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騷靈
１
早報並未刊登甚麼值得注目的新聞，草薙俊介一邊用吸管喝盒裝牛奶，一邊翻閱運動新聞。他向來支持的讀賣巨人隊，在九局下半被轟出一支逆轉再見全壘打，吞下敗仗。看到這裏，他一臉不快地收起報紙，把手伸進睡衣裏，抓了抓側腹。五月的陽光照射在放著泡麵空碗的桌子。黃金週結束後，接連好幾天都是晴天。草薙滋滋作響地吸光牛奶，順手把空盒丟進一旁的垃圾桶。這一丟讓垃圾從爆滿的籐製垃圾桶掉出來，有超商便當空盒、三明治包裝紙等等。他幾乎不開伙，家裏垃圾桶大都被這類從超商買來的食品包裝給佔滿。
有點煩悶的他，一邊撿垃圾，一邊看著自己這間１ＬＤＫ（一房一廚一廳）的房間。棉被從不曾收起，地板上除了平常走的路線外，毫無立足之地。就算日後交到女朋友，根本不能帶回這個垃圾窩……，一想到這，連自己都覺得丟臉。
他想也該打掃一下了，於是站起身來，這時，電話響起。草薙從堆積如山的週刊雜誌挖出無線子機，按下通話鈕。
打電話來的人是森下百合，她是草薙的姊姊。
「甚麼嘛，原來是老姊呀？」
「甚麼叫『甚麼』！你搞清楚，要不是有事，我才不想打電話給你。我可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這通電話的。」百合劈頭就以快嘴滔滔不絕地說道。草薙從小就從不曾吵贏姊姊。
「好啦好啦，找我有甚麼事？」
「你今天不用上班吧？」
「還真虧妳知道這回事呢。」
「是老媽告訴我的。」
「哦……原來如此。」
草薙的雙親都還健在，兩位老人家住在江戶川區。由於親戚法事的緣故，他三天前和母親通過電話。
「有事想找你商量，你能不能在下午兩三點來一趟新宿？」
「今天？待會兒嗎？會不會太緊迫啊？」
「事態緊急啊。反正你也找不到約會對象，就算來也無妨吧？」
「那也犯不著跟自己老姊約會吧？這個提案一點都不吸引人。」
「這你不用擔心，我也沒那麼多閒工夫跟你閒聊。我會帶另一位小姐過去，希望你聽一下她的煩惱。」
「哦……」聽見有小姐會到場，他開始心動了。
「妳怎麼認識她的？」
「她是我朋友的妹妹，」說完後，百合又附加說明：「她是個美女喔，之前還當過某個活動的接待小姐呢，大概小你五歲吧……」
「哦……」他決定答應了。「不過這無關緊要就是了……」
「你願意見她一面了嗎？」
「沒辦法……，她真的很困擾嗎？」
「嗯，非常困擾。聽完她的敘述後，我覺得找你商量是最好的方案。你一定要聽聽她怎麼說，相信你一定可以幫助她。」
「好吧，我去就是了。那究竟要商量甚麼事情呢？」
「她說詳情等見面後會告訴你，不過簡言之……是一起失蹤案件。」
「失蹤？誰失蹤啦？」
「她的先生。」
※※※
草薙和百合約在位於新宿車站西口某家高樓飯店的茶藝館碰面。他心中想著：又被老姊騙了。如果老姊打一開始就告訴他想找人商量的是一名已婚女子，他大概就不用這樣浪費掉難得的假日了。
百合她們已經到了，一看見他走進茶藝館，坐在後面座位上的百合便對著他揮手。坐在她身旁的的確是個年輕美女，不過她身上確實散發出一股讓人一眼即知她已婚的平穩氣息。他一邊心想：介紹一名已婚婦女給我認識有甚麼用？一邊走向她們。
百合為他們介紹彼此，女子名叫神崎彌生。
「在您難得放假的日子這樣麻煩您……，真的非常抱歉。」彌生對他深深鞠了個躬。坐在旁邊的百合接口說：「沒關係，反正他閒著也是閒著。」
「您說您先生失蹤了？」草薙主動切入正題。
「是的。」彌生頷首回應。
「何時失蹤的呢？」
「五天前。當天他出門上班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五天……，您向警察報案協尋了嗎？」
「有，可是警方到目前為止，好像沒有找到甚麼線索……」她緩緩低下頭去。
彌生說她丈夫神崎俊之在某家健康器材公司擔任售後服務工程師，主要工作是前往安裝該公司設備的老人安養院及復健中心等處維修器材。他很少待在公司裏，據說一整天都得開著客貨兩用車在外奔波。
公司方面表示俊之在五天前的下午離開公司後，連人帶車失去了蹤影。
「公司當然也幫我調查了我先生所有可能的去處，依然沒有下落。只知道他在當天下午五點左右離開位於八王子的老人安養院，之後就掌握不到行蹤了。」
彌生說話時，一直努力保持冷靜，這點從她刻意壓低聲音就聽得出來。不過草薙發現到她的眼睛已微微泛紅了。
「希望他不要遇到甚麼意外才好……」百合有點不安地說道。
「雖然無法確定，但我認為他遭遇事故的可能性很低。」
「是嗎？」
「警方受理失蹤人口案件後，最先採取的行動便是清查全國各地發生的意外事故。要是他真的發生車禍，不太可能至今尚未獲得確認。如果是在偏遠地區出事也就算了，但他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八王子，所以……」
聽完他的說明，百合跟著沉吟道：「說的也是。」
「您先生失蹤會不會是自己的意思呢？有沒有這個可能？」草薙向彌生問道。
「不可能。」她搖頭否定。「我實在想不到有甚麼理由促使他做出這種事。而且哪有人會穿著西裝離家出走？」
「您府上有沒有遺失甚麼東西呢？例如存款簿等等。」
「警方也問過這個問題，所以我清點了一下，然而沒有遺失任何東西。至少他沒帶走任何值錢的東西……」
「這樣子啊……」草薙點了點頭。
當然，這並不代表神崎俊之離家出走的可能性已完全排除。草薙很清楚，會穿著一身西裝消失無蹤的人，其實出乎意料的多。此外，在有計劃性的失蹤案例中，警方也碰過一些雖是離家出走，卻無法快速判定的例子。他們會巧妙地轉移銀行存款，或是慢慢地把自家的貴重物品帶走。
「我瞭解大致狀況了。」草薙說道。「可是恕我直言，我可能沒甚麼幫得上忙的地方。既然您已經向警方報案了，請耐心等候警方進一步通知吧。」
「你還真是冷淡啊。」百合冷眼瞪著他。
「拜託，我也是一名警察啊。我能做到的事，當地警署的警察同樣也會做。換句話說，要是當地警署無法解決，就算換我來處理，結果還是一樣。」
而且更要緊的是，我的主要工作是調查殺人案件，而非尋找離家出走的人──這句話草薙只在心中嘀咕了一下。
聽他這樣回應，百合頓時陷入沉默。在尷尬的氣氛中，草薙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已經有點冷掉了。
「那個……」彌生抬起頭來，直直地注視著草薙。「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
「甚麼事？」
「我猜我先生離開八王子的老人安養院後，很可能去了一個人的家裏。」
「哦……是哪個人呢？」
「我先生以前擔任過公司的淨水器業務員。當時，他大多拜訪住家。」
「然後？」
「當時他跟一位獨居的老奶奶變得很熟。除了去她家維修淨水器外，每次經過她家附近，他就會順道看望老奶奶。我先生說老奶奶不但腳跟腰有毛病，心臟也不太好，所以他總是有點掛懷。」
「那麼最近還是常去探望她嘍？」
「我想他大概一個月會去一次吧。有時候還會帶著豆沙包或小點心回來，說是老奶奶送給他的。」
「那位老奶奶的家在哪裏呢？」
「府中。」
彌生打開包包，拿出一張賀年卡。賀年卡上面的鋼筆字看起來十分漂亮。寄件人的名字是高野秀，地址確實是在府中。
「那您跟這位高野老奶奶聯絡了嗎？」草薙一邊拿著賀年卡晃動，一邊問道。
「我打過電話給她……」
「高野老奶奶怎麼說？」
「這……」彌生低下頭，看起來有點遲疑。過了不久，她抬起頭來。「高野奶奶過世了，就在幾天前……」
２
打開帝都大學理工學院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門，馬上有一道發出藍白色光芒的火燄映入眼簾。湯川學身穿白袍，手持瓦斯噴槍站在研究室裏。
「搞甚麼鬼啊！進來之前不會先敲個門是不是！」湯川大聲叫道，這是因為噴槍發出的聲音極大。
「我有敲，你根本沒回應啊！」草薙跟著吼回去。
湯川熄了火，將瓦斯噴槍放在桌上，然後脫掉白袍。
「好燙……，這個實驗果然不適合在室內進行。」
「實驗？甚麼實驗啊？」
「其實只是一個十分簡單的電流實驗。小學時咱們不是都做過嗎，只要把電池跟燈泡接在一起，打開電燈開關，電燈就會亮起來。就是那個實驗啦。」
湯川指著實驗桌說道。
如他所言，桌上擺著一個像是電源的長方形盒子，兩條電線從盒子延伸出來，接在兩顆壘球大小的燈泡上。若只是這樣，確實和小學生的實驗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條電線有一小段綁著幾公分長的玻璃棒。
「這根玻璃棒是甚麼？」草薙問道。
「就是玻璃棒啊。」湯川答道。
「等等，玻璃棒不會導電吧？難不成這是特殊材質做的？」
「你說呢？」湯川露出狡黠的笑容。和這位老同學進行科學方面的無厘頭問答，似乎是這名年輕物理學家的一大樂事。
「我就是不曉得才問你呀。」
「發問之前，你何不自己試試看？反正只要打開開關就知道了嘛。對，就是那個盒子上面的開關。」
聽湯川這麼說，草薙戰戰兢兢地按下開關。按下的瞬間，他還擺出防護姿勢，深怕會發生令人措手不及的變化……，然而甚麼事都沒發生。
「嘖……果然不行嘛！」
「那並不是甚麼特殊材質，只是一般玻璃。玻璃是絕緣體，電流無法通過。」
「那麼……」
「可是，若加上這個動作，會如何呢？」
湯川拿出打火機，點燃瓦斯噴槍。原本晃動著往上噴的火燄，在調節過瓦斯流量後，隨即變為刺眼的藍白色火燄。他以火燄噴燒墊著磚塊的玻璃棒。
在瓦斯噴槍加熱下，玻璃棒漸漸變成紅色，好像快要融化似的。此時，令人吃驚的狀況發生了！燈泡突然「啪」的一聲亮了起來，也就是電流通過了玻璃棒。草薙不自覺「啊」的叫出聲來。
「玻璃的主要成份是二氧化矽。在固體狀態下，矽與氧緊密結合，不過當玻璃受熱呈現融化狀態時，離子間的結合會變得鬆散，因而產生離子態。帶有正電荷的矽離子會流向負電荷、帶有負電荷的氧離子會被拉向正電荷。即可引發電流流動。」
草薙不太能理解湯川這番說明。不過他很清楚眼前這根半融化的玻璃棒，其性質與平常玻璃截然不同。
後來，湯川關掉瓦斯噴槍，草薙以為實驗到此告一段落，玻璃棒會恢復原狀，電流將再度受阻，燈泡也會跟著熄滅。結果卻不然，即便缺乏瓦斯噴槍的烈燄，玻璃棒依然綻放出強烈的光芒，燈泡也持續發光。
「當通過的電流達到某個強度後，玻璃棒會因其電阻造成的電流生熱效果不停散發熱能。如此一來，就算沒有外來熱能，電流依然能持續通過玻璃棒。」
「哦……就像累犯的心理狀態嘛……」草薙說道。
「怎麼說？」
「先是懷有動機，動機使人衝動，進而犯罪。不過犯罪行為卻使當事人變得更加衝動，最後喪失判斷力，再次動手犯案。這可說是惡性循環的最佳範例，等當事人清醒時，起初的動機已無關緊要了。」
「哈哈哈……」湯川笑了出來。「原來如此，的確很像呢。」
「其實只要懂得及時關掉開關（打消念頭），就天下太平了……」
「若不關掉開關的話，就會變成這樣。」
湯川指著玻璃棒說道。發出強烈紅色光芒的玻璃棒，最後被自身發出的熱融斷，燈泡也跟著熄滅。
「最後就會落得自取滅亡的下場……」
※※※
「美福」這家店距離大學不過幾分鐘腳程。雖然是間居酒屋，但店內定食種類相當多樣，大概是因為顧客以學生居多吧。草薙讀大學時也常光顧，只是他沒料到都這把年紀了，居然會再次踏進這裏。但因為是湯川的主意，他也莫可奈何。
草薙今天回到母校，其實沒甚麼特別的事，純粹是想找老朋友一起喝酒吃飯兼聊天罷了。兩人和學生時代一樣，並肩坐在吧檯最後面的位置。
聊過共同友人的近況後，草薙將下午和神崎彌生見面的經過告知湯川。他原本只是閒聊，而湯川雖對這個話題興趣缺缺，還是說了一句：「我覺得針對高野家進行深入調查，似乎比較保險。」
「你也這麼覺得？」
「那些自稱親戚的人有些不尋常……」
「也對。」草薙在湯川的杯子裏添加啤酒，剩下的全倒進自己的杯子。
根據神崎彌生的說法，她打電話給高野秀時，接電話的是一名男子，他自稱是高野秀的親戚。她向他詢問：「請問我先生是否曾到府上叨擾？」此人只回了一句：「我不認識他。我家奶奶剛過世，現在忙著處理後事……」隨即掛斷電話。
彌生還是有點在意，便親自前往高野家拜訪。出來應門的是一名年約四十的男性，她覺得此人並不是接電話的男子。
彌生拿出神崎俊之的照片給他看，問道：「最近他是否到過府上呢？」這名男子壓根兒沒有仔細看照片，只冷冷丟下一句「最近沒有人來」，她正打算繼續追問，男子突然臉色一變，且出言威脅。內容大概是「妳很囉嗦喔，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妳要是糾纏不休，小心我對妳不客氣！」
彌生只好離開高野家，不過她還是試著向高野家的街坊鄰居打聽消息，得知現在有幾名男女住在高野家。他們大概在兩個月前出現，然後就此住了下來。高野秀生前說過那是她的外甥夫婦，或許是因為獨居感到十分寂寞，向鄰居們說起此事時，她看來頗為開心。
高野秀死於心臟麻痹，她的告別式是在鎮立活動中心舉辦的，而且參加的人寥寥無幾。有件事令彌生十分在意：高野秀逝世的那一天，正是神崎俊之失蹤的日子。
「要進行調查，需要一個名目。」草薙說道。「現在這種狀況，我無權採取行動……，至少無法以刑警的身分行動。」
「我認識一個很討厭推理小說的朋友，」湯川夾起海參放進嘴裏後說道。「問他為甚麼討厭推理小說，他說因為兇手都太蠢了。他們為了欺騙警察，精心設計出千奇百怪的殺人手法，不過在隱藏屍體一事上卻完全不動腦筋。明明只要把屍體藏起來，就沒人知道究竟有否發生命案，甚至連警方也無法加以調查……」
「你所說的這個朋友，該不會就是你自己吧？」
「你說呢？」湯川一口飲盡杯中的酒。
３
在新宿的飯店見面後約兩週，神崎彌生主動打電話到草薙家。在這段期間，草薙完全沒幫上她忙。因為某起案件的嫌犯剛好在此時落網，上司交代他處理相關證據，並確認案情。
「對不起，這陣子一直很忙……，我原本打算撥空前往拜訪，只是……」草薙不自覺地開始辯解。「當地警署的警察沒有給您任何回報嗎？」
「是的……，我打電話過去詢問，只得到不著邊際的回答。」
「這樣子啊……」
他心想：不出所料，警方只有在發現無名屍時，才會想起失蹤案件吧……
「那個……草薙先生，其實後來我又去了高野奶奶家好幾次……」彌生開口時，顯得有些遲疑。
「發生了甚麼事嗎？」
「不，說不上有甚麼事發生……，只是我覺得有點奇怪……」
「怎麼說呢？」
「那些人每晚都出門，而且出門的時間很固定。」
「等一下……，神崎女士，難道您每晚都去高野家監視嗎？」
草薙這麼一問，彌生隨即陷入沉默，只聽見輕微的呼吸聲。
「請別誤會，我並沒有責備您的意思。」草薙急忙補充道。「我只是很好奇，您為何會如此在意他們的狀況呢？」
「因為……直覺。」
「哦……直覺是吧？」
「我對身為刑警的您說我是憑直覺判斷，您一定覺得很好笑吧？」
「不不，沒這回事。」
「我去過我先生最後停留的地方，也就是八王子的老人安養院，也見到了當天跟我先生交談過的老奶奶。那位老奶奶說我先生很親切地跟她打招呼、聊天，她覺得很開心。那時，我心想：從安養院回公司的路上，我先生一定會順路前往高野奶奶家探望她。而且在老人安養院，他必然也會想到高野秀奶奶……」
這次換草薙閉口不言，彌生的話極具說服力。這確實只是她的直覺，不過卻非毫無根據的直覺，應該說是合乎邏輯的直覺才對。只是若讓湯川學知道，他大概會非常不以為然吧……
「您剛剛說他們每晚都在同一時間出門……」回想彌生說過的話，草薙問道。「那麼您知道他們到甚麼地方去嗎？」
「嗯，我知道他們會去某個地方……，只是……我有點害怕……」她吞吞吐吐地說道。
草薙察覺到她的用意，也明瞭她是抱著甚麼樣的期待打電話給他。
「好吧……，」他說道。「明天晚上我剛好有空，我們就一起監視他們的行動吧。」
※※※
隔天晚上七點半，草薙及彌生兩人坐在紅色小轎車中。車子是神崎家的，不過她說俊之平常很少開。
「大概是因為他每天都得開車四處奔波，放假時希望離車子遠一點吧……」
說這句話時，她的側臉看起來似乎已對丈夫的存活不抱任何希望。
兩人將車子停在路邊，馬路另一邊是並排的老舊日式房屋，每棟看起來都像是昭和四十年代（約一九六五年）建的房子。從左邊算來第三棟就是高野家。就外觀看來，佔地似乎不大，草薙判斷房子的面積頂多三十坪左右。
※※※
彌生說有兩對夫妻住在高野家，其中一對是高野秀的外甥夫婦，另一對好像是外甥媳婦的兄嫂。他們是這樣對街坊鄰居說的。
「可是……，」她說道。「鄰居對他們的風評都很不好。他們一開始跟高野秀奶奶同住時，雖然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但老奶奶過世後，他們的態度馬上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現在甚至很少跟鄰居寒暄。」
「那四個人為甚麼會搬過來跟老奶奶住呢？」
「老奶奶自己對鄰居說，外甥夫婦因為被裁員，才跑來求她收留。至於另一對夫妻，她也說他們是她的親戚。」
「哦……」草薙心想：這實在說不過去。「剛剛您說外甥夫婦被裁員了，那麼他們現在的情形呢？還是沒有工作嗎？」
彌生點了點頭。
「鄰居們說他們整天遊手好閒。不止那個說是外甥的人，連另外一名男性也一樣。」
「意思是另一名男性也因為失業而無家可歸嘍？」
「不過……」彌生微微側著頭說道。「他們對外宣稱失業，但看起來一點也不缺錢，連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像是便宜貨……」
「哦……」
「此外，他們也沒有出外找工作的跡象，總之，四個人整天都窩在家裏。」
「但是每到晚上八點……」
「嗯……」彌生點點頭，視線望向斜前方。「四個人就會一起出門。」
草薙看了看手錶，快八點了。
※※※
七點五十七分，一名身材頗胖的男子率先走出家門，他身上穿著白色 POLO 衫，肚子如孕婦般突出。緊接著一名女子走出來，大概三十開外，頂多三十六、七歲吧。身材偏瘦，臉上化著濃妝。
兩人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隨後又有一對男女出現，兩人較為矮小。男子身穿成套運動服，頭髮綁著一條長長的馬尾；女子上半身披著一件牛仔夾克，下面則是一條裙襬幾乎著地的長裙。兩人大概三十歲出頭。
「我前往拜訪時，出來應門的就是那個穿著白 POLO 衫的男子。」彌生說道。
「他們沒有車子，是吧？」
「嗯，他們四人總是這樣一起出門閒逛。好幾次我都想要尾隨在後，但是他們看過我，所以……」
「我知道了，請您留在車上等我回來。」
草薙下車後，加緊腳步追上他們。
兩對男女看來是朝著車站方向走。年輕的那一對走在前面，中年的那一對跟在後面。草薙從後方觀察，他們彼此之間幾乎沒有對話。明明一整天都窩在一起，感情卻不怎麼好。當然也有可能因為他們感情好到整天膩在一起，已經聊到沒有話題可聊了。
起初草薙認為他們純粹是為了吃飯，才會在固定的時間出門。不過彌生說不可能，他們連叫壽司外送的日子，也還是會在晚上八點出門。
草薙小心翼翼地與四人保持一定距離，心想：他們看起來也不像要去哪裏上課……
他們逐漸接近商店街，不過，此時還開門營業的店家並不多。四人依然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前進。
突然，他們停下腳步，交談了一下後，轉身走進旁邊的店家，那是一間燒烤店。
搞甚麼啊……，果然還是出來用餐嘛……
這樣一來，他們大概得過好一陣子才會出來。草薙環顧一下四周，思索該如何打發時間。
此時，這四個人的行動有了變化。只有穿 POLO 衫的男子及年輕夫婦走進燒烤店，另一名中年女性隻身離開。草薙毫不猶豫地跟在她後面。
女子一邊摸著一頭燙捲的長髮，一邊踱過商店街。她的視線偶爾會望向書店等店家，不過並未停下腳步。草薙有種預感：其中必有蹊蹺。
不料……
女子走到小鋼珠店門口，不加思索地走了進去。草薙雖感到訝異，還是跟了進去。
女子在店內來回走了一下，挑選靠中間的某台小鋼珠坐了下來。投幣後，開始玩起來。草薙選了一個看得見她的位子坐下，為了避免引人懷疑，他也買了些小鋼珠玩。他已經好久沒碰小鋼珠了。
他一度以為她可能和某人有約，不過並未有人試圖和她接觸。她看起來也只是專注地玩著小鋼珠，就這麼過了一小時。
女子先是看了看手錶，然後留戀地注視著小鋼珠台一會兒，最後站了起來。看樣子她是空手而歸了。她一邊看著其他玩家的戰況，一邊走向出口。草薙趕緊隨後跟上。
女子沿著來時路線往回走，一路上也不曾在其他店家停留。當她走到那間燒烤店後，打開店門朝內看了一下，不過沒有進去。
另外三人從店裏走出來，穿白 POLO 衫的男子拿著牙籤剔牙，他大概喝了啤酒，臉有點紅。男子對女子說了些甚麼，只見她搖了搖頭。大概是問她小鋼珠的戰績吧，男子臉上隨即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四人轉身朝住家方向走去，他們的步調就和前來商店街時一樣懶散。從他們的舉動實在察覺不出有甚麼特殊的企圖或目的。草薙認為四人中，有三人是為了填飽肚子，另一人則是為了玩小鋼珠，才會一起出門。既然如此，為何專挑每晚八點出門呢？難道純粹是他們有準時出門的習慣嗎？
他們就一路回到家中。看著他們走進家門後，草薙回到彌生車上。
他將方才跟蹤的結果告訴彌生。
「我不覺得他們的行動有特殊意義。要說比較可疑的，大概就是那三個人究竟在燒烤店做了甚麼事吧……，我再怎麼看，都覺得他們純粹是去吃飯而已。」
他看著彌生的側臉問道：「妳覺得呢？」但問話的同時，他吃了一驚。因為她的臉色異常蒼白。
「發生了甚麼事嗎？」草薙問道。
彌生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隨後緩緩轉頭對著他。
「草薙先生跟蹤他們時，我心想或許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就跑到他們屋子那邊去……」
「然後？」一股忐忑不安的情緒湧上草薙心頭。
「我很想進屋裏去，可是所有門窗全都上了鎖，所以……」
「您也太莽撞了吧。」
「但……」她深呼吸一下後，繼續說道。「房子裏突然傳出聲音……」
「甚麼！」草薙瞪大雙眼。
「當時我人在窗戶附近，聽見像是敲打牆壁的聲音，還聽到好像有人在裏面跑來跑去的聲音……」
「那麼……您有聽見說話聲嗎？」
她用力搖了搖頭。「我沒有聽見說話聲……」
「那……聽見聲音後，您作何反應？」
「我心想那說不定是我先生被關在屋內，為了求救發出的聲音，我敲了窗戶幾下，可是沒有任何回應。最後聲音漸漸消失了，加上窗簾緊閉，我根本無法看到屋內的情形。」
草薙感覺心臟急速跳動，難道除了那四個人，屋子裏還有其他人？
「草薙先生，發出聲音的人是否就是我先生呢？會不會是他遭到監禁，無法說話呢？所以才趁那些人出門時，不斷掙扎發出聲音求救……」
說著說著，彌生變得有點亢奮，使得言行舉止不像平常冷靜。不過草薙也無法斷定她說的純屬妄想。
「我知道了，您等我一下吧。」
草薙下車，朝著高野家走去。
屋子周邊立有年代久遠的木牆，他就算踮起腳尖，也無法窺見屋內的情形。他調整呼吸、稍加思考後走到門口。門柱上有一個塑膠蜂鳴器，他伸手按了一下。
過了十幾秒，有人打開了玄關大門。大概是門不太好開，開啟時發出咔啦聲響。門後出現一名男子，是年輕的那一個。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草薙露出和藹的笑容，踏進玄關。「有件事想跟您確認一下……」
「甚麼事啊？」男子皺起眉頭，擺出一副神經質的表情。
草薙拿出警察手冊，只見年輕男子的神色變得更加難看。
「我們接到鄰居檢舉，說府上噪音擾鄰。」
「沒有啊！我們家才沒製造噪音！」
「這樣子啊，可是報案的鄰居說聽到吵鬧的聲音喔。」
此話一出，男子神色倏然一變。草薙甚至覺得聽見他血液倒流的聲音。
「我想八成是鄰居聽錯了，麻煩別亂說好不好？」
「能否讓我進屋裏確認一下呢？」
「為甚麼非得讓你進屋不可啊？」男子怒形於色。
「只是稍微看一下，馬上就好。」
「我拒絕！」
此時屋子裏傳出一聲「沒關係啦」，穿白色 POLO 衫的男子出現在年輕男子身後，對草薙露出和氣的笑容。
「只要讓他看一下就好啦，這樣也快點了事嘛。」
年輕男子如洩氣的氣球一樣低下頭去，不再反對。
「打擾了……」草薙邁步走進屋裏。
好幾雙鞋雜亂地擺放在脫鞋處，至少超過四雙。不過草薙並未特別在意，假設他們真的監禁了某人，也不可能傻到把此人的鞋子放在脫鞋處。
整間房子呈縱向窄長格局，一踏進屋內，即可看見樓梯，旁邊則有一條通到後面的走廊。草薙逕自沿著走廊走去。
走廊右邊面對著庭院，但木板套窗緊閉。木板套窗的內側有四片玻璃窗，窗鎖是鐵棒狀的插銷鎖。四片窗戶配兩副鎖，不過其中一副壞掉了，並未上鎖。
走廊左邊有兩間相連的和室，另外兩名女子就在和室裏。年長的女子手肘靠在矮桌上，嘴裏抽著菸；年輕女子則抱膝坐在榻榻米上，眼睛盯著老舊的十四吋電視。兩人都以看到怪人的眼神抬頭望著草薙。
「他是誰啊？」年長的女子問道。
「他是警察。」穿白色 POLO 衫的男子說道。「說甚麼有鄰居打電話檢舉……」
「哦……」女子的眼神甫與草薙對上，隨即將視線轉移到電視上。草薙發現她手腕上戴著一串唸珠，讓他覺得有點意外。原來她信仰這麼虔誠啊……
草薙環顧室內一周，斑駁的牆壁及變色的榻榻米，訴說著這棟屋子的年齡。低矮的茶具櫃看起來也頗為老舊。
有兩個花瓶倒在茶具櫃旁，墊著色紙的匾額也被丟在榻榻米上面。由茶具櫃頂留下的塵埃痕跡可以看出，這些東西原本都在茶具櫃上面。草薙本想詢問為何不將花瓶及匾額放回原位，但終究沒有開口，因為他沒有理由過問。
另一間和室裏擺著老舊衣櫃及佛龕，榻榻米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奇怪的是，這間和室沒有燈光。原本應該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式螢光燈，不知為何被拆下來放在房間一角。
「為甚麼不把燈管裝上去呢？」草薙問道。
「我們正打算裝啊，燈管剛好壞掉了……」穿白色 POLO 衫的男子說道。
這間房間有扇小窗戶，窗上掛著褐色窗簾。彌生大概就是在這扇窗子外聽見聲音的吧。
之後草薙看過廚房，又爬上二樓。二樓也有兩間房間，不過房間裏的棉被都沒有收起。
「如何？沒甚麼問題吧？」下樓後，穿白色 POLO 衫的男子說道。
「的確沒甚麼問題，但為防萬一，能否請您告知府上的電話號碼，以及各位的姓名呢？」
「用不著知道我們的姓名吧？我們又沒有做甚麼壞事……」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那麼至少請告知戶長的姓名，之前的戶長應該是高野秀女士，那現在呢？」
「是我。」站在一旁的年輕男子說道。
草薙拿出手冊，記下他的名字。年輕男子說他叫高野昌明，看來他真的是高野秀的外甥。
「請問其他三位跟您是甚麼關係呢？」
「分別是我太太……，以及我朋友夫婦。」
「朋友？」草薙重複了一次。「您跟朋友住在一起？」
「我們只是在此借住一陣子罷了。」穿白色 POLO 衫的男子說道。
草薙原本打算語帶諷刺地說「這一陣子還真是久呢……」，但還是忍住未說出口。
４
隔天晚上，草薙與彌生再度開車來到昨天停車的地點，只是今天開的是草薙的愛車──黑色 Skyline。
車內儀錶板上的電子鐘顯示時間是七點五十分，草薙聽見身旁的彌生似乎吞了口口水。
「準備好了嗎？」草薙問道，其實他是想問「是否做好心理準備了？」
「沒有問題……」她如此回答，不過聲音有點沙啞。
兩人接下來即將採取的行動，其實已超出合法偵查範圍。若不幸被發現的話，將無可辯駁，搞不好還會鬧到警察局去。
可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就現階段而言，要請警方展開偵查行動，根本難如登天。
草薙心中另有盤算。假設真被發現，草薙深信他們絕不可能打電話報案。昨天進入屋內後，草薙深信這四個人有不可告人之事。
「啊，他們出現了。」彌生低聲說道。
四人照慣例走出家門，在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轉角之前，車上的草薙及彌生儘可能地壓低身子，以免被他們發現。
確認過時針剛好指著八點後，草薙打開車門。
「我們走吧。」
彌生也迅速地下車。
兩人小跑步接近高野家，確認四周沒有人後，便閃身鑽進大門。
草薙繞到庭院這邊，木板套窗和昨天一樣緊閉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字型的螺絲起子。
「這樣就能打開窗戶嗎？」彌生有點不安地問道。
「看我表演嘍。」
他蹲在木板套窗旁，將螺絲起子插進木板套窗下的空隙，再運用槓桿原理，讓窗子翹起來。老舊的木板套窗輕易地被他卸下。
昨天看到有扇玻璃窗並未上鎖的草薙，輕輕鬆鬆地成功潛入屋裏。
「這棟房屋還真老舊啊……」跟在他身後的彌生說道。
「是啊，請小心儘量不要觸摸屋裏的東西喔。」
「知道了。」
草薙慎重地打開昨天兩名女子所在的和室紙門，裏面髒亂的情形和昨天一樣。矮桌上放著一包還沒吃完的洋芋片。
「沒人在家……」彌生看過隔壁房間後，對草薙說道。
「的確……」
「可是，我昨天確實親耳聽見屋內發出物體碰撞的聲音啊……」她側著頭說道。「真是奇怪……」
草薙連壁櫥也打開察看一番，裏面只有老舊的紙箱。
「這是怎麼回事呢？」彌生用手抵著額頭。「難不成是我搞錯了？不可能啊，我明明聽見了……」
「總之，我們先出去再說吧，看來沒有跡象顯示您先生被監禁在屋裏……」
「也對，真是對不起，這樣麻煩您，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用不著在意啦。」說完後，草薙輕輕推了她一把。
此時……
草薙聽見一陣輕微的聲響，好像是木頭互相磨擦的聲音。這是甚麼聲音？這念頭才浮現，整個屋子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傢具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茶具櫃裏面也傳來碗盤互相碰撞的聲音。隔壁房間的佛龕也搖了起來，佛龕上的小門被震開，裏面的裝飾品紛紛掉落。吊在天花板的電燈大幅搖擺，連帶使所有物品的影子劇烈晃動。
彌生放聲尖叫，緊緊依偎在草薙身上。他則緊抱著她，不斷環顧四周。此時他張口結舌，只能呆呆佇立在原地不動。
放在榻榻米上的花瓶被震倒，在榻榻米上滾來滾去。放在矮桌上的洋芋片跟著掉出袋口，其他地方的某樣東西也被震落。
這是……！
此時，草薙發現自己嚇得渾身發抖。
５
湯川聽完這段敘述，依然雙手抱胸，沉默了好一陣子。隔著眼鏡的雙眼，明顯透露出不悅及疑惑的神色。他的右腳不停晃動，眉頭深鎖。
他會這麼不快，其實早在草薙預料之中。畢竟湯川對這類話題非常排斥，不過這可是草薙的親身經歷，他只是據實以告。
「我真受不了你這傢伙！」湯川總算打破沉默。「虧你能一再搬出這種怪力亂神的話題。上次是幽靈對吧，上上一次則是靈魂出竅，還是甚麼預知夢的……」
「我也萬般無奈啊，幹我這行的，碰到怪事的機會本來就比常人多嘛。」
「但又不是所有刑警都像你一樣，淨是遇到靈異事件。你說這次碰到了 poltergeist【註：擾靈現象，「poltern」意為發出吵鬧聲的，「geist」指死者的鬼魂，也可指生者的靈魂。】？」
「又不是我想要撞見靈異現象……」
湯川坐回椅子上，兩手一攤，像是在說「真是夠了」。
「所謂的 poltergeist 是德語，意思是『喧鬧的鬼魂』。屋內的傢具四處移動，或是整個房間震動，都起因於靈魂作祟，不過你剛剛的描述比一般解釋還要誇張許多。」
草薙雙手用力拍桌，為自己的說法極力辯護。「要我說幾次都行，那絕對是靈異現象！我後來調查過，當天那個地方沒有發生地震的紀錄，也絕不是我的誤認或錯覺。畢竟還有證人神崎彌生可以做證。」
湯川緩緩起身，在草薙面前伸出手來。
「我又沒說那是你的誤認或錯覺，而且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當天並未發生地震。」
「這表示你承認我碰到的確實是擾靈現象嘍？」
「就我的理解是那間屋子發生過近似於俗稱『擾靈現象』的狀況。」
「根據你的推理，你覺得真相為何？」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我覺得有件事比解開此一現象的成因更為重要。」
「甚麼事？」
「你認為老奶奶獨居時，那間屋子就有這種靈異現象嗎？」
「我覺得不太可能，如果這種現象已持續一段時間，老奶奶應該會找人商量才對。但根據彌生女士的說法，她從未聽她先生提起此事。」
「沒錯，換言之，以前從未發生的現象，現在居然發生了，原因何在？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就是這四人組為何不設法解決這個現象？根據你的描述判斷，他們肯定知道屋裏會發生這種靈異現象。照理說，他們應該會設法儘快解決才對，例如拜託專家進行調查等。他們卻沒有這樣做，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引發這種現象的原因，而且他們不希望外人對此原因進行調查。」
「他們知道原因？這……」草薙雙手盤在胸前，抬頭仰望天花板。「其中一名女性還在手腕上戴著一串唸珠……，我不認為他們會以科學角度來解釋此一現象。」
「我也沒說他們想出合乎科學的解決方法啊。手腕上戴著唸珠，表示他們認定那是擾靈作祟。但我想不通的是，明知那間屋子鬧鬼，他們為何還執意住在裏面……」湯川一邊抓著頭髮，一邊走向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色。在陽光照射下，他臉上的鏡片發出閃亮的光芒。
「你究竟想說甚麼？」
草薙問道，湯川隨即回頭看著他。
「你向上司報告過這件事了嗎？」
「報告？不，還沒有。這是我擅自利用公餘時間進行的調查，要是穿幫，我肯定會被狠狠刮上一頓。」
「那你就抱著被狠狠刮上一頓的覺悟，向上司報告此事吧。我認為事情多半比你想像的嚴重許多。」
６
望遠鏡的焦點鎖定高野家門口，兩名男子步出大門。時間是下午兩點三十分，距離擾靈現象發生的時刻，還有好幾個鐘頭。
「看樣子誘餌果真發揮功效了呢……」坐在駕駛席的牧田說道。
「他們當然會上鈎啦……，畢竟他們是為了等待這個通知，才會住在這間鬼屋的嘛。」草薙一邊用望遠鏡追蹤兩名男子的身影，一邊回應道。
他們是因為接到當地信用金庫的電話，才會在此時出門。電話提及高野秀女士的存款，希望代理人前往信用金庫處理。信用金庫的職員配合警方要求，撥打這通電話，目的是為了調虎離山。
經過調查，警方得到一些關於高野昌明的情報。昌明雖是高野秀唯一的親戚，不過已有多年未曾聯絡。根據調查，他在一年前失業後，染上賭博的惡習，欠下鉅額債款。
昌明夫妻會主動前來投靠高野秀，應該是覬覦她的存款。昌明向許多人誇耀過他的伯母繼承了丈夫大筆財產。
至於另一對男女究竟是誰，草薙還不得而知。不過他們猜想這兩人肯定也是貪圖高野秀財產的敗類。
「好啦，咱們該動身啦。」草薙對坐在身邊的湯川說道。
湯川看了看手錶，確認一下時間。
「那件事你交代好了吧？」
「你是指工廠那邊嗎？放心吧，他們答應協助我們。」
「話說回來，屋子裏真有那樣的機關嗎？」牧田回頭詢問。「如果失敗的話，那你們可就糗大嘍。」
「真的失敗的話，那就見招拆招嘍。」湯川毫不在意地說道。「說真的，偶爾讓你們出個糗，也有利而無害啊。」
牧田面露苦笑看著草薙。草薙點了點頭，再次說道：「咱們上。」
※※※
高野家一片寂靜。草薙像上次來訪時一樣，伸手按下門鈴。玄關的拉門緩緩打開，依然發出了咔啦咔啦的聲音。
年輕女子出來應門，草薙知道她是高野昌明的妻子，名叫理枝。
理枝似乎記得草薙，她露出懼色，同時擺出提防的神態。「有甚麼事嗎？」
「有件事情想要確認一下，能夠再讓我們察看一下屋內的狀況嗎？」草薙以極為和藹的語氣說道。
「你們到底還要調查甚麼啊？裏面明明甚麼都沒有啊！」
「這個嘛……」草薙嘴角泛出微笑說道。「我們就是想要確認裏面甚麼都沒有。如此一來，日後我們如果再接到鄰居的檢舉電話，就可以肯定地告訴他們府上沒有問題……」
「哪來這麼多檢舉電話啊……」
「說多其實也不多啦，但鄰居對某些傳聞議論紛紛，像是有人聽見奇怪的碰撞聲啦……」
說著說著，年長的女子從裏面走了出來，惡狠狠地瞪著草薙及湯川的臉。
「妳在幹嘛？」
「啊……是他們啦……，他們說想要再進屋裏看一下……」
「哦……你們還真固執呢。到底是誰打電話檢舉？是隔壁的歐巴桑嗎？」
「這個嘛……，我只能說我們接到不少鄰居的電話啦……」
「這世上閒人還真多呢。好，就讓你們進來看，不過這可是最後一次了喔！」
草薙一邊鞠躬表達歉意，一邊動手脫掉鞋子，同時還瞄了一眼手錶，時間是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和前幾天一樣，他們沿著走廊來到最裏面的房間。房間內還是一樣髒亂，食品空罐就這麼被丟在房間裏。
湯川十分感興趣地看著柱子及牆壁，草薙則湊近他耳邊低聲問道：「你有何看法？」
「錯不了！」物理學家如此回答。「如我所料，條件非常吻合，不論是建材的破損程度，還是房屋格局，一切都十分理想。」
當然，他並未說出「最適合引發靈異現象」這句話。
草薙再次看了一下手錶，時間已過兩點五十分。
「如何，刑警先生？屋裏沒甚麼奇怪的地方吧？」年長的女子兩手抱胸站在走廊上說道。她的手腕上依然戴著唸珠。
「確實沒甚麼奇怪，不過為防萬一，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你們這樣子做，算是侵犯到我們的隱私權了。」
無視年長女子說的話，草薙作勢打開壁櫥。
「喂！你這是做甚麼！」女子高聲抗議，而手持白色塑膠袋的湯川站在走廊的另一端。
「你看，我在冰箱旁邊發現這包玩意兒……」湯川氣定神閒地說道。「這八成是家庭用混凝土吧。」
「混凝土？」草薙看著女子。「你們買這玩意兒做甚麼？」
「我不知道！大概是我先生買來修補房子的吧。應該好了吧，你們查夠了沒有？快點出去好不好！」
一邊聽著女子高聲怒斥，草薙再次看了一下手錶。時間剛好三點整。
突然，木頭發出軋吱聲，緊接著榻榻米開始搖晃，佛龕也咔噠咔噠地震動起來。
高野理枝「呀」的叫出聲來，年長女子則嚇得雙眼圓睜。
「來了！」草薙以眼神向牧田示意。
牧田立刻挺身擋住兩名女子。
「這裏很危險，妳們先退到屋外去吧。」牧田邊說邊把她們推向玄關。
湯川站在佛龕前面，環顧四周。傢具不停搖晃，牆壁也開始剝落。
「太棒了，這就是擾靈現象嗎？」他高興地大叫起來。「真是驚人啊，原來要製造出這種現象，還是辦得到嘛！」
「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草薙怒罵道。
「說的也是。」
湯川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金屬鈎，將尖銳處插在腳邊的榻榻米上，然後用力往上拉扯，榻榻米的一角應聲被拉起。草薙急忙伸手接住，順勢把整張榻榻米掀開，下面的黑色地板跟著露出來。
草薙拆掉地板，赫然發現下面是一眼即可看出，新近凝固的水泥塊。
７
高野昌明在偵訊室裏做出下列供述──
「我記得原本負債大概才三百萬圓而已……，但不知不覺中，利上加利，到最後已逼近兩千萬圓了。是真的，事到如今我再說謊也沒甚麼意義了。我根本無法償還這麼一筆鉅款，最後才想到高野伯母。之前另一個伯父在生前告訴我，說伯母繼承了伯父的遺產，手頭上應該有很多現金。我想或許能請伯母幫我度過難關，才前來拜訪她。伯母說我們既然在找住處，暫時跟她一起住無妨，於是我們就在伯母家住了下來。不料沒過多久，近藤跑來找我們。近藤是討債集團的人，他說在我還清債款前，他一步也不離開伯母家，就帶了另一個女人住進來。我跟伯母謊稱他們是我朋友夫妻。大概是多年的獨居生活讓伯母深感孤單寂寞，她並未排斥他們，反而還說『朋友有難，就該伸出援手』。欺騙心地如此善良的伯母，我也覺得很不好受，但仍想儘快找出伯母藏錢的地方。因為我知道伯母不太信任銀行，應該會把財物放在家裏。知道這個情報的近藤，也時常趁伯母不注意時，檢查床底，或是翻開天花板察看，不過都沒發現半毛錢。最後，到了那一天……」
當天，近藤喝得爛醉如泥，又為遲遲未能找到錢一事焦躁不已，原本在高野秀面前總是裝好人的他，終於露出本性。
近藤揪住高野秀的衣襟，以極為粗魯的手段及口氣逼問她──妳外甥欠了一屁股債，妳這個伯母替他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不是嗎？
高野秀的心臟本就不好，在遭到外甥欺騙自己的打擊，以及近藤態度丕變驚懼萬分的雙重夾擊下，導致心臟病發作，一命嗚呼。由於事發突然，「我還以為伯母是在演戲……」昌明這樣說。事發後，近藤拍打她的臉頰，試圖喚醒她。
不過，讓他們大驚失色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突然有個身穿灰色西裝的陌生男子出現在庭院中。
男子指著昌明等人說：「我全都看見了，你們做的事跟殺人沒兩樣，我要去報警，讓你們接受法律的制裁！」
當然，這名男子就是神崎俊之。
近藤受到如此強硬的指摘，怒氣攻心。擁有柔道二段資格的他，從背後襲擊轉身欲前往警局報案的神崎，勒住他的脖子。
「一下子，家裏多出兩具屍體，我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高野昌明說道，這大概是他當時真正的心情吧。
他們把高野秀的屍體送到醫院去，不過神崎的屍體無法比照辦理，因為警方或醫院一查，馬上就能查出他死於他殺。
於是，他們決定把屍體藏在和室地板下面。他們動手挖出一個洞，把屍體埋進洞裏，再用水泥封住洞口。至於神崎駕駛的客貨兩用車，則是先將車輛的牌照等全銷毀後，再由近藤把車開到不知名的報廢車輛處理場棄置。
接下來，只等找出高野秀秘藏的財產，他們即可遠走高飛。
不過，他們始終沒能尋獲。
８
「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相信是幽靈顯靈。一定是被埋在土裏的神崎俊之的怨恨引發了那樣的現象。」草薙邊說邊將馬克杯拿近嘴邊。馬克杯裏當然是第十三研究室的名產──淡而無味的即溶咖啡。
「要如何看待此事純屬個人自由，我不打算說服你改變看法。不過在我看來，這不過是共振引發的現象罷了。」湯川冷冷的說道。對方越興奮，他就越會潑人冷水，此人自年輕時起就是這副德性。
聽完擾靈現象的描述後，湯川前往區公所，針對高野家周邊的地下管線進行瞭解。湯川發現高野家的正下方有一個年代久遠的下水道出水孔，他隨即斷言這個出水孔正是引發擾靈現象的成因。
「每個物體都具有本徵共振頻率，當加諸於物體上的外力其振動頻率與該物體的共振頻率恰好一致時，受力的物體便會產生劇烈振動。這就是所謂的共振現象。我猜多半是因為某種原因，使得原本包圍住該出水孔的環境產生變化，進而引發了共振現象。」
至於是甚麼原因，湯川推測可能是加諸地表的外力造成的。他說：例如挖掘洞穴等等。
會大費周章在地板挖洞，其目的極為有限。草薙心中不禁萌生不祥的預感。最後，他的預感成真。
此外，根據調查，草薙及湯川得知高野家附近某間零件工廠的排水管，就連接著那個老舊出水孔。每天一到晚上八點，工廠會排放處理過的熱水。當熱水通過排水管時造成管內空氣對流，進而使位於高野家正下方的出水孔產生振動現象。
發現屍體的那一天，警方事先請求工廠配合，要他們在下午三點便先行排放熱水。
「好啦，我該走了。」將馬克杯放在桌上後，草薙站了起來。
「你要去找她嗎？」湯川問道。
「嗯。」草薙回答。「她」指的是神崎彌生。「破案後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我一直沒時間對她說明案情。」
這個角色真不討喜，不過他也知道這件事非親自說明不可。
等她冷靜下來後，他會一併告訴她高野秀的財產究竟在哪裏。
穿著西裝的神崎俊之，原封不動地被埋在土裏，他身上的東西也全都在口袋裏。不過錢包裏的現金及信用卡已被兇嫌拿走。他們已打定主意，要盜刷他的信用卡大肆採購。
但是他們忽略了最重要的東西，那便是放在證件夾中的一張磁卡。
這張磁卡是某個銀行保管箱的鎖。訂定契約租用保管箱的人並非神崎，而是高野秀。不過神崎俊之是她的代理人，所以磁卡才會在他身上。
根據警方調查，銀行保管箱除了存款簿、股票債券、貴重金屬及土地房屋權狀等物品，還有一封信函。
裏面是一張遺書，上面明白寫著在她過世後，要將所有財產致贈給神崎。
「關於擾靈現象，你打算對她說那是幽靈造成的嗎？」湯川問道。
走到門邊的草薙回頭說道：「當然，不可以嗎？」
「沒這回事。」物理學者搖了搖頭。
「拜啦。」草薙伸手打開門。
「草薙……」
「怎樣？」
湯川流露出有點遲疑的神色，對他說：「好好加油吧！」
草薙舉起一隻手揮動了幾下，離開了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