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魂斷山崖</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魂斷山崖</h3><br /><br />    1<br /><br />  聽到女人說話的聲音,青塚站著把紙門拉開條縫,湊上一隻眼睛探視。<br /><br />  這指月館前面流過一道小河,河上架著小橋。前門客人用的橋寬大,邊門的則狹窄。渡過這狹窄的小橋、穿過車道,在田間小路邊走邊談話的是指月館的女服務生們。穿著家居服的四個人排成一行而走。每天下午一點半,她們必到山上採山菜。山菜是做為晚餐之用的。走在最後面,穿棗紅色短衫配黑色長褲的是阿菊。<br /><br />  田裡的麥子已開始成熟,民藝愛好者可能喜歡的壓著石頭的絲拍皮屋頂的房屋十五、六幢聚在一起。麥田那一邊是桑田。再過去又是麥田。但延伸不遠,因為一下子就碰到山壁了。<br /><br />  山襞很多,從近景來說時,綠色的雜木山兩座山峰重疊著。其對面是杉樹與檜樹林。這樹林極深,顏色呈黑,山峰左右合抱如谷,山本身卻是分開的。然後正面的遠景是中央有山坳的青色山,當地人因其形狀而稱之為二子山,是到處可見的平凡山容。附近各山則以相當複雜的組合,高高聳立著。近景的雜木山陡急的斜面開著紅色的杜鵑花。<br /><br />  一會兒,指月館的女服務生們從桑田之間的小路踏上山路。阿菊仍走在行列的最後面。除了她們以外,沒有其他的人。雲遮著太陽流動,因此山林上面出現斑紋。<br /><br />  青塚一郎關上紙門,躺在泛黃的榻榻米上面。這時是五月中旬,但山國的空氣薄寒。大約二十分鐘後,以散步的樣子離開旅館吧,他想。阿菊走在女服務生們的最後面是有企圖的,因為到某一個地點時,她就要和其他的人分開,單獨等候青塚的到來。<br /><br />  去採山菜的女孩子們都怕孤單,儘量和同伴聚在一起。只有阿菊不喜歡,找到好地點就和同伴分開單獨到那邊去。她是這溫泉旅館比較老資格的人,才可以這樣獨斷。<br /><br />  雖然如此也是怪異,山菜豐富的地方,其他的人要跟著她去採摘她都不肯。而她獨自去的地點卻是女人不敢單獨進入的密林。因此,每一個人都覺得一定另有原因。<br /><br />  可能整個旅館的人都知道了,青塚仰臥著抽烟,一面這樣想。女服務生們看我的眼光和以前不同,而且從經理的臉色也可以看出來。<br /><br />  這裡叫做上山溫泉,是在從中央線的M站坐巴士一個鐘頭,往木曾谷去的地方。旅館只有五家,水溫而不熱,冬天不用說,現在也非燒不能洗。不過,近來好奇的人很多,所以這山中溫泉也還滿熱鬧的。四個女服務生全部出去採山菜也是為了這樣。<br /><br />  ──青塚一郎是挪用了公家的錢逃來的男人,他在那家貨運公司任職以前,在北陸某地方報擔任了六年的記者。由於和董事的情婦發生關係,被發現,不得不離開該報,到鄰縣,謀得貨運公司經理課的工作。第三年,挪用了公司的錢。因為交上吧女,不知不覺間挪用了五十萬圓,被公司查獲,只得逃走。逃走時還順便偷走了二十萬圓。因為沒有一些錢在身上,要逃也逃不掉。小地方的貨運公司,一定會報警捉拿。原想直接到大阪或東京去,卻擔心大都市的警訊較快,便從鹽尻換車,到中央線的M站下車。在月台看到海報,知道有上山溫泉這個地方,靈機一動,馬上到這裡來。<br /><br />  住進指月館也是偶然,本來只想逗留三、四天而已,現在卻已過了兩週。一方面是覺得換另外一家也差不多,另方面是與阿菊發生了關係。<br /><br />  阿菊從開頭就是負責他房間的女服務生,年齡應該已過三十。後來問她,才知道比他大兩歲,是三十三歲。體型矮胖,不過,皮膚白皙。笑起來露出粉紅色牙齦是她的缺點,但面貌不難看略肥厚的眼皮和小眼睛也有幾分吸引力。<br /><br />  第三天晚上阿菊來鋪床時試探了一下,她說有同伴的眼睛,晚上不方便。因為同睡一房,不容易溜出來。但清晨倒可以。她是早班,以收拾房間為理由,可以在七點左右的時候來。<br /><br />  青塚認為她是找藉口逃避,但仍在半期待的情況下等到翌晨。果然阿菊在七點悄悄打開紙門進來。<br /><br />  她寬衣解帶,剩下白色內衣,滑入青塚身邊。內衣是換了剛洗淨的。白色的胸部高聳。<br /><br />  阿菊說,她於五年前和丈夫離婚,有一個孩子,由婆婆撫養。有過這一段生活經驗,使得她在這清晨仍能輕易地接受青塚。她從開頭就忘了害羞。<br /><br />  據說是離婚後馬上到這指月館來工作,所以這五年來阿菊不可能沒有男女關係發生。溫泉旅館的女服務生和客人幽會是司空見慣的事,有的是金錢交易,有的並不是。事實上現在青塚一開口,阿菊就來了。不過,青塚從阿菊的行為覺得她在這方面的關係,可能中斷很久了。<br /><br />  旅館的女服務生隔日輪流早班和晚班,懼於同伴的眼睛,阿菊晚上不能到青塚的房間來,但隔日早上七點就來。她一到就立刻脫下衣服,把熱烘烘的身體貼近他,而且愈來愈大膽。<br /><br />  在一起的時間大約四十分鐘而已,總不能一直躲著其他的早班女服務生。四十分鐘短促,阿菊儘量把握著時間。<br /><br />  青塚給阿菊五千圓,但知道她的目的不在金錢。她的身體矮胖,肌膚白皙柔軟,蘊藏著無限的精力。<br /><br />  預定逗留四、五天,變成了十天的時候,阿菊提議在山上約會。她說要到山上採山菜,在那裡見面的時間比較長。間隔一天四十分鐘的清晨幽會,阿菊感到不滿足。<br /><br />  青塚於兩點左右以散步的姿態離開旅館,依照阿菊的指示踏上山路。斜坡陡急,讓人感到氣喘難受。一邊是茂密的雜木林,另一邊是崖壁。路愈上去,山谷愈深,最深的山谷約達十五公尺。這邊是被雜木和雜草掩蔽的斜面,那邊則是裸露的斷崖。絕壁下面散落著大石,這邊的山路蜿蜒曲折。<br /><br />  不知在第幾個轉角的地方出現阿菊向他招手,注視著他,露出牙齦笑著。青塚被引進樹林裡面,阿菊把裝山菜的籠子放在旁邊,躺在草上。草葉的芳香瀰漫四周,在野地裡阿菊熱情奔放。青塚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氣氛,同樣克制不住昂奮。<br /><br />  阿菊是沒有教養的女人,她出生於這個縣的南部,只唸到小學畢業。她的前夫也是農民。不過,她懂得人情世故,旅館女服務生的工作使她增長見識。因為是單身,薪水小費等都儲蓄起來,似乎小有積蓄。阿菊對青塚傾心,並不要求他的錢。同時也認為不會被他挖走她的積蓄吧。<br /><br />  阿菊早上不能來的日子,改在山林中幽會。青塚無法拒絕阿菊,每天無所事事,自然精力過剩。溫泉旅館有年輕夫婦投宿,也有中年男人帶著生意女人來,這煽動了他的心。<br /><br />  深夜青塚下樓去洗澡,聽到隔壁女用澡堂女服務生們熱鬧的談話聲。其中阿菊的笑聲特別高,聽起來那是充滿得到「男人」的女人滿足的聲音。<br /><br />  青塚感到不愉快,如果不是因為挪用公司的錢被追究,也不會躲到這山間的溫泉來,更不會和溫泉旅館的女服務生搭上。即使有,頂多是一兩晚逢場作戲罷了。然而,因為有弱點,不能隨便到別處去,只得暫時留在這裡。說到弱點,抗拒不了阿菊的肉體也是一種弱點。留在這裡就不能自制。然而,年紀較大,和旅館女服務生的身分都使青塚產生屈辱感,使他自卑。<br /><br />  不過,在指月館之間是沒有辦法的。上山溫泉既沒有為錢賣身的藝妓,也沒有按摩女。要從城裡叫來則太遠。他並無意就這樣和阿菊生活下去。頂多只是再盤桓半個月。約會的次數增加,阿菊的愛情也加深,但她總不至於阻止男人離開旅館吧?就算男人棄她而去,她也不至於追踪男人吧?青塚儘量不去想以後的事,決定暫時沉浸在這不痛快的歡樂中──這天是五月十日。<br /><br />    2<br /><br />  仰臥著吸的香烟烟灰掉落咽喉,青塚便趁機坐起來。這是阿菊和女伴們往山上的桑田走後,約莫二十分的時候。<br /><br />  青塚穿著旅館的和服,拖著杉木屐出門。這是不讓人認為他要上山的穿著。然而,經理仍約略知道,微笑著目送他。他避開經理的眼光,從大路右轉然後進入麥田,從村莊後面繞過去。<br /><br />  踏上常走的山路。木屐走起來吃力,和服裙襬絆著腳,於是他把後衣襟掖在腰帶上。陡急的斜坡彎曲,山愈來愈深。另外一邊的山谷沉入底下,對面的斷崖崖肌粗獷,黃鶯在啼叫,菜花蛇從前面的路爬過去,草已長得很長。<br /><br />  阿菊在老地方出現,這幽會已變成理直氣壯,不必再展現笑容。一隻手挽著籃子,另一隻捉住青塚的衣袖,一起進入林中狹窄的橫路,地點也是固定的,四邊樹木環繞的草地上面。<br /><br />  在幽會之間。青塚不住地覺得被人看見了。燒炭的人會上山來,伐木者也會來,所以總是緊張不安,但現在已經安心了,他已習慣於這種有野趣的幽會。<br /><br />  兩人在一起過了一個鐘頭,然後阿菊穿上黑色長褲,彼此拍落對方身上的草,草是纏在肩頭和背部。阿菊棗紅的衣服背上染著綠色的草汁。<br /><br />  兩人走到路上,直接下去就到山麓的桑田,但阿菊必須採滿整籃的山菜,不得不與他分開。阿菊發現的地方還長著許多山菜,這是其他女伴們不知道的地方。否則的話就不能縮短採山菜的時間來幽會了。<br /><br />  來到分手的地方,阿菊站著眺望山谷那邊說:<br /><br />  「那種地方也有人在走。」<br /><br />  青塚也朝那邊探視。<br /><br />  阿菊說那種地方,原來是一個男人從山谷底下往那邊陡急的斜面,手抓著灌木攀登上去。崖壁露出灰色的岩肌,但近山麓的地方被低矮的樹和雜草掩蔽著。最高的斷崖上面一片醒目的新綠雜木林,一直連接到中腹的杉樹林。<br /><br />  在灌木之間穿梭攀登的男人穿著黑色毛衣,和鼠灰色長褲,同色鴨舌帽。從這邊看去是背影,加上距離遠,分不清是青年或中年。在眺望之間,那男人繼續攀登著,但看得出動作不熟練,卻又好像很忙碌的樣子。<br /><br />  從對方的樣子看來,好像是曾沿著相同的斜面下到谷底,然後再攀登上來。或是從山腳走到谷底,然後從谷底攀登斜面的感覺。無論如何,谷底是沒有人需要去的地方,連一條小路都沒有。阿菊說那種地方,並不純粹指灌木斜面而說。<br /><br />  到底要做什麼?或預備做什麼?青塚想,這當中,那男人已到了斜面上方,消失於樹林中。<br /><br />  「好奇怪的人。」(阿菊目送著說。)「好像不是這附近的人。」青塚說。<br /><br />  「也許是投宿哪一家旅館的客人。」<br /><br />  上山溫泉的旅館包括指月館在內,只有五家,所以外來的客人阿菊多半知道。<br /><br />  「到那下面去做什麼?」阿菊看著谷底說。<br /><br />  事實上確實是沒有用的地方,谷底只有矮木、雜草和落石而已。<br /><br />  「投宿的客人為消磨時間而去的吧?」<br /><br />  青塚只能解釋為那是旅客無聊的行為而已。<br /><br />  不過,他們兩人對此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阿菊帶著滿足感,往沼澤方面去採山菜,青塚掃興地下山。旅館的木屐下山比上山輕鬆得多。<br /><br />  感到有些疲乏,便在路上坐下來。天氣很好,抽了兩根香烟,心不在焉地想著今後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害他揮霍金錢的女人早已遠離,想回頭又擔心警察,如果去東京或大阪,恐怕也逃不出刑警的眼睛。不如乾脆留在這山中旅館找份差事,和阿菊兩人共同工作。不過,這裡也不見得安全,而且最重要的是無意長期在此生活,三十一歲,還有希望。雖然只是地方報紙,但記者的經驗使他對前途仍充滿野心。<br /><br />  約莫坐了半小時,覺得有些渴睡而站起來,準備舉步往山麓的通道走去時,又把腳停下來。<br /><br />  青塚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這山路下面銜接村路的地方。發現這個男人就是剛才攀登斜面那戴鴨舌帽,穿黑色毛衣的人時,青塚閃身躲在樹後。原本不想躲藏,但剛想到警察,所以一時間本能地躲起來。<br /><br />  從他的位置來說,鴨舌帽男人朝著山路下面站著。他似乎四周張望著,第一次看到時,由於距離遠,看不清他的面貌,現在距離大約二十公尺而已,看得清清楚楚。是個瘦男人。大約四十六、七歲,鼻樑高聳,面頰略陷,容貌還頗端正。因為戴著帽子,髮型不清楚,不過,也許更老些也說不定。戴上帽子時,男人看起來比較年輕。<br /><br />  這男人一度仰頭看這邊的山路,因此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目。是個高尚的紳士。到底是從都市到溫泉來渡假的。<br /><br />  那男人仰頭看這邊,可能是考慮登上山路到這裡來,但又馬上改變了主意,從左邊走去,消失於樹木背後。<br /><br />  在那男人走後,青塚走下來,到那男人站立的地方,停腳張望他的背影,看到黑色毛衣已經走到山麓與桑田之間的路了。<br /><br />  那男人是這上山溫泉的旅客嗎?剛才阿菊說沒有看過這個人,但如果是昨夜新到,住宿別家旅館的客人,她當然不知道。在這麼想之間,那男人已從桑田那邊的路轉彎不見了……事情只是這樣而已,所以當時青塚並不感到懷疑。<br /><br />  青塚對鴨舌帽產生懷疑的是第二天。而且可能因為在泛黃的榻榻米上閒得無聊,瞪著天花板吞雲吐霧時,忽然想起來的。<br /><br />  那男人到底在那裡做什麼?──<br /><br />  <br /><br />  如果是新來的溫泉客,不可能到山谷去亂走。儘管這裡沒有什麼值得參觀的地方,但也未免太奇特。況且看起來是個正正派派的中年紳士。<br /><br />  起初想到也許是植物學者,但忙碌地登上斜坡的樣子看來卻似乎不像,手中連一枝草葉都沒有拿著。如果要解釋為沒有找到想要的植物,他的行動卻未免怪異。他給人的感覺是一度從斜坡下到山谷,然後重新上來。<br /><br />  ──他是在山谷裡尋找什麼吧?<br /><br />  想到這裡,青塚忽然產生了好奇。這也是由於閒得無聊而來的,他特地脫下和服,換上運動衫和長褲。要到那個地方去,穿木屐不方便。<br /><br />  少有地脫下旅館的和服後,他特地向好奇地看看他的經理借用枴杖,朝桑田那邊的小路而走。今天不是與阿菊約會的日子,讓經理看見也不必緊張。說到阿菊,等一下她也會和其他女服務生去採山菜吧?<br /><br />    3<br /><br />  青塚改變方向,往山谷那邊走去,需要走好長一段路才會到達山谷入口。<br /><br />  山谷入口被長草掩蔽著,一邊是樹木茂密的斜坡,左邊由裸露的岩石崖壁開始,愈進去崖壁愈高,直到山谷盡頭。山谷內成彎曲狀,從路面看不見正面,漸漸進去才漸漸展現崖面。從路的入口到崖壁盡頭大約一千五百公尺,中部相當深。<br /><br />  青塚以旅館的枴杖敲著草進入裡面,一會兒就看見了昨天的男人攀登的斜坡。停腳看時,斜坡上頭正是和阿菊一起看到男人的地點。<br /><br />  青塚抓著灌木,慢慢走下斜坡。那一帶沒有任何變化。便又往裡面走。谷底寬廣,一片雜草,青塚沒有目標地想走到盡頭再折回來。<br /><br />  片刻後,來到草中滾落著大石頭的崖壁正面下邊。到處有落石。從入口處漸漸攏高的斷崖,到這裡已達十五公尺之高,崖上雜木林嫩葉翠綠。<br /><br />  走在落石之間的青塚看到有一處雜草傾倒不起,而且是斷續的,好像倒地的草經過一段時間後又挺起來的感覺。<br /><br />  把這傾倒的草與戴鴨舌帽男人的行為連結起來是很自然的事。從這斜坡攀登上去的男人,一定和這些草有關。因為明顯地可以看出這是最近加諸這些草的人為痕跡。<br /><br />  青塚穿梭於大小落石之間,這時他看到在一顆相當大的落石下有一些黑黑的東西閃閃發光。<br /><br />  他窺探了一下,原來是小型相機碎片撒滿草地。相機一定是用力摔的,否則不會碎成這個樣子。機體分裂成兩半。裡蓋脫落,透鏡破碎飛散,其他部份也都分散於草叢間。<br /><br />  青塚拾起碎片,但毫無用處,便又放回地下。這時發現了另一樣東西。趨前一看,是從相機掉出來的底片。大約有一半的長度從暗盒中掉出來,離開捲軸捲著草,變成黑色。<br /><br />  青塚把底片拾起來,未拍攝的部份似乎還留在暗盒內。他把底片塞入口袋,抬頭看看高聳的崖上。相機摔得稀爛的原因,一定是從崖上面掉落下來的關係。<br /><br />  這時,他又看到兩三公尺前面的草上覆蓋著土,就在那顆大落石旁邊而已。他以枴杖撥了一下土,發現土下面染成紫紅色。那是血跡乾涸以後的顏色。<br /><br />  青塚倒抽一口氣,看著紫紅色的塵土,接著又以枴杖深深挖下去。不過,土只是薄薄一層覆在草上,下面並沒有血的原貌,出現的是染成同色的草而已。<br /><br />  看到這裡,青塚已經明白了。這些土是為了不讓人看見草上的血跡而覆蓋的。顯然的,這是人為的。<br /><br />  青塚把傾倒的草和這些草連接起來。躊躇一陣之後,好奇心戰勝了他,決定延著傾倒的草探個究竟。初夏明亮的太陽使他膽大。<br /><br />  那是在斷崖左側邊端,但看上去沒有任何特殊之處,也不覺得有什麼怪異現象,只是靜謐的谷底罷了。<br /><br />  不過,青塚看到了崖下有個類似橫穴的窪地,這窪地前面放著兩顆小落石,彷彿做為阻擋似的。彎下腰探視兩石之間黑暗的洞內。<br /><br />  開頭什麼都看不清楚,眼睛習慣後,模糊看見白色短棒之類的東西,把眼睛湊近穴口,仔細一看才知道白色短棒原來是人的腳。<br /><br />  青塚好像叫出了聲音,發現周圍沒有人才對自己的聲音感到害怕,拼命往回走。<br /><br />  上面有人在叫喚他的名字,事後很久才發現那是阿菊的叫喚聲。<br /><br />  「你,你……在那裡做什麼?」阿菊接著問,她仍穿著那棗紅色衣服,站在斜坡上的路邊。<br /><br />  「哦。」青塚這時才清醒過來似的,向阿菊招招手。<br /><br />  「什麼事?」阿菊遠遠地問。<br /><br />  青塚驚魂未定,只一個勁的招手,說不出話來。<br /><br />  「什麼事嘛,奇怪。」<br /><br />  阿菊說,你上來再說好了,但青塚站著不動,阿菊只好屈服,從那裡不能走下斜坡,非繞遠路不可。<br /><br />  阿菊的身影一度消失,過了一陣子才從山谷口踏著雜草出現。與平時一樣,一隻手挽著要裝山菜的籃子,矮小的個子不慌不忙地走進來,一張圓臉迎著頭頂上的陽光,平板如紙。青塚朝她走過去。<br /><br />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她嘻嘻笑著,想必是會錯了意。<br /><br />  「有人被殺死了。」青塚反而以失去昂奮的聲音說。<br /><br />  「有人被殺死……啊?在那裡?」阿菊吃驚地盯著青塚臉上問。<br /><br />  「那邊。」他指著背後的崖壁回答。<br /><br />  「胡說!」<br /><br />  「真的,去看就知道。」<br /><br />  阿菊沒有回答,但表情突然改變。她大概也想起昨天攀登這斜坡的男人,所以說要去看看。<br /><br />  青塚帶阿菊到橫穴的入口,讓她看穴內。她注視了片刻。<br /><br />  「哎呀,是真的。」她睜大瞇著的眼睛說,「腳朝著這邊哩。」<br /><br />  「不過,也許是在那裡睡覺。」阿菊說了這句不自然的話,青塚便把在旁邊草上覆著土的血跡之事告訴她。<br /><br />  「用土把血掩蓋起來,所以死亡的地點一定是在那裡,草上也有拖拉的痕跡。」<br /><br />  阿菊的膽量很大,也許是青塚在場的關係,她說她要去看看。<br /><br />  青塚也恢復了精神,半以嚮導的姿勢帶領她,以枴杖挖開土,讓她看染了血的地方。<br /><br />  「是真的。」<br /><br />  阿菊低頭看了一會兒,接著抬頭仰望斷崖上面,上下比較地看了一陣子。<br /><br />  「啊,我知道了。」她叫道:「大概是從崖上面被推下來的,然後兇手再來掩埋這裡的血跡,並且把屍體拖入橫穴裡面,草傾倒就是這個原因。」<br /><br />  青塚也明白了相機破碎的原因了。<br /><br />  阿菊轉動眼睛四處張望,獨自往前走了五、六步,然後叫喚他。<br /><br />  「喏,你過來瞧瞧,岩角削掉一角。」<br /><br />  青塚走過去,一塊並不大的落石出現磨損的痕跡,只有這一角沒有塵埃,好像被磨過一樣光亮。<br /><br />  「可能是從懸崖上面掉下來的人,頭撞到這落石死掉的,兇手隨後下來把血削落。」<br /><br />  這樣前後一連接,青塚眼前出現了完整的一幕故事,他感到背脊發冷。<br /><br />  「遇害的是女人。」阿菊突然說。<br /><br />  「妳怎麼知道?」<br /><br />  「洞中的腳是白色的……而且如果兇手是那個男人的話,被殺害的一定是女人。這裡是溫泉區啊!」<br /><br />  阿菊的話有道理。<br /><br />  「必須去報案,一定是昨天攀登斜坡的那個男人殺害的,然後又把屍體拖入洞中藏起來。」阿菊立刻說。<br /><br />  「唔,是非報案不可。」青塚不加思索地說,但離開現場後,馬上想起自己的立場。「最好不要報案。」<br /><br />  「咦?為什麼?」<br /><br />  「對我不方便。」<br /><br />  阿菊忽然默默閃著小眼睛注視他。<br /><br />  「不要誤會,我和這殺人案無關。原因以後再告訴妳,反正以我目前的身分不方便和警察打交道。」<br /><br />  阿菊點點頭。<br /><br />  「看樣子果然和我的想像一樣。」<br /><br />  「妳想像什麼?」<br /><br />  「我認為你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因為一個強壯的青年不可能無所事事地閒在溫泉旅館。」<br /><br />  「妳有這種看法,我也沒有辦法。但我要聲明,我沒有殺人,也沒有搶劫或欺詐。我另外有別的原因,所以這件事不要去報案。我們不報,總會有別人發現而去報吧。」<br /><br />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br /><br />  青塚和阿菊並肩而行,不讓她發現地悄悄拿出口袋裡的底片丟棄在草叢裡。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帶著的好,免得引起懷疑。底片在草中風吹雨打,不久就會腐爛吧。<br /><br />    4<br /><br />  到東京以後,青塚和阿菊仍時常說,那件事太不可思議了。那是半年前看見的,彷彿白天的夢幻一般。<br /><br />  青塚帶著阿菊到東京來,靠著從貨運公司偷出來的那二十萬圓,租了一間低廉公寓同居。青塚因為有報社的工作經驗,因而謀得了印刷廠的校對職務。阿菊則在淺草一家烤鳥店做女服務生,這也是得力於溫泉旅館女服務的經歷。<br /><br />  校對工作是上夜班,深夜才回公寓,烤鳥店也是晚上作生意,所以剛好。阿菊早上出門的時間也很晚,青塚同樣不早。兩人談話的時間有時在晚餐時,有時是早上還在床上的時候。<br /><br />  「現在想起來好像做夢一樣,分不清那是不是真的?」阿菊搖著到東京以後長胖的面孔說。<br /><br />  「可是,真的是看到了。不是一個人看到,是兩個人同時看到的,所以不會錯。」青塚理所當然地說著。<br /><br />  他們不能不這樣說,因為證據只有兩人的四隻眼睛,已經過了半年時間,不免覺得有點靠不住了。<br /><br />  「可是,如果那是真的,就應該有人發現而去報案。我們在那件事後,足足一個月沒有離開溫泉區啊。」阿菊的小眼睛望著遠處說。<br /><br />  「一個月內還沒有人發現吧?我們離開上山溫泉後,不曉得變成怎樣?」<br /><br />  「可是,後來報紙也沒有刊出來。」<br /><br />  「這裡的報紙是沒有刊登,但當地的報紙在這半年當中也許刊登過。」<br /><br />  「如果刊過,富子信裡應該會提起。」<br /><br />  「喂,妳怎麼還和富子通信?」<br /><br />  「不必擔心,你只是多用了公司少許的錢而已,警察不會找你的,也許公司根本沒有報警,內部解決了,不是嗎?到目前為止,不是沒有動靜嗎?假使因為我和富子通信,變成線索的話,警察早就來把你帶走了。」<br /><br />  「還是不能太放心。」青塚雖然這樣說,卻也覺得阿菊說的不錯,他的身邊從沒有感覺到警察的眼光。<br /><br />  「那時候你太擔心這件事,所以沒有把發現屍體的事告訴警察,其實滿可以報警的。」<br /><br />  「不要說傻話,當時和現在不同,誰都知道當時和警察打交道的話,只有招致危險而已。」<br /><br />  「當時因為你那樣害怕警察,我以為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後來聽你說,才知道不過如此而已,真是可笑。」<br /><br />  「妳這個人沒有神經。」<br /><br />  青塚雖然這樣說,仍覺得她可能確實膽子大得多。剛到東京時在淺草的料理店工作也是一點不在意,甚至得到的小費也不比老資格的服務生少。<br /><br />  青塚最後終於甩不掉她,說起來是因為她的粘著力太大。當然另一方面也是由於自己的秘密洩漏的關係。一個人的弱點掌握在對方手中時,反而會增加親密感。她不放開他也是有私心的,她同樣不願意老是留在深山中的溫泉旅館,因而緊抓著青塚不放。而且到了大都會以後運氣將更壞也說不定。<br /><br />  不過,青塚的第一次幸運降臨了。那是個小小的幸運。<br /><br />  有一天,青塚從報紙的廣告上看到招考記者的消息。那是業界刊物,叫做「料理界通信」,主要是報導飯店、餐館、料理店等的吃的種種藝術,和流行方向,以及經營方針。辦公室是在一幢小建築內,而且編輯部只有一間。<br /><br />  青塚有記者的經驗,所以坦白說出來。如果考慮採用,可能會向他的老主管打聽他的事,然後接下來可能就揭露了他挪用貨運公司公款的事。不過,還是決定孤注一擲。假使運氣不好,不但不被採用,說不定警察還會找上門來。<br /><br />  然而,那是多餘的操心,正如阿菊說的那樣。第二天就接到被錄取的通知了。<br /><br />  薪水很少,小印刷廠的校對工作待遇反而好。不過,在地方報做過的他,知道這類業界刊登物好處相當多,記者兼拉廣告,而這種廣告有時幾乎成為一種恐嚇行為,都是以錢為目的。<br /><br />  事實上社長就言明廣告費的幾成由招攬者回扣,回扣才是老記者們的主要收入,薪水反而是做為補助而已。<br /><br />  不過,也有人討厭這種作風,因而辭職,所以記者變成人手不足。對社長來說,撰文記者反倒不重要,賺取廣告費的記者多雇幾個也無妨。<br /><br />  就職當天晚上,青塚先請教阿菊。她雖然是山中溫泉旅館的女服務生,但經營方面也多少了解一些,應該可以做為參考。<br /><br />  阿菊講了一些鄉下溫泉旅館的逃稅方法、待客秘訣等,似乎也可以做為都市料理店的借鏡。<br /><br />  開頭青塚只採訪拉麵店之類的小餐館,摸清要領以後,漸漸改為探訪較大的餐館和飲食店。飯店則還敬而遠之。<br /><br />  不過,膽量漸大以後就鼓起勇氣進入豪華高級餐館了。當然只是採訪而已,還要一番磨練才敢拉廣告。<br /><br />  有些採訪對象聽說是「料理界通信」就敬而遠之,有些則冷嘲熱諷。由此可見此刊物是以廣告為目的的。不過,任何生意都有其弱點,有的因為害怕這弱點帶來「後患」,而讓他進入辦公室的內室,或「社長室」。<br /><br />  青塚寫的都是奉承的文章,開頭絕口不提廣告,只一味的稱讚。主編對這種文章從不說第二句話,因為他早就明白這種巴結文章不久就會變成金錢。<br /><br />  大約兩個月後,青塚開始留意一家叫做「思梅」的餐館。「思梅」的總店在赤坂,都內分佈七、八家分店,採連鎖式經營的餐館,生意十分興隆。<br /><br />  而且「思梅」還經營保齡球館,在最繁華區擁有兩家,據說,最近「思梅」連鎖店的發展是靠保齡球館這邊的盈餘做為資本的。社長叫做市坂秀彥,是個五十歲光景的人。<br /><br />  聽說市坂是關西的人,他的經營手腕震驚了業界。當然毀謗他的人也不少,說他不是日本人,說股東是放高利貸者等等。不過,他的店設計獨特,不同於一般店的風格,極具吸引力這一點則是誰也不可否定的。市坂確實是個擅長構想的人,他的理念充分運用於菜單上面。也有人說,市坂原本是關西的西餐廳廚師,他本人並不否認。<br /><br />  青塚曾數度去過位於赤坂的「思梅」總店,但不曾見過市坂社長。因為連鎖店分散於各地,他必須巡視各分店,而且也常到外地出差。不過,能夠採訪「思梅」就已經是莫大的收獲了。因為「思梅」是業界刊物所爭取的對象。<br /><br />  大約三週之後,青塚就捕捉了市坂社長本人了。這對青塚而言,等於捕捉了幸運。<br /><br />    5<br /><br />  青塚無法忘記和市坂秀彥第一次見面的情形。<br /><br />  在不寬大的社長室見到市坂社長時,青塚覺得市坂那張長面孔似曾相識,額頭微禿,但頭髮梳理整齊,鼻樑高聳,面頰凹陷,想像中西餐店的老闆是滿身脂肪的胖子,因此青塚頗感意外,同時對那端正的面貌產生了本能的敬畏。<br /><br />  市坂答應給青塚記者十分鐘的採訪時間,他的口音確實夾著關西腔,聲調柔軟安靜。<br /><br />  社長室的光線只有一邊,所以市坂面孔隨著移動而明暗變化,這使得他凹凸分明的面孔在各種角度出現立體感。面頰略微凹陷這一點勾起了青塚某些記憶。<br /><br />  奇怪?這一張面孔我確實在那裡看過,青塚思忖。忽然在光亮中捕捉的面孔角度,加強了他的這種想法。不過,這是在他離開「思梅」總店,走到附近地下鐵樓梯時才恍然發現的。<br /><br />  對了,正好和現在要下梯子的位置差不多,往下俯視,看到那男人,把市坂的禿額拿鴨舌帽蓋起來的話,不就是在上山溫泉的山路看見的那個穿著黑毛衣、鼠灰色長褲的中年紳士嗎?不錯,當時鴨舌帽男人似乎躊躇了一下,在考慮要往那邊走的樣子,因而忽然抬頭看看山路這邊,當時那張面孔不是和現在這張一模一樣嗎?<br /><br />  對,是這個位置,青塚停腳站在地下鐵樓梯注視著下面。在下面的月台走動的人們,正和他躲在樹後看見的那男人的位置相同──<br /><br />  聽完青塚的話後,阿菊說:<br /><br />  「弄錯了吧?」<br /><br />  阿菊從烤鳥店回來,正在吃店裡帶回來的剩菜。<br /><br />  「我想是沒有錯。當然我不敢斷言絕對是同一個人。」<br /><br />  阿菊以手指抓著骨頭啃著肉說:<br /><br />  「試探看看怎樣?」<br /><br />  「沒有方法試探,總不能直接問他,當時那個人是你吧?」<br /><br />  「即使是他,他也不會承認。」阿菊丟掉鳥骨說,「我告訴你,」她拿紙擦擦嘴巴,繼續說:「我們在崖下發現隱藏的屍體後,第二天,我悄悄到下川溫泉去,向那邊的旅館打聽消息。」<br /><br />  下川溫泉是在青塚與阿菊一塊兒上去的那座山的對面。正確地說,是斜斜橫過山下去的那一邊。上山溫泉這邊人說下川溫泉時,都是指山那邊。<br /><br />  「結果發現下川的川田旅館在我們發現屍體的前一天晚上,住一對四十七、八歲的男人,和二十七、八歲的女人,這兩人第二天,就是當天午飯後出去散步。據說,女的帶著照相機。」<br /><br />  青塚想起落石下面破碎的相機。<br /><br />  「那男人的衣著也是妳看過的那鴨舌帽、黑毛衣、鼠灰色長褲?」<br /><br />  「沒有錯,正是這樣。」<br /><br />  「那女伴呢?」<br /><br />  「沒有回旅館。據男人說,他們到上山溫泉的時候,碰到女方的朋友,對方邀她今夜住在那邊,所以他回來替她拿行李過去,就結了帳,離開了。行李其實只是一個皮箱而已。」阿菊說著,獨自昂奮起來。<br /><br />  「旅館登記什麼名字?」<br /><br />  「兩人都沒有登記。旅館方面為了逃稅,只住一兩夜的旅客往往不登記。他們就是其中之一。」<br /><br />  這對那男人是幸運。<br /><br />  「那時候因為你害怕警察追踪,我只打聽了一下就回來,否則的話,一定向警察報案了。」<br /><br />  發現屍體時,青塚阻止阿菊報案,那時候他確實強烈地害怕受到牽連。<br /><br />  從阿菊的話中已經可以確定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投宿的那對男女,就是命案現場的主角。相機的殘骸與阿菊的話完全一致。<br /><br />  「你請兩三天假,悄悄到上山溫泉去看看怎樣?」阿菊提議。<br /><br />  「幹什麼?」<br /><br />  「這還用說嗎?假使證明沒有錯的話……」<br /><br />  「現在才報案反而奇怪。」<br /><br />  「不是啦,既然這個人是大餐館的老闆,一定很有錢。聽說,近來保齡球館很賺錢哩。」阿菊說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青塚臉上。<br /><br />  三月中旬的一天,青塚戴著無邊帽,和深色墨鏡,在上山溫泉的巴士站下車。他除了肩頭掛著相機以外,沒有帶其他行李,從東京坐夜車來,不打算在這裡過夜,仍然要坐夜車回去。<br /><br />  他掃了一眼指月館,從前面走過去。沒有看見那常露出神秘的微笑目送他出去散步的經理,女服務生富子在入口裡面茫然看著行人,但似乎沒有發現他。<br /><br />  青塚走過麥田之間的小路,又經過桑田到山腳。離開不到一年,卻也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地方,阿菊和其他女服務生結伴採山菜的記憶歷歷在目,彷彿她將要從前面走過來似的。<br /><br />  他不能決定要先到山谷去,或到山崖上面去。本來是山谷那邊比較重要,必須看看那橫穴,確認一下屍體還在不在,但只是想像屍體腐爛的情景就感到噁心欲吐。他決定把這討厭的事留在後面,先到崖上去。於是他踏上了充滿回憶的山路。<br /><br />  終於走到了山谷深處的崖上。以前不曾來過這裡,現在站在這斷崖上面俯視,發現崖壁又深又陡,幾乎令人眼睛發黑。雜草之間散落著石頭,這些落石之一沾著從這裡跌落的女人血跡。削除血跡的石頭,憑著記憶,很快就找到了。<br /><br />  到這裡來才知道,朝山谷入口眺望時,是連接一片盆地,可以看見那一邊的山。若非到這上面來,不知道這種景色。<br /><br />  青塚已經了解那一對男女站在這裡的原因了。女的帶著相機,雖然不知道相機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但顯然是女人要以此背景給男人照相。可能就在這時候,男人突然把她推落山谷。<br /><br />  他這樣想,但接著又訂正這想法。如果是這樣,那就是男人背對著斷崖,站在崖邊。女人因為要替他拍照,必須站在相反的位置,那應該是安全的。被推落的反而是男人才對。<br /><br />  但事實上被推落的是女人。所以無論如何非得是女的拿著相機站在斷崖的邊端不可。男的是在相反的安全的地方。<br /><br />  青塚想到這樣,轉身眺望斷崖的相反方向。雜木林從那裡中斷,清楚地出現高高聳立的二子山。<br /><br />  這座山從前青塚從指月館的二樓眺望過,只是由於位置的關係,從旅館房間看見的山被雜木林阻擾,只看見山頂的部份,以為是座矮小不起眼的山,但從這裡眺望時,二子山的形狀完全不一樣了。<br /><br />  從「V」字型的雜木林之間出現的二子山看起來極像繪畫式的構圖。<br /><br />  意外的是雜木林之間有一條小徑,消失於對面。下川溫泉就在那個方向。換句話說,從下川溫泉沿著山路可以到這裡來。所以投宿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那對男女,才會想到這裡來,以這裡的風景為背景拍紀念照吧。那麼,當然男的就背對著二子山站在距崖邊較遠的安全位置,拍照的女人則背朝斷崖,而且站在靠近懸崖邊緣的地方。這樣的話,男的可以突然走近女的,出其不意地推她,既然她站在崖緣,仰身墜落十五公尺的谷底是很容易的事。<br /><br />  女的墜落山谷,男的在上面俯視,然後沿著崖邊走,崖壁逐漸低矮,然後到了灌木與雜草叢生的斜坡時就匍匐著下去。抵達谷底,走到女人死亡的地方。拖著屍體,經過草地,藏入橫穴內。落石上面附著的血跡利用小石削除,草上的血則覆上沙土。最後又從斜坡急急攀登上來逃走。相機因為已經粉碎,多半就撒下不管吧!──<br /><br />  恰像以前阿菊站在崖下想像女人的死亡一樣,青塚更加確切地完成這想像。<br /><br />  說到確切,那男人到崖上後,沒有走回原來的山林小徑,而從青塚預備下去的路前面橫過,又穿過桑田而去的理由現在也知道了。男人不喜歡單獨從原來的路走回去,一方面害怕和女人來時被人看見,而更害怕的是單獨折返時恐怕揮不掉被他殺害的女人幻影。走不同的路避免不安。<br /><br />  到第二次看到那男人之前,青塚在路上休息了半小時。這半小時可能是那男人登上斜坡,改變主意,蜿蜒繞著斜坡上方到山谷入口所需要的時間吧?<br /><br />  青塚按照想像,沿著崖邊往下走。因為沒有路,不時被樹木或灌木阻擋著,費了許多時間才到達山谷入口,這足足需要半小時,他知道自己的想像愈來愈正確了。<br /><br />  抵達山谷入口後,接下去就得採取最後行動了。看看橫穴,確認屍體是否還在。環視了一下,偶爾傳來鳥啼聲,看不見人影。靜得彷彿可以聽見地底的聲音,已轉弱的陽光照射著這荒涼的場所。<br /><br />  他走到橫穴附近,穴口放置著落石,與那時候一樣,絲毫沒有改變。也許屍體仍然沒有被人發現,如果有人發現,警察來取走屍體的話,塞在穴口的落石當然就得搬開。既然原封不動,可見被殺害的女人屍體仍然腳朝著這邊躺在那裡。<br /><br />  不過,如今想必已經腐爛,只剩骨骼了吧?從去年五月十日以來,已經過了將近一年了。<br /><br />  青塚的腳無法再向前移動,他鼓不起勇氣,決定就這樣轉身離去。這時,他忽然想起底片的事。對了,記得是丟在這附近。他在草葉間尋找,果然在不遠的地方找到。草長得很長,因而沒有被人發現。由此可見這裡是人跡罕到的地方,屍體還留在橫穴內的原因也在此吧。<br /><br />  他拾起底片,金屬性的捲軸已生銹,露出外面的底片也腐爛了。在捲軸內的底片當然是尚未拍的,帶回去也不能成為證據。拍過的部份則已曝光,毫無用處了。不過,他仍以手帕包起來,收入口袋,恰像和阿菊在一起走的時候那樣。<br /><br />  青塚退回山谷入口,但他重新想:我沒有掌握任何證據,市坂秀彥到底有沒有殺害女人還不知道。也就是說,不可能像阿菊所說的,去威脅市坂。<br /><br />  怎麼辦?青塚左右為難,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卻空手而回,阿菊一定會生氣。她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多少貪婪一些。<br /><br />  他終於想出了好主意,是否能成功,當然不知道。他不嫌麻煩地從谷底登上斷崖上面,到那一對男女拍照的地點,取下揹著的相機,背對著斷崖站著。探視鏡頭,從雜木林分開的地方出現平凡的二子山。<br /><br />  青塚把一卷底片全部用來拍攝這裡的風景,各種角度都攝入他的鏡頭。打算回東京後,拿到「思梅」的社長室,若無其事地展示,他要看看市坂秀彥的表情如何?<br /><br />  萬一市坂秀彥故意隱藏他的反應,第二步就要設法弄到市坂的照片,拿到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去指認。當然如果旅館方面承認,市坂否認的話,也是無能為力,因為殺人案並沒有存在。<br /><br />    6<br /><br />  ──這事以後過了將近十個月。<br /><br />  青塚一郎的名字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成為鉛字出現。市坂秀彥的名字與青塚同時並列著。這兩個名字是刊登於一本叫做「新流」的新誕生綜合雜誌的封底。「新流」的厚度大約三百二十頁,封面不是近來流行的照片,而是採用油畫美人圖。封面上角印著第七號,可見創刊已經七個月。該雜誌陳列於書店前面,但從堆積的高度不減看來,不是銷路好的雜誌。事實上從進入書店的人拿起來看看目錄就放回去的情形,可以知道並不太受到歡迎。<br /><br />  ──二月中旬,持著「新流編輯部中村忠吉」名片的一個青年,到位於世田谷的評論家兼隨筆家岡本健夫家拜訪。<br /><br />  岡本從前是文藝評論家,他那輕快的筆調,以及事事好奇的評論才能,頗受重視。由於好奇,評論的範圍十分廣泛,而且既評又寫,經常忙碌不停。<br /><br />  叫做中村忠吉的年輕編輯會見頭髮花白的岡本健夫後,恭敬地遞上新出版的三月號「新流」,請求岡本在二十日內為該雜誌寫一篇三十張稿紙的文章。<br /><br />  岡本拿起該雜誌,摘下近視眼鏡,翻開目錄來看,露出不太歡迎的表情。因為執筆者都是一些沒有名氣的人,他以目前工作忙碌為藉口婉拒,表示改天有空時再說。<br /><br />  「我們了解您十分忙碌,但仍請您撥空為我們寫一篇。」中村不放鬆地說:「總編命令我,非求到您賜稿不可。」<br /><br />  「可是……」岡本再度拿起雜誌,湊近眼前看負責的編輯姓名。「青塚一郎嗎?」<br /><br />  「是的,他下令一定要求到您答應。他是您的崇拜者,不,我也是……」中村慌忙加上他自己。<br /><br />  「謝謝。不過,目前我真的很忙……」岡本明知那是客套話,卻不覺得討厭,因而語氣也稍稍軟化。<br /><br />  「我們非常了解。可是,還是求您一定要幫忙。」<br /><br />  中村把垂在額上的頭髮掠上去,探出膝蓋請求,他似乎已看出岡木的臉色有些變化。<br /><br />  「我們的雜誌創刊沒有多久,知道的人還不多,所以執筆者的名字也比較不響亮。因此,假使您能賜稿,您的大名將使雜誌增加光彩,成為有份量的刊物。只要到刊登您執筆的文章,我們再向其他大作家求稿時,就不會被拒絕了。」中村熱心地遊說,說得面孔都脹紅了。<br /><br />  「那裡,我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br /><br />  岡本雖然這樣說,心裡仍多少有些自我陶醉。本來他也不是第一流的作家,但比起這雜誌的執筆陣,他的名氣是大多了。他想,如果能像這編輯所說的,由於我的文章而帶動其他作家賜稿,倒可以答應寫。由不太有名的出版社創辦的新雜誌,是不利條件之一,這使得他產生了俠義心理。<br /><br />  「二十日以內我趕不出來,晚一點的話,也許可以試試看。」<br /><br />  考慮的結果,岡本答應了。若再延後一期,就可以決定是不是真的要寫。年輕的編輯滿面感激,不住地鞠躬致謝,說他不必擔心被總編輯責罵了。<br /><br />  岡本再一次翻開雜誌來看,無論如何絕對稱不上能吸引人的編輯。雜亂,沒有焦點,許多地方有模仿其他雜誌之嫌,主旨究竟是什麼也看不出來。對了,好像在報紙上看過「新流」的廣告,可見規模並不小。<br /><br />  「新流的社址在什麼地方?」<br /><br />  「赤坂附近,還很小,所以只租用兩間辦公室而已。」<br /><br />  「社長市坂先生以前在那一家出版社?」<br /><br />  「不,社長與出版社毫無關係,他對辦雜誌完全外行。」<br /><br />  「外行人辦雜誌,膽量可真大。那麼,是有錢人的消遣?」<br /><br />  「雖然不能說消遣,但錢確實很多。所以這雜誌即使連續五年赤字,也絕不會倒閉──這是總編輯說的。」<br /><br />  「那太好了。有錢是企業方面賺錢?」<br /><br />  「是的。」中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下面,「岡本先生,您知道『思梅』西餐廳嗎?」<br /><br />  「思梅……啊,知道。新宿、池袋、澀谷,還有青山都有連鎖店吧?因為店的外觀和招牌是統一的,所以印象深刻。好像前幾天也看過……對,在自由丘看到的。」<br /><br />  「是的,本店在赤坂,其他各區都有連鎖店。」<br /><br />  「原來是思梅的社長,真想不到,西餐館的老板辦起綜合雜誌來。」<br /><br />  「不僅西餐館而已,還經營兩家規模很大的保齡球館。」<br /><br />  「也經營保齡球館?近來凡是經營保齡球館都很賺錢啊。」<br /><br />  「是的。不過,聽說最近營業額沒有以前那麼好了。」<br /><br />  「反正是有錢人。這個人年輕時志願成為作家或學者,但命運使他從事餐館生意。現在為了完成年輕時候的願望,因而辦這份雜誌?這是成功的企業家常有的現象。」<br /><br />  「這一類的事,我從沒有聽說過。社長對於雜誌的好壞,從來不加批評,也不提出要求。」<br /><br />  「那倒是相當開明的社長。那麼,會不會要求必需增加銷路,或要賺錢等的話?」<br /><br />  「什麼都不說。」<br /><br />  「原來如此,到底是在餐館和保齡球館賺到鉅款的人,只不過一份雜誌的赤字,並不放在眼裡。如果是一般人,恐怕非削減編輯費用不可哩。」<br /><br />  「編輯費不但不削減,反而增加。啊,對了,您的稿費將會特別高。」<br /><br />  「謝謝……那麼,總編輯也讓你們自由發揮吧?這位總編輯是從那一家雜誌社挖過來的名總編?」<br /><br />  「不,他沒編雜誌的經驗,聽說以前在北陸那邊的報社做事。」<br /><br />  「記者嗎?」岡本有些失望。聽說是地方報紙,他就知道雜誌不吸引人的關鍵了。這個人到東京來編雜誌,當然編不出體面的東西。<br /><br />  「青塚總編輯這個人還年輕嗎?」<br /><br />  「聽說是三十三歲。」<br /><br />  「雜誌的編輯愈年輕愈好,年紀一大,感覺就遲鈍了。」<br /><br />  不過,再度翻閱這本雜誌時,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感覺敏銳的編輯。只是既然出資者相當富裕,決心今後五年不惜血本。那麼,這當中大概會漸漸改變,青塚也會有好的表現吧。才半年多,要下判斷還嫌太早。<br /><br />  中村謝了又謝,高高興興地告辭了。從他的樣子看來,總編輯的命令達成,使他無比的興奮。似乎能不觸怒總編輯,比獲得岡本答應寫稿還讓他安心。<br /><br />  過了幾天,在一次聚會中,岡本問一位朋友:<br /><br />  「喂,你知道『新流』這個雜誌嗎?」<br /><br />  「啊,『新流』?知道一點。」這位朋友對出版界頗為熟悉。<br /><br />  「也去向你邀稿了?」<br /><br />  「來過,所以給他們寫了一期。稿費是比別的地方略高,但雜誌本身不太體面,事實上銷路也並不好。不過,他們的社長是那有名的西餐廳連鎖店『思梅』的經營者,所以即使連續虧本五年也不要緊。總編輯據說是個獨裁者。」<br /><br />  「你到底知道的多。老實說,他們也來向我邀過稿,我有點拿不定主意,還不能決定要不要寫,那年輕的編輯和你一樣,說他們的總編輯很獨裁。」<br /><br />  「好像很有來頭,連社長也對他另眼看待。不過,這話只是在這裡對你一個人說的,青塚這個人向社長索取鉅額編輯費,可是不大用在雜誌編輯上。換句話說,都放進他自己的口袋裡。」<br /><br />  「原來是這種人?那我要拒絕給稿。」<br /><br />  岡本雖然這樣說,但他又好奇心大發,認為可以寫一期,藉此多了解一些關於青塚的事。<br /><br />  「既然是這種貪污的人,一定玩得很厲害。」<br /><br />  「可是沒有,好像是相當守本份的男人。」<br /><br />  「哩,那麼是把錢儲存起來?」<br /><br />  「好像是青塚有個非常能幹的太太,她控制著丈夫的錢,也禁止他玩女人。據傳說是青塚刮入私囊的錢都被太太沒收,儲蓄起來,他這位太太以前在淺草一帶的烤鳥店擔任女服務生。」<br /><br />  「那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所以丈夫才會怕太太。」<br /><br />  「差得遠哩。我是沒有看過,但聽說又矮又胖,像豬一樣白,面貌也不好看。不過,相當精明能幹。據說,看起來年紀比丈夫大,好像老得多。」<br /><br />  「聽說,丈夫比較疼愛年紀大的太太。不過,奇怪,青塚怎麼會這樣被控制得牢牢的?做總編輯的時候專橫,恐怕是被太太壓制,要發洩鬱悶情緒的關係。唔,我倒想看看這個人是怎樣的人物。」<br /><br />  不過,次日岡本交了二十張稿紙的文章給中村時,青塚總編輯卻不露臉。<br /><br />  「我想和總編輯見一次面。」岡本說。<br /><br />  「是,過幾天會專程到您府上去拜訪。」中村鞠躬說。<br /><br />  「總編輯仍然很嚴嗎?」<br /><br />  「是的,相當嚴格。」<br /><br />  「但老實說,雜誌的銷路並不好吧?」<br /><br />  「不錯,幾乎是停滯狀態。」<br /><br />  「那麼,總編輯再獨裁,在社長面前也不光彩吧?既然編輯費用索取那麼多,這種情形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吧?」<br /><br />  「您真清楚。」中村看著岡本臉上說。<br /><br />  「不,我也是聽說的。」<br /><br />  「對,最近總編輯脾氣很壞,因為好像是社長對經費問題表示不滿。」<br /><br />  「那是一定的,雜誌已經發行了將近一年,社長再外行也多少了解一點了,當然不能沒有限制地出資。」<br /><br />  「而且好像保齡球方面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了,因為競爭對手不斷地增加,這大概也是社長拿不出錢來的原因。總編輯發了一堆牢騷,說非想辦法不可。其實不管怎樣,反正編輯費用輪不到我們手中,所以和我們毫不相干。」<br /><br />  中村吐著烟圈說。<br /><br />    7<br /><br />  四月中旬,岡本收到郵差送來的五月號「新流」。<br /><br />  看到封面時,岡本「咦」了一聲。以往每一期「新流」的封面都是由畫家畫出的女人面孔圖,這一期卻改為風景,近景是雜木林,形成「V」字型,其間出現山巒。<br /><br />  多無聊的封面,岡本想。構圖本身十分平凡,第一,雜木林之間出現的山的形狀就極其平凡,那是到處可見的山,整個圖看起來就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實在不明白特地將美女圖改為風景的原因何在。圖一角的簽名是白井,那是岡本認識的畫家。<br /><br />  白井為什麼會畫這種作品?了解白井畫風的岡本感到奇怪,這與白井向來作畫的主題全然不同。也許白井是推辭不掉,勉強接受,因而才畫出這種作品?<br /><br />  收到這雜誌後過了一週,「新流」的中村來訪。<br /><br />  「岡本先生,您的大作風評太好了。因此,總編輯讓我來請求您,下期再繼續捧我們的場,賜我們原稿,拜託拜託,岡本先生。」<br /><br />  中村與上回同樣恭敬地邀稿。<br /><br />  「讓我考慮考慮。」岡本回答。<br /><br />  上回是第一次邀稿,岡本相當用心的執筆。因為多少有些要勝過其他執筆者的心理。刊出後得到某種程度的反應,不能說沒有滿足感。<br /><br />  「不,岡本先生,請不要這樣說,您務必要答應。總編輯吩咐過,一定要邀得您的大作。您如果拒絕,總編輯一定會大發脾氣,責怪我。」<br /><br />  「青塚這位總編輯仍是老樣子?」<br /><br />  「是的,愈來愈獨裁了。」<br /><br />  「不過,這一期的封面是什麼意思?好像很無聊吧?」<br /><br />  「是嗎?」<br /><br />  「難道你不覺得嗎?」<br /><br />  「總編輯的意思是說,以往都是美女圖,所以想革新一下。」<br /><br />  「這個構想一點沒有從那張圖中表現出來。我認識白井君,這張圖簡直不像他的作品。」<br /><br />  「不曉得是不是這個原因,下一期又要換回原來的美女圖了。」<br /><br />  「什麼?風景圖只用一期?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編輯方針搖擺不定。是不是全憑青塚這個人想怎麼做就怎麼做?」<br /><br />  「他本人倒很努力的在做。老實說,我們並不贊成那風景圖,但因為這一期的效果不好,就立刻恢復美女圖是不智之舉,所以表示反對,但總編輯不是肯接受別人意見的人。」<br /><br />  談著青塚的事,岡本想起有一次聽說的關於青塚太太的傳聞,便問中村,中村不但沒有否定,而且說:<br /><br />  「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麼總編輯會被這樣的太太控制得服服貼貼的,總編輯的收入好像全部交給太太,他自己連零用錢都只有一點點,所以從來沒有請過我們。」<br /><br />  「那真過分。那麼,青塚君對女人沒有興趣嗎?」<br /><br />  「不,我想大有興趣,只是怕太太不敢出手而已。因為太太年紀比他大,而且並不漂亮,總編輯不可能不被別的女人吸引。事實上,他也喜歡女人。」<br /><br />  這是男人至上的岡本無法了解的事。<br /><br />  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但青塚的情形似乎有些讓人無法了解。只是人各有所好,別人認為他的太太不美,說不定人家夫婦自有夫婦緣。<br /><br />  「說的也是。」中村忽然想起地說:「對了,最近市坂社長好像又給總編輯一筆鉅額編輯費的樣子。因此,近來總編輯的情緒特別好。金錢上的事,我們向來不過問,但憑態度就可以看出來。」<br /><br />  「嗬,一旦縮緊的錢袋繩現在又鬆開了?是不是餐館或保齡球館的生意重新興隆了?」<br /><br />  「不可能興隆得這麼快吧?尤其是保齡球館方面的經營,好像相當艱困的樣子。因為投資大資本,設備更進步的保齡球館逐漸的在增加。」<br /><br />  「那不是奇怪嗎?既然景氣不好,為什麼會增加編輯費?看樣子青塚這個人相當會向社長挖錢。」<br /><br />  「可能。不過,錢從來不用在編輯方面,所以對我們毫無益處。」<br /><br />  「太不應該了,這種情形社長知道嗎?」<br /><br />  「好像知道,看樣子有人直接告訴過社長。但社長照樣一點不干涉,所以大概當做不知道吧。」<br /><br />  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人?岡木想。<br /><br />  <br /><br />  其後在一次聚會席上,岡本遇見白井。<br /><br />  「我看到你為『新流』雜誌畫的封面圖了。」岡本不客氣地說:「那是你失敗的作品吧?因為是那種雜誌,你就馬馬虎虎的畫?」<br /><br />  「你看到了?」白井低著頭抓抓長髮。<br /><br />  「對。老實說,這個雜誌我也寫過一期。」<br /><br />  「本來我是不願意畫的,因為那是總編輯自己來要求的,所以效果更差。」<br /><br />  「叫做青塚的總編輯嗎?難道指定要畫那種山嗎?」<br /><br />  「對方拿照片來的。」白井皺著眉頭說。<br /><br />  「照片?……那麼平凡的山景照片?」<br /><br />  「對啊,帶了五、六張那座山的照片來,要我從其中挑一張出來畫,不過付了加倍的費用,所以沒有辦法,只好畫了。」<br /><br />  「我也這樣猜想。這照片是那裡的風景?」<br /><br />  「我也問了,但對方不願意坦白說出來。不過,那種風景日本到處可見。」<br /><br />  「『新流』的封面以往都是美女圖,聽說下期開始又要恢復美女圖了。」<br /><br />  「真的?看樣子我的畫風評很不好。」<br /><br />  ──遇見白井後過了兩天,岡本收到九州寄來的一封長信,寄信人的名字叫做野崎千枝子。岡本不認識這個名字。<br /><br />  「請原諒我冒昧的寫這封信,我是因為在『新流』這本雜誌上看到先生的大名,所以才決定寫這封信的。我時常拜讀先生的大作,這是我給先生寫信的原因,但這封信卻與先生的芳作無關……」<br /><br />  咦?這是什麼意思?岡本在心中打著問號,但再看下去,他就被信的內容吸引住了。<br /><br />  「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要向先生請教一件事。如果先生願意把信看完,給我答覆,我會感激不盡。事情是關於『新流』五月號的封面,相信先生也已經看過,是一張山景圖,這張山景圖引起了我極大的關心。<br /><br />  在這裡我必須先說明一下我的家庭,我有一位今年由公務員退休的父親,和母親,以及比我大六歲,在一家公司任職的姊姊。姊姊叫做野崎濱江。姊姊於兩年前的五月八日黃昏離開家裡,至今消息杳然。當時姊姊二十七歲,未婚,在公司任職。<br /><br />  離家時,姊姊沒有詳細說明去處。她帶著小型皮箱一隻,和照相機,向公司請假,預定旅行四夜五天。姊姊愛好旅行,那一年的年假時也出去旅行過,回來後說她到四國各地繞了一圈。這三、四年來,姊姊常常獨自出去旅行,沒有固定的目的地,隨興之所至而起。五月那次出門後,至今下落不明。<br /><br />  寫到這裡,令人想到的是姊姊的戀愛情形。姊姊自從多年前戀愛的對象去世以來,就不再談戀愛。姊姊失踪後,我們各方面打聽的結果,仍然打聽不出真相。<br /><br />  姊姊失踪後,我們也曾報警尋找,但始終沒有消息。不過,姊姊於前年過年到四國旅行時,拍回來的山景照片尚存在。那是到處可見,極其平凡的山景,我覺得並不值得拍攝,姊姊卻很細心地把它貼在相簿上。<br /><br />  根據我的直覺,姊姊的失踪和這些照片似乎有關連。當然這是沒有證據的──反正因為是姊姊說她在四國拍攝的,所以我把它複印後,拿到四國交通公社、鐵道管理局、各地的觀光課去查詢,但都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山景。因為那座山本身就平凡,加上雜木林也沒有特色。因此,毫無線索可尋。<br /><br />  後來我開始想,也許這座山不在四國,而是在別的地方。因為除了這座山以外,沒有一張足以表示四國景色的照片。年假旅行回來後,姊姊說她是到四國旅行,但我認為也許是到別的地方。因此,我改向全國的交通、觀光機構查問,但結果仍然相同。不是著名的山,所以沒有人知道。<br /><br />  不過,這次年假旅行回來後,姊姊發生了變化。有時顯得非常開朗,有時卻若有所思,這是姊姊唯一與從前不同的地方。我們曾向姊姊的公司詢問過,姊姊辦公桌的抽屜裡雖然有一些寄到公司的私人函件,但都是認識的人,與姊姊的失踪不相干。<br /><br />  由於這樣,我們對於姊姊的失踪已經毫無蛛絲馬跡可查,正當我們絕望之際,忽然在書店看到『新流』五月號的封面。先生想必已猜到,這封面的山景與姊姊相簿所貼的照片一模一樣,我驚訝的程度可以想像而知。<br /><br />  我把雜誌買回來,拿出照片來與封面比較,山的形狀絲毫不差。畫與照片的角度略有不同,但中央凹入的部份,以及兩邊壟起的稜線,都一模一樣。<br /><br />  我躊躇起來,告訴自己這種形狀的山日本到處都有,所以只是碰巧畫了相同的山景做為封面罷了。不過,加上山下展開的雜木林,使我忍不住想要探究這張圖到底是根據什麼而畫的?假使是畫家憑著想像而畫,當然沒有話說,只好死了這條心。<br /><br />  本來我想詢問『新流』編輯部,但不知怎麼有些害怕。到底怕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突然覺得似乎隱藏著可怕的秘密。我又想直接詢問畫家,但目錄只有畫家大名,沒有住址。因此,毅然決然寫給『新流』執筆者之一的先生,也許先生可以若無其事地向編輯部或畫家打聽。不過,我鄭重的請求先生,我寫信請教的事,以及關於姊姊的事,務必絕對保密。在先生百忙中來打擾,實非得已,敬請原諒。不論這張圖是畫家的想像畫,或確有其他,如果知道盼賜告。」<br /><br />  看完這封信後,岡本落入沉思。<br /><br />  白井說起,這張封面圖是青塚總編輯拿照片去讓他畫的,但青塚沒有說出地點。<br /><br />  這確實奇怪,青塚為什麼不說出照片的地點?把地點告訴畫家,應該沒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難道說,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br /><br />  岡本想起了中村說過的奇怪事實。「新流」向來採用女人的面孔做封面,這一期突然改用山景。而山景也只限於這一期,下期起又要恢復原先的美女圖。為什麼山景圖只限於這一期。<br /><br />  開頭岡本歸罪於總編輯的方針不固定,如果因為雜誌的銷路不好而改變封面,將美人圖改為風景圖,那就應該連續採用幾期風景封面。只用一期就改變,未免太奇怪。再說,青塚總編輯獨裁到樣樣事都可以一意孤行,也太不自然了。<br /><br />  接著,岡本又從中村的話中,發現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br /><br />  由於雜誌連續赤字,市坂社長想要縮減編輯費用,但最近卻反而增加經費。這是因為封面採用那張山景圖的關係吧?如果是這樣,那麼可以認為這張圖對市坂的心理產生了某種影響。據說,青塚因市坂不肯多投資而發牢騷,說不定青塚是為了讓市坂多拿出錢來而以那山景做為雜誌的封面。<br /><br />  山景圖一定隱藏著秘密,岡本想。這秘密也許關係著寫信來的那位野崎千枝子的姊姊濱江失踪的秘密。<br /><br />  假使畫與照片是同一座山,那麼地點就是野崎濱江前年年假時去過,五月八日又去的地方。濱江把照片貼在相簿上,卻不告訴妹妹地點。前年年假時,濱江在那裡發生了某種事,她忘不了這件事,所以五月八日再度到那裡去。濱江說她去的地方是四國,這是謊言。她不惜說謊,可見那裡對她非常重要,而且不能告訴人的地方。五月八日濱江第二次去時,在那裡一定發生了事。<br /><br />  這事與青塚有關係。不,應該是與市坂秀彥有關係。青塚掌握了市坂的弱點,因而讓市坂出資辦雜誌,任意而為吧?青塚發揮獨裁總編的霸道,把編輯費用納入私囊,以及市坂一言不發的原因都可以得到解釋。<br /><br />  不,還有,岡本想。市坂開始不願意拿錢出來,是因為保齡球館的生意不景氣。可是,封面改為山景後,市坂又立刻給雜誌投入鉅款。景氣轉壞的生意人怎麼會突然拿出錢來投資?這不是很奇怪嗎?……<br /><br />  好奇心極強的岡本第二天打電話給「新流社」,把中村請到家裡來。<br /><br />    8<br /><br />  兩週後,岡本給野崎千枝子回了一封信,前面省略不說,內容如下:<br /><br />  「……由於這樣,封面那座山所在地,與市坂和青塚都有關係。因此決定先從青塚開始調查。我手邊沒有線索,所以把部份內容向新流社的中村編輯透露,平時對青塚總編輯抱著不滿的他,立刻答應協助。據說,青塚出身北陸,但不知道詳細地點。倒是青塚的太太阿菊這個人,年紀比青塚大,人又不漂亮,卻能牢牢綁住青塚,我認為必有原因。因此,我讓中村君直接詢問阿菊來東京以前住在何處?<br /><br />  中村君不知如何著手才好?因為平時與總編輯的太太並不熟。碰巧兩三天後,青塚忘了帶東西來,命中村君代他跑腿。於是,中村君趁機大拍阿菊馬屁,說了許多恭維話。阿菊因此情緒良好地請他入座,招待茶點。中村君不著邊際地問東問西,但一會兒阿菊似乎就起了疑心,中村君認為不妙,打算就此告辭。就在這時候銀行員來訪,阿菊出去接待。不知是存款或提款,反正需要花一些時間的樣子。<br /><br />  中村忽然看見柱子上的信件袋插著好幾封信,他一面留意著玄關那邊的動靜,一面鼓起膽量查看那些信件,於是發現一封『長野縣△△郡上山溫泉指月館平田富子』寫給阿菊的信。中村知道這裡是多山的地方,便迅速地把這封信藏入衣袋。這封信是明信片,內容只是普通的寒暄,說上山溫泉和兩年前一樣,沒有變化,問候青塚先生等等。不過,由此可知阿菊與青塚兩年前在長野縣的上山溫泉,阿菊是指月館的女服務生。因為阿菊在淺草的烤鳥店做過女服務生。把這封信偷回來是中村君的大收穫。<br /><br />  我讓中村君請假,偕同他由新宿站出發。除非有詳細地圖,否則找不到上山溫泉,那是在中央線M站南方二十公里的地方,附近還有一個溫泉,叫做下川溫泉。<br /><br />  我們抵達M站,改坐巴士到上山溫泉。一下車就看到指月館在巴士站正對面。門前有一條水流清澈的小河。其他還有三、四家古老的旅館。這裡是盆地。<br /><br />  從下車我們就環視周圍的山巒,但找不到『那座山』。雖然有杉樹、雜木等山林,但這是到處可見的樹林。<br /><br />  然而,當我們被帶入指月館二樓,打開面對巴士路的紙門時,大吃一驚。正面看見的不就是『那座山』的山頂嗎?不論是中央凹陷的部份,或兩邊山丘般壟起的形狀,莫不和白井畫伯所畫,做為新流五月號封面的山一模一樣。而這座山是日本到處可見,十分平凡的山。我和中村君吸著氣注視著。<br /><br />  這時女服務生進來,我們問她那座山的名稱。她說那座山沒有特殊名稱,但大家都叫它二子山。不過,封面畫的山更高,可以看到山腹一帶,但這裡只看見山頂而已,而且雜木林的形狀也不同。由此可知青塚提供白井畫伯作畫的照片,是從更高的地方拍攝的。<br /><br />  給阿菊寫信的平田富子是這家旅館的服務生。這時已到午餐時間,端來的是山菜,而且是新鮮的。我們指名請富子來,問她阿菊的事。富子說阿菊兩年前在這裡工作,並且反問我們為什麼知道阿菊。我們便說在淺草的烤鳥店認識,聽說以前在這家旅館做過事。富子眼睛看著餐桌上的山菜,說以前常和阿菊去採山菜。她指著從紙門間可以眺望的正面的矮山斜坡告訴我們說,在那裡採擷。<br /><br />  看到富子已經談得很融洽,便向她提起青塚。富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沒有想到我們連青塚也認識。她說青塚是投宿這旅館時與阿菊認識的,兩人常常白天在山上約會,阿菊到山上採山菜時,總是獨自走另外一條山路。她笑著說:我們其實都知道她是為了和青塚先生約會。<br /><br />  富子對市坂的名字則毫無記憶。<br /><br />  我和中村君照著富子的指示,登上阿菊以採山菜為藉口而與青塚約會的山路。這條路一邊是山谷和斷崖,谷底雜草茂密,落石到處可見。<br /><br />  我們走了許多路,最後走到斷崖最高處,大約十五、六公尺高的崖頂。在這裡看見的,正是白井所畫的封面圖實景。二子山與V字型山林真正存在於我們面前。<br /><br />  現在已經毫無疑問,可以確定青塚是站在這裡,朝著這座山的風景拍攝照片的。而且市坂也來過這裡,但對他而言,這裡是倒楣的記憶。因為青塚以象徵這裡的二子山做為雜誌封面,他就立刻以編輯費為名而掏出錢來。也就是說,青塚威脅了市坂。<br /><br />  從令姊濱江小姐的相簿貼著二子山的照片看來,可以知道她也來過這裡。第一次是兩年前的年假時,愛好旅行的她,獨自來到這附近的下川溫泉。她在那裡結識了市坂,發生了戀情吧。令姊回家後說她到四國方面去,是為了不讓家人知道她的秘密。<br /><br />  那年五月八日令姊再度隨興之所至而旅行,其實是事先說與市坂約好,到記憶美好的山中溫泉。他們的約會必是利用通信,我想市坂是把信寄到令姊辦公室。她的辦公桌內只有熟人的信件,想來市坂的信她早已消滅了。<br /><br />  令姊和市坂一起投宿下川溫泉的消息是怎樣知道的,等一下再說。由於沒有他們投宿上山溫泉的痕跡,便轉向下川溫泉打聽。而在川田旅館發現有一對可能是他們的男女,於五月九日住了一夜,第二天兩人出去散步後,回旅館的只有男人而已。中村君詢問男人的長相,證明確貴是市坂。而且旅館方面又說,這對男女在那年過年時,分別來投宿,各自住在不同的房間。第二次,即五月再來時,是一起來,並且同住一個房間。<br /><br />  五月十日,令姊和市坂從下川溫泉經過山路到斷崖上面。根據我的想像,過年時,令姊單獨來到這裡,在這裡認識了同樣單獨出來散步的市坂。也就是說,那是他們擁有美好回憶的地方,所以令姊要以二子山為背景,替市坂拍照。令姊喜歡攝影,一心一意只想尋找最好的角度,不小心從斷崖邊緣墜落下去。十五、六公尺的高度,而且下面到處是石頭。多半是立刻死亡。我想,市坂並沒有殺意,因為他沒有謀殺的理由。<br /><br />  不過,他發現濱江小姐死亡而大驚失色。他有妻有子,是在東京經營西餐館連鎖店和保齡球館的企業家。如果警察來了,是否會相信是過失致死不得而知,也許會認為他是抱著殺意,約她出來,把她從崖上推落而予以逮捕。那麼,他的社會地位就毀掉了。因此,市坂從崖上下去,把屍體藏起來吧。<br /><br />  我的推測至此,唯尚不知道青塚在這件事中是扮演那一種角色?只有一點可以確定的,他是處於『目擊者』的立場。我們在那裡的推測,很快就有一半得到了證實。中村君到谷底查看後,站在橫穴前面叫喚我。我們發現穴內躺著一具骨骸,胸朝著穴口。<br /><br />  ──現在,市坂和青塚都被帶離東京,到這鄉下警署來接受偵訊了,妳也快來吧!」</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魂斷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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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山崖



    1

  聽到女人說話的聲音,青塚站著把紙門拉開條縫,湊上一隻眼睛探視。

  這指月館前面流過一道小河,河上架著小橋。前門客人用的橋寬大,邊門的則狹窄。渡過這狹窄的小橋、穿過車道,在田間小路邊走邊談話的是指月館的女服務生們。穿著家居服的四個人排成一行而走。每天下午一點半,她們必到山上採山菜。山菜是做為晚餐之用的。走在最後面,穿棗紅色短衫配黑色長褲的是阿菊。

  田裡的麥子已開始成熟,民藝愛好者可能喜歡的壓著石頭的絲拍皮屋頂的房屋十五、六幢聚在一起。麥田那一邊是桑田。再過去又是麥田。但延伸不遠,因為一下子就碰到山壁了。

  山襞很多,從近景來說時,綠色的雜木山兩座山峰重疊著。其對面是杉樹與檜樹林。這樹林極深,顏色呈黑,山峰左右合抱如谷,山本身卻是分開的。然後正面的遠景是中央有山坳的青色山,當地人因其形狀而稱之為二子山,是到處可見的平凡山容。附近各山則以相當複雜的組合,高高聳立著。近景的雜木山陡急的斜面開著紅色的杜鵑花。

  一會兒,指月館的女服務生們從桑田之間的小路踏上山路。阿菊仍走在行列的最後面。除了她們以外,沒有其他的人。雲遮著太陽流動,因此山林上面出現斑紋。

  青塚一郎關上紙門,躺在泛黃的榻榻米上面。這時是五月中旬,但山國的空氣薄寒。大約二十分鐘後,以散步的樣子離開旅館吧,他想。阿菊走在女服務生們的最後面是有企圖的,因為到某一個地點時,她就要和其他的人分開,單獨等候青塚的到來。

  去採山菜的女孩子們都怕孤單,儘量和同伴聚在一起。只有阿菊不喜歡,找到好地點就和同伴分開單獨到那邊去。她是這溫泉旅館比較老資格的人,才可以這樣獨斷。

  雖然如此也是怪異,山菜豐富的地方,其他的人要跟著她去採摘她都不肯。而她獨自去的地點卻是女人不敢單獨進入的密林。因此,每一個人都覺得一定另有原因。

  可能整個旅館的人都知道了,青塚仰臥著抽烟,一面這樣想。女服務生們看我的眼光和以前不同,而且從經理的臉色也可以看出來。

  這裡叫做上山溫泉,是在從中央線的M站坐巴士一個鐘頭,往木曾谷去的地方。旅館只有五家,水溫而不熱,冬天不用說,現在也非燒不能洗。不過,近來好奇的人很多,所以這山中溫泉也還滿熱鬧的。四個女服務生全部出去採山菜也是為了這樣。

  ──青塚一郎是挪用了公家的錢逃來的男人,他在那家貨運公司任職以前,在北陸某地方報擔任了六年的記者。由於和董事的情婦發生關係,被發現,不得不離開該報,到鄰縣,謀得貨運公司經理課的工作。第三年,挪用了公司的錢。因為交上吧女,不知不覺間挪用了五十萬圓,被公司查獲,只得逃走。逃走時還順便偷走了二十萬圓。因為沒有一些錢在身上,要逃也逃不掉。小地方的貨運公司,一定會報警捉拿。原想直接到大阪或東京去,卻擔心大都市的警訊較快,便從鹽尻換車,到中央線的M站下車。在月台看到海報,知道有上山溫泉這個地方,靈機一動,馬上到這裡來。

  住進指月館也是偶然,本來只想逗留三、四天而已,現在卻已過了兩週。一方面是覺得換另外一家也差不多,另方面是與阿菊發生了關係。

  阿菊從開頭就是負責他房間的女服務生,年齡應該已過三十。後來問她,才知道比他大兩歲,是三十三歲。體型矮胖,不過,皮膚白皙。笑起來露出粉紅色牙齦是她的缺點,但面貌不難看略肥厚的眼皮和小眼睛也有幾分吸引力。

  第三天晚上阿菊來鋪床時試探了一下,她說有同伴的眼睛,晚上不方便。因為同睡一房,不容易溜出來。但清晨倒可以。她是早班,以收拾房間為理由,可以在七點左右的時候來。

  青塚認為她是找藉口逃避,但仍在半期待的情況下等到翌晨。果然阿菊在七點悄悄打開紙門進來。

  她寬衣解帶,剩下白色內衣,滑入青塚身邊。內衣是換了剛洗淨的。白色的胸部高聳。

  阿菊說,她於五年前和丈夫離婚,有一個孩子,由婆婆撫養。有過這一段生活經驗,使得她在這清晨仍能輕易地接受青塚。她從開頭就忘了害羞。

  據說是離婚後馬上到這指月館來工作,所以這五年來阿菊不可能沒有男女關係發生。溫泉旅館的女服務生和客人幽會是司空見慣的事,有的是金錢交易,有的並不是。事實上現在青塚一開口,阿菊就來了。不過,青塚從阿菊的行為覺得她在這方面的關係,可能中斷很久了。

  旅館的女服務生隔日輪流早班和晚班,懼於同伴的眼睛,阿菊晚上不能到青塚的房間來,但隔日早上七點就來。她一到就立刻脫下衣服,把熱烘烘的身體貼近他,而且愈來愈大膽。

  在一起的時間大約四十分鐘而已,總不能一直躲著其他的早班女服務生。四十分鐘短促,阿菊儘量把握著時間。

  青塚給阿菊五千圓,但知道她的目的不在金錢。她的身體矮胖,肌膚白皙柔軟,蘊藏著無限的精力。

  預定逗留四、五天,變成了十天的時候,阿菊提議在山上約會。她說要到山上採山菜,在那裡見面的時間比較長。間隔一天四十分鐘的清晨幽會,阿菊感到不滿足。

  青塚於兩點左右以散步的姿態離開旅館,依照阿菊的指示踏上山路。斜坡陡急,讓人感到氣喘難受。一邊是茂密的雜木林,另一邊是崖壁。路愈上去,山谷愈深,最深的山谷約達十五公尺。這邊是被雜木和雜草掩蔽的斜面,那邊則是裸露的斷崖。絕壁下面散落著大石,這邊的山路蜿蜒曲折。

  不知在第幾個轉角的地方出現阿菊向他招手,注視著他,露出牙齦笑著。青塚被引進樹林裡面,阿菊把裝山菜的籠子放在旁邊,躺在草上。草葉的芳香瀰漫四周,在野地裡阿菊熱情奔放。青塚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氣氛,同樣克制不住昂奮。

  阿菊是沒有教養的女人,她出生於這個縣的南部,只唸到小學畢業。她的前夫也是農民。不過,她懂得人情世故,旅館女服務生的工作使她增長見識。因為是單身,薪水小費等都儲蓄起來,似乎小有積蓄。阿菊對青塚傾心,並不要求他的錢。同時也認為不會被他挖走她的積蓄吧。

  阿菊早上不能來的日子,改在山林中幽會。青塚無法拒絕阿菊,每天無所事事,自然精力過剩。溫泉旅館有年輕夫婦投宿,也有中年男人帶著生意女人來,這煽動了他的心。

  深夜青塚下樓去洗澡,聽到隔壁女用澡堂女服務生們熱鬧的談話聲。其中阿菊的笑聲特別高,聽起來那是充滿得到「男人」的女人滿足的聲音。

  青塚感到不愉快,如果不是因為挪用公司的錢被追究,也不會躲到這山間的溫泉來,更不會和溫泉旅館的女服務生搭上。即使有,頂多是一兩晚逢場作戲罷了。然而,因為有弱點,不能隨便到別處去,只得暫時留在這裡。說到弱點,抗拒不了阿菊的肉體也是一種弱點。留在這裡就不能自制。然而,年紀較大,和旅館女服務生的身分都使青塚產生屈辱感,使他自卑。

  不過,在指月館之間是沒有辦法的。上山溫泉既沒有為錢賣身的藝妓,也沒有按摩女。要從城裡叫來則太遠。他並無意就這樣和阿菊生活下去。頂多只是再盤桓半個月。約會的次數增加,阿菊的愛情也加深,但她總不至於阻止男人離開旅館吧?就算男人棄她而去,她也不至於追踪男人吧?青塚儘量不去想以後的事,決定暫時沉浸在這不痛快的歡樂中──這天是五月十日。

    2

  仰臥著吸的香烟烟灰掉落咽喉,青塚便趁機坐起來。這是阿菊和女伴們往山上的桑田走後,約莫二十分的時候。

  青塚穿著旅館的和服,拖著杉木屐出門。這是不讓人認為他要上山的穿著。然而,經理仍約略知道,微笑著目送他。他避開經理的眼光,從大路右轉然後進入麥田,從村莊後面繞過去。

  踏上常走的山路。木屐走起來吃力,和服裙襬絆著腳,於是他把後衣襟掖在腰帶上。陡急的斜坡彎曲,山愈來愈深。另外一邊的山谷沉入底下,對面的斷崖崖肌粗獷,黃鶯在啼叫,菜花蛇從前面的路爬過去,草已長得很長。

  阿菊在老地方出現,這幽會已變成理直氣壯,不必再展現笑容。一隻手挽著籃子,另一隻捉住青塚的衣袖,一起進入林中狹窄的橫路,地點也是固定的,四邊樹木環繞的草地上面。

  在幽會之間。青塚不住地覺得被人看見了。燒炭的人會上山來,伐木者也會來,所以總是緊張不安,但現在已經安心了,他已習慣於這種有野趣的幽會。

  兩人在一起過了一個鐘頭,然後阿菊穿上黑色長褲,彼此拍落對方身上的草,草是纏在肩頭和背部。阿菊棗紅的衣服背上染著綠色的草汁。

  兩人走到路上,直接下去就到山麓的桑田,但阿菊必須採滿整籃的山菜,不得不與他分開。阿菊發現的地方還長著許多山菜,這是其他女伴們不知道的地方。否則的話就不能縮短採山菜的時間來幽會了。

  來到分手的地方,阿菊站著眺望山谷那邊說:

  「那種地方也有人在走。」

  青塚也朝那邊探視。

  阿菊說那種地方,原來是一個男人從山谷底下往那邊陡急的斜面,手抓著灌木攀登上去。崖壁露出灰色的岩肌,但近山麓的地方被低矮的樹和雜草掩蔽著。最高的斷崖上面一片醒目的新綠雜木林,一直連接到中腹的杉樹林。

  在灌木之間穿梭攀登的男人穿著黑色毛衣,和鼠灰色長褲,同色鴨舌帽。從這邊看去是背影,加上距離遠,分不清是青年或中年。在眺望之間,那男人繼續攀登著,但看得出動作不熟練,卻又好像很忙碌的樣子。

  從對方的樣子看來,好像是曾沿著相同的斜面下到谷底,然後再攀登上來。或是從山腳走到谷底,然後從谷底攀登斜面的感覺。無論如何,谷底是沒有人需要去的地方,連一條小路都沒有。阿菊說那種地方,並不純粹指灌木斜面而說。

  到底要做什麼?或預備做什麼?青塚想,這當中,那男人已到了斜面上方,消失於樹林中。

  「好奇怪的人。」(阿菊目送著說。)「好像不是這附近的人。」青塚說。

  「也許是投宿哪一家旅館的客人。」

  上山溫泉的旅館包括指月館在內,只有五家,所以外來的客人阿菊多半知道。

  「到那下面去做什麼?」阿菊看著谷底說。

  事實上確實是沒有用的地方,谷底只有矮木、雜草和落石而已。

  「投宿的客人為消磨時間而去的吧?」

  青塚只能解釋為那是旅客無聊的行為而已。

  不過,他們兩人對此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阿菊帶著滿足感,往沼澤方面去採山菜,青塚掃興地下山。旅館的木屐下山比上山輕鬆得多。

  感到有些疲乏,便在路上坐下來。天氣很好,抽了兩根香烟,心不在焉地想著今後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害他揮霍金錢的女人早已遠離,想回頭又擔心警察,如果去東京或大阪,恐怕也逃不出刑警的眼睛。不如乾脆留在這山中旅館找份差事,和阿菊兩人共同工作。不過,這裡也不見得安全,而且最重要的是無意長期在此生活,三十一歲,還有希望。雖然只是地方報紙,但記者的經驗使他對前途仍充滿野心。

  約莫坐了半小時,覺得有些渴睡而站起來,準備舉步往山麓的通道走去時,又把腳停下來。

  青塚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這山路下面銜接村路的地方。發現這個男人就是剛才攀登斜面那戴鴨舌帽,穿黑色毛衣的人時,青塚閃身躲在樹後。原本不想躲藏,但剛想到警察,所以一時間本能地躲起來。

  從他的位置來說,鴨舌帽男人朝著山路下面站著。他似乎四周張望著,第一次看到時,由於距離遠,看不清他的面貌,現在距離大約二十公尺而已,看得清清楚楚。是個瘦男人。大約四十六、七歲,鼻樑高聳,面頰略陷,容貌還頗端正。因為戴著帽子,髮型不清楚,不過,也許更老些也說不定。戴上帽子時,男人看起來比較年輕。

  這男人一度仰頭看這邊的山路,因此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目。是個高尚的紳士。到底是從都市到溫泉來渡假的。

  那男人仰頭看這邊,可能是考慮登上山路到這裡來,但又馬上改變了主意,從左邊走去,消失於樹木背後。

  在那男人走後,青塚走下來,到那男人站立的地方,停腳張望他的背影,看到黑色毛衣已經走到山麓與桑田之間的路了。

  那男人是這上山溫泉的旅客嗎?剛才阿菊說沒有看過這個人,但如果是昨夜新到,住宿別家旅館的客人,她當然不知道。在這麼想之間,那男人已從桑田那邊的路轉彎不見了……事情只是這樣而已,所以當時青塚並不感到懷疑。

  青塚對鴨舌帽產生懷疑的是第二天。而且可能因為在泛黃的榻榻米上閒得無聊,瞪著天花板吞雲吐霧時,忽然想起來的。

  那男人到底在那裡做什麼?──

  

  如果是新來的溫泉客,不可能到山谷去亂走。儘管這裡沒有什麼值得參觀的地方,但也未免太奇特。況且看起來是個正正派派的中年紳士。

  起初想到也許是植物學者,但忙碌地登上斜坡的樣子看來卻似乎不像,手中連一枝草葉都沒有拿著。如果要解釋為沒有找到想要的植物,他的行動卻未免怪異。他給人的感覺是一度從斜坡下到山谷,然後重新上來。

  ──他是在山谷裡尋找什麼吧?

  想到這裡,青塚忽然產生了好奇。這也是由於閒得無聊而來的,他特地脫下和服,換上運動衫和長褲。要到那個地方去,穿木屐不方便。

  少有地脫下旅館的和服後,他特地向好奇地看看他的經理借用枴杖,朝桑田那邊的小路而走。今天不是與阿菊約會的日子,讓經理看見也不必緊張。說到阿菊,等一下她也會和其他女服務生去採山菜吧?

    3

  青塚改變方向,往山谷那邊走去,需要走好長一段路才會到達山谷入口。

  山谷入口被長草掩蔽著,一邊是樹木茂密的斜坡,左邊由裸露的岩石崖壁開始,愈進去崖壁愈高,直到山谷盡頭。山谷內成彎曲狀,從路面看不見正面,漸漸進去才漸漸展現崖面。從路的入口到崖壁盡頭大約一千五百公尺,中部相當深。

  青塚以旅館的枴杖敲著草進入裡面,一會兒就看見了昨天的男人攀登的斜坡。停腳看時,斜坡上頭正是和阿菊一起看到男人的地點。

  青塚抓著灌木,慢慢走下斜坡。那一帶沒有任何變化。便又往裡面走。谷底寬廣,一片雜草,青塚沒有目標地想走到盡頭再折回來。

  片刻後,來到草中滾落著大石頭的崖壁正面下邊。到處有落石。從入口處漸漸攏高的斷崖,到這裡已達十五公尺之高,崖上雜木林嫩葉翠綠。

  走在落石之間的青塚看到有一處雜草傾倒不起,而且是斷續的,好像倒地的草經過一段時間後又挺起來的感覺。

  把這傾倒的草與戴鴨舌帽男人的行為連結起來是很自然的事。從這斜坡攀登上去的男人,一定和這些草有關。因為明顯地可以看出這是最近加諸這些草的人為痕跡。

  青塚穿梭於大小落石之間,這時他看到在一顆相當大的落石下有一些黑黑的東西閃閃發光。

  他窺探了一下,原來是小型相機碎片撒滿草地。相機一定是用力摔的,否則不會碎成這個樣子。機體分裂成兩半。裡蓋脫落,透鏡破碎飛散,其他部份也都分散於草叢間。

  青塚拾起碎片,但毫無用處,便又放回地下。這時發現了另一樣東西。趨前一看,是從相機掉出來的底片。大約有一半的長度從暗盒中掉出來,離開捲軸捲著草,變成黑色。

  青塚把底片拾起來,未拍攝的部份似乎還留在暗盒內。他把底片塞入口袋,抬頭看看高聳的崖上。相機摔得稀爛的原因,一定是從崖上面掉落下來的關係。

  這時,他又看到兩三公尺前面的草上覆蓋著土,就在那顆大落石旁邊而已。他以枴杖撥了一下土,發現土下面染成紫紅色。那是血跡乾涸以後的顏色。

  青塚倒抽一口氣,看著紫紅色的塵土,接著又以枴杖深深挖下去。不過,土只是薄薄一層覆在草上,下面並沒有血的原貌,出現的是染成同色的草而已。

  看到這裡,青塚已經明白了。這些土是為了不讓人看見草上的血跡而覆蓋的。顯然的,這是人為的。

  青塚把傾倒的草和這些草連接起來。躊躇一陣之後,好奇心戰勝了他,決定延著傾倒的草探個究竟。初夏明亮的太陽使他膽大。

  那是在斷崖左側邊端,但看上去沒有任何特殊之處,也不覺得有什麼怪異現象,只是靜謐的谷底罷了。

  不過,青塚看到了崖下有個類似橫穴的窪地,這窪地前面放著兩顆小落石,彷彿做為阻擋似的。彎下腰探視兩石之間黑暗的洞內。

  開頭什麼都看不清楚,眼睛習慣後,模糊看見白色短棒之類的東西,把眼睛湊近穴口,仔細一看才知道白色短棒原來是人的腳。

  青塚好像叫出了聲音,發現周圍沒有人才對自己的聲音感到害怕,拼命往回走。

  上面有人在叫喚他的名字,事後很久才發現那是阿菊的叫喚聲。

  「你,你……在那裡做什麼?」阿菊接著問,她仍穿著那棗紅色衣服,站在斜坡上的路邊。

  「哦。」青塚這時才清醒過來似的,向阿菊招招手。

  「什麼事?」阿菊遠遠地問。

  青塚驚魂未定,只一個勁的招手,說不出話來。

  「什麼事嘛,奇怪。」

  阿菊說,你上來再說好了,但青塚站著不動,阿菊只好屈服,從那裡不能走下斜坡,非繞遠路不可。

  阿菊的身影一度消失,過了一陣子才從山谷口踏著雜草出現。與平時一樣,一隻手挽著要裝山菜的籃子,矮小的個子不慌不忙地走進來,一張圓臉迎著頭頂上的陽光,平板如紙。青塚朝她走過去。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她嘻嘻笑著,想必是會錯了意。

  「有人被殺死了。」青塚反而以失去昂奮的聲音說。

  「有人被殺死……啊?在那裡?」阿菊吃驚地盯著青塚臉上問。

  「那邊。」他指著背後的崖壁回答。

  「胡說!」

  「真的,去看就知道。」

  阿菊沒有回答,但表情突然改變。她大概也想起昨天攀登這斜坡的男人,所以說要去看看。

  青塚帶阿菊到橫穴的入口,讓她看穴內。她注視了片刻。

  「哎呀,是真的。」她睜大瞇著的眼睛說,「腳朝著這邊哩。」

  「不過,也許是在那裡睡覺。」阿菊說了這句不自然的話,青塚便把在旁邊草上覆著土的血跡之事告訴她。

  「用土把血掩蓋起來,所以死亡的地點一定是在那裡,草上也有拖拉的痕跡。」

  阿菊的膽量很大,也許是青塚在場的關係,她說她要去看看。

  青塚也恢復了精神,半以嚮導的姿勢帶領她,以枴杖挖開土,讓她看染了血的地方。

  「是真的。」

  阿菊低頭看了一會兒,接著抬頭仰望斷崖上面,上下比較地看了一陣子。

  「啊,我知道了。」她叫道:「大概是從崖上面被推下來的,然後兇手再來掩埋這裡的血跡,並且把屍體拖入橫穴裡面,草傾倒就是這個原因。」

  青塚也明白了相機破碎的原因了。

  阿菊轉動眼睛四處張望,獨自往前走了五、六步,然後叫喚他。

  「喏,你過來瞧瞧,岩角削掉一角。」

  青塚走過去,一塊並不大的落石出現磨損的痕跡,只有這一角沒有塵埃,好像被磨過一樣光亮。

  「可能是從懸崖上面掉下來的人,頭撞到這落石死掉的,兇手隨後下來把血削落。」

  這樣前後一連接,青塚眼前出現了完整的一幕故事,他感到背脊發冷。

  「遇害的是女人。」阿菊突然說。

  「妳怎麼知道?」

  「洞中的腳是白色的……而且如果兇手是那個男人的話,被殺害的一定是女人。這裡是溫泉區啊!」

  阿菊的話有道理。

  「必須去報案,一定是昨天攀登斜坡的那個男人殺害的,然後又把屍體拖入洞中藏起來。」阿菊立刻說。

  「唔,是非報案不可。」青塚不加思索地說,但離開現場後,馬上想起自己的立場。「最好不要報案。」

  「咦?為什麼?」

  「對我不方便。」

  阿菊忽然默默閃著小眼睛注視他。

  「不要誤會,我和這殺人案無關。原因以後再告訴妳,反正以我目前的身分不方便和警察打交道。」

  阿菊點點頭。

  「看樣子果然和我的想像一樣。」

  「妳想像什麼?」

  「我認為你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因為一個強壯的青年不可能無所事事地閒在溫泉旅館。」

  「妳有這種看法,我也沒有辦法。但我要聲明,我沒有殺人,也沒有搶劫或欺詐。我另外有別的原因,所以這件事不要去報案。我們不報,總會有別人發現而去報吧。」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

  青塚和阿菊並肩而行,不讓她發現地悄悄拿出口袋裡的底片丟棄在草叢裡。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帶著的好,免得引起懷疑。底片在草中風吹雨打,不久就會腐爛吧。

    4

  到東京以後,青塚和阿菊仍時常說,那件事太不可思議了。那是半年前看見的,彷彿白天的夢幻一般。

  青塚帶著阿菊到東京來,靠著從貨運公司偷出來的那二十萬圓,租了一間低廉公寓同居。青塚因為有報社的工作經驗,因而謀得了印刷廠的校對職務。阿菊則在淺草一家烤鳥店做女服務生,這也是得力於溫泉旅館女服務的經歷。

  校對工作是上夜班,深夜才回公寓,烤鳥店也是晚上作生意,所以剛好。阿菊早上出門的時間也很晚,青塚同樣不早。兩人談話的時間有時在晚餐時,有時是早上還在床上的時候。

  「現在想起來好像做夢一樣,分不清那是不是真的?」阿菊搖著到東京以後長胖的面孔說。

  「可是,真的是看到了。不是一個人看到,是兩個人同時看到的,所以不會錯。」青塚理所當然地說著。

  他們不能不這樣說,因為證據只有兩人的四隻眼睛,已經過了半年時間,不免覺得有點靠不住了。

  「可是,如果那是真的,就應該有人發現而去報案。我們在那件事後,足足一個月沒有離開溫泉區啊。」阿菊的小眼睛望著遠處說。

  「一個月內還沒有人發現吧?我們離開上山溫泉後,不曉得變成怎樣?」

  「可是,後來報紙也沒有刊出來。」

  「這裡的報紙是沒有刊登,但當地的報紙在這半年當中也許刊登過。」

  「如果刊過,富子信裡應該會提起。」

  「喂,妳怎麼還和富子通信?」

  「不必擔心,你只是多用了公司少許的錢而已,警察不會找你的,也許公司根本沒有報警,內部解決了,不是嗎?到目前為止,不是沒有動靜嗎?假使因為我和富子通信,變成線索的話,警察早就來把你帶走了。」

  「還是不能太放心。」青塚雖然這樣說,卻也覺得阿菊說的不錯,他的身邊從沒有感覺到警察的眼光。

  「那時候你太擔心這件事,所以沒有把發現屍體的事告訴警察,其實滿可以報警的。」

  「不要說傻話,當時和現在不同,誰都知道當時和警察打交道的話,只有招致危險而已。」

  「當時因為你那樣害怕警察,我以為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後來聽你說,才知道不過如此而已,真是可笑。」

  「妳這個人沒有神經。」

  青塚雖然這樣說,仍覺得她可能確實膽子大得多。剛到東京時在淺草的料理店工作也是一點不在意,甚至得到的小費也不比老資格的服務生少。

  青塚最後終於甩不掉她,說起來是因為她的粘著力太大。當然另一方面也是由於自己的秘密洩漏的關係。一個人的弱點掌握在對方手中時,反而會增加親密感。她不放開他也是有私心的,她同樣不願意老是留在深山中的溫泉旅館,因而緊抓著青塚不放。而且到了大都會以後運氣將更壞也說不定。

  不過,青塚的第一次幸運降臨了。那是個小小的幸運。

  有一天,青塚從報紙的廣告上看到招考記者的消息。那是業界刊物,叫做「料理界通信」,主要是報導飯店、餐館、料理店等的吃的種種藝術,和流行方向,以及經營方針。辦公室是在一幢小建築內,而且編輯部只有一間。

  青塚有記者的經驗,所以坦白說出來。如果考慮採用,可能會向他的老主管打聽他的事,然後接下來可能就揭露了他挪用貨運公司公款的事。不過,還是決定孤注一擲。假使運氣不好,不但不被採用,說不定警察還會找上門來。

  然而,那是多餘的操心,正如阿菊說的那樣。第二天就接到被錄取的通知了。

  薪水很少,小印刷廠的校對工作待遇反而好。不過,在地方報做過的他,知道這類業界刊登物好處相當多,記者兼拉廣告,而這種廣告有時幾乎成為一種恐嚇行為,都是以錢為目的。

  事實上社長就言明廣告費的幾成由招攬者回扣,回扣才是老記者們的主要收入,薪水反而是做為補助而已。

  不過,也有人討厭這種作風,因而辭職,所以記者變成人手不足。對社長來說,撰文記者反倒不重要,賺取廣告費的記者多雇幾個也無妨。

  就職當天晚上,青塚先請教阿菊。她雖然是山中溫泉旅館的女服務生,但經營方面也多少了解一些,應該可以做為參考。

  阿菊講了一些鄉下溫泉旅館的逃稅方法、待客秘訣等,似乎也可以做為都市料理店的借鏡。

  開頭青塚只採訪拉麵店之類的小餐館,摸清要領以後,漸漸改為探訪較大的餐館和飲食店。飯店則還敬而遠之。

  不過,膽量漸大以後就鼓起勇氣進入豪華高級餐館了。當然只是採訪而已,還要一番磨練才敢拉廣告。

  有些採訪對象聽說是「料理界通信」就敬而遠之,有些則冷嘲熱諷。由此可見此刊物是以廣告為目的的。不過,任何生意都有其弱點,有的因為害怕這弱點帶來「後患」,而讓他進入辦公室的內室,或「社長室」。

  青塚寫的都是奉承的文章,開頭絕口不提廣告,只一味的稱讚。主編對這種文章從不說第二句話,因為他早就明白這種巴結文章不久就會變成金錢。

  大約兩個月後,青塚開始留意一家叫做「思梅」的餐館。「思梅」的總店在赤坂,都內分佈七、八家分店,採連鎖式經營的餐館,生意十分興隆。

  而且「思梅」還經營保齡球館,在最繁華區擁有兩家,據說,最近「思梅」連鎖店的發展是靠保齡球館這邊的盈餘做為資本的。社長叫做市坂秀彥,是個五十歲光景的人。

  聽說市坂是關西的人,他的經營手腕震驚了業界。當然毀謗他的人也不少,說他不是日本人,說股東是放高利貸者等等。不過,他的店設計獨特,不同於一般店的風格,極具吸引力這一點則是誰也不可否定的。市坂確實是個擅長構想的人,他的理念充分運用於菜單上面。也有人說,市坂原本是關西的西餐廳廚師,他本人並不否認。

  青塚曾數度去過位於赤坂的「思梅」總店,但不曾見過市坂社長。因為連鎖店分散於各地,他必須巡視各分店,而且也常到外地出差。不過,能夠採訪「思梅」就已經是莫大的收獲了。因為「思梅」是業界刊物所爭取的對象。

  大約三週之後,青塚就捕捉了市坂社長本人了。這對青塚而言,等於捕捉了幸運。

    5

  青塚無法忘記和市坂秀彥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在不寬大的社長室見到市坂社長時,青塚覺得市坂那張長面孔似曾相識,額頭微禿,但頭髮梳理整齊,鼻樑高聳,面頰凹陷,想像中西餐店的老闆是滿身脂肪的胖子,因此青塚頗感意外,同時對那端正的面貌產生了本能的敬畏。

  市坂答應給青塚記者十分鐘的採訪時間,他的口音確實夾著關西腔,聲調柔軟安靜。

  社長室的光線只有一邊,所以市坂面孔隨著移動而明暗變化,這使得他凹凸分明的面孔在各種角度出現立體感。面頰略微凹陷這一點勾起了青塚某些記憶。

  奇怪?這一張面孔我確實在那裡看過,青塚思忖。忽然在光亮中捕捉的面孔角度,加強了他的這種想法。不過,這是在他離開「思梅」總店,走到附近地下鐵樓梯時才恍然發現的。

  對了,正好和現在要下梯子的位置差不多,往下俯視,看到那男人,把市坂的禿額拿鴨舌帽蓋起來的話,不就是在上山溫泉的山路看見的那個穿著黑毛衣、鼠灰色長褲的中年紳士嗎?不錯,當時鴨舌帽男人似乎躊躇了一下,在考慮要往那邊走的樣子,因而忽然抬頭看看山路這邊,當時那張面孔不是和現在這張一模一樣嗎?

  對,是這個位置,青塚停腳站在地下鐵樓梯注視著下面。在下面的月台走動的人們,正和他躲在樹後看見的那男人的位置相同──

  聽完青塚的話後,阿菊說:

  「弄錯了吧?」

  阿菊從烤鳥店回來,正在吃店裡帶回來的剩菜。

  「我想是沒有錯。當然我不敢斷言絕對是同一個人。」

  阿菊以手指抓著骨頭啃著肉說:

  「試探看看怎樣?」

  「沒有方法試探,總不能直接問他,當時那個人是你吧?」

  「即使是他,他也不會承認。」阿菊丟掉鳥骨說,「我告訴你,」她拿紙擦擦嘴巴,繼續說:「我們在崖下發現隱藏的屍體後,第二天,我悄悄到下川溫泉去,向那邊的旅館打聽消息。」

  下川溫泉是在青塚與阿菊一塊兒上去的那座山的對面。正確地說,是斜斜橫過山下去的那一邊。上山溫泉這邊人說下川溫泉時,都是指山那邊。

  「結果發現下川的川田旅館在我們發現屍體的前一天晚上,住一對四十七、八歲的男人,和二十七、八歲的女人,這兩人第二天,就是當天午飯後出去散步。據說,女的帶著照相機。」

  青塚想起落石下面破碎的相機。

  「那男人的衣著也是妳看過的那鴨舌帽、黑毛衣、鼠灰色長褲?」

  「沒有錯,正是這樣。」

  「那女伴呢?」

  「沒有回旅館。據男人說,他們到上山溫泉的時候,碰到女方的朋友,對方邀她今夜住在那邊,所以他回來替她拿行李過去,就結了帳,離開了。行李其實只是一個皮箱而已。」阿菊說著,獨自昂奮起來。

  「旅館登記什麼名字?」

  「兩人都沒有登記。旅館方面為了逃稅,只住一兩夜的旅客往往不登記。他們就是其中之一。」

  這對那男人是幸運。

  「那時候因為你害怕警察追踪,我只打聽了一下就回來,否則的話,一定向警察報案了。」

  發現屍體時,青塚阻止阿菊報案,那時候他確實強烈地害怕受到牽連。

  從阿菊的話中已經可以確定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投宿的那對男女,就是命案現場的主角。相機的殘骸與阿菊的話完全一致。

  「你請兩三天假,悄悄到上山溫泉去看看怎樣?」阿菊提議。

  「幹什麼?」

  「這還用說嗎?假使證明沒有錯的話……」

  「現在才報案反而奇怪。」

  「不是啦,既然這個人是大餐館的老闆,一定很有錢。聽說,近來保齡球館很賺錢哩。」阿菊說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青塚臉上。

  三月中旬的一天,青塚戴著無邊帽,和深色墨鏡,在上山溫泉的巴士站下車。他除了肩頭掛著相機以外,沒有帶其他行李,從東京坐夜車來,不打算在這裡過夜,仍然要坐夜車回去。

  他掃了一眼指月館,從前面走過去。沒有看見那常露出神秘的微笑目送他出去散步的經理,女服務生富子在入口裡面茫然看著行人,但似乎沒有發現他。

  青塚走過麥田之間的小路,又經過桑田到山腳。離開不到一年,卻也是一個令人懷念的地方,阿菊和其他女服務生結伴採山菜的記憶歷歷在目,彷彿她將要從前面走過來似的。

  他不能決定要先到山谷去,或到山崖上面去。本來是山谷那邊比較重要,必須看看那橫穴,確認一下屍體還在不在,但只是想像屍體腐爛的情景就感到噁心欲吐。他決定把這討厭的事留在後面,先到崖上去。於是他踏上了充滿回憶的山路。

  終於走到了山谷深處的崖上。以前不曾來過這裡,現在站在這斷崖上面俯視,發現崖壁又深又陡,幾乎令人眼睛發黑。雜草之間散落著石頭,這些落石之一沾著從這裡跌落的女人血跡。削除血跡的石頭,憑著記憶,很快就找到了。

  到這裡來才知道,朝山谷入口眺望時,是連接一片盆地,可以看見那一邊的山。若非到這上面來,不知道這種景色。

  青塚已經了解那一對男女站在這裡的原因了。女的帶著相機,雖然不知道相機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但顯然是女人要以此背景給男人照相。可能就在這時候,男人突然把她推落山谷。

  他這樣想,但接著又訂正這想法。如果是這樣,那就是男人背對著斷崖,站在崖邊。女人因為要替他拍照,必須站在相反的位置,那應該是安全的。被推落的反而是男人才對。

  但事實上被推落的是女人。所以無論如何非得是女的拿著相機站在斷崖的邊端不可。男的是在相反的安全的地方。

  青塚想到這樣,轉身眺望斷崖的相反方向。雜木林從那裡中斷,清楚地出現高高聳立的二子山。

  這座山從前青塚從指月館的二樓眺望過,只是由於位置的關係,從旅館房間看見的山被雜木林阻擾,只看見山頂的部份,以為是座矮小不起眼的山,但從這裡眺望時,二子山的形狀完全不一樣了。

  從「V」字型的雜木林之間出現的二子山看起來極像繪畫式的構圖。

  意外的是雜木林之間有一條小徑,消失於對面。下川溫泉就在那個方向。換句話說,從下川溫泉沿著山路可以到這裡來。所以投宿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那對男女,才會想到這裡來,以這裡的風景為背景拍紀念照吧。那麼,當然男的就背對著二子山站在距崖邊較遠的安全位置,拍照的女人則背朝斷崖,而且站在靠近懸崖邊緣的地方。這樣的話,男的可以突然走近女的,出其不意地推她,既然她站在崖緣,仰身墜落十五公尺的谷底是很容易的事。

  女的墜落山谷,男的在上面俯視,然後沿著崖邊走,崖壁逐漸低矮,然後到了灌木與雜草叢生的斜坡時就匍匐著下去。抵達谷底,走到女人死亡的地方。拖著屍體,經過草地,藏入橫穴內。落石上面附著的血跡利用小石削除,草上的血則覆上沙土。最後又從斜坡急急攀登上來逃走。相機因為已經粉碎,多半就撒下不管吧!──

  恰像以前阿菊站在崖下想像女人的死亡一樣,青塚更加確切地完成這想像。

  說到確切,那男人到崖上後,沒有走回原來的山林小徑,而從青塚預備下去的路前面橫過,又穿過桑田而去的理由現在也知道了。男人不喜歡單獨從原來的路走回去,一方面害怕和女人來時被人看見,而更害怕的是單獨折返時恐怕揮不掉被他殺害的女人幻影。走不同的路避免不安。

  到第二次看到那男人之前,青塚在路上休息了半小時。這半小時可能是那男人登上斜坡,改變主意,蜿蜒繞著斜坡上方到山谷入口所需要的時間吧?

  青塚按照想像,沿著崖邊往下走。因為沒有路,不時被樹木或灌木阻擋著,費了許多時間才到達山谷入口,這足足需要半小時,他知道自己的想像愈來愈正確了。

  抵達山谷入口後,接下去就得採取最後行動了。看看橫穴,確認屍體是否還在。環視了一下,偶爾傳來鳥啼聲,看不見人影。靜得彷彿可以聽見地底的聲音,已轉弱的陽光照射著這荒涼的場所。

  他走到橫穴附近,穴口放置著落石,與那時候一樣,絲毫沒有改變。也許屍體仍然沒有被人發現,如果有人發現,警察來取走屍體的話,塞在穴口的落石當然就得搬開。既然原封不動,可見被殺害的女人屍體仍然腳朝著這邊躺在那裡。

  不過,如今想必已經腐爛,只剩骨骼了吧?從去年五月十日以來,已經過了將近一年了。

  青塚的腳無法再向前移動,他鼓不起勇氣,決定就這樣轉身離去。這時,他忽然想起底片的事。對了,記得是丟在這附近。他在草葉間尋找,果然在不遠的地方找到。草長得很長,因而沒有被人發現。由此可見這裡是人跡罕到的地方,屍體還留在橫穴內的原因也在此吧。

  他拾起底片,金屬性的捲軸已生銹,露出外面的底片也腐爛了。在捲軸內的底片當然是尚未拍的,帶回去也不能成為證據。拍過的部份則已曝光,毫無用處了。不過,他仍以手帕包起來,收入口袋,恰像和阿菊在一起走的時候那樣。

  青塚退回山谷入口,但他重新想:我沒有掌握任何證據,市坂秀彥到底有沒有殺害女人還不知道。也就是說,不可能像阿菊所說的,去威脅市坂。

  怎麼辦?青塚左右為難,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卻空手而回,阿菊一定會生氣。她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多少貪婪一些。

  他終於想出了好主意,是否能成功,當然不知道。他不嫌麻煩地從谷底登上斷崖上面,到那一對男女拍照的地點,取下揹著的相機,背對著斷崖站著。探視鏡頭,從雜木林分開的地方出現平凡的二子山。

  青塚把一卷底片全部用來拍攝這裡的風景,各種角度都攝入他的鏡頭。打算回東京後,拿到「思梅」的社長室,若無其事地展示,他要看看市坂秀彥的表情如何?

  萬一市坂秀彥故意隱藏他的反應,第二步就要設法弄到市坂的照片,拿到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去指認。當然如果旅館方面承認,市坂否認的話,也是無能為力,因為殺人案並沒有存在。

    6

  ──這事以後過了將近十個月。

  青塚一郎的名字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成為鉛字出現。市坂秀彥的名字與青塚同時並列著。這兩個名字是刊登於一本叫做「新流」的新誕生綜合雜誌的封底。「新流」的厚度大約三百二十頁,封面不是近來流行的照片,而是採用油畫美人圖。封面上角印著第七號,可見創刊已經七個月。該雜誌陳列於書店前面,但從堆積的高度不減看來,不是銷路好的雜誌。事實上從進入書店的人拿起來看看目錄就放回去的情形,可以知道並不太受到歡迎。

  ──二月中旬,持著「新流編輯部中村忠吉」名片的一個青年,到位於世田谷的評論家兼隨筆家岡本健夫家拜訪。

  岡本從前是文藝評論家,他那輕快的筆調,以及事事好奇的評論才能,頗受重視。由於好奇,評論的範圍十分廣泛,而且既評又寫,經常忙碌不停。

  叫做中村忠吉的年輕編輯會見頭髮花白的岡本健夫後,恭敬地遞上新出版的三月號「新流」,請求岡本在二十日內為該雜誌寫一篇三十張稿紙的文章。

  岡本拿起該雜誌,摘下近視眼鏡,翻開目錄來看,露出不太歡迎的表情。因為執筆者都是一些沒有名氣的人,他以目前工作忙碌為藉口婉拒,表示改天有空時再說。

  「我們了解您十分忙碌,但仍請您撥空為我們寫一篇。」中村不放鬆地說:「總編命令我,非求到您賜稿不可。」

  「可是……」岡本再度拿起雜誌,湊近眼前看負責的編輯姓名。「青塚一郎嗎?」

  「是的,他下令一定要求到您答應。他是您的崇拜者,不,我也是……」中村慌忙加上他自己。

  「謝謝。不過,目前我真的很忙……」岡本明知那是客套話,卻不覺得討厭,因而語氣也稍稍軟化。

  「我們非常了解。可是,還是求您一定要幫忙。」

  中村把垂在額上的頭髮掠上去,探出膝蓋請求,他似乎已看出岡木的臉色有些變化。

  「我們的雜誌創刊沒有多久,知道的人還不多,所以執筆者的名字也比較不響亮。因此,假使您能賜稿,您的大名將使雜誌增加光彩,成為有份量的刊物。只要到刊登您執筆的文章,我們再向其他大作家求稿時,就不會被拒絕了。」中村熱心地遊說,說得面孔都脹紅了。

  「那裡,我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岡本雖然這樣說,心裡仍多少有些自我陶醉。本來他也不是第一流的作家,但比起這雜誌的執筆陣,他的名氣是大多了。他想,如果能像這編輯所說的,由於我的文章而帶動其他作家賜稿,倒可以答應寫。由不太有名的出版社創辦的新雜誌,是不利條件之一,這使得他產生了俠義心理。

  「二十日以內我趕不出來,晚一點的話,也許可以試試看。」

  考慮的結果,岡本答應了。若再延後一期,就可以決定是不是真的要寫。年輕的編輯滿面感激,不住地鞠躬致謝,說他不必擔心被總編輯責罵了。

  岡本再一次翻開雜誌來看,無論如何絕對稱不上能吸引人的編輯。雜亂,沒有焦點,許多地方有模仿其他雜誌之嫌,主旨究竟是什麼也看不出來。對了,好像在報紙上看過「新流」的廣告,可見規模並不小。

  「新流的社址在什麼地方?」

  「赤坂附近,還很小,所以只租用兩間辦公室而已。」

  「社長市坂先生以前在那一家出版社?」

  「不,社長與出版社毫無關係,他對辦雜誌完全外行。」

  「外行人辦雜誌,膽量可真大。那麼,是有錢人的消遣?」

  「雖然不能說消遣,但錢確實很多。所以這雜誌即使連續五年赤字,也絕不會倒閉──這是總編輯說的。」

  「那太好了。有錢是企業方面賺錢?」

  「是的。」中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下面,「岡本先生,您知道『思梅』西餐廳嗎?」

  「思梅……啊,知道。新宿、池袋、澀谷,還有青山都有連鎖店吧?因為店的外觀和招牌是統一的,所以印象深刻。好像前幾天也看過……對,在自由丘看到的。」

  「是的,本店在赤坂,其他各區都有連鎖店。」

  「原來是思梅的社長,真想不到,西餐館的老板辦起綜合雜誌來。」

  「不僅西餐館而已,還經營兩家規模很大的保齡球館。」

  「也經營保齡球館?近來凡是經營保齡球館都很賺錢啊。」

  「是的。不過,聽說最近營業額沒有以前那麼好了。」

  「反正是有錢人。這個人年輕時志願成為作家或學者,但命運使他從事餐館生意。現在為了完成年輕時候的願望,因而辦這份雜誌?這是成功的企業家常有的現象。」

  「這一類的事,我從沒有聽說過。社長對於雜誌的好壞,從來不加批評,也不提出要求。」

  「那倒是相當開明的社長。那麼,會不會要求必需增加銷路,或要賺錢等的話?」

  「什麼都不說。」

  「原來如此,到底是在餐館和保齡球館賺到鉅款的人,只不過一份雜誌的赤字,並不放在眼裡。如果是一般人,恐怕非削減編輯費用不可哩。」

  「編輯費不但不削減,反而增加。啊,對了,您的稿費將會特別高。」

  「謝謝……那麼,總編輯也讓你們自由發揮吧?這位總編輯是從那一家雜誌社挖過來的名總編?」

  「不,他沒編雜誌的經驗,聽說以前在北陸那邊的報社做事。」

  「記者嗎?」岡本有些失望。聽說是地方報紙,他就知道雜誌不吸引人的關鍵了。這個人到東京來編雜誌,當然編不出體面的東西。

  「青塚總編輯這個人還年輕嗎?」

  「聽說是三十三歲。」

  「雜誌的編輯愈年輕愈好,年紀一大,感覺就遲鈍了。」

  不過,再度翻閱這本雜誌時,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感覺敏銳的編輯。只是既然出資者相當富裕,決心今後五年不惜血本。那麼,這當中大概會漸漸改變,青塚也會有好的表現吧。才半年多,要下判斷還嫌太早。

  中村謝了又謝,高高興興地告辭了。從他的樣子看來,總編輯的命令達成,使他無比的興奮。似乎能不觸怒總編輯,比獲得岡本答應寫稿還讓他安心。

  過了幾天,在一次聚會中,岡本問一位朋友:

  「喂,你知道『新流』這個雜誌嗎?」

  「啊,『新流』?知道一點。」這位朋友對出版界頗為熟悉。

  「也去向你邀稿了?」

  「來過,所以給他們寫了一期。稿費是比別的地方略高,但雜誌本身不太體面,事實上銷路也並不好。不過,他們的社長是那有名的西餐廳連鎖店『思梅』的經營者,所以即使連續虧本五年也不要緊。總編輯據說是個獨裁者。」

  「你到底知道的多。老實說,他們也來向我邀過稿,我有點拿不定主意,還不能決定要不要寫,那年輕的編輯和你一樣,說他們的總編輯很獨裁。」

  「好像很有來頭,連社長也對他另眼看待。不過,這話只是在這裡對你一個人說的,青塚這個人向社長索取鉅額編輯費,可是不大用在雜誌編輯上。換句話說,都放進他自己的口袋裡。」

  「原來是這種人?那我要拒絕給稿。」

  岡本雖然這樣說,但他又好奇心大發,認為可以寫一期,藉此多了解一些關於青塚的事。

  「既然是這種貪污的人,一定玩得很厲害。」

  「可是沒有,好像是相當守本份的男人。」

  「哩,那麼是把錢儲存起來?」

  「好像是青塚有個非常能幹的太太,她控制著丈夫的錢,也禁止他玩女人。據傳說是青塚刮入私囊的錢都被太太沒收,儲蓄起來,他這位太太以前在淺草一帶的烤鳥店擔任女服務生。」

  「那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所以丈夫才會怕太太。」

  「差得遠哩。我是沒有看過,但聽說又矮又胖,像豬一樣白,面貌也不好看。不過,相當精明能幹。據說,看起來年紀比丈夫大,好像老得多。」

  「聽說,丈夫比較疼愛年紀大的太太。不過,奇怪,青塚怎麼會這樣被控制得牢牢的?做總編輯的時候專橫,恐怕是被太太壓制,要發洩鬱悶情緒的關係。唔,我倒想看看這個人是怎樣的人物。」

  不過,次日岡本交了二十張稿紙的文章給中村時,青塚總編輯卻不露臉。

  「我想和總編輯見一次面。」岡本說。

  「是,過幾天會專程到您府上去拜訪。」中村鞠躬說。

  「總編輯仍然很嚴嗎?」

  「是的,相當嚴格。」

  「但老實說,雜誌的銷路並不好吧?」

  「不錯,幾乎是停滯狀態。」

  「那麼,總編輯再獨裁,在社長面前也不光彩吧?既然編輯費用索取那麼多,這種情形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吧?」

  「您真清楚。」中村看著岡本臉上說。

  「不,我也是聽說的。」

  「對,最近總編輯脾氣很壞,因為好像是社長對經費問題表示不滿。」

  「那是一定的,雜誌已經發行了將近一年,社長再外行也多少了解一點了,當然不能沒有限制地出資。」

  「而且好像保齡球方面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了,因為競爭對手不斷地增加,這大概也是社長拿不出錢來的原因。總編輯發了一堆牢騷,說非想辦法不可。其實不管怎樣,反正編輯費用輪不到我們手中,所以和我們毫不相干。」

  中村吐著烟圈說。

    7

  四月中旬,岡本收到郵差送來的五月號「新流」。

  看到封面時,岡本「咦」了一聲。以往每一期「新流」的封面都是由畫家畫出的女人面孔圖,這一期卻改為風景,近景是雜木林,形成「V」字型,其間出現山巒。

  多無聊的封面,岡本想。構圖本身十分平凡,第一,雜木林之間出現的山的形狀就極其平凡,那是到處可見的山,整個圖看起來就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實在不明白特地將美女圖改為風景的原因何在。圖一角的簽名是白井,那是岡本認識的畫家。

  白井為什麼會畫這種作品?了解白井畫風的岡本感到奇怪,這與白井向來作畫的主題全然不同。也許白井是推辭不掉,勉強接受,因而才畫出這種作品?

  收到這雜誌後過了一週,「新流」的中村來訪。

  「岡本先生,您的大作風評太好了。因此,總編輯讓我來請求您,下期再繼續捧我們的場,賜我們原稿,拜託拜託,岡本先生。」

  中村與上回同樣恭敬地邀稿。

  「讓我考慮考慮。」岡本回答。

  上回是第一次邀稿,岡本相當用心的執筆。因為多少有些要勝過其他執筆者的心理。刊出後得到某種程度的反應,不能說沒有滿足感。

  「不,岡本先生,請不要這樣說,您務必要答應。總編輯吩咐過,一定要邀得您的大作。您如果拒絕,總編輯一定會大發脾氣,責怪我。」

  「青塚這位總編輯仍是老樣子?」

  「是的,愈來愈獨裁了。」

  「不過,這一期的封面是什麼意思?好像很無聊吧?」

  「是嗎?」

  「難道你不覺得嗎?」

  「總編輯的意思是說,以往都是美女圖,所以想革新一下。」

  「這個構想一點沒有從那張圖中表現出來。我認識白井君,這張圖簡直不像他的作品。」

  「不曉得是不是這個原因,下一期又要換回原來的美女圖了。」

  「什麼?風景圖只用一期?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編輯方針搖擺不定。是不是全憑青塚這個人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他本人倒很努力的在做。老實說,我們並不贊成那風景圖,但因為這一期的效果不好,就立刻恢復美女圖是不智之舉,所以表示反對,但總編輯不是肯接受別人意見的人。」

  談著青塚的事,岡本想起有一次聽說的關於青塚太太的傳聞,便問中村,中村不但沒有否定,而且說:

  「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麼總編輯會被這樣的太太控制得服服貼貼的,總編輯的收入好像全部交給太太,他自己連零用錢都只有一點點,所以從來沒有請過我們。」

  「那真過分。那麼,青塚君對女人沒有興趣嗎?」

  「不,我想大有興趣,只是怕太太不敢出手而已。因為太太年紀比他大,而且並不漂亮,總編輯不可能不被別的女人吸引。事實上,他也喜歡女人。」

  這是男人至上的岡本無法了解的事。

  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但青塚的情形似乎有些讓人無法了解。只是人各有所好,別人認為他的太太不美,說不定人家夫婦自有夫婦緣。

  「說的也是。」中村忽然想起地說:「對了,最近市坂社長好像又給總編輯一筆鉅額編輯費的樣子。因此,近來總編輯的情緒特別好。金錢上的事,我們向來不過問,但憑態度就可以看出來。」

  「嗬,一旦縮緊的錢袋繩現在又鬆開了?是不是餐館或保齡球館的生意重新興隆了?」

  「不可能興隆得這麼快吧?尤其是保齡球館方面的經營,好像相當艱困的樣子。因為投資大資本,設備更進步的保齡球館逐漸的在增加。」

  「那不是奇怪嗎?既然景氣不好,為什麼會增加編輯費?看樣子青塚這個人相當會向社長挖錢。」

  「可能。不過,錢從來不用在編輯方面,所以對我們毫無益處。」

  「太不應該了,這種情形社長知道嗎?」

  「好像知道,看樣子有人直接告訴過社長。但社長照樣一點不干涉,所以大概當做不知道吧。」

  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人?岡木想。

  

  其後在一次聚會席上,岡本遇見白井。

  「我看到你為『新流』雜誌畫的封面圖了。」岡本不客氣地說:「那是你失敗的作品吧?因為是那種雜誌,你就馬馬虎虎的畫?」

  「你看到了?」白井低著頭抓抓長髮。

  「對。老實說,這個雜誌我也寫過一期。」

  「本來我是不願意畫的,因為那是總編輯自己來要求的,所以效果更差。」

  「叫做青塚的總編輯嗎?難道指定要畫那種山嗎?」

  「對方拿照片來的。」白井皺著眉頭說。

  「照片?……那麼平凡的山景照片?」

  「對啊,帶了五、六張那座山的照片來,要我從其中挑一張出來畫,不過付了加倍的費用,所以沒有辦法,只好畫了。」

  「我也這樣猜想。這照片是那裡的風景?」

  「我也問了,但對方不願意坦白說出來。不過,那種風景日本到處可見。」

  「『新流』的封面以往都是美女圖,聽說下期開始又要恢復美女圖了。」

  「真的?看樣子我的畫風評很不好。」

  ──遇見白井後過了兩天,岡本收到九州寄來的一封長信,寄信人的名字叫做野崎千枝子。岡本不認識這個名字。

  「請原諒我冒昧的寫這封信,我是因為在『新流』這本雜誌上看到先生的大名,所以才決定寫這封信的。我時常拜讀先生的大作,這是我給先生寫信的原因,但這封信卻與先生的芳作無關……」

  咦?這是什麼意思?岡本在心中打著問號,但再看下去,他就被信的內容吸引住了。

  「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要向先生請教一件事。如果先生願意把信看完,給我答覆,我會感激不盡。事情是關於『新流』五月號的封面,相信先生也已經看過,是一張山景圖,這張山景圖引起了我極大的關心。

  在這裡我必須先說明一下我的家庭,我有一位今年由公務員退休的父親,和母親,以及比我大六歲,在一家公司任職的姊姊。姊姊叫做野崎濱江。姊姊於兩年前的五月八日黃昏離開家裡,至今消息杳然。當時姊姊二十七歲,未婚,在公司任職。

  離家時,姊姊沒有詳細說明去處。她帶著小型皮箱一隻,和照相機,向公司請假,預定旅行四夜五天。姊姊愛好旅行,那一年的年假時也出去旅行過,回來後說她到四國各地繞了一圈。這三、四年來,姊姊常常獨自出去旅行,沒有固定的目的地,隨興之所至而起。五月那次出門後,至今下落不明。

  寫到這裡,令人想到的是姊姊的戀愛情形。姊姊自從多年前戀愛的對象去世以來,就不再談戀愛。姊姊失踪後,我們各方面打聽的結果,仍然打聽不出真相。

  姊姊失踪後,我們也曾報警尋找,但始終沒有消息。不過,姊姊於前年過年到四國旅行時,拍回來的山景照片尚存在。那是到處可見,極其平凡的山景,我覺得並不值得拍攝,姊姊卻很細心地把它貼在相簿上。

  根據我的直覺,姊姊的失踪和這些照片似乎有關連。當然這是沒有證據的──反正因為是姊姊說她在四國拍攝的,所以我把它複印後,拿到四國交通公社、鐵道管理局、各地的觀光課去查詢,但都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山景。因為那座山本身就平凡,加上雜木林也沒有特色。因此,毫無線索可尋。

  後來我開始想,也許這座山不在四國,而是在別的地方。因為除了這座山以外,沒有一張足以表示四國景色的照片。年假旅行回來後,姊姊說她是到四國旅行,但我認為也許是到別的地方。因此,我改向全國的交通、觀光機構查問,但結果仍然相同。不是著名的山,所以沒有人知道。

  不過,這次年假旅行回來後,姊姊發生了變化。有時顯得非常開朗,有時卻若有所思,這是姊姊唯一與從前不同的地方。我們曾向姊姊的公司詢問過,姊姊辦公桌的抽屜裡雖然有一些寄到公司的私人函件,但都是認識的人,與姊姊的失踪不相干。

  由於這樣,我們對於姊姊的失踪已經毫無蛛絲馬跡可查,正當我們絕望之際,忽然在書店看到『新流』五月號的封面。先生想必已猜到,這封面的山景與姊姊相簿所貼的照片一模一樣,我驚訝的程度可以想像而知。

  我把雜誌買回來,拿出照片來與封面比較,山的形狀絲毫不差。畫與照片的角度略有不同,但中央凹入的部份,以及兩邊壟起的稜線,都一模一樣。

  我躊躇起來,告訴自己這種形狀的山日本到處都有,所以只是碰巧畫了相同的山景做為封面罷了。不過,加上山下展開的雜木林,使我忍不住想要探究這張圖到底是根據什麼而畫的?假使是畫家憑著想像而畫,當然沒有話說,只好死了這條心。

  本來我想詢問『新流』編輯部,但不知怎麼有些害怕。到底怕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突然覺得似乎隱藏著可怕的秘密。我又想直接詢問畫家,但目錄只有畫家大名,沒有住址。因此,毅然決然寫給『新流』執筆者之一的先生,也許先生可以若無其事地向編輯部或畫家打聽。不過,我鄭重的請求先生,我寫信請教的事,以及關於姊姊的事,務必絕對保密。在先生百忙中來打擾,實非得已,敬請原諒。不論這張圖是畫家的想像畫,或確有其他,如果知道盼賜告。」

  看完這封信後,岡本落入沉思。

  白井說起,這張封面圖是青塚總編輯拿照片去讓他畫的,但青塚沒有說出地點。

  這確實奇怪,青塚為什麼不說出照片的地點?把地點告訴畫家,應該沒有任何不妥當的地方。難道說,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岡本想起了中村說過的奇怪事實。「新流」向來採用女人的面孔做封面,這一期突然改用山景。而山景也只限於這一期,下期起又要恢復原先的美女圖。為什麼山景圖只限於這一期。

  開頭岡本歸罪於總編輯的方針不固定,如果因為雜誌的銷路不好而改變封面,將美人圖改為風景圖,那就應該連續採用幾期風景封面。只用一期就改變,未免太奇怪。再說,青塚總編輯獨裁到樣樣事都可以一意孤行,也太不自然了。

  接著,岡本又從中村的話中,發現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由於雜誌連續赤字,市坂社長想要縮減編輯費用,但最近卻反而增加經費。這是因為封面採用那張山景圖的關係吧?如果是這樣,那麼可以認為這張圖對市坂的心理產生了某種影響。據說,青塚因市坂不肯多投資而發牢騷,說不定青塚是為了讓市坂多拿出錢來而以那山景做為雜誌的封面。

  山景圖一定隱藏著秘密,岡本想。這秘密也許關係著寫信來的那位野崎千枝子的姊姊濱江失踪的秘密。

  假使畫與照片是同一座山,那麼地點就是野崎濱江前年年假時去過,五月八日又去的地方。濱江把照片貼在相簿上,卻不告訴妹妹地點。前年年假時,濱江在那裡發生了某種事,她忘不了這件事,所以五月八日再度到那裡去。濱江說她去的地方是四國,這是謊言。她不惜說謊,可見那裡對她非常重要,而且不能告訴人的地方。五月八日濱江第二次去時,在那裡一定發生了事。

  這事與青塚有關係。不,應該是與市坂秀彥有關係。青塚掌握了市坂的弱點,因而讓市坂出資辦雜誌,任意而為吧?青塚發揮獨裁總編的霸道,把編輯費用納入私囊,以及市坂一言不發的原因都可以得到解釋。

  不,還有,岡本想。市坂開始不願意拿錢出來,是因為保齡球館的生意不景氣。可是,封面改為山景後,市坂又立刻給雜誌投入鉅款。景氣轉壞的生意人怎麼會突然拿出錢來投資?這不是很奇怪嗎?……

  好奇心極強的岡本第二天打電話給「新流社」,把中村請到家裡來。

    8

  兩週後,岡本給野崎千枝子回了一封信,前面省略不說,內容如下:

  「……由於這樣,封面那座山所在地,與市坂和青塚都有關係。因此決定先從青塚開始調查。我手邊沒有線索,所以把部份內容向新流社的中村編輯透露,平時對青塚總編輯抱著不滿的他,立刻答應協助。據說,青塚出身北陸,但不知道詳細地點。倒是青塚的太太阿菊這個人,年紀比青塚大,人又不漂亮,卻能牢牢綁住青塚,我認為必有原因。因此,我讓中村君直接詢問阿菊來東京以前住在何處?

  中村君不知如何著手才好?因為平時與總編輯的太太並不熟。碰巧兩三天後,青塚忘了帶東西來,命中村君代他跑腿。於是,中村君趁機大拍阿菊馬屁,說了許多恭維話。阿菊因此情緒良好地請他入座,招待茶點。中村君不著邊際地問東問西,但一會兒阿菊似乎就起了疑心,中村君認為不妙,打算就此告辭。就在這時候銀行員來訪,阿菊出去接待。不知是存款或提款,反正需要花一些時間的樣子。

  中村忽然看見柱子上的信件袋插著好幾封信,他一面留意著玄關那邊的動靜,一面鼓起膽量查看那些信件,於是發現一封『長野縣△△郡上山溫泉指月館平田富子』寫給阿菊的信。中村知道這裡是多山的地方,便迅速地把這封信藏入衣袋。這封信是明信片,內容只是普通的寒暄,說上山溫泉和兩年前一樣,沒有變化,問候青塚先生等等。不過,由此可知阿菊與青塚兩年前在長野縣的上山溫泉,阿菊是指月館的女服務生。因為阿菊在淺草的烤鳥店做過女服務生。把這封信偷回來是中村君的大收穫。

  我讓中村君請假,偕同他由新宿站出發。除非有詳細地圖,否則找不到上山溫泉,那是在中央線M站南方二十公里的地方,附近還有一個溫泉,叫做下川溫泉。

  我們抵達M站,改坐巴士到上山溫泉。一下車就看到指月館在巴士站正對面。門前有一條水流清澈的小河。其他還有三、四家古老的旅館。這裡是盆地。

  從下車我們就環視周圍的山巒,但找不到『那座山』。雖然有杉樹、雜木等山林,但這是到處可見的樹林。

  然而,當我們被帶入指月館二樓,打開面對巴士路的紙門時,大吃一驚。正面看見的不就是『那座山』的山頂嗎?不論是中央凹陷的部份,或兩邊山丘般壟起的形狀,莫不和白井畫伯所畫,做為新流五月號封面的山一模一樣。而這座山是日本到處可見,十分平凡的山。我和中村君吸著氣注視著。

  這時女服務生進來,我們問她那座山的名稱。她說那座山沒有特殊名稱,但大家都叫它二子山。不過,封面畫的山更高,可以看到山腹一帶,但這裡只看見山頂而已,而且雜木林的形狀也不同。由此可知青塚提供白井畫伯作畫的照片,是從更高的地方拍攝的。

  給阿菊寫信的平田富子是這家旅館的服務生。這時已到午餐時間,端來的是山菜,而且是新鮮的。我們指名請富子來,問她阿菊的事。富子說阿菊兩年前在這裡工作,並且反問我們為什麼知道阿菊。我們便說在淺草的烤鳥店認識,聽說以前在這家旅館做過事。富子眼睛看著餐桌上的山菜,說以前常和阿菊去採山菜。她指著從紙門間可以眺望的正面的矮山斜坡告訴我們說,在那裡採擷。

  看到富子已經談得很融洽,便向她提起青塚。富子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沒有想到我們連青塚也認識。她說青塚是投宿這旅館時與阿菊認識的,兩人常常白天在山上約會,阿菊到山上採山菜時,總是獨自走另外一條山路。她笑著說:我們其實都知道她是為了和青塚先生約會。

  富子對市坂的名字則毫無記憶。

  我和中村君照著富子的指示,登上阿菊以採山菜為藉口而與青塚約會的山路。這條路一邊是山谷和斷崖,谷底雜草茂密,落石到處可見。

  我們走了許多路,最後走到斷崖最高處,大約十五、六公尺高的崖頂。在這裡看見的,正是白井所畫的封面圖實景。二子山與V字型山林真正存在於我們面前。

  現在已經毫無疑問,可以確定青塚是站在這裡,朝著這座山的風景拍攝照片的。而且市坂也來過這裡,但對他而言,這裡是倒楣的記憶。因為青塚以象徵這裡的二子山做為雜誌封面,他就立刻以編輯費為名而掏出錢來。也就是說,青塚威脅了市坂。

  從令姊濱江小姐的相簿貼著二子山的照片看來,可以知道她也來過這裡。第一次是兩年前的年假時,愛好旅行的她,獨自來到這附近的下川溫泉。她在那裡結識了市坂,發生了戀情吧。令姊回家後說她到四國方面去,是為了不讓家人知道她的秘密。

  那年五月八日令姊再度隨興之所至而旅行,其實是事先說與市坂約好,到記憶美好的山中溫泉。他們的約會必是利用通信,我想市坂是把信寄到令姊辦公室。她的辦公桌內只有熟人的信件,想來市坂的信她早已消滅了。

  令姊和市坂一起投宿下川溫泉的消息是怎樣知道的,等一下再說。由於沒有他們投宿上山溫泉的痕跡,便轉向下川溫泉打聽。而在川田旅館發現有一對可能是他們的男女,於五月九日住了一夜,第二天兩人出去散步後,回旅館的只有男人而已。中村君詢問男人的長相,證明確貴是市坂。而且旅館方面又說,這對男女在那年過年時,分別來投宿,各自住在不同的房間。第二次,即五月再來時,是一起來,並且同住一個房間。

  五月十日,令姊和市坂從下川溫泉經過山路到斷崖上面。根據我的想像,過年時,令姊單獨來到這裡,在這裡認識了同樣單獨出來散步的市坂。也就是說,那是他們擁有美好回憶的地方,所以令姊要以二子山為背景,替市坂拍照。令姊喜歡攝影,一心一意只想尋找最好的角度,不小心從斷崖邊緣墜落下去。十五、六公尺的高度,而且下面到處是石頭。多半是立刻死亡。我想,市坂並沒有殺意,因為他沒有謀殺的理由。

  不過,他發現濱江小姐死亡而大驚失色。他有妻有子,是在東京經營西餐館連鎖店和保齡球館的企業家。如果警察來了,是否會相信是過失致死不得而知,也許會認為他是抱著殺意,約她出來,把她從崖上推落而予以逮捕。那麼,他的社會地位就毀掉了。因此,市坂從崖上下去,把屍體藏起來吧。

  我的推測至此,唯尚不知道青塚在這件事中是扮演那一種角色?只有一點可以確定的,他是處於『目擊者』的立場。我們在那裡的推測,很快就有一半得到了證實。中村君到谷底查看後,站在橫穴前面叫喚我。我們發現穴內躺著一具骨骸,胸朝著穴口。

  ──現在,市坂和青塚都被帶離東京,到這鄉下警署來接受偵訊了,妳也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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