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聲記》松本清張
《二○一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版》
《好讀書櫃》分工輸入版
賭債──1
一
川島留吉是某一個部的公務員,是某一個課的副課長。
留吉在私立大學畢業之後,立即進入這個部。朋友們都認為,無論怎樣說,這是非常適合他的職業。這個人,既努力、又老實、又誠懇,一點也不會耍弄玄虛。在學校時代就是個書蟲,成績很好。國家公務員考試成績也是上等。自那以後,直到三十九歲的現在,已經過了近二十年的勤勤勉勉公務員生活。
他到部工作的時候,是戰敗後不久,社會上甚為混亂。大學畢業的公務員,不少人趁著風雲動盪,大做黑市生意,然後發展成為大工商業者。以升發最慢的政府機構作為就職對象的人,實在不多。不過,今天回顧起來,當年叱叱風雲而成功到底的人,並不很多。最後,野心大多失敗,其中,連下落都不明的人也有。
川島留吉很清楚自己的消極性格,對於在衙門尋求自己生活基礎這件事,不曾後悔過一次。他自己知道,既不適合任職於搶奪生意、競爭激烈的工商業,又不適合任職於憑藉背景力量才能步步高升類型的公務員,以軍隊作比喻來說,只能相當於人事課的准尉,從不頤指氣使,只敢隨聲附和,這樣,三十八歲的他,還坐在副課長的位子上。
而且,賞識他的上司,不過是只高他一級的直接上司而已。……
川島留吉任職的那一個部,是一個不常在報紙報導上提到的霉衙門。部長在內閣中不過是敬陪末座,所以,一旦政黨人事變動,這位部長姓名還沒有被老百姓記住,就馬上換人。不常在報紙上出現,是因為這個部掌管的權益不大,因此只能夠發霉。這種霉氣,也可以說,完全傳染到川島留吉的身上。
他擔任副課長的那一課,又是這個發霉的部裏最為清鍋冷灶的一個課。絕不像其他的衙門那樣,沒有任何請願者湧到,更沒有焦灼不安的生意人前來求情。他們只忙一些雜務瑣事,在別人看來,完全是投閒置散。
這樣的氣氛也傳染到川島留吉的家庭。他住的是公務員住宅,前面是通產省(貿易部)的公務員,隔兩三家是在農林省、斜對面是在運輸省任職的公務員,那些人家總是有人不斷送禮上門。他回到家中,妻子就要帶笑告訴他,今天又是什麼什麼百貨公司的送貨車停到了誰家的門口,又是什麼什麼公司的大紙包送入了哪一家。妻子早就知道,這些禮品絕對不會送到自己的家門口,便反而忘掉了羨慕、妒嫉、反感、競爭心。
妻子名叫純子,每天忙著照料九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對於衣著毫不注意,只在家裏忙忙碌碌,也沒有想起對於丈夫不帶她出外旅行的事有什麼不滿。她完全隨著留吉的性格,居家度日。此外,留吉的經濟情況並不富裕,不能夠帶著家人出去玩樂,他並不以為有什麼對不住妻兒子女,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什麼不足之處。他認為,生活就是如此!
他不飲酒。體質上不適合於酒類。而且,對於飯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在飯桌上,他也是容忍現實。所以,他吃飯極快,轉眼間就吃完了。上下班搭乘電車,途中看週刊雜誌,回到家裏,吃完飯,或是看電視,或是躺下來隨手翻閱雜誌,看著看著,書本在手裏一滑,就睡著了。
他從一開始就毫不懷疑地相信,這樣單調而毫無變化的生活,乃是命中如此。在衙門裏,上面既無人援引,後輩也不代為吹噓,和同事們相處得很融洽。然而,正是因為他太好說話了,反而沒有努力推薦他的朋友。
倒是他因為生在山陰地區的鄉村,家鄉卻認為他是平步青雲的人物之一。他在東京的一間著名私立大學畢業,又在某部任副課長,反而在當地聞名。甚至於他畢業的那間小學校,教師在提到本校前期學生的著名人物時,必然忘不了他的名字。
有時,以他的家鄉為選舉地盤的議員就任他那一個部的部長。家鄉的舊友就寄來了信件,信上說,關於你的事,由於XX先生現在出任部長,已經代你寫信向他關照了。同類的信件,川島留吉曾接到兩三封。家鄉的人都覺得,既然向部長關照過,川島留吉這一次總要從副課長一躍而升任局長了吧。
就是他自己,對於這些信件也並不是淡然處之。雖然並不夢想一躍升任局長,要是順利的話,部長向副部長提到他,副部長再傳達給局長、課長,說不定也許可以換一個稍微好一點的職位。怎知,事情並非如此。有時,在走廊上與同鄉出身的部長擦肩而過,對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部長也許曾經接到家鄉寄來的關照信件,卻沒有轉達給副部長和局長的興趣。
可是,川島留吉卻不願意缺少從家鄉來的照拂。他在東京最豪華的百貨店裏,買了用招牌紙包好的禮物,送給推薦他的人。目前向這位部長推薦,雖然沒有發生作用,他卻認為不能忽視家鄉的期待之情。所以,他也分頭回信,述說部長怎樣怎樣同他親切談話。他就是生有這樣的軟心腸,這一點,他也很想改正呢!
川島留吉不僅沒有在部長的眼裏,而且也不在局長、課長,不,甚至於全體課員的眼裏。由於不飲酒,就沒有酒友,他連賽馬、賽車,一概不感興趣。
他因為有多年經驗,對於行政事務非常嫻熟,上司就把新上任的東京大學畢業生,送到他那裏,由他指導實習工作。
川島留吉對於這一批剛剛踏上升級階梯的新幹部,總是親切接待,誠懇教導。在指導時,不管他們今後還會不會留在這一個課,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已經明白,總是一絲不苟,照常詳細教授。可是,轉眼之間,這些人的地位就和他平等了,再轉眼之間,又超越了他,升到他的上面去了。面對著這樣不尋常的升級,固然也有人對於這些新貴卑躬屈膝,但也有人心中不服;川島留吉心中卻全不想到這些,只是把這些年輕人當作「後輩小兵」來看待。事實上,過去的「學生」現在已經坐到他的上位。
談到川島留吉的業務,也不過只限定於極小的範圍,在同一個局內,業務分得已經很細,課內的工作,就更加有領域的區分。不管自己是如何空無一事,也不能對別人幫忙,只能嚴守自己的職司。因此,他所嫻熟的行政業務,只是在極小的範圍之內。縱度雖深,橫度卻不廣。這倒也象徵著他自己的常識。離開學校就出任公務員的他,對於社會上的事情,實在沒有什麼了解。只是在報紙上和雜誌上看到一些事情,而沒有一點是從實際經驗中得來的。
川島留吉開始打麻雀牌,完全是起自一次的偶然的機會。
他在學生時代時,曾經和朋友們一起圍坐打牌。麻雀牌的打法,是在高中時代知道的;那時是在戰時,喜歡打牌的高班學生,在燈火管制的不自由的燈光下,還常偷偷地聚在一起打牌。如果被外面的警防團聽到打牌的聲音,就會惹起麻煩,所以桌上總是鋪上氈子,洗牌的時候,出牌的時候,都要像電影上的慢動作一般,不能有聲。戰爭停止以後,麻雀牌流行一時,他卻已進入大學,埋頭苦讀,所以對於麻雀牌沒有再深一步。因此他到現在還不會算胡。全部要由朋友們替他計算。
一天,有另外一課的同事來到他身邊,向他問道,川島先生,打不打牌?他說,打得不好,不能跟好手在一起打,表示拒絕;可是那邊正苦於缺手,就死拉活拉,把他拉去湊數了。
那個人是另外一個課的副課長,可是到他家打牌的人,不僅有課長,有時局長也露面。另外,普通的課員也到場。川島留吉突然對於到那個人的家去感到興趣。總而言之,這裏有一伙人,攙到這一伙人裏,過去的鬱悶孤獨感,就馬上有了變化。
川島留吉到那個人的家和其他課長的家打麻雀牌了。不用說,人家的牌張比他高明得多。他照例要委託人算胡。慢慢,川島留吉對於麻雀牌上了癮。其中一個原因是,平日很想親近的上司,現在變成了一伙人,可以隨意談笑。他不會飲酒,時常看到會飲的同事在酒席宴上與上司交談甚歡,因而羨慕不已,而現在,自己竟然有了這樣的機會。
加入了麻雀集團,雖然可以同上司及前輩們熟絡,他卻並沒有想到馬上飛黃騰達。可是,過去不在任何人的眼裏的他,對於這樣的熟絡,卻有無限的喜悅。還有,麻雀牌本身也使他湧起了想不到的興趣。照這樣看來,他對於賭博並不是完全格格不入,只不過,過去沒有獲得發現這種興趣的機會而已。
每天晚上總有牌局,不是在別人家裏,就是在麻雀館裏,而人手常有不足。這時候,別人就因為他為人方便,常來約。他也喜孜孜地答應。妻子也覺得,打打牌也好,對於他深夜回家,毫無異議。妻子似乎也在期待,說不定他可以藉此找到升級的機會。
只是川島留吉的麻雀牌打得很差,他為人又老實,慢慢就引起同伙人的輕蔑。他對此也並不感到愉快,可是他不願意離開這一伙人,又加上剛對麻雀牌上癮,於是隱忍。這些人一邊打牌,一邊總要對他加以揶揄。他們在作戰時,一向喜歡向對方逞能,但對待川島卻是嘲弄。不久,大家就給他起了一個「留兄」的綽號。
麻雀牌對於他,利益與損失兼半。利益已如上述,損失則是金錢和精神的痛苦。牌雖不大,可是牌術不高明的他,每月都要給月薪帶來相當數目的損失。
還有,上司和同僚的嘲弄竟逐漸傳染給年輕的同事,沒有多久,他們也時常揶揄他了。這件事很讓留吉生氣,可是,每一次都是他先行克制,既不願意當面吵架,又不願意發怒。反正這是逢場作樂,在座的還有上司和前輩,和年輕人吵起嘴來,不成體統。他由於不願意牽涉到自己的謹小慎微、低聲下氣的性格,所以,每逢到了感情激動的時候,總是連忙自己克制,壓住火氣。
他打輸了牌的晚上,坐電車回家的路上,總是下了決心,絕不再同這些人打牌,絕不再應邀參戰,可是,一到第二天,終於又在誘惑的面前低頭了。
二
打麻雀牌的同事,有的工作繁忙,有的出差,除了兩三個人每場必到之外,其餘的人手時有變化。川島的工作沒有什麼重要,既不會特別繁忙,又不會參加會議至晚不能抽身。不用說,出差的事情更輪不到他。他一年到頭,不過在一定的時間裏,在同一的辦公桌上,做著同一樣的工作。
打牌的人手不夠,經過同事的介紹,就有未曾見過的人參加進來。雖然同在一個部工作,部門卻不同。到了再不夠人的時候,就要把與衙門關係較深的外圍團體的人拉來了。
川島留吉也很希望,自己能夠忙碌一些。可是,在編制預算期間,留在部內通宵辦公的,都是部裏的重要人物。而且,多半是「精華路線」的人物。
至於出差,就是最短期的出差也輪不到他這個比「小兵」高一些的副課長。他的工作已經限定為扒在辦公桌上,既不能向深入發展,也不能向橫寬發展,只能夠對接連出差的同事,以及對口沫橫飛大談出差地點情況的同事,投以羡慕的眼光。這張辦公桌上的毫無變化的工作,實在令人窒息。話雖如此,每當上司派人來學習他這部分工作時,他又自己覺得業務甚為嫻熟,因而頗為感到安慰了。
在這樣的環境裏,他感到只有在打麻雀牌時,才是真正平等的世界。平日在衙門裏,儘管身份和地位不同,可是一旦坐在牌桌旁,大家便都是一樣的比賽者了。當然,幾位牌手的身份如何,自己在意識上並不能完全消除;但這裏沒有令人厭惡的衙門氣氛,能夠暫時忘掉彼此的差異。不,有時他還生出了自己幸而已經混入特權階級的意識。
可是,麻雀牌給他招來的損失十分重大。不僅是金錢的損失,而且遭到打牌同伙的輕蔑。這是因為他的牌術僅屬剛剛入門,太不高明。打牌也和社會上的舊習相同,總是弱者受到愚弄。
輸了錢,還要被別人罵笨蛋,這真是難以忍受的事。可是,儘管在打牌時遭到人家的嘲笑,他卻不想發脾氣,只是一笑置之。
本來,他也曾經想以牙還牙,可是他的性格使得他無法開口還擊。開口一罵,就會使對方為之不滿。而對方可能就是自己的上級,這一點,他是經常注意的。
他這才覺得,事情是越來越嚴重了。心中不覺暗想,當初,若是用同樣的嘲弄語言還擊對方,就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地步。可是,到現在為時已遲。現在一個忍耐不住,不過是偶爾低聲下氣略為回敬幾句,但對方竟然反而使用了更加惡劣的話來進行強襲。他只能強忍著一肚子氣,默默摸牌。
最壞的是,那些晚輩後輩也對川島留吉同樣看待。他們雖然不使用上司那樣露骨的言詞,態度和面色卻分明是一樣的。打起麻雀牌來,他們都是高手。在牌術上,無論怎樣說,川島在人家的高明技術之前是無法反抗的。
川島留吉每逢遇到自己要發火時,總是設法在心裡把這團火壓制下去。這樣,就可以避免爆發出來。在小學的時候即是如此,初中也好,高中也好,大學也好,這樣的反省方法總是把發火的場合避開。他有時自思自忖,這樣來做,自己豈不是個像昆蟲一般的人嗎?有一次在翻譯小說上看到了「精神鬱悶可憐蟲」一詞,自己便也覺得,這樣壓制下去,豈不是「低聲下氣可憐蟲」嗎?他盡量避免這樣的思索,而希望自己不過是一個內向的人罷了。
可是,川島留吉跟他們打起麻雀牌來,便發現自己的想法並不實際。在過去的一生裏,他從沒有這樣的人生經驗,總覺得自己對於任何事情都不會熱中。可是,那只是沒有機會而已。由於長年在衙門工作,生活單調,也沒有戀愛經驗。這一次,打上了麻雀牌,便不禁有時反問,自己到底是不是這一類的人呢?
自從在牌桌上嘗到精神痛苦的味道之後,便很想洗手不打了。而且,經濟損失很是不小。到了發薪的日子,就要還賭債,很是狼狽。為什麼人家一來邀約打牌,就馬上答應呢,自己也不瞭解。
可是,打麻雀牌也有暫時忘掉現實的一切憂鬱的一面。這就有些像吸毒上癮一般,不管金錢的損失有多大,也不管在對方的冷嘲熱諷面前須要如何忍耐,還是不能罷手不打。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受虐待狂,而事實上,每遇別人加以輕蔑,而自己不能進行反抗,內心還有些自怨。心的底層早就存滿了憤憤不平。因此,他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有朝一日,要使別人嘗一嘗這些沉澱物的苦味的心情。
為了逃避這種痛苦,川島留吉有一項發明。這就是把自己特地扮成丑角。不從正面接受對方的冷嘲熱諷,而又要連消帶打輕輕抵擋一陣,只好採取這樣的辦法。這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想出來的辦法,而是大家的蔑視使得他自然而然產生出來的辦法。
在另一方面,這辦法倒也頗有效果。變成了喜劇角色的他,倒成為人人喜歡的人,同麻雀牌的一伙有了親近感,連上司都對他說:你這個人,倒滿有意思!
在他以為,有了這一招,別人的冷嘲熱諷像投球一般擲過來以後,他就無須把球接住,再行還擲。丑角的本身,就是招致輕蔑的角色。人家對他進攻,並不是對於他的人格有什麼輕蔑。丑角帶上了一層假面具,與本人的性格大有區別。別人是不會把丑角的面貌與他在衙門裡的工作才能和作風混為一談的。
然而,這種想法又錯了。麻雀牌桌的朋友們並沒有對他加以區別。大家認為,打牌時扮丑角的他,就是他的真正性格。於是,在衙門裡工作時,他們這種態度也出現了。
在川島留吉看來,這不過是他們的無知。這樣的區別,竟然分辨不出來,他們簡直是感覺遲鈍,既無常識,又無教養。不過,這都是他的肚子裡的話。
川島留吉的心情於是又趨陰暗了。打麻雀牌也是件煩惱的事了。然而,每逢約邀,他還是無法拒絕。在那一瞬間,對於毒品般的陶醉又有了喜愛。適可而止吧,洗手不幹吧,念頭雖然很多,但這個低聲下氣的可憐蟲仍然下不了決心。於是,又去打牌,又不得不忍耐金錢損失。忍耐別人的不愉快的言辭。在那種情況之下,低聲下氣的可憐蟲像是在滿地爬行。每逢打完麻雀,走上回家的道路,一種難以名狀的虛脫感,便向全身襲來。
就在那個時候,濱岡廣治出現在川島的面前。
其實,川島並不是初見濱岡。在麻雀牌桌上,曾經見過幾面。濱岡是與這個部有密切關係的外圍團體的職員。還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小伙子。長臉,鬈髮,額頂已經禿得像四十歲的人。面色卻如同女人那樣白皙,嘴唇通紅,一看就像是個正正經經的人。
濱岡在工作上據說頗有才幹,打起麻雀牌,也有鋒銳之處。為人謙虛,彬彬有禮。也許是和川島初交,只有他不和別人湊合在一起揶揄川島。因此,川島對他頗有好感。這一伙人裡,幾個以打牌出名的人,看了濱岡的打法,也都讚不絕口。
在這樣情況之下,在川島的心目中,濱岡不過是在湊不齊牌手時,臨時被拉來打牌的人而已。這一類人很多,所以並沒有對濱岡留有特別印象。
和濱岡搭上關係,是有一天川島在中午休息時到附近公園散步完畢,歸途中,快要走到衙門的大門的時候。從後面加急腳步趕上來的濱岡和他併肩前進。當時,秋季已過,該穿大衣了。
「最近打牌了嗎?」
濱岡帶笑向川島詢問。平時,這個人睜著一雙大眼,一笑起來,眼睛就成了一條細縫。
「還是老樣子。」
大了十幾歲的川島也順口回答。對方是外圍團體的職員,他不知不覺就使出了衙門裡的官氣。
「成績怎麼樣?」
濱岡的白臉上罩著初冬的陽光,向他問道。
「不好,始終是輸,總是我進貢。」
川島苦笑。
「不過,自己人打麻雀,底數不會太大!輸贏總可以應付吧!」
濱岡說道。
「那也不見得。當然,打牌總是有贏有輸,我也有贏的時候。可是總結果還是輸。這幾個月,連日子都支持不住了。」
川島又說玩笑。
「你們既然沒有其他的人打得那樣大,總可以應付吧!」
「其他的人打得還要大?」
「是啊,要看當時牌桌的情況。」
濱岡含糊其詞。
一同走了幾步以後,濱岡突然說道:
「喂,川島先生。……其實,我有幾句私人的事對你講,請你不要對別人提。」
「什麼事?」
「我想在最近開一間麻雀館。」
「啊,你?那麼,要辭掉現在的工作了?」
「不,不辭職。是兼職。」
「噢!」
川島帶著幾分意外的神氣,望著這個外圍團體的職員。開一間麻雀館來做兼職,倒有幾分像現代青年。
「所以,招牌完全不用我的名義。營業執照也是由內人具名申請的。就算她的副業。」
「麻雀館都是一上來遞給熱手巾和熱茶,然後,把一切開支都糊裡糊塗地算到客人的賬款裡。」
「可不是。所以內人不願意我出去打牌。不過,川島先生。你要是願意的話,不如到我那地方去打。」
「怎麼,已經開張了?」
川島問他。
「十天以前就開張了。可是剛剛營業,客人不多。而且,是用我的住家的二樓改裝的,地方不好。營業執照還沒有發來,還不能掛招牌。因為這個關係,人還不多,不過,倒是可以隨便一些。」
濱岡也許是馬上就顯出了兼職營業的作風,也許是對川島持有好感,這樣說道。
「去的都是什麼樣的客人呢?」
「都是附近的人。小商店的老闆和公司職員都有。大家都是在下班以後,時間還多,就聚會在一起耍樂。所以,很像家庭麻雀。」
眼看川島就要走進大門,濱岡就站定腳步說道。
「他們的牌,都打得很好吧!」
「說不上有多好。也有人還不大會打,很有意思。」
「像我這樣?」
「不,川島先生的牌打得很好,不壞。」
「請你別戴高帽子吧!」
「不是客氣,這是真話。川島先生的麻雀牌打得很正派,我很喜歡。打麻雀總是要打得正派,一定會贏錢的。」
「可是,我光是輸錢,向大家進貢。」
「那個麼……」
濱岡喝喝笑了起來。
「川島先生,你對別人的神經戰太過分心了。本來你該贏錢的,可是要應付牌局以外的作戰,所以弄輸了。真的,大家都跟川島先生很親熱,所以毫無顧忌地信口開河了。」
「……」
所謂信口開河,其實就是別人冷嘲熱諷的話。濱岡臨時加進來打過三四次牌,所以知道這件事。川島的臉略紅了起來。
「……他們就是要擾亂你的腦筋。亂說一通以後,弄得你很緊張,就不能冷靜判斷了。這就是對方的目的。」
濱岡帶著微笑說道。
「我也知道,而且經常注意,可是還是應付不下來。」
川島像是在招供,濱岡縱聲大笑。
「A課的加藤先生,C課的橫井先生,經常隨口亂說吧!」
「他們是老牌手,到了牌桌上,總是那個樣子。」
加藤是從「小兵」猛地提拔起來的課長,橫井是副課長。照川島看,他們都還不夠資格。打起牌來,這兩個人對於川島的壞話都特別多。加藤帶著冷笑,專門諷刺,橫井則敲邊鼓,有一言沒一語地煽風點火。川島已經數不清曾有多少次按捺不住,很想痛打他們兩人一頓。那時候,克制心一起,低聲下氣的可憐蟲再度給那原已熾熱的感情,澆下一盆冷水。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每逢這兩個人勸拉他去打麻雀,而且表現得親親熱熱的時候,川島總是敗下陣來。川島不會算胡,凡是計算的事,都交給他們兩個人辦理。
「等一等,川島先生。」
濱岡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本來想走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這句請你不要對加藤先生和橫井先生說,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
「川島先生自己還不大會算胡?」
「實際上完全不會。我算了半天,也算不對。反而不如交給會算的人去算,快得多了。」
川島像是在解釋。
「可是,問題就在這裏了。那兩個人每逢川島先生和牌,就胡亂算賬。例如滿貫只算三翻,三翻只算兩翻。……川島先生輸錢,就輸在這裏。就管第一流高手去打,這樣的算法,也會輸錢。我很同情川島先生,可是加藤先生和橫井先生為人厲害,我只好不出聲。……我們家的麻雀牌,就決不會有這樣的事。」
三
川島留吉其實不用公團職員濱岡指點,早就隱約感到,麻雀牌的伙伴們,替自己算胡時,使用花招。
伙伴們算胡的確迅速異常。自己剛剛把牌推倒,對方只消用眼睛一掃,就像計算機一般,轉眼間說出數字。緊跟著,用手一抹,就把牌推到雜牌中間去了,川島想覆查也來不及。所以,伙伴們替他算胡,普通都是一翻,最多偶爾有個兩翻而已。
川島對此早有懷疑,禁不住要由自己算胡,但是那副算來算去算不出個所以然的樣子,又引起了所有人的嘲笑。到了最後,只好又拜託人家算胡。濱岡剛才指出的,算胡花招最多的就是加藤和橫井。其他人不願意得罪加藤和橫井,便佯作不知。
金錢到底是金錢,川島本來已經有了疑心,現在又經濱岡指明,心中不覺對橫井和加藤更加火滾。不僅如此,橫井和加藤追起賭債來,真是無法通融。稍微遲了一些,他們便說手裏無法週轉,要他早日付現。川島沒有辦法,只有不斷地向會計透支月薪。
「我和他們都是很熟的朋友,我也屢次想抗議。可是,我雖然知道他們做了手腳,還是不提也罷!」
川島站在原地向濱岡說道。說這句話的目的,是想遮掩自己的低聲下氣。
「說得也是,打牌而吵架,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我向你提這件事,是因為覺得橫井先生也好,加藤先生也好,實在卑鄙。打牌的本領並不高,倒專用花招。」
年輕的濱岡對川島表示同情,說時頗為氣憤。
「真的,我也不想再同他們一起打牌。可是,打牌的人有時不夠,就又來找我,我雖然不大願意打,可是不便於十分推辭。」
川島正正經經地說。
「這是可以瞭解的。既然如此,川島先生,就不妨到我家來試一試。要是認為合適,以後就經常到我那裏,我非常歡迎;要是認為不合適,也無所謂。我們那一伙是絕對不會出老千的,都是正派人。」
濱岡勸他。
這時,加藤的長臉在大門口出現了,濱岡馬上從川島身邊移開幾步。
見面之後,濱岡被加藤叫住,說了三言兩語。兩個人都笑了,濱岡帶著幾分客氣,向加藤鞠躬告辭,走進了門口。
接著,加藤站在那裏不動,等待川島走近。
「喂,怎麼樣,今天晚上開戰?」
說時,笑得露出暴牙。加藤和川島大致是同樣歲數,可是額頭皺紋多,一股猴子般的老人模樣。
「不行,今天晚上沒有時間打牌。」
川島說道。因為就在幾分鐘前,濱岡剛剛告訴他,加藤在打牌時出術,所以馬上拒絕。可是,臉上的笑意並不敢取消。
「是嗎?那真抱歉。我原來準備跟你好好打一晚上的。到底有什麼事?」
加藤還在勸他,而且是在試探。
「有事。今天晚上失陪!」
「真糟糕。牌手不夠啊!現在知道能夠上場的,只有我和橫井。可能還能找到一個。你要是不參加,就湊不起來。」
「雖然不合適,可是我實在不能打。」
川島說時,想起了剛剛分手的濱岡。
「濱岡怎麼樣?你們不是剛談過?」
「濱岡也不行。我試了一試,說不行。」
剛才兩人談了幾句,也許談的就是這件事。加藤繼續說下去:
「濱岡好像是要開麻雀館,那邊的事情忙,大概不能到我們這邊來了。」
聽這句話,加藤似乎已經知道了。
「濱岡年紀雖輕,人很聰明,據說要用他夫人的名義,開一間麻雀館,作為兼職,我們想學也學不了。據濱岡說,近來正在教他夫人打牌。因為新開張的地方,牌腳不夠,濱岡不在家的時候,他的夫人就得上場。可是,打牌總要打到很晚,白天還有工作,濱岡也夠忙的。」
加藤說時,雖然措詞上對濱岡帶有幾分好意,實際上對於兼營麻雀館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好感。
加藤這個人,大體說來,既無業餘愛好;又無修養,打麻雀牌是他唯一的愉快。此外,還覺得身為公務員是一種驕傲,這就是他批評濱岡不該經營麻雀館的原因。其實,他固然是不滿意濱岡的一心鑽營,但也並非不夾雜著嫉妒的成分在內。
「濱岡對我說,他的麻雀館已經開張了,叫我們去打牌,可是我們這樣的人,怎麼能到一家兼營麻雀館生一意的人家去打牌呢?如果濱岡叫你去打,最好不去。」
加藤似是對他警告。
川島聽了,心中生氣,你在打牌時出術,難道還有資格批評別人!
川島留吉下班以後,被濱岡帶到他的家去,是那一天的四五天以後的事。
還沒有下班的時候,濱岡來了電話,約定在外面見面。六點半鐘,兩個來到了居住在大久保的濱岡的家。
是在後街上,擠在房屋堆裏的一所小住宅。濱岡這所房子雖然已有二十年歷史,最近卻新添蓋了約八坪大的二樓。這個二樓特別引人注意。
「我添建這層樓,就是為了開麻雀館。」
還沒有進門,濱岡先站在樓外,帶笑向川島說明。
濱岡的住宅門口,並沒有掛著麻雀館的招牌。
「很不錯啊!」
川島心想,單從外表看,真看不出裏面就是麻雀館。大概從大門進去以後,裏面的進深很深。在這個地方開張,怎麼會有客人來呢?這一點頗難思議。
「剛剛開張,所以只有朋友來。」
濱岡似乎已經發覺了川島的疑惑。
「因為是內人兼營,所以剛開張的時候,不想十分招搖。連招牌都沒有掛。看看情況,先試一試。」
先試一試,而不掛招牌,分明是黑市生意,想要逃稅。
「好,請進吧!」
濱岡邀請站在大門口東張西望的川島入內。
門口已經很舊了,裏面也很黑。濱岡對裏面揚聲叫了一聲:「喂!」
身穿紅絨衫的濱岡的妻子從裏面走出來。是個頗為豐滿的二十五六歲的婦女,那張圓臉,說不上是美人,卻也有幾分姿色。
她發現了站在丈夫後面的川島,連忙行禮。
「這是部裏的川島先生,今天來看看牌場。」
濱岡向他妻子介紹。
「您請進吧!」
濱岡的妻子抬頭招呼,對川島展開笑臉。
「再過些日子,打算在外面加個樓梯,直通二樓。現在不過是試一試,所以請從裏面上樓吧。」
濱岡先走,來到一個嶄新的樓梯旁邊,走了上去。這也是增建二樓以後才添置的。
到了上面,馬上就是廳房。有兩個八鋪席大的房間,中間用紙門隔開。
「沒有錢,拼拼揍湊蓋起來的。」
濱岡說明,果然看得出來是如此。在修建的時候,已經確定要開麻雀館,所以也沒有準備佛龕等等地方。不知怎的,裏面有一股寒意。每一間房,擺著一張牌桌,牆角裏還另外有一張,靠牆站著。
「可是,地方的確不錯呢!」
川島四顧說道。雖說拼拼湊湊,木料、紙門、地蓆,都是全新的。一家只有夫婦兩人的濱岡,住在這麼一所住宅裏,比起自己的又破又舊的公務住宅,川島不禁羨慕。他心裏覺得,年輕的濱岡真有兩手。
「現在還不到七點鐘,再過一個鐘頭,就陸陸續續有客人來了。我給你介紹。」
濱岡高高興興地說完,在妻子耳邊又低聲講了幾句。川島發現大概是要她準備點心,連忙對濱岡說:
「我還沒有吃飯,有杯茶就夠了。」
「我們這裏沒有什麼好吃的,給你端一碗蝦麵來。外面不遠,有個麵鋪,來打牌的客人,時常在那裏叫東西吃。」
濱岡的妻子滿臉笑意,說完,下了樓梯。
客人還沒有來,房間顯得空空蕩蕩,川島和濱岡相對而坐。
「川島先生,等一下,先由我和大家打幾圈,你看一看。然後,如果高興的話,就參加。來的客人為人都不錯。一邊有說有笑,一邊打牌,很愉快。」
濱岡搔著頭髮說道。
「我今天只是來看一看,因為,我實在沒有跟不認識的人打過牌。不知道別人的路數如何,心裏害怕。」
川島膽怯。
「不要這個樣子,在我家裏打牌,不用擔驚害怕。大家雖然是有說有笑,卻不會像加藤先生、橫井先生那樣胡說亂罵,都是正派人。不會有什麼刺激性的話。」
濱岡在這時,還要批評川島的牌友。
川島問他,到這裏來打牌的人,大家都是什麼樣的人呢?濱岡說:
「一個是一間小公司的職員。一個是附近的建築工頭,還有一個是裝修工。總之,都是跟衙門裏的人不相同的小市民,無須客套,不必應酬,來得痛快。」
「是啊!」
川島一聽,都是附近鄰居的小商小販,先就放了心;同時,自己對於身為部裏的副課長的地位,又起了優越感。
濱岡的妻子端來蝦麵,川島大吃起來。她還嬌聲嬌氣地說,怕這邊的東西不合他的口味。照料起來,極為周到。濱岡說話時,叫她加代子,川島記下了這名字。
吃完蝦麵,又過了三十分鐘,濱岡說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了。
最先到場的是名叫近藤五郎的裝修工,又瘦又小。臉色蒼白,一臉苦相。年歲約近四十,頭髮漸禿。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黑夾克,完全缺乏活力,連說話的聲音都不高。
緊跟著來到的這個人,卻和近藤完全相反,赤紅面孔,周身講究,是名叫田所勇造的建築工頭。年紀也是四十歲左右,面現油光。聲音很大,大概是在工地上高聲指揮開工,鍛煉出來的。濱岡把川島介紹給他時,田所連連致意,可是轉眼間就坐了下來,同一臉苦相的近藤談天說地。近藤在田所旁邊,完全失掉了光彩。
田所也同川島閒談,打聽打聽衙門裏的事情。只是一個建築工頭,對於衙門的工作只有膚淺的常識。
又過了二十分鐘,一個細高身材、長臉的男子,靜靜地走上樓梯。三十五六歲,高鼻梁,寬眼鏡。額頭也寬,看樣子有些知識。身上的西裝也很合身,領帶打得齊齊整整,在上口袋還插著與西服料顏色完全相同的手絹,模樣頗為瀟灑。這個人名叫鶴卷良一,是一家公司的職員;公司是什麼行業的,就不知道了。
鶴卷與川島略事寒暄,只交談了幾句,便露出頗有教養。加上濱岡在內,這裏面只有他是個知識份子。面龐輪廓鮮明,但是,不知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卻有些女性感。
在這批人沒有到達以前,川島已經問過這場牌的大小。濱岡的回答,則是川島與衙門裏的同事平時的牌局的三倍。
川島一聽,害怕起來,連說不敢打這麼大的牌。濱岡則說,贏也好,輸也好,實際上的數字並沒有那麼大。川島說,從開始打牌以來,已經輸了不少錢,要是打那麼大,恐怕會輸光的。濱岡笑著說,像我這樣微薄的薪水,還能夠應付這些人而有餘,川島先生有那麼一份薪水,就更加不用害怕。總而言之,等一下牌局開始,看看就明白了。──
「好,人來齊了,開始動手吧。」
田所催促。
「好,諸位,開始吧!」
濱岡擺出一副賭場老闆神氣,一邊笑著,一邊動手洗牌。
「川島先生不加入?」
田所回頭問他。
「不,我是來看一看的。」
川島剛說完,濱岡就接口:
「川島先生今夭是來參觀的。看看諸位打得怎麼樣?」
「我們都是家庭麻雀,出不得大場,你看了,要讓你見笑的。」
鶴卷帶著知識份子的語氣,沉穩說道。這是個嘴唇很薄的人。
一臉苦相的近藤,則只管對著牌桌,默默洗牌。
「老闆娘,端茶來!」
田所突然大喊著,望著在隔離房間的濱岡的妻子。
「好,就來了。」
濱岡的妻子加代子,三步併成兩步,跑下樓梯。田所則緊望著她的背影。這一個場面,一直殘留在川島的印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