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一、鐵拐五路元帥</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一、鐵拐五路元帥</h3><br /><br />  先說一個老故事:話說有一個錢莊老闆,早上臨醒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見神仙對他說:記得開門做生意的時候要小心,有赤腳財神在你錢莊的門外面。<br /><br />  醒來之後,老闆清楚記得這個夢,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沒有怎樣放在心上,到了時候,和平常一樣,打開錢莊大門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意。<br /><br />  那天天氣很壞,正下著雨,老闆一打開門,就看到一個少年,站在門口,褲腳捲起,打著赤腳,像是在門外等了很久,想敲門卻又不敢,一副靦腆的神情。<br /><br />  老闆陡然震動,立刻想到的是夢中神仙告訴他的話:有赤腳財神在錢莊門外!<br /><br />  門外的少年看到錢莊門打開,有人出來,就立刻向人恭恭敬敬行禮,原來少年是錢莊老闆的遠房親戚,從鄉下出來,想在錢莊做學徒。少年的母親特地做了一雙新鞋,少年看到天下雨,不捨得新鞋涉水,就脫下鞋子打赤腳,恰好應了老闆的夢境。<br /><br />  當下錢莊老闆,知道神仙託夢,這鄉下少年一定大有來頭,將來必然飛黃騰達,不是普通人,所以收了他做學徒之後,小心教導,用心指點。<br /><br />  果然不出幾年,少年就熟悉了生意的門徑。後來老闆好像還招了少年做女婿甚麼的,而後來這少年就成為大商家,大名人,富甲一方,神仙在夢中告訴老闆的話沒有錯,這少年果然是財神。<br /><br />  忽然想起了這樣的老故事,是因為將要敘述的故事中一個主要的人物,其遭遇和這個老故事相類似,我會將經過詳細在下面說清楚。<br /><br />  而在說故事之前,我想先研究一下這類故事中的因果關係。<br /><br />  先拋開神仙託夢之類的傳說,假設錢莊老闆只是湊巧恰好做了這樣的一個夢,所以才有了以後這樣那樣的發展,而且有了這樣那樣的結果。<br /><br />  那麼,如果老闆沒有做這樣的夢,事情是不是還會一樣發展出同樣的結果?<br /><br />  應該至少不同吧?<br /><br />  然而我的看法是,過程可能不同,然而結果應該一樣。<br /><br />  因為就算沒有這個夢,有窮親戚的孩子來投靠,老闆一定會收留,而在這少年做學徒的過程中,只要他勤奮好學,也一定會贏得老闆的器重,過程可能沒有那樣順利,只要少年本身有才能,有適合的性格,一樣可以成功。<br /><br />  許許多多成功人士,並不見得人人都有這樣的夢作為成功的起點,一樣取得成功。<br /><br />  由此可知,「神仙託夢」只不過是成功過程中的一個小插曲,絕對不是主要的因素。<br /><br />  主要的因素是這個人本身的素質。<br /><br />  會成材的,怎麼樣都會成材;不會成材的,神仙托再多的夢,只怕也不管用!<br /><br />  然而事情也並非絕對,在我下面要說的故事之中,一個夢境,起的作用,卻有相當的決定性,甚至於可以說,如果沒有那個夢,就根本不會有這個故事。<br /><br />  做夢的是陳老石樁──這個名字相當古怪,當然不是正式的名字,恐怕連姓陳都未必是真的,他被江湖上各路英雄好漢稱為「老石樁」,是因為他的天下,全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幾十年打下來,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化為烏有,而他仍然健存,而且勢力範圍越來越大,雄霸一方,就像石樁一樣,在石樁中被搗碎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石樁卻不會損壞,可以一直存在下去。<br /><br />  陳老石樁的名字,就是這樣叫開來的。<br /><br />  當他的勢力越來越大的時候,雖然他連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可是不但在他直接控制下的大小二十多個幫會,對他唯命是從,就算各處軍政要人,也都和他有程度不同的交情,使他的地位非常特殊,獲得各方的尊敬。<br /><br />  所以一般都將他的名字簡化為「陳老」,後面的「石樁」兩字,除非是非常親近,而且在輩份和地位上和他相等的人,才會稱呼他的全名。<br /><br />  白老大就是可以直呼他為「老石樁」的人。<br /><br />  別以為故事和白老大有很大的關係──有一點,可是絕不重要。故事甚至於和陳老石樁的關係也不是很大,只不過是從他開始而已。<br /><br />  而這樣的人物以及後來故事的發展,和特定的歷史因素,社會環境很有關係,而這一段歷史,只能夠在那一段時間中產生,很難再有重複,所以在特殊歷史環境中產生的歷史人物,也相當有意思,有值得記述之處,所以我才將故事的開始,敘述得比較詳細。<br /><br />  當然更由於故事開始,具有非常強烈的偶然性。也就是說,許多許多偶然的因素,完全沒有聚合的必然性,卻都湊在一起,形成了這個故事。<br /><br />  雖然很多故事都這樣形成,可是這個卻特別使人感到偶然的因素,真有可能決定一切。<br /><br />  陳老那天晚上沒有睡好,有一樁事情令他很煩惱。<br /><br />  有一個一向和他關係良好的軍閥,近一個月來,卻處處和他為難。陳老有許多生意,都在這軍閥的勢力範圍之內,如果與之為敵,處境就非常不利──幫會的勢力雖然大,可是卻也不能和正式的軍隊相拚。<br /><br />  陳老是老江湖了,知道對方忽然改變了態度,必然有原因,於是他就托人去問:究竟要怎樣,才能維持和以前一樣的關係。<br /><br />  軍閥的回答是:請陳老吃飯──陳老如果有誠意,就一個人來赴宴。而宴會的地點,是軍閥的一處新的小公館。<br /><br />  陳老當時就對傳話的軍閥親信副官拍胸口,一口答應:「準時來向將軍道喜。」<br /><br />  陳老當然知道從來「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對方要他隻身赴宴,等於是要他去任憑宰割──在對方勢力範圍之內,對方提出任何要求,如果得不到滿足,唯一的結果,就是直的進去,橫的出來,哪裏還會有活著離開的可能!<br /><br />  可是陳老還是半秒鐘都沒有猶豫就答應,因為他知道副官回去,一定會將他的反應向軍閥報告,他立刻答應,表現了一種並不懼怕的氣勢,這種氣勢在雙方的爭持中十分重要,可以使對方感到己方必有所恃,因而有所忌憚,而不能不考慮後果,因而不敢太過分。事情往往能夠在這一線之差上絕處逢生,這是許多年來陳老從許多危機中過來得出的經驗。<br /><br />  答應了隻身赴宴之後,陳老有一天的時間,考慮對方究竟會提出甚麼樣的要求。<br /><br />  陳老對對方會有甚麼企圖,也不是一無所知。<br /><br />  他知道對方兩個月之前,才又多了一個新公館,娶的是今年的「花國狀元」,曾經大擺筵席,陳老也送了一份厚禮。這位新寵,陳老並不陌生,她有兩個哥哥,一直在道上混,不過沒有混出甚麼名堂來,是陳老手下非常小的小腳色,平時連見陳老一面的機會都沒有。<br /><br />  在妹妹被軍閥看中之後,這兩個小腳色,立刻抖了起來,第二天就大搖大擺來找陳老,開口倒還客氣,說是:「姐夫說了,請陳老多多提拔我們兩個」。<br /><br />  陳老對於這樣的兩個人物,從心底下看不起,可是看在軍閥的臉上,又不能不敷衍他們,所以就派了他們兩個新的職司。這新職司對這兩個人來說,已經是連升八級,完全超出了規矩。<br /><br />  可是兩人顯然心有不足,非但沒有道謝,而且連連冷笑而去。<br /><br />  陳老知道他們並沒有到職,也知道軍閥忽然改變了態度,也是因為這兩人而起。<br /><br />  如今軍閥要和他攤牌,他知道最可能,就是軍閥要他將所有的地盤完全交出來,名義上是給那兩人接管,事實上是由軍閥直接來控制。<br /><br />  他當然不能答應這樣的要求──答應了,他就一無所有,而且他勢力範圍之內,各幫各派,必然不會服從新領導,也就會引起軍閥用強硬的手段處理,也就是說,必然會有大量幫會兄弟遭到誅殺,後果嚴重之極。<br /><br />  而如果他不答應,那當然是血濺當場,結果軍閥還是可以接管所有地盤。<br /><br />  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陳老翻來覆去想了一個晚上,結果決定還是拒絕,就算死在宴會上,也不至於擔上出賣幫會兄弟的惡名。而且陳老石樁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更進一步決定,事情到了決裂的一刻,他會拚上一拚。<br /><br />  以他那一身數十年從無數危機中拚出來的身手,他估計如果在對方以為完全控制了局面的情形下,出其不意的發動攻擊,至少可以拚個和軍閥同歸於盡。<br /><br />  在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陳老能夠在天亮前後入睡,他的那個夢,也就是在這時候做的。<br /><br />  他在夢中,開始是迷了路,走來走去,路越來越崎嶇,完全沒有出路,正在徬徨至於極點的時候,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白鬚白髮的老人,對他說:「不必驚惶,自然有人會打救你,替你解圍,萬事逢凶化吉。」<br /><br />  陳老立刻下跪問道:「誰會來打救我!」<br /><br />  白髮老人回答道:「鐵拐五路元帥。」<br /><br />  陳老苦笑,他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神明,老人繼續道:「明天在路上。你會遇到他。」<br /><br />  陳老雖然在夢境之中,可是並沒有忘記自己面臨生死關頭,如今聽說有絕處逢生的機會,當然不肯放過,他立刻問道:「我在路上會遇到鐵拐五路元帥──這元帥是甚麼模樣?會不會我見了他也錯過了?」<br /><br />  老人道:「不會錯過,你看到他的左臉,就可以知道他何以叫五路元帥了,不過明天你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鐵拐在手,只是右腿斷了,日後非用鐵拐不可。」<br /><br />  陳老非常不明白老人的話,可是當他還想再問的時候,老人已經化為一陣輕風消失了。<br /><br />  那一陣風還吹得陳老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醒了過來。<br /><br />  醒過來之後,他還真的遍體生涼,原來他考慮了一個晚上,想來想去沒有生路,急出了一身冷汗,帶著汗睡過去的,醒來之後自然覺得寒冷。<br /><br />  陳老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將夢境仔細回想了三遍,夢境中的一切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可是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五路元帥」究竟是甚麼模樣,他還是無法想像。<br /><br />  陳老心情苦澀,心想這樣的夢,一定是自己實在走投無路了,才會發生,哪裏真的會有甚麼「鐵拐五路元帥」來打救自己,一切還是照原來的決定進行為是。<br /><br />  他一生之中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死裏逃生不下數十次,就算這次逃不過去,也已經賺了許多風光歲月,不枉此生。<br /><br />  想開了,豁了出去,陳老石樁完全鎮定了下來。臨出發之前,他雙手緊握又鬆開,好幾十次──要和軍閥拚命,就要靠自己這雙手了。<br /><br />  他自己駕車,以符合「隻身赴宴」的規定,那時候距離現在大約是八九十年,雖然是大城市,可是馬路上汽車還是極少,全市不會超過一百輛,哪一輛車屬於哪一個大人物,在路上巡邏的員警,全都心裏有數。<br /><br />  陳老駕車,一路上都有員警向他立正行禮,他哪有心思回答,只是不斷在盤算軍閥肯定會對他下手,可是會如何下手,在甚麼時候開始動手,卻也難以預料,需要做種種的假設。<br /><br />  所以他基本上是在心不在焉的狀況下開車的,而偏偏由於心情的激動,他將車開得飛快。<br /><br />  馬路上沒有別的車輛,他可以不用顧忌,所以當突然有一個人衝過馬路的時候,陳老非但沒有看到,而且就算看到了,也完全無法避開。<br /><br />  因此唯一的結果是,車子撞上了那個忽然衝過馬路的人,那人被撞得彈開了幾公尺,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br /><br />  陳老的車子震動一下,並沒有停止,他甚至於不打算停車,只是隨意向那個倒在路上的人看了一眼。<br /><br />  而就是那一眼,一瞥之間,改變了一切!<br /><br />  陳老看到那人倒在地上的姿態,非常難看,主要是因為右腿以一種絕不可能自然彎曲的角度而彎曲著。<br /><br />  陳老一輩子過的是打殺生涯,慣見各種踢打損傷,一看到這種情景,立刻就知道這人右邊的膝蓋骨完全碎了,就算能夠保住性命,也非將右腿割去不可,此人必然成為少一條右腿的殘廢。<br /><br />  這念頭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電光石火之間,夢境中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炸彈一樣,在他腦中爆炸:「明天你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鐵拐在手,只是右腿斷了,日後非用鐵拐不可!」<br /><br />  他陡然踩下煞車──在那一剎間,他腦中「轟轟」作響,只想起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五路元帥」,是他的救星,根本沒有也無法進一步去想一個被他撞成重傷的人,如何能夠將他從絕境之中打救出來。<br /><br />  他煞車煞得太急,以致車子在路上打了幾個轉,才停了下來。他不等車子完全停下,就推開車門,竄了出去。<br /><br />  他身手極佳,在半空翻了一個筋斗,落地的時候,恰好落在那人的身邊。<br /><br />  這時候本來已經有不少行人圍過來看熱鬧,可是看到了陳老從車子中出來的那股氣勢,都知道撞了人的是一個大人物,所以都只是遠遠站著,不敢過來。<br /><br />  陳老站定之後,才看到被他撞倒的那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br /><br />  那少年雖然一動不動,可是卻睜大了眼睛,雙眼之中那種充滿怨恨和憤怒的眼光,令人吃驚,而更令陳老吃驚的是,那少年倒在地下,右臉貼地,左臉向上,臉上有長短不一的五道紅印,由於受傷的痛苦,他臉色煞白,所以那五道紅印,看起來也格外顯眼。<br /><br />  陳老在百忙之中,還數了一數:一二三四五,確然是五道。<br /><br />  那夢中老人說的是:你看到他的左臉,就可以知道他何以叫五路元帥了。<br /><br />  因為臉上有五道紅印,所以叫五路元帥!<br /><br />  這時候陳老心中再無疑問,知道如今躺在路上的少年,就是夢中老人告訴他的救星。<br /><br />  陳老完全無法想像,一個受了重傷的少年如何能夠成為他的救星,可是夢境如此清晰,眼前的機遇又如此奇特,使他不由自主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那個少年身上。<br /><br />  他立刻想到的是:少年受了重傷,必須立刻將他送到醫院去,不然流血過多,就會死亡──雖然不知道重傷少年將會如何打救自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一個死去的少年,絕對無法使自己絕處逢生。<br /><br />  所以他立刻彎下身,一面去抱起那少年,一面道:「小兄弟,你忍著點,我立刻送你到醫院去。」<br /><br />  那少年本來因為痛苦而臉上肌肉扭曲,可是在痛苦之中,另有一股非常堅毅不屈的神情。<br /><br />  陳老對於這種神情並不陌生──在血肉橫飛,生死一線的江湖生涯之中,只有一等一的硬漢子,才能夠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而然現出這樣的神情。<br /><br />  陳老不由自主在心中喝了一聲采,抱起了少年,將少年放在汽車後座,他上了車,直駛向醫院。<br /><br />  後來陳老回憶,說是一路之上,從頭到尾,沒有聽到那少年發出一下呻吟聲──這樣硬氣,連他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到,他都沒有把握!<br /><br />  陳老要將重傷少年送到醫院去,當然耽誤了赴軍閥宴會的時間,他也想到過自己失約的後果,必然嚴重之極,等於和軍閥正式翻了臉,軍閥不會放過他,會傾全力對付他,他沒有能力抗爭,必然一敗塗地。<br /><br />  可是他還是在將少年送到醫院之後,並沒有立刻離去,趕去赴約,而是替少年找來了最好的醫生,守候醫生替少年進行割除右腿的手術,等到少年在手術之後醒過來,又可以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br /><br />  陳老進病房的時候,看到少年睜大了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一言不發,並沒有大叫大嚷「我的腿呢?」,陳老來到床邊,少年略轉過頭來看他。<br /><br />  兩人四目對望,好一會沒有人開口講話。<br /><br />  還是陳老先開口,道:「是我撞斷了你的腿──」<br /><br />  少年的聲音非常微弱,可是卻出奇的鎮定,而且一開口,所說的話,合情合理之極,他道:「是我自己不好,亂衝亂撞,老先生不必難過。」<br /><br />  陳老在剎那之間,對那少年產生的好感,難以形容。<br /><br />  可是他立刻想到,自己的處境如此不堪,簡直已經到了末路,離開醫院之後,只怕再也沒有重見這少年的機會了,他不禁長嘆一聲,伸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語音有些哽塞,道:「你放心在這裏養傷,我會替你準備以後的日子,替你動手術的大夫是我的好朋友,我會委託他照顧你。」<br /><br />  少年並沒有很感激的反應,看來是他根本不相信陳老所說的話。陳老又嘆了一口氣,很有些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病房。<br /><br />  當他走出醫院建築物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天地蒼茫,他想到這時候軍閥的軍隊,一定已經接收了他的地盤,而且必然已經包圍了他的住所,他只要一回去,一生就此結束。<br /><br />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他是好漢子,一定要死得光采,不能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br /><br />  當他在暮色之中。走向車子的時候,他的感覺,就是走向自己的墳墓。<br /><br />  英雄末路,格外顯得天地之間,一片朦朧。<br /><br />  他終於上了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駕車回家。<br /><br />  在回家的路上,他整個人像是已經死了一樣,甚麼都不能想,只想到了那個夢,覺得那個夢中老人,向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躺在病房裏的少年,將來免不了要用拐杖,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而說是能夠打救他,豈不是大大的玩笑嗎?<br /><br />  車子向前駛,陳老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在接近死亡。<br /><br />  ※※※<br /><br />  那個被陳老的車子撞倒,又被陳老認為是夢中老人告訴他的救星,被稱為「鐵拐五路元帥」的少年是怎麼一回事呢?<br /><br />  非常不可思議的巧合是,少年的名字叫作伍路元。<br /><br />  當陳老在夢中聽到「鐵拐五路元帥」這個古怪的名稱時,他非常容易接受,原因是在各種幫會所崇拜的,供奉的祖先和神祇之中,確然有各路元帥這種人物在,而鐵拐李又是眾所周知的八仙之一,所以湊在一起,雖然不倫不類,卻恰好是陳老石樁這類人物知識範圍之內的事情,所以他可以接受。<br /><br />  後來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竟然是伍路元之後,他激動得立刻向天跪拜,認為那夢中老人如果不是神仙,絕對不可能作出這樣明顯的指示。<br /><br />  在整件事情之中,這樣不可思議的巧合之處非常多。至於為甚麼會有這樣多的巧合,是不是那些巧合實際上並非是巧合,而是另有必然的原因,我們後來討論過,是沒有結論。<br /><br />  這討論的過程,是不是需要記述出來,視乎以後故事敘述的過程是否需要,現在暫且略過。<br /><br />  少年伍路元家境非常貧困,母親多病,父親好睹,出事的那天,伍路元在家裏,用撿來的廢紙生火,煮開了水,只等外出買米的父親回來,有米下鍋,才能開飯。<br /><br />  他們的住所,是在一座橋旁邊搭出來的車棚,其簡陋之處,無法想像──在親眼目睹之下,也無法相信那是人的住處。<br /><br />  伍路元的環境這樣差,可是他卻非常上進,在撿垃圾,賣破爛之餘,他還會走老遠的路,到一家小學的課室外去旁聽上課。<br /><br />  不過他的父母顯然並不欣賞他的求知欲,反而嫌他耽誤了時間,撿少了破爛。他的父親每次賭輸了,就拿他出氣。挨打,是伍路元每天生活的必然組成部分。<br /><br />  那天,伍路元等了又等,出去買米的父親還是沒有回來。他的母親在破棉被裏有氣無力地道:「你還是出去找找吧,趁早,或許還會剩下一些!」<br /><br />  伍路元完全明白母親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父親拿了買米的錢,並沒有去買米,而是又去賭了。<br /><br />  這買米的錢,本來就少得可憐,買不了一斤碎米,可是對賭徒來說,就算是一文錢,最正確的去處,還是應該放在賭桌之上。<br /><br />  伍路元默默的離開,他知道父親經常去的賭場在甚麼地方,他也知道,找到了父親之後,不論父親是輸是贏,其實他都無法在父親手裏還有一分錢的時候,使他離開賭桌。<br /><br />  可是他還是非去不可──除此之外,他還能幹甚麼呢?<br /><br />  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他完全不知道生活的意義究竟是甚麼,他沒有去想這種深奧問題的知識,也沒有想這種問題的時間。他只是覺得無奈──充塞於天地之間,充塞在他身體中每一個細胞之內的無奈。<br /><br />  他會突然放聲大叫,直叫到喉嚨嘶啞,然後好幾天不說話。他只感到自己體內有一股來回衝突的怨氣,不知道何時這股怨氣會突然爆炸,將他和整個世界炸成粉碎。<br /><br />  他一步一步走向賭場,那賭場在一條小巷子裏,當他推開賭場門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父親。<br /><br />  他父親正跪在地上,向一個口裏叼著香煙,手上搓著兩個鐵球的人,在苦苦哀求:「借我一塊錢,借我一塊錢,我會還,會還,一定會還。」<br /><br />  那人笑:「你拿甚麼來還?」<br /><br />  他父親想也不想,就道:「拿我女人!我女人!拿我女人來還!」<br /><br />  伍路元聽到這裏,突然發出了一下可怕的號叫聲,衝過去推他的父親,叫道:「你胡說!」<br /><br />  他父親一看是自己的兒子,霍然起立。剛才他還十足是一條狗,忽然之間,卻突然變得殺氣騰騰。</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非常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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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鐵拐五路元帥



  先說一個老故事:話說有一個錢莊老闆,早上臨醒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見神仙對他說:記得開門做生意的時候要小心,有赤腳財神在你錢莊的門外面。

  醒來之後,老闆清楚記得這個夢,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沒有怎樣放在心上,到了時候,和平常一樣,打開錢莊大門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意。

  那天天氣很壞,正下著雨,老闆一打開門,就看到一個少年,站在門口,褲腳捲起,打著赤腳,像是在門外等了很久,想敲門卻又不敢,一副靦腆的神情。

  老闆陡然震動,立刻想到的是夢中神仙告訴他的話:有赤腳財神在錢莊門外!

  門外的少年看到錢莊門打開,有人出來,就立刻向人恭恭敬敬行禮,原來少年是錢莊老闆的遠房親戚,從鄉下出來,想在錢莊做學徒。少年的母親特地做了一雙新鞋,少年看到天下雨,不捨得新鞋涉水,就脫下鞋子打赤腳,恰好應了老闆的夢境。

  當下錢莊老闆,知道神仙託夢,這鄉下少年一定大有來頭,將來必然飛黃騰達,不是普通人,所以收了他做學徒之後,小心教導,用心指點。

  果然不出幾年,少年就熟悉了生意的門徑。後來老闆好像還招了少年做女婿甚麼的,而後來這少年就成為大商家,大名人,富甲一方,神仙在夢中告訴老闆的話沒有錯,這少年果然是財神。

  忽然想起了這樣的老故事,是因為將要敘述的故事中一個主要的人物,其遭遇和這個老故事相類似,我會將經過詳細在下面說清楚。

  而在說故事之前,我想先研究一下這類故事中的因果關係。

  先拋開神仙託夢之類的傳說,假設錢莊老闆只是湊巧恰好做了這樣的一個夢,所以才有了以後這樣那樣的發展,而且有了這樣那樣的結果。

  那麼,如果老闆沒有做這樣的夢,事情是不是還會一樣發展出同樣的結果?

  應該至少不同吧?

  然而我的看法是,過程可能不同,然而結果應該一樣。

  因為就算沒有這個夢,有窮親戚的孩子來投靠,老闆一定會收留,而在這少年做學徒的過程中,只要他勤奮好學,也一定會贏得老闆的器重,過程可能沒有那樣順利,只要少年本身有才能,有適合的性格,一樣可以成功。

  許許多多成功人士,並不見得人人都有這樣的夢作為成功的起點,一樣取得成功。

  由此可知,「神仙託夢」只不過是成功過程中的一個小插曲,絕對不是主要的因素。

  主要的因素是這個人本身的素質。

  會成材的,怎麼樣都會成材;不會成材的,神仙托再多的夢,只怕也不管用!

  然而事情也並非絕對,在我下面要說的故事之中,一個夢境,起的作用,卻有相當的決定性,甚至於可以說,如果沒有那個夢,就根本不會有這個故事。

  做夢的是陳老石樁──這個名字相當古怪,當然不是正式的名字,恐怕連姓陳都未必是真的,他被江湖上各路英雄好漢稱為「老石樁」,是因為他的天下,全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幾十年打下來,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化為烏有,而他仍然健存,而且勢力範圍越來越大,雄霸一方,就像石樁一樣,在石樁中被搗碎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石樁卻不會損壞,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陳老石樁的名字,就是這樣叫開來的。

  當他的勢力越來越大的時候,雖然他連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可是不但在他直接控制下的大小二十多個幫會,對他唯命是從,就算各處軍政要人,也都和他有程度不同的交情,使他的地位非常特殊,獲得各方的尊敬。

  所以一般都將他的名字簡化為「陳老」,後面的「石樁」兩字,除非是非常親近,而且在輩份和地位上和他相等的人,才會稱呼他的全名。

  白老大就是可以直呼他為「老石樁」的人。

  別以為故事和白老大有很大的關係──有一點,可是絕不重要。故事甚至於和陳老石樁的關係也不是很大,只不過是從他開始而已。

  而這樣的人物以及後來故事的發展,和特定的歷史因素,社會環境很有關係,而這一段歷史,只能夠在那一段時間中產生,很難再有重複,所以在特殊歷史環境中產生的歷史人物,也相當有意思,有值得記述之處,所以我才將故事的開始,敘述得比較詳細。

  當然更由於故事開始,具有非常強烈的偶然性。也就是說,許多許多偶然的因素,完全沒有聚合的必然性,卻都湊在一起,形成了這個故事。

  雖然很多故事都這樣形成,可是這個卻特別使人感到偶然的因素,真有可能決定一切。

  陳老那天晚上沒有睡好,有一樁事情令他很煩惱。

  有一個一向和他關係良好的軍閥,近一個月來,卻處處和他為難。陳老有許多生意,都在這軍閥的勢力範圍之內,如果與之為敵,處境就非常不利──幫會的勢力雖然大,可是卻也不能和正式的軍隊相拚。

  陳老是老江湖了,知道對方忽然改變了態度,必然有原因,於是他就托人去問:究竟要怎樣,才能維持和以前一樣的關係。

  軍閥的回答是:請陳老吃飯──陳老如果有誠意,就一個人來赴宴。而宴會的地點,是軍閥的一處新的小公館。

  陳老當時就對傳話的軍閥親信副官拍胸口,一口答應:「準時來向將軍道喜。」

  陳老當然知道從來「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對方要他隻身赴宴,等於是要他去任憑宰割──在對方勢力範圍之內,對方提出任何要求,如果得不到滿足,唯一的結果,就是直的進去,橫的出來,哪裏還會有活著離開的可能!

  可是陳老還是半秒鐘都沒有猶豫就答應,因為他知道副官回去,一定會將他的反應向軍閥報告,他立刻答應,表現了一種並不懼怕的氣勢,這種氣勢在雙方的爭持中十分重要,可以使對方感到己方必有所恃,因而有所忌憚,而不能不考慮後果,因而不敢太過分。事情往往能夠在這一線之差上絕處逢生,這是許多年來陳老從許多危機中過來得出的經驗。

  答應了隻身赴宴之後,陳老有一天的時間,考慮對方究竟會提出甚麼樣的要求。

  陳老對對方會有甚麼企圖,也不是一無所知。

  他知道對方兩個月之前,才又多了一個新公館,娶的是今年的「花國狀元」,曾經大擺筵席,陳老也送了一份厚禮。這位新寵,陳老並不陌生,她有兩個哥哥,一直在道上混,不過沒有混出甚麼名堂來,是陳老手下非常小的小腳色,平時連見陳老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在妹妹被軍閥看中之後,這兩個小腳色,立刻抖了起來,第二天就大搖大擺來找陳老,開口倒還客氣,說是:「姐夫說了,請陳老多多提拔我們兩個」。

  陳老對於這樣的兩個人物,從心底下看不起,可是看在軍閥的臉上,又不能不敷衍他們,所以就派了他們兩個新的職司。這新職司對這兩個人來說,已經是連升八級,完全超出了規矩。

  可是兩人顯然心有不足,非但沒有道謝,而且連連冷笑而去。

  陳老知道他們並沒有到職,也知道軍閥忽然改變了態度,也是因為這兩人而起。

  如今軍閥要和他攤牌,他知道最可能,就是軍閥要他將所有的地盤完全交出來,名義上是給那兩人接管,事實上是由軍閥直接來控制。

  他當然不能答應這樣的要求──答應了,他就一無所有,而且他勢力範圍之內,各幫各派,必然不會服從新領導,也就會引起軍閥用強硬的手段處理,也就是說,必然會有大量幫會兄弟遭到誅殺,後果嚴重之極。

  而如果他不答應,那當然是血濺當場,結果軍閥還是可以接管所有地盤。

  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陳老翻來覆去想了一個晚上,結果決定還是拒絕,就算死在宴會上,也不至於擔上出賣幫會兄弟的惡名。而且陳老石樁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更進一步決定,事情到了決裂的一刻,他會拚上一拚。

  以他那一身數十年從無數危機中拚出來的身手,他估計如果在對方以為完全控制了局面的情形下,出其不意的發動攻擊,至少可以拚個和軍閥同歸於盡。

  在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陳老能夠在天亮前後入睡,他的那個夢,也就是在這時候做的。

  他在夢中,開始是迷了路,走來走去,路越來越崎嶇,完全沒有出路,正在徬徨至於極點的時候,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白鬚白髮的老人,對他說:「不必驚惶,自然有人會打救你,替你解圍,萬事逢凶化吉。」

  陳老立刻下跪問道:「誰會來打救我!」

  白髮老人回答道:「鐵拐五路元帥。」

  陳老苦笑,他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神明,老人繼續道:「明天在路上。你會遇到他。」

  陳老雖然在夢境之中,可是並沒有忘記自己面臨生死關頭,如今聽說有絕處逢生的機會,當然不肯放過,他立刻問道:「我在路上會遇到鐵拐五路元帥──這元帥是甚麼模樣?會不會我見了他也錯過了?」

  老人道:「不會錯過,你看到他的左臉,就可以知道他何以叫五路元帥了,不過明天你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鐵拐在手,只是右腿斷了,日後非用鐵拐不可。」

  陳老非常不明白老人的話,可是當他還想再問的時候,老人已經化為一陣輕風消失了。

  那一陣風還吹得陳老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醒了過來。

  醒過來之後,他還真的遍體生涼,原來他考慮了一個晚上,想來想去沒有生路,急出了一身冷汗,帶著汗睡過去的,醒來之後自然覺得寒冷。

  陳老並沒有立刻起身,而是將夢境仔細回想了三遍,夢境中的一切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可是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五路元帥」究竟是甚麼模樣,他還是無法想像。

  陳老心情苦澀,心想這樣的夢,一定是自己實在走投無路了,才會發生,哪裏真的會有甚麼「鐵拐五路元帥」來打救自己,一切還是照原來的決定進行為是。

  他一生之中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死裏逃生不下數十次,就算這次逃不過去,也已經賺了許多風光歲月,不枉此生。

  想開了,豁了出去,陳老石樁完全鎮定了下來。臨出發之前,他雙手緊握又鬆開,好幾十次──要和軍閥拚命,就要靠自己這雙手了。

  他自己駕車,以符合「隻身赴宴」的規定,那時候距離現在大約是八九十年,雖然是大城市,可是馬路上汽車還是極少,全市不會超過一百輛,哪一輛車屬於哪一個大人物,在路上巡邏的員警,全都心裏有數。

  陳老駕車,一路上都有員警向他立正行禮,他哪有心思回答,只是不斷在盤算軍閥肯定會對他下手,可是會如何下手,在甚麼時候開始動手,卻也難以預料,需要做種種的假設。

  所以他基本上是在心不在焉的狀況下開車的,而偏偏由於心情的激動,他將車開得飛快。

  馬路上沒有別的車輛,他可以不用顧忌,所以當突然有一個人衝過馬路的時候,陳老非但沒有看到,而且就算看到了,也完全無法避開。

  因此唯一的結果是,車子撞上了那個忽然衝過馬路的人,那人被撞得彈開了幾公尺,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陳老的車子震動一下,並沒有停止,他甚至於不打算停車,只是隨意向那個倒在路上的人看了一眼。

  而就是那一眼,一瞥之間,改變了一切!

  陳老看到那人倒在地上的姿態,非常難看,主要是因為右腿以一種絕不可能自然彎曲的角度而彎曲著。

  陳老一輩子過的是打殺生涯,慣見各種踢打損傷,一看到這種情景,立刻就知道這人右邊的膝蓋骨完全碎了,就算能夠保住性命,也非將右腿割去不可,此人必然成為少一條右腿的殘廢。

  這念頭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電光石火之間,夢境中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炸彈一樣,在他腦中爆炸:「明天你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鐵拐在手,只是右腿斷了,日後非用鐵拐不可!」

  他陡然踩下煞車──在那一剎間,他腦中「轟轟」作響,只想起夢中老人所說的「鐵拐五路元帥」,是他的救星,根本沒有也無法進一步去想一個被他撞成重傷的人,如何能夠將他從絕境之中打救出來。

  他煞車煞得太急,以致車子在路上打了幾個轉,才停了下來。他不等車子完全停下,就推開車門,竄了出去。

  他身手極佳,在半空翻了一個筋斗,落地的時候,恰好落在那人的身邊。

  這時候本來已經有不少行人圍過來看熱鬧,可是看到了陳老從車子中出來的那股氣勢,都知道撞了人的是一個大人物,所以都只是遠遠站著,不敢過來。

  陳老站定之後,才看到被他撞倒的那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

  那少年雖然一動不動,可是卻睜大了眼睛,雙眼之中那種充滿怨恨和憤怒的眼光,令人吃驚,而更令陳老吃驚的是,那少年倒在地下,右臉貼地,左臉向上,臉上有長短不一的五道紅印,由於受傷的痛苦,他臉色煞白,所以那五道紅印,看起來也格外顯眼。

  陳老在百忙之中,還數了一數:一二三四五,確然是五道。

  那夢中老人說的是:你看到他的左臉,就可以知道他何以叫五路元帥了。

  因為臉上有五道紅印,所以叫五路元帥!

  這時候陳老心中再無疑問,知道如今躺在路上的少年,就是夢中老人告訴他的救星。

  陳老完全無法想像,一個受了重傷的少年如何能夠成為他的救星,可是夢境如此清晰,眼前的機遇又如此奇特,使他不由自主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那個少年身上。

  他立刻想到的是:少年受了重傷,必須立刻將他送到醫院去,不然流血過多,就會死亡──雖然不知道重傷少年將會如何打救自己,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一個死去的少年,絕對無法使自己絕處逢生。

  所以他立刻彎下身,一面去抱起那少年,一面道:「小兄弟,你忍著點,我立刻送你到醫院去。」

  那少年本來因為痛苦而臉上肌肉扭曲,可是在痛苦之中,另有一股非常堅毅不屈的神情。

  陳老對於這種神情並不陌生──在血肉橫飛,生死一線的江湖生涯之中,只有一等一的硬漢子,才能夠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而然現出這樣的神情。

  陳老不由自主在心中喝了一聲采,抱起了少年,將少年放在汽車後座,他上了車,直駛向醫院。

  後來陳老回憶,說是一路之上,從頭到尾,沒有聽到那少年發出一下呻吟聲──這樣硬氣,連他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到,他都沒有把握!

  陳老要將重傷少年送到醫院去,當然耽誤了赴軍閥宴會的時間,他也想到過自己失約的後果,必然嚴重之極,等於和軍閥正式翻了臉,軍閥不會放過他,會傾全力對付他,他沒有能力抗爭,必然一敗塗地。

  可是他還是在將少年送到醫院之後,並沒有立刻離去,趕去赴約,而是替少年找來了最好的醫生,守候醫生替少年進行割除右腿的手術,等到少年在手術之後醒過來,又可以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陳老進病房的時候,看到少年睜大了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一言不發,並沒有大叫大嚷「我的腿呢?」,陳老來到床邊,少年略轉過頭來看他。

  兩人四目對望,好一會沒有人開口講話。

  還是陳老先開口,道:「是我撞斷了你的腿──」

  少年的聲音非常微弱,可是卻出奇的鎮定,而且一開口,所說的話,合情合理之極,他道:「是我自己不好,亂衝亂撞,老先生不必難過。」

  陳老在剎那之間,對那少年產生的好感,難以形容。

  可是他立刻想到,自己的處境如此不堪,簡直已經到了末路,離開醫院之後,只怕再也沒有重見這少年的機會了,他不禁長嘆一聲,伸手拍了拍少年的手背,語音有些哽塞,道:「你放心在這裏養傷,我會替你準備以後的日子,替你動手術的大夫是我的好朋友,我會委託他照顧你。」

  少年並沒有很感激的反應,看來是他根本不相信陳老所說的話。陳老又嘆了一口氣,很有些依依不捨地離開了病房。

  當他走出醫院建築物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天地蒼茫,他想到這時候軍閥的軍隊,一定已經接收了他的地盤,而且必然已經包圍了他的住所,他只要一回去,一生就此結束。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他是好漢子,一定要死得光采,不能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

  當他在暮色之中。走向車子的時候,他的感覺,就是走向自己的墳墓。

  英雄末路,格外顯得天地之間,一片朦朧。

  他終於上了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駕車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整個人像是已經死了一樣,甚麼都不能想,只想到了那個夢,覺得那個夢中老人,向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躺在病房裏的少年,將來免不了要用拐杖,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而說是能夠打救他,豈不是大大的玩笑嗎?

  車子向前駛,陳老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在接近死亡。

  ※※※

  那個被陳老的車子撞倒,又被陳老認為是夢中老人告訴他的救星,被稱為「鐵拐五路元帥」的少年是怎麼一回事呢?

  非常不可思議的巧合是,少年的名字叫作伍路元。

  當陳老在夢中聽到「鐵拐五路元帥」這個古怪的名稱時,他非常容易接受,原因是在各種幫會所崇拜的,供奉的祖先和神祇之中,確然有各路元帥這種人物在,而鐵拐李又是眾所周知的八仙之一,所以湊在一起,雖然不倫不類,卻恰好是陳老石樁這類人物知識範圍之內的事情,所以他可以接受。

  後來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竟然是伍路元之後,他激動得立刻向天跪拜,認為那夢中老人如果不是神仙,絕對不可能作出這樣明顯的指示。

  在整件事情之中,這樣不可思議的巧合之處非常多。至於為甚麼會有這樣多的巧合,是不是那些巧合實際上並非是巧合,而是另有必然的原因,我們後來討論過,是沒有結論。

  這討論的過程,是不是需要記述出來,視乎以後故事敘述的過程是否需要,現在暫且略過。

  少年伍路元家境非常貧困,母親多病,父親好睹,出事的那天,伍路元在家裏,用撿來的廢紙生火,煮開了水,只等外出買米的父親回來,有米下鍋,才能開飯。

  他們的住所,是在一座橋旁邊搭出來的車棚,其簡陋之處,無法想像──在親眼目睹之下,也無法相信那是人的住處。

  伍路元的環境這樣差,可是他卻非常上進,在撿垃圾,賣破爛之餘,他還會走老遠的路,到一家小學的課室外去旁聽上課。

  不過他的父母顯然並不欣賞他的求知欲,反而嫌他耽誤了時間,撿少了破爛。他的父親每次賭輸了,就拿他出氣。挨打,是伍路元每天生活的必然組成部分。

  那天,伍路元等了又等,出去買米的父親還是沒有回來。他的母親在破棉被裏有氣無力地道:「你還是出去找找吧,趁早,或許還會剩下一些!」

  伍路元完全明白母親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他父親拿了買米的錢,並沒有去買米,而是又去賭了。

  這買米的錢,本來就少得可憐,買不了一斤碎米,可是對賭徒來說,就算是一文錢,最正確的去處,還是應該放在賭桌之上。

  伍路元默默的離開,他知道父親經常去的賭場在甚麼地方,他也知道,找到了父親之後,不論父親是輸是贏,其實他都無法在父親手裏還有一分錢的時候,使他離開賭桌。

  可是他還是非去不可──除此之外,他還能幹甚麼呢?

  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他完全不知道生活的意義究竟是甚麼,他沒有去想這種深奧問題的知識,也沒有想這種問題的時間。他只是覺得無奈──充塞於天地之間,充塞在他身體中每一個細胞之內的無奈。

  他會突然放聲大叫,直叫到喉嚨嘶啞,然後好幾天不說話。他只感到自己體內有一股來回衝突的怨氣,不知道何時這股怨氣會突然爆炸,將他和整個世界炸成粉碎。

  他一步一步走向賭場,那賭場在一條小巷子裏,當他推開賭場門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父親。

  他父親正跪在地上,向一個口裏叼著香煙,手上搓著兩個鐵球的人,在苦苦哀求:「借我一塊錢,借我一塊錢,我會還,會還,一定會還。」

  那人笑:「你拿甚麼來還?」

  他父親想也不想,就道:「拿我女人!我女人!拿我女人來還!」

  伍路元聽到這裏,突然發出了一下可怕的號叫聲,衝過去推他的父親,叫道:「你胡說!」

  他父親一看是自己的兒子,霍然起立。剛才他還十足是一條狗,忽然之間,卻突然變得殺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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