超預告小說殺人事件
1
《死者衣裝 第三回》
杉山芭蕾舞團事務局長中山春子,比平常早了三十分鐘左右抵達位於杉並的舞團上班。事務局辦公室和練舞室在同一棟建築物裏。
當她想打開樓下大門時,不禁心生疑惑,鎖竟然開著,也就是說有人比她先到?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除了她之外,只有團長杉山週助及他的兒子舞台總監杉山晃一郎持有鑰匙。週助目前在歐洲,這麼說是晃一郎先來了。但就中山春子所知,晃一郎向來很難早起,以往從沒這麼早到練舞室過。
她往練舞室前進,想和晃一郎打聲招呼。然而,當她穿過走廊時,發現似乎有些不對勁。假如晃一郎到了,停車場裏應該會停著他的BMW愛車,可是她剛才並未看到車子。
她懷著一絲不安來到練舞室門口,開門後只見寬敞的練舞室地板中央有個白色物體。起初,中山春子以為是誰忘了帶走舞衣,因為她看出那是《天鵝湖》裏白天鵝角色的舞衣。然而,她愈走近便愈清楚不僅是那麼回事。
她停下腳步,雙腿顫抖起來。
那確實是白天鵝的舞衣,不單如此,那還是一名穿著舞衣倒臥在地的女子。當認出她是首席女舞者弓川姬子時,中山春子當場癱軟下來。
弓川姬子的胸口插著一柄匕首,流出的少許鮮血將白色舞衣染上黑污。
過了幾秒後
※※※
當松井清史要在鍵盤上敲下「中山春子發出了尖叫。」時,門鈴響起。面向舊型文書處理機的他看了眼桌上的時鐘,下午兩點十三分了。他幾乎是用跳的從椅子上起身,衝向玄關。從門上的窺視孔看見遠藤蒼白清瘦的臉,松井打開大門。
「哎呀,你好。」松井臉上堆滿笑容。
「我有點遲到了,抱歉抱歉。」滿面鬍子的遠藤將手掌抵在鼻梁上作勢道歉。
「哪裏,請進。不好意思,房間很小。」松井請遠藤進屋。
這是間四坪大的套房,稱得上傢具的只有床、書桌與光看就很廉價的玻璃茶几,大量的書籍像座小山似地堆在牆邊。
松井拿出一個有點破舊髒污的坐墊,遠藤盤腿坐下。
「這個是給你的,佃煮肉【註:以醬油、味醂、砂糖重味烹煮的保存食品。】。老吃泡麵會沒力氣工作喔。」遠藤將帶來的紙包放在茶几上。
「啊,麻煩您了,真是感謝。」松井拚命點頭致謝。
「噢,看來你在寫稿,是連載第三回的稿子嗎?」遠藤看著文書處理機的螢幕問道。
「是的,不過進展不如預期就是了。」
「沒關係,反正離截稿日還很久,不用緊張啦。對了,這個月的《小說金潮》寄來了嗎?」
「昨天剛收到。」松井從書桌上拿起一本小說雜誌放在遠藤面前。
遠藤翻開雜誌,找到松井寫的〈死者衣裝 第二回〉那一頁。
「到目前為止的故事發展,我覺得還算不錯。」遠藤說。「第一回中屍體突然出現的方式不錯,護士在醫院屋頂慘遭勒斃,這樣的情節讓人腦中頓時浮現鮮明的影像。」
「多謝誇獎。那麼您覺得第二回如何?」
「嗯,第二回也很好,百貨公司電梯小姐遇害的場景描寫得十分有震撼力。」
「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松井起身,將流理台旁的咖啡機開關按下。他已事先放入咖啡粉與水,只要遠藤一來便能馬上煮咖啡。
「只是,你啊……」遠藤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該怎麼說呢,描寫殺人情節的段落讀起來很刺激,但故事鋪陳有點單調。登場人物也是,實在沒甚麼存在感,很平凡。我覺得身為報社記者的主角,再多強調一點個人特色比較好。」
「是嗎……」松井在遠藤面前重新端坐。
「哎呀,別露出那種難堪的表情。你的小說寫得相當不錯喔,故事的開展很自然,人物採取的行動也合情合理。雖然每一回都出現屍體卻不會讓讀者覺得脫離現實,我想這多虧了你那種穩健踏實的寫法吧。其他作家寫小說時為了炒熱氣氛,常會讓筆下人物胡亂行動,或寫出完全不可能發生的情節。相較之下,我認為你的作品質量一直都很高。」
「非常感謝您的抬愛。」松井又低頭表示感激。
「可是啊,從做生意的角度來看,哪種比較暢銷又是另一回事了。實際上,情節有點離譜但故事鋪陳有趣的書還是賣得比較好。讀者不會看得那麼仔細,也沒那麼拘泥小節。」
「我知道。」
「我想要一些具衝擊性的東西。」遠藤用力握緊右手拳頭。「如果加入一些能夠成為話題的元素,這本小說應該會得獎。」
「不如加入性愛場面吧?」松井試探性地說出腦中想到的事。
但遠藤卻皺起眉頭,揮了揮手。
「不行啦,那種小把戲抓不住讀者的心。只加入性愛場面,你認為能產生衝擊性嗎?如今的社會A片氾濫,網路上到處都是未經處理的裸露照片喲。」
「是……那我該怎麼辦?」
「思考這點是你的工作吧?務必寫些讓世人大為驚訝的東西出來。總之,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命案,往往遠比小說更出人意表喔。」
遠藤說完之後,像突然想起甚麼地從公事包裏拿出一張紙。那似乎是張剪報。
「對了,我前陣子整理舊報紙時發現一篇有趣的報導。由於當時媒體並未大肆報導,我沒注意到。」
「甚麼事?」
「你看一下,很有趣喔。」
松井接過那張剪報。報導的篇幅很小,大概是刊登在社會版的角落吧。但松井看了內容後也大吃一驚,標題是「護士在松戶的醫院中慘遭勒斃」。
「很有趣吧?」遠藤咧嘴笑著說。「跟你的小說第一回中出現的情景一模一樣。雖然是偶然的巧合,不過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天底下居然會有這麼剛好的事。」
「真的很不可思議。」
「總而言之……」遠藤恢復認真的神情。「你絞盡腦汁才寫出這樣的故事,現實生活中卻經常發生。我想你應該好好重新思考,小說裏能寫些甚麼。」
「明白了,我會努力學習。」松井微微低頭。
2
遠藤只喝一杯咖啡就回去了。松井啜飲著第二杯咖啡,望著文書處理機卻無法馬上開始工作,遠藤的話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衝擊性啊……
他歎了口氣,要是具有衝擊性的小說能如此輕易寫出就好了。
三年前,松井清史以作家身分躋身文壇,他投稿參加《小說金潮》舉辦的新人獎,獲選為佳作。自大學畢業以來,他一直以作家為目標,已超過十年沒有固定工作,得獎後總算站上了起跑線。
從那之後,他不時在小說雜誌上發表短篇,偶爾有出版社為他的長篇小說出版單行本,他便以此維持生計。
然而日子並不好過。
短篇小說的稿費寥寥無幾,長篇小說即使出了單行本,像他這種沒沒無名的作家,一刷才幾千本,版稅多少也可想而知。當然,他的單行本至今一次也沒再版過。
提供他機會的是金潮社,而遠藤一直擔任他的責任編輯。遠藤說服總編讓沒有亮眼成績的松井在《小說金潮》連載小說,給了他一份大工作。新上任的編輯似乎想進用新人做些新嘗試,可是在遠藤提起前,總編肯定壓根兒沒考慮過松井清史。因此松井不想搞砸這個機會,他不能辜負遠藤的期望,也不想讓推薦自己的遠藤蒙羞。更重要的是,他想成功完成這份工作,晉身知名作家。
《死者衣裝》是一部以連續殺人為題材的推理小說。諸如護士、百貨公司小姐、首席女舞者等,穿著特殊服裝的女性一一遭到殺害。主角的身分是名報社記者,同時也是第一個死者的男朋友。故事主線描寫男主角循著和警方完全不同的管道,逐漸接近事實的真相,繼而與真兇鬥智的經過。
松井重讀至今寫完的章節。果然如遠藤所說,他自己也覺得故事的鋪陳有點單調,換句話說就是無趣。他好似發現新大陸,原來如此,所以不暢銷啊……
這時玄關的門鈴響起。他側著頭思索,既沒有預定送達的宅配,也不記得有人要來募款。
打開門一看,他面前站著兩名男子。一個略瘦、一個略胖,兩人都身穿灰色西裝。
「呃……」胖子又看了一眼門旁的名牌才開口,「請問松井老師……」
「我就是。」
「喔喔。」胖子和瘦子互換一眼,又將目光拉回松井身上,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他。「你是作家松井老師嗎?」
「是啊,有甚麼事?」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想請您協助警方辦案。」對方拿出警察手冊。
松井嚇得瞪大雙眼。「發生了甚麼事?」
「可以打擾一下嗎?」胖刑警指著屋內。
「噢,請進。」
松井讓兩名刑警進屋,兩人拘謹地並肩而坐。胖刑警姓元木,瘦刑警姓清水。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老師目前在寫《死者衣裝》這部連載小說吧?」元木刑警問道。
「嗯,沒錯。」
「第一回中描寫了護士遇害的場景。」
「是的。」
「您知道松戶發生了一起完全相同的命案嗎?」
「噢。」松井開口道,「剛才聽責任編輯提到,嚇了一跳。」
「其實……」話講到一半,元木的視線飄向屋子角落,將手伸向放在那邊的《小說金潮》本月號。「其實發生了第二起命案,今天上午剛發現屍體。」
「第二……」
「死者是大宮的萬福百貨公司電梯小姐,後頸插著一把尖錐,法醫研判是當場死亡。」
「咦!」松井驚訝地說不出話。
「這你當然知道吧?」元木刑警拿起《小說金潮》。「也就是說,現實生活中發生了與你刊載在昨天剛發售的雜誌裏的小說,情節一模一樣的命案。」
3
「是喔,居然有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遠藤啜飲著咖啡。
「嗯,不過我認為是巧合。」松井將冰淇淋送至嘴裏。
兩人在金潮社旁的咖啡店,松井來通知遠藤刑警到訪的事。
「可是還真虧警察能發現到命案與你小說的相似性,他們會不會是《小說金潮》的忠實讀者啊?」
「聽說是一般民眾打電話通報警方的,但報案者並未具名。」
「是喔。那刑警問了你甚麼?」
「沒甚麼大不了,像是在小說發表之後有沒有人對我講過甚麼話、身邊有沒有甚麼事物發生改變,及對這一連串的命案心裏有沒有個底之類的。」
「沒有吧?」
「當然沒有啊。」松井立即否定。「不是我自傲,出道後我從未收過書迷來信或惡作劇信件,好像不管我發表哪種小說都不會有人在意。」
別這樣說嘛。遠藤笑著安慰松井後,一臉嚴肅地抱著胳臂。
「可是我們能不能設法利用這個狀況呢?」
「利用?」
聽松井這麼問,遠藤蹙眉說:「你很遲鈍耶。」
「陸續有人如同小說情節遇害了,你不覺得有趣嗎?」遠藤繼續道。
「話是沒錯啦。」
「兇手說不定是讀了你的小說才決定下一個目標,這麼一來,你的小說等於是現實命案的預告。若大肆宣傳這件事,肯定能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松井清史這個名字將大受矚目,書也會跟著暢銷。」
「情況會那麼順利嗎?」
「會啦,請相信身為編輯的我。好,我馬上去找認識的報社記者,他一定會感興趣的。他大概會到你家採訪,你最好先有心理準備。」遠藤愈說愈亢奮。
然而,遠藤的記者朋友卻不像他那麼興奮,過了好幾天,報社連一通電話也沒打到松井家,其餘大眾媒體也無聲無息。
「他似乎不太想理我。」遠藤來到松井家,苦著臉說,「我一問之下才知道,一旦發生了稍微引起民眾注意的命案,就會出現不少自稱超能力者、預言家或占卜師的人,聲稱命案與自己預言的一樣。看來你被對方當成那一類的人了。」
「我是作家耶!」松井說,「我不是自稱作家,而是真的作家!」
「我說了,可是對方不太搭理我,他一口咬定你只是在沽名釣譽。」
松井想著自己確實有此打算,便沉默下來。
遠藤突然嘟囔了一句:「會不會再發生呢……」
「咦?」
「不,沒甚麼,就是啊……」雖然不必擔心旁人聽到,遠藤還是手掩嘴角,壓低話聲說,「我在想會不會再發生一起命案呢?按照你的小說內容……」
「啊,那未免有點……」
「這麼講是很不厚道。」遠藤咧嘴一笑。「可是如果再發生一起那樣的事,情況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噢。」
松井一語不發地搔搔頭,心想那怎麼可能。
但兩週後……
松井邊吃著土司與牛奶的簡單早餐邊看報紙,打開社會版時他差點把口中的牛奶噴出來。
「首席女舞者遇刺」的標題躍進他眼中。
「二十一日上午八點左右,東京都世田谷區鏡芭蕾舞團的行政人員以電話報警:『一名舞者死了!』經警視廳成城分局的員警調查後得知,同屬該芭蕾舞團,二十六歲的原口由加利胸口出血倒在練舞室地上。死者身穿舞台表演的服裝,胸前插著一把登山刀。」
松井放下報紙,暗想這真是太誇張了。他看著一旁前天剛發售的最新一期《小說金潮》。
這太扯了。當他低聲嘟囔時,電話鈴聲響起。一拿起聽筒,遠藤的話聲便衝進他耳裏。「你看報紙了沒?」
「看了。」松井說,「我大吃一驚。」
「兇手又動手了,這下大眾媒體也不得不關注你的小說了吧,你接下來會很忙喔!」
「可是事情為甚麼會變成這樣?有人依照我的小說情節遭到殺害,感覺頗不是滋味的。」
松井這麼一回應,便聽到電話那頭的遠藤咂嘴。
「為這種事情煩惱也不會有任何益處,總之你現在只要思考如何善用這個機會就好。我之前提過的那個記者朋友剛才跟我聯絡了,說是務必要聽聽你的意見,我等會兒再打給你,你先準備好,知道了嗎?」
「喔。」松井含糊地回答,遠藤急忙掛上電話。
雖說要準備,但該做甚麼好?松井如此想著的時候,玄關的門鈴響起。
元木和清水兩名刑警站在門外。兩人的模樣和前幾天略有不同,眼睛充滿血絲。
「你曉得發生在世田谷芭蕾舞團的命案嗎?」元木半帶著怒氣問道。
「我在報上看到了。」
「那你也知道我們為甚麼會來了吧?能否讓我們問幾個問題?」
「好,請進。」
松井讓兩名刑警進屋。刑警一坐下便取出記事本。
「首先要請教你為甚麼要殺護士、電梯小姐與首席女舞者,當然,這是指您的小說內容。」元木說。
「問我為甚麼,我也不知該怎麼解釋。我想在小說中描寫以身穿各種特殊服裝的女性為攻擊目標的兇手,而護士與電梯小姐遭到殺害的話應該會很有趣……」
「有趣?」清水刑警翻了個白眼。「單是有趣就可以殺人嗎?那死者家屬的悲痛究竟算甚麼!」
「清水兄、清水兄。」元木拍拍清水刑警的膝蓋。「我們只是在談小說的內容。」
「啊,真對不起。」清水摸著頭道歉。看來他的性格相當冒失。
元木向松井問道:「一般連載小說是事先設定好劇情的嗎?換句話說,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決定護士與電梯小姐為被害者?」
「我想這應該因作家而異。這是我第一次寫連載小說,所以先做了一定程度的設定後才動筆。護士、電梯小姐與首席女舞者遭到殺害是連載前就決定的,預告篇中也提過一點。」
「下回呢?你決定讓甚麼樣的女性遇害了嗎?」
「這我接下來才要想,我差不多該動筆寫下次的連載了。」
「嗯……」元木刑警雙臂交抱。「老實說,其實我們稍稍調查過,發現你並不是甚麼名作家,或者該說你的名字沒列在高納稅者的名單中……」
「講話不必拐彎抹角,我很清楚自己是個滯銷作家。」
「嗯,反正就是這樣,我們想不通為甚麼被害者會依你的小說情節遭到殺害。具體來說,我們不懂兇手的心思。兇手如果希望罪行受世人注目,應該模仿更有名的作家的作品吧。」
「我也這麼覺得。」
「總而言之,我們認為兇手可能是對你作品懷有特殊感情的人,好比瘋狂書迷之類的。如何,有沒有想到符合的人?」
「完全想不到。」松井答道。「我甚至懷疑自己可能沒半個稱得上書迷的讀者。」
「這真是太奇怪了,完全摸不透兇手的目的。」
「是啊。」
元木刑警鬆開交抱在胸前的胳臂,拿起記事本,重新盯著松井。他以「這樣的事經常發生,沒甚麼好稀奇」般的輕鬆口吻說:
「形式上還是要請教一下你的不在場證明。呃……就從護士遇害的那天問起吧……」
※※※
刑警離開後,松井胸口那陣不愉快久久無法散去。為甚麼我得接受不在場證明的訊問呢?難道人是我殺的嗎?真是莫名其妙!
當他站起身想喝杯咖啡轉換心情時,門鈴再度響起,接著傳來敲門聲與女人的呼喚聲。「松井老師,您在家嗎?松井老師、松井老師。」
松井連忙開門。門打開的同時,閃光燈劈劈啪啪地閃個不停。
「哇,這是幹甚麼?」松井下意識地以手遮住臉。
「您是松井老師吧?」耳邊傳來女人的問話聲。
松井睜開眼睛,看見正前方站著一名身穿套裝手持麥克風的女性。除了她之外還有大批人馬湧來,其中幾個人拿著攝影機。
「請問您對這次的命案有沒有甚麼頭緒?有女性按老師的小說情節喪命了。」
「不,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您認為犯人的目的是甚麼?」
「我不知道。嗯,呃,我只覺得很驚訝。」
旁邊一名男記者又問。「您在小說中為甚麼淨安排身穿特殊服裝的女性遇害呢?」
「咦?呃,這個嘛……」
「那是您的嗜好嗎?」
「不,沒那回事。」
「下次會是甚麼樣的女性遇害?」另外一名記者接著問道。
松井結巴了起來,記者們接二連三地發問。
「下次是空姐嗎?」
「還是女高中生呢?嘻嘻。」
「或者是SM女王?」
眾人七嘴八舌的聲音湧入,松井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他想,這一定是在做夢。
4
門砰地打開,遠藤走進來。
「老師,松井大師!辦到了,終於辦到了。哇哈哈哈哈!」
他提著一瓶一公升的酒,咚地一聲重重擱在榻榻米上,自己也順勢盤腿坐下。
「怎麼了嗎?」
「沒甚麼,只不過是《小說金潮》大賣,也決定將你之前那幾部單行本再版了。」
「咦?再版?」松井不自覺地挺直背脊。「真的嗎?」
「當然,你辦到了!先來乾杯慶祝吧。」
「啊,好、好的。」松井起身到流理台洗杯子。
再版,多麼悅耳動聽啊!這是至今與他無緣的詞,他甚至以為一輩子都沒辦法沾上邊。
「那個……」松井停下洗杯子的動作回過頭,他想起還沒問最重要的事。「你說再版,到底是多少本?」
「多少本啊……」遠藤笑得很奸詐。「各再版兩萬本。」
「兩萬……」
「你至今出了三部作品,所以總計再版六萬本。」
松井聽了差點腿軟,這個數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喂喂,可別為這點小數字就感動啊。如今雖然市況不好、出版業不景氣,但動輒便能賣出十萬本的暢銷作家還是大有人在,我們得預設更高遠的目標。」
「可是我的書不曾賣得這麼好……」
「你在說甚麼啊,這只不過是個開始。算了,你的心情我懂,總之先舉杯慶祝吧。」遠藤打開瓶蓋。
松井遞出剛洗好的杯子,遠藤以雙手斟酒,溢出的酒水弄濕了松井的手。
「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辦。」酒過三巡後,遠藤說:「照這樣下去,下個月的《小說金潮》肯定會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讀者想必會搶著讀你的小說吧,畢竟小說將預測出接下來遇害的女性。」
「兇手下次也會按小說情節殺人嗎?」
「這我不知道。」遠藤壓低音量。「我們只能祈禱,兇手永遠不會落網,一次又一次地照你的小說內容犯案。」他發出令人不快的奸笑聲。
※※※
遠藤回去之後,松井還是如處夢中,難以相信眼前的情況。
自從電視新聞與報紙報導出他的小說與連續殺人事件之間的相似性,世界便彷彿為之一變,松井清史這個名字突然具有高知名度,他的著作也開始受人矚目。前些日子他每天都被記者追著跑,連電視都上過兩次了,直到昨天才好不容易平靜許多。
松井將報紙拿到眼前。他還真沒料到會有這種事情,不過換個角度來看,或許想太多也不好,就像遠藤說的,或許自己該好好思考如何善用這個機會。
松井坐到文書處理機前,打開電源。雖然有點醉醺醺的,但下回連載差不多該動筆了,這次要讓身穿何種服裝的女性遇害呢?這個選擇突然具有重大意義,因為他寫下的內容將會成為現實。遠藤說儘量選擇穿著花俏的女性,比較能引起讀者的興趣。遠藤喝醉時還口齒不清地建議,像京都的舞伎就不錯。
松井敲下第一個按鍵時,電話響起。大概又是採訪吧,他這麼想著拿起話筒,耳邊傳來的話聲卻完全不像那麼回事。
「松井清史先生吧?」是男人的嗓音,對方似乎不是松井認識的人。
「我是。」松井回答。
「我是兇手。」說完,男人噗哧地笑了。
「兇手?」
「連續殺害穿著各種服裝的女性,也是依你小說內容一再犯案的兇手。」
「怎麼可能……,別開玩笑了!」
「那些人真的是我殺的,你托我的福而聲名大噪,感覺不錯吧?」
「我沒閒工夫理你這樣的惡作劇電話。」
「這不是惡作劇,我一開始就打電話通知警方命案與小說的相似性了。」
松井沉默不語。男人提的這件事媒體應該沒報導出來。
男人再度低笑。「看來你相信了。」
「為……為甚麼要做那樣的事?自首……,去自首吧!」
「假如我去自首,你的美夢也會跟著破滅。世人喜新厭舊又健忘,你要再次回到滯銷作家的身分嗎?」
松井被男人看穿心事,頓時啞口無言。
男人再度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我打給你不為別的,就是想和你做個交易。」
「交易?」
「我希望你在這次的小說中,設計以勒斃的方式殺掉啦啦隊女孩。讓她在自己的房間內穿著啦啦隊制服遭到殺害。」
「等一下!為甚麼我得聽你的話?」
「你聽完嘛。倘若照這樣寫,這次我也會以相同手法殺害啦啦隊女孩,如此大眾不免又一陣騷動,你的小說與名字一定會大受矚目。怎樣,這個主意不錯吧?在這之前我一直依你的小說情節選擇下手對象,這次換你按我預設的目標寫作了。」
「別開玩笑了,我怎能做那種事!」
「哦,是嗎?這麼一來,下次發生的命案便會和你的小說內容完全無關,換句話說,先前不過是單純的巧合罷了。你想過之後情況會變成甚麼樣子嗎?至今蜂擁而至的電視台記者會不會突然對你失去興趣?」
松井無法反駁。男人說的大概……沒錯……
「你慢慢考慮吧,反正現實世界裏下一個喪命的將是啦啦隊女孩,別忘了!」男人丟下這些話便掛上電話。
5
《小說金潮》在每個月的二十日發行。刊載〈死者衣裝 第四回〉的《小說金潮》販售當天早上,好幾家書店前都罕見地大排長龍。這樣的熱潮以往只有當紅偶像出裸體寫真集時才會出現,各家書店的店員也感到錯愕。
購買《小說金潮》的人當然是最先翻開刊發《死者衣裝》的那頁,這次甚麼樣的女性會遇害是他們最關心的事。
小說中描寫一名啦啦隊女孩在自己公寓房裏穿著制服慘遭勒斃。知道這點後,許多女性都鬆了口氣,這個月暫且不必擔心會被兇手盯上了。當然也有部份女性大為驚恐,不用說,她們都是啦啦隊女孩。
「許多大學和高中紛紛來電抱怨,參加啦啦隊社團的女孩都害怕得退社了。我當然不吃那一套,畢竟兇手模仿小說情節犯案並不是我們的責任。不過這次引起如此廣大的迴響,大家都在談論,小說雜誌有幾十年不曾這麼暢銷了。」電話中遠藤的話聲顯得十分亢奮,他最後又說:「接下來就等甚麼時候會發生真實命案了。聽說警方在各大學和高中的啦啦隊社團教室站崗,就看兇手能否鑽出警方佈下的天羅地網。」遠藤明顯站在犯人那一邊。
《小說金潮》發售後的第四天,遠藤的願望實現了。杉並區的一間公寓套房裏,一名身穿啦啦隊制服的女大學生遭勒斃在床上,死法和小說描述的一模一樣。
和上個月相同的事情再度上演,刑警跑到松井家追根究柢地盤問案情,接著是媒體記者蜂擁而至,不同的是人數倍增。
松井清史這個名字傳遍大街小巷,書也不斷熱賣,各單行本的銷售量都突破了十萬本。他的稿費三級跳,工作邀約滾滾而來,電視台通告也接二連三地上門。
就在他享受名利雙收的滋味時,那男人又打電話來了。
「照我說的做果然正確吧?如今你是名副其實的暢銷作家了,恭喜。」男人語帶嘲諷道。「不多廢話,我是來通知你下一個目標的。」
「這件事到此結束吧?」松井說。
「喂喂,你打算占盡好處便拍拍屁股走人嗎?那未免太自私了吧?」
「你這樣也很危險吧,遲早會被逮捕的!」
「所以我才和你交易以避開警方呀。不好意思,還有一堆女人非懲罰不可。那些有幾分姿色就跩起來、傷害別人也毫不在意的蠢女人!」
聽男人如此說,松井頓時明白他犯案的原因。看來是被害者甩了這男人,而且還是相當無情的拋棄法。若以一般手法殺害對方,警察恐怕會發覺那些受害者甩了同一個男人的共通點,於是他依小說的劇情,偽裝成精神異常者下手,以免除自己的嫌疑。他大概是看了小說的預告篇才想到要這麼做。
男人說:「下一個死者是公司的櫃檯小姐。她失蹤後,屍體將在山裏被發現,當然,上頭穿著櫃檯小姐的制服。這次也用勒斃吧,讓她脖子上纏著愛瑪仕領巾如何?」
「各界開始對我施加壓力了,像是要我暫停這篇連載小說或要我至少別描寫殺人場景,我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能不能自由寫作。」
「哦,你們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言論自由』跑哪兒去啦?」
「話不能這麼講……」
「總之你照我說的寫!如果你不依從,我便告訴世人你和我聯手合作過。那就這樣了。」男人片面掛斷了電話。
松井拿著話筒,感覺已走投無路。
各界施壓要他別寫小說的確是事實。至今金潮社還沒有對他提出自我約束的要求,但照目前情況看來,不久後便會那麼做了。此外,包括航空公司和模特兒公司在內,各個業界似乎都寄了請願書給金潮社,強烈要求別讓與他們工作相關的職業女性成為小說中的受害者。
然而,松井無法違逆男人的指示,要是和男人的交易被揭穿,不僅好不容易到手的地位會就此飛了,作家生涯想必也將斷送。
※※※
三天後,刑警又登門造訪。
「你想好接下來的劇情了嗎?」元木刑警問。
「不,我之後才要想。」
「既然這樣,能不能聽聽我們的請求?」
「倘若要我停止連載或不要寫出殺人場景,恕難從命。」
松井話一出口,刑警的臉便垮了下來。
「有人因自己寫的小說情節遇害,你心裏應該也不舒坦吧?只有這次就好,請千萬別寫出殺人場景。」
「你所說的正是言論控制,我難以聽從。」
「無論如何都不行嗎?」
「恕我拒絕。」
「真拿你沒辦法。」元木歎了口氣。「好吧,至少告訴我們,你筆下的兇手這次打算殺害何種職業的女性。要是能知道這點,警方事前防範也容易得多。」
刑警的問題令松井不知所措。如果他說出真話,兇手可能便難以下手,一個弄不好還會遭警方逮捕。
「……是空中小姐。」考慮良久後他回答。
「原來如此,提到特殊服務,空中小姐確實不可或缺。」刑警們毫無疑慮地離去。
※※※
下個月二十號,《小說金潮》一如往常地發售。當然,〈死者衣裝 第五回〉中遇害的不是空中小姐,而是一名任職於大公司的櫃檯小姐,她的屍體在山裏被人發現。
如同小說情節般,《小說金潮》發售五天後,秩父山裏發現了某公司櫃檯小姐的屍體。死者脖子上纏著愛瑪仕領巾,連凶器也和小說描述的一樣。
6
「社會對此盯得愈來愈緊了,這下出版社方面也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雖然出版社應該不願意這麼做,我也覺得很遺憾,但還是請你放棄吧。」遠藤皺眉道。
松井想著該來的終究來了,金潮社終於要求他別再寫殺人場景。
「這是屈服於權力的意思嗎?」松井說道。
「頂多算自我約束吧。你的名氣已非常響亮,單行本又大為暢銷,《小說金潮》也分了一杯羹,差不多該收手了。」
「要寫完《死者衣裝》還得出現命案才行。」
「設法解決這一點才稱得上職業作家吧。警方希望下次原稿寫好後先讓他們看過,無視警方的權威並非上策。你上個月不是告訴刑警,遇害的將是空中小姐嗎?警方似乎以空中小姐為重心設置了大規模守備,但雜誌一發售卻變成櫃檯小姐。警方發了不少牢騷,抗議調查因此完全慢了一步。」
「我突然改變想法,才從空中小姐換成櫃檯小姐。」
「過去的事就算了。總之這次不能有殺人情節,聽到沒?」遠藤說完就回去了。
松井大傷腦筋,因為兇手不可能饒過他。
當天夜裏,兇手來電指示松井在這次的小說中殺害觀光巴士的導遊小姐。
「讓犯人將她推下斷崖,摔得頭破血流而死。你要儘可能描寫得殘酷一點!」兇手明顯樂在其中。
松井手持話筒呻吟。如果無視這項指示,兇手就會告知社會大眾真相,可是出版社不准他寫出殺人情節。
這時松井腦中浮現一個想法,便問道:「你打算在甚麼地方動手?」
「你問這要做甚麼?」
「我想將小說中的犯案現場設定為完全無關的遙遠地方。警方看過原稿後會在二十日之前展開埋伏,我不希望你被逮捕啊。」
「原來如此。好,告訴你,我打算殺害導遊小姐的地方是……」犯人說出一個地名,那是福井縣的著名觀光景點。
松井當天晚上開始寫小說,內容並未出現殺人情節。
7
十九日,在《小說金潮》發售的前一天,松井抵達了福井縣。當然,他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
天黑之後,他來到犯人計劃動手殺人的懸崖。稜角崢嶸的岩壁突出於日本海海面,數十公尺下方傳來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響。松井走沒幾步就佇足等待。
過了一會兒,出現一道人影,那是一名穿著觀光巴士導遊小姐衣裝的年輕女子。松井點點頭,情況果然如他所想,兇手打算搶先警方一步,在《小說金潮》發售的前一天動手殺人。
導遊小姐看見松井,神情有些意外。
「是你找我到這裏的嗎?」
看來是兇手找她來的。
「妳不能待在這裏。」松井說。「馬上回去!」
「咦?可是……」
「不想死就快回去!」
或許是震懾於松井的口氣,導遊小姐慌張地離開。松井看著她安然遠離,鬆了口氣。
暫且突破了第一個難關。
接下來就等兇手來了。倘若兇手到這兒……
松井帶著幾分怯懦俯視崖下。兇手出現的話,松井非設法將他從這裏推落不可。
沒錯,要讓兇手看起來像自殺而死。
他回想自己剛寫好的小說內容。事實上,這次連載是《死者衣裝》最終回,小說中的兇手將跳崖自殺。
現實世界中的兇手一再依循小說情節犯案,但最終回裏兇手自殺了,所以現實世界中的兇手也模仿小說自殺──如果他今天能順利將兇手自此處推下,警方一定會這麼想吧。
松井面向大海,咧嘴一笑。他暗自得意,自己怎麼那麼聰明呢。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覺背後似乎有些動靜。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背叛我。」
聽見那耳熟嗓音同時,松井遭人從背後推了一把。
※※※
「真令人吃驚,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就是兇手。不過仔細思考,這也是有可能的事,因為他拚命地想提高自己的知名度。」遠藤一屁股坐在編輯部的辦公桌上,對後進編輯說。
「他以為依照自己的小說內容發生命案便能出名吧?」女編輯問道。
「嗯,就是這麼回事。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也有一點責任,說不定是因為我叫他無論如何都要寫些能成為話題的東西,對他造成太大的壓力。」
「但沒料到他會在小說中預告兇手將自殺。」
「對啊。收到最終回原稿時,我完全沒想到那竟是他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