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行為偉大
我苦笑了一下:「他對於人類的記憶組,離開了身體之後的情形,一定十分清楚,他的三個同伴,甚至組成了一個『陰間』,專供人類的記憶組『棲身』!」
游夫人又沉默了一會,才道:「他沒有告訴我這些,他告訴我,人的記憶組,在離開身體之後,便歸於虛無,消失無蹤,也就是說,我會永遠失去他。」
我怒道:「他胡說,他撒謊。」
游夫人沉聲道:「現在經你說明,我自然知道他說謊,但當時我不知道。我聽了之後,傷心之至,感到生命的因素所帶來的痛苦──一股能量,無所謂快樂或痛苦,發出來就發出來,收回去就收回去,可是一旦滲進了生命因素之後,也就有了生命的喜怒哀樂。」
我同意:「生命本就如此。」
游夫人道:「我感到了絕望,他卻又告訴我,在某種情形之下,我們的夫妻關係,可以維持不變,可以恆久維持下去!」
游夫人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聲音變得苦澀:「我本來的要求就是這樣,可是那時,我心中……我是說,在我的能量之中,已經有一股異樣的因素,在隱隱作動,而且是我無法控制的──當時我還不能確定那是甚麼和發展下去會怎樣。它後來終於發作了……我是不是可以把這種情形,放在後面再說?」
我沉聲道:「當然可以,你的情形詭異而複雜,循序漸進地說,容易教人明白。」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料到一些「發作」之後的情形了──後來一印證,證明我當時所料到的,雖不中亦不遠,就是那麼一回事。
卻說游夫人繼續說下去:「我一聽能維持恆久的原來關係,自然懇求他成全。他先說,這些日子來,我通過游俠給他找到了許多東西,他表示滿意,可還有最重要的失物未曾出現,他要和游俠直接溝通,叫我轉達這一個意願。」
我嘆了一聲:「這樣一來,游俠終於會知道你的身分了!」
游夫人哽咽了一下:「是,我想到過,但只要他的記憶組不離開身體,其他都顧不得了。」
我再嘆了一聲,以後的事情,已可想而知,游俠的記憶組,沒有離開身體,四號做到了這一點,但是游俠也知道了自己多年來至親至愛的妻子,視之如生命的一半的愛人,原來只是一個幻覺。
一個男人,再堅強、再豪俠,這樣的打擊,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我難以想像游俠會如何面對這樣的打擊。
游夫人的話,給了我回答,她道:「游俠面對了這樣的事實,他的態度很怪,他不信!他不信我是一個幻覺,他不信他所知的事實,他認為我是一個真實的存在體,只是由於甚麼魔法或咒語,才會只能在黑暗之中和他相處。」
我心想,繼續沉緬在幻覺之中,自然是一個最好的辦法,明知身在夢中,不要夢醒,也就和身在真實之中一樣。
但是,這是一個自欺的辦法,能真正在這種辦法之中找到歡樂的人,性格上絕不是條理分明、理智型的人,方可能做到這一點,而游俠,我和他寒夜長談的印象,覺得他是一個極端的理智人物!
所以,他如果堅決不肯承認那是幻覺,那正是他內心深處,深知那只不過是幻覺的表現,這也就是說,在這樣的打擊之下,他的痛苦,是常人的十倍、百倍。
我很同情游俠──發生這事,不知有多久了,游俠心中所受痛苦的煎熬,游夫人只怕也不能瞭解。
游夫人道:「在他的記憶組又和他的身體結合之後,由我做媒介,他和……四號直接溝通,以後,我們似乎和以前一樣,但是我卻可以感應到他思想之中的苦痛和無奈。他似乎非找到一樣東西不可,我感到他在不斷地向自己呼喚:「讓我找到它!讓我找到它。看起來,找到了它之後,四號答應他,可以改變我的情形,我不知道會如何改變,但那一定是他急切希望的!」
我失聲道:「可以使你由一個幻覺,變成真實的存在?你可以脫出幻覺,變成真實?」
游夫人道:「我不知道……」
她遲疑了好一會,才道:「或許不是,因為我同時又感到,他一樣以整個心靈在呼喚:「別讓我找到它,別讓我找到它!」
我呆了一呆,這不是太矛盾了嗎?一方面呼喚祈求「找到它」,一方面又要求「別找到它」。
我道:「你的感應可靠麼?」
游夫人道:「當然可靠,那是思想上的直接感應。」
我苦笑:「那你如何解釋這個矛盾?」
游夫人的語聲,無奈之至:「我不知道……莫非是他找到了那東西之後,我變成真實,使他感到害怕,他寧願要幻覺?但那實在不是他真正的心願,我只能說,在他的思想之中,另有一組想法,我未能感應得到,所以我不知道他為何會矛盾!」
我一直在思索著:何以會如此?游夫人這幾句話,陡然之間,給了我一大提示,像是有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子,我明白了!
我失聲叫了起來:「那關鍵性的失物是一○九A!」
游夫人對我的驚叫,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因為她不知道一○九A是甚麼,也不知道游俠跟我寒夜把酒長談的一番說話。
但是我卻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所以我的心情,激盪無比。
那一○九A,是四號志在必得的思想儀組件,四號之所以要和游俠直接溝通,當然是相信游俠的能力,相信通過他,大有可能得到一○九A。
當然──四號必然地也一定對游俠作了某種允諾,我相信允諾會和游夫人有關,例如只要找到了一○九A,游夫人就可以從幻覺變成真實等等。
這對游俠來說,自然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
但是,當他瞭解到一○九A落入四號之手可能發生的後果,對人類的自由選擇權大有妨礙的時候,他竟毅然決定,不要一○九A面世。
他不但自己這樣決定,而且還說服了我和齊白,別參加一○九A的搜尋工作──當時,我們都認為一○九A在成吉思汗的陵墓之中,他要我們放棄搜尋。
當他有這樣決定的時候,他自然知道,他至愛的妻子,將永遠是一個幻覺,而且,要是四號知道了他在玩花樣,隨時連幻覺也會消失!
但是他不為自己打算,仍然盡一切力量,不讓一○九A和思想儀結合,以免人類的思想受了控制。
這是何等偉大的胸襟!
更偉大的是,他在這樣做的時候,承受了無比的痛苦,可是他一點也不說出來,他只是憑著自己的信念行事,絕不張揚!
雖然他說過,只要通過一種電離子的發射裝置,就可以瞞過四號,但是不是永遠有效?如今游夫人緊急與我相會,是不是有了甚麼意外?
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急急問:「游先生……他為甚麼不來見我?」
游夫人的回答,簡直讓我心驚肉跳,她竟然道:「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若是一個人,找不到另一個人,那一點也不出奇。
可是游夫人並不是人,她只是一股能量,上天入地,對她來說,輕而易舉,就算是光能,一秒鐘也可以繞地球七周半,她的能量,可能比光能更強。
而且,她和游俠的腦部,已經有某種聯繫,連她也找不到游俠──真叫人難以想像,那是甚麼樣的情形?
我急忙道:「那怎麼可能呢!我正在找他,因為不久之前,我肯定他在離此不遠的一個湖邊林子中出現過,和兩個青年見過面。」
游夫人道:「是,這我也知道──我知道那兩個青年,一男一女,女的是衛斯理的女兒,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我所以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等你,因為在發生了那些事之後,我知道你一定會出現!」
我用力一揮手:「重要的是,游先生和孩子,為甚麼要見面?見了面之後,又發生了甚麼事?」
本來,能和游夫人長談,應該對事情大有幫助,因為理論上來說,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游俠的行蹤。可是如今看來,游夫人反倒要我幫助她去找丈夫,這真是令人感到啼笑皆非之至!
但無論如何,知道游俠和孩子們之間發生了甚麼事也是好的。游夫人對我的問題,卻半晌也沒有回答,絕對的黑暗加上絕對的寂靜,令我無助之至,我叫了起來:「別對我說,你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游夫人答道:「我確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我的意思是,並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我現在知道的一些,是……由於我可以知道游俠的思想而來的,但游俠顯然不要我知道,他有方法不讓我知道──他在知道了我的情形之後,我只在一剎那間,感到他的內心痛苦之極,接著就甚麼也感覺不到了,那顯然是他有方法,不讓我知道他在想甚麼。」
我知道,那是他散佈了電離層的結果──連四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都無法知道他在想甚麼,游夫人這些微末道行,更加不能了。
游俠掩飾了自己內心的痛苦,自然是不想游夫人傷心,而且,他知道是再清楚不過──他不去找一○九A,他和愛妻之間,決不會有好結果,他也不想游夫人知道這悲慘的事實。
我追問:「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游夫人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事情是怎麼開頭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四號要找的那東西,他已知道了下落。」
我呆了一呆,用最簡單的說法,把一○九A的來龍去脈,向游夫人說了一遍──別人不容易明白,但游夫人本身也來自思想儀,當然一點就明。
我聽得她在連連吸氣。
我又道:「我上次和他會晤,大家都判斷,那一○九A是在成吉思汗墓中,而那座墓,是在一個海子底。」
游夫人道:「不,不在甚麼墓裡面,他知道了那東西的下落之後,顯得很困擾,因為我不斷自他的腦部活動之中得到訊號,他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
我試探著問:「你知道他的困擾,來自哪一方面?」
游夫人嘆了一聲:「他如果把那東西獻出去,我的情形會起變化,會和他真正成為實實在在的夫妻──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境況,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為甚麼會有猶豫不決的困擾!」
我苦笑,心想這一點,難以向游夫人解釋明白了。別說游夫人不是地球人,就算是地球人,也有許多許多不明白自由選擇權有甚麼重要,認為只要吃飽穿暖了就好。但是對生命意義有崇高認識的地球人卻知道,只求吃飽穿暖,是一種屈辱的生命,而人的生命,應該是高貴的,而且只有當生命有自主權時,生命才會高貴,不然,只是被強權或其他力量,踏在腳底下的泥!
游夫人不會明白這一點,游俠的困擾,也正來自這一點──是為了個人的要求,還是為了全人類的尊嚴?
本來,關於這一點,游俠已經有了決定──寒夜長談,他已經決定了犧牲自己。
那為甚麼又會有困擾呢?
我的推測是這樣:當時,他也認為一○九A在成吉思汗的陵墓之中,而雖知陵墓在海子底,但是不知在哪一個海子底,在知道了之後,還不知要多少功夫才能得到──在這樣的情形下,比較令人容易放棄。
但如果忽然之間,知道了可以使自己從此能沉浸在甜蜜、實在的愛情之中的那東西,就在一個很易得到之處,那當然又是另一番境況了!
游俠的困擾,只怕就在於此!
游夫人在這時問:「怎麼了?是不是事情有我……不明白之處?」
我「嗯」了一聲:「你先說下去,游先生他──在困擾之下,有甚麼行動?」
游夫人道:「他變得很是沉鬱,有一些訊號,我雖然感應到,可是全然不知道是甚麼意思。直到忽然又有強烈的訊號加入──那是他和別的人,在作訊號的交流,嗯……在地球人之間,那種情形是,他和別人在商量甚麼,和他商量的人,不止一個。」
我告訴自己:她說到緊要關頭了,和游俠「商量」的人,不止一個,應該就是曹金福和紅綾。他們如何會面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商量些甚麼?
游夫人遲疑了一下:「那兩個人,好像和他起了爭執,他們的訊號,出現了截然相反的情況,而最後,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我越聽越著急:「請你說得具體一些!」
游夫人道:「商討的事情,和找尋那東西……一○九A有關,和他商量的人,主張去取,主張取到那東西之後,把我變成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不再是他的幻覺!」
我聽到這裡,已經可以組織出一些事情的梗概來了──曹金福和紅綾遇到了游俠,游俠說起了自己的遭遇,多半也說到了與我會面的經過──兩人知道那件事,也知道他對一○九A面世的態度,自然欽佩有加。
游俠必然又說到情形有了改變,一○九A並非在成吉思汗墓中,而一○九A又能使游夫人的情形得到徹底的改變,曹金福和紅綾兩人,一定是起了助人之心,要把一○九A弄到手。我自信這樣的推測,八九不離十,但是我弄不清楚的一點是,兩人應該明白,一○九A落入四號手中的後果,他們不可能不計較後果的!
但他們毅然行事,採取了行動,可知他們一定有對付的方法──這時,我想不出是甚麼方法,但我的推測,已進入了具體部分,我已經知道,曹金福和紅綾,在京城盜走的國寶,就是一○九A!
這一○九A,不知在甚麼情形下,落入國庫,這東西當然有它的奇妙之處,所以吸引了老人家去「欣賞」,這才有兩人盜寶時,巧遇老人家的事發生!
兩人盜寶,對老人家無禮,自然是闖了禍,但是那只是小禍──把一○九A交給了四號,令得人類的思想和行動自由受了限制,那才是真正的闖了大禍──一個主宰的思想,控制人類,那是人類最大的大禍!
他們得了一○九A之後,又發生了甚麼事?交給四號?四號會實行他的承諾?
我的思緒紊亂之極,游夫人道:「你想到了甚麼?何以你發出的訊號……那麼凌亂?」
我想到了甚麼?我實在對游夫人的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因為我想到的事情太多,而且雜亂無章。我需要好好的整理一下,但那並不是容易的事。
我只好集中力量,先想一點:曹金福和紅綾甘冒大不韙,取得了一○九A之後,又發生了甚麼事?
由於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所以,一切都只能依據常情來推測。
我首先推測,曹金福和紅綾這兩個青年人,在知道了游俠和游夫人之間的情形之後,由於同情游俠的處境,和想幫助他自極端的苦痛之中解脫出來,所以決定把一○九A弄到手。
那麼,在一○九A到手之後,正常的處理方法,自然是交給游俠。
把一○九A給游俠的目的,是讓游俠把它交給四號,以換取游夫人的由虛幻變成實在。
循這條線推測下去,本來是很可以成立的,因為曹金福和紅綾,在激情衝動之下──自然不如老謀深算的游俠,把整個人類的前途考慮在內,他們用「做了再說」的方式行事,自是鹵莽之至。但那也正是紅綾的作風。
問題是,如果事情如我的推測,那麼,游俠在把一○九A交給四號之後,第一個該發生的情況,就是游夫人被召回去進行改變。
可是如今的事實是:游夫人根本無法和游俠聯絡,反倒向我求助!
由此可知,在曹金福和紅綾取得了一○九A之後,一定有非常的事發生,而不能循常理推測下去!
想到了這裡,我著急道:「你設法和游先生聯絡──盡一切可能!」
游夫人的聲音,聽來絕望:「我早試過了盡一切能力,我試過了。」
我雙手握拳:「有沒有試過去問四號?」
我知道,游夫人和四號之間的關係是很難說得明白了,而且,說明白的,很是殘酷。
游夫人打過比喻,她只不過是電筒射出來的一股光芒。她由電筒控制,而電筒由手控制,手又由腦控制。在這樣的主從關係之中,她和四號,隔了好幾層,所謂「電筒」、「手」,都是「腦」(四號)控制的儀器。
四號要她這股能量產生,就產生;四號要她這股能量消失,就消失。
雖然,她這股能量,由於和游俠的長期交流,已起了根本的變化,可是她和四號之間的主從關係不變。
在這樣的主從關係之下,她的地位低微,怎麼能和四號溝通。
所以,我這樣問她,其實是很殘酷的。
當時,我只想到了這些,並沒有更深入一層去想。我必須這樣問她,因為目前的當務之急,就是要弄清楚游俠的下落。
在我這樣問了之後,有我預期的沉默,但是沉默的時間,卻比我預期的更長,才聽到了游夫人以顫慄的聲音回答:「沒有。」
我進一步逼問:「為甚麼不問?」
又是一段相當長時間的沉默,那使我感到事情有我估計之外的波折在。
游夫人再開口時,聲音仍然發顫──一股能量滲入了人類的感情之後,自然而然,有了人類的反應。她道:「有一天,游俠他忽然對我說:『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論發生了甚麼事,不論事情看來有多麼需要。你都不要和你的來源再發生聯繫。』他的這個要求,令我感到詫異之極,難以接受。」
游夫人忽然之間所說的事,像是和如今我們在商討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是,我卻知道其中必有原因,我必須耐心聽下去,她一定會說出我想知道的苦衷。
她略頓了一頓:「你明白我說的話?」
我道:「明白,他要求你,絕不能──在任何情形下,和四號聯絡。」
游夫人道:「是的,當時我反而不明白,我道:『怎麼可能呢?我是從那裡來的,我的根源在那裡,怎能不和他發生聯繫呢?』游俠斬釘斷鐵地道:『我已經切斷了你們之間的聯繫!』他的話,幾乎使我消失,化為烏有,那是無可比擬的震撼!」
我也聽得極其緊張,我不知游俠是用了甚麼方法做到了他所說的,但是我確信游俠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在長期和四號的交手過程之中,我相信游俠已摸索到了四號的不少弱點,他正是利用了四號的這些弱點,才掌握了不讓一○九A落入四號手中的竅訣。
那樣,他自然也有能力,使他的愛妻,暫時脫離和四號之間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