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h3><br /><br />  年輕人又喝了一大口酒──用的還是他那種特別的手法:「所以,在開始的一年,我一直在出事地點附近,希望她出現──有很多次──她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大叫,在夢中叫醒。後來我──見了她,不再叫,我竟然可以控制自己在夢中的行為──可是沒有用,夢總會醒,她始終沒有真正出現過。」<br /><br />  年輕人哀傷的語調,令得原振俠的心頭沉重之至。他不由自主,長嘆了一聲,喃喃地道:「總不能說沒有希望!」<br /><br />  年輕人也喃喃地說著,說的是古代哲人的一句名言:「希望是甚麼?希望是無情的騙子!」<br /><br />  原振俠用力一下敲在桌子上:「或許公主在大雪崩之中,恰好有了十分離奇的遭遇,所以離開了一會,又無法和你聯絡!」<br /><br />  年輕人斜睨著他新認識的朋友:「離開一會──足足三年了──」<br /><br />  原振俠十分激動地揮著手:「有一位先生,由於一次古怪的遭遇,離開了地球六年之久,她的妻子──」<br /><br />  那次發生在那位先生身上的事,十分著名。所以不等原振俠講完,年輕人就接下去道:「是,他的美麗的妻子,一直在他離去的所在,等了他六年!」<br /><br />  原振俠一揚眉:「是啊,而三年,只不過是六年的一半而已──」<br /><br />  年輕人嘆了一聲,再啜了一口酒:「本來,我一直存著希望,直到──」<br /><br />  年輕人講到這裡,遲疑了一下。<br /><br />  他現出了十分迷惘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原振俠耐心地等著,年輕人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撫摸著,忽然把話題岔了開去:「在抱著一線希望,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又等待,希望突然之間會有奇蹟出現,那是一樁十分痛苦的事。」<br /><br />  原振俠點頭,表示可以諒解。年輕人深深吸了一下:「而陪伴我的,就是酒!」<br /><br />  原振俠皺眉,仍然沒有說甚麼。<br /><br />  年輕人續道:「酒,有時會影響人腦部的活動,形成一種幻象──」<br /><br />  原振俠道:「是,在醫學的觀點而言,如果已經有了幻象的出現,那證明初步酒精中毒已然形成。再繼續酗酒,幻象出現的次數,會越來越多,終於到達真幻不分的地步!」<br /><br />  原振俠趁機在提出他的忠告,可是年輕人顯然心不在焉,他喃喃地道:「不過──我實在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幻象。我──必須把經過情形詳細告訴你──」<br /><br />  他說著,向原振俠望來,眼神之中,滿是求助的神色。任何人眼中充滿這樣的神色時,總有徬徨無依的神情配合,年輕人也不例外。<br /><br />  原振俠想起年輕人在傳說中的冒險生活,是如此多姿多采,獨自敢面對世上最兇惡的犯罪組織,自然對他更表同情。<br /><br />  他忙道:「你只管說,說不完,我可以向醫院請假,聽你的故事。」<br /><br />  年輕人糾正了一下:「不是故事,是經歷!」<br /><br />  原振俠抱歉地一笑,年輕人雙手托住了頭好一會。在那段時間中,他不斷喝酒──他喝酒就像尋常人喝水一樣,真叫人懷疑在他血管奔馳的,已經根本不是血液,而是酒精!<br /><br />  足足在七、八分鐘之後,他才道:「大雪崩使公主失蹤,我因為悲傷而變得失魂落魄,這是所有怪事發生的前因──」<br /><br />  原振俠的聲音充滿同情:「我完全可以體會你哀傷的程度!」<br /><br />  年輕人緩緩轉著頭:「你不能,事實上,沒有人能,除非這個人和我有同樣的經歷。」<br /><br />  原振俠自然沒有和他爭論,他只是等年輕人把他怪異的經歷講出來。<br /><br />  年輕人在又嘆了一聲之後,才道:「慘劇發生的正確地點,在挪威北部菲馬克山區。」<br /><br /><br />  那裡地處北緯七十一度,根本不是甚麼滑雪勝地,只是一些性喜冒險的人,才會到那地方去。挪威政府早就警告過,在這種不知名的陡峭山坡上滑雪,若有任何意外,一切責任自負。<br /><br />  每年都有意外事故發生,也每年都有人到這種地方去。參加冒險的人說,只有那一區,才有斜度達到五十度的積雪山坡,而在這樣的陡度,操縱著雪橇,向下衝下去的時候,那種快感,簡直可以使人領略到人生的真諦云云。<br /><br />  (當公主向年輕人提出,要到那地區滑雪的時候,就以這一點來打動年輕人的心。)<br /><br />  (年輕人在慘劇發生之後,自然對答應去滑雪,感到後悔之極。)<br /><br />  (不過在當時,他卻興高采烈,並且還說:「真是有意思,西藏的密宗信徒,也常說,若是能從懸崖上縱跳下去,在急速的下墜中,可以明白人生的真諦!那是兩種最速效的修行方法之一。」)<br /><br />  (公主大感興趣:「另一種方式是甚麼?」)<br /><br />  (年輕人在她的耳際低聲說了一句,惹得公主用動人心魄的眼波,橫了他一眼──那一眼,到現在,他一閉上眼,就在他眼前出現,自然,也令得他心頭一陣揪痛。)<br /><br />  滑雪第三天,就發生了意外。當時,年輕人在峰頂,居高臨下,他準備作一次超級冒險。<br /><br />  從峰頂到峰腳,是約有一千公尺的斜坡,滑雪也受加速公式的影響,滑下去的斜坡越長,到後來,速度也就越快。<br /><br />  所以一般人,甚至連公主在內,都從半山腰起滑,滑五百公尺的距離,到速度最快時,也已超過時速一百公里。年輕人估計他從峰頂滑下去,到了最後,時速可以超過兩百公里,那自然是極度的刺激。<br /><br />  他也預算,如果和在半山腰中的公主,同時起步,他甚至可以在到達山腳前,趕上公主!<br /><br />  (三年來,他一直後悔,當時何以沒有和公主一起自峰頂滑下,或自己和她一起自半山腰起步?如果那樣,那不是他們兩個都沒有事,就是兩個人一起喪生。那對於一對相愛的人來說,完全一樣,沒有甚麼分別,不論是生是死,只要在一起,有甚麼不同?)<br /><br />  他在山頂上,向在半山腰的公主揮了揮手,公主也向他揮著手。就在他要滑下去時,雪崩就開始了──雪崩自距山頂約兩百公尺處開始,在一下奇然巨響之後,突如其來發生。<br /><br />  在積雪極厚的山區,雪崩是最常見的災害。積雪越來越厚,山峰的坡度又陡,大量的積雪,久而久之,積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一定會有一次天崩地裂,勢子銳不可擋的雪崩,把積雪自高處,推向低處。<br /><br />  別看雪花平時那麼輕柔可愛,但是雪崩中的積雪,卻可怕之極。那情形就像一個再溫柔馴服的女人,一旦為情愛妒嫉而變得瘋狂時,可以是最可怕的猛獸一樣。<br /><br />  年輕人事後曾調查,證明確然曾有一次小爆炸,導致雪崩猝然發生──小爆炸只要半條烈性炸藥就夠了,甚至更少。事實上,在充滿了雪崩危機的地區,只要對著積雪的山崖大聲叫嚷,聲波的迴盪,就足以令得雪崩發生!<br /><br />  年輕人在當時,知道那是人為的雪崩,是由於幾乎在一秒鐘之間,雪崩的勢子就駭人之極,激揚起來的雪像噴泉一樣,到處揚起了三十公尺高,一下子就把視線完全遮住了!<br /><br />  年輕人發一下喊,向下滑下去,可是他只能下滑兩百公尺左右──從雪崩一開始,積雪便被一股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推向下,如萬馬奔騰,如向下滾動的不是輕柔的積雪,而是石塊。那種力量,無可抗拒,在山坡上的一切,一碰上了,除了毀滅之外,別無第二個結果!<br /><br />  當年輕人站在因積雪下移而露出來的岩石上時,雪崩以雷霆萬鈞之勢在繼續著,騰起的雪花更高,完全看不清下面發生了甚麼事。本來在山坡上活動的所有人不見了,只有他一個人在山頂上──也就是說,他是這場雪崩的唯一生還者和目擊者。<br /><br />  當時,天地蒼茫,本來晴朗的天氣,也似乎充滿了愁雲慘霧。雪崩所發出的聲響,也如同鬼哭神號,本來好好的、壯麗的景色,這時也變得可怕之極,活脫是人間地獄。年輕人知道,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在這樣的大雪崩中倖存,積雪壓下來時,處於積雪下方的,沒有人可以活下來。<br /><br />  他當時已想到雪崩是人為,因為自然的雪崩發生,總有一點跡象可循,而且也一定由慢而快,不會一發生就那麼猛烈。<br /><br />  他在心慌意亂之際,問自己:製造雪崩的人呢?難道也葬身在瀉滾下來的積雪之中了?<br /><br />  事後,他和當地軍警組成的搜索隊的負責人,一位上校,有過一段對白。<br /><br />  那一段對白,是十分重要的。對於那場年輕人認為必然是人為的雪崩,可以多增加一點了解。<br /><br />  那位上校是一個條理分明,頭腦伶俐的人。他說:「年先生,你若是堅持是人為的,試問,發動爆炸者,如何離開?」<br /><br />  年輕人回答:「可以是遙控裝置──」<br /><br />  上校道:「遙控,也必然要在雪崩發生的一面,不可能在山的另一面──在另一面,無線電波無法透過山峰而起作用。你既然堅持當時絕對沒有直昇機,在雪崩區上又只有你一人,那麼,你再堅持是人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br /><br />  年輕人苦笑,接了下來:「唯一的可能,我就是製造災害的人──」<br /><br />  上校抿著唇,望著年輕人。年輕人嘆息著:「當然不是我,但一定是有點古怪的人,不知道用了甚麼古怪的方法,令得這場災害發生!」<br /><br />  上校攤了攤手,沒有表示甚麼。<br /><br />  搜索工作的結果,已經說過──所有遇害者的屍體都發現,只有年輕人的公主,沒有找到。<br /><br />  年輕人在發瘋一樣找了三個月之後,人人都勸他放棄,但是他不肯。<br /><br />  他選擇了一個處於半山腰的石坪,用直昇機運了各種裝備來──那時他已開始用酒精麻醉自己,所以在「裝備」之中,有各類美酒。<br /><br />  他運來了設備完善的「汽車屋」、發電裝置等等,準備在那石坪上長期居住。<br /><br />  挪威政府派出代表,要求他離開,但是他堅決不肯。而他又有法理上能在挪威長期居住的准許,所以有關方面也無可奈何。<br /><br />  就這樣,年輕人在那石坪上,一住就是三年。<br /><br />  那對於別人來說,簡直不可想像。三年來,在那種荒僻的冰天雪地山上,陪伴他的,只是冰、雪、呼嘯的風、酒和他對公主的思戀。<br /><br />  他曾對著明月清風積雪,搥胸頓足地號哭,他也曾酗酒,把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埋進積雪之中。他對自己的生命完全放棄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甚麼來歷,都只把山中那個蓬頭散髮,滿腮鬍子的人,叫作「發瘋的野人」。自然,根本沒有人知道「發瘋的野人」心中的痛苦。<br /><br />  (年輕人敘述到他過去三年來的生活時,語調十分平淡,像是在講述的,並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他人的經歷。但原振俠卻可以在那種壓抑的平淡之中,了解到他內心深切的痛楚。他用他的神情,表示了他對年經人遭遇的同情。)<br /><br />  (原振俠同時也想到:一定是有甚麼轉變,才使年輕人結束了「發瘋的野人」的生活。<br /><br />  (的確,是有了極特異的變化。)<br /><br />  那一天,年輕人呆坐在石坪上,面向著西方。每當夕陽西下時,他總是面對著西方坐著,看火紅的夕陽,在山峰之間緩慢地沉下去,看漫天的紅霞,漸漸變得絢麗的紫色,有時還會有一抹亮麗的淺紅。可是不必幾分鐘,整個天地之間,就是一片淡淡的灰濛濛,不會有甚麼真正的黑夜,因為皚皚的積雪,可以把最微弱的星月微光,反映成為一種朦朧的,曖昧的半明不暗的光線。<br /><br />  年輕人十分討厭這種環境──那吞噬了他的公主。所以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就更加急喝酒,努力使酒精進入他的血管,循著他體內的循環系統,在他身體各處奔流。大循環和小循環,酒精在主動脈、中動脈、小動脈、毛細血管、小靜脈、大靜脈、上下腔靜脈中任意衝突,令得整個人的身子,像是可以浮在半空之中,腦中渾渾噩噩一片,甚麼也不能想──要命的是,只能想一點,想念所愛的人,這就形成一陣又一陣的心痛,使他手按在心口,發出可怕的呻吟聲──這也幾乎是每天晚上都不變的,可是今晚卻不同。<br /><br />  不同的並不是由於今晚是月圓之夜,月色雪光相映,出奇地明亮;也不是由於他把喝空了的酒瓶,用力向山谷之中拋出去時,所發出的那一下慘叫聲,聽來格外令人心酸。而是當他又隨手拿起一瓶烈酒,用拇指推開瓶塞,正要把瓶中的酒,傾進口中時,他陡然看到,在自己坐著的、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之旁,多了一條人影。<br /><br />  月亮才出現不多久,雪地上的人影又細又長,可是一眼看去,還是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br /><br />  他的體內,雖然已充滿了酒精,可是他的腦子,還保持著三分清醒。他陡然叫了起來:「公主──」<br /><br />  一面叫,一面他疾轉過身,人也同時站了起來!<br /><br />  既然有影子,必然有人,那是一個女人。在這樣的山上,不可能有別的女人出現,那一定是他三年來日思夜想、魂牽夢繫的公主!所以,當他轉過身來時,興奮得整個人像是要炸開來一樣。<br /><br />  他已經張開雙臂,準備向前撲出去,把公主緊緊擁在懷中,可是腳下一個踉蹌,令他幾乎沒有仆跌在積雪上。一時間,他不懂得如何才能收住勢子,他仍在向前衝跌著,一直到了石坪的邊緣,仍然無法收得住前竄的勢子!<br /><br />  石坪下面,是至少超過兩百公尺的山谷。他眼看要衝跌下去了,才在他的背後,產生了一股力量,使他停止在石坪的邊上──有人在他的背後,抓住了他的衣服,拉住了他。<br /><br />  他知道拉住他的是甚麼人,剛才一轉身過來,他就曾和這個人打了一個照面。那是一個極美麗的女人,全身像是裹在一重又一重的黑煙之中,所以在雪地上看來,也就格外奪目。<br /><br />  那女人的臉色極白,幾乎比皚皚的積雪還要白,這就使她那雙漆黑的眸子,看來更深邃動人──當年輕人一轉過身來,一和那雙眼睛接觸時,他就可以肯定,對方的眼神中,有著說不盡的言語!<br /><br />  在這樣的境地之中,陡然看到了這樣的一位美女,只能使人想起兩種情形:一是自己喝醉了,出現在眼前的只是幻象;二是原來真有「仙女下凡」的這回事!<br /><br />  可是,那對年輕人來說,都沒有意義。當他看到有女人的身影時,他以為是公主突然出現了,而轉過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美人!<br /><br />  (就算眼前的美人,比公主更美,那又怎樣?)<br /><br />  (陌生的──)<br /><br />  他在一剎那間,所受的打擊之甚,比本來幾乎已經絕望了還要深重。他本來準備對著人撲過去,這時硬生生轉了一個方向。<br /><br />  酒精似乎在一剎那間,全湧上了他的頭部,使他無法控制自己。要不是那女人拉了他一下,他只怕跌下山谷去了。<br /><br />  他喘著氣,就著手中的那瓶酒,又大口喝了幾口,卻沒有勇氣轉過身來。在感覺上,拉住他的手已經鬆開了,他聽到,在他身後,傳來了一下低沉的、緩慢的,像是有千愁萬緒的悠悠嘆息聲。<br /><br />  這些日子來,年輕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下嘆息,他對於這種聲音,再熟悉也沒有。所以一聽之後,自然而然,也伴之以一下長嘆!<br /><br />  然後,令他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甚至令得他已揚起了的酒瓶,僵在半空,而不是熟練地把酒傾進口中──他聽到一個十分動聽的聲音,也可以肯定,聲音出自一個誠摯的心靈,沒有任何嬉笑的成分:「唉!你要折磨自己多久?不必再等下去,她已經死了!我告訴你,她已經死了!真不明白──一個生命的消失,竟然會對另一個生命,造成那麼大的損害。實際上,每一個生命都完全可以獨立生活──」<br /><br />  聲音動聽而誠摯,可是所說的話,卻又理智得令人心寒。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聲響,他有許多疑問,可是都不問,只是道:「有一些人,當感情和另一個人結合在一起之後,就無法單獨生活了──」<br /><br />  那女人的聲音聽來更輕柔:「這──就叫作愛情,是不是?」<br /><br />  年輕人用一下長嘆,作為回答。這時,他已經逐漸鎮定了下來,使他可以緩緩轉過身來,面對幻象──當時他的確認為那是幻象,因為事實上,絕無可能會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有一個這樣的美女,來和他討論愛情!然而,當他轉過身,再次面對那美女時,他還是有足夠的清醒,可以知道在眼前的並不是幻象,而是實實在在,有一個那樣的美女在他面前,和他的距離不超過一公尺。<br /><br />  他盯著那美女看。山上的氣溫極低,常年都在攝氏零度之下,這時,他估計是攝氏零下十五度左右,可是那美女身上所穿的,是甚麼衣服呢──令得她看來,如同裹在一重一重濃煙之中的,是黑色的輕紗。山風相當勁,吹得那襲輕紗不住顫動,有時緊貼著她的胴體,令她玲瓏浮凸的嬌軀,如同裸露;有時吹得飛揚起來,令她雖然凝立著不動,但是卻又顯得靈勁無比。<br /><br />  年輕人把她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打量了兩遍──他喝了不少酒,動作不免有點遲鈍,但是他的目光還是十分銳利。<br /><br />  那美女十分安詳地站著,承受著他的眼光。<br /><br />  年輕人大口吸進冰冷的空氣,又抓起了一把雪,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擦著。直到完全可以肯定,真是實實在在有一個人在自己的面前時,才問:「你是誰?」<br /><br />  美人揚了揚眉:「很難向你解釋,只好對你說,我就是我──」<br /><br />  年輕人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怎麼可以肯定──她──我的她──已經死了──」<br /><br />  美人嘆了一聲,雙眼之中,現出了一股極難捉摸的複雜神采:「很簡單──是我做的事,那場雪崩,我結束了十九個人的生命。」<br /><br />  年輕人呆立著不動,酒令得他的思緒有點呆板,尤其那幾句話,聽來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理解。他張大了口,麻木地問:「你──製造了那場雪崩?」<br /><br />  美人輕緩地點頭,年輕人陡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為甚麼?」<br /><br />  美人的神態和聲音,甚為平靜:「因為我要結束那十九個生命──」<br /><br />  年經人仍在嘶叫:「為甚麼?為甚麼?」<br /><br />  美人的語聲中,竟然有了責備的意味:「我已經一再說了,你應該明白──」<br /><br />  年輕人陡然仰頭大笑,笑得眼淚迸流──在他的臉頰上,凝成了一顆顆的淚珠,又隨著面部肌肉的抖動,而簌簌地落下來。<br /><br />  他一面笑,一面逼近那美人。一定是他那時的神情十分怪異,所以令得美人的神情十分詫異。而當他一開口說話,連他自己也不以為那是自他的口中所發出的聲音,聽來簡直可怕之極,像是甚麼猛獸在受了重創之後的嘶叫:「你殺了那麼多人,你製造雪崩的目的,就是為了要結束那麼多人的生命?」<br /><br />  那美人的雙眼仍然極其澄澈,她看來只有驚訝,並沒有恐懼。她的回答是:「對!」<br /><br /><br />  年輕人說到這裡時,已經喝完了一瓶酒。當他用不知是由於酒精的影響,還是由於心情的激動而顫抖著的手,又取起另一瓶酒來時,原振俠也聽得呆了!<br /><br />  他好幾次想插口,打斷年輕人的敘述,但是又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才好。那個身披層層黑色輕紗的美人,他可以肯定,那是黑紗──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結束一些地球人的生命,取得他們的靈魂,那正是他們在地球上活動的目的!<br /><br />  可是原振俠卻又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這時,年輕人說到傷心激動處,聲音和身子一起發顫,雙眼之中,充滿了不可測的疑懼,樣貌看來有點可怖,也有著深切的悲哀和傷痛。<br /><br />  他咬牙切齒地道:「當時我就決定,不論她如何美麗動人,也或許她神通廣大,甚至她可能是甚麼妖魔鬼怪,但是我要殺死她,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殺死她,我要──扼死她──」<br /><br />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雙手緊緊扼住了酒瓶,指節骨凸起,骨節發出「格格」的聲響來。<br /><br />  原振俠知道,他真的有力量把瓶子扼碎!他嘆了一聲:「你無法扼死她,因為她根本不是人──」<br /><br />  年輕人陡然震動,雙手鬆開,望向原振俠:「你真的知道她?」<br /><br />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平靜:「你就是為這個來找我──」<br /><br />  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聽來十分怪異的聲音,雙手抱住了頭,好一會不出聲。原振俠趁機打電話到醫院去告假,院長在電話中向他咆哮,他自己也覺得,醫生業務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或許這說明他不適合在醫院中服務,他在一剎那間,考慮要離開醫院。<br /><br />  他輕輕放下電話,伸手在年輕人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年輕人抬起頭來,神情惘然:「她──她真──可以肯定──公主死了?」<br /><br />  原振俠聲音苦澀:「如果她這樣說了,那就一定是事實──對不起,我只能這樣回答──」<br /><br />  年輕人的神情,更陷入極度的迷惘之中:「她又為甚麼要來告訴我?」<br /><br />  原振俠搖頭:「我不知道,你──沒有問她?」<br /><br />  年輕人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問了──」<br /><br />  他接連嘆了幾聲,才繼續說下去。<br /><br /><br />  年輕人的全身,似乎都在冒著憤怒的火焰──竟然有人在他的面前,那麼直接,那麼赤裸裸地,承認了自己殺人的罪行,而遇難者之一,又是他的公主!<br /><br />  他本來是一個十分理智的人,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算完全沒有酒精在體內推波助瀾,他也一樣會作出那個決定──用最原始的方法扼死她!<br /><br />  他緩緩地揚起手來,十隻手指,像是毒蛇一樣地扭曲著,發出「格格」的聲響,雙眼之中,射出復仇者應有的怒火。喉際先是咕咕作響,當憤怒積聚到一定程度時,他發出了一下震耳欲聾的吼叫聲,雙手陡然伸向前,已經緊緊扼住了那美人雪白的頸!<br /><br />  當他的手和美人的頸部相接觸時,他就全身皆震──竟然那麼冷,簡直是扼住了一根冰柱──<br /><br />  但是更令得他震悸的,是美人的神情!<br /><br />  任何人,別說是一個看來十分纖弱的美人,就算是一個極強壯的猛男,被他強而有力的雙手扼住了脖子,而且十指在漸漸收緊之際,都不可能現出這樣神情來的!而她居然就是那樣的神情──十分不解地望向他,還低嘆了一聲,而且,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br /><br />  年輕人無法明白,何以她在自己的雙手緊扼之下,可以做到這些的?但是她的確做到了!不但做到了,她還十分從容地開口說話:「你想扼死我?你做不到這一點的!因為我不是人,不會像人那樣喪失生命。我和你完全不同,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br /><br />  年輕人那時,只覺得腦內轟轟作響,他的樣子簡直有點猙獰,他自然而然問:「你是甚麼?」<br /><br />  那美人低嘆一聲,聲音有點幽幽地:「我是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br /><br />  年輕人再度發出聲音嘶啞的吼叫,努嘴向上一揚。他雙手仍然緊扼著對方的脖子,把那美人扯得雙足離開了立足點,他還不斷晃動著,令得她的身子劇烈地晃動。她有點不快:「不要這樣──不要──」<br /><br />  可是那種無力的話,如何阻止得了年輕人那種狂暴的動作?<br /><br />  她看來無法可施,只好雙臂環抱向年輕人的頭,把自己的身子,靠向年輕人,以求穩定下來。<br /><br />  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年輕人只覺得她的身子靠向自己,柔軟之極(雖然隔著厚厚的禦寒衣,依然可以覺出那種極度的柔軟),但同時,寒冷之極(雖然隔著厚厚的禦寒衣,依然可以覺出那種極度的寒冷)。<br /><br />  年輕人嘆氣,不由自主,鬆開了她的脖子,踉蹌後退,盯著她看,身子不由自主,抖得和篩糠一樣。<br /><br />  那美人輕嘆一聲:「你──這是何苦──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思念,竟可以到這一地步!」<br /><br />  因為實在不能相信,在實際生活中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雖然實際生活,有時荒謬起來,可以比任何想像更荒謬十倍!他覺得,既然一切都虛幻,何必那麼認真!他高聲縱笑,又把酒傾進自己口中。</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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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年輕人又喝了一大口酒──用的還是他那種特別的手法:「所以,在開始的一年,我一直在出事地點附近,希望她出現──有很多次──她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大叫,在夢中叫醒。後來我──見了她,不再叫,我竟然可以控制自己在夢中的行為──可是沒有用,夢總會醒,她始終沒有真正出現過。」

  年輕人哀傷的語調,令得原振俠的心頭沉重之至。他不由自主,長嘆了一聲,喃喃地道:「總不能說沒有希望!」

  年輕人也喃喃地說著,說的是古代哲人的一句名言:「希望是甚麼?希望是無情的騙子!」

  原振俠用力一下敲在桌子上:「或許公主在大雪崩之中,恰好有了十分離奇的遭遇,所以離開了一會,又無法和你聯絡!」

  年輕人斜睨著他新認識的朋友:「離開一會──足足三年了──」

  原振俠十分激動地揮著手:「有一位先生,由於一次古怪的遭遇,離開了地球六年之久,她的妻子──」

  那次發生在那位先生身上的事,十分著名。所以不等原振俠講完,年輕人就接下去道:「是,他的美麗的妻子,一直在他離去的所在,等了他六年!」

  原振俠一揚眉:「是啊,而三年,只不過是六年的一半而已──」

  年輕人嘆了一聲,再啜了一口酒:「本來,我一直存著希望,直到──」

  年輕人講到這裡,遲疑了一下。

  他現出了十分迷惘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原振俠耐心地等著,年輕人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撫摸著,忽然把話題岔了開去:「在抱著一線希望,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又等待,希望突然之間會有奇蹟出現,那是一樁十分痛苦的事。」

  原振俠點頭,表示可以諒解。年輕人深深吸了一下:「而陪伴我的,就是酒!」

  原振俠皺眉,仍然沒有說甚麼。

  年輕人續道:「酒,有時會影響人腦部的活動,形成一種幻象──」

  原振俠道:「是,在醫學的觀點而言,如果已經有了幻象的出現,那證明初步酒精中毒已然形成。再繼續酗酒,幻象出現的次數,會越來越多,終於到達真幻不分的地步!」

  原振俠趁機在提出他的忠告,可是年輕人顯然心不在焉,他喃喃地道:「不過──我實在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幻象。我──必須把經過情形詳細告訴你──」

  他說著,向原振俠望來,眼神之中,滿是求助的神色。任何人眼中充滿這樣的神色時,總有徬徨無依的神情配合,年輕人也不例外。

  原振俠想起年輕人在傳說中的冒險生活,是如此多姿多采,獨自敢面對世上最兇惡的犯罪組織,自然對他更表同情。

  他忙道:「你只管說,說不完,我可以向醫院請假,聽你的故事。」

  年輕人糾正了一下:「不是故事,是經歷!」

  原振俠抱歉地一笑,年輕人雙手托住了頭好一會。在那段時間中,他不斷喝酒──他喝酒就像尋常人喝水一樣,真叫人懷疑在他血管奔馳的,已經根本不是血液,而是酒精!

  足足在七、八分鐘之後,他才道:「大雪崩使公主失蹤,我因為悲傷而變得失魂落魄,這是所有怪事發生的前因──」

  原振俠的聲音充滿同情:「我完全可以體會你哀傷的程度!」

  年輕人緩緩轉著頭:「你不能,事實上,沒有人能,除非這個人和我有同樣的經歷。」

  原振俠自然沒有和他爭論,他只是等年輕人把他怪異的經歷講出來。

  年輕人在又嘆了一聲之後,才道:「慘劇發生的正確地點,在挪威北部菲馬克山區。」


  那裡地處北緯七十一度,根本不是甚麼滑雪勝地,只是一些性喜冒險的人,才會到那地方去。挪威政府早就警告過,在這種不知名的陡峭山坡上滑雪,若有任何意外,一切責任自負。

  每年都有意外事故發生,也每年都有人到這種地方去。參加冒險的人說,只有那一區,才有斜度達到五十度的積雪山坡,而在這樣的陡度,操縱著雪橇,向下衝下去的時候,那種快感,簡直可以使人領略到人生的真諦云云。

  (當公主向年輕人提出,要到那地區滑雪的時候,就以這一點來打動年輕人的心。)

  (年輕人在慘劇發生之後,自然對答應去滑雪,感到後悔之極。)

  (不過在當時,他卻興高采烈,並且還說:「真是有意思,西藏的密宗信徒,也常說,若是能從懸崖上縱跳下去,在急速的下墜中,可以明白人生的真諦!那是兩種最速效的修行方法之一。」)

  (公主大感興趣:「另一種方式是甚麼?」)

  (年輕人在她的耳際低聲說了一句,惹得公主用動人心魄的眼波,橫了他一眼──那一眼,到現在,他一閉上眼,就在他眼前出現,自然,也令得他心頭一陣揪痛。)

  滑雪第三天,就發生了意外。當時,年輕人在峰頂,居高臨下,他準備作一次超級冒險。

  從峰頂到峰腳,是約有一千公尺的斜坡,滑雪也受加速公式的影響,滑下去的斜坡越長,到後來,速度也就越快。

  所以一般人,甚至連公主在內,都從半山腰起滑,滑五百公尺的距離,到速度最快時,也已超過時速一百公里。年輕人估計他從峰頂滑下去,到了最後,時速可以超過兩百公里,那自然是極度的刺激。

  他也預算,如果和在半山腰中的公主,同時起步,他甚至可以在到達山腳前,趕上公主!

  (三年來,他一直後悔,當時何以沒有和公主一起自峰頂滑下,或自己和她一起自半山腰起步?如果那樣,那不是他們兩個都沒有事,就是兩個人一起喪生。那對於一對相愛的人來說,完全一樣,沒有甚麼分別,不論是生是死,只要在一起,有甚麼不同?)

  他在山頂上,向在半山腰的公主揮了揮手,公主也向他揮著手。就在他要滑下去時,雪崩就開始了──雪崩自距山頂約兩百公尺處開始,在一下奇然巨響之後,突如其來發生。

  在積雪極厚的山區,雪崩是最常見的災害。積雪越來越厚,山峰的坡度又陡,大量的積雪,久而久之,積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一定會有一次天崩地裂,勢子銳不可擋的雪崩,把積雪自高處,推向低處。

  別看雪花平時那麼輕柔可愛,但是雪崩中的積雪,卻可怕之極。那情形就像一個再溫柔馴服的女人,一旦為情愛妒嫉而變得瘋狂時,可以是最可怕的猛獸一樣。

  年輕人事後曾調查,證明確然曾有一次小爆炸,導致雪崩猝然發生──小爆炸只要半條烈性炸藥就夠了,甚至更少。事實上,在充滿了雪崩危機的地區,只要對著積雪的山崖大聲叫嚷,聲波的迴盪,就足以令得雪崩發生!

  年輕人在當時,知道那是人為的雪崩,是由於幾乎在一秒鐘之間,雪崩的勢子就駭人之極,激揚起來的雪像噴泉一樣,到處揚起了三十公尺高,一下子就把視線完全遮住了!

  年輕人發一下喊,向下滑下去,可是他只能下滑兩百公尺左右──從雪崩一開始,積雪便被一股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推向下,如萬馬奔騰,如向下滾動的不是輕柔的積雪,而是石塊。那種力量,無可抗拒,在山坡上的一切,一碰上了,除了毀滅之外,別無第二個結果!

  當年輕人站在因積雪下移而露出來的岩石上時,雪崩以雷霆萬鈞之勢在繼續著,騰起的雪花更高,完全看不清下面發生了甚麼事。本來在山坡上活動的所有人不見了,只有他一個人在山頂上──也就是說,他是這場雪崩的唯一生還者和目擊者。

  當時,天地蒼茫,本來晴朗的天氣,也似乎充滿了愁雲慘霧。雪崩所發出的聲響,也如同鬼哭神號,本來好好的、壯麗的景色,這時也變得可怕之極,活脫是人間地獄。年輕人知道,沒有任何生命,可以在這樣的大雪崩中倖存,積雪壓下來時,處於積雪下方的,沒有人可以活下來。

  他當時已想到雪崩是人為,因為自然的雪崩發生,總有一點跡象可循,而且也一定由慢而快,不會一發生就那麼猛烈。

  他在心慌意亂之際,問自己:製造雪崩的人呢?難道也葬身在瀉滾下來的積雪之中了?

  事後,他和當地軍警組成的搜索隊的負責人,一位上校,有過一段對白。

  那一段對白,是十分重要的。對於那場年輕人認為必然是人為的雪崩,可以多增加一點了解。

  那位上校是一個條理分明,頭腦伶俐的人。他說:「年先生,你若是堅持是人為的,試問,發動爆炸者,如何離開?」

  年輕人回答:「可以是遙控裝置──」

  上校道:「遙控,也必然要在雪崩發生的一面,不可能在山的另一面──在另一面,無線電波無法透過山峰而起作用。你既然堅持當時絕對沒有直昇機,在雪崩區上又只有你一人,那麼,你再堅持是人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年輕人苦笑,接了下來:「唯一的可能,我就是製造災害的人──」

  上校抿著唇,望著年輕人。年輕人嘆息著:「當然不是我,但一定是有點古怪的人,不知道用了甚麼古怪的方法,令得這場災害發生!」

  上校攤了攤手,沒有表示甚麼。

  搜索工作的結果,已經說過──所有遇害者的屍體都發現,只有年輕人的公主,沒有找到。

  年輕人在發瘋一樣找了三個月之後,人人都勸他放棄,但是他不肯。

  他選擇了一個處於半山腰的石坪,用直昇機運了各種裝備來──那時他已開始用酒精麻醉自己,所以在「裝備」之中,有各類美酒。

  他運來了設備完善的「汽車屋」、發電裝置等等,準備在那石坪上長期居住。

  挪威政府派出代表,要求他離開,但是他堅決不肯。而他又有法理上能在挪威長期居住的准許,所以有關方面也無可奈何。

  就這樣,年輕人在那石坪上,一住就是三年。

  那對於別人來說,簡直不可想像。三年來,在那種荒僻的冰天雪地山上,陪伴他的,只是冰、雪、呼嘯的風、酒和他對公主的思戀。

  他曾對著明月清風積雪,搥胸頓足地號哭,他也曾酗酒,把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埋進積雪之中。他對自己的生命完全放棄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甚麼來歷,都只把山中那個蓬頭散髮,滿腮鬍子的人,叫作「發瘋的野人」。自然,根本沒有人知道「發瘋的野人」心中的痛苦。

  (年輕人敘述到他過去三年來的生活時,語調十分平淡,像是在講述的,並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他人的經歷。但原振俠卻可以在那種壓抑的平淡之中,了解到他內心深切的痛楚。他用他的神情,表示了他對年經人遭遇的同情。)

  (原振俠同時也想到:一定是有甚麼轉變,才使年輕人結束了「發瘋的野人」的生活。

  (的確,是有了極特異的變化。)

  那一天,年輕人呆坐在石坪上,面向著西方。每當夕陽西下時,他總是面對著西方坐著,看火紅的夕陽,在山峰之間緩慢地沉下去,看漫天的紅霞,漸漸變得絢麗的紫色,有時還會有一抹亮麗的淺紅。可是不必幾分鐘,整個天地之間,就是一片淡淡的灰濛濛,不會有甚麼真正的黑夜,因為皚皚的積雪,可以把最微弱的星月微光,反映成為一種朦朧的,曖昧的半明不暗的光線。

  年輕人十分討厭這種環境──那吞噬了他的公主。所以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就更加急喝酒,努力使酒精進入他的血管,循著他體內的循環系統,在他身體各處奔流。大循環和小循環,酒精在主動脈、中動脈、小動脈、毛細血管、小靜脈、大靜脈、上下腔靜脈中任意衝突,令得整個人的身子,像是可以浮在半空之中,腦中渾渾噩噩一片,甚麼也不能想──要命的是,只能想一點,想念所愛的人,這就形成一陣又一陣的心痛,使他手按在心口,發出可怕的呻吟聲──這也幾乎是每天晚上都不變的,可是今晚卻不同。

  不同的並不是由於今晚是月圓之夜,月色雪光相映,出奇地明亮;也不是由於他把喝空了的酒瓶,用力向山谷之中拋出去時,所發出的那一下慘叫聲,聽來格外令人心酸。而是當他又隨手拿起一瓶烈酒,用拇指推開瓶塞,正要把瓶中的酒,傾進口中時,他陡然看到,在自己坐著的、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之旁,多了一條人影。

  月亮才出現不多久,雪地上的人影又細又長,可是一眼看去,還是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

  他的體內,雖然已充滿了酒精,可是他的腦子,還保持著三分清醒。他陡然叫了起來:「公主──」

  一面叫,一面他疾轉過身,人也同時站了起來!

  既然有影子,必然有人,那是一個女人。在這樣的山上,不可能有別的女人出現,那一定是他三年來日思夜想、魂牽夢繫的公主!所以,當他轉過身來時,興奮得整個人像是要炸開來一樣。

  他已經張開雙臂,準備向前撲出去,把公主緊緊擁在懷中,可是腳下一個踉蹌,令他幾乎沒有仆跌在積雪上。一時間,他不懂得如何才能收住勢子,他仍在向前衝跌著,一直到了石坪的邊緣,仍然無法收得住前竄的勢子!

  石坪下面,是至少超過兩百公尺的山谷。他眼看要衝跌下去了,才在他的背後,產生了一股力量,使他停止在石坪的邊上──有人在他的背後,抓住了他的衣服,拉住了他。

  他知道拉住他的是甚麼人,剛才一轉身過來,他就曾和這個人打了一個照面。那是一個極美麗的女人,全身像是裹在一重又一重的黑煙之中,所以在雪地上看來,也就格外奪目。

  那女人的臉色極白,幾乎比皚皚的積雪還要白,這就使她那雙漆黑的眸子,看來更深邃動人──當年輕人一轉過身來,一和那雙眼睛接觸時,他就可以肯定,對方的眼神中,有著說不盡的言語!

  在這樣的境地之中,陡然看到了這樣的一位美女,只能使人想起兩種情形:一是自己喝醉了,出現在眼前的只是幻象;二是原來真有「仙女下凡」的這回事!

  可是,那對年輕人來說,都沒有意義。當他看到有女人的身影時,他以為是公主突然出現了,而轉過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美人!

  (就算眼前的美人,比公主更美,那又怎樣?)

  (陌生的──)

  他在一剎那間,所受的打擊之甚,比本來幾乎已經絕望了還要深重。他本來準備對著人撲過去,這時硬生生轉了一個方向。

  酒精似乎在一剎那間,全湧上了他的頭部,使他無法控制自己。要不是那女人拉了他一下,他只怕跌下山谷去了。

  他喘著氣,就著手中的那瓶酒,又大口喝了幾口,卻沒有勇氣轉過身來。在感覺上,拉住他的手已經鬆開了,他聽到,在他身後,傳來了一下低沉的、緩慢的,像是有千愁萬緒的悠悠嘆息聲。

  這些日子來,年輕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下嘆息,他對於這種聲音,再熟悉也沒有。所以一聽之後,自然而然,也伴之以一下長嘆!

  然後,令他意料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甚至令得他已揚起了的酒瓶,僵在半空,而不是熟練地把酒傾進口中──他聽到一個十分動聽的聲音,也可以肯定,聲音出自一個誠摯的心靈,沒有任何嬉笑的成分:「唉!你要折磨自己多久?不必再等下去,她已經死了!我告訴你,她已經死了!真不明白──一個生命的消失,竟然會對另一個生命,造成那麼大的損害。實際上,每一個生命都完全可以獨立生活──」

  聲音動聽而誠摯,可是所說的話,卻又理智得令人心寒。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咯咯」的聲響,他有許多疑問,可是都不問,只是道:「有一些人,當感情和另一個人結合在一起之後,就無法單獨生活了──」

  那女人的聲音聽來更輕柔:「這──就叫作愛情,是不是?」

  年輕人用一下長嘆,作為回答。這時,他已經逐漸鎮定了下來,使他可以緩緩轉過身來,面對幻象──當時他的確認為那是幻象,因為事實上,絕無可能會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有一個這樣的美女,來和他討論愛情!然而,當他轉過身,再次面對那美女時,他還是有足夠的清醒,可以知道在眼前的並不是幻象,而是實實在在,有一個那樣的美女在他面前,和他的距離不超過一公尺。

  他盯著那美女看。山上的氣溫極低,常年都在攝氏零度之下,這時,他估計是攝氏零下十五度左右,可是那美女身上所穿的,是甚麼衣服呢──令得她看來,如同裹在一重一重濃煙之中的,是黑色的輕紗。山風相當勁,吹得那襲輕紗不住顫動,有時緊貼著她的胴體,令她玲瓏浮凸的嬌軀,如同裸露;有時吹得飛揚起來,令她雖然凝立著不動,但是卻又顯得靈勁無比。

  年輕人把她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打量了兩遍──他喝了不少酒,動作不免有點遲鈍,但是他的目光還是十分銳利。

  那美女十分安詳地站著,承受著他的眼光。

  年輕人大口吸進冰冷的空氣,又抓起了一把雪,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擦著。直到完全可以肯定,真是實實在在有一個人在自己的面前時,才問:「你是誰?」

  美人揚了揚眉:「很難向你解釋,只好對你說,我就是我──」

  年輕人的聲音有點發顫:「你怎麼可以肯定──她──我的她──已經死了──」

  美人嘆了一聲,雙眼之中,現出了一股極難捉摸的複雜神采:「很簡單──是我做的事,那場雪崩,我結束了十九個人的生命。」

  年輕人呆立著不動,酒令得他的思緒有點呆板,尤其那幾句話,聽來實在不是那麼容易理解。他張大了口,麻木地問:「你──製造了那場雪崩?」

  美人輕緩地點頭,年輕人陡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為甚麼?」

  美人的神態和聲音,甚為平靜:「因為我要結束那十九個生命──」

  年經人仍在嘶叫:「為甚麼?為甚麼?」

  美人的語聲中,竟然有了責備的意味:「我已經一再說了,你應該明白──」

  年輕人陡然仰頭大笑,笑得眼淚迸流──在他的臉頰上,凝成了一顆顆的淚珠,又隨著面部肌肉的抖動,而簌簌地落下來。

  他一面笑,一面逼近那美人。一定是他那時的神情十分怪異,所以令得美人的神情十分詫異。而當他一開口說話,連他自己也不以為那是自他的口中所發出的聲音,聽來簡直可怕之極,像是甚麼猛獸在受了重創之後的嘶叫:「你殺了那麼多人,你製造雪崩的目的,就是為了要結束那麼多人的生命?」

  那美人的雙眼仍然極其澄澈,她看來只有驚訝,並沒有恐懼。她的回答是:「對!」


  年輕人說到這裡時,已經喝完了一瓶酒。當他用不知是由於酒精的影響,還是由於心情的激動而顫抖著的手,又取起另一瓶酒來時,原振俠也聽得呆了!

  他好幾次想插口,打斷年輕人的敘述,但是又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才好。那個身披層層黑色輕紗的美人,他可以肯定,那是黑紗──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結束一些地球人的生命,取得他們的靈魂,那正是他們在地球上活動的目的!

  可是原振俠卻又實在不知從何說起。這時,年輕人說到傷心激動處,聲音和身子一起發顫,雙眼之中,充滿了不可測的疑懼,樣貌看來有點可怖,也有著深切的悲哀和傷痛。

  他咬牙切齒地道:「當時我就決定,不論她如何美麗動人,也或許她神通廣大,甚至她可能是甚麼妖魔鬼怪,但是我要殺死她,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殺死她,我要──扼死她──」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雙手緊緊扼住了酒瓶,指節骨凸起,骨節發出「格格」的聲響來。

  原振俠知道,他真的有力量把瓶子扼碎!他嘆了一聲:「你無法扼死她,因為她根本不是人──」

  年輕人陡然震動,雙手鬆開,望向原振俠:「你真的知道她?」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平靜:「你就是為這個來找我──」

  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聽來十分怪異的聲音,雙手抱住了頭,好一會不出聲。原振俠趁機打電話到醫院去告假,院長在電話中向他咆哮,他自己也覺得,醫生業務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或許這說明他不適合在醫院中服務,他在一剎那間,考慮要離開醫院。

  他輕輕放下電話,伸手在年輕人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年輕人抬起頭來,神情惘然:「她──她真──可以肯定──公主死了?」

  原振俠聲音苦澀:「如果她這樣說了,那就一定是事實──對不起,我只能這樣回答──」

  年輕人的神情,更陷入極度的迷惘之中:「她又為甚麼要來告訴我?」

  原振俠搖頭:「我不知道,你──沒有問她?」

  年輕人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問了──」

  他接連嘆了幾聲,才繼續說下去。


  年輕人的全身,似乎都在冒著憤怒的火焰──竟然有人在他的面前,那麼直接,那麼赤裸裸地,承認了自己殺人的罪行,而遇難者之一,又是他的公主!

  他本來是一個十分理智的人,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算完全沒有酒精在體內推波助瀾,他也一樣會作出那個決定──用最原始的方法扼死她!

  他緩緩地揚起手來,十隻手指,像是毒蛇一樣地扭曲著,發出「格格」的聲響,雙眼之中,射出復仇者應有的怒火。喉際先是咕咕作響,當憤怒積聚到一定程度時,他發出了一下震耳欲聾的吼叫聲,雙手陡然伸向前,已經緊緊扼住了那美人雪白的頸!

  當他的手和美人的頸部相接觸時,他就全身皆震──竟然那麼冷,簡直是扼住了一根冰柱──

  但是更令得他震悸的,是美人的神情!

  任何人,別說是一個看來十分纖弱的美人,就算是一個極強壯的猛男,被他強而有力的雙手扼住了脖子,而且十指在漸漸收緊之際,都不可能現出這樣神情來的!而她居然就是那樣的神情──十分不解地望向他,還低嘆了一聲,而且,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年輕人無法明白,何以她在自己的雙手緊扼之下,可以做到這些的?但是她的確做到了!不但做到了,她還十分從容地開口說話:「你想扼死我?你做不到這一點的!因為我不是人,不會像人那樣喪失生命。我和你完全不同,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年輕人那時,只覺得腦內轟轟作響,他的樣子簡直有點猙獰,他自然而然問:「你是甚麼?」

  那美人低嘆一聲,聲音有點幽幽地:「我是來自幽靈星座的使者!」

  年輕人再度發出聲音嘶啞的吼叫,努嘴向上一揚。他雙手仍然緊扼著對方的脖子,把那美人扯得雙足離開了立足點,他還不斷晃動著,令得她的身子劇烈地晃動。她有點不快:「不要這樣──不要──」

  可是那種無力的話,如何阻止得了年輕人那種狂暴的動作?

  她看來無法可施,只好雙臂環抱向年輕人的頭,把自己的身子,靠向年輕人,以求穩定下來。

  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年輕人只覺得她的身子靠向自己,柔軟之極(雖然隔著厚厚的禦寒衣,依然可以覺出那種極度的柔軟),但同時,寒冷之極(雖然隔著厚厚的禦寒衣,依然可以覺出那種極度的寒冷)。

  年輕人嘆氣,不由自主,鬆開了她的脖子,踉蹌後退,盯著她看,身子不由自主,抖得和篩糠一樣。

  那美人輕嘆一聲:「你──這是何苦──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思念,竟可以到這一地步!」

  因為實在不能相信,在實際生活中會有這樣的事發生──雖然實際生活,有時荒謬起來,可以比任何想像更荒謬十倍!他覺得,既然一切都虛幻,何必那麼認真!他高聲縱笑,又把酒傾進自己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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