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魔女》倪匡</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魔女》倪匡</h3>《二○一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版》<br />《原振俠傳奇》之十<br />《好讀書櫃》經典版<br /><br /><br />第一章<br /><br /><br />  世界上有許多怪人,各種各樣都有,有的行為怪誕,有的性格特異,有的外貌出眾,有的愛好古怪。不論和任何種類的怪人相比較,洪致生都絕不會遜色。<br /><br />  洪致生樣子一點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體育家身型,濃眉大眼,性格豪放,學歷極佳--三十不到,已有了兩個博士頭銜在身,家境富有,一個現代青年人該會的,甚麼都會,曾參加國際現代十項比賽,名列第三;現代青年人不該會的他也會,原振俠住所掛的那幅草書條屏:「--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一氣呵成,龍飛鳳舞,看到的人,怎麼也不相信那是一個現代青年的書法。<br /><br />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被人當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為他有一個很怪的癖好,這癖好是潛水尋寶。<br /><br />  潛水尋寶,就是找尋海底的寶藏,大多數是沉船,也有傳說中其他被埋藏於海底的寶物。<br /><br />  他有國際潛水員的執照,也曾經運用他的科技知識,改良過潛水者用的「水肺」,使潛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潛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歡潛水,只是喜歡潛水尋寶。叫他沒有目的潛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麗的風光,他決計不肯。可是,如果當他人在馬來半島的檳城度假,有人告訴他,印度洋東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寶藏的話,他會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即出發前往。<br /><br />  而更怪的是,他並不是窮瘋了想發財的那種人。一開始已介紹過,他家境富有--那並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親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輪船公司老闆,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兩份,一份給了他,一份給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歲的小叔叔。<br /><br />  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經營方針上,有甚麼爭執的話,那就十分難於處理,因為大家所佔的股份完全一樣。不過好在洪致生對於經營船公司一點興趣都沒有,當辦完了領取遺產的手續之後,他就對善於經營的小叔叔說:「小叔,我甚麼都不管,只管收股息!」<br /><br />  他的小叔開始還有點不放心,但後來事實證明他確然甚麼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長。中型船公司變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潤自然滾滾而來,不在話下。<br /><br />  還有一點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甚麼小說故事,還是電影情節的影響,一直熱中於海底尋寶。到了他真學會了潛水時,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一連多年,雖然甚麼寶物也沒有撈到,可是興致一直不減,非但不減,而且越來越起勁。<br /><br />  原振俠是怎麼認識洪致生的呢?經過簡單之極,他們是中學同學。<br /><br />  中學生階段,是人生一個十分重要的階段,沒有了少年的天真無知,也還未曾形成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學階段談得來的同學,往往可以成為一個人一生之中,來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br /><br />  原振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談得來。原振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環境差不多的同學比較易於接近,對於有司機駕駛豪華房車接送的同學,自然而然,會有一定程度的距離。<br /><br />  不過,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點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又是運動場上的健兒,所以和同學的關係大體很好。當大家離開了中學,各奔前程之後,每隔一兩年,不定期舉行的舊同學聚會上,大家也興高采烈,講述著青少年時代的趣事。<br /><br />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會找上門來,原振俠多少有點意外。當他打開門,看到洪致生站在門外之際,他怔了一怔,才連聲道:「是你!歡迎,歡迎!」<br /><br />  也許由於他雖然口說「歡迎」,但實際上語調並不熱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真歡迎還是假歡迎?」<br /><br />  老實說,原振俠心中,真正歡迎的成分並不佔很多。因為洪致生雖然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論講甚麼話題,他都有本事,把話題轉到潛水尋寶這方面去。若是別人對這方面沒有甚麼大興趣,他還要竭力誘勸,大談潛水尋寶的樂趣。不過這天是星期天,原振俠剛好沒有甚麼事,和他閒談一個下午也無傷大雅。所以原振俠為了避免尷尬的應對,主動道:「當然歡迎,最近又有甚麼潛水到海底,去尋寶的計畫?」<br /><br />  原振俠的話一出口,洪致生整個人都活躍了起來,揮著手,臉上放出興奮的光采來。可是原振俠留意到,他又有點神祕和緊張的樣子,先回頭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以極快的動作,一閃而入,立時把門關上。<br /><br />  一看到這種情形,原振俠不禁哈哈大笑起來!<br /><br />  洪致生的動作,其實並不是那麼可笑,而原振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也是他們做同學時所發生的事情。<br /><br />  洪致生在中學生時,就喜歡了潛水尋寶,同學都知道他入了迷。於是,有一個專好惡作劇的同學,就設計了一個惡作劇來捉弄他。<br /><br />  惡作劇的方式很簡單,別人是誰也不會上當的,但洪致生卻偏偏上了當。幾個同學,包括原振俠在內,一起聲稱在海邊遇到了一個裝有木腳的獨腳人,繪聲繪影描述著那個獨腳人--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銀島》中,那種老海盜的造型。<br /><br />  洪致生一聽,便已入迷。那個同學又說,這個獨腳人給了他一份祕密的沉船海圖,洪致生更是連眼睛都突了出來。在他千請萬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張簡單的海圖,畫在一張發了黃的白報紙上--白報紙之所以會發黃,是幾個人買了一包煙,忍著嗆咳,用力吸了,又噴向紙上所造成的效果。<br /><br />  原振俠已不記得,那張圖上畫的是甚麼地方的海域了。當他們把交換條件談好--洪致生捐一筆錢給班會,作班會的福利經費之後,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寶圖」,洪致生一口答應。當他把那張破紙,鄭而重之藏起來之際,他的神情就和剛才關門時一樣,興奮而又神祕,還帶著一點緊張。<br /><br />  原振俠想起那次的玩笑,這時又看到了洪致生這樣的神情,實在無法不笑。<br /><br />  玩笑後來當然揭穿了,洪致生一點也不見怪,反而覺得十分好玩,說他已經研究出了那是甚麼海域,單是對著這種藏寶圖,已經夠有趣了云云。<br /><br />  這時,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俠為甚麼在笑他,那使他有點尷尬。<br /><br />  因為中學時期同學開開玩笑,絕對沒有甚麼欺騙的成分在內。而後來,當洪致生喜愛潛水尋寶的名聲越傳越開之際,不少江湖騙子,看到這是一個騙錢的好機會,便假造了各種各樣的祕圖,編好了各種各樣離奇故事,把甚麼海盜日記、航海祕圖,甚至聖經中記載過的所羅門王海底寶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開讓路之際,留下來的寶藏等等的「寶貴資料」,出售給他。不論索價多高,他也照單全收,不但照單全收,而且還真的組織潛水隊去探索、去打撈。<br /><br />  他的這種行徑,在他的熟人之中,幾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見到他就會打趣:「怎麼,最近又得到了甚麼祕圖?」<br /><br />  這時,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麼,最近又得了甚麼祕圖?」<br /><br />  原振俠這樣問,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卻十分正經:「正是,這次的情形有點古怪,所以我想來聽聽你的意見。」<br /><br />  原振俠一聽,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誰都可以知道,他高價買下來的那些沉船和藏寶的資料,全是偽造出來的東西。他上了無數次當之後,還不肯承認上當,或者,認為在上了無數次當之後,總有一次會是真的。<br /><br />  朋友也不是沒有勸過他,可是他非但不聽,反倒教訓別人:「你們沒有聽過『千金買骨』的故事?買不到千里馬,高價買一副據說是千里馬的骨,也是好的。買了馬骨,真有千里馬肯出讓的人,自然會來找你。」<br /><br />  戰國時,郭隗對燕昭王所說的「千金買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難於反駁。<br /><br />  這時,原振俠剛想推托,可是他還沒有開口,洪致生已經又道:「這幾年,你古怪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來聽聽你的意見。」<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正想推辭,洪致生又不讓他開口:「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後笑我--」<br /><br />  原振俠大聲道:「對,不該在背後笑你,應該到了有人當面笑你的時候了,你--」<br /><br />  洪致生陡然提高聲音:「你聽我說好不好?我給你看資料,你提意見,有甚麼損失呢?有損失的話,是我有損失,不是你!」<br /><br />  原振俠苦笑:「如果由於我的意見,而導致你有損失的話,那不是我害了你?」<br /><br />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來:「如果資料看下來,你也認為值得行動的話,那就是資料十分靠得住了,更不會怪你的。」<br /><br />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實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原振俠把視線移到牆上所掛的那幅草書條屏,無可無不可地道:「好吧,甚麼資料?你對我說說看。」<br /><br />  當他在答應之際,他心中想,反正全說不可靠就是了。當時,無論他如何去設想,再也想不到,風和日麗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兩個人之間看來完全是無關緊要的談話,會牽涉到世界上一種最神祕的力量,會徹底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洪致生,另外一個,他們這時根本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會有那麼驚心動魄、不可思議的變化潛伏著。<br /><br />  直到有關這件事的一切全都過去之後,原振俠還在自己問自己:如果當時一口拒絕,一切會不會發生呢?這個問題,他沒有確切的答案。<br /><br />  洪致生看到原振俠答應提供意見了,十分高興,提起了他帶來的公事包。那公事包考究之極,淺黃色的鱷魚皮,配上雙重電子號碼鎖。<br /><br />  洪致生對他那些「資料」極其重視,他有一間「資料室」,全部資料原件放在保險箱中,資料輸入電腦,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檢閱。他確然十分認真,不然也不會被當作「怪人」了。<br /><br />  他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轉動號碼,打開,原振俠看到裡面放著好幾隻紙袋。洪致生且不取出來,手按在那些紙袋上,望著原振俠:「我先把資料的來源向你提一提,資料不是從普通人那裡來的。」<br /><br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每一次你得到的資料,都不是普通人那裡來的,這次,是哪一個古代西班牙海軍大將的後代給你的?」<br /><br />  洪致生瞪了一眼,沒有反駁:「你聽說過一個美國潛水家,叫作佛烈特雷?」<br /><br />  原振俠搖頭:「對於潛水界的英雄豪傑,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識。」<br /><br />  洪致生道:「不要緊,我先給你看這位潛水家的資料,你看--」<br /><br />  他取起了第一隻紙袋,抽出許多資料來,有剪報,有雜誌上撕下來的內頁,也有一些相片。他把資料放在桌上,原振俠一面翻動著,一面看著。<br /><br />  那個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國潛水員,並不是甚麼著名的人物,只是一個普通的潛水員。在桌上所有的資料,全是報導他死亡的消息和經過的,對於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來一定是沒有甚麼好說的緣故。<br /><br />  而這樣子的潛水員,在美國至少數以千計。至於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一次潛水之中發生了意外,出水之後,不到一分鐘就已經死了。<br /><br />  死亡的原因,只好斷定為意外。至於是甚麼原因導致意外,熟悉深海潛水的人,都知道那是無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變幻莫測,航海者和在海中討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中可以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而大海深處,更是魔鬼的境地,人類對之所知極少。<br /><br />  例如,一個健康狀況極佳,潛水配備又十分精良的潛水員,何以會突然在深水之中昏迷呢?這問題,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沒有例外,都是一出水之後,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潛水員,都知道他們的工作極度危險,就像端著衝鋒鎗去做搶灘攻擊的戰士一樣。<br /><br />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甚麼,比較特別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潛水任務。他是為了蒐集一種十分稀有的貝類生物的標本,這種貝類的學名是「阿當氏翁戎螺」,只在美國佛羅里達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br /><br />  這一天,佛烈特雷已經找到了四個,他認為下面還有,潛得更深一點,收穫可以更多。他心情也很好,因為這種螺的貝殼,是全世界各地貝殼蒐集者夢寐以求的收藏品,一個完整的貝殼,市場價格約在三千美元之間。試想,一天只要找到十個,收入比起幹別的工作來,要好得多了。<br /><br />  由於這種螺十分稀有,生物學家對於在海底,活生生的阿當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分有興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還帶了水底電影攝影機下去,拍攝到的情形,也可以賣好價錢。<br /><br />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個潛水員--佛烈特雷的助手。<br /><br />  可是他再次潛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覺得他在海底的時間太長,感到有危險之際,看到他以相當快的速度浮上來--這是深水潛水最危險的動作,會因為人體不能適應海水壓力的改變,而造成無可挽救的傷害。<br /><br />  艾芙和助手一起驚叫起來,在驚叫聲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兩人立時跳下海去,托著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後,佛烈特雷只轉動了幾下眼珠,就停止呼吸了。<br /><br />  他們發信號,向海岸巡邏隊求救。上了岸之後,那四枚被撈上來的稀有貝殼,成了遺孀的唯一財產。<br /><br />  從整個資料來看,這是一個普通的深水潛水員的一生。一個從事這種職業的人,早就隨時在準備承受的結果。<br /><br />  原振俠看完之後,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洪致生。<br /><br />  洪致生又打開了一張地圖,攤在桌上,那是一張佛羅里達州沿岸的海圖。他指著地圖道:「出事地點是在這裡,北緯二十七點一四,西經七十九點零八,介乎佛羅里達半島和巴哈馬群島之間。那裡的海水深處,超過一千公尺,佛羅里達海峽之下,有一列十分深的海溝。」<br /><br />  洪致生由於對這種海圖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兩個博士的頭銜之一,又正是海洋學。<br /><br />  原振俠仍然不感興趣,聲音也淡淡地:「沒有甚麼特別,甚至也不在百慕達魔鬼三角的範圍之內,並無特別的意義。」<br /><br />  洪致生一點也不介意原振俠潑冷水,又取過了一隻紙袋,抽出一封信來,道:「請看,這是艾芙,就是那位遺孀寫給我的信。」<br /><br />  他把信展了開來,原振俠甚至提不起興趣取過來看,只是就著,伸過頭去看。<br /><br />  信寫得相當簡單:洪先生:<br /><br />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資料,隨信附上。<br /><br />  他意外死亡之後,我自然極其傷心,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甚麼也不想做。最近,才在朋友的鼓勵之下,振作了起來,準備開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遺物之時,發現造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潛水,他帶下去的水底電影攝影機中的軟片,拍攝了一大半。當時由於太慌亂了,誰也未曾注意。<br /><br />  我抱著姑且試試的心理,把它沖洗了出來,情形也沒有甚麼特別。但是在其中,有一些相當特別之處,無人可知那是甚麼現象。直到今天,才聽說閣下對於深海中的異象十分有興趣,敢問閣下是否願意購買先夫的這一捲遺作?請覆信。艾芙<br /><br /><br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對她說我只對海中藏寶有興趣。如果她丈夫在海底拍攝稀有貝類的生活情形,而在無意之中,攝到了甚麼古代沉船露出在海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興趣之極,至於別的,就不會感到興趣。」<br /><br />  原振俠仍然沉默地聽著。<br /><br />  說到這裡,洪致生興奮了起來:「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後,把那捲電影寄了來,要我自己決定有沒有興趣!」<br /><br />  原振俠「啊」地一聲,注意力開始被吸引了。一則,他從洪致生興奮的神情上,感到那捲在水底拍攝的影片,一定真有甚麼特異之處。二則,電影拍攝到的東西,弄虛做假的情形比較少,至少比一張海圖的真實性要高一點。<br /><br />  可是原振俠還是道:「你可知道,在一隻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樣的效果來?」<br /><br />  洪致生點頭:「我當然知道!」<br /><br />  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那你興奮甚麼?可能整捲電影,全是假的!」<br /><br />  洪致生笑了起來:「我當然有確切理由,相信電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攝影技巧製成的。你看了,再經我對你一解釋,你就會明白。」<br /><br />  原振俠在一時之間,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時隨便指出一兩個破綻來,就可以推翻他的斷定了。<br /><br />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喜歡怎麼樣」的手勢,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電影放映機來,又在放映機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銀幕。<br /><br />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原振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動了。他站起身,走過去把窗帘全都拉了起來,客廳中登時黑了下來。<br /><br />  洪致生也裝上了影片,開動了放映機。<br /><br />  出現在小銀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過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來相當陰暗,可是又有一種蒼白的詭異感。深水潛水和普通的潛水不同,海洋到了深處,絕不如淺水處,那樣充滿了五光十色的絢麗,而是陰沉得有點可怖,連海草也幾乎像是聳立著的許多鬼怪一樣。<br /><br />  原振俠知道,水底攝影機是固定在潛水者的胸口處的,通過簡便的控制,就可以操作或停止,若是環境不值得拍攝,就可以停止,以節省軟片。這捲軟片一定曾停了不少次,因為銀幕上出現的片段,有點跳動,顯然是拍拍停停的結果。<br /><br />  接著,就在一塊幾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隻有著紅色火焰一樣彩紋的大螺,在緩緩移動。同時,看到一個人的手,向那隻螺伸過去,那隻螺比這個人的手掌還要大。<br /><br />  原振俠在這之前,並未曾見過這樣的螺。<br /><br />  洪致生立刻解釋道:「你看,這隻螺的學名,就叫作阿當氏翁戎螺。從這隻螺就可以肯定,這捲影片真是在海底深處拍攝的。」<br /><br />  原振俠反問:「何以見得?」<br /><br />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沒有聽說過『翁戎螺』這個名稱?」<br /><br />  原振俠「唔」了一聲:「聽說過,好像是生物學家認為,早已絕種了的一種海洋生物,一直到十九世紀初,才發現了活的標本。」<br /><br />  洪致生道:「是!」<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停止了放映機的轉動。這時,銀幕上的那隻螺,已爬到那塊大石的一邊了。<br /><br />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時代的生物,幾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龍生活在地球的同期。由於地殼變動,牠們從淺水生活,演變到深水生活。如今已發現的品種,只有十二種,阿當氏翁戎螺的標本,來自活生生的極少,絕大多數都只是貝殼,而這種螺的生活照片,是生物學家從來沒有見過的。」<br /><br />  洪致生解釋得再詳細也沒有了,原振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實際環境下,才能有這樣的影片,無法在水族缸中做出來。」<br /><br />  洪致生大聲道:「是,所以我肯定這捲影片所拍攝的,全是真實的。」<br /><br />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來的,簡直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這捲影片,的確是在深海之中拍攝的。<br /><br />  他沒有再說甚麼,洪致生指著那螺:「你看,這種貝類生物的貝殼,花紋和色彩多麼美麗!」<br /><br />  原振俠道:「我想,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討論這貝殼是如何美麗的吧?」<br /><br />  洪致生忙道:「當然!當然!」<br /><br />  他又使放映機開始操作,在銀幕上,那螺繼續在大石上向前移動。洪致生的聲音有點緊張:「請注意,請開始注意!」<br /><br />  原振俠受了他緊張聲音的感染,盯著銀幕,看到那隻螺移動到了大石的一邊之後,沿著大石向下。攝影的鏡頭,也轉了一個方向,轉到了大石的另一邊。<br /><br />  攝影鏡頭轉變的目的,自然是為了繼續追蹤那枚翁戎螺的行動。<br /><br />  那塊大石的另一邊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過的一樣。所以,當那枚翁戎螺一轉過來之際,或許由於石頭的另一邊太平滑了,牠一下子就跌了下來,跌到了石塊腳下的沙上。<br /><br />  當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時,鏡頭迅速跟隨著。牠跌下去之後,把身體縮進了貝殼之中,然後又慢慢伸出來。<br /><br />  這一個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著極高的價值,但是原振俠卻沒有看出甚麼特別來。而洪致生已在緊張地問:「你沒有注意到?」<br /><br />  原振俠愕然:「注意甚麼呢?」<br /><br />  洪致生有點惱怒:「那塊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沒有注意到!」<br /><br />  由於攝影機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當螺自大石上滑跌下來之際,鏡頭跟著迅速移動。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過,不是很引人注意。<br /><br />  原振俠沉聲道:「請重複一遍。」<br /><br />  洪致生操作著放映機,倒轉過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br /><br />  洪致生帶來的那具放映機雖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這時他選擇的是慢速度,軟片幾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動著。<br /><br />  這一來,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俠看到,當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來之際,那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著甚麼刻痕在。<br /><br />  而洪致生也在這時,按下了停止掣鈕,指著銀幕:「看,大石的一面,刻著甚麼!」<br /><br />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毫無疑問,在超過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塊大石,那麼平滑的一面上,刻著些甚麼。<br /><br />  一塊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著那麼平滑的一面,這已經是很令人詫異的事情了。<br /><br />  雖然大自然的創造力,有時會令人有鬼斧神工之嘆,但是那樣的平滑,總很難令人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況,在平滑的一面,還有著刻痕在。<br /><br />  原振俠盯著銀幕,由於當時鏡頭在迅速移動,所以那刻痕看起來不是很明顯。但是,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個五角星的形狀。<br /><br />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會是--恰好有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br /><br />  洪致生道:「當然有這個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br /><br />  他又操作放映機,軟片移動了幾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俠「啊」地一聲,叫了起來!<br /><br />  大石的最下面,當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於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上,所以鏡頭也不再移動,大石上的刻痕看起來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部分在沙中,也有一點被跌下來的螺所遮住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組刻痕,看起來像是刻著許多跳躍著、高舉雙手的人形。<br /><br />  那就無論如何,不是「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躍動的人形,大小可以從海螺的比例上看出來,大約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br /><br />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這--是一些人在跳動!」<br /><br />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這時,潛水者一定也發現這些圖形了!」<br /><br />  他令放映機再轉動,銀幕上看到的是,一隻手伸過去,先是撫摸著大石上的刻痕,然後,伸手去撥動大石底部的海沙。<br /><br />  海沙揚了起來,畫面變得十分模糊,原振俠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br /><br />  這實在是十分神祕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著跳躍人形的淺刻,這意味著甚麼呢?<br /><br />  被撥起來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際,又能看到甚麼呢?<br /><br />  可是,原振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於海沙被撥動,而變得混濁之際,電影完了,畫面消失了。<br /><br />  原振俠又「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洪致生道:「電影到這裡為止了。」<br /><br />  原振俠忙道:「再放一遍!」<br /><br />  這時,原振俠的好奇心已被引發,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br /><br />  洪致生停了放映機,過去拉開窗帘,取出了一疊相片來,道:「我已經將重要的幾格電影軟片,放大成了硬照,你看--」<br /><br />  原振俠接過了照片來,照片看起來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狀刻痕,那些跳動的人高舉著雙手,線條雖然簡單,但是十分生動。<br /><br />  洪致生在不斷地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份資料,是不是大不相同?」<br /><br />  原振俠「唔」地一聲:「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個潛水員,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然他不會去撥動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是為甚麼,電影忽然會中止了呢?」<br /><br />  洪致生道:「估計那時,有甚麼意外發生了!」<br /><br />  原振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喪生的?」<br /><br />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問過潛水專家,他們都說在深海之中,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發生。深海,是人類知識所達不到的一個神祕領域。」<br /><br />  原振俠「嗯」地一聲,遲疑地望著洪致生:「你想我發表甚麼意見呢?我又不是深水潛水專家,你在這方面的知識已經是專家了。」<br /><br />  洪致生側著頭:「由於你有過許多不可思議的經歷,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這塊有著淺刻的大石,究竟意味著甚麼?」<br /><br />  原振俠不禁苦笑了起來,道:「這個問題,真是沒有法子回答的--」<br /><br />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不管怎樣,你都準備組織潛水隊,要到那海底去了,是不是?」<br /><br />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點了點頭。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那你還來找我幹嘛?不見得是想邀請我參加吧?」<br /><br />  洪致生笑了起來:「也有這個意思!」<br /><br />  原振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誘惑,他對於一切特殊離奇的、不可思議的事,一直有極大的興趣。但是他在考慮了一下之後,還是緩緩搖了搖頭。<br /><br />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br /><br />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幾內亞腹地山區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達了「鬼界」。但是,歷盡艱辛雖然可以到達「鬼界」,然而不論他如何努力,卻無法觸及另一個人的內心!海棠「完成任務」之後,音訊全無,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還不得不繼續做下去,那是為了甚麼?他就無法了解!<br /><br />  還有黃絹,黃絹的環境,看來比海棠好一些,其實還不是一樣!一樣是在「權力」這股有巨大無比、無可抗爭的漩渦之中打轉!<br /><br />  原振俠怔怔地想著,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去,我也不勉強,畢竟你對潛水十分陌生。不過,在進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設一下那究竟是甚麼,總是好的。」<br /><br />  原振俠有點答非所問:「這是一塊上面有淺刻的大石頭,還用問麼?」<br /><br />  洪致生有點氣惱:「那還用說!我是問,這塊大石當然是人工鑿成的,何以會在那麼深的海底?不見得會有人把一塊大石,運到海中心去,再拋入海中,這塊大石,估計重量超過二十噸!」<br /><br />  原振俠呆了一呆:「你想說明甚麼?我知道你想說些甚麼!」<br /><br />  洪致生現出極興奮的神情來,用眼色鼓勵原振俠繼續說下去。<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想說這塊大石,是在不知甚麼年代,淹沒在海水中的一座建築物的一部分。」<br /><br />  洪致生的聲音有點震動:「還不止。」<br /><br />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座被海水淹沒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為那是傳說中的阿特蘭大城的遺址!」<br /><br />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來,漲紅了臉,用力揮著手,聲音有點沙啞:「你想到了,你也想到了!真有這個可能,你說,是不是有這個可能?」<br /><br />  原振俠望著他,沒有立刻說甚麼,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還是可憐他好。<br /><br />  關於沉沒的阿特蘭大洲,有著許多傳說,都說那是一片突然間被海水淹沒了的大陸。在被海水淹沒之前,在這片大陸上,有著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過是傳說,其可信的程度,不會比中國傳說之中的「共工頭碰不周山,撞斷了支撐天空的四根柱子之一」多多少。<br /><br />  若是根據傳說之中,確然有這樣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沒的大陸,去創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當然可以。美國的電視編劇,就創造了一套電視劇〈來自阿特蘭大的人〉,那個來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br /><br />  當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樣的一個海底城在,因為如今「大西洋」的名稱,就是由這個傳說中的海底城演化而來的。<br /><br />  但是,如果說在海底,有了那樣的一塊石頭,就認為那裡就是傳說中的海底大城的遺址,這一點,原振俠絕不敢苟同。<br /><br />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俠不以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著,盯住了原振俠:「怎麼,你認為沒有可能?雖然那地點,和一般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探險家所推測的有所不同,但是這正好說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錯誤,所以他們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br /><br />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別那麼肯定--」<br /><br />  可是洪致生卻越說越是興奮,用力揮著手:「你看,那些人形,動態何等強烈,沒有高度的藝術修養,能有這樣的淺刻麼?說不定弄起這塊大石,就可以發現進入這座古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蹤的阿特蘭大城--」<br /><br />  他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海底探險家、海底寶藏最偉大的發現者!」<br /><br />  原振俠仍然緩緩搖著頭,洪致生更向他湊近了些:「你知道,我從小到大的願望,只不過想在海底發現一條寶藏船而已。可是現在,是整座淹沒了的古城!」<br /><br />  原振俠不忍去掃他的興,但也不得不糾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br /><br />  洪致生的狂熱,絕不因為一句半句掃興的話而冷卻:「當然只是可能,天下沒有百分之一百的事!」<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進行好了,我沒有意見。」<br /><br />  洪致生忽然又皺了皺眉,像是有甚麼話要說,可是卻又沒有說出口來。<br /><br />  原振俠看出他的神情有點猶豫,忙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有甚麼話,只管說。」<br /><br />  洪致生道:「我給你看過的資料,絕不能對任何人提起。」<br /><br />  原振俠啞然失笑:「為甚麼?你不準備大張旗鼓,招兵買馬,去進行海底探險麼?」<br /><br />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買馬,可是目的是甚麼,卻要絕對保守祕密。不然,消息一傳出去,會被人家捷足先登。我畢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甚麼國家力量趕在我前面,我就完了!」<br /><br />  原振俠笑道:「倒也設想周全,我不會對人說,可是佛烈特雷的遺孀那邊,不會傳出去麼?」<br /><br />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訴他們我的發現,只是對她說,資料很好,留下來慢慢研究,先寄了一點錢給她,日後有大發現了,再付她合理代價。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錢,已經十分高興了。」<br /><br />  他說到這裡,神情又有點鬼頭鬼腦起來:「有一位先生,經歷的神祕事情更多,聽說你認識他,能不能介紹我去見一見,聽聽他的意見?」<br /><br />  原振俠雙手連搖:「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那位先生我只不過見過幾次而已,無法替你介紹。」<br /><br />  洪致生顯得很失望,一面把資料收拾起來,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門路看。」<br /><br />  等他合上了公事包,原振俠以為他要告辭了,誰知道他又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半晌不出聲。<br /><br />  剛才還如此興高采烈,怎麼一下子會變成這樣子了呢?原振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生已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俠大吃一驚,看起來,他顯出了一副又沮喪又難過的神情。<br /><br />  原振俠忙道:「你--」<br /><br />  他只說了一個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頭。然後,又過了一會,洪致生才道:「不知道為甚麼,自從我收到了那些資料之後,我是說,我一看到了那些資料,我就立時下定了決心,這是我畢生的願望,我一定要完成--發現驚人的海底祕密。可是--可是--」<br /><br />  原振俠不知道他想說甚麼,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等他說下去。<br /><br />  洪致生那種沮喪的神情更甚,數著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晚上,我都聽到有聲音在我耳邊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議的事!」<br /><br />  洪致生講得十分正經,可是原振俠卻忍不住想發笑:「這算是甚麼意思?」<br /><br />  洪致生用駭然的神情看著原振俠,原振俠擺了擺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夢有人對你說?」<br /><br />  洪致生連聲道:「不,不,如果是做夢,我才不會認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甚麼樣稀奇古怪的夢沒有做過!」<br /><br />  原振俠不禁駭然:「是在你清醒的時候?真有人這樣警告你?」<br /><br />  洪致生搖頭:「也不是。」<br /><br />  原振俠給他弄糊塗了,只好道:「請你說得明白一點,別這樣不清不楚。」<br /><br />  洪致生嘆了一聲,跟著搓著手:「是這樣,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總有一個十分短暫的時間,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狀態的,是不是?」<br /><br />  原振俠點頭。<br /><br />  洪致生一揮手:「就在那時候,我聽到了那聲音,我看不到有甚麼人在發出那聲音,可是卻清清楚楚地聽到。第一晚,比較簡單,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則說古老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遠不明白的,不要試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我想想那些獲得資料的人的下場。」<br /><br />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想說甚麼而沒有說出來。洪致生道:「以後的幾晚,也大同小異,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訴我是由於精神緊張而產生的現象,我真是聽到的!」<br /><br />  原振俠正想這樣告訴他,給他說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講甚麼了。他停了一停,才道:「如果你真是聽到了聲音,聲音總要有來源才是!」<br /><br />  誰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夢的時候,也可以聽到各種聲音,它們的來源在哪裡?」<br /><br />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剛才你並沒有說,是在夢裡聽到了聲音,你說你是清醒的!」<br /><br />  洪致生嘆了一聲:「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那聲音柔軟動聽,又帶著無限的關切,她在勸我放棄,叫我別根據那些資料去追尋甚麼--」<br /><br />  由於他們是用英語在交談的,所以原振俠立時聽了出來:「她?」<br /><br />  洪致生的神情有點迷惘:「是的,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從來也不能想像,一個女人會發出那麼動聽的聲音來,她的聲音有著無比的說服力!」<br /><br />  原振俠不禁啞然失笑,望著有點入魔的洪致生:「既然這樣,那你就應該聽從這個聲音的規勸,別再去發掘甚麼海底古城好了。」<br /><br />  洪致生卻又搖了搖頭:「如果給我看到發出這樣動聽聲音來的那個女人,不論她叫我做甚麼,我都會聽從。可是每當我聽到了聲音之後,竭力從半清醒的狀態之中掙扎醒來時,非但甚麼人也看不到,連那麼動聽的聲音也消失了!」<br /><br />  洪致生說得極其認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當程度的沮喪。這使得作為一個醫生的原振俠,陡然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鄭重地道:「你的精神狀態--」<br /><br />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連聲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沒有一個精神狀態有問題的人,肯承認自己是有問題的,就像是醉鬼,一定伸著舌頭嚷叫,自己並沒有喝醉一樣。<br /><br />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詞,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專家檢查一下,洪致生卻又說出了令他意料不到的話來。<br /><br />  洪致生在說那番話之際,神情表現得十分猶豫:「我有一個想法--」<br /><br />  他講了一句之後,停了半晌,才又道:「會不會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力超群的人居住著,他們知道我要去揭開祕密,就通過了不知甚麼方法,勸我不要採取行動?」<br /><br />  原振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小說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別豐富!」<br /><br />  洪致生瞪了原振俠一眼,神情大不以為然。接著,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來,眼神有點失魂落魄,自言自語地道:「如果真有一個女人在我面前,能發出那麼動聽的語聲,她叫我幹甚麼我就幹甚麼,我會毫不考慮地愛上她!」<br /><br />  聽得他這樣說,原振俠不但笑不出來,而且有點駭然之感。異性相吸引,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是單單為了對方的聲音動聽,就決定愛上對方,這樣的例子,只怕在洪致生之前,還未曾發生過。而原振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這時並不是在鬧著玩,而是十分認真的。<br /><br />  原振俠隱隱感到,整件事情中,有甚麼不對頭之處,可是他卻又說不上來。<br /><br />  洪致生卻顯然十分入迷,他還在喃喃自語:「或許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許她是--」<br /><br />  原振俠忍不住大喝一聲:「或許她根本不存在!」<br /><br />  洪致生在原振俠的大喝聲中,陡然轉過身來,有一種如夢初醒的神情。他在這種惘然的神情之中,看起來給人以一種感覺,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一些甚麼話。<br /><br />  原振俠走過去,拍著他的肩頭:「好了,別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進行,要就放棄--」<br /><br />  原振俠停了一下,又開玩笑地加了一句:「聽你那夢裡情人的勸告!」<br /><br />  原振俠在開玩笑,可是洪致生卻十分認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他抓得極用力,令原振俠感到有點痛。他道:「我不能放棄,我一定要去進行!如果我放棄了,她就不會再來勸我,我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br /><br />  他說得如此認真,原振俠不禁失聲道:「你真是入魔了!」<br /><br />  原振俠在和洪致生的對話之中,已經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這樣的字眼。這種詞句,在一般普通的對話中,詞意是相當明顯的,那就是說一個人對一件事、一樣東西或另一個人,太沉湎過度之意,並沒有甚麼具體的意義。自然也不是說一個人進「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種象徵式的說法而已。<br /><br />  洪致生聽了,呆了半晌,又嘆了一聲:「我哪有甚麼夢中情人!夢中情人,至少還有一個可以看到,可以想像得出來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聲音!」<br /><br />  原振俠覺得,實在不適宜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討論下去了。他十分嚴肅地道:「我是醫生,我覺得你的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如果你願意,我--」<br /><br />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叫了起來:「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醫好它,因為我實在太喜歡聽她的聲音,太喜歡了!」<br /><br />  原振俠不是精神病專家,一時之間,也難以判斷洪致生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他只好擺了擺手,不再說甚麼。兩人之間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事包:「我走了,再有需要聽你意見時,我會來找你!」<br /><br />  原振俠送他出去,在屋子門口,看他身手矯捷地上了一輛跑車。跑車發出轟然巨響,疾馳而去。<br /><br />  原振俠走回屋子,卻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兩層,去找他的同事--醫院中的精神病專家。<br /><br />  那精神病專家,是一個脾氣十分好的中年人,他聽原振俠把經過情形,約略講述了一遍之後,道:「照我看來,你朋友的情形,極可能是長期從事深水潛水的後遺症。不知是由於甚麼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壓力或者特殊的環境,人在深海之中,會產生幻覺,這種幻覺產生的次數多了,就會將之當成真的了。」<br /><br />  原振俠問:「那算是不正常?」<br /><br />  專家呵呵笑了起來:「人腦的結構,活動方式實在太複雜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是正常的,也可以說人人都正常,因為連甚麼是正常的標準都沒有。」<br /><br />  原振俠默然不語,專家又道:「照你朋友這樣的情形看來,是沒有多大的害處的,是不是?」<br /><br />  原振俠想了想,雖然是沒有多大的害處,但是當時洪致生那種入魔的神情,總使他覺得,事情有甚麼不對頭的地方在。<br /><br />  專家又道:「人,總是有各種各樣幻想的,尤其是年輕人對異性的各種想像,是十分普通的現象。就算你的朋友,從此之後,把女性聲音的美妙與否,作為將來擇偶的對象,也無傷大雅。」<br /><br />  原振俠笑了起來:「只怕在現實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稱的,那種美妙動聽的聲音!」<br /><br />  專家笑著:「那也不要緊,就讓他去失戀好了。世上失戀的人太多了,不屬於精神病醫生的範圍,是不是?」<br /><br />  原振俠覺得專家所說的相當有理,又隨便聊了幾句話,就告辭回到了自己的住所。<br /><br />  舒服地坐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原振俠把洪致生帶來的事,仔細想了一遍。他覺得那塊海底的大石,似乎還有一點十分值得注意之處,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之中,可以保持這樣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進海中去的。<br /><br />  可是看起來,顯然那塊大石,在海底已經不知有多少年了。那麼,就算石質堅硬,不受到海水的侵蝕,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適宜各種海草附著生長,在深海中,還是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塊上生活的,像藤壺,像鑿穴蛤,許許多多海洋生物,都會使石塊的表面變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塊大石可以長時期在海底維持如此平滑,那是不可思議的事。<br /><br />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動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了下來!<br /><br />  原振俠雖然不是海洋生物專家,但是生物學上的普通常識,也相當豐富。凡是腹足綱的貝類生物,都有強大的「腹足」,那也是這類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都有相當強勁的附著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著力而移動。有幾類,例如鮑魚,當牠強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時候,甚至氣力再大的人,也無法將之取下來。<br /><br />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來!<br /><br />  原振俠本來就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他立時想到,那塊大石上,是不是有著甚麼神祕的力量,使海螺無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潛水者喪失生命?<br /><br />  原振俠想到了這些,但是他立時感覺,這種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這使他自己覺得好笑,所以也放棄了這種想法。<br /><br />  他立時又想到,許多高舉雙手跳動著的人形,上面是一個星形的圖記,這究竟代表了甚麼呢?想了半晌,自然一點結論也沒有。他感到,洪致生關於阿特蘭大海底古城的設想,未免太誇張了些,但這塊有著淺刻的大石,確然是值得打撈上來研究一下的。就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築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了。<br /><br />  想了半晌,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自己覺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個探險家,是不是比作為一個醫生更好呢?<br /><br />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大約是一個月左右,原振俠沒有洪致生的信息。在這期間,原振俠曾有機會,遇到過幾個對探險、考古有興趣的人,他把石頭上的淺刻圖形,簡單地描繪出來,不作任何說明,只是向人家請教:「這種圖形,代表甚麼意思?」<br /><br />  只有一個人有比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個對人類宗教史,有極其深刻研究的學者。他的回答是:「看起來,這個五角星形的圖形,象徵著甚麼。下面那群人,用一種舞蹈的形式,在表示對它的崇敬。」<br /><br />  原振俠進一步問:「五角星形,象徵甚麼呢?」<br /><br />  學者答道:「很難說,可能是一種信仰,也可能是一種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圖形的象徵,許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來源,也用五角星形來代表,認為那是魔法力量的來源。這相當複雜,你有興趣,我可以借一批書給你看。」<br /><br />  原振俠十分感激這位學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寶圖書館中有不少這樣的書籍,自己儘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謝謝你!」<br /><br />  那學者又對原振俠描繪出來的圖形,看了一下,問:「你是在甚麼地方,看到這樣的圖形的?」<br /><br />  由於洪致生曾經千叮萬囑,不要講給任何人聽,所以原振俠只是含糊其詞,應付了過去。<br /><br />  那學者的解釋,雖然說得還合情理,但是也沒有甚麼多大的用處。原振俠這時,反倒希望和洪致生聯絡一下,可是他打了幾個電話到洪致生住所去,卻一直沒有人接聽。<br /><br />  在幾個晚上,他沒有甚麼事,也曾到小寶圖書館去了幾次,可是也沒有甚麼多大的收穫。<br /><br />  一個月之後,午夜時分,突然門鈴聲大作。原振俠從床上跳起來,心中十分惱怒,這樣按門鈴是十分不禮貌的。他用力打開門,已經準備了一連串,不論來者是誰,都加以指責的話。<br /><br />  可是,門一打開,當他看到站在門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悴時,他把準備好的指責,全都縮了回去。<br /><br />  洪致生不但樣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門一打開,他和原振俠打了一個照面,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還要難看。<br /><br />  原振俠吃了一驚,伸手把他拉了進來:「怎麼啦?」<br /><br />  洪致生自己先逕自拿起了一瓶酒,打開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聲音,還是那聲音!」<br /><br />  原振俠怔怔地望著他,職業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種聲音:「眼前這個人有病,非但有病,而且還病得十分嚴重!」<br /><br />  他作了一個手勢,洪致生整個人,簡直是重重摔倒在沙發上的。<br /><br />  他用力揮著手:「那聲音,那聲音!」<br /><br />  原振俠自然知道,他所講的「那聲音」是甚麼意思。他皺著眉:「消失了?你再也聽不到那麼美妙動人的聲音,所以失戀了?」<br /><br />  洪致生雙手捧著頭,半晌不出聲,才道:「不是!」<br /><br />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你變成了甚麼樣子?我以為你早已組織好了潛水隊,出發到大西洋探險去了!」<br /><br />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撫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開始了探索行動,她會因為我不聽勸告,而不再理我。」<br /><br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抬頭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專家說過「沒有甚麼害處」,當時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來害處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處的。<br /><br />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棄,一放棄,勸說成功,我也同樣再聽不到她的聲音了!」<br /><br />  原振俠感到十分不耐煩,他像是和一個瘋子在講話一樣:「這種話,你以前早就說了!」<br /><br />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幾天,情形又有不同!」<br /><br />  原振俠沒有再問他甚麼,只是讓他自己說下去。洪致生嘆了幾聲:「在半睡眠狀態中,本來我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拚命想看到聲音的來源。前幾天,我忽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與她對答呢?」<br /><br />  原振俠駭然,這時,他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醫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問題了。<br /><br />  洪致生說到這裡,興致高了起來:「我先問:你究竟是誰?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你的守護神,不想你去涉險,所以一直在勸你!」<br /><br />  他講到這裡,現出了陶醉之極的神情來:「這幾句話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聽上一千遍一萬遍,都不會厭!」<br /><br />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講,心中陡然一動,忙道:「等一等!」<br /><br />  洪致生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原振俠繼續道:「你既然對這個聲音那麼入迷,希望一再聽到,難道你沒有考慮過,用錄音機把它錄下來?」<br /><br />  洪致生叫了起來:「怎麼沒有?」<br /><br />  原振俠道:「好,放出來,讓我也聽聽,那聲音究竟有多麼動聽!」<br /><br />  洪致生嘆了一聲:「錄不到,那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聽到。」<br /><br />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那是你的幻覺,幻覺已經令你的精神狀態受了損害。直接地說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療!」<br /><br />  洪致生的反應相當平靜:「我對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種力量,使我的聽覺神經起了作用,我才會聽到聲音,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br /><br />  原振俠沒好氣:「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來找我,究竟在幹甚麼?」<br /><br />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難。」<br /><br />  原振俠悶哼一聲:「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護神』?我可沒有這個本領。」<br /><br />  洪致生笑了一下,這時,他的神情看來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請你代我去借一艘船。」<br /><br />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他會提出一個這樣的要求來,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反應才好。過了一會,他才道:「你自己有一個大輪船公司,還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br /><br />  洪致生有點無可奈何:「正因為我自己有一個輪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br /><br />  原振俠十分不解地望著洪致生,洪致生解釋著:「我要借的那艘船,屬於林氏船務公司。」<br /><br />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啊!同行如敵國,林氏船務,和你們是敵對的!」<br /><br />  洪致生抿著嘴唇,來回走了幾步:「你知道,商務上的事我是一竅不通的,但是我卻也知道,自從二十五年之前,林老頭子突然神祕地失蹤之後,林氏船務公司在種種打擊之下,幾乎倒閉。」<br /><br />  原振俠笑了一下:「所謂種種打擊,其實主要是你們公司的打擊。」<br /><br />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聽我叔叔說,林氏船務能夠支持著不倒閉,簡直是商場上的奇蹟,在最不行的時候,整個船公司,只剩三條只能拆成廢鐵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失蹤的林老頭的女兒,出來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發展。發展之快,可以說是舉世矚目,又是一個奇蹟!」<br /><br />  原振俠對於商場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務公司從破產邊緣,到如今幾乎是亞洲最大,擁有船舶噸位最多的大航運公司,由於只不過是在短短五年之間的事,被許多雜誌當著傳奇性的故事來報導,原振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經過。<br /><br />  傳奇性報導的焦點,是集中在一個女郎身上,原振俠看過一篇相當詳盡的報導,題目是〈東方的女霍華休斯〉。霍華休斯是美國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後,根本沒有人見過他。他過著極其隱密式的生活,而通過各種方式,指揮業務,增加財富,是一個充滿了傳奇的神祕人物。而被稱為「東方女霍華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務公司總裁的林雅兒。<br /><br />  由於林雅兒這個人,在這個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須比較詳細地介紹她。<br /><br /><br />  林雅兒是獨生女,她的父親林永興,是林氏船務航運公司的創辦人。林氏公司在林永興的主持下,一直執航運界之牛耳,把其他中小型的航運公司,壓得喘不過氣來,儼然是亞洲富豪,不可一世。<br /><br />  林永興對於海洋的興趣,幾乎是無窮無盡的,不但他經營的業務是航運,他最大的業餘嗜好也是駕駛遊艇出海,而且喜歡獨自駕駛他那艘,在當時被公認為世界上設備最先進、最完善、最豪華的四艘遊艇之一的「永興號」出海。<br /><br />  「永興號」當時的設備之佳,可以令得林永興駕著它,輕而易舉地環遊世界。<br /><br />  林永興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出世時,他的妻子難產致死,一直到他神祕失蹤那年,他沒有再娶。他神祕失蹤那年,女兒林雅兒只有三歲,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林雅兒今年的年紀是二十八歲,正是一個女性最美麗成熟的年紀。而林雅兒接掌瀕臨破產的船公司之際,她只有二十三歲。<br /><br />  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女郎,連她是在甚麼地方受教育的,甚麼環境下長大的,甚至是甚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但是她一開始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就奇蹟一樣地復活了,非但復活了,而且生氣勃勃。短短五年時間,就幾乎已回復了林永興時代的規模,這不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嗎?<br /><br />  關於航運公司的業務,是如何迅速發展起來的,自然有線索可供追尋,但是看起來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約略說一說就算。<br /><br />  有趣的是林雅兒這個人,上面提及她的時候,曾說她「不知是在甚麼地方受教育的,不知是在甚麼環境下長大的,甚至是甚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這不是太怪異一點了麼?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能是這樣子的!<br /><br />  可是,偏偏林雅兒就是這樣子的。<br /><br />  這種情形,實在是不可能的--一定還會有人這樣堅持。但實實在在,林雅兒的確是這樣子的,真有必要詳細說明一下。<br /><br />  林雅兒出世的當日,就是她母親去世之時。<br /><br />  當然,是有人見過林雅兒的--接生的醫生、護士等等。但那時,林雅兒只不過才出世,是一個甚麼也不知道的嬰兒,和每天降臨人世的許多其他嬰兒,並無不同。<br /><br />  她的父親--有人甚至懷疑,連他的父親,也可能沒有見過她!<br /><br />  父親怎麼可能會沒有見過女兒呢?要注意一個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兒的母親,因難產而死。林永興幾乎在接到了女兒誕生消息的同時,就接到了妻子喪生的消息。<br /><br />  由於近五年來,林雅兒奇蹟似的商務能力,和她如此神祕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許多記者的追索目標,研究她何以會如此神祕的「內幕文章」大受歡迎,所以,一些陳年舊事,也被發掘了出來。<br /><br />  英國有兩個專門發掘「內幕新聞」的記者,就花了許多時間,訪問了許多人,把林雅兒出世之後幾天間的事情,探訪明白,寫過一篇報導。根據那篇報導中所寫,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br /><br />  當林永興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商務繁忙,未能在醫院中陪妻子--醫生迎上去,先告訴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後再告訴他:女兒誕生,平安無事。<br /><br />  當時,林永興這個富豪,只是呆立著。<br /><br />  那兩個記者訪問的,正是當時把兩個消息,一起告訴林永興的那個醫生。<br /><br />  這位著名的婦產科醫生,當記者訪問他的時候,已經退休了,可是精神還十分好,記憶力也沒有衰退,記得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的每一個細節。<br /><br />  「林先生甚麼也沒有說,只是站立著。」那個醫生說:「我怕他受不起打擊,想安慰他幾句,可是他根本聽不進去,臉色蒼白得驚人,汗珠自他整個臉上沁出來,樣子駭人之極。<br /><br />  「我連忙吩咐身邊的護士,準備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話,就給他準備病房,好讓他靜養。<br /><br />  「他這樣子,大約有一分鐘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幾乎抽搐了起來,面上的肌肉,抽搐得尤其可怕,雙眼之中,射出難以形容的光芒來--我只能說,那是憤怒和恐懼交織的光芒。<br /><br />  「由於我是面對著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認為他發怒的對象是我,而他也確然有理由向我大發雷霆的。因為林夫人在產前多次檢查,一點也沒有不正常,雖然是頭胎,可是根據我多年婦產科醫生的經驗,一定是順產。誰知道胎兒忽然移位,變成了情況最惡劣的難產。這種情形,在醫例之中十分罕見,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當事人解釋起來,更是困難。一般都會被當事人認作是醫生的疏忽,而加以責難,所以,我以為林先生是在對我發怒。<br /><br />  「可是,接下來的變化,卻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br /><br />  那兩個內幕記者特別說明,當老醫生說到這裡的時候,訝異的神情仍然十分強烈,可知當時發生的意外事件,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br /><br />  老醫生繼續敘述那當時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這樣可怕,我已經準備他向我發作了。可是,突然之間,他一個急速轉身--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由於他滿頭滿臉全是汗珠,所以當他急速轉身的時候,那些汗珠一起飛濺開來,我身上、臉上,都沾到了不少。<br /><br />  「當他轉過身去之後,他陡然雙手一齊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後一個人的脖子。<br /><br />  「那個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後,跟著他進來的,也可能是這時才來的,誰也沒有注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興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到這時,林先生忽然有了這樣反常的行動,我才注意到這個人。<br /><br />  「林永興雙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幾乎聽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聲音。在一旁的幾個護士一起尖叫起來,我也嚇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這個人就快要被林永興扼死了!<br /><br />  「我算是最早定過神來的一個人,我一面大聲叫著,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脖子的雙手。我以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雙手扳開來,誰知道,我的手才一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鬆了開來。<br /><br />  「這時候,林永興和那個人之間的神情,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br /><br />  「林永興的雙手雖然已鬆開了,可是仍然離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雙手的姿勢,也是一望而知,隨時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緊緊地盯著那個人,雙眼之中,噴射著難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樣。而那個人呢,卻表現得十分鎮定,不,簡直可以說是出奇地冷靜。他的頸際,由於剛才曾被林永興緊握著,現出了紅紅的指印,但是他甚至於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林永興,和林永興對望著。<br /><br />  「周圍的人都不知怎麼才好,林永興又是大人物,也沒有人知道,那個被他所扼的人的身分。林永興不再行兇,大家也都不出聲,在那一剎間,一切都像是靜止了一樣,然後是林永興陡然叫了起來!<br /><br />  「他的呼叫聲,聽來如同狼嗥一樣,刺耳之極!<br /><br />  「一直到現在,事隔那麼多年,林永興的吼叫聲,我還是不能忘記。在這以前,或是在這以後,我從來也未曾聽到過一個人,會發出那麼可怕的吼叫聲。真正只應該是野獸,才會有這種聲音發出來!<br /><br />  「他一面吼叫,一面問了一句話--不錯,話一定是責問那個被他扼過脖子的那個人的,而且問的那句話,雖然他的聲調變得厲害,聽來簡直像是在乾號,充滿了悲憤,但我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他問的那句話是:『一定要這樣?』<br /><br />  「不!我不知道他問的這句話是甚麼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麼意思。<br /><br />  「他衝著那人,問了這樣一句話之後,那人立時冷冷地回答:『這是早就講好了的!』<br /><br />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這樣回答,是甚麼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這樣回答了之後,林永興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雙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穩,一下子倒了下來。我正好在他的身後,立時把他扶住。當我的雙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他不致跌倒時,我發現他腋下濕透了,全是汗。而那時,他的臉色也灰敗之極,身子在發著抖。我向身邊的護士說了一種鎮靜劑的名字,叫她快點去取,可是等到護士取來了針藥時,林永興卻已大體恢復了正常。<br /><br />  「他可以自己站著,奇怪的是,剛才,他還在極度的憤怒之中,幾乎想把那人活活扼死,可是這時,他卻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聲喝退,我就是被他大聲喝退的幾個人之中的一個。<br /><br />  「他和那個人,走到角落之後,只看到他們在急速地講著話,可是聲音很低,根本沒有人聽得到他們兩人在講些甚麼。<br /><br />  「他們大約講了三、四分鐘左右,林永興雙手抱住了頭,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時間中,那人始終只是冷冷地盯住他。<br /><br />  「當時,我就在想,這個人是他的甚麼人?這個人和林永興是甚麼關係?<br /><br />  「林永興終於放下了雙手,這時,他看來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他向我走來,甚麼話也沒有說,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說了一句話:『會有人來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對他講話,他掉轉身就走了,這次我注意到,那個人像影子一樣,跟在他的身後走了。<br /><br />  「接下來又怎樣?接下來沒有怎麼樣,正像他所說,自有人來安排。林夫人的喪事相當風光,富豪之家,辦起甚麼事來都方便得很。<br /><br />  「哦,那個女嬰,是的,那個女嬰比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當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興親筆簽名的文件,醫院沒有理由留住不讓嬰兒離去的。<br /><br />  「甚麼?女嬰離開醫院之後到甚麼地方去了?」老醫生搖著頭:「記者先生,這個問題我可無法回答,醫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幾十個,他們離開了醫院之後,又到甚麼地方去了,醫院是絕對無法知道的。甚麼?林永興先生的女兒,現在已成了女船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當時的情形十分特別而已。」<br /><br />  那兩個內幕記者所寫的那篇報導,題目是〈神祕的父親和神祕的女兒〉,再加上一個小副題:「另外再加一個神祕的人物」。<br /><br />  訪問那位老醫生的最後一個問題是:「請問,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個女嬰,是甚麼樣子的,你是不是還有印象?」<br /><br />  老醫生笑了起來:「年輕人,所有的嬰兒,看起來幾乎全是一樣的!」<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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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倪匡

《二○一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版》
《原振俠傳奇》之十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世界上有許多怪人,各種各樣都有,有的行為怪誕,有的性格特異,有的外貌出眾,有的愛好古怪。不論和任何種類的怪人相比較,洪致生都絕不會遜色。

  洪致生樣子一點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體育家身型,濃眉大眼,性格豪放,學歷極佳--三十不到,已有了兩個博士頭銜在身,家境富有,一個現代青年人該會的,甚麼都會,曾參加國際現代十項比賽,名列第三;現代青年人不該會的他也會,原振俠住所掛的那幅草書條屏:「--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一氣呵成,龍飛鳳舞,看到的人,怎麼也不相信那是一個現代青年的書法。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被人當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為他有一個很怪的癖好,這癖好是潛水尋寶。

  潛水尋寶,就是找尋海底的寶藏,大多數是沉船,也有傳說中其他被埋藏於海底的寶物。

  他有國際潛水員的執照,也曾經運用他的科技知識,改良過潛水者用的「水肺」,使潛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潛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歡潛水,只是喜歡潛水尋寶。叫他沒有目的潛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麗的風光,他決計不肯。可是,如果當他人在馬來半島的檳城度假,有人告訴他,印度洋東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寶藏的話,他會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即出發前往。

  而更怪的是,他並不是窮瘋了想發財的那種人。一開始已介紹過,他家境富有--那並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親是一家中等規模的輪船公司老闆,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兩份,一份給了他,一份給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歲的小叔叔。

  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經營方針上,有甚麼爭執的話,那就十分難於處理,因為大家所佔的股份完全一樣。不過好在洪致生對於經營船公司一點興趣都沒有,當辦完了領取遺產的手續之後,他就對善於經營的小叔叔說:「小叔,我甚麼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小叔開始還有點不放心,但後來事實證明他確然甚麼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長。中型船公司變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潤自然滾滾而來,不在話下。

  還有一點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甚麼小說故事,還是電影情節的影響,一直熱中於海底尋寶。到了他真學會了潛水時,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一連多年,雖然甚麼寶物也沒有撈到,可是興致一直不減,非但不減,而且越來越起勁。

  原振俠是怎麼認識洪致生的呢?經過簡單之極,他們是中學同學。

  中學生階段,是人生一個十分重要的階段,沒有了少年的天真無知,也還未曾形成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學階段談得來的同學,往往可以成為一個人一生之中,來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

  原振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談得來。原振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環境差不多的同學比較易於接近,對於有司機駕駛豪華房車接送的同學,自然而然,會有一定程度的距離。

  不過,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點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又是運動場上的健兒,所以和同學的關係大體很好。當大家離開了中學,各奔前程之後,每隔一兩年,不定期舉行的舊同學聚會上,大家也興高采烈,講述著青少年時代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會找上門來,原振俠多少有點意外。當他打開門,看到洪致生站在門外之際,他怔了一怔,才連聲道:「是你!歡迎,歡迎!」

  也許由於他雖然口說「歡迎」,但實際上語調並不熱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真歡迎還是假歡迎?」

  老實說,原振俠心中,真正歡迎的成分並不佔很多。因為洪致生雖然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論講甚麼話題,他都有本事,把話題轉到潛水尋寶這方面去。若是別人對這方面沒有甚麼大興趣,他還要竭力誘勸,大談潛水尋寶的樂趣。不過這天是星期天,原振俠剛好沒有甚麼事,和他閒談一個下午也無傷大雅。所以原振俠為了避免尷尬的應對,主動道:「當然歡迎,最近又有甚麼潛水到海底,去尋寶的計畫?」

  原振俠的話一出口,洪致生整個人都活躍了起來,揮著手,臉上放出興奮的光采來。可是原振俠留意到,他又有點神祕和緊張的樣子,先回頭向身後看了一眼,然後以極快的動作,一閃而入,立時把門關上。

  一看到這種情形,原振俠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洪致生的動作,其實並不是那麼可笑,而原振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也是他們做同學時所發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學生時,就喜歡了潛水尋寶,同學都知道他入了迷。於是,有一個專好惡作劇的同學,就設計了一個惡作劇來捉弄他。

  惡作劇的方式很簡單,別人是誰也不會上當的,但洪致生卻偏偏上了當。幾個同學,包括原振俠在內,一起聲稱在海邊遇到了一個裝有木腳的獨腳人,繪聲繪影描述著那個獨腳人--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銀島》中,那種老海盜的造型。

  洪致生一聽,便已入迷。那個同學又說,這個獨腳人給了他一份祕密的沉船海圖,洪致生更是連眼睛都突了出來。在他千請萬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張簡單的海圖,畫在一張發了黃的白報紙上--白報紙之所以會發黃,是幾個人買了一包煙,忍著嗆咳,用力吸了,又噴向紙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俠已不記得,那張圖上畫的是甚麼地方的海域了。當他們把交換條件談好--洪致生捐一筆錢給班會,作班會的福利經費之後,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寶圖」,洪致生一口答應。當他把那張破紙,鄭而重之藏起來之際,他的神情就和剛才關門時一樣,興奮而又神祕,還帶著一點緊張。

  原振俠想起那次的玩笑,這時又看到了洪致生這樣的神情,實在無法不笑。

  玩笑後來當然揭穿了,洪致生一點也不見怪,反而覺得十分好玩,說他已經研究出了那是甚麼海域,單是對著這種藏寶圖,已經夠有趣了云云。

  這時,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俠為甚麼在笑他,那使他有點尷尬。

  因為中學時期同學開開玩笑,絕對沒有甚麼欺騙的成分在內。而後來,當洪致生喜愛潛水尋寶的名聲越傳越開之際,不少江湖騙子,看到這是一個騙錢的好機會,便假造了各種各樣的祕圖,編好了各種各樣離奇故事,把甚麼海盜日記、航海祕圖,甚至聖經中記載過的所羅門王海底寶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開讓路之際,留下來的寶藏等等的「寶貴資料」,出售給他。不論索價多高,他也照單全收,不但照單全收,而且還真的組織潛水隊去探索、去打撈。

  他的這種行徑,在他的熟人之中,幾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見到他就會打趣:「怎麼,最近又得到了甚麼祕圖?」

  這時,原振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麼,最近又得了甚麼祕圖?」

  原振俠這樣問,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卻十分正經:「正是,這次的情形有點古怪,所以我想來聽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一聽,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誰都可以知道,他高價買下來的那些沉船和藏寶的資料,全是偽造出來的東西。他上了無數次當之後,還不肯承認上當,或者,認為在上了無數次當之後,總有一次會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沒有勸過他,可是他非但不聽,反倒教訓別人:「你們沒有聽過『千金買骨』的故事?買不到千里馬,高價買一副據說是千里馬的骨,也是好的。買了馬骨,真有千里馬肯出讓的人,自然會來找你。」

  戰國時,郭隗對燕昭王所說的「千金買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難於反駁。

  這時,原振俠剛想推托,可是他還沒有開口,洪致生已經又道:「這幾年,你古怪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來聽聽你的意見。」

  原振俠嘆了一聲,正想推辭,洪致生又不讓他開口:「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後笑我--」

  原振俠大聲道:「對,不該在背後笑你,應該到了有人當面笑你的時候了,你--」

  洪致生陡然提高聲音:「你聽我說好不好?我給你看資料,你提意見,有甚麼損失呢?有損失的話,是我有損失,不是你!」

  原振俠苦笑:「如果由於我的意見,而導致你有損失的話,那不是我害了你?」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來:「如果資料看下來,你也認為值得行動的話,那就是資料十分靠得住了,更不會怪你的。」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實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原振俠把視線移到牆上所掛的那幅草書條屏,無可無不可地道:「好吧,甚麼資料?你對我說說看。」

  當他在答應之際,他心中想,反正全說不可靠就是了。當時,無論他如何去設想,再也想不到,風和日麗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兩個人之間看來完全是無關緊要的談話,會牽涉到世界上一種最神祕的力量,會徹底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一個是洪致生,另外一個,他們這時根本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會有那麼驚心動魄、不可思議的變化潛伏著。

  直到有關這件事的一切全都過去之後,原振俠還在自己問自己:如果當時一口拒絕,一切會不會發生呢?這個問題,他沒有確切的答案。

  洪致生看到原振俠答應提供意見了,十分高興,提起了他帶來的公事包。那公事包考究之極,淺黃色的鱷魚皮,配上雙重電子號碼鎖。

  洪致生對他那些「資料」極其重視,他有一間「資料室」,全部資料原件放在保險箱中,資料輸入電腦,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檢閱。他確然十分認真,不然也不會被當作「怪人」了。

  他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轉動號碼,打開,原振俠看到裡面放著好幾隻紙袋。洪致生且不取出來,手按在那些紙袋上,望著原振俠:「我先把資料的來源向你提一提,資料不是從普通人那裡來的。」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每一次你得到的資料,都不是普通人那裡來的,這次,是哪一個古代西班牙海軍大將的後代給你的?」

  洪致生瞪了一眼,沒有反駁:「你聽說過一個美國潛水家,叫作佛烈特雷?」

  原振俠搖頭:「對於潛水界的英雄豪傑,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識。」

  洪致生道:「不要緊,我先給你看這位潛水家的資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隻紙袋,抽出許多資料來,有剪報,有雜誌上撕下來的內頁,也有一些相片。他把資料放在桌上,原振俠一面翻動著,一面看著。

  那個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國潛水員,並不是甚麼著名的人物,只是一個普通的潛水員。在桌上所有的資料,全是報導他死亡的消息和經過的,對於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來一定是沒有甚麼好說的緣故。

  而這樣子的潛水員,在美國至少數以千計。至於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一次潛水之中發生了意外,出水之後,不到一分鐘就已經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好斷定為意外。至於是甚麼原因導致意外,熟悉深海潛水的人,都知道那是無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變幻莫測,航海者和在海中討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中可以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而大海深處,更是魔鬼的境地,人類對之所知極少。

  例如,一個健康狀況極佳,潛水配備又十分精良的潛水員,何以會突然在深水之中昏迷呢?這問題,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沒有例外,都是一出水之後,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潛水員,都知道他們的工作極度危險,就像端著衝鋒鎗去做搶灘攻擊的戰士一樣。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甚麼,比較特別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潛水任務。他是為了蒐集一種十分稀有的貝類生物的標本,這種貝類的學名是「阿當氏翁戎螺」,只在美國佛羅里達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這一天,佛烈特雷已經找到了四個,他認為下面還有,潛得更深一點,收穫可以更多。他心情也很好,因為這種螺的貝殼,是全世界各地貝殼蒐集者夢寐以求的收藏品,一個完整的貝殼,市場價格約在三千美元之間。試想,一天只要找到十個,收入比起幹別的工作來,要好得多了。

  由於這種螺十分稀有,生物學家對於在海底,活生生的阿當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分有興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還帶了水底電影攝影機下去,拍攝到的情形,也可以賣好價錢。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個潛水員--佛烈特雷的助手。

  可是他再次潛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覺得他在海底的時間太長,感到有危險之際,看到他以相當快的速度浮上來--這是深水潛水最危險的動作,會因為人體不能適應海水壓力的改變,而造成無可挽救的傷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驚叫起來,在驚叫聲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兩人立時跳下海去,托著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後,佛烈特雷只轉動了幾下眼珠,就停止呼吸了。

  他們發信號,向海岸巡邏隊求救。上了岸之後,那四枚被撈上來的稀有貝殼,成了遺孀的唯一財產。

  從整個資料來看,這是一個普通的深水潛水員的一生。一個從事這種職業的人,早就隨時在準備承受的結果。

  原振俠看完之後,抬起頭來,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開了一張地圖,攤在桌上,那是一張佛羅里達州沿岸的海圖。他指著地圖道:「出事地點是在這裡,北緯二十七點一四,西經七十九點零八,介乎佛羅里達半島和巴哈馬群島之間。那裡的海水深處,超過一千公尺,佛羅里達海峽之下,有一列十分深的海溝。」

  洪致生由於對這種海圖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兩個博士的頭銜之一,又正是海洋學。

  原振俠仍然不感興趣,聲音也淡淡地:「沒有甚麼特別,甚至也不在百慕達魔鬼三角的範圍之內,並無特別的意義。」

  洪致生一點也不介意原振俠潑冷水,又取過了一隻紙袋,抽出一封信來,道:「請看,這是艾芙,就是那位遺孀寫給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開來,原振俠甚至提不起興趣取過來看,只是就著,伸過頭去看。

  信寫得相當簡單: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資料,隨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後,我自然極其傷心,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甚麼也不想做。最近,才在朋友的鼓勵之下,振作了起來,準備開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遺物之時,發現造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潛水,他帶下去的水底電影攝影機中的軟片,拍攝了一大半。當時由於太慌亂了,誰也未曾注意。

  我抱著姑且試試的心理,把它沖洗了出來,情形也沒有甚麼特別。但是在其中,有一些相當特別之處,無人可知那是甚麼現象。直到今天,才聽說閣下對於深海中的異象十分有興趣,敢問閣下是否願意購買先夫的這一捲遺作?請覆信。艾芙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對她說我只對海中藏寶有興趣。如果她丈夫在海底拍攝稀有貝類的生活情形,而在無意之中,攝到了甚麼古代沉船露出在海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興趣之極,至於別的,就不會感到興趣。」

  原振俠仍然沉默地聽著。

  說到這裡,洪致生興奮了起來:「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後,把那捲電影寄了來,要我自己決定有沒有興趣!」

  原振俠「啊」地一聲,注意力開始被吸引了。一則,他從洪致生興奮的神情上,感到那捲在水底拍攝的影片,一定真有甚麼特異之處。二則,電影拍攝到的東西,弄虛做假的情形比較少,至少比一張海圖的真實性要高一點。

  可是原振俠還是道:「你可知道,在一隻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樣的效果來?」

  洪致生點頭:「我當然知道!」

  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那你興奮甚麼?可能整捲電影,全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來:「我當然有確切理由,相信電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攝影技巧製成的。你看了,再經我對你一解釋,你就會明白。」

  原振俠在一時之間,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時隨便指出一兩個破綻來,就可以推翻他的斷定了。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喜歡怎麼樣」的手勢,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電影放映機來,又在放映機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銀幕。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原振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動了。他站起身,走過去把窗帘全都拉了起來,客廳中登時黑了下來。

  洪致生也裝上了影片,開動了放映機。

  出現在小銀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過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來相當陰暗,可是又有一種蒼白的詭異感。深水潛水和普通的潛水不同,海洋到了深處,絕不如淺水處,那樣充滿了五光十色的絢麗,而是陰沉得有點可怖,連海草也幾乎像是聳立著的許多鬼怪一樣。

  原振俠知道,水底攝影機是固定在潛水者的胸口處的,通過簡便的控制,就可以操作或停止,若是環境不值得拍攝,就可以停止,以節省軟片。這捲軟片一定曾停了不少次,因為銀幕上出現的片段,有點跳動,顯然是拍拍停停的結果。

  接著,就在一塊幾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隻有著紅色火焰一樣彩紋的大螺,在緩緩移動。同時,看到一個人的手,向那隻螺伸過去,那隻螺比這個人的手掌還要大。

  原振俠在這之前,並未曾見過這樣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釋道:「你看,這隻螺的學名,就叫作阿當氏翁戎螺。從這隻螺就可以肯定,這捲影片真是在海底深處拍攝的。」

  原振俠反問:「何以見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沒有聽說過『翁戎螺』這個名稱?」

  原振俠「唔」了一聲:「聽說過,好像是生物學家認為,早已絕種了的一種海洋生物,一直到十九世紀初,才發現了活的標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說,一面停止了放映機的轉動。這時,銀幕上的那隻螺,已爬到那塊大石的一邊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時代的生物,幾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龍生活在地球的同期。由於地殼變動,牠們從淺水生活,演變到深水生活。如今已發現的品種,只有十二種,阿當氏翁戎螺的標本,來自活生生的極少,絕大多數都只是貝殼,而這種螺的生活照片,是生物學家從來沒有見過的。」

  洪致生解釋得再詳細也沒有了,原振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實際環境下,才能有這樣的影片,無法在水族缸中做出來。」

  洪致生大聲道:「是,所以我肯定這捲影片所拍攝的,全是真實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來的,簡直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這捲影片,的確是在深海之中拍攝的。

  他沒有再說甚麼,洪致生指著那螺:「你看,這種貝類生物的貝殼,花紋和色彩多麼美麗!」

  原振俠道:「我想,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討論這貝殼是如何美麗的吧?」

  洪致生忙道:「當然!當然!」

  他又使放映機開始操作,在銀幕上,那螺繼續在大石上向前移動。洪致生的聲音有點緊張:「請注意,請開始注意!」

  原振俠受了他緊張聲音的感染,盯著銀幕,看到那隻螺移動到了大石的一邊之後,沿著大石向下。攝影的鏡頭,也轉了一個方向,轉到了大石的另一邊。

  攝影鏡頭轉變的目的,自然是為了繼續追蹤那枚翁戎螺的行動。

  那塊大石的另一邊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過的一樣。所以,當那枚翁戎螺一轉過來之際,或許由於石頭的另一邊太平滑了,牠一下子就跌了下來,跌到了石塊腳下的沙上。

  當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時,鏡頭迅速跟隨著。牠跌下去之後,把身體縮進了貝殼之中,然後又慢慢伸出來。

  這一個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著極高的價值,但是原振俠卻沒有看出甚麼特別來。而洪致生已在緊張地問:「你沒有注意到?」

  原振俠愕然:「注意甚麼呢?」

  洪致生有點惱怒:「那塊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沒有注意到!」

  由於攝影機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當螺自大石上滑跌下來之際,鏡頭跟著迅速移動。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過,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俠沉聲道:「請重複一遍。」

  洪致生操作著放映機,倒轉過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

  洪致生帶來的那具放映機雖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這時他選擇的是慢速度,軟片幾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動著。

  這一來,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俠看到,當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來之際,那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著甚麼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這時,按下了停止掣鈕,指著銀幕:「看,大石的一面,刻著甚麼!」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毫無疑問,在超過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塊大石,那麼平滑的一面上,刻著些甚麼。

  一塊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著那麼平滑的一面,這已經是很令人詫異的事情了。

  雖然大自然的創造力,有時會令人有鬼斧神工之嘆,但是那樣的平滑,總很難令人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況,在平滑的一面,還有著刻痕在。

  原振俠盯著銀幕,由於當時鏡頭在迅速移動,所以那刻痕看起來不是很明顯。但是,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個五角星的形狀。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會是--恰好有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當然有這個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機,軟片移動了幾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俠「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大石的最下面,當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於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上,所以鏡頭也不再移動,大石上的刻痕看起來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部分在沙中,也有一點被跌下來的螺所遮住了。不過,還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組刻痕,看起來像是刻著許多跳躍著、高舉雙手的人形。

  那就無論如何,不是「一隻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躍動的人形,大小可以從海螺的比例上看出來,大約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

  原振俠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這--是一些人在跳動!」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這時,潛水者一定也發現這些圖形了!」

  他令放映機再轉動,銀幕上看到的是,一隻手伸過去,先是撫摸著大石上的刻痕,然後,伸手去撥動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揚了起來,畫面變得十分模糊,原振俠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

  這實在是十分神祕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著跳躍人形的淺刻,這意味著甚麼呢?

  被撥起來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際,又能看到甚麼呢?

  可是,原振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於海沙被撥動,而變得混濁之際,電影完了,畫面消失了。

  原振俠又「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洪致生道:「電影到這裡為止了。」

  原振俠忙道:「再放一遍!」

  這時,原振俠的好奇心已被引發,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機,過去拉開窗帘,取出了一疊相片來,道:「我已經將重要的幾格電影軟片,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俠接過了照片來,照片看起來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狀刻痕,那些跳動的人高舉著雙手,線條雖然簡單,但是十分生動。

  洪致生在不斷地問:「看清楚了沒有?這份資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俠「唔」地一聲:「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個潛水員,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然他不會去撥動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點,可是為甚麼,電影忽然會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計那時,有甚麼意外發生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喪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問過潛水專家,他們都說在深海之中,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發生。深海,是人類知識所達不到的一個神祕領域。」

  原振俠「嗯」地一聲,遲疑地望著洪致生:「你想我發表甚麼意見呢?我又不是深水潛水專家,你在這方面的知識已經是專家了。」

  洪致生側著頭:「由於你有過許多不可思議的經歷,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這塊有著淺刻的大石,究竟意味著甚麼?」

  原振俠不禁苦笑了起來,道:「這個問題,真是沒有法子回答的--」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不管怎樣,你都準備組織潛水隊,要到那海底去了,是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點了點頭。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那你還來找我幹嘛?不見得是想邀請我參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來:「也有這個意思!」

  原振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大的誘惑,他對於一切特殊離奇的、不可思議的事,一直有極大的興趣。但是他在考慮了一下之後,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幾內亞腹地山區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達了「鬼界」。但是,歷盡艱辛雖然可以到達「鬼界」,然而不論他如何努力,卻無法觸及另一個人的內心!海棠「完成任務」之後,音訊全無,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還不得不繼續做下去,那是為了甚麼?他就無法了解!

  還有黃絹,黃絹的環境,看來比海棠好一些,其實還不是一樣!一樣是在「權力」這股有巨大無比、無可抗爭的漩渦之中打轉!

  原振俠怔怔地想著,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去,我也不勉強,畢竟你對潛水十分陌生。不過,在進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設一下那究竟是甚麼,總是好的。」

  原振俠有點答非所問:「這是一塊上面有淺刻的大石頭,還用問麼?」

  洪致生有點氣惱:「那還用說!我是問,這塊大石當然是人工鑿成的,何以會在那麼深的海底?不見得會有人把一塊大石,運到海中心去,再拋入海中,這塊大石,估計重量超過二十噸!」

  原振俠呆了一呆:「你想說明甚麼?我知道你想說些甚麼!」

  洪致生現出極興奮的神情來,用眼色鼓勵原振俠繼續說下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知道,你想說這塊大石,是在不知甚麼年代,淹沒在海水中的一座建築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聲音有點震動:「還不止。」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座被海水淹沒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為那是傳說中的阿特蘭大城的遺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來,漲紅了臉,用力揮著手,聲音有點沙啞:「你想到了,你也想到了!真有這個可能,你說,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原振俠望著他,沒有立刻說甚麼,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還是可憐他好。

  關於沉沒的阿特蘭大洲,有著許多傳說,都說那是一片突然間被海水淹沒了的大陸。在被海水淹沒之前,在這片大陸上,有著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過是傳說,其可信的程度,不會比中國傳說之中的「共工頭碰不周山,撞斷了支撐天空的四根柱子之一」多多少。

  若是根據傳說之中,確然有這樣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沒的大陸,去創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當然可以。美國的電視編劇,就創造了一套電視劇〈來自阿特蘭大的人〉,那個來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

  當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樣的一個海底城在,因為如今「大西洋」的名稱,就是由這個傳說中的海底城演化而來的。

  但是,如果說在海底,有了那樣的一塊石頭,就認為那裡就是傳說中的海底大城的遺址,這一點,原振俠絕不敢苟同。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俠不以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著,盯住了原振俠:「怎麼,你認為沒有可能?雖然那地點,和一般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探險家所推測的有所不同,但是這正好說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錯誤,所以他們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別那麼肯定--」

  可是洪致生卻越說越是興奮,用力揮著手:「你看,那些人形,動態何等強烈,沒有高度的藝術修養,能有這樣的淺刻麼?說不定弄起這塊大石,就可以發現進入這座古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蹤的阿特蘭大城--」

  他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海底探險家、海底寶藏最偉大的發現者!」

  原振俠仍然緩緩搖著頭,洪致生更向他湊近了些:「你知道,我從小到大的願望,只不過想在海底發現一條寶藏船而已。可是現在,是整座淹沒了的古城!」

  原振俠不忍去掃他的興,但也不得不糾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

  洪致生的狂熱,絕不因為一句半句掃興的話而冷卻:「當然只是可能,天下沒有百分之一百的事!」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進行好了,我沒有意見。」

  洪致生忽然又皺了皺眉,像是有甚麼話要說,可是卻又沒有說出口來。

  原振俠看出他的神情有點猶豫,忙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有甚麼話,只管說。」

  洪致生道:「我給你看過的資料,絕不能對任何人提起。」

  原振俠啞然失笑:「為甚麼?你不準備大張旗鼓,招兵買馬,去進行海底探險麼?」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買馬,可是目的是甚麼,卻要絕對保守祕密。不然,消息一傳出去,會被人家捷足先登。我畢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甚麼國家力量趕在我前面,我就完了!」

  原振俠笑道:「倒也設想周全,我不會對人說,可是佛烈特雷的遺孀那邊,不會傳出去麼?」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訴他們我的發現,只是對她說,資料很好,留下來慢慢研究,先寄了一點錢給她,日後有大發現了,再付她合理代價。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錢,已經十分高興了。」

  他說到這裡,神情又有點鬼頭鬼腦起來:「有一位先生,經歷的神祕事情更多,聽說你認識他,能不能介紹我去見一見,聽聽他的意見?」

  原振俠雙手連搖:「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那位先生我只不過見過幾次而已,無法替你介紹。」

  洪致生顯得很失望,一面把資料收拾起來,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門路看。」

  等他合上了公事包,原振俠以為他要告辭了,誰知道他又坐了下來,雙手托著頭,半晌不出聲。

  剛才還如此興高采烈,怎麼一下子會變成這樣子了呢?原振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生已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俠大吃一驚,看起來,他顯出了一副又沮喪又難過的神情。

  原振俠忙道:「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頭。然後,又過了一會,洪致生才道:「不知道為甚麼,自從我收到了那些資料之後,我是說,我一看到了那些資料,我就立時下定了決心,這是我畢生的願望,我一定要完成--發現驚人的海底祕密。可是--可是--」

  原振俠不知道他想說甚麼,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洪致生那種沮喪的神情更甚,數著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晚上,我都聽到有聲音在我耳邊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議的事!」

  洪致生講得十分正經,可是原振俠卻忍不住想發笑:「這算是甚麼意思?」

  洪致生用駭然的神情看著原振俠,原振俠擺了擺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夢有人對你說?」

  洪致生連聲道:「不,不,如果是做夢,我才不會認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甚麼樣稀奇古怪的夢沒有做過!」

  原振俠不禁駭然:「是在你清醒的時候?真有人這樣警告你?」

  洪致生搖頭:「也不是。」

  原振俠給他弄糊塗了,只好道:「請你說得明白一點,別這樣不清不楚。」

  洪致生嘆了一聲,跟著搓著手:「是這樣,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總有一個十分短暫的時間,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狀態的,是不是?」

  原振俠點頭。

  洪致生一揮手:「就在那時候,我聽到了那聲音,我看不到有甚麼人在發出那聲音,可是卻清清楚楚地聽到。第一晚,比較簡單,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則說古老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遠不明白的,不要試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我想想那些獲得資料的人的下場。」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想說甚麼而沒有說出來。洪致生道:「以後的幾晚,也大同小異,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訴我是由於精神緊張而產生的現象,我真是聽到的!」

  原振俠正想這樣告訴他,給他說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講甚麼了。他停了一停,才道:「如果你真是聽到了聲音,聲音總要有來源才是!」

  誰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夢的時候,也可以聽到各種聲音,它們的來源在哪裡?」

  原振俠又好氣又好笑:「剛才你並沒有說,是在夢裡聽到了聲音,你說你是清醒的!」

  洪致生嘆了一聲:「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那聲音柔軟動聽,又帶著無限的關切,她在勸我放棄,叫我別根據那些資料去追尋甚麼--」

  由於他們是用英語在交談的,所以原振俠立時聽了出來:「她?」

  洪致生的神情有點迷惘:「是的,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從來也不能想像,一個女人會發出那麼動聽的聲音來,她的聲音有著無比的說服力!」

  原振俠不禁啞然失笑,望著有點入魔的洪致生:「既然這樣,那你就應該聽從這個聲音的規勸,別再去發掘甚麼海底古城好了。」

  洪致生卻又搖了搖頭:「如果給我看到發出這樣動聽聲音來的那個女人,不論她叫我做甚麼,我都會聽從。可是每當我聽到了聲音之後,竭力從半清醒的狀態之中掙扎醒來時,非但甚麼人也看不到,連那麼動聽的聲音也消失了!」

  洪致生說得極其認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當程度的沮喪。這使得作為一個醫生的原振俠,陡然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鄭重地道:「你的精神狀態--」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連聲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

  原振俠嘆了一聲。沒有一個精神狀態有問題的人,肯承認自己是有問題的,就像是醉鬼,一定伸著舌頭嚷叫,自己並沒有喝醉一樣。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詞,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專家檢查一下,洪致生卻又說出了令他意料不到的話來。

  洪致生在說那番話之際,神情表現得十分猶豫:「我有一個想法--」

  他講了一句之後,停了半晌,才又道:「會不會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力超群的人居住著,他們知道我要去揭開祕密,就通過了不知甚麼方法,勸我不要採取行動?」

  原振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小說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別豐富!」

  洪致生瞪了原振俠一眼,神情大不以為然。接著,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來,眼神有點失魂落魄,自言自語地道:「如果真有一個女人在我面前,能發出那麼動聽的語聲,她叫我幹甚麼我就幹甚麼,我會毫不考慮地愛上她!」

  聽得他這樣說,原振俠不但笑不出來,而且有點駭然之感。異性相吸引,有著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是單單為了對方的聲音動聽,就決定愛上對方,這樣的例子,只怕在洪致生之前,還未曾發生過。而原振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這時並不是在鬧著玩,而是十分認真的。

  原振俠隱隱感到,整件事情中,有甚麼不對頭之處,可是他卻又說不上來。

  洪致生卻顯然十分入迷,他還在喃喃自語:「或許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許她是--」

  原振俠忍不住大喝一聲:「或許她根本不存在!」

  洪致生在原振俠的大喝聲中,陡然轉過身來,有一種如夢初醒的神情。他在這種惘然的神情之中,看起來給人以一種感覺,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一些甚麼話。

  原振俠走過去,拍著他的肩頭:「好了,別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進行,要就放棄--」

  原振俠停了一下,又開玩笑地加了一句:「聽你那夢裡情人的勸告!」

  原振俠在開玩笑,可是洪致生卻十分認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他抓得極用力,令原振俠感到有點痛。他道:「我不能放棄,我一定要去進行!如果我放棄了,她就不會再來勸我,我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他說得如此認真,原振俠不禁失聲道:「你真是入魔了!」

  原振俠在和洪致生的對話之中,已經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這樣的字眼。這種詞句,在一般普通的對話中,詞意是相當明顯的,那就是說一個人對一件事、一樣東西或另一個人,太沉湎過度之意,並沒有甚麼具體的意義。自然也不是說一個人進「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種象徵式的說法而已。

  洪致生聽了,呆了半晌,又嘆了一聲:「我哪有甚麼夢中情人!夢中情人,至少還有一個可以看到,可以想像得出來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聲音!」

  原振俠覺得,實在不適宜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討論下去了。他十分嚴肅地道:「我是醫生,我覺得你的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如果你願意,我--」

  洪致生不等他講完,就叫了起來:「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醫好它,因為我實在太喜歡聽她的聲音,太喜歡了!」

  原振俠不是精神病專家,一時之間,也難以判斷洪致生究竟是正常還是不正常,他只好擺了擺手,不再說甚麼。兩人之間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事包:「我走了,再有需要聽你意見時,我會來找你!」

  原振俠送他出去,在屋子門口,看他身手矯捷地上了一輛跑車。跑車發出轟然巨響,疾馳而去。

  原振俠走回屋子,卻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兩層,去找他的同事--醫院中的精神病專家。

  那精神病專家,是一個脾氣十分好的中年人,他聽原振俠把經過情形,約略講述了一遍之後,道:「照我看來,你朋友的情形,極可能是長期從事深水潛水的後遺症。不知是由於甚麼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壓力或者特殊的環境,人在深海之中,會產生幻覺,這種幻覺產生的次數多了,就會將之當成真的了。」

  原振俠問:「那算是不正常?」

  專家呵呵笑了起來:「人腦的結構,活動方式實在太複雜了。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是正常的,也可以說人人都正常,因為連甚麼是正常的標準都沒有。」

  原振俠默然不語,專家又道:「照你朋友這樣的情形看來,是沒有多大的害處的,是不是?」

  原振俠想了想,雖然是沒有多大的害處,但是當時洪致生那種入魔的神情,總使他覺得,事情有甚麼不對頭的地方在。

  專家又道:「人,總是有各種各樣幻想的,尤其是年輕人對異性的各種想像,是十分普通的現象。就算你的朋友,從此之後,把女性聲音的美妙與否,作為將來擇偶的對象,也無傷大雅。」

  原振俠笑了起來:「只怕在現實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稱的,那種美妙動聽的聲音!」

  專家笑著:「那也不要緊,就讓他去失戀好了。世上失戀的人太多了,不屬於精神病醫生的範圍,是不是?」

  原振俠覺得專家所說的相當有理,又隨便聊了幾句話,就告辭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舒服地坐在沙發上,聽著音樂,原振俠把洪致生帶來的事,仔細想了一遍。他覺得那塊海底的大石,似乎還有一點十分值得注意之處,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之中,可以保持這樣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進海中去的。

  可是看起來,顯然那塊大石,在海底已經不知有多少年了。那麼,就算石質堅硬,不受到海水的侵蝕,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適宜各種海草附著生長,在深海中,還是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塊上生活的,像藤壺,像鑿穴蛤,許許多多海洋生物,都會使石塊的表面變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塊大石可以長時期在海底維持如此平滑,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動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了下來!

  原振俠雖然不是海洋生物專家,但是生物學上的普通常識,也相當豐富。凡是腹足綱的貝類生物,都有強大的「腹足」,那也是這類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都有相當強勁的附著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著力而移動。有幾類,例如鮑魚,當牠強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時候,甚至氣力再大的人,也無法將之取下來。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來!

  原振俠本來就是一個想像力十分豐富的人,他立時想到,那塊大石上,是不是有著甚麼神祕的力量,使海螺無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潛水者喪失生命?

  原振俠想到了這些,但是他立時感覺,這種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這使他自己覺得好笑,所以也放棄了這種想法。

  他立時又想到,許多高舉雙手跳動著的人形,上面是一個星形的圖記,這究竟代表了甚麼呢?想了半晌,自然一點結論也沒有。他感到,洪致生關於阿特蘭大海底古城的設想,未免太誇張了些,但這塊有著淺刻的大石,確然是值得打撈上來研究一下的。就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築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了。

  想了半晌,原振俠伸了一個懶腰,自己覺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個探險家,是不是比作為一個醫生更好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大約是一個月左右,原振俠沒有洪致生的信息。在這期間,原振俠曾有機會,遇到過幾個對探險、考古有興趣的人,他把石頭上的淺刻圖形,簡單地描繪出來,不作任何說明,只是向人家請教:「這種圖形,代表甚麼意思?」

  只有一個人有比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個對人類宗教史,有極其深刻研究的學者。他的回答是:「看起來,這個五角星形的圖形,象徵著甚麼。下面那群人,用一種舞蹈的形式,在表示對它的崇敬。」

  原振俠進一步問:「五角星形,象徵甚麼呢?」

  學者答道:「很難說,可能是一種信仰,也可能是一種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圖形的象徵,許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來源,也用五角星形來代表,認為那是魔法力量的來源。這相當複雜,你有興趣,我可以借一批書給你看。」

  原振俠十分感激這位學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寶圖書館中有不少這樣的書籍,自己儘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謝謝你!」

  那學者又對原振俠描繪出來的圖形,看了一下,問:「你是在甚麼地方,看到這樣的圖形的?」

  由於洪致生曾經千叮萬囑,不要講給任何人聽,所以原振俠只是含糊其詞,應付了過去。

  那學者的解釋,雖然說得還合情理,但是也沒有甚麼多大的用處。原振俠這時,反倒希望和洪致生聯絡一下,可是他打了幾個電話到洪致生住所去,卻一直沒有人接聽。

  在幾個晚上,他沒有甚麼事,也曾到小寶圖書館去了幾次,可是也沒有甚麼多大的收穫。

  一個月之後,午夜時分,突然門鈴聲大作。原振俠從床上跳起來,心中十分惱怒,這樣按門鈴是十分不禮貌的。他用力打開門,已經準備了一連串,不論來者是誰,都加以指責的話。

  可是,門一打開,當他看到站在門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悴時,他把準備好的指責,全都縮了回去。

  洪致生不但樣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門一打開,他和原振俠打了一個照面,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還要難看。

  原振俠吃了一驚,伸手把他拉了進來:「怎麼啦?」

  洪致生自己先逕自拿起了一瓶酒,打開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聲音,還是那聲音!」

  原振俠怔怔地望著他,職業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種聲音:「眼前這個人有病,非但有病,而且還病得十分嚴重!」

  他作了一個手勢,洪致生整個人,簡直是重重摔倒在沙發上的。

  他用力揮著手:「那聲音,那聲音!」

  原振俠自然知道,他所講的「那聲音」是甚麼意思。他皺著眉:「消失了?你再也聽不到那麼美妙動人的聲音,所以失戀了?」

  洪致生雙手捧著頭,半晌不出聲,才道:「不是!」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你變成了甚麼樣子?我以為你早已組織好了潛水隊,出發到大西洋探險去了!」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撫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開始了探索行動,她會因為我不聽勸告,而不再理我。」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抬頭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專家說過「沒有甚麼害處」,當時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來害處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處的。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棄,一放棄,勸說成功,我也同樣再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原振俠感到十分不耐煩,他像是和一個瘋子在講話一樣:「這種話,你以前早就說了!」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幾天,情形又有不同!」

  原振俠沒有再問他甚麼,只是讓他自己說下去。洪致生嘆了幾聲:「在半睡眠狀態中,本來我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拚命想看到聲音的來源。前幾天,我忽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與她對答呢?」

  原振俠駭然,這時,他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醫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問題了。

  洪致生說到這裡,興致高了起來:「我先問:你究竟是誰?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你的守護神,不想你去涉險,所以一直在勸你!」

  他講到這裡,現出了陶醉之極的神情來:「這幾句話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聽上一千遍一萬遍,都不會厭!」

  原振俠一聽得他這樣講,心中陡然一動,忙道:「等一等!」

  洪致生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原振俠繼續道:「你既然對這個聲音那麼入迷,希望一再聽到,難道你沒有考慮過,用錄音機把它錄下來?」

  洪致生叫了起來:「怎麼沒有?」

  原振俠道:「好,放出來,讓我也聽聽,那聲音究竟有多麼動聽!」

  洪致生嘆了一聲:「錄不到,那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聽到。」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那是你的幻覺,幻覺已經令你的精神狀態受了損害。直接地說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療!」

  洪致生的反應相當平靜:「我對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種力量,使我的聽覺神經起了作用,我才會聽到聲音,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原振俠沒好氣:「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來找我,究竟在幹甚麼?」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難。」

  原振俠悶哼一聲:「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護神』?我可沒有這個本領。」

  洪致生笑了一下,這時,他的神情看來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請你代我去借一艘船。」

  原振俠再也想不到,他會提出一個這樣的要求來,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反應才好。過了一會,他才道:「你自己有一個大輪船公司,還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

  洪致生有點無可奈何:「正因為我自己有一個輪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

  原振俠十分不解地望著洪致生,洪致生解釋著:「我要借的那艘船,屬於林氏船務公司。」

  原振俠立時明白了:「啊!同行如敵國,林氏船務,和你們是敵對的!」

  洪致生抿著嘴唇,來回走了幾步:「你知道,商務上的事我是一竅不通的,但是我卻也知道,自從二十五年之前,林老頭子突然神祕地失蹤之後,林氏船務公司在種種打擊之下,幾乎倒閉。」

  原振俠笑了一下:「所謂種種打擊,其實主要是你們公司的打擊。」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聽我叔叔說,林氏船務能夠支持著不倒閉,簡直是商場上的奇蹟,在最不行的時候,整個船公司,只剩三條只能拆成廢鐵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失蹤的林老頭的女兒,出來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發展。發展之快,可以說是舉世矚目,又是一個奇蹟!」

  原振俠對於商場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務公司從破產邊緣,到如今幾乎是亞洲最大,擁有船舶噸位最多的大航運公司,由於只不過是在短短五年之間的事,被許多雜誌當著傳奇性的故事來報導,原振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經過。

  傳奇性報導的焦點,是集中在一個女郎身上,原振俠看過一篇相當詳盡的報導,題目是〈東方的女霍華休斯〉。霍華休斯是美國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後,根本沒有人見過他。他過著極其隱密式的生活,而通過各種方式,指揮業務,增加財富,是一個充滿了傳奇的神祕人物。而被稱為「東方女霍華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務公司總裁的林雅兒。

  由於林雅兒這個人,在這個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須比較詳細地介紹她。


  林雅兒是獨生女,她的父親林永興,是林氏船務航運公司的創辦人。林氏公司在林永興的主持下,一直執航運界之牛耳,把其他中小型的航運公司,壓得喘不過氣來,儼然是亞洲富豪,不可一世。

  林永興對於海洋的興趣,幾乎是無窮無盡的,不但他經營的業務是航運,他最大的業餘嗜好也是駕駛遊艇出海,而且喜歡獨自駕駛他那艘,在當時被公認為世界上設備最先進、最完善、最豪華的四艘遊艇之一的「永興號」出海。

  「永興號」當時的設備之佳,可以令得林永興駕著它,輕而易舉地環遊世界。

  林永興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出世時,他的妻子難產致死,一直到他神祕失蹤那年,他沒有再娶。他神祕失蹤那年,女兒林雅兒只有三歲,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林雅兒今年的年紀是二十八歲,正是一個女性最美麗成熟的年紀。而林雅兒接掌瀕臨破產的船公司之際,她只有二十三歲。

  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女郎,連她是在甚麼地方受教育的,甚麼環境下長大的,甚至是甚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但是她一開始主持公司業務,公司就奇蹟一樣地復活了,非但復活了,而且生氣勃勃。短短五年時間,就幾乎已回復了林永興時代的規模,這不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嗎?

  關於航運公司的業務,是如何迅速發展起來的,自然有線索可供追尋,但是看起來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約略說一說就算。

  有趣的是林雅兒這個人,上面提及她的時候,曾說她「不知是在甚麼地方受教育的,不知是在甚麼環境下長大的,甚至是甚麼樣子,都沒有人知道」,這不是太怪異一點了麼?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能是這樣子的!

  可是,偏偏林雅兒就是這樣子的。

  這種情形,實在是不可能的--一定還會有人這樣堅持。但實實在在,林雅兒的確是這樣子的,真有必要詳細說明一下。

  林雅兒出世的當日,就是她母親去世之時。

  當然,是有人見過林雅兒的--接生的醫生、護士等等。但那時,林雅兒只不過才出世,是一個甚麼也不知道的嬰兒,和每天降臨人世的許多其他嬰兒,並無不同。

  她的父親--有人甚至懷疑,連他的父親,也可能沒有見過她!

  父親怎麼可能會沒有見過女兒呢?要注意一個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兒的母親,因難產而死。林永興幾乎在接到了女兒誕生消息的同時,就接到了妻子喪生的消息。

  由於近五年來,林雅兒奇蹟似的商務能力,和她如此神祕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許多記者的追索目標,研究她何以會如此神祕的「內幕文章」大受歡迎,所以,一些陳年舊事,也被發掘了出來。

  英國有兩個專門發掘「內幕新聞」的記者,就花了許多時間,訪問了許多人,把林雅兒出世之後幾天間的事情,探訪明白,寫過一篇報導。根據那篇報導中所寫,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當林永興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商務繁忙,未能在醫院中陪妻子--醫生迎上去,先告訴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後再告訴他:女兒誕生,平安無事。

  當時,林永興這個富豪,只是呆立著。

  那兩個記者訪問的,正是當時把兩個消息,一起告訴林永興的那個醫生。

  這位著名的婦產科醫生,當記者訪問他的時候,已經退休了,可是精神還十分好,記憶力也沒有衰退,記得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的每一個細節。

  「林先生甚麼也沒有說,只是站立著。」那個醫生說:「我怕他受不起打擊,想安慰他幾句,可是他根本聽不進去,臉色蒼白得驚人,汗珠自他整個臉上沁出來,樣子駭人之極。

  「我連忙吩咐身邊的護士,準備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話,就給他準備病房,好讓他靜養。

  「他這樣子,大約有一分鐘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幾乎抽搐了起來,面上的肌肉,抽搐得尤其可怕,雙眼之中,射出難以形容的光芒來--我只能說,那是憤怒和恐懼交織的光芒。

  「由於我是面對著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認為他發怒的對象是我,而他也確然有理由向我大發雷霆的。因為林夫人在產前多次檢查,一點也沒有不正常,雖然是頭胎,可是根據我多年婦產科醫生的經驗,一定是順產。誰知道胎兒忽然移位,變成了情況最惡劣的難產。這種情形,在醫例之中十分罕見,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當事人解釋起來,更是困難。一般都會被當事人認作是醫生的疏忽,而加以責難,所以,我以為林先生是在對我發怒。

  「可是,接下來的變化,卻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兩個內幕記者特別說明,當老醫生說到這裡的時候,訝異的神情仍然十分強烈,可知當時發生的意外事件,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醫生繼續敘述那當時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這樣可怕,我已經準備他向我發作了。可是,突然之間,他一個急速轉身--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由於他滿頭滿臉全是汗珠,所以當他急速轉身的時候,那些汗珠一起飛濺開來,我身上、臉上,都沾到了不少。

  「當他轉過身去之後,他陡然雙手一齊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後一個人的脖子。

  「那個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後,跟著他進來的,也可能是這時才來的,誰也沒有注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興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到這時,林先生忽然有了這樣反常的行動,我才注意到這個人。

  「林永興雙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幾乎聽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聲音。在一旁的幾個護士一起尖叫起來,我也嚇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這個人就快要被林永興扼死了!

  「我算是最早定過神來的一個人,我一面大聲叫著,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脖子的雙手。我以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雙手扳開來,誰知道,我的手才一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鬆了開來。

  「這時候,林永興和那個人之間的神情,我記得再清楚也沒有。

  「林永興的雙手雖然已鬆開了,可是仍然離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雙手的姿勢,也是一望而知,隨時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緊緊地盯著那個人,雙眼之中,噴射著難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樣。而那個人呢,卻表現得十分鎮定,不,簡直可以說是出奇地冷靜。他的頸際,由於剛才曾被林永興緊握著,現出了紅紅的指印,但是他甚至於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林永興,和林永興對望著。

  「周圍的人都不知怎麼才好,林永興又是大人物,也沒有人知道,那個被他所扼的人的身分。林永興不再行兇,大家也都不出聲,在那一剎間,一切都像是靜止了一樣,然後是林永興陡然叫了起來!

  「他的呼叫聲,聽來如同狼嗥一樣,刺耳之極!

  「一直到現在,事隔那麼多年,林永興的吼叫聲,我還是不能忘記。在這以前,或是在這以後,我從來也未曾聽到過一個人,會發出那麼可怕的吼叫聲。真正只應該是野獸,才會有這種聲音發出來!

  「他一面吼叫,一面問了一句話--不錯,話一定是責問那個被他扼過脖子的那個人的,而且問的那句話,雖然他的聲調變得厲害,聽來簡直像是在乾號,充滿了悲憤,但我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他問的那句話是:『一定要這樣?』

  「不!我不知道他問的這句話是甚麼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他衝著那人,問了這樣一句話之後,那人立時冷冷地回答:『這是早就講好了的!』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這樣回答,是甚麼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這樣回答了之後,林永興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雙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穩,一下子倒了下來。我正好在他的身後,立時把他扶住。當我的雙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他不致跌倒時,我發現他腋下濕透了,全是汗。而那時,他的臉色也灰敗之極,身子在發著抖。我向身邊的護士說了一種鎮靜劑的名字,叫她快點去取,可是等到護士取來了針藥時,林永興卻已大體恢復了正常。

  「他可以自己站著,奇怪的是,剛才,他還在極度的憤怒之中,幾乎想把那人活活扼死,可是這時,他卻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聲喝退,我就是被他大聲喝退的幾個人之中的一個。

  「他和那個人,走到角落之後,只看到他們在急速地講著話,可是聲音很低,根本沒有人聽得到他們兩人在講些甚麼。

  「他們大約講了三、四分鐘左右,林永興雙手抱住了頭,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時間中,那人始終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當時,我就在想,這個人是他的甚麼人?這個人和林永興是甚麼關係?

  「林永興終於放下了雙手,這時,他看來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他向我走來,甚麼話也沒有說,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說了一句話:『會有人來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對他講話,他掉轉身就走了,這次我注意到,那個人像影子一樣,跟在他的身後走了。

  「接下來又怎樣?接下來沒有怎麼樣,正像他所說,自有人來安排。林夫人的喪事相當風光,富豪之家,辦起甚麼事來都方便得很。

  「哦,那個女嬰,是的,那個女嬰比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當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興親筆簽名的文件,醫院沒有理由留住不讓嬰兒離去的。

  「甚麼?女嬰離開醫院之後到甚麼地方去了?」老醫生搖著頭:「記者先生,這個問題我可無法回答,醫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幾十個,他們離開了醫院之後,又到甚麼地方去了,醫院是絕對無法知道的。甚麼?林永興先生的女兒,現在已成了女船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當時的情形十分特別而已。」

  那兩個內幕記者所寫的那篇報導,題目是〈神祕的父親和神祕的女兒〉,再加上一個小副題:「另外再加一個神祕的人物」。

  訪問那位老醫生的最後一個問題是:「請問,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個女嬰,是甚麼樣子的,你是不是還有印象?」

  老醫生笑了起來:「年輕人,所有的嬰兒,看起來幾乎全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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