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我看蘇青</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我看蘇青</h3><br /><br />  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像到的,互相敵視著。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這裏有點特殊情形。即使從純粹自私的觀點看來,我也願意有蘇青這麼一個人存在,願意她多寫,願意有許多人知道她的好處,因為,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地的文化水準。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br /><br />  至於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我想我喜歡她過於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知道她比較深的緣故。那並不是因為她比較容易懂。普通認為她的個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話既多,又都是直說,可是她並不是一個清淺到一覽無餘的人。人可以不懂她好在哪裏而仍舊喜歡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書可以有許多不大懂它的好處的讀者。許多人,對於文藝本來不感到興趣的,也要買一本「結婚十年」,看看裏面可有大段的性生活描寫。我想他們多少有一點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罵的資料。大眾用這樣的態度來接受「結婚十年」,其實也無損於「結婚十年」的價值。在過去,大眾接受了「紅樓夢」,又有幾個不是因為單戀著林妹妹或是寶哥哥,或是喜歡裏面的富貴排場?就連「紅樓夢」,大家也還恨不得把結局給修改一下,方才心滿意足。完全貼近大眾的心,甚至於就像從他們心裏生長出來的,同時又是高等的藝術,那樣的東西,不是沒有,例如有些老戲,有些民間故事,源久流長的;造形藝術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沒法子拿這個來做創作的標準。迎合大眾,或者可以左右他們一時的愛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寫不出蘇青那樣的真情實意的書。<br /><br />  而且無論怎麼說,蘇青的書能夠多銷,能夠賺錢,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麼?<br /><br />  我認為「結婚十年」比「浣錦集」要差一點。蘇青最好的時候能夠做到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廣大親切,喚醒了往古來今無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憶,個個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實在是偉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點:從前她進行離婚,初出來找事的時候,她的處境是最確切地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現在的地位是很特別的,女作家的生活環境與普通的職業女性,女職員女教師,大不相同,蘇青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種特殊的習氣,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蘇青的觀察態度向來是非常的主觀,直接,所以,雖然這是一切職業文人的危機,我格外的為蘇青慮到這一點。)也有兩篇她寫得太潦草,我讀了,彷彿是走進一個舊識的房間,還是那些擺設,可是主人不在家,心裏很惆悵。有人批評她的技巧不夠,其實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覺中,喜歡花俏的稚氣些的作者讀者是不能領略的。人家拿藝術的大帽子去壓她,她只有生氣,漸漸的也會心虛起來,因為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可是這些以後再談罷,現在且說她的人。她這樣問過我:「怎麼你小說裏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著,總找不到。」<br /><br />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紙人,放在書裏比較便利。「看扁了」,不一定是發現人家的短處,不過是將立體化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牆上,已經畫好了在那裏,只等用墨筆勾一勾。因為是寫小說的人,我想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見,有些天資很高的人,分明在哪裏走錯了一步,後來怎麼樣也不行了,因為整個的人生態度的關係,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壞,只是沒出息,不乾淨,不愉快。我書裏多的是這等人,因為他們最能夠代表現社會的空氣,同時也比較容易寫。從前人說「畫鬼怪易,畫人物難」,似乎倒是聖賢豪傑惡魔妖精之類的奇蹟比較普通人容易表現,但那是寫實功夫深淺的問題。寫實功夫進步到托爾斯泰那樣的程度,他的小說裏卻是一班小人物寫得最成功,偉大的中心人物總來得模糊,隱隱地有不足的感覺。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說了,總把他們的好人寫得最壞。所以我想,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罷,等我多一點自信再嘗試。<br /><br />  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麼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裏碰見他們,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較量,沒有一點容讓,總要個恩怨分明。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她起初寫給我的索稿信,一來就說「叨在同性」,我看了總要笑。──也不是因為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蘇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講理。譬如說:前兩天的對談會裏,一開頭,她發表了一段意見關於婦女職業。「雜誌」方面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是──」她凝思了一會,臉色慢慢地紅起來,忽然有一點生氣了,說:「我又不是同你對談──要你說我做什麼?」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覺得這是非常可愛的。<br /><br />  即使在她的寫作裏,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她與她丈夫之間,起初或者有負氣,到得離婚的一步,卻是心平氣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簡單。她丈夫並不壞,不過就是個少爺。如果能夠一輩子在家裏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係是可以維持下去的。然而背後的社會制度的崩壞,暴露了他的不負責。他不能養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職業上的發展。而蘇青的脾氣又是這樣,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的了。只有分開。這使我想起我自己,從父親家裏跑出來之前,我母親秘密傳話給我:「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當時雖然被禁錮著,渴想著自由,這樣的問題也還使我痛苦了許久。後來我想,在家裏,儘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後幾年的求學的年齡反倒被耽擱了。這樣一想,立刻決定了。這樣的出走沒有一點慷慨激昂。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br /><br />  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擘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鉅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於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瞭與愛悅,也是應當的。而對於我,蘇青就象徵了物質生活。<br /><br />  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的房,雪白的粉牆,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磁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糰,每一隻上面點著個胭脂點。中國的房屋有所謂「一明兩暗」,這當然是明間。這裏就有一點蘇青的空氣。<br /><br />  這篇文章本來是關於蘇青的,卻把我自己說上許多,實在對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釋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發來解釋。說到物質,與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開的。可是我覺得,刺激性的享樂,如同浴缸裏淺淺地放了水,坐在裏面,熱氣上騰,也感到昏濛的愉快,然而終究淺,即使躺下去,也沒法子淹沒全身。思想複雜一點的人,再荒唐,也難求得整個的沉湎。也許我見識得不夠多,所以這樣想。<br /><br />  我對於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裏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裏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裏,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裏亂亂地。街上過去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照到樓窗裏來,黑房裏家具的影子滿房跳舞,直飛到房頂上。<br /><br />  久已忘記了這一節了。前些時有一次較緊張的空襲,我們經濟力量夠不上避難,(因為逃難不是一時的事,卻是要久久耽擱在無事可做的地方。)轟炸倒是聽天由命了,可是萬一長期地斷了水,也不能不設法離開這城市。我忽然記起了那紅綠燈的繁華,雲裏霧裏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個人坐在黑房裏,沒有電,磁缸裏點了一支白蠘燭,黃磁缸上凸出綠的小雲龍,靜靜含著圓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聽見房間裏一隻鐘滴答滴答走。蠟燭放在熱水汀上的一塊玻璃板上,隱約照見熱水汀管子的撲落,撲落上一個小箭頭指著「開」,另一個小箭頭指著「關」,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拿在手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親切、傷慟。就著燭光,吃力地讀著,什麼郎什麼翁,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著俏皮話,關於大餅,白報紙,暴發戶,慨嘆著回憶到從前,三塊錢叫堂差的黃金時代。這一切,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裏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br /><br />  一隻鐘滴答滴答,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答,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並不喜歡,綉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軍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br /><br />  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畫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憤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紀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罷?在那邊三年,於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而當時總是被逼迫著,心裏很不情願,認為是糟蹋時間。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著的,是不是也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br /><br />  後來看到「天地」,知道蘇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難過。然而這末日似的一天終於過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裏嗤嗤嗤拉窗簾的聲音,後門口,不知哪一家的男傭人在同我們阿媽說話,只聽見嗡嗡的高聲,不知說些什麼,聽了那聲音,使我更覺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窩裏,外面的屋瓦上應當有白的霜──其實屋上的霜,還是小時候在北方,一早起來常常見到的,上海難得有──我向來喜歡不把窗簾拉上,一睜眼就可以看到白天。即使明知道這一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的,這堂堂的開頭也可愛。<br /><br />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邊,就要去睡覺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溫暖的一剎那;炭層發出很大的熱氣,星星紅火,散佈在高高下下的灰堆裏,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燈市的記載。可是我真可笑,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只是捨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後,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雖然我馬上就要去睡了,再燒下去於我也無益,但還是非常心痛。這一種吝惜,我倒是很喜歡的。<br /><br />  我有一件藍綠的薄棉袍,已經穿得很舊,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來,才上身,又脫了下來,唯其因為就快壞了,更是看重它,總要等再有一件同樣的顏色的,才捨得穿。吃菜我也不講究換花樣。才夾了一筷子,說:「好吃,」接下去就說:「明天再買,好麼?」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姑姑總是嘲笑我這一點,又說:「不過,不知道,也許你們這種脾氣是載福的。」<br /><br />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裏過夜。(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刻劃得這麼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苛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裏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裏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稱了一聲「Sister」。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也沒有多寒暄,逕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裏為止。第二天我告訴姑姑,一面說,漸漸脹紅了臉,滿眼含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裏提到這個夢,寫到這裏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後實在難得掉眼淚的。<br /><br />  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窘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姑姑說:「你什麼時候做過窮親戚的?」我說:「我最記得有一次,那時我剛離開父親家不久,舅母說,等她翻箱子的時候她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我穿。我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下來了。我不由得要想,從幾時起,輪到我被周濟了呢?」<br /><br />  真是小氣得很,把這些都記得這樣牢,但我想於我也是好的。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不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只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於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惜,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br /><br />  想到貧窮,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親與姑姑那裏,時刻感到我不該拖累了她們,對於前途又沒有一點把握的時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面縐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縐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裏一陣陣哽咽著,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吃」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br /><br />  看蘇青文章裏的紀錄,她有一個時期的困苦的情形雖然與我不同,感情上受影響的程度我想是與我相仿的。所以我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著世俗的進取心,對於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個性的關係。<br /><br />  姑姑常常說我:「不知道你從哪裏來的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他們縱有缺點,好像都還不俗。有時候我疑心我的俗不過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為「傾城之戀」的戲寫了篇宣傳稿子,擬題目的時候,腦子裏第一個浮起的是:「傾心吐膽話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話廿年」之類的題目,有一向非常時髦的,可是被我一學,就俗不可耐。<br /><br />  蘇青是──她家門口的兩棵高高的柳樹,初春抽出了淡金的絲,誰都說:「你們那兒的楊柳真好看!」她走出走進,從來就沒看見。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種無意的雋逸。譬如今年過年之前,她一時錢不湊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輛黃包車,載了一車的書,各處兜售。書又掉下來了,「結婚十年」龍鳳帖式的封面紛紛滾在雪地裏,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br /><br />  對於蘇青的穿著打扮,從前我常常有許多意見,現在我能夠懂得她的觀點了。對於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於她自己,是得用;於眾人,是表示她的身分地位;對於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蘇青的作風裏極少「玩味人間」的成分。<br /><br />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試樣子的時候,要炎櫻幫著看看。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於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摺襇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後,前面的一排大鈕扣也要去掉,改裝暗鈕。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鈕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br /><br />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裏,看著她。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面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幢幢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著,端相她自己,雖然微笑著,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的眉眼裏有一種橫了心的鋒稜,使我想到「亂世佳人」。<br /><br />  蘇青是亂世裏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只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於她的責任範圍之外。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裏,想要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佔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佔我的便宜。」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倜儻,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鬆。也許她自以為是輕鬆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br /><br />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並不一定指身體上的。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應用到別的上面,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的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br /><br />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態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這樣。<br /><br />  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炎櫻說:「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麼,同她一起很安心。」然而蘇青認為她就吃虧在這裏。男人看得起她,把她當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負責。她不願意了,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過是一個直截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輕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br /><br />  於是她說:「沒有愛,」微笑的眼睛裏有一種藐視的風情。但是她的諷刺並不徹底,因為她對於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br /><br />  在中國現在,諷刺是容易討好的。前一個時期,大家都是感傷的,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嘆息,雲裏霧裏,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進到諷刺。喜戲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現實。本來,要把那些濫調的感傷清除乾淨,諷刺是必須的階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因為滿眼看到的只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性愛就是性行為;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麼?是的,可是我們已經文明到這一步,再想退保獸的建康是不可能的了。<br /><br />  從前在學校裏被逼著唸聖經,有一節,記不清楚了,彷彿是說,上帝的奴僕各自領了錢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獲得更多;拿得少的人,連那一點也不能保,上帝追還了錢,還責罰他。當時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實在很難懂,我想在這裏多解釋兩句,也還怕說不清楚。總之,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br /><br />  有一陣子,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於好了。我一向不是愛管閒事的人,聽了卻是很擔憂。後來知道完全是謠言,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結婚是一大半家裏做主的,兩人都是極年輕,一同讀書長大,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裏,無可選擇的,兄弟一樣的自己人。如果處處覺得,「還是自己人!」那麼對他也感到親切了,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重的合不來的地方。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是仔細想過來的。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趟,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受不了的。她會變得喑啞了,整個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濟上的幫助,總比回到她丈夫那裏去的好。<br /><br />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匪氛中,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掛。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於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緣故。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來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罷?<br /><br />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羈。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於太刻板無變化。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br /><br />  絕對不是過分的要求,然而這裏面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是那種安定的感情。要一個人為她製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確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難當然是難找。如果感到時間倡促,那麼,真的要說偪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裏的「花信年華」,不是已經有遲暮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儘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婦人。「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在我原來的想像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眾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駐顏有術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裏不安定。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普通的確是如此。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了她靈魂的美而被愛。<br /><br />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然而那一天空襲過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難起來,她是只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所以她近來特別地膽小,多幻想,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的黑暗裏。她忽然地會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以後寫稿子還得嘴裏唸出來叫別人記,那多要命呢──」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心境好一點的話,不論在什麼樣的患難中,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多遇見患難,於她只有好處;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br /><br />  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於幾個古美人,總是寫不好。裏面提到楊貴妃。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便給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有了錢,就有熱鬧,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帝王家的富貴,天寶年間的燈節,火樹銀花,唐明皇與妃嬪坐在樓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皇親國戚撥珠嵌寶的車子,路人向裏窺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氣經月不散;生活在那樣迷離惝恍的戲台上的輝煌裏,越是需要一個著實的親人。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妃,因為她於他是一個妻而不是「臣妾」。我們看楊妃梅妃爭寵的經過,楊貴妃幾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簡直是「本埠新聞」裏的故事,與歷代宮闈的陰謀、詭秘森慘的,大不相同,也就是這種地方,使他們親近人生,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br /><br />  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磁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裏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燄燄的光,聽得見嗶哩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烟氣嗆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著個老女僕,伸手向火。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她彎腰坐著,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淒淒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由此我想到蘇青。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裏去取暖,擁上前來,撲出一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從來沒這麼冷過!<br /><br />  所以我同蘇青談話,到後來常常有點戀戀不捨的。為什麼這樣,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甚至於我說出話來你都不一定立刻聽得懂。」那一半是因為方言的關係,但我也實在是遲鈍。我抱歉地笑著說:「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點的時間,隨便你說什麼我都能夠懂得的。」她說:「是的,我知道──你能夠完全懂得的。不過,女朋友至多只能夠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夠安慰。」她這一類的雋語,向來是聽上去有點過分,可笑,仔細想起來卻是結實的真實。<br /><br />  常常她有精采的議論,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寫下來呢?」她卻睜大了眼睛,很詫異似地,把臉色正了一正,說:「這個怎麼可以寫呢?」然而她過後也許想著,張愛玲說可以寫,大約不至於觸犯了非禮勿視的人們,因為,隔不了多少天,這一節意見還是在她的文章裏出現了。這我覺得很榮幸。<br /><br />  她看到這篇文章,指出幾節來說:「這句話說得有道理。」我笑起來了:「是你自己說的呀──當然你覺得有道理了!」關於進取心,她說:「是的,總覺得要向上,向上,雖然很朦矓,究竟怎樣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家呢?」我說:「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許多年。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嘆息,說:「那有什麼好呢?到那時候已經老了。在太平的世界裏,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br /><br />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台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晚烟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這些話來對蘇青說,我可以想像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著我,一面聽,一面想:「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概是藝術吧?」一看見她那樣的眼色,我就說不下去,笑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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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蘇青



  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像到的,互相敵視著。同行相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何況都是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這裏有點特殊情形。即使從純粹自私的觀點看來,我也願意有蘇青這麼一個人存在,願意她多寫,願意有許多人知道她的好處,因為,低估了蘇青的文章的價值,就是低估了現地的文化水準。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

  至於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我想我喜歡她過於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知道她比較深的緣故。那並不是因為她比較容易懂。普通認為她的個性是非常明朗的,她的話既多,又都是直說,可是她並不是一個清淺到一覽無餘的人。人可以不懂她好在哪裏而仍舊喜歡同她做朋友,正如她的書可以有許多不大懂它的好處的讀者。許多人,對於文藝本來不感到興趣的,也要買一本「結婚十年」,看看裏面可有大段的性生活描寫。我想他們多少有一點失望,但仍然也可以找到一些笑罵的資料。大眾用這樣的態度來接受「結婚十年」,其實也無損於「結婚十年」的價值。在過去,大眾接受了「紅樓夢」,又有幾個不是因為單戀著林妹妹或是寶哥哥,或是喜歡裏面的富貴排場?就連「紅樓夢」,大家也還恨不得把結局給修改一下,方才心滿意足。完全貼近大眾的心,甚至於就像從他們心裏生長出來的,同時又是高等的藝術,那樣的東西,不是沒有,例如有些老戲,有些民間故事,源久流長的;造形藝術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沒法子拿這個來做創作的標準。迎合大眾,或者可以左右他們一時的愛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寫不出蘇青那樣的真情實意的書。

  而且無論怎麼說,蘇青的書能夠多銷,能夠賺錢,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麼?

  我認為「結婚十年」比「浣錦集」要差一點。蘇青最好的時候能夠做到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廣大親切,喚醒了往古來今無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憶,個個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實在是偉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點:從前她進行離婚,初出來找事的時候,她的處境是最確切地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現在的地位是很特別的,女作家的生活環境與普通的職業女性,女職員女教師,大不相同,蘇青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種特殊的習氣,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蘇青的觀察態度向來是非常的主觀,直接,所以,雖然這是一切職業文人的危機,我格外的為蘇青慮到這一點。)也有兩篇她寫得太潦草,我讀了,彷彿是走進一個舊識的房間,還是那些擺設,可是主人不在家,心裏很惆悵。有人批評她的技巧不夠,其實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覺中,喜歡花俏的稚氣些的作者讀者是不能領略的。人家拿藝術的大帽子去壓她,她只有生氣,漸漸的也會心虛起來,因為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她是眼低手高的。可是這些以後再談罷,現在且說她的人。她這樣問過我:「怎麼你小說裏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著,總找不到。」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紙人,放在書裏比較便利。「看扁了」,不一定是發現人家的短處,不過是將立體化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牆上,已經畫好了在那裏,只等用墨筆勾一勾。因為是寫小說的人,我想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見,有些天資很高的人,分明在哪裏走錯了一步,後來怎麼樣也不行了,因為整個的人生態度的關係,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壞,只是沒出息,不乾淨,不愉快。我書裏多的是這等人,因為他們最能夠代表現社會的空氣,同時也比較容易寫。從前人說「畫鬼怪易,畫人物難」,似乎倒是聖賢豪傑惡魔妖精之類的奇蹟比較普通人容易表現,但那是寫實功夫深淺的問題。寫實功夫進步到托爾斯泰那樣的程度,他的小說裏卻是一班小人物寫得最成功,偉大的中心人物總來得模糊,隱隱地有不足的感覺。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說了,總把他們的好人寫得最壞。所以我想,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罷,等我多一點自信再嘗試。

  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麼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裏碰見他們,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較量,沒有一點容讓,總要個恩怨分明。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她起初寫給我的索稿信,一來就說「叨在同性」,我看了總要笑。──也不是因為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蘇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講理。譬如說:前兩天的對談會裏,一開頭,她發表了一段意見關於婦女職業。「雜誌」方面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是──」她凝思了一會,臉色慢慢地紅起來,忽然有一點生氣了,說:「我又不是同你對談──要你說我做什麼?」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我覺得這是非常可愛的。

  即使在她的寫作裏,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她與她丈夫之間,起初或者有負氣,到得離婚的一步,卻是心平氣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簡單。她丈夫並不壞,不過就是個少爺。如果能夠一輩子在家裏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係是可以維持下去的。然而背後的社會制度的崩壞,暴露了他的不負責。他不能養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職業上的發展。而蘇青的脾氣又是這樣,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的了。只有分開。這使我想起我自己,從父親家裏跑出來之前,我母親秘密傳話給我:「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當時雖然被禁錮著,渴想著自由,這樣的問題也還使我痛苦了許久。後來我想,在家裏,儘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後幾年的求學的年齡反倒被耽擱了。這樣一想,立刻決定了。這樣的出走沒有一點慷慨激昂。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

  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擘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鉅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於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瞭與愛悅,也是應當的。而對於我,蘇青就象徵了物質生活。

  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的房,雪白的粉牆,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磁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糰,每一隻上面點著個胭脂點。中國的房屋有所謂「一明兩暗」,這當然是明間。這裏就有一點蘇青的空氣。

  這篇文章本來是關於蘇青的,卻把我自己說上許多,實在對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釋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發來解釋。說到物質,與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開的。可是我覺得,刺激性的享樂,如同浴缸裏淺淺地放了水,坐在裏面,熱氣上騰,也感到昏濛的愉快,然而終究淺,即使躺下去,也沒法子淹沒全身。思想複雜一點的人,再荒唐,也難求得整個的沉湎。也許我見識得不夠多,所以這樣想。

  我對於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裏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裏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裏,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裏亂亂地。街上過去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照到樓窗裏來,黑房裏家具的影子滿房跳舞,直飛到房頂上。

  久已忘記了這一節了。前些時有一次較緊張的空襲,我們經濟力量夠不上避難,(因為逃難不是一時的事,卻是要久久耽擱在無事可做的地方。)轟炸倒是聽天由命了,可是萬一長期地斷了水,也不能不設法離開這城市。我忽然記起了那紅綠燈的繁華,雲裏霧裏的狗的狂吠。我又是一個人坐在黑房裏,沒有電,磁缸裏點了一支白蠘燭,黃磁缸上凸出綠的小雲龍,靜靜含著圓光不吐。全上海死寂,只聽見房間裏一隻鐘滴答滴答走。蠟燭放在熱水汀上的一塊玻璃板上,隱約照見熱水汀管子的撲落,撲落上一個小箭頭指著「開」,另一個小箭頭指著「關」,恍如隔世。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拿在手裏,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親切、傷慟。就著燭光,吃力地讀著,什麼郎什麼翁,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著俏皮話,關於大餅,白報紙,暴發戶,慨嘆著回憶到從前,三塊錢叫堂差的黃金時代。這一切,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裏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

  一隻鐘滴答滴答,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答,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布上挑花,我並不喜歡,綉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蠻荒的日夜,沒有鐘,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軍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畫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憤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紀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罷?在那邊三年,於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而當時總是被逼迫著,心裏很不情願,認為是糟蹋時間。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著的,是不是也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

  後來看到「天地」,知道蘇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難過。然而這末日似的一天終於過去了。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裏嗤嗤嗤拉窗簾的聲音,後門口,不知哪一家的男傭人在同我們阿媽說話,只聽見嗡嗡的高聲,不知說些什麼,聽了那聲音,使我更覺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窩裏,外面的屋瓦上應當有白的霜──其實屋上的霜,還是小時候在北方,一早起來常常見到的,上海難得有──我向來喜歡不把窗簾拉上,一睜眼就可以看到白天。即使明知道這一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的,這堂堂的開頭也可愛。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邊,就要去睡覺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溫暖的一剎那;炭層發出很大的熱氣,星星紅火,散佈在高高下下的灰堆裏,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燈市的記載。可是我真可笑,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只是捨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後,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雖然我馬上就要去睡了,再燒下去於我也無益,但還是非常心痛。這一種吝惜,我倒是很喜歡的。

  我有一件藍綠的薄棉袍,已經穿得很舊,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來,才上身,又脫了下來,唯其因為就快壞了,更是看重它,總要等再有一件同樣的顏色的,才捨得穿。吃菜我也不講究換花樣。才夾了一筷子,說:「好吃,」接下去就說:「明天再買,好麼?」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姑姑總是嘲笑我這一點,又說:「不過,不知道,也許你們這種脾氣是載福的。」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裏過夜。(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刻劃得這麼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苛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直縮直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裏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裏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稱了一聲「Sister」。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也沒有多寒暄,逕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裏為止。第二天我告訴姑姑,一面說,漸漸脹紅了臉,滿眼含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裏提到這個夢,寫到這裏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後實在難得掉眼淚的。

  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窘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姑姑說:「你什麼時候做過窮親戚的?」我說:「我最記得有一次,那時我剛離開父親家不久,舅母說,等她翻箱子的時候她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我穿。我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下來了。我不由得要想,從幾時起,輪到我被周濟了呢?」

  真是小氣得很,把這些都記得這樣牢,但我想於我也是好的。多少總受了點傷,可是不太嚴重,不夠使我感到劇烈的憎惡,或是使我激越起來,超過這一切;只夠使我生活得比較切實,有個寫實的底子;使我對於眼前所有格外知道愛惜,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

  想到貧窮,我就想起有一次,也是我投奔到母親與姑姑那裏,時刻感到我不該拖累了她們,對於前途又沒有一點把握的時候,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興,因為我想吃包子,用現成的芝麻醬作餡,捏了四隻小小的包子,蒸了出來。包子上面縐著,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縐了起來,一把抓似的,喉嚨裏一陣陣哽咽著,東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好像我還是笑著說「好吃」的。這件事我不忍想起,又願意想起。

  看蘇青文章裏的紀錄,她有一個時期的困苦的情形雖然與我不同,感情上受影響的程度我想是與我相仿的。所以我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著世俗的進取心,對於錢,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那是個性的關係。

  姑姑常常說我:「不知道你從哪裏來的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他們縱有缺點,好像都還不俗。有時候我疑心我的俗不過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為「傾城之戀」的戲寫了篇宣傳稿子,擬題目的時候,腦子裏第一個浮起的是:「傾心吐膽話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話廿年」之類的題目,有一向非常時髦的,可是被我一學,就俗不可耐。

  蘇青是──她家門口的兩棵高高的柳樹,初春抽出了淡金的絲,誰都說:「你們那兒的楊柳真好看!」她走出走進,從來就沒看見。可是她的俗,常常有一種無意的雋逸。譬如今年過年之前,她一時錢不湊手,性急慌忙在大雪中坐了輛黃包車,載了一車的書,各處兜售。書又掉下來了,「結婚十年」龍鳳帖式的封面紛紛滾在雪地裏,真是一幅上品的圖畫。

  對於蘇青的穿著打扮,從前我常常有許多意見,現在我能夠懂得她的觀點了。對於她一件考究衣服就是一件考究衣服;於她自己,是得用;於眾人,是表示她的身分地位;對於她立意要吸引的人,是吸引。蘇青的作風裏極少「玩味人間」的成分。

  去年秋天她做了件黑呢大衣,試樣子的時候,要炎櫻幫著看看。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於她最相宜,」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摺襇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後,前面的一排大鈕扣也要去掉,改裝暗鈕。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鈕扣總要的罷?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裏,看著她。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面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幢幢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著,端相她自己,雖然微笑著,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的眉眼裏有一種橫了心的鋒稜,使我想到「亂世佳人」。

  蘇青是亂世裏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只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的孫媳婦那麼辛苦地在旁邊照應著,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於她的責任範圍之外。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裏,想要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佔我的便宜,寧可讓自己的小孩佔我的便宜。」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倜儻,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鬆。也許她自以為是輕鬆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並不一定指身體上的。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應用到別的上面,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的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態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只能做到這樣。

  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炎櫻說:「我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麼,同她一起很安心。」然而蘇青認為她就吃虧在這裏。男人看得起她,把她當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負責。她不願意了,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新式女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過是一個直截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輕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

  於是她說:「沒有愛,」微笑的眼睛裏有一種藐視的風情。但是她的諷刺並不徹底,因為她對於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

  在中國現在,諷刺是容易討好的。前一個時期,大家都是感傷的,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嘆息,雲裏霧裏,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進到諷刺。喜戲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現實。本來,要把那些濫調的感傷清除乾淨,諷刺是必須的階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因為滿眼看到的只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性愛就是性行為;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麼?是的,可是我們已經文明到這一步,再想退保獸的建康是不可能的了。

  從前在學校裏被逼著唸聖經,有一節,記不清楚了,彷彿是說,上帝的奴僕各自領了錢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獲得更多;拿得少的人,連那一點也不能保,上帝追還了錢,還責罰他。當時看了,非常不平。那意思實在很難懂,我想在這裏多解釋兩句,也還怕說不清楚。總之,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

  有一陣子,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於好了。我一向不是愛管閒事的人,聽了卻是很擔憂。後來知道完全是謠言,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結婚是一大半家裏做主的,兩人都是極年輕,一同讀書長大,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裏,無可選擇的,兄弟一樣的自己人。如果處處覺得,「還是自己人!」那麼對他也感到親切了,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重的合不來的地方。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是仔細想過來的。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趟,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受不了的。她會變得喑啞了,整個地消沉下去。所以我想,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濟上的幫助,總比回到她丈夫那裏去的好。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匪氛中,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掛。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於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緣故。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來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罷?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羈。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於太刻板無變化。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絕對不是過分的要求,然而這裏面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是那種安定的感情。要一個人為她製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確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難當然是難找。如果感到時間倡促,那麼,真的要說偪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裏的「花信年華」,不是已經有遲暮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儘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婦人。「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在我原來的想像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眾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駐顏有術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裏不安定。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普通的確是如此。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了她靈魂的美而被愛。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然而那一天空襲過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難起來,她是只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所以她近來特別地膽小,多幻想,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的黑暗裏。她忽然地會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以後寫稿子還得嘴裏唸出來叫別人記,那多要命呢──」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心境好一點的話,不論在什麼樣的患難中,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多遇見患難,於她只有好處;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

  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於幾個古美人,總是寫不好。裏面提到楊貴妃。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便給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有了錢,就有熱鬧,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帝王家的富貴,天寶年間的燈節,火樹銀花,唐明皇與妃嬪坐在樓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皇親國戚撥珠嵌寶的車子,路人向裏窺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氣經月不散;生活在那樣迷離惝恍的戲台上的輝煌裏,越是需要一個著實的親人。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妃,因為她於他是一個妻而不是「臣妾」。我們看楊妃梅妃爭寵的經過,楊貴妃幾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簡直是「本埠新聞」裏的故事,與歷代宮闈的陰謀、詭秘森慘的,大不相同,也就是這種地方,使他們親近人生,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

  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磁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裏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燄燄的光,聽得見嗶哩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烟氣嗆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著個老女僕,伸手向火。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她彎腰坐著,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淒淒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由此我想到蘇青。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裏去取暖,擁上前來,撲出一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從來沒這麼冷過!

  所以我同蘇青談話,到後來常常有點戀戀不捨的。為什麼這樣,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甚至於我說出話來你都不一定立刻聽得懂。」那一半是因為方言的關係,但我也實在是遲鈍。我抱歉地笑著說:「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呢?可是你知道,只要有多一點的時間,隨便你說什麼我都能夠懂得的。」她說:「是的,我知道──你能夠完全懂得的。不過,女朋友至多只能夠懂得,要是男朋友才能夠安慰。」她這一類的雋語,向來是聽上去有點過分,可笑,仔細想起來卻是結實的真實。

  常常她有精采的議論,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寫下來呢?」她卻睜大了眼睛,很詫異似地,把臉色正了一正,說:「這個怎麼可以寫呢?」然而她過後也許想著,張愛玲說可以寫,大約不至於觸犯了非禮勿視的人們,因為,隔不了多少天,這一節意見還是在她的文章裏出現了。這我覺得很榮幸。

  她看到這篇文章,指出幾節來說:「這句話說得有道理。」我笑起來了:「是你自己說的呀──當然你覺得有道理了!」關於進取心,她說:「是的,總覺得要向上,向上,雖然很朦矓,究竟怎樣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你想,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家呢?」我說:「我想是有的。可是最快最快也要許多年。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她嘆息,說:「那有什麼好呢?到那時候已經老了。在太平的世界裏,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台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晚烟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然而我把這些話來對蘇青說,我可以想像到她的玩世的、世故的眼睛微笑望著我,一面聽,一面想:「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概是藝術吧?」一看見她那樣的眼色,我就說不下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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