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讀書機器殺人事件
１
每年都有數名新作家出道，反映出推理小說受歡迎的程度。這原本是好事，問題在於這些人不見得每個都是「指日可待的重量級新人」。好比前年，猿田小文吾以《赤顏鬼》獲得日本驚悚小說大獎，書中提到的民俗學相關知識雖令人讚賞，但劇情囉嗦冗長，人物刻畫又不夠深入，當時我便擔心他接下來的作品可能會寫得很辛苦。
本月上架的《青足河童》（金潮社出版）是猿田的新作。不知道他的寫作技巧究竟成長了多少，我懷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翻開書頁。
老實說，我的期待落了空。不，這樣說還太客氣了，講明白一點，這根本是部拙劣的作品，看了真後悔。
猿田的上一部作品《赤顏鬼》是本格推理小說，描寫發生在深山小村落的連續殺人案件，故事中穿插出現赤鬼舞這項傳統技藝。而這次的故事背景又是個遠離人煙的小村落，傳說流經村落的河津川裏住著河童，會殺死污染河川的人。
讀到這裏，我心想別再看了吧。記得前作是以只要有婦女墮胎，赤鬼就會襲擊人的傳說為主軸。這次換成了河童，真想問問作者，同樣的手法到底要用幾次才甘願。
這麼一來，後續發展應該也大同小異，果然不出所料。想要興建遊樂園的業者來到村中，社長恩田公一是村裏望族恩田家的長男，二十五年前離開家鄉，從事土地開發而成為實業家。
恩田為讓反對派閉嘴，展開了鈔票攻勢。當恩田順利以金錢收攏人心，贊成派即將過半時，遠離村落的小廟裏卻發現了他的屍體。他渾身濕透，死因是溺斃。不過奇怪的是，他的雙腿被塗成了藍色，村民認為是河童搞的鬼而人人自危。
有人懷疑兇手是反對派領袖──女醫生江尻祐子，但她也在病房裏遇害，且死法和恩田一模一樣。祐子的未婚夫，同時也是醫學博士的田之倉伸介為揭開費解的殺人之謎，前往那個村子……
老套！我不得不歎氣。《赤顏鬼》中是前往村子的婦產科醫生遇害，《青足河童》中不過是換成休閒產業的社長罷了，這本新作的獨創性究竟在哪？雙腿塗成藍色的理由，只是將《赤顏鬼》中屍體臉孔塗成紅色的理由稍微修改。而主題也是自然與科學共存，這又和前作相同。唯一下過苦心的是書中穿插描述不明傳染病的部份，但仍無法抹滅故事那種沒戲唱了，所以牽強地加入這段情節的感覺。不過，那段唐突的情節到最後卻別具深意，倒也不能說在唬弄人。
故事的步調依舊緩慢，或許與作者擅長的領域有關，一提到民俗學，便寫得鉅細靡遺，可是不管怎麼想，那些都和故事的主軸無關，真希望作者能設身處地體恤被迫看這種冗長文章的讀者。民俗學的內容洋洋灑灑占了許多篇幅，卻沒花心思描寫人物，陸續登場的角色完全搞不清楚誰是誰。文章本身奇差無比，使用了大量怪異的措詞，要弄懂意思得大費心神。這還不打緊，案情水落石出後，真兇的身分居然一點意外性都沒有，作者除主角外只好好塑造了這個角色，會是兇手也理所當然。
重申一次，本書是部拙作、爛作，最好別看。
※※※
門馬重看一次原稿，好像寫得稍稍過火了。但《青足河童》內容真的差勁透頂，簡直浪費時間，老實說他是為了洩忿才這麼拚命寫。
不過，算了。
門馬覺得自己只是老實地寫出感想。他並非自願閱讀《青足河童》，而是編輯部拜託他寫這本書的評論。讀完《赤顏鬼》之後，他就對猿田小文吾失去了興趣，如果不是為了工作，他大概連看也不會看《青足河童》一眼。
話雖這麼說，門馬還是拿起腳邊另一本書。那是牛飼源八的《人手收藏家》，接下來得寫這部作品的書評，他卻一頁都還沒翻開。
門馬是推理小說評論家。他原本只是因興趣而讀，在推理迷朋友的勸說之下替同人誌寫了幾次書評，推理小說評論家便成了他的正職。常有人揶揄他只要看喜歡的小說，適當地寫出感想就好，真是份幸福的工作。但實際入行後，他想再也沒有比這更痛苦的工作了。
無論如何都非讀不可的書多到不行，除了熱門書、新人獎得獎作，還有資深作家和當紅作家的書也得一一過目。數家出版社每個月都會固定寄新書到門馬家，不管怎麼整理，堆積如山的書始終像座巨大的金字塔。話雖如此，一想到正因推理小說盛行，自己從事的職業才應運而生，他實在沒有理由抱怨。
看著牛飼源八的《人手收藏家》，他歎了口氣。再怎麼看，這本書的厚度都有五公分，內文還排成上下兩段。一想到非看不可，「雷霆萬鈞的兩千兩百張稿紙」這種宣傳詞就格外令人怨恨。
呃，截稿日期是甚麼時候……
門馬翻開密密麻麻寫滿了工作進度的記事本，他記得今天就是《青足河童》的截稿日。
「啊！」
他看到工作預定表時叫了一聲。《青足河童》截稿日那一欄旁寫著這麼一句話：
「金潮社小木先生委託的工作，千萬要美言幾句。」
原來如此，門馬想起來了。這本《青足河童》是小木負責的書，小木還待在《小說金潮》時曾多方照顧門馬，所以門馬無論如何都必須設法寫篇讚賞的書評。
「傷腦筋啊。」門馬不禁發出哀號。現在要重寫稿子太費力了，不，費力是一回事，麻煩的是他該怎麼讚美這本書？
傷腦筋啊，門馬又嘟囔了一聲，倒在沙發上。
２
門馬似乎就這麼睡著了，直到玄關的門鈴響起才醒來。他揉著眼睛打開大門，眼前站著一個面帶微笑的陌生男子，頭髮三七旁分，身穿深藍色西裝。
「您是推理小說評論家門馬老師吧？」
「是的，你哪位？」
「這是我的名片。」
男人遞出的名片上寫著：
自動書評撰寫機銷售股份有限公司
營業所長 黃泉詠太
「有甚麼事呢？」
「敝公司這次開發了高機能讀書機，今日造訪府上是希望能在上市之前，邀請以讀書為職業的人士試用這台機器，感受其便利性，並提出參考意見。」黃泉搓著雙手，臉上堆滿笑容。
「你說叫甚麼機？」
「高機能讀書機。」黃泉說著走進門內，從公事包裏拿出介紹手冊。「您使用過後一定會喜歡，請參考。」
「如果是到府推銷，恕我拒絕。」
「哎呀呀，快別這麼說，至少讓我把話說完。今天上門叨擾是因為您是著名的書評家門馬老師，我對老師寫的書評、論述佩服得五體投地。您從事這麼了不起的工作，真可謂日本當今首屈一指的評論家。」黃泉不停地鞠躬哈腰。
門馬對他的阿諛奉承雖感到有點厭煩，倒不至於覺得不舒服，因此不自覺地脫口回應：「你到底有甚麼事？」
「是，呃，老師如此活躍於文壇，想必有許多煩惱的事，不知道我有沒有說錯？」
「怎麼說？」
「像是忙得沒時間看那麼多書、身體不適看不下書，或身體無恙也有足夠的時間，就是沒有喜歡的所以不想看書等，諸如此類的煩惱。」
「那倒是。」門馬抓了抓鼻子。
「是吧？我就說是這樣。」黃泉拿著介紹手冊靠了過來。「敝公司的自動書評撰寫機便是為您這樣的大忙人開發的，它可是能代替您讀書的夢幻工具。」
「哈哈。」門馬點頭。「原來如此，甚麼都不用做，它會在一旁朗讀給我們聽。可是自己讀反倒輕鬆，聽朗讀挺累人的，還會想睡覺。」
門馬這麼一說，推銷員便豎起食指，「嘖、嘖、嘖」地咂嘴。
「我可不會單單為了推銷普通的朗讀機而特地跑到府上打擾，這台自動書評撰寫機能夠在讀完書之後，歸納書本的內容、撰寫心得並輸出書評。」
「咦？不會吧？」
「您一定不相信吧，但這是真的。而且讀書所需的時間極短，即使是三百頁的書也只要十分鐘左右。」
「真難以置信啊。」
「百聞不如一見。不介意的話，讓我為您示範一下。」
「咦？現在嗎？」
「當然。」
門馬猶豫了。不管怎麼想這都像詐欺，不過也引起了他的興趣。倘若待會兒發現是騙人的，只要馬上將推銷員轟出門就好。
「好，那你示範看看吧。」
「遵命。」
黃泉打開大門，風一般咻地離去。
幾分鐘後，兩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搬了一台小型冰箱尺寸的機器進來，黃泉隨後進屋。
兩人將機器擺在不怎麼寬敞的客廳裏。
「那麼，您有甚麼想讓它讀的書嗎？」黃泉問道。
「這個嘛……」
既然如此，門馬遞出《人手收藏家》。
「好的。那您首先要讓它做甚麼？撰寫感想如何？」
「不，先寫摘要，我想知道故事梗概。」
「好的，包在它身上。」
機器側面有扇類似微波爐的門。黃泉打開那扇門放進書，關上後按了幾個按鍵，機器便「嗡」地發出像是馬達轉動的聲響，接著傳出翻頁的唰唰聲，速度確實驚人。
十幾分鐘後，翻頁聲停止，從門背面的狹縫冒出一張Ａ４的紙，上頭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門馬拿起紙張一看，嚇了一跳，上面精簡地寫著《人手收藏家》的概要。
※※※
人手收藏家
故事背景為東京，一名在澀谷中央大道遊玩的女子突然下落不明，隔天被發現慘遭勒斃在公園廁所裏，且兇手不知為何還砍下她的左手腕。
第二起命案發生在池袋，一名聯誼中途脫隊失蹤的學生陳屍在百貨公司屋頂，手腕也遭砍斷。現場還留有第一個被害者的手腕，上面以紅色原子筆寫著「Lesson 1 This is a pen」。
警視廳岩槻一正警部是調查精神異常者凶殺案件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時也是本案實質上的指揮官。他的愛女遭精神錯亂的年輕人殺害，該名犯人逃亡時從大樓跳下，當場死亡。
當岩槻他們向目擊者收集資訊時，發生了第三起命案，地點為銀座的地下街，遇害的是一名男性遊民。他的手腕遭人砍斷，現場留下了第二個被害者的手腕，上面寫著「Lesson 2 I am a boy」。
※※※
門馬讀到這裏時不禁大喊「這真是太神奇了」，看完這份概要就能大致掌握內容。
概要中提到之後陸續又發生了同樣的命案，岩槻警部查出兇手留下的訊息是擷取自昭和四十年代所使用的國中英語課本，推論兇手以那本教科書學習英語。此外，教科書只編到「Lesson 10」，因此岩槻警部推測兇手打算殺十個人。岩槻警部馬上聯想到女兒的命案，察覺真兇的最終目標是自己。岩槻想起女兒上過英語會話補習班，出乎意料的兇手，真面目逐漸浮上檯面……
門馬驚聲連連，只要有這個就不必讀書了。
「您中意這台機器嗎？」黃泉自信滿滿地問道，一副「怎麼可能不中意」的神情。
「挺不賴的。」門馬說，「但光是概要不夠，剛才你說它還能寫感想和書評？」
「沒錯，我示範給您看吧。」
「快弄來瞧瞧。」
黃泉說完，動作利落地按下操作按鈕，機器再度發出「嗡」的馬達聲。
這次立刻跑出一張紙，上頭印著文字如下：
※※※
三年前以《哄堂大笑的一群豬》躋身文壇的牛飼源八，其新書《人手收藏家》是一部猶勝前作的傑出心理懸疑小說。變態犯罪專家岩槻追緝接連砍斷屍體手腕留在下一名被害者身邊的怪異殺人魔，且那手腕上還寫著「Lesson 1 This is a pen」這種四十多歲讀者應該都不陌生的訊息。
這是一部令讀者無暇喘息的精采小說。除了岩槻之外還有視屍體為辦案資料的鑑識專家及沉著冷靜的心理搜查官，他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預測下一起案件發生的時間地點，並撒下天羅地網。然而，犯人巧妙地找出警方看似周密的佈局漏洞，再度下手。緊接著，故事與岩槻女兒的命案錯綜複雜地揉合在一起，從某個時間點起戲劇化地全盤改變，作者的精心設計令人拍案叫絕。
※※※
門馬不由得咂舌，這完全不像機器寫出來的文章。
「姑且彙整成一張四百字稿紙。」黃泉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您覺得如何？」
「還可以啦。不過它寫了不少溢美之詞，但我聽說這本《人手收藏家》的風評不太好。」
「噢，這個啊，因為我設定了『阿諛奉承』的評價模式。」
「阿諛奉承？」
「請看這裏。」黃泉指著操作面板。
門馬仔細一看，面板上的「評價模式」區塊並排著五個按鈕，由上而下依序是「阿諛奉承」、「花言巧語」、「誠樸篤實」、「犀利毒舌」、「尖酸刻薄」。
「它能像這樣切換五個不同等級的書評語氣。若覺得有點言過其實，改成『花言巧語』或『誠樸篤實』就行了。在『誠樸篤實』模式下，主要是不痛不癢地介紹基本劇情。」
門馬心想，那就和我平常在做的工作一樣。
「那，你讓它以『尖酸刻薄』模式寫寫看《人手收藏家》的書評。」
「好的。」
黃泉按下「尖酸刻薄」的按鈕，機器便開始撰寫書評，過沒多久完成書評如下：
※※※
三年前以《哄堂大笑的一群豬》躋身文壇的牛飼源八，其新作《人手收藏家》是一部裹著心理懸疑小說外衣的爛小說。出現一堆屍體是這種小說的常規，我們姑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砍斷手腕留在下一名被害者身旁的手法卻了無新意，上面留著「Lesson 1 This is a pen」這種訊息，應該會惹得四十多歲的讀者放聲大笑吧。
明明是連續命案，以主角變態犯罪專家岩槻為首，配角鑑識課人員及犯罪心理搜查官卻都只是花拳繡腿的三腳貓，動作總是慢犯人一步，教讀者不禁為他們捏一把冷汗。故事後半突然與過去岩槻女兒的命案扯上關係，顯得既突兀又牽強，最後的解謎也了無新意，是本讓人想叫出版社退錢的大爛書。
※※※
門馬看了一驚。這又是天差地遠的另一種評法，他怎樣也無法寫得如此毒辣。
「這種書評不怕得罪人嗎？」
「嗯，實際上除了極少數的例子，我想是不會用到『尖酸刻薄』模式的。」
門馬心想，那大概是打算反向操作，藉尖刻的評論炒作書籍為熱門話題的時候吧。
「呃，這樣您覺得如何？」黃泉又搓揉雙手。「經過以上的介紹，您應該大致理解自動書評撰寫機的性能了。」
「是啊。」門馬雙臂環胸。
其實他心裏早決定要買這台機器了，不過還不知道價錢多少，要是對方獅子大開口，他可吃不消。
黃泉盯著他直瞧。
「先前說過，這次上門是想請老師試用並提出參考意見，所以您完全不需付錢。」
「咦，這樣啊？免費的意思嗎？」
「是的。」黃泉低頭行禮。「您意下如何？願意試試嗎？」
「這個嘛，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那我就用看看吧。」
「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謝您。」
黃泉拿出幾份契約書請門馬簽名。門馬仔細閱讀內容，看來不是詐騙。
「那麼下個月我再來詢問您的寶貴意見。」黃泉說完就回去了。
門馬靠近撫摸機器的表面。
得到了方便的東西！
絕處逢生便是這麼回事，這下有辦法解決截稿期迫在眉睫的工作了。
他拿起猿田小文吾的《青足河童》，打開機器的門，放進書後關上，目光移向操作面板。
他將評價模式設定成「阿諛奉承」，按下按鈕機器馬上叭啦叭啦地開始翻頁。
十分鐘左右後，完成了以下書評：
※※※
前年以《赤顏鬼》榮獲日本驚悚小說大獎的猿田小文吾，是文壇公認的重量級明日之星。尤其他在民俗學方面造詣之深，令人不禁讚歎這居然是新人寫出的作品。故事雖簡單，但或許就是這樣才能襯托出主題。部份人士指出書中對於人性刻畫得不夠深入，然而為了準確描寫命案，並將涵義深遠的主題傳達給讀者，作者選擇刻意模糊角色才是正確的做法。
《青足河童》（金潮社出版）是這名重量級新人的最新作品，我滿心期待地捧書而讀，內容不僅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更帶給我遠勝期望的感動。
這次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小山村，傳說河童會殺害污染河津川的人。
一天，村裏望族恩田家的長男回到村子。他在二十五年前離開村落，如今已是青年實業家。他計劃開發該地區，打造一座大型遊樂園。為對抗環保團體，他一一收買了村裏的重要人士。
讀到這裏，我便確信這是部傑作。前作取材自赤鬼傳說，本作則為河童傳說，我對這位作者深厚的學養內涵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故事舞台乍看之下是古樸傳統的世界，然而作者添加了青年實業家的野心這極具現代感的設定，讓人不得不承認作者描寫的重點拿捏得恰到好處。
光以上述及的部份便足以構成一部小說，但本作的驚人之處還不僅於此。之後村人發現青年實業家居然溺死了，最不可思議的是他的雙腿被塗成了藍色，由此連結上河童傳說。
下一個遇害的是女醫生江尻祐子，她也是河童傳說的犧牲者，只不過她是站在反對開發村子的立場。
錯綜複雜的謎團、步步進逼的恐懼感，就在村裏人人自危時，一名男子來到村中。他是醫學博士田之倉伸介，也是祐子的情人。
至此，說不定有讀者會發現劇情和前作《赤顏鬼》類似。《青足河童》中確實沿用了許多前作的長處，然而，那可說是作者對這種創作風格有強烈自信心的表現。缺乏天分的作者，往往會受限於舊框架，猿田卻非如此。他在出道以來的第二部作品便確立了創作風格。
這次的小說主題仍是自然與科學並存，這是多麼深奧、宏大啊！有些作者缺乏自信，每部作品都更換主題。猿田屬於那種勇往直前，走在自己相信道路上的類型。
此外，加入不明傳染病這個情節的創意更令人佩服。這一點使作品的深度大增，乍看之下與內容毫無關係的插曲，到了故事尾聲卻具有重大意義，我只能對作者高超的寫作技巧脫帽致敬。
作者擅長的民俗學部份依舊寫得精闢入理，看完本書肯定能學得許多相關知識。
而作者刻意模糊角色的手法在本作中也頗見成效，拜作者的體貼之賜，讀者不須耗費精神在與推理劇情無關的角色身上。書中出現不少獨特的措詞，這也可算是作者的個人風格吧。
小說最後揭露了誰都預料不到的犯人，想必沒有不為本書驚艷的讀者。
猿田小文吾出道沒多久，便已站在推理小說界的金字塔頂端。
３
門馬在沙發上午睡時，電話鈴響了。他慢吞吞地起身，打著哈欠接起電話。「您好，我是門馬。」
「啊，門馬先生嗎？我是《小說金潮》的江本。」
「哎呀，你好。我剛才以電子郵件寄出原稿，你讀了嗎？」
門馬撿起一本掉在腳邊的書。那是女作家貓塚志乃寫的恐怖小說《浪子之夜》，江本請門馬替這本書寫書評。其實這次門馬原本打算自己看書寫書評，但看沒幾頁楔子就昏昏欲睡，最後又將工作交給自動書評撰寫機。
拜這項新武器所賜，門馬的書評產量大幅提升。即使沒讀書也能知道故事概要，連書評都能幫忙寫好，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特別常用「阿諛奉承」模式，因為看在各種交情上，再無聊的書也得大肆讚揚。
只要交給自動書評撰寫機，「脫離現實的詭計」會變成「充滿幻想的手法」，而「不會刻畫人性」也能變成「巧妙地隱藏角色本性」。像這類的換句好話說，人總會不好意思而寫不出來，但機器到底是機器，輕易就能寫出天花亂墜的溢美之詞。
門馬發現自己已不能沒有它。
「我拜讀了。不過，這稿子有點問題……」江本說得吞吞吐吐。
「有甚麼問題？」
「嗯，呃，門馬先生看過本週的《文福週刊》了嗎？」
「《文福週刊》？不，我還沒看。怎麼了？」
「您知道那本雜誌裏有個推理小說書評專欄吧？」
「嗯，友引傳介寫的那個。」
友引是個年輕的推理小說評論家，門馬和他也算有往來，交情不算特別親密，但宴會上遇見了總會打聲招呼。
「事情是這樣的，友引先生在本週的專欄裏寫了《浪子之夜》的書評。」
「噢，這樣啊。」
貓塚志乃的前一本書大賣，是時下備受矚目的作家。她一出新書，各家雜誌想刊登書評也是當然。這種情況下對月刊很不利，無論再怎麼趕，距離下次出刊都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所以經常在這段時間內被週刊雜誌搶先一步。
「那也沒辦法，熱門作品總是會有許多雜誌報導，我不認為有甚麼問題啊。」門馬不以為意地應道。
「不，嗯，友引先生寫《浪子之夜》的書評這件事本身確實無所謂，問題在於內容。呃……我想這可能是個誤會，友引先生寫的書評和門馬先生剛才寄來的原稿內容完全一模一樣。」
「咦？」門馬的話聲岔了氣。「一模一樣……是指寫的內容相同，而不是類似嗎？」
「是一模一樣。一字一句，連句點、逗點的位置都相同，我實在想不出這是甚麼情況。」
門馬無言以對，他只想到一種可能性。
「總之我先傳真友引先生的書評過去吧。」
「嗯，好啊，你傳過來。」
門馬掛上電話，腋下直冒汗。
幾分鐘後收到了傳真，門馬看完那篇書評，不由得發出低吟，確實和他剛才寄給《小說金潮》的分毫不差。
友引這渾蛋想必也擁有自動書評撰寫機。
他一定也大量使用那台機器工作。這麼說來，門馬想起友引最近的書評產量似乎增加了。門馬重重踢了沙發一腳，真是不知廉恥的傢伙，年紀輕輕就會投機取巧。
不久，電話再度響起，是江本打來的。
「找到原因了，是我的疏失。」門馬開朗地說，「這陣子我連別人寫的書評也會保存下來當參考資料。仔細想想，我也把友引這篇書評存檔了，看來是誤當成自己的原稿寄過去了。不好意思，造成你的困擾。」
「甚麼啊，原來是這麼回事。那確實有另一篇門馬先生寫的原稿嘍？」
「當然有，我等會兒馬上給你。」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就想一定是你寄錯了。」
「對了，順便確認一下，《浪子之夜》的書評我可以隨性寫，不一定要讚美吧？」
「那倒無妨。門馬先生或許不太看好這本書，不過友引先生可是讚不絕口。」
那是由於友引將自動書評撰寫機的評價模式設成「阿諛奉承」，而門馬不能使用相同模式。
「雖然對貓塚小姐不好意思，但我會寫得辛辣一點，沒關係吧？」
「好的，您決定怎麼寫都行。」
掛上電話後，門馬立即將《浪子之夜》放進自動書評撰寫機，設定評價模式為「犀利毒舌」。這份工作幾分鐘後就完成了，門馬立刻將稿子傳真到《小說金潮》編輯部。
「收到原稿了。」江本以輕鬆的口吻打電話來。「哎呀，真是有趣。同一本書，不同的人讀竟然會差這麼多。友引先生評為精妙絕倫的段落，在門馬先生眼中卻太過老套；而友引先生覺得內容緊湊的特點，在門馬先生的筆下卻成了囉嗦冗長，真是讓我長了不少見識。」
門馬很想回句「我又何嘗不是」，還是忍了下來。
４
門馬使用自動書評撰寫機一個月後，黃泉笑容滿面地現身。
「使用起來感覺如何？」
「機器是不錯，但發生了令我頭痛的事情。」
「哈哈，這話怎麼說？」
「你也給了其他評論家這台機器吧？像是友引傳介與大安良吉。」
「啊，您真清楚。」黃泉搔著頭傻笑。
「這並不好笑。拜你所賜，當我們剛好評論到同一本書時，其中一方便不得不改變模式，所以必須經常確認彼此的書評，麻煩得要命！」
不用說，友引和大安應該也知道門馬使用了自動書評撰寫機，辛苦的程度大概和他不相上下。
「關於這一點，其他人也有同樣的意見。」
「其他人？難道不只友引和大安？」
「呃，除了評論家之外，我還請了幾名作家試用。」
「作家為甚麼會需要這種機器？」
「同樣的機器，使用方式也因人而異。那些被委託寫文庫本解說或新人作品推薦文卻沒空讀書的作家都用得很高興。」
原來如此，門馬明白了。出版社委託解說和推薦文的作家通常都具備相當的名氣，相對地，作家自己的工作想必也很忙。
「還有，這事我不能大聲張揚……」黃泉掩著嘴角竊笑，「這台機器也深受文學獎評審的好評，特別是那些身兼五、六種獎項的人士，要讀完所有作品真的很辛苦。」
「那些人太過分了吧。」門馬搖搖頭，無視自己做的事根本大同小異。「所以他們只是讀完自動書評撰寫機的概要，便出席評審會議？得獎者也就罷了，因為這樣而被淘汰的入圍者情何以堪。」
「此外，對要參加座談卻連對方的一篇作品都沒看過的作家，這機器好像也很管用。」
「哎呀呀。那出版界不少人用過這台機器了嘛，大家應該也曉得我在用了吧。等等，這麼說來，出版社引進自動書評撰寫機也是遲早的事吧？」
「文福出版和淡淡社已向我們下訂單了。」黃泉高興地應道。
「你怎麼可以那麼做！要是出版社開始使用這種機器，我就沒工作上門了。你這是嚴重妨礙我的生意！」門馬大聲嚷著。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黃泉雙手伸向前，拚命低頭賠罪。
「請別激動，聽我說完。如果使用自動書評撰寫機，出版社確實也能做出之前那樣的書評。可是門馬老師也知道吧，原本的自動書評撰寫機欠缺獨創性，如果讓它讀相同的書、選擇相同的模式，只能輸出相同的文章。」
「所以我說假如出版社導入同款機器……」
「換句話說……」黃泉稍稍提高音量。「原本的機型有那種缺點，所以今天我帶來了值得您一聽的消息。」
「值得一聽？甚麼意思？」
黃泉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個比錄影帶更小的灰箱子。
「這是進化器，裝上後便會成為這世上獨一無二、專屬門馬老師的自動書評撰寫機了。」
「嗯？這話甚麼意思？」
「裝上這台進化器，讓自動書評撰寫機閱讀老師之前寫的書評，電腦會記憶老師的習性、喜好和價值觀。它讀的資料愈多，精準度就愈高，總有一天會具有可稱之為老師分身的頭腦。在那種狀態下讓自動書評撰寫機讀書及寫書評，產出的稿子便會是您的風格。」
「那種事辦得到嗎？」門馬驚訝地盯著黃泉懷裏的箱子。「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確實會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機器。」
「您意下如何？要不要幫您裝上這台進化器？」黃泉語帶慫恿地試探門馬。
「這個嘛……」門馬心中躍躍欲試。
黃泉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說道：「不過……這台進化器必須請您用買的。畢竟這是能表現老師獨創性的機器，除了您之外，對其他人都沒用處。」
黃泉言之成理，門馬怯生生地詢問價錢。
「倘若您能理解這項性能的重要性與開發困難度，我想價錢絕對公道。」黃泉先做了個開場白才說出價錢。門馬聽到那個數字頓時感到頭暈目眩，那金額足以買一輛進口轎車了。
「能不能再便宜點？」
「我們是小本生意，請您別殺價了，其他人也都以這個價格跟我們簽約的。」
「其他人是指……」
「友引先生和大安先生。」黃泉咧嘴一笑。
可惡，竟然抓住我的弱點。門馬心裏雖然這麼想，還是問道：「可以貸款嗎？」
５
「我認為《白死一場》的作者無意刻畫真實人性，只是不斷以暴力場景刺激讀者的感官罷了。故事中會出現一堆心理異常的人也是基於這樣的理由，如此作者才能亂寫一通不是嗎？」
「我倒覺得沒甚麼不好，那也是一種娛樂的表現。在為劇情需要而任意扭曲人性這一點上，我覺得《人面瘡痂》更過分。作者將書中女主角的個性設定得非常溫柔，卻讓她膝蓋上的瘡痂看來像張人臉，而難以下手剝除，這又怎麼說？」
「我有同感。瘡痂本來就會讓人想剝掉，像我，經常一結痂便去剝它，所以傷口很不容易好。哈哈哈。哎呀，抱歉，我岔題了。總之如同我之前說的，我想推薦《殺人欲殺殺人時》，女作家能夠如此深入地描寫冷酷心理，真是太棒了。呃，這位作者是家庭主婦吧？本書出自一名家庭主婦之筆，這不是很值得讚揚嗎。」
「不，我還是難以割捨《人面瘡痂》。」
「我喜歡《白死一場》。」
當三人的意見完全分歧時，便停止了討論。
門馬、友引與大安在東京都內某飯店的房間裏，進行金潮推理大獎新人獎的預選，三人一致選出了三部作品，但要再選出一部作品時意見卻完全對立，各自支持不同的作品。主辦單位金潮社認為入圍名單只有三部太少，六部又嫌多。
門馬視線落在手邊的文件，上頭列出了這六部作品的名稱。
《敬遠的仔》──Ａ
《硬額頭》──Ａ
《腳底的黑闇》──Ａ
《人面瘡痂》──Ｂ
《白死一場》──Ｃ
《殺人欲殺殺人時》──Ｃ
這份資料是由自動書評撰寫機預測，假如門馬實際閱讀作品後會下何種評價。最近他在黃泉的推薦下買了具備評審機能的機器。
門馬看到友引和大安手裏也拿著相同的文件，最近大家都不再隱瞞使用自動書評撰寫機的事實，至今的討論與其說是各自陳述想法，不如說是朗讀自動書評撰寫機輸出的答案。畢竟在座三人之中誰都沒真正讀過參賽作品。
「各位沒辦法再讓步了嗎？」司儀詢問三人，他是《小說金潮》的總編輯。
「我不願意退讓。」門馬率先說。
「我也不會妥協。」
「我也是。」
司儀聞言點點頭。「好。那討論就到這裏結束，以對戰模式下結論如何？」
「沒辦法了吧。」
「是啊。」
「只好那麼辦了。」
司儀確定三人同意之後，對坐在身旁的操作人員使了個眼色。女性操作員收到指示，操作起面前的電腦。
從那台電腦延伸出三條電話線，分別與門馬等三人家裏的自動書評撰寫機連線。這次會議前三人已談妥，討論不出結果時，便由機器比賽決定。
電腦螢幕上出現狸貓、貓熊和無尾熊，開始兩兩對戰一較高下。狸貓代表門馬的自動書評撰寫機。
「上啊！那裏，把牠扔出去！」
「咬牠！啊，注意後面！」
「尾巴，瞄準牠的尾巴！對，很好！幹掉牠！」
三人對著螢幕吶喊加油。
６
作家虎山道雪盯著文書處理機螢幕沉吟。他正在修飾剛寫完的小說，但沒有自信。他不安地想，這樣真的有趣嗎？他至今出了幾本書，遺憾的是，他的書並不暢銷，幾乎沒被書評家稱讚過，也從沒擠進年底發表的推理小說排行榜前十名。
當他想從頭再看一次時，玄關的門鈴響起。
前來拜訪的是一名自稱黃泉詠太的推銷員。虎山聽到他在賣自動書評撰寫機，便搖了搖頭。
「你走錯門了。我既不是文學獎的評審委員，也不曾為雜誌寫書評，作家對談之類的工作更不會找上我。總而言之，我沒有非讀其他作家的書不可的理由。」
黃泉笑咪咪地邊聽邊點頭。
「是，這我非常清楚。恕我失禮，不過大多數讀者尚未接受虎山先生您的作品，或者該說認同……」
「因為我的書乏人問津。」虎山語帶露骨地不悅打斷對方。
然而，黃泉毫不畏縮，臉上依舊堆著笑容，挺身向前繼續道：
「敝公司有項非常適合虎山先生的商品……」
他話還沒完，大門就開了。兩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將一台像影印機的機器搬進屋。
「等一下！你們突然搬來這種東西會造成我的困擾。」
「別這麼說嘛，總之請先聽我解釋。嗯，我想借一下虎山先生的原稿，稿紙或磁片都可以。」
「你想做甚麼？」
「這個嘛，你看了就知道。」黃泉臉上浮現一抹別具深意的笑容。
虎山雖想攆他出去，終究敗給好奇心，從桌上拿了磁片給他。
「這是還沒公開的原稿。」
「好的。」
黃泉將磁片插入機器，操作一番後輸出一張紙，上頭不知寫了些甚麼。
黃泉說：「請過目。」
虎山看了那張紙，不禁「啊」地驚叫。
．主角的出場早了兩頁。
．三十二頁的格鬥場景描寫增加五行。
．刪除四十五頁那段政壇說明。
．五十八頁，毒島一雄這個角色需描寫得更恐怖。
．六十三頁，增加一名神秘的中國人。
「這是甚麼？作品指導機嗎？」
虎山一問，黃泉「嘖嘖」地咂嘴。
「沒那麼簡單，這東西專門用來反制目前充斥市面的自動書評撰寫機，名叫自動書評撰寫機殺手。」
「自動書評撰寫機殺手？」
「也就是說，自動書評撰寫機並不完美，開發那件商品的我們知道該怎麼寫小說才能獲得自動書評撰寫機的高度評價，這台自動書評撰寫機殺手便是提供建議的機器。」
「那太棒了。」虎山側著頭。「可是現在的自動書評撰寫機都增加了個人風格進化器，怎麼曉得作品的評價如何？」
「當然，有些作品的評價會因論者而異。但看每年年底發表的推理小說前十名排行榜就知道，當選第一、二名的作品不管哪位評論家都會給予Ａ的評價。自動書評撰寫機殺手便是以那種水準的作品為目標。」
「我懂你的意思了，不過這樣真寫得出有趣的小說嗎？」
聽到虎山的疑問，黃泉蹙眉搖了搖頭。
「請別誤會，自動書評撰寫機殺手不是指導寫有趣小說的機器，只能協助你寫出令自動書評撰寫機給予高度評價的小說。我實際讀過照這樣創作出的小說，老實說並不有趣。」
「那樣不行啊。」
黃泉詫異地問：「為甚麼？」
「為甚麼……」
「聽好了，虎山先生。現在幾乎所有評論家都用自動書評撰寫機工作，本身並不讀書，換句話說，目前公開發表的書評可說全是自動書評撰寫機出品的。而且讀者會參考那些書評買書，因此作家該在意的是自動書評撰寫機。此外，文學獎的評審也多半以自動書評撰寫機的評價為基準。如今不能再以人為對象寫小說了，請改變想法，讓自動書評撰寫機殺手幫助你成為暢銷作家吧！」
虎山震懾於黃泉的氣勢，點了點頭。
７
哎呀呀，又賣出一台啦……
走出虎山家，黃泉自言自語道。
繼自動書評撰寫機後，自動書評撰寫機殺手的銷路也很好，滯銷作家和立志成為作家的人都心甘情願地購買。
公司正在籌備下一樣新產品，叫做自動心得撰寫機。那是以一般讀者為對象開發的產品，只要將它的構造想成自動書評撰寫機的功能簡化版就行了。將書放進那台機器後，便會輸出概要、內容如何有趣、如何無聊等。
公司認為現在幾乎沒有真正喜歡讀書的人了。如今根本沒人有閒工夫好整以暇地看書，會到書店的只剩那些不讀書便覺得有罪惡感的人、受到過去讀書習慣束縛的人，與想讓自己看起來有點文學氣質的人。他們追求的僅是讀書數量的累積罷了。
黃泉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時代，不太看書卻想成為作家的人增加了，賣得不怎麼樣的書卻擠進票選排行榜前十名，還有一般讀者不知道的文學獎也增加不少等，充斥著諸如此類的詭異現象。書這種實體逐漸消失，唯有書周遭的幻影殘像擾惑人心。
黃泉思考著，讀書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