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三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三章</h3><br /><br />  他一面笑,一面問:「你忽然來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甚麼?」<br /><br />  他剛才狂暴的動作,一點也沒有引起美人的害怕,她向他走近:「不想看到你,再這樣折磨自己!」<br /><br />  他用盡了全身的氣力,迸叫了出來:「我是不是折磨自己,關你甚麼事?」<br /><br />  美人的臉上,居然顯出了迷惘的神情:「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br /><br />  她說了這兩句話,轉身向外走開去。恰好這時,一陣風過,把她身上黑色的輕紗,吹得有一幅揚了起來,揚向年輕人的臉。年輕人又是一聲怒吼,一伸手,抓住了輕紗,用力一抽,「哧」地一聲,拉下了一大幅來。<br /><br />  接著,眼前甚麼也沒有了,進入他體內的酒精,也到了他能支持的極限。他還想再去找那美人,可是身子一個不穩,就栽倒在積雪之中。<br /><br />  年輕人只覺得渾噩一片,他開始以為一切全是一場夢。<br /><br />  這也幾乎是這三年中,他結束每一天生命的固定形式。他知道,人在酒醉之後,身體抵抗低溫的能力會削弱,通常,甚至於零下兩三度,就足以使人斃命。所以,他穿著十分有效的禦寒服,可以使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狀態下,即使跌臥在積雪之上,也不至於因為低溫而喪生。<br /><br />  也照例,早上的陽光刺激他醒來。他絕不會立即張開眼睛,那時,他已經很清醒了,知道在猛烈的陽光之下,積雪會反射出多麼可怕的強光,足以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令眼睛受到灼傷!<br /><br />  他閉著眼睛,由於每晚都有不同的夢,所以他也習慣在這時候──那可能是他一天之中,極短暫的清醒時刻,把昨晚的夢想上一想。<br /><br />  他立即覺得,昨晚的「夢」太奇特了!<br /><br />  不但奇特在一切經過,那麼清晰地印在他的記憶之中,而且,他的右手,正緊捏著一團又輕又軟的紗!<br /><br />  他深深地吸進了一口寒冷的空氣,他的左手,仍然握住了一瓶酒。他先喝了一口酒,才放下酒瓶,仍然閉著眼,雙手把那幅輕紗攤開來,約有一平方公尺大。他把它對摺,再對摺,摺到小得只能覆蓋他臉的上半部,然後,遮在眼上。<br /><br />  他記得,那輕紗應該是黑色的──黑色的輕紗,裹在一個令人心跳的胴體上。那身體柔軟而冰冷,那不是人的身體,那個看來那麼美麗,自認製造了雪崩,殺了許多人的美女不是人,不知是甚麼東西!<br /><br />  昨晚的一切,不是夢,是真實的經歷!<br /><br />  那美女突然消失了──是他醉了,再也感不到美女的存在,還是那美女離開之後,他才跌倒的?這一點,他已經無法肯定。<br /><br />  但只要有這幅紗在,再只要睜開眼來,紗是黑的,就可以證明昨天晚上發生的,是實實在在的事!<br /><br />  他這時,倒真的希望一睜開眼來之後,覆在眼前的輕紗是紅的、黃的、綠的──可是,那是黑的。<br /><br />  至少十重以上的黑紗,遮在眼上,光線依然十分強烈。他嘆了一聲,昨晚的遭遇如果是真的,那麼,公主的死,也就是不變的事實。<br /><br />  他不願意這是事實,他要生活在永遠無法實現的生活中!<br /><br />  他緩緩地回到了汽車屋中,煮了一杯極苦的咖啡,大口吞下去,刺激得胃部在抽搐。然後,對著那幅黑紗發怔,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道:「不是人──不知道有沒有名字?」<br /><br />  他在自言自語,可是話才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清晰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有的,你看著的東西,就是我的名字──」<br /><br />  年輕人訝異莫名,大聲道:「一幅──黑紗,你的名字是黑紗?」<br /><br />  那聲音──分明就是昨晚那美人的聲音:「聽起來怪了一點?」<br /><br />  年輕人搖頭:「名字,只是一個符號,無所謂怪不怪。黑紗,你不是人,是一種我所不明白的存在?」<br /><br />  聲音還是那樣清麗動人:「是,就像你是一種我所不明白的存在一樣──」<br /><br />  年輕人並沒有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他不是普通人,有著豐富的冒險生活經驗,他知道,這時他「聽」到有聲音,那是某一種力量,在影響他腦部活動的緣故。發出聲音的人,根本不在他視線範圍之內。<br /><br />  他怔怔地望著那幅黑紗,回憶著她的樣子,在他的回憶之中,黑紗這個「神祕存在」,絕不可否認,是一個美麗之極的女人。除了她的身子,竟然是那麼冷之外,她毫無疑問是一個美女!<br /><br />  年輕人用力搖了一下頭──那是人在極度的茫然之中,一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後,他又聽到了動聽的女聲,有點遲疑,但是又十分誠懇:「對不起!」<br /><br />  年輕人震動了一下,他知道她為甚麼道歉。是她,製造了那場雪崩,令得十餘人喪生,包括公主在內!也就是她,當他還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時,來告訴他,不必等了,公主已經死了!<br /><br />  年輕人反應極快,一字一頓:「不必道歉,因為我絕不會原諒你!」<br /><br />  好一會沒有聲音,年輕人又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我無法殺死你,如果你是人,我一定親手置你於死地!」<br /><br />  又過了好一會,正當年輕人以為再也不會聽到黑紗的聲音時,他忽然感到,身子左側,一股寒意直逼了過來。他不由自主,身子向右靠了靠,半轉過身去,卻已看到黑紗俏生生地站在那裡。<br /><br />  她不知是用甚麼方式進來的,但一定進來得十分急驟。因為她衣袂的輕紗,還在擺動,令得她看來更如虛如幻,不像是真實的存在。<br /><br />  年輕人一揚眉,質問她:「不管你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只要是一種存在,就必然有可以令這種存在消失的方法──」<br /><br />  黑紗秀眉微蹙:「理論上應該是這樣──」<br /><br />  年輕人陡然提高了聲音:「那我就會盡我一切力量,在尋找那種方法,令──」<br /><br />  黑紗走近一步,澄澈的目光,如同寒星,逼視著年輕人:「令我消失?」<br /><br />  年輕人大聲答:「是──」<br /><br />  黑紗低嘆著:「這種行為,你們稱之為──」<br /><br />  年輕人的聲音,從齒縫中直迸出來:「報仇雪恨──」<br /><br />  黑紗側著頭──她的長髮如同瀑布一樣,瀉向一邊,露出半邊雪白的頸子來。由於她皮膚的白膩,所以髮腳處那些稀稀的短髮,看來也格外清楚,樣子十分誘人。<br /><br />  她有相當不解的神情:「如果──報仇雪恨,能令得你快樂,不像過去三年那樣,幾乎每秒鐘都在痛苦之中,那我倒可以告訴你,令我由存在變成不存在的方法──」<br /><br />  年輕人耐著性子才聽完了她的話,儘管她的語調之中,充滿了誠意,可是年輕人對她的反感並未曾稍減。他嘿嘿冷笑了兩聲:「告訴我,我會立刻付諸實行!」<br /><br />  黑紗輕咬了一下口唇。她臉色本來就白,這時,連嘴唇也是淺白色的,看來十分異樣。她道:「我們的存在,是一種能量,這種能量,和地球人所熟悉的能量相反──」<br /><br />  年輕人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頭:「我沒有興趣知道你是甚麼樣的能量,只想知道消滅你的方法──」<br /><br />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手指直指著黑紗,幾乎就在她面前晃動。黑紗在這時,忽然舌尖輕吐,在他的指尖上,輕輕舔了一下。<br /><br />  年輕人只覺得在一剎那間,一股涼意,自指尖直襲進來。轉眼遍體生寒,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br /><br />  他全然不知道對方這個動作,是甚麼意思──若是對方的身分,不是如此怪異,他自然知道那樣的動作,是代表了男女之間的親暱。<br /><br />  可是,一個來自幽靈星座,不知是甚麼形式存在的一種「能量」,難道在有了一個美女的外型之後,也會有女性的情意?<br /><br />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br /><br />  剎那之間,他又感到了另一股寒意──剛才的寒意,由黑紗的舌尖傳過來,這次,由他內心深處產生,因為事情實在太詭異了!<br /><br />  他望著黑紗,黑紗也望著他!<br /><br />  好一會,黑紗才道:「五萬伏特以上的高壓電,可以令我們這種能量消失,你就可以殺死我──」<br /><br />  年輕人仍然盯著她看,她繼續道:「那是十分徹底的消失,就像你們死了之後,連靈魂也一起消失那樣的徹底。你可以──報仇雪恨,如果那真能令你不再折磨自己,感到快樂──」<br /><br />  年輕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著,他那時候的神情,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而且,心情也又是激動,又是紊亂。可是他還是可以感覺得到,黑紗望向他的眼光,不但輕柔,而且,充滿了愛憐!<br /><br />  年輕人的心頭更是駭然,在一剎那間,他所想到的是:眼前這個看來十分動人的美女,實際上,卻不知是何方妖孽,要是叫她纏上了身──<br /><br />  他就算膽子大,可是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測,他也不禁感到又一次寒意!<br /><br />  他咬著牙,五萬伏特的高壓電並不難找,他用力揮了一下手,想令得自己的思緒再條理一些。他的聲音有點異樣:「我不能帶著高壓電,到處去找你──」<br /><br />  黑紗一聲嘆息:「你準備好了,我就會出現──」<br /><br />  年輕人縱聲大笑:「送上門來,讓我消滅──」<br /><br />  黑紗十分鎮定:「是,只要你消滅了我之後,會覺得快樂──」<br /><br />  年輕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對方是甚麼樣的存在,並不重要,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能力,一定高出地球人許多。也就是說,和她比較,自己這一方,處於絕對的劣勢。她一定有著隨便可以置人於死地的力量,可是,她卻反而願意讓自己消滅她!<br /><br />  那是為了甚麼?<br /><br />  年輕人感到了極度的迷惑!<br /><br />  黑紗還在低聲追問:「那時,你會快樂嗎?」<br /><br />  在極度的疑惑中,年輕人的聲音聽來顯得十分空洞:「我──不知道──」<br /><br />  黑紗又嘆了一聲,年輕人本來已是心緒撩亂,她輕輕柔柔的嘆息聲,更令得他心慌意亂。他用力揮著手,呼喝著:「去──去──別在我眼前──」<br /><br />  黑紗漆亮的眼睛中,閃耀著十分興奮的光芒:「你──改變主意了?」<br /><br />  年輕人兇狠地道:「不──我這就去找高壓電源,希望你到時,能依言出現──」<br /><br />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盯著黑紗看著。<br /><br />  那令得他看到了一個奇異莫名的現象──黑紗垂下了頭,長睫毛在抖動著,有兩顆晶瑩的淚珠,自她眼中湧出來。<br /><br />  美人垂首落淚,這不能算是異特,怪異的是,兩顆淚珠在流出來之後,還沾在她的臉頰上,竟然已經凝成了冰珠子。顫動了一下,落向下,甚至還在車廂中所鋪的地毯上,跳動了一下!<br /><br />  這種情景,簡直把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他曾握過黑紗的脖子,知道她的肌膚其寒若冰,但也想不到,竟會寒冷到這一地步!<br /><br />  黑紗轉過了頭去,想來是不願意讓年輕人看到她在垂淚──她的體溫分明在攝氏零度以下,那麼,在她體內的一切液體,都應該凝固,沒有血液的流通,不應該有眼淚!可是她卻又會流淚,難道低溫只是表面?<br /><br />  年輕人腦中一片紊亂,他看到黑紗在向外走去,心中極之矛盾,又想出言挽留,又想她快快消失。而就在他一個猶豫間,黑紗的身子,已穿過了車廂──這一次,年輕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黑紗那種不可思議的離去方式,那又幾乎令他窒息!<br /><br />  黑紗消失了,可是聲音卻還在年輕人的腦際縈迴:「有一個叫原振俠的醫生,他──他和一個叫瑪仙的女巫,他們兩個──可以說是我在地球上的──朋友。如果你想多點了解我的情形,可以和他們談談。」<br /><br />  這三年來,年輕人過的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在這之前,他在冒險生活圈中,十分活躍,自然聽說過原振俠醫生的名頭。<br /><br />  在黑紗的聲音也完全淡去之後,他向自己的口中,灌了大半瓶酒。<br /><br />  要不是那幅黑紗,實實在在,被他握在手中,他又開始昏沉的腦子,一定會把發生過的事,判斷為大量的幻象!<br /><br />  他決定找原振俠,他先通過聯絡,請他的兩個朋友,先留意一下原振俠這個人──或許是由於他心情異樣地激動和緊張,也或許是由於酒後言語不清,那兩個朋友誤會了他的意思,竟小題大作,對原振俠的住所,進行了利用超級新儀器的監視。要不是原振俠一看到年輕人,就對他有十分的好感,只怕會因之大起衝突!<br /><br />  (那兩個朋友,是十分有趣的人物,擁有一座工廠,專門在自己的廠中,設計製造各種先進、精密、古靈精怪的各種儀器工具,只為了娛樂,不為賺錢。這一對活寶貝,後來和原振俠成了好朋友,他們的事,會加入原振俠的奇幻故事之中。)<br /><br />  年輕人自然也離開了那山峰,休息了幾天,盡量減少喝酒。<br /><br />  年輕人並不能成功地不喝酒,但是他至少使自己的儀容,看來不再像是一個「瘋了的野人」。這才使原振俠看到他時,看到了至少有原來丰采一大半的年輕人。<br /><br /><br />  年輕人講完了他的經歷,雙手撫摸著酒瓶。原振俠深受感動,同時,心中也感到了一股深切的恐懼,他用平靜的聲音問:「黑紗──她是說公主──死了,沒說詳細的情形?」<br /><br />  年輕人有點不解:「甚麼意思?」<br /><br />  原振俠作著手勢,盡量令語氣輕鬆:「譬如說,有沒有提及──嗯──提及靈魂甚麼的?」<br /><br />  年輕人皺著眉,原振俠轉過身去,不敢面對著他。年輕人道:「沒有,為甚麼會這樣問?」<br /><br />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也拿起酒瓶來,喝了一口酒。他雖然沒有再說甚麼,但是年輕人有足夠的機靈,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問他說:「是不是有甚麼事,我應該知道的,卻不知道?」<br /><br />  他問得十分委婉,原振俠揮著手:「沒有。」<br /><br />  他盡量想令自己的聲音聽來自然,但結果,顯然效果不是很好。他聽到年輕人,發出了一下不是很滿意的悶哼聲。<br /><br />  原振俠在考慮,是不是要告訴他,幽靈星座的使者,不但殺人,而且,還用怪異之極的方式,拘禁人的靈魂!<br /><br />  他也考慮到,以年輕人對他的公主的感情之深,是不是會受得住,那麼悲慘的現實的打擊!<br /><br />  考慮的結果是:年輕人遲早會知道,有那麼悲慘的事實存在。可是,何必讓他一早就知道呢?<br /><br />  他不由自主,長嘆一聲。年輕人已經又在問他:「關於超級女巫瑪仙,是怎麼一回事?」<br /><br />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語調輕鬆:「這個女巫,有趣極了,她是──」<br /><br />  原振俠用十分簡單的語句形容瑪仙,但是由於有關瑪仙的一切,實在太多姿多采,所以,也至少用了十分鐘時間。<br /><br />  年輕人有點心不在焉,顯然瑪仙的一切再奇特,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有點急不及待地問:「那個──使者,你熟悉她到甚麼程度?」<br /><br />  原振俠十分誠懇地回答:「可以說一無了解──」<br /><br />  年輕人皺著眉,他自然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一點也不滿意!他喝著酒,現出嘲弄的笑容。<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是不了解──和她同類的──我遇到過兩個,她們來自幽靈星座,都有能力使人死亡──看來全然是意外!」<br /><br />  年輕人的思考能力敏銳,能夠一下子就抓住問題的中心:「她們殺人,有甚麼目的?總不成就是為了殺人而殺人!」<br /><br />  原振俠仰了仰頭,年輕人道:「你應該就你所知的,告訴我,我把你當朋友!」<br /><br />  原振俠知道避不過去。對年輕人來說,這必然是一個沉重之極的打擊,這打擊,遲早會降臨在他的身上。原振俠搖著頭,作最後的努力:「可不可以不提這個問題?」<br /><br />  年輕人目光灼灼,斬釘截鐵:「不能!他們製造死亡,目的何在?」<br /><br />  原振俠一字一頓:「目的是,取得死者的靈魂,作深入的研究!」<br /><br />  年輕人陡然一怔,剎那之間,他簡直如同泥塑木雕一樣。只怕在那片刻之間,他連血液都凝結了!原振俠的回答,在普通人聽來,自然怪誕莫名,只怕根本聽不懂。但年輕人卻是一下子就聽懂了的,他震呆的是,在剎那之間,他聯想到的許多問題!<br /><br />  原振俠望著震呆了的年輕人,看著汗水在他的鼻尖上凝聚,又大滴大滴,落了下來。原振俠緊張得屏住了氣息,過了好一會,年輕人的身子,才陡然震動一下,接著是篩糠也似,一陣劇顫。當他劇烈發抖時,他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了酒瓶,向口中灌酒,儘管他的口張得極大,可是酒還是灑了他一頭一臉。<br /><br />  原振俠一伸手,自他的手中,奪過酒瓶來。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十分怪異的聲響,然後,奇蹟一樣,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完全鎮定了下來。雖然氣息仍然急促,可是已能清楚地說話,他身子向前略俯:「你的意思是,公主──死了,可是她的靈魂卻還在?」<br /><br />  原振俠小心地回答:「理論上來說,任何人死了,靈魂都在的!」<br /><br />  年輕人霍然起立:「那不同,人死了之後靈魂在甚麼地方,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完全沒有人知道。可是我卻知道,公主的靈魂,在幽靈星座!」<br /><br />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像是已經知道了公主的下落,甚至雙頰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紅色。<br /><br />  原振俠知道他在想甚麼,只是以一種十分悲哀的眼光凝視著他。<br /><br />  年輕人毫無目的地揉著雙手,發出古怪的聲音,來回飛快地走動。然後,又坐了下來,雙手捧住了頭一會,再抬起頭來:「可以假設,所謂幽靈星座,是一個星體。」<br /><br />  原振俠點頭:「可以這樣假設,不過,我認為那個星體,一定和我們觀念上所知的星體,大不相同──」<br /><br />  年輕人的聲音低沉:「宇宙間有許多存在,人類都無法了解,例如最近才被人提出的『黑洞』,就神祕莫測,可怕之至。」<br /><br />  「黑洞」這種宇宙現象,到現在為止,仍然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說。這是廣義相對論預言的一種暗天體,它被當作是所有星體的墳墓,星體死亡之後的聚集所在。<br /><br />  從理論上來說,它可以吞噬一切星體,沒有人可以知道黑洞中有甚麼。也許,有朝一日,整個宇宙,都會被黑洞吞噬,變成無邊無涯,永恆的黑暗!<br /><br />  原振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和瑪仙討論過許多次,可是未曾把幽靈星座,和「黑洞」聯在一起過。<br /><br />  他苦笑:「如果幽靈星座在『黑洞』中,那和人類所知的不符──光被吸進黑洞之後,尚且無法逸出,他們的使者如何能自由出入?」<br /><br />  年輕人一字一頓:「黑紗告訴我,她的存在,是一種能量。這種能量,或許比光更特異,可以自由在『黑洞』之中出入?」<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一點意義也沒有,幽靈星座可能在『黑洞』之中,可能在另一空間,甚至於在宇宙之外的另一宇宙,全然不可測──」<br /><br />  年輕人挺立著,望著窗外,久久不動,看來像是一尊雕像一樣。<br /><br />  原振俠縱使在心中對他寄以萬分同情,但是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過了好一會,年輕人才半轉過身來。自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映在他的臉上,原振俠向他一看,就吃了一驚。<br /><br />  在那短短的時間中,年輕人的臉上,像是平添了不少皺紋,多了一重十分沉重的滄桑之感。<br /><br />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當年的雪崩,公主的失蹤,絕望的尋找和期待,三年撕心裂肺的酗酒,這一切,都足以使得任何英雄人物變瘋子。然而,降在年輕人身上的打擊還不止此,他知道了自己深愛著的公主的死亡,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可怕之極的靈魂禁錮!<br /><br />  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甚至無從設想──不能設想,也就是說,公主正陷於無邊無涯的痛苦之中!<br /><br />  在三年的酗酒生涯之中,年輕人不止一次想到過,死者已矣,不會再有甚麼痛苦,痛苦的是自己。可是這時,他知道了那麼殘酷的一個事實──公主死了,並不是再也沒有痛苦,而是痛苦無休無止,沒有盡頭!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抽搐,所愛的人,承受著那麼悲慘的命運,那簡直令他瘋狂!<br /><br />  他這時外表的鎮定,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但是心靈上極度的創痛,還是在他的外貌上呈現了出來──剎那之間,自內到外,巨大的悲痛,在心靈上和外型上,都顯露了痕跡──忽然多出來的皺紋,是被悲慘痛苦的利斧,硬生生砍出來的──<br /><br />  (歷史上,伍子胥因為心情上的焦急,而一夜白頭!)<br /><br />  原振俠閉上眼睛片刻。年輕人這時看來,誰都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悲傷,但是也可以看到他內心的堅決,那種決定了要做,拚著死也要去做的神情!<br /><br />  年輕人還沒有說甚麼,原振俠已感到熱血沸騰:「只要我能幫忙的,我一定會努力去做。」<br /><br />  年輕人緊抿著嘴,聲音像是自他全身,每一個細胞中直接迸出來,而不是發自他的口中:「我要把公主的靈魂救出來──」<br /><br />  原振俠揚了揚眉。年輕人身子聳動,走到桌前,又大口喝了一口酒,身子挺得更直:「我不奢望可以找到她的身子,使她的靈魂再進入她的體內。但至少,她活的時候,那麼酷愛自由,我絕對不能忍受她死了之後,靈魂竟然受到禁錮!」<br /><br />  他雖然神情堅強,而且這時也在勉力使自己鎮定,可是講到後來,他的聲音還是在劇烈發顫,幾乎講不完畢。<br /><br />  然後,再是一口酒──像他那樣喝酒法,看了使人害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絕不能忍受──那──使者──」<br /><br />  原振俠道:「她們自稱幽冥使者。」<br /><br />  年輕人的聲音乾澀:「她說──你和瑪仙,是她在地球上的唯一朋友,這──話是甚麼意思?」<br /><br />  原振俠立時道:「她,她們和我們雖然完全不同,可是她們有了人的形體之後,有一種十分奇怪的現象,在思想方法上,接近人類。她們的心地很好,而且,對男女愛情,十分嚮往。」<br /><br />  年輕人乾笑了幾聲,原振俠十分嚴肅:「她勸你不要折磨自己,又說只要你快樂,她可以讓你消滅,我認為全是她的真心話──」<br /><br />  年輕人震動了一下,神情很古怪──想笑,但是由於心中實在太悲痛,又笑不出來,是以才形成了那麼古怪的神情:「你不會想告訴我,說這個不知是甚麼形式的存在──愛上了我吧!」<br /><br />  原振俠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是不是愛情,我現在不能肯定。但是我絕不懷疑她關心你,要你快樂,不忍看你愁苦──」<br /><br />  年輕人又乾笑了起來:「那太容易了!是她把公主的靈魂禁錮起來的,她該將之放回來!」<br /><br />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說話。年輕人立時覺察:「我說錯了甚麼,還是又有甚麼我是不知道的?」<br /><br />  原振俠大有感嘆:「就算她有這樣的心意,只怕也在所不能!」<br /><br />  年輕人揚了揚眉,替代了疑問。<br /><br />  原振俠努力想把情形說清楚:「被禁錮的靈魂,以一種十分奇特的方式存在──」<br /><br />  可是他一開始講,就發覺如果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從頭說起,由於一切全是那樣奇門怪誕,全然超乎人類常識範圍之外,聽的人根本沒有法子明白。<br /><br />  所以,他就向年輕人詳細講了,地球人劉量中和幽冥使者施哲之間的戀愛故事。<br /><br />  (記述這則奇異的戀愛故事的,是《幽靈星座》這本書。)<br /><br />  等到原振俠講到,施哲為了要和劉量中在一起,結果採取的方法是,她進入薄片去和劉量中在一起,而不是把劉量中的靈魂釋放出來時,他停了片刻。年輕人緊抿著嘴,目光深遠。<br /><br />  原振俠道:「如果幽冥使者有能力釋放靈魂,為甚麼不把劉量中的靈魂釋放出來?」<br /><br />  年輕人並沒有立時回答,看他的神情,他正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br /><br />  原振俠又道:「黑紗正接受幽靈星座的懲罰,喪失了不少原有的能力,不能擺脫人的形體,只怕更沒有能力,使靈魂得到解脫──」<br /><br />  年輕人來回走著,聲音低沉:「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但施哲和劉量中的情形,並不能概括一切。人類和──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人類的靈魂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連人類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作為施哲,也寧願和他一起受禁錮,不願去冒不可測的危險──」<br /><br />  原振俠聽得有點癡癡的感覺。他想,施哲對劉量中的愛情,自然深刻無比,也許只有像年輕人那樣,才能了解!<br /><br />  年輕人對公主有深刻之極的愛情,所以才能了解在深愛之下,人會採取甚麼樣的行動!原振俠自問有愛,可是也絕不敢說,對誰愛得那麼深刻,入心入肺!他沒有這種感情──連事實也證明,瑪仙甚至願意替代他死亡,但他對瑪仙,仍然有著「不做愛情俘虜」的抗拒感。<br /><br />  他自然不是薄情,只不過是由於他天生的性格──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一個人的每項行動,自然也包括愛得要死要活,還是愛得輕描淡寫在內!<br /><br />  原振俠也並不覺得,自己這種態度有甚麼不對(在愛情的領域中,根本沒有對或錯),他在極度欣賞年輕人那種生死與共的愛情同時,也沒有要改變自己觀念的意思。事實更是,他就算想改變,也無從改變起。<br /><br />  年輕人又用力一揮手,昂起了頭:「就算她不能釋放公主的靈魂,那麼,至少,有能力可以把我的靈魂,也禁錮起來,和公主的靈魂在一起──」<br /><br />  原振俠盯著他,甚麼也不說。年輕人一揚眉:「那樣,我們至少是永遠在一起了──」<br /><br />  原振俠這才沉聲道:「你那種說法,等於是自殺──」</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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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一面笑,一面問:「你忽然來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甚麼?」

  他剛才狂暴的動作,一點也沒有引起美人的害怕,她向他走近:「不想看到你,再這樣折磨自己!」

  他用盡了全身的氣力,迸叫了出來:「我是不是折磨自己,關你甚麼事?」

  美人的臉上,居然顯出了迷惘的神情:「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說了這兩句話,轉身向外走開去。恰好這時,一陣風過,把她身上黑色的輕紗,吹得有一幅揚了起來,揚向年輕人的臉。年輕人又是一聲怒吼,一伸手,抓住了輕紗,用力一抽,「哧」地一聲,拉下了一大幅來。

  接著,眼前甚麼也沒有了,進入他體內的酒精,也到了他能支持的極限。他還想再去找那美人,可是身子一個不穩,就栽倒在積雪之中。

  年輕人只覺得渾噩一片,他開始以為一切全是一場夢。

  這也幾乎是這三年中,他結束每一天生命的固定形式。他知道,人在酒醉之後,身體抵抗低溫的能力會削弱,通常,甚至於零下兩三度,就足以使人斃命。所以,他穿著十分有效的禦寒服,可以使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狀態下,即使跌臥在積雪之上,也不至於因為低溫而喪生。

  也照例,早上的陽光刺激他醒來。他絕不會立即張開眼睛,那時,他已經很清醒了,知道在猛烈的陽光之下,積雪會反射出多麼可怕的強光,足以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中,令眼睛受到灼傷!

  他閉著眼睛,由於每晚都有不同的夢,所以他也習慣在這時候──那可能是他一天之中,極短暫的清醒時刻,把昨晚的夢想上一想。

  他立即覺得,昨晚的「夢」太奇特了!

  不但奇特在一切經過,那麼清晰地印在他的記憶之中,而且,他的右手,正緊捏著一團又輕又軟的紗!

  他深深地吸進了一口寒冷的空氣,他的左手,仍然握住了一瓶酒。他先喝了一口酒,才放下酒瓶,仍然閉著眼,雙手把那幅輕紗攤開來,約有一平方公尺大。他把它對摺,再對摺,摺到小得只能覆蓋他臉的上半部,然後,遮在眼上。

  他記得,那輕紗應該是黑色的──黑色的輕紗,裹在一個令人心跳的胴體上。那身體柔軟而冰冷,那不是人的身體,那個看來那麼美麗,自認製造了雪崩,殺了許多人的美女不是人,不知是甚麼東西!

  昨晚的一切,不是夢,是真實的經歷!

  那美女突然消失了──是他醉了,再也感不到美女的存在,還是那美女離開之後,他才跌倒的?這一點,他已經無法肯定。

  但只要有這幅紗在,再只要睜開眼來,紗是黑的,就可以證明昨天晚上發生的,是實實在在的事!

  他這時,倒真的希望一睜開眼來之後,覆在眼前的輕紗是紅的、黃的、綠的──可是,那是黑的。

  至少十重以上的黑紗,遮在眼上,光線依然十分強烈。他嘆了一聲,昨晚的遭遇如果是真的,那麼,公主的死,也就是不變的事實。

  他不願意這是事實,他要生活在永遠無法實現的生活中!

  他緩緩地回到了汽車屋中,煮了一杯極苦的咖啡,大口吞下去,刺激得胃部在抽搐。然後,對著那幅黑紗發怔,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道:「不是人──不知道有沒有名字?」

  他在自言自語,可是話才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清晰的聲音,在他耳際響起:「有的,你看著的東西,就是我的名字──」

  年輕人訝異莫名,大聲道:「一幅──黑紗,你的名字是黑紗?」

  那聲音──分明就是昨晚那美人的聲音:「聽起來怪了一點?」

  年輕人搖頭:「名字,只是一個符號,無所謂怪不怪。黑紗,你不是人,是一種我所不明白的存在?」

  聲音還是那樣清麗動人:「是,就像你是一種我所不明白的存在一樣──」

  年輕人並沒有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他不是普通人,有著豐富的冒險生活經驗,他知道,這時他「聽」到有聲音,那是某一種力量,在影響他腦部活動的緣故。發出聲音的人,根本不在他視線範圍之內。

  他怔怔地望著那幅黑紗,回憶著她的樣子,在他的回憶之中,黑紗這個「神祕存在」,絕不可否認,是一個美麗之極的女人。除了她的身子,竟然是那麼冷之外,她毫無疑問是一個美女!

  年輕人用力搖了一下頭──那是人在極度的茫然之中,一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後,他又聽到了動聽的女聲,有點遲疑,但是又十分誠懇:「對不起!」

  年輕人震動了一下,他知道她為甚麼道歉。是她,製造了那場雪崩,令得十餘人喪生,包括公主在內!也就是她,當他還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時,來告訴他,不必等了,公主已經死了!

  年輕人反應極快,一字一頓:「不必道歉,因為我絕不會原諒你!」

  好一會沒有聲音,年輕人又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我無法殺死你,如果你是人,我一定親手置你於死地!」

  又過了好一會,正當年輕人以為再也不會聽到黑紗的聲音時,他忽然感到,身子左側,一股寒意直逼了過來。他不由自主,身子向右靠了靠,半轉過身去,卻已看到黑紗俏生生地站在那裡。

  她不知是用甚麼方式進來的,但一定進來得十分急驟。因為她衣袂的輕紗,還在擺動,令得她看來更如虛如幻,不像是真實的存在。

  年輕人一揚眉,質問她:「不管你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只要是一種存在,就必然有可以令這種存在消失的方法──」

  黑紗秀眉微蹙:「理論上應該是這樣──」

  年輕人陡然提高了聲音:「那我就會盡我一切力量,在尋找那種方法,令──」

  黑紗走近一步,澄澈的目光,如同寒星,逼視著年輕人:「令我消失?」

  年輕人大聲答:「是──」

  黑紗低嘆著:「這種行為,你們稱之為──」

  年輕人的聲音,從齒縫中直迸出來:「報仇雪恨──」

  黑紗側著頭──她的長髮如同瀑布一樣,瀉向一邊,露出半邊雪白的頸子來。由於她皮膚的白膩,所以髮腳處那些稀稀的短髮,看來也格外清楚,樣子十分誘人。

  她有相當不解的神情:「如果──報仇雪恨,能令得你快樂,不像過去三年那樣,幾乎每秒鐘都在痛苦之中,那我倒可以告訴你,令我由存在變成不存在的方法──」

  年輕人耐著性子才聽完了她的話,儘管她的語調之中,充滿了誠意,可是年輕人對她的反感並未曾稍減。他嘿嘿冷笑了兩聲:「告訴我,我會立刻付諸實行!」

  黑紗輕咬了一下口唇。她臉色本來就白,這時,連嘴唇也是淺白色的,看來十分異樣。她道:「我們的存在,是一種能量,這種能量,和地球人所熟悉的能量相反──」

  年輕人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頭:「我沒有興趣知道你是甚麼樣的能量,只想知道消滅你的方法──」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手指直指著黑紗,幾乎就在她面前晃動。黑紗在這時,忽然舌尖輕吐,在他的指尖上,輕輕舔了一下。

  年輕人只覺得在一剎那間,一股涼意,自指尖直襲進來。轉眼遍體生寒,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

  他全然不知道對方這個動作,是甚麼意思──若是對方的身分,不是如此怪異,他自然知道那樣的動作,是代表了男女之間的親暱。

  可是,一個來自幽靈星座,不知是甚麼形式存在的一種「能量」,難道在有了一個美女的外型之後,也會有女性的情意?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剎那之間,他又感到了另一股寒意──剛才的寒意,由黑紗的舌尖傳過來,這次,由他內心深處產生,因為事情實在太詭異了!

  他望著黑紗,黑紗也望著他!

  好一會,黑紗才道:「五萬伏特以上的高壓電,可以令我們這種能量消失,你就可以殺死我──」

  年輕人仍然盯著她看,她繼續道:「那是十分徹底的消失,就像你們死了之後,連靈魂也一起消失那樣的徹底。你可以──報仇雪恨,如果那真能令你不再折磨自己,感到快樂──」

  年輕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著,他那時候的神情,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而且,心情也又是激動,又是紊亂。可是他還是可以感覺得到,黑紗望向他的眼光,不但輕柔,而且,充滿了愛憐!

  年輕人的心頭更是駭然,在一剎那間,他所想到的是:眼前這個看來十分動人的美女,實際上,卻不知是何方妖孽,要是叫她纏上了身──

  他就算膽子大,可是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測,他也不禁感到又一次寒意!

  他咬著牙,五萬伏特的高壓電並不難找,他用力揮了一下手,想令得自己的思緒再條理一些。他的聲音有點異樣:「我不能帶著高壓電,到處去找你──」

  黑紗一聲嘆息:「你準備好了,我就會出現──」

  年輕人縱聲大笑:「送上門來,讓我消滅──」

  黑紗十分鎮定:「是,只要你消滅了我之後,會覺得快樂──」

  年輕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對方是甚麼樣的存在,並不重要,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能力,一定高出地球人許多。也就是說,和她比較,自己這一方,處於絕對的劣勢。她一定有著隨便可以置人於死地的力量,可是,她卻反而願意讓自己消滅她!

  那是為了甚麼?

  年輕人感到了極度的迷惑!

  黑紗還在低聲追問:「那時,你會快樂嗎?」

  在極度的疑惑中,年輕人的聲音聽來顯得十分空洞:「我──不知道──」

  黑紗又嘆了一聲,年輕人本來已是心緒撩亂,她輕輕柔柔的嘆息聲,更令得他心慌意亂。他用力揮著手,呼喝著:「去──去──別在我眼前──」

  黑紗漆亮的眼睛中,閃耀著十分興奮的光芒:「你──改變主意了?」

  年輕人兇狠地道:「不──我這就去找高壓電源,希望你到時,能依言出現──」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盯著黑紗看著。

  那令得他看到了一個奇異莫名的現象──黑紗垂下了頭,長睫毛在抖動著,有兩顆晶瑩的淚珠,自她眼中湧出來。

  美人垂首落淚,這不能算是異特,怪異的是,兩顆淚珠在流出來之後,還沾在她的臉頰上,竟然已經凝成了冰珠子。顫動了一下,落向下,甚至還在車廂中所鋪的地毯上,跳動了一下!

  這種情景,簡直把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他曾握過黑紗的脖子,知道她的肌膚其寒若冰,但也想不到,竟會寒冷到這一地步!

  黑紗轉過了頭去,想來是不願意讓年輕人看到她在垂淚──她的體溫分明在攝氏零度以下,那麼,在她體內的一切液體,都應該凝固,沒有血液的流通,不應該有眼淚!可是她卻又會流淚,難道低溫只是表面?

  年輕人腦中一片紊亂,他看到黑紗在向外走去,心中極之矛盾,又想出言挽留,又想她快快消失。而就在他一個猶豫間,黑紗的身子,已穿過了車廂──這一次,年輕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黑紗那種不可思議的離去方式,那又幾乎令他窒息!

  黑紗消失了,可是聲音卻還在年輕人的腦際縈迴:「有一個叫原振俠的醫生,他──他和一個叫瑪仙的女巫,他們兩個──可以說是我在地球上的──朋友。如果你想多點了解我的情形,可以和他們談談。」

  這三年來,年輕人過的幾乎是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在這之前,他在冒險生活圈中,十分活躍,自然聽說過原振俠醫生的名頭。

  在黑紗的聲音也完全淡去之後,他向自己的口中,灌了大半瓶酒。

  要不是那幅黑紗,實實在在,被他握在手中,他又開始昏沉的腦子,一定會把發生過的事,判斷為大量的幻象!

  他決定找原振俠,他先通過聯絡,請他的兩個朋友,先留意一下原振俠這個人──或許是由於他心情異樣地激動和緊張,也或許是由於酒後言語不清,那兩個朋友誤會了他的意思,竟小題大作,對原振俠的住所,進行了利用超級新儀器的監視。要不是原振俠一看到年輕人,就對他有十分的好感,只怕會因之大起衝突!

  (那兩個朋友,是十分有趣的人物,擁有一座工廠,專門在自己的廠中,設計製造各種先進、精密、古靈精怪的各種儀器工具,只為了娛樂,不為賺錢。這一對活寶貝,後來和原振俠成了好朋友,他們的事,會加入原振俠的奇幻故事之中。)

  年輕人自然也離開了那山峰,休息了幾天,盡量減少喝酒。

  年輕人並不能成功地不喝酒,但是他至少使自己的儀容,看來不再像是一個「瘋了的野人」。這才使原振俠看到他時,看到了至少有原來丰采一大半的年輕人。


  年輕人講完了他的經歷,雙手撫摸著酒瓶。原振俠深受感動,同時,心中也感到了一股深切的恐懼,他用平靜的聲音問:「黑紗──她是說公主──死了,沒說詳細的情形?」

  年輕人有點不解:「甚麼意思?」

  原振俠作著手勢,盡量令語氣輕鬆:「譬如說,有沒有提及──嗯──提及靈魂甚麼的?」

  年輕人皺著眉,原振俠轉過身去,不敢面對著他。年輕人道:「沒有,為甚麼會這樣問?」

  原振俠吁了一口氣,也拿起酒瓶來,喝了一口酒。他雖然沒有再說甚麼,但是年輕人有足夠的機靈,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頭,問他說:「是不是有甚麼事,我應該知道的,卻不知道?」

  他問得十分委婉,原振俠揮著手:「沒有。」

  他盡量想令自己的聲音聽來自然,但結果,顯然效果不是很好。他聽到年輕人,發出了一下不是很滿意的悶哼聲。

  原振俠在考慮,是不是要告訴他,幽靈星座的使者,不但殺人,而且,還用怪異之極的方式,拘禁人的靈魂!

  他也考慮到,以年輕人對他的公主的感情之深,是不是會受得住,那麼悲慘的現實的打擊!

  考慮的結果是:年輕人遲早會知道,有那麼悲慘的事實存在。可是,何必讓他一早就知道呢?

  他不由自主,長嘆一聲。年輕人已經又在問他:「關於超級女巫瑪仙,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盡量使自己語調輕鬆:「這個女巫,有趣極了,她是──」

  原振俠用十分簡單的語句形容瑪仙,但是由於有關瑪仙的一切,實在太多姿多采,所以,也至少用了十分鐘時間。

  年輕人有點心不在焉,顯然瑪仙的一切再奇特,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他有點急不及待地問:「那個──使者,你熟悉她到甚麼程度?」

  原振俠十分誠懇地回答:「可以說一無了解──」

  年輕人皺著眉,他自然對原振俠的這個回答,一點也不滿意!他喝著酒,現出嘲弄的笑容。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是不了解──和她同類的──我遇到過兩個,她們來自幽靈星座,都有能力使人死亡──看來全然是意外!」

  年輕人的思考能力敏銳,能夠一下子就抓住問題的中心:「她們殺人,有甚麼目的?總不成就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原振俠仰了仰頭,年輕人道:「你應該就你所知的,告訴我,我把你當朋友!」

  原振俠知道避不過去。對年輕人來說,這必然是一個沉重之極的打擊,這打擊,遲早會降臨在他的身上。原振俠搖著頭,作最後的努力:「可不可以不提這個問題?」

  年輕人目光灼灼,斬釘截鐵:「不能!他們製造死亡,目的何在?」

  原振俠一字一頓:「目的是,取得死者的靈魂,作深入的研究!」

  年輕人陡然一怔,剎那之間,他簡直如同泥塑木雕一樣。只怕在那片刻之間,他連血液都凝結了!原振俠的回答,在普通人聽來,自然怪誕莫名,只怕根本聽不懂。但年輕人卻是一下子就聽懂了的,他震呆的是,在剎那之間,他聯想到的許多問題!

  原振俠望著震呆了的年輕人,看著汗水在他的鼻尖上凝聚,又大滴大滴,落了下來。原振俠緊張得屏住了氣息,過了好一會,年輕人的身子,才陡然震動一下,接著是篩糠也似,一陣劇顫。當他劇烈發抖時,他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了酒瓶,向口中灌酒,儘管他的口張得極大,可是酒還是灑了他一頭一臉。

  原振俠一伸手,自他的手中,奪過酒瓶來。年輕人的喉際,發出了一陣十分怪異的聲響,然後,奇蹟一樣,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完全鎮定了下來。雖然氣息仍然急促,可是已能清楚地說話,他身子向前略俯:「你的意思是,公主──死了,可是她的靈魂卻還在?」

  原振俠小心地回答:「理論上來說,任何人死了,靈魂都在的!」

  年輕人霍然起立:「那不同,人死了之後靈魂在甚麼地方,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完全沒有人知道。可是我卻知道,公主的靈魂,在幽靈星座!」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像是已經知道了公主的下落,甚至雙頰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紅色。

  原振俠知道他在想甚麼,只是以一種十分悲哀的眼光凝視著他。

  年輕人毫無目的地揉著雙手,發出古怪的聲音,來回飛快地走動。然後,又坐了下來,雙手捧住了頭一會,再抬起頭來:「可以假設,所謂幽靈星座,是一個星體。」

  原振俠點頭:「可以這樣假設,不過,我認為那個星體,一定和我們觀念上所知的星體,大不相同──」

  年輕人的聲音低沉:「宇宙間有許多存在,人類都無法了解,例如最近才被人提出的『黑洞』,就神祕莫測,可怕之至。」

  「黑洞」這種宇宙現象,到現在為止,仍然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假說。這是廣義相對論預言的一種暗天體,它被當作是所有星體的墳墓,星體死亡之後的聚集所在。

  從理論上來說,它可以吞噬一切星體,沒有人可以知道黑洞中有甚麼。也許,有朝一日,整個宇宙,都會被黑洞吞噬,變成無邊無涯,永恆的黑暗!

  原振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和瑪仙討論過許多次,可是未曾把幽靈星座,和「黑洞」聯在一起過。

  他苦笑:「如果幽靈星座在『黑洞』中,那和人類所知的不符──光被吸進黑洞之後,尚且無法逸出,他們的使者如何能自由出入?」

  年輕人一字一頓:「黑紗告訴我,她的存在,是一種能量。這種能量,或許比光更特異,可以自由在『黑洞』之中出入?」

  原振俠嘆了一聲:「那一點意義也沒有,幽靈星座可能在『黑洞』之中,可能在另一空間,甚至於在宇宙之外的另一宇宙,全然不可測──」

  年輕人挺立著,望著窗外,久久不動,看來像是一尊雕像一樣。

  原振俠縱使在心中對他寄以萬分同情,但是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過了好一會,年輕人才半轉過身來。自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映在他的臉上,原振俠向他一看,就吃了一驚。

  在那短短的時間中,年輕人的臉上,像是平添了不少皺紋,多了一重十分沉重的滄桑之感。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當年的雪崩,公主的失蹤,絕望的尋找和期待,三年撕心裂肺的酗酒,這一切,都足以使得任何英雄人物變瘋子。然而,降在年輕人身上的打擊還不止此,他知道了自己深愛著的公主的死亡,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可怕之極的靈魂禁錮!

  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甚至無從設想──不能設想,也就是說,公主正陷於無邊無涯的痛苦之中!

  在三年的酗酒生涯之中,年輕人不止一次想到過,死者已矣,不會再有甚麼痛苦,痛苦的是自己。可是這時,他知道了那麼殘酷的一個事實──公主死了,並不是再也沒有痛苦,而是痛苦無休無止,沒有盡頭!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抽搐,所愛的人,承受著那麼悲慘的命運,那簡直令他瘋狂!

  他這時外表的鎮定,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但是心靈上極度的創痛,還是在他的外貌上呈現了出來──剎那之間,自內到外,巨大的悲痛,在心靈上和外型上,都顯露了痕跡──忽然多出來的皺紋,是被悲慘痛苦的利斧,硬生生砍出來的──

  (歷史上,伍子胥因為心情上的焦急,而一夜白頭!)

  原振俠閉上眼睛片刻。年輕人這時看來,誰都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悲傷,但是也可以看到他內心的堅決,那種決定了要做,拚著死也要去做的神情!

  年輕人還沒有說甚麼,原振俠已感到熱血沸騰:「只要我能幫忙的,我一定會努力去做。」

  年輕人緊抿著嘴,聲音像是自他全身,每一個細胞中直接迸出來,而不是發自他的口中:「我要把公主的靈魂救出來──」

  原振俠揚了揚眉。年輕人身子聳動,走到桌前,又大口喝了一口酒,身子挺得更直:「我不奢望可以找到她的身子,使她的靈魂再進入她的體內。但至少,她活的時候,那麼酷愛自由,我絕對不能忍受她死了之後,靈魂竟然受到禁錮!」

  他雖然神情堅強,而且這時也在勉力使自己鎮定,可是講到後來,他的聲音還是在劇烈發顫,幾乎講不完畢。

  然後,再是一口酒──像他那樣喝酒法,看了使人害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絕不能忍受──那──使者──」

  原振俠道:「她們自稱幽冥使者。」

  年輕人的聲音乾澀:「她說──你和瑪仙,是她在地球上的唯一朋友,這──話是甚麼意思?」

  原振俠立時道:「她,她們和我們雖然完全不同,可是她們有了人的形體之後,有一種十分奇怪的現象,在思想方法上,接近人類。她們的心地很好,而且,對男女愛情,十分嚮往。」

  年輕人乾笑了幾聲,原振俠十分嚴肅:「她勸你不要折磨自己,又說只要你快樂,她可以讓你消滅,我認為全是她的真心話──」

  年輕人震動了一下,神情很古怪──想笑,但是由於心中實在太悲痛,又笑不出來,是以才形成了那麼古怪的神情:「你不會想告訴我,說這個不知是甚麼形式的存在──愛上了我吧!」

  原振俠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是不是愛情,我現在不能肯定。但是我絕不懷疑她關心你,要你快樂,不忍看你愁苦──」

  年輕人又乾笑了起來:「那太容易了!是她把公主的靈魂禁錮起來的,她該將之放回來!」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並不說話。年輕人立時覺察:「我說錯了甚麼,還是又有甚麼我是不知道的?」

  原振俠大有感嘆:「就算她有這樣的心意,只怕也在所不能!」

  年輕人揚了揚眉,替代了疑問。

  原振俠努力想把情形說清楚:「被禁錮的靈魂,以一種十分奇特的方式存在──」

  可是他一開始講,就發覺如果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從頭說起,由於一切全是那樣奇門怪誕,全然超乎人類常識範圍之外,聽的人根本沒有法子明白。

  所以,他就向年輕人詳細講了,地球人劉量中和幽冥使者施哲之間的戀愛故事。

  (記述這則奇異的戀愛故事的,是《幽靈星座》這本書。)

  等到原振俠講到,施哲為了要和劉量中在一起,結果採取的方法是,她進入薄片去和劉量中在一起,而不是把劉量中的靈魂釋放出來時,他停了片刻。年輕人緊抿著嘴,目光深遠。

  原振俠道:「如果幽冥使者有能力釋放靈魂,為甚麼不把劉量中的靈魂釋放出來?」

  年輕人並沒有立時回答,看他的神情,他正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原振俠又道:「黑紗正接受幽靈星座的懲罰,喪失了不少原有的能力,不能擺脫人的形體,只怕更沒有能力,使靈魂得到解脫──」

  年輕人來回走著,聲音低沉:「你的說法,可以成立,但施哲和劉量中的情形,並不能概括一切。人類和──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存在,人類的靈魂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連人類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作為施哲,也寧願和他一起受禁錮,不願去冒不可測的危險──」

  原振俠聽得有點癡癡的感覺。他想,施哲對劉量中的愛情,自然深刻無比,也許只有像年輕人那樣,才能了解!

  年輕人對公主有深刻之極的愛情,所以才能了解在深愛之下,人會採取甚麼樣的行動!原振俠自問有愛,可是也絕不敢說,對誰愛得那麼深刻,入心入肺!他沒有這種感情──連事實也證明,瑪仙甚至願意替代他死亡,但他對瑪仙,仍然有著「不做愛情俘虜」的抗拒感。

  他自然不是薄情,只不過是由於他天生的性格──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一個人的每項行動,自然也包括愛得要死要活,還是愛得輕描淡寫在內!

  原振俠也並不覺得,自己這種態度有甚麼不對(在愛情的領域中,根本沒有對或錯),他在極度欣賞年輕人那種生死與共的愛情同時,也沒有要改變自己觀念的意思。事實更是,他就算想改變,也無從改變起。

  年輕人又用力一揮手,昂起了頭:「就算她不能釋放公主的靈魂,那麼,至少,有能力可以把我的靈魂,也禁錮起來,和公主的靈魂在一起──」

  原振俠盯著他,甚麼也不說。年輕人一揚眉:「那樣,我們至少是永遠在一起了──」

  原振俠這才沉聲道:「你那種說法,等於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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