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債──3
七
以受薪階級為對象的小額放款公司福德社的女辦事員,對川島說了一聲「請等一下」,就走向坐在中央的那個老年人,看樣子那是主任。她把名片遞過去,把問得的回話一一申報。
川島坐在後面的長椅上。先到的那名客人,坐在長椅的一端,交叉著雙臂,已經閉上了眼睛。服裝很不起眼。只看一眼,便知道是手頭很不方便,前來借錢的了。
川島坐在長椅上,望著櫃台後面的動作。剛才那女辦事員已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邊的另一名辦事員則拿起筆來寫賬和寫傳票。兩個人都相當漂亮。
然而,坐在女辦事員身邊的兩名男辦事員,卻是滿臉毫不通融的顏色。一個人顴骨突出,獅鼻厚唇。另一個則是瘦骨嶙峋。女辦事員都是美人兒,配著男辦事員的醜模樣,也許是放款者故意如此搭配。
花白頭髮、像主任的那個人,說不定就是這家放款公司的老闆。身材適中,像貌端正。那主任把女辦事員叫過去。女辦事員又回櫃台,向這邊唱名。
先來的那名客人站起身來,走到櫃台前,女辦事員小聲對他說了些什麼。看樣子是拒絕放款。那男人則抬高聲音,不捨不休,說是絕不能絲毫不借,借一半也好。他那神氣,彷彿借慣了。皮鞋後跟的外半部已經磨下了一大塊。結果還是沒有借成。他怒氣大發,把門「砰」地一聲關上走了。
女辦事員立即和顏悅色,請川島過去。坐在正面的主任也離開座位,來到櫃台旁邊。
「閣下是公務員?」
主任的話雖然是公事交談,措詞很慎重。
「是的。」
「是機關裏的副課長嗎?失敬。借錢的目的是什麼呢?也就是說,為了什麼事情要借錢呢?」
川島遲疑了一下;如果說還債,臉上很難看。如果說用作生活費,也是一樣。因此,他帶著副課長的神氣說道:
「很久沒有回鄉了,想和內人一起回山陰地區一行。回程的時候,想多走幾個地方。所以,預算就稍微大了一些。」
自己扯了個謊,原怕對方追問下去,誰知,類似主任的那個人帶笑說道:
「明白了。既然這麼說,是正當用途。」
對方淡淡回答。
「這麼說,可以借?」
「要是借用生活費或是還債,我們就不大願意借。因為還起來很不容易。像你這樣的正當用途,我們就放心了。」
「……」
「剛才那個人,就是個靠不住的人。到處去借錢。我們這一行的同業,已經發出了通知。對於他絲毫不能通融。」
像是主任的那個人說道。
川島這才明白,女辦事員在接到他的名片時,為什麼要他等一等。原來是要在黑名單中查一查,有沒有川島留吉的名字。
「你是第一次借錢吧?好。不過,十萬圓的數目,稍微大了些。我們這地方,每一次大多是通融五萬圓前後。七萬圓好不好?」
主任說道。川島並無異意。十萬圓也好,七萬圓也好,只要有錢拿到手裏就行。
「那麼,你的薪水是多少?年終獎金每月可以分到多少?」
薪水裏要扣除的項目很多,每個月要扣除多少,也問得很仔細。川島一一按照實際情況回答。
「由哪一位做保證人呢?」
「保證人?」
川島猶豫了。不用說,是不能請衙門裏的同事擔保的。岳父在吉祥寺的一間公司做職員,既然瞞著妻子借錢,當然也不能請他擔保。一時想不起人來,川島便問,是不是一定要保證人。
「好,不要也可以,你在政府機關裏做事,一定靠得住。我們信任你。……那麼,詳細手續,請由這一位辦理吧。」
說完,主任回到正面的辦公桌上。
模樣較好的女辦事員把一張張表格遞到他的面前。
一張張紙上,印著「貸款申請書」、「保證書」、「借款證明書」等等,另外還有用小號鉛字排印的規則,密密麻麻。
既然沒有保證人,手續就比較通常簡單得多了。
「有沒有帶圖章來?」
「帶來了。」
早就料到可能有此需要,今天早晨從家裏出來,就把圖章帶在身邊。
「還款的方法?」
「每月發薪的那一天,請務必送來。如果沒有送來,我們這裏會有收款員上門去取。如果機關的公事忙,請把府上的地址寫下,我們到府上去取……」
「那沒有必要,我一定送來。」
川島連忙說道。然後,又花費了一些時間,辦好手續,他終於拿到了扣除利息以後剩下來的六萬五千圓。
川島下了決心,在這六萬五千圓裏,有三萬圓絕對不還賭債。如果把借來的錢再都吐出去,就本利無存了。他在警衛員那裏借了錢,又向會計課預支了薪水和年終酬金,窟窿很多,要是再把這筆高利貸也用光,那怎麼得了!
五六天以前,發生了這樣的事。手裏的錢差不多光了,只帶著兩千圓現款,到濱岡的家去打牌,偏偏輸了六千圓。川島對大贏家田所說道,今天只帶來了這樣多,說著,把兩張一千圓的鈔票擺在牌桌上;一直帶著笑臉的田所,馬上板起了面孔。
「川島先生,你要是沒有錢,最好不要再到這裏來了。一來,就會大輸。你看,這兩千圓在你來說,能拿出已經是辛苦已極。所以,雖然是打牌,你也應該不亂糟蹋錢。打牌的時候,一擔心輸了怎麼辦,分了心,就很難贏錢了。這和下棋一樣,沒有不在乎輸贏的賭本,就打不出手氣來。」
平常的時候,田所雖然喜開玩笑,但對於政府機關裏的人,總還有幾分敬意,現在卻說了這麼一段不客氣的話。川島滿臉通紅,說道:
「對不起,實在是今天下班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取錢。所以,今天獻醜了。明天一定把這筆款子補足。」
他連聲致歉。他這才開始感覺到,原來這裏的牌局也是十足十的職業性質。
川島為人怯懦,總希望別人對他有所體諒。打架是絕對不會的。一吵起嘴,激動起來,自己嘴裏說的是什麼,連自己都不清楚。在濱岡的家裏,幾個牌手都是外面的人,他就更加不願吵架。本來他可以回敬田所幾句,這地方我常來,有輸有贏,今天晚上沒有帶錢來,有什麼關係,難道你不能等一天?可是,這樣的硬話,他說不出口來。
那時候,出來代為解圍的是濱岡的妻子加代子。
「喂,田所先生,川島先生經常到這裏來,輸給你們不少,這一次就將就了吧!」
說時,瞟了他一眼。
「老闆娘,這樣的話,你少說!」
很意外,田所的表情很僵,說話也很僵。加代子不覺碰了一鼻子灰。鶴卷和近藤好像是在考慮自己手中的牌那樣,垂下眼睛。
田所對加代子說的那幾句話,頗為鋒利。以往,他總是對她有說有笑,有時,開句玩笑,就哈哈大笑起來;只有那一天,講話很不留面子。川島覺得加代子站在自己這一邊,傷了田所的感情。那天晚上,他根本沒有再抬頭觀看田所的臉色。
可是,第二天,川島拿來借到的錢,還清了田所的賭債,並且又憑著這一筆辛辛苦苦才找來的錢重新打起牌來,田所又恢復到過去的表情。要起錢來,厲聲疾色,看著怕人;然而一到笑逐顏開的時候,又挺和氣。
川島把這三萬幾千塊錢來賭自己的命運。他把這筆錢放在貼身的口袋裏,來到濱岡的家。他怕別人以為他又是沒有帶錢來,便特意把一萬圓的鈔票一疊疊地擺出來。
「川島先生跟我們不同,有的是財產,不管輸多少,都付得出來。就好像從山上擔土一樣,不論擔下多少來,大山還是大山。」
田所興高采烈地說。川島過去宣傳過售賣家鄉的山林的事,鶴卷和近藤聽著,極為羨慕。
川島憑著三萬幾千圓的底,又賭了一場,那天晚上大勝。差不多贏了一萬圓。
「所以,你看,還是得多帶糧草來,才能贏錢。」
田所從大錢夾裏,取出六千幾百圓,拍著川島的肩膊說道。像這樣的輸贏,過去只有三四次。
川島覺得,要是能夠這樣贏下去,轉眼間就能夠贏回七萬圓,馬上就可以還給福德社。不,要想繼續打下去的話,得贏到十萬圓。因為還要留下三萬圓做為糧草。每天晚上到濱岡的家去打牌,妻子還沒有發覺出來。妻子知道他經常同衙門裏的同事打牌,所以對於他的深夜歸來,並沒有疑念。可是,他自從到濱岡的家打牌以後,除了星期日晚間和另外的一天夜晚以外,晚晚都不回家。妻子從來未曾想到這位毫無丰采的丈夫,會在外面拈花惹草,所以每次總怪他不該如此好賭。到於丈夫已經輸了這樣多的錢,則是她在夢裏都沒有想到的事。川島在應付她時則說,這是衙門裏的應酬,沒有辦法,頂頭上司特別喜歡打麻雀牌,總是邀他參加。只要是上司能夠賞識,說不定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妻子聽了,只哼一聲,看樣子也不大相信。
川島從福德社借錢,又過了一個月。他按著三萬圓不動之外,又輸了三萬幾千圓,而且,一共欠下三個人賭帳三萬二千幾百圓。
終於不能再打下去了。
──欠給三人的賭帳是三萬二千幾百圓,如果把那三萬圓拿出來,分別還清,本來也可以。可是,從高利貸公司借來的高息借款,必須每月按數付還,如果連那三萬圓都沒有了,以後就更加難辦了。川島便對田所等三人說道:
「我應該暫時歇手不打了。欠下三位的錢,過一個月再還,怎麼樣?」
說時,垂下頭去深深致意。政府機關副課長的臉面,一點都沒有了。
「這可不大方便。」
田所繃著臉,深深吸了一口菸,望著近藤和鶴卷。那表情是說,怎麼辦?
川島欠下的賭帳是這樣的:田所一萬二千圓,鶴卷一萬五千圓,招牌商人近藤五千幾百圓。
像是知識份子的鶴卷,皺起面孔,很不愉快的回答道。
「既然付不出錢來,當初就不該來打牌!」
然後,又做了一個「怎麼辦?」的表情,望著近藤。
大概是嫌熱,近藤把那件經常穿的黑罩衫脫下,裏面露出赭色的運動衫。
「真麻煩!」
近藤低聲說了一句;不過,三個人都沒有說不能再等一個月。川島已經輸光了錢,再怎麼說,也沒有辦法。
「川島先生。」
鶴卷的指頭撥弄著橫七豎八倒在牌桌上的麻雀牌。
「其實我要是早一些勸告你就好了,可是,你自己覺得麻雀牌打得不錯,要在我們這裏撈一筆,我也不便開口。照我看,你同你們衙門裏的人打牌,還能應付得過來,說來有些不客氣,同我們打嘛,還差一些。」
「啊!」
川島的臉有如上了火,這樣的話,說來有些看不起人,而事實上確實如此。他無法反駁。
「從此不再來打牌也可以,不過,賭帳總是要先還清的。」
近藤加了一句。
川島自從到濱岡的家打麻雀以來,已經輸了二十幾萬圓。這筆款子,都輸給這三個人。另外,還有未付的三萬二千幾百圓沒有計算在內。
「川島先生,既然如此,就等一個月吧。今天是六月六號,下月七日付款?」
「好,一言為定……」
這筆錢,總是可以付出來的。手裏還有最後的三萬圓,實在沒有辦法,就用它來付。
可是,如果現在就讓他們把這三萬圓分掉,卻心有未甘。
像是通知牌場結束一樣,田所對著樓下大叫:
「喂,老闆娘,打完了。」
加代子的腳步聲上了樓梯,用盤子端著熱手巾和四杯茶。
「老闆娘,川島先生說是不打麻雀牌了。把賭帳還清就洗手。」
田所打橫望了川島一眼,然後,又從下到上,望著加代子笑道。
對於這樣的侮辱,川島也只能忍耐。在加代子面前,丟盡了面子。最近川島輸得多,不知是不是不忍心看下去,加代子要等四圈打完才上來一次。川島打著麻雀,已經是無心戀戰,在心情上自暴自棄。於是更加輸得厲害。
「哎呀,川島先生真是應該暫時歇歇手。等心情轉好了再來,我們恭候。」
加代子坐在川島旁邊,說來像是安慰。看那眼色,也頗表同情。
「喂!」
突然間,田所對另外兩個人高聲說道:
「走了,走了!我們從明天起,到另外的麻雀館。川島先生歇手,這裏牌手不夠。這裏的老闆濱岡的牌打得厲害,我們賭不過……」
川島心想,田所這是因為加代子對自己表示同情,因此大加諷刺。
八
川島向田所等三人聲明暫時停止打麻雀牌的第二天,濱岡就立刻到衙門來找川島了。他站在外邊,裝做有事的樣子走來走去,窺見川島的手邊的公事剛作完,便走近身邊向他招呼「你好!」說時,用眼色暗示他到走廊去。川島到走廊,濱岡便對他說道:
「昨天我很晚才回家,不知道昨晚的事情,聽說川島先生不想再打牌了。」
白臉上堆滿了笑意,似乎頗表同情。
「輸得太多了。在外面又欠了很多債,想去打也沒有辦法去。」
川島也苦笑回答。
「一共欠下多少債呢?」
濱岡一定已經從他妻子加代子那裏聽說過了,現在卻假裝不知,特意詢問。川島說了數目。
「實在心痛得很。」
他惋惜地說道。
「濱岡兄,我這種人是夠不上資格打這種麻雀牌的。現在我算明白了。」
「我倒是覺得並非川島先生的牌打得不好,而是牌運不好。」
濱岡側著頭說道。
「不,你安慰我,我非常感謝;可是,人家幾把手到底都是職業性的。我是打不過的。你這個人也不對。一開始,就應該告訴我,實力相差得很遠……」
「不,說實話,實力並沒有差別,只是他們打熟了場子,而川島先生為人老實,也許有一些不合適。」
「現在再說這樣的話也晚了。……好,這也是自取其苦。光是恨你也沒有用。」
「說真的,我也覺得非常對不住你。」
「那沒有關係。可是,田所先生他們,還要等我一個月後把錢送去,一定是閒話很多了。」
川島仔細問他。
「多少總說幾句了,這樣的事也沒有辦法。你的損失真夠大的。內人非常同情。」
濱岡瞇起眼鏡後面的雙眼,低聲說道。川島也揣摹不清,這是濱岡暗中看清了加代子的心情呢?還是毫無關係的幾句應酬話呢?
川島一想到加代子對他表示同情,心中不覺一陣發熱。可是,又想到再也無法同加代子談話了,不覺悵然。
「怎麼樣,如果還願意打的話,再打一場?」
「再打一場,說來容易,可是手裏已經沒有錢了啊,人家是不願意跟我一起打的!」
「前賬暫時不算,現在再打現款。川島先生。一萬圓都拿不出來?」
「……」
「過去的賭賬已經說明一個月後才付,不必再提,現在你再拿一萬圓去試一試。說不定,會翻本的。」
濱岡為什麼這樣勸他呢?按照常理來說,如果川島現在表示,手裏還有一些現款,打算再去一賭,他就應該當面勸止。可是,他卻反過頭來大加煽動。
濱岡是為了自己的生意而勸駕?還是因為同情川島而出此主意,真意無從窺探。可是,川島覺得,大概是加代子向他丈夫交代,要他勸請川島再到自己的家來。過去,加代子時常向自己透露好意,這一次,大概也是如此。
「一萬圓麼!假如有一萬圓……」
川島交叉起雙臂,好像是換了一個辦法。
說實話,從福德社借來的錢,其中還有三萬圓放在身上,本來打算絕對不再動用。這是最後防身的現款。如果連這筆款子都輸出去,無法還債,也就身敗名裂了。有這三萬圓,還可以抵擋一陣。
「川島先生,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可以通融一萬圓給你。」
濱岡的話,大出川島意料之外。
「你?」
川島望著濱岡的白臉,濱岡笑道:
「說起來,還不是對川島先生表示同情。今天晚上,要不要再來試一次。說不定,會在這種時候大勝一場的。」
「可是,那三個人會不答應的。過去的賭賬還沒有還清,人家一定不高興。」
「不會,我會向他們解說。如果方便,今天晚上就來吧。如果來的話,我叫加代子把錢給你準備好。」
「好吧。」
川島的心情又大大動搖起來。濱岡特別提到,這一次,說不定會有好運。自己真是喜歡打牌。打輸了,固然可以收手不打;可是從今以後,生活就更加單調乏味,越來越沒有意思。現在,已經失掉了與衙門裏的同事一起打牌的念頭,首先,加藤和橫井那幾個人,也不來找打牌。川島不斷到濱岡家去打牌,那幾個傢伙很不滿意,於是進行抵制,把自己排到圈外了。
一輸就歇手不打,實在忍不下這一口氣。反正手裏還有最後的三萬圓現款。付款的時候,還能付得出來。對,再打一場試試。──
想到這裏,川島突然之間心情暢快起來。
「一看見川島先生,我就放心了。」
加代子在門口迎進川島的時候,這樣說道。
「謝謝你。」
川島赧然笑道。一見加代子出來迎接,心情馬上愉快。甚至於想到,要是每晚從衙門裏放工回家,都是如此,那就好了。
「我的先生打過電話來。說等一下,大家就可以見面了。……這個,請你拿著。」
加代子把準備好的信封遞過來。濱岡已經說明要借給他一萬圓,信封裏大概裝著一千圓鈔票十張。
「不,老闆娘,我不要。」
川島擺手。
「啊?」
加代子的眼色感到意外。
「不,我很感謝好意,不過,這麼一筆款子,我自己帶來了。」
「哎呀!」
加代子笑出聲音。
「那可是失禮了。我的先生打電話來是這樣說的……」
「不,濱岡君的好意我心領了。那麼,這一次不必借。以後須要借的時候,我再開口。」
川島還是炫耀一下。在衙門裏和濱岡談話的時候,原打算不動手裏的最後三萬圓,先從濱岡那裏借一萬圓打牌。如果輸了,濱岡的錢以後再還。怎知,一看到加代子的臉,剛才的想法全部煙消雲散。似乎就算把這最後的三萬圓都拿出來使用,也無所謂。
「不過,田所先生、鶴卷先生和近藤先生,不知道有沒有同意前賬暫時不提。關於這件事,我實在難以開口。」
「如果是這件事,就不要擔心。由我對大家說吧。」
「是嗎?那就多謝你幫忙了。」
「照我想,今天晚上重新見面,大家也不會提這些殺風景的話。好,交給我辦吧!」
七點鐘左右,田所的粗嗓子在樓下出現了。川島坐在二樓,直著耳朵傾聽樓下的情況,大概是加代子正在同他商談暫時不提舊賬的話,說話聲音卻聽不到,只聽見田所連連回答,「是嗎?是嗎?」然後又帶笑說了一句什麼。川島放心了。田所這個人最難應付。如果他答應下來,鶴卷和近藤一定跟隨行動。
田所「噔──噔──」地上到二樓。看到川島,馬上叫了一聲:
展開了若無其事的笑臉。
「昨天晚上失禮了。」
這是指昨天晚上他對於川島大加諷刺。
「不,是我失禮。」
川島靦腆回答。等田所剛剛就座,馬上說道:
「田所先生,那筆應該付清的款子……」
剛說到這裏,田所就接過話頭:
「剛才在樓下,老闆娘提過了。就那樣辦。這不是作生意,不要掛念。」
那神情顯得很和氣。
「我因為你今天晚上不來,所以特別來到這裏,找濱岡先湊一把手。你呢,輸了這麼多,也該贏回一筆了。見到你來,我放心了。」
田所這樣說。
鶴卷和近藤跟著也到場,聽說田所已同意暫時不提賭賬,也無異議。三個人都像是沒有把川島的賭賬放在心上,開始打牌。
可是,川島無論如何,總覺得比他們三個人低了一等。欠著賭賬來打牌,只有自己是如此。一想到這裏,心裏就感到卑怯,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實際上是一派謙遜謹慎。
唉!怎麼能落到這般田地呢!自己不是政府機關的副課長嗎?而在這裏的幾個人,一個不過是號稱建築商的包工頭!一個不過是連店子都沒有的招牌匠,一個似乎是學校出身,但是職業來路不明的知識份子,三個人都不是什麼高明職業的人。自己的錢就輸到這些人的手裏,在表面上,他們還是客客氣氣,其實,比起衙門裏的同事們,他們更加不講情面。自己淪落到同他們混在一起,簡直是人格掃地。應該早早從這種荒謬的生活自拔出來才是。……
那天晚上,千萬不能再輸的一場牌,結果又輸了。
傳達室通知,一名姓鶴卷的人來見。川島走出樓門,只見高個子的鶴卷站在大理石的走廊上。經常陪著他到濱岡家的那個吊眼睛女人,身著和服,站在身邊。
鶴卷的西裝筆挺,初見之下,一定會覺得他是某個大公司的重要人物,或是中小企業的社長。但是,那女人的裝扮卻是相當麻糊,對比之下,很為顯著。
鶴卷帶著紳士般的微笑,靜靜說道:
「川島先生,我現在需要些錢用,特地來麻煩你,能不能把以前的款子還給我?」
這樣一說,川島才知道他是來要賭債的,不覺吃了一驚。找到衙門來討債,這是萬沒有想到的事。
川島連留在最後的那三萬圓都沒有了。這筆款子,原是付出了極為苛刻的條件,從街頭的高利貸公司借來的,從此身體被綁得無法動彈;可是,這筆三萬圓的款子經不住又打了數天的牌,結果又全部輸了出去。不僅如此,過去積欠的賭債,又增加了一大筆。
──為什麼意志如此薄弱呢?川島不僅對自己哀嘆,而且又生出了無情的厭惡。從別人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超出常識之外。別人一定嘲笑自己,既不知道年齡有多大,又不小心,只是呆頭呆腦。所以,他絕不把心事對人言講,只是有苦自家吃。
尤其是最後的三萬圓快輸光的時候,照例又出現了自暴自棄的念頭。最初還是濱岡鼓勵他打牌,自己也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一筆款子了,無論如何不能輸光,要在牌局上好好應戰;然而,一場一場輸下去以後,氣力、精神全都喪失了,眼前一片昏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川島呆然自忖,這樣下去,是自殺,還是去偷去搶呢?一個知己也沒有。妻子也如同路人,而且懷有敵意。她絕對不是同甘共苦那種類型的妻子。如果知道了這些事情,一定大發脾氣,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喂,川島先生,總要付一些吧。」
由於川島想得出神,站在樓門口的鶴卷皺起眉頭說道。這個人一皺眉頭,像貌就顯得陰險。可是,他就憑著這張面孔,討上了職業女性的喜愛。站在他身邊的那女人,無論怎樣看,都是歡場人物,大概離不開鶴卷了。
「是這樣的,碰巧今天的手裏不大方便……」
川島苦著臉說道。
欠給鶴卷的賭債已有三萬多圓。這都是最近新添上去的。
「真麻煩。其實,我是想到大阪去一次;這樣吧,你給我籌出去一趟的旅費。」
鶴卷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去一趟的旅費,一定是指這女人在內。所以他才把她帶來。
麻雀牌桌上欠下的賭債,鶴卷竟然帶著女伴追到衙門來,川島大為不滿;可是,賭債本來應該當場清付,既然拖延不付,就是自己首先違反了規矩,鶴卷追上門來,也沒有辦法反對。這一次要債,如果是普通的借款、物品的賬款、飲食店的賬單,都還可以再拖一陣,唯獨這筆錢,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下去。
鶴卷的女伴根本沒有向他行禮,只是默然站在一邊,沒有一絲笑意。川島更加感到了壓力。
「川島先生,總要付給一些吧!」
鶴卷的語氣文質彬彬,其實是決不罷手。
衙門的大門口不絕有人出出入入。川島感到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可憐相,簡直無法站下去。
「請等一等。」
川島想起來,可以再向上一次放款給他的警衛員試一試。
「我一定想辦法。」
鶴卷聽了,似乎是認為錢已到手,雙眼明亮起來。
川島那時已經向正在站崗的警衛員,打聽上次放款給他的那個警衛員有沒有到。警衛員是晝夜輪班制,有人上班,有人休息。幸虧那個人正在地下室,川島像是抓到一根稻草,連忙尋上前去。
「沒有辦法可想了。以前借的錢,你還沒有還呢!你還得出來嗎?」
放高利貸的警衛員被川島叫出來以後,並不和氣地說道。
「不要緊。發了年終酬金,一定全部奉還。現在是遠水救不得近火,怎麼樣,再借一萬圓,這個月發了薪就還。幫幫忙!」
川島說時幾乎要下拜,並且取出自己的名片來,準備在上面簽字劃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