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 胡懷玉企圖撈起海中鬼魂</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 胡懷玉企圖撈起海中鬼魂</h3><br /><br />  離開了研究所之後,胡懷玉駕車,沿海行駛,看到有泊在岸邊的漁船,和在海邊遊玩的小孩子,就停下車來問。停停問問,駛出了七、八公里之後,當他們走向一群,正在海邊追逐嬉戲的孩子時,胡懷玉大叫了一聲,:「是他們了!就是他們!」<br /><br />  他的叫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一起向他圍了過來,這幾個孩子,都幾乎全身精赤,皮膚黑得發光,一看就知道是漁家的孩子。<br /><br />  胡懷玉指著其中的一個道:「還記得我?你賣過一個古裡古怪、圓形的大螺給我!」<br /><br />  那男孩笑著:「記得,好吃嗎?我不喜歡,腥氣得很!」<br /><br />  胡懷玉吸了一口氣,這世上,不必幻想,還真的有人吃過活的菊石!<br /><br />  他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想說不好吃,還是說他沒有吃過。但他問得十分清楚:「你是從哪裡捉到這隻大螺的?」<br /><br />  那孩子搖頭:「不是我捉的,是我三叔用網網上來的。」<br /><br />  孩子的三叔,自然是漁民,陳克生這時也緊張了起來:「你三叔在哪裡?」<br /><br />  孩子向不遠處一指:「在船上!」<br /><br />  離岸不遠處,有幾艘中型的漁船停著。胡懷玉忙道:「請你三叔來,我有重要的話問他!」胡懷玉深知調兵遣將之妙,說著,已數了幾張鈔票,放在孩子的手中。孩子也不含糊,一下子把鈔票緊抓在手中,然後問:「這是給我的,還是給我三叔的?」<br /><br />  胡懷玉連聲道:「只給你的──找你三叔問一些事,我不會白花他的時間!」<br /><br />  附近海面上的漁船,都知道這個古怪的研究所所長,是一個大富翁。那孩子一聲歡呼,向其他的孩子一招手,大家一起全向海水奔去。不一會,水花四濺,一群孩子都已投進了海水之中。<br /><br />  這些自小就在船上長大的孩子,一到了海中,游起水來,就像是魚兒一樣,只見海水中泛起了一股一股的白線。<br /><br />  那全是孩子們在游水向前時,激起的浪花。<br /><br />  這是一幅充滿了活力的景象,看得陳克生心曠神怡。不一會,已看到孩子們紛紛攀上了船,又過了不一會,看到一個成人,出現在甲板上,以手遮額,向岸邊望過來,胡懷玉忙向他揮手。<br /><br />  那成人走到船尾,躍進了一隻舢舨中,就向岸邊划了過來。<br /><br />  那人上了岸,可以看出他膚色粗黑,是一個長得十分扎實的漁民,約莫三十上下年紀。他笑嘻嘻地道:「胡所長,你還記得我嗎?去年,你向我買過一條死魚,那條魚臭得爛腐了,你連說可惜可惜!」<br /><br />  胡懷玉「啊」地一聲:「是啊,我記起來了!」他說著,轉頭向陳克生:「上次我看到他傾倒的一桶死魚之中,有一條好像是古代的無脊魚!」<br /><br />  陳克生怔了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甚麼叫作『好像是』?」<br /><br />  胡懷玉嘆了一聲:「魚身已經腐爛不堪了,所以不能肯定。我買了之後,也沒有作進一步的研究,看來他專門找到古代海洋生物!」<br /><br />  那漁民自然聽不懂兩個生物學家的對話,只是笑嘻嘻地望著胡懷玉:「聽孩子說,所長買了那隻又圓又扁的螺去?那東西有用?」<br /><br />  胡懷玉道:「很值得研究,我還想要!」<br /><br />  漁民搖了搖頭:「我打了一輩子魚,也是第一次打到這樣的螺!」<br /><br />  陳克生忙道:「那麼,請告訴我們在哪裡找到的?」<br /><br />  那漁民搔著頭,現出十分躊躇的神情:「叫我說我說不出來,可是叫我去,我會去!」<br /><br />  漁民的作業方法相當原始,也沒有甚麼標準海圖可供參考,到甚麼海域去捕魚下網,全憑經驗行事。胡懷玉知道這種情形,所以他忙道:「帶我們去。」<br /><br />  漁民側著頭,神情像是很艱難。胡懷玉向他的船看去,看到甲板上正有人在整理魚網。他知道漁民在一次出海之後,必然有一個時期的休息,整理漁網,補充燃料,等候下一次的魚汛期等等。所以,他又遞了一疊鈔票過去:「你先收著,等我回到研究所,再開支票給你!」<br /><br />  那漁民向手上的鈔票看了一下,已是大喜過望,連聲答應。陳克生雖然自己也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可是看胡懷玉花起錢來像流水一樣,也不禁暗暗咋舌,心想著研究所的規模,不知要多少創辦費維持。看胡懷玉這種幻想多於實際的人,可以肯定不是甚麼商界奇才。<br /><br />  他錢是從哪裡來的?這時,陳克生雖然心中起疑,可是自然不會問。若干時日之後,陳克生和胡懷玉熟稔了,他曾在和胡懷玉一起喝酒時,問了一句。胡懷玉的回答是:「我上代留下了很多財產給我!」<br /><br />  令陳克生大惑不解的是,胡懷玉在這樣回答的時候,竟然神情忸怩,十分不好意思,而且也顯然不想再進一步地說下去!<br /><br />  這些是題外話,卻說當時,那漁民約了他們,三小時之後再來,他好去補充燃料。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十分高興,又立刻回到了研究所,開始工作。<br /><br />  他們把那菊石的動物體,小心地自貝殼中取了出來,總算還相當完整。一面小心觀察,一面記錄下來──先用口述的記錄,事後再作整理。<br /><br />  兩個人一開始工作,就忘了時間,直到那漁民找上門來,兩人才連聲道歉。上了船,才感到飢腸轆轆,又勞煩三嬸(漁民的妻子)煮了一大鍋飯,用自曬的鹹魚佐膳,香美無比。陳克生和胡懷玉相對大笑,都認為是生平吃得最舒服的一餐──科學家往往有這種有異於常人的行為,如愛迪生把懷錶當雞蛋,放在鍋中煮之類,不足為奇。<br /><br />  船開航的時候,是傍晚時分,夜航時,那漁民十分有經驗,毫不猶豫。<br /><br />  到了午夜時分,兩人正在甲板上躺著,在海風的吹襲下,大有睡意之際,那漁民過來告訴他們:「到了,我就是在這裡拖網作業。有時落網深了一些,連海底的沙一起拖起來,當然起網的時候,沙會漏下來,不過我相信那隻怪螺,是在沙中的。」<br /><br />  漁民的經驗豐富,科學家知識在行,雙方交談所使用的語言方法雖然不同,可是並無溝通上的困難。<br /><br />  胡懷玉和陳克生聽到這裡,互望了一眼,都已經有了利用吸沙船來尋找活菊石的計畫──各位看到這裡,一定早已明白,何以這個故事一開始,陳克生這個人,會在烈日之下,在進行挖掘海沙的工作了。兜了一個圈子,故事終於使聽的人,知道了一個懸疑的結果,但立刻又進入另一個懸疑之中,這是說故事的好方法之一。<br /><br />  同時,他們兩人這時,也心急得很。胡懷玉道:「是不是可以請你下一網?」<br /><br />  漁民怔了一怔:「所長,我們晚上──都不下網,說是會把──海裡的冤魂網上來!」<br /><br />  胡懷玉聽得哈哈大笑:「漁網又不是無常鬼,哪有拘魂的本事!」<br /><br />  漁民的神情變得十分害怕,竟然在根本沒有甚麼人推他的情形之下,不由自主,退開了兩步,囁嚅著:「一代一代,都那麼傳說,我們夜晚不下網的!」<br /><br />  胡懷玉有點不耐煩了,取出了支票簿來,颼颼地開了一張支票,扯了下來,放在漁民的面前:「你會看吧?」<br /><br />  那一晚月色很好,漁民顯然也認識數目,所以,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喉結上下移動,發出了「嘓」的一聲響,一伸手,把支票取了過去。<br /><br />  然後,他把支票按在胸前,喃喃自語了一會,像是在祝告。又把船上所有參加作業的人,都叫了出來,宣布了要下網。<br /><br />  船上一共有六個人,聽了之後,神色大是古怪。那漁民在大聲說著話(是為了壯膽?):「我們先上香,過往神明,會保佑我們!」<br /><br />  中國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很喜歡借助「過往神明」的力量。相信無時無刻,都有「神明」在四周圍,而且,那些神明,也必然會聽到祝告,和盡到神明必須幫助世人,與執行神明任務的責任。<br /><br />  於是,船上忙碌了起來,先是輪流上香,然後是下網。胡懷玉道:「請用細眼網。」<br /><br />  陳克生大有同感,因為活的菊石,在未成長之前,可能極小,小到只有指甲大小。用細眼的網,就不會撈起來再跌回海中。<br /><br />  反正已經要下網了,大眼和細眼當然無所謂。那漁民答應了之後,又唸唸有詞,祝告了好一會。<br /><br />  拖網下了海,胡懷玉對於漁船的作業,相當在行,他要求下得盡量深。拖網作業,是把網一直沉到海底,然後在海床上拖過去,就算是藏在海床中的生物,也難逃一劫。採珊瑚,就有很多用這種辦法的。但由於這種辦法,對海洋生物的破壞力十分大,而且,也沒有甚麼必要,作業的時間又長,又容易損壞漁網,所以並不是很普遍為漁民採用。<br /><br />  下了網之後,漁船用十分遲緩的速度向前行駛著,漁船上的人,除了胡懷玉和陳克生之外,神情都十分古怪而且緊張。自然,這時他們都被「會把海中的冤魂網上來」的古老傳說所困擾。<br /><br />  古老的傳說,對於深信這種傳說的人來說,都會有著威脅的力量。例如,有傳說對一個骷髏小便,會使那個鬼對自己作刻毒的報復。事實上,也就真的沒有甚麼人敢那樣子做!漁民長期在海上作業,大海無情,忽然平靜,忽然又可以化為怒濤,所以漁民們對於那種古老的傳說,也就格外留意,自小深留在腦中,這時公然違反,可以看出他們都十分不自在。<br /><br />  那漁民也不能例外,他取了一瓶酒出來,和幾個漁民輪流喝著。而且,每個人都一直在喃喃自語,漁民的妻子,未曾斷過上香。<br /><br />  這時候,船上的氣氛,十分詭異。胡懷玉和陳克生雖然不信,可是一切,就像經過一個十分善於營造氣氛的導演,刻意安排一樣,當胡懷玉大喝一聲「起網」之際,連陳克生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像是真會有甚麼冤魂,被從海上網來一樣!<br /><br />  絞起漁網的絞盤在「格格」作響,粗大的尼龍繩被拽起來,漸漸地,漁網的一角,自海水之中,冒了出來。在夜色中看來,沾上了海水的漁網,閃閃生光,十分悅目。<br /><br />  這時,胡懷玉和陳克生並肩站著。看來,漁船上的人手相當吃緊,可是兩人卻也幫不上手。<br /><br />  就在這時候,胡懷玉忽然用力,在陳克生的肩上拍了一下,大聲道:「還記得你的設想?我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真是妙極了!」<br /><br />  陳克生想不到,他在這時候又會忽然提起這件事,他一時之間反倒想不起,問道:「我的甚麼設想?」<br /><br />  胡懷玉瞪了他一眼:「你說的,我是白無常,你是黑無常!」<br /><br />  這時,那漁民恰好在他們兩人的身邊,胡懷玉的聲音又大,漁民一聽到,嚇得臉色煞白,失聲道:「胡所長,你可別──亂說話!」<br /><br />  胡懷玉看到漁民神情驚恐,快樂得像是弄了一個惡作劇的小孩子,向漁民伸了伸舌頭,又向陳克生望來。陳克生想起了自己的假設,他實在不想再和胡懷玉,在這種虛無飄渺的設想中糾纏下去,所以他並不答腔,只是指著漸漸被拽上來的漁網:「快看,網快拉上來了──」<br /><br />  胡懷玉卻不肯放過:「也好,看網到了甚麼。我的新設想,妙不可言,你一定會說我想像力豐富!」<br /><br />  陳克生咕噥了一句:「那是毫無疑問的事!」<br /><br />  他認識胡懷玉並不久,對胡懷玉的其他,可能還一無所知。但是胡懷玉的想像力豐富之至,這一點,卻是絕無疑問的了!<br /><br />  漁網上得相當快,不一會,已有一大半網被拽了上來。這一網的收穫不是太多,因為網已經上了一大半,除了海水之外,還甚麼都沒有看到。<br /><br />  等到漁網上了十之八九,這才看到有百多尾各種各樣的魚,有幾十隻蟹和一些蝦、貝殼類海洋生物。<br /><br />  胡懷玉和陳克生只注意貝類生物。海沙在網眼之中迅速漏下去,魚蝦蟹在網中掙扎著,那些貝類生物,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品種,有些是瓜螺,有些是角螺和蛙螺,並沒有他們所希望的菊石在。<br /><br />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了一眼,他們倒並不十分失望,因為他們並不預期會有那麼好的運氣,一下子就會得到另外的一隻活菊石。<br /><br />  他們全是海洋生物學家,自然知道當年被人類認為絕了種的空棘魚,在非洲東岸,忽然又被發現了一條之後,這種被認為在八千萬年之前,已絕了種的珍貴生物,一直到十三年後,才又發現了第二條!<br /><br />  這一網沒有活的菊石,他們便準備長時間來尋找。那漁民在一旁問:「所長,怎麼辦?」<br /><br />  胡懷玉道:「這些魚獲若你要,可以留著,不過我勸你還是放回大海去的好。因為如果有甚麼大海中的冤魂,被網了上來的話,可以一起放回去!」<br /><br />  他這樣說了之後,神情十分得意,還哈哈大笑了起來。<br /><br />  那漁民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雙手緊握著拳,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得狠狠打上胡懷玉一頓。但多半在這時候,他想起了那張面額不小的支票,所以強忍下氣來,霍然轉過身去。陳克生在一邊,也十分看不上眼,壓低了聲音:「取笑人家傳統的傳說,並不好笑!」<br /><br />  胡懷玉聳了聳肩,漁民已經和他的助手,忙著把漁網的口張開,又放下海中去,好讓網中的魚蝦蟹,又回到海中。<br /><br />  胡懷玉卻又嚷著要回去,所以漁船又緩緩開行。陳克生覺得胡懷玉太自我中心,不是十分容易相處,所以並不多說話。胡懷玉則興奮得有點異常,大聲在說要去安排用吸沙船來搜尋的計畫,並且強調:「我可不怕甚麼海中的冤魂,要日夜開工!」<br /><br />  對於胡懷玉的計畫,陳克生自然認同。但是,對他說話的這種態度,他卻實在不敢恭維,所以,他並不出聲。<br /><br />  胡懷玉卻興奮得像喝了過量的酒一樣,臉色發紅:「我對於你的拘生物靈魂的設想,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確然可以使古代的生物,再在現在出現!」<br /><br />  陳克生冷冷地道:「我的設想,其實是說不通的!」<br /><br />  胡懷玉陡然呆了一呆,不明白何以陳克生會出爾反爾,他望了陳克生片刻,又搖了搖頭。陳克生知道自己若是不說明白,他不肯干休,所以道:「我只不過是開玩笑!你想,就算有了三葉蟲的靈魂,也還要有三葉蟲的身體,才能復活。理論上必須有身體,靈魂才能進入!而且,身體還要完整、新鮮,能發揮身體的功能,你總不能把靈魂,輸入三葉蟲的化石之中吧!」<br /><br /><br />  胡懷玉聽得十分用心,可是他聽了之後,仍然神情十分堅決地搖著頭。陳克生怕他不明白,又進一步解釋:「古埃及人曾堅決相信,人死了之後,靈魂不滅,有朝一日又會回來。所以他們致力於保存屍體,創造了木乃伊。可是他們也枉費心機了,就算他們的靈魂回來了,進入了木乃伊,那算是甚麼呢?」<br /><br />  胡懷玉喃喃地道:「簡直可怖之極!」<br /><br />  陳克生呼了一口氣──胡懷玉終於明白了,他又補充:「沒有古生物的身體,有了古生物的靈魂,也沒有用。所以我的設想,只是一個拙劣的玩笑!」<br /><br />  胡懷玉立時接了上去:「可是卻啟發我,產生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設想!」<br /><br />  陳克生嘆了一聲,反正漁船航行相當慢,那就讓胡懷玉說說他「有趣的設想」吧!<br /><br />  所以,他就作了一個鼓勵胡懷玉說下去的手勢。胡懷玉卻想了一想才道:「誰也不知道靈魂是甚麼樣的,連人的靈魂都不知道是甚麼樣的,何況是生物的靈魂!」<br /><br />  陳克生有點敷衍了事地「嗯」了一聲。<br /><br />  胡懷玉迎著海風,吸了一口氣:「我的設想是,靈魂,其實就是生物的遺傳密碼!」<br /><br />  陳克生是生物學家,自然一聽就可以明白,胡懷玉這樣說法的意思。剎那之間,他感到了相當程度的震動,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海風吹來雖然十分清涼,可是他卻有燥熱的感覺。<br /><br />  他立即明白了胡懷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懷玉的這個設想,雖然十分大膽,有點駭人聽聞,可是理論上,是可以成立的。<br /><br />  遺傳密碼!<br /><br />  所有的生物,都受遺傳密碼控制。實用科學對遺傳密碼所知,還不是太多,只知道存在於細胞的染色體之中。<br /><br />  一種生物的成長過程、成長之後的形態、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遺傳密碼的控制。高級生物如人,受遺傳密碼的控制;低級生物如蟻,也受遺傳密碼控制。<br /><br />  掌握了遺傳密碼,譬如說,掌握了中華雨蛙的遺傳密碼,將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胚胎之中,把這個胚胎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那麼,這個胚胎的發育成長,就完全照雨蛙的形式進行,長成一隻雨蛙。<br /><br />  遺傳密碼傳遞遺傳訊息,遺傳訊息決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態,和內在的生命內容。<br /><br />  陳克生自己,從來也沒有把靈魂和遺傳密碼,聯結在一起設想過,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別人,也曾有過這種匪夷所思的聯想。<br /><br />  胡懷玉可能是作這種聯想的第一人!<br /><br />  從理論上來說,胡懷玉的想法,比圍繞靈魂的種種說法,還要更進一步!<br /><br />  用人來作例子,甲的靈魂,如果在甲的身體之內,那自然從外型到內容,甲全是甲。可是如果甲的靈魂,進入了乙的身體(傳說中有的是這種「借屍還魂」的故事),那麼,只有內容是甲,外型卻是乙。<br /><br />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遣傳密碼,把任何一個才受精的卵子,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換上了甲的遺傳密碼,那麼,這個胚胎成長之後,不論是內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br /><br />  人可以這樣,其他的任何生物也都一樣。遺傳密碼,是任何生物的真正靈魂!<br /><br />  一想到這一點,陳克生不由自主,氣息相當急促,他望著胡懷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胡懷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設想,所以他十分高興:「你看怎麼樣?」<br /><br />  陳克生又吸了一口氣:「十分了不起的設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遺傳密碼,自然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現──不知你有沒有想到,如果──真的能這樣,人──就永遠不會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實驗室中,平空培養出來,只要有這個人的遺傳密碼就可以了!」<br /><br />  胡懷玉也有駭然的神情,用力揮了揮手,像是想把這個怪誕的念頭驅走。他道:「哪裡能達到這個目的?人類科學可能永遠不能達到這一地步!生物蛋白質的合成密碼,哪一個生物學家不想得到這個祕密?」<br /><br />  他接下來,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了很久。陳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並沒有聽清楚他講了些甚麼。<br /><br />  一直到漁船靠了岸,他們兩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於他們的設想所帶來的震撼相當大,所以上了岸之後,他們仍佇立了一會,胡懷玉才道:「我回研究所去工作,你呢?」<br /><br />  陳克生雖然也熱愛工作,而且才有那麼巨大的發現,可是他還未曾到這樣發狂的地步,所以他搖了搖頭:「明天我再來──你準備甚麼時候,公布這個驚人的──本世紀最偉大的生物學發現?」<br /><br />  胡懷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緊張,雙手握住了陳克生的手:「請你保持祕密,別對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標本之後再公布。」<br /><br />  陳克生搖頭:「有一個標本,也可以公布這個發現。」<br /><br />  胡懷玉搖頭,堅持著:「不,我──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處理!」<br /><br />  陳克生理解地拍著他的手背:「這是任何生物學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你的意見。」<br /><br />  胡懷玉呼了一口氣。陳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開始,我去主持找尋的工作!」<br /><br />  有錢好辦事,第二天,準備了一個上午,從下午開始,吸沙船就已經開始在海底吸上大量的海沙。陳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能再找到活的菊石。<br /><br />  陳克生的工作,暫時還沒有收穫──等一等,喂,這個故事,難道不是原振俠傳奇嗎?為甚麼到現在,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現?<br /><br />  當然這個故事是原振俠傳奇,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場的原因有兩個。<br /><br />  一個是,這個故事一開始發生的事,和原振俠一點也扯不上關係──而且看來,根本沒有可能發生任何關係的。<br /><br />  第二個原因是,原振俠醫生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瑪仙在巫師島上被愛神帶走之後,獨自在巫師島上又住了將近一個月的原振俠,看來比白癡也好不了多少。<br /><br />  愛神走了之後,一直沒有信息。原振俠本來還想在巫師島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在島上,情緒只有越來越壞,所以幾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來的。<br /><br />  情緒如此低落,原振俠自然無法工作。他終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語:瑪仙會復原嗎?她不會變成白癡,她會好,會恢復正常。就算好不了,愛神,也請你把她送回來!<br /><br />  關心原振俠的人,都為他的這種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設法。<br /><br />  醫院的院長,也是著急的許多人之中的一個。院長的辦法是:弄一點事情給原振俠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緒恢復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瑪仙忽然鮮蹦活跳地,出現在他的面前!<br /><br />  院長給原振俠做的事,是醫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長就派人請了原振俠,到他的辦公室去。<br /><br />  原振俠雙頰瘦削,無精打采,本來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換了一個人。好些女護士過來和他打招呼,幾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著淚,原振俠卻只是苦笑。<br /><br />  他在院長的對面坐了下來,院長望著他:「醫院準備擴建,你是知道的了!」<br /><br />  原振俠連點頭都懶得點,只是「嗯」了一聲。<br /><br />  院長伸手指了一指:「我們買下了右鄰的那所舊房子,連地,有將近三千平方公尺。」<br /><br />  院長說得很興奮,可是原振俠雙眼失神,連「嗯」也懶得「嗯」了。<br /><br />  院長搓著手:「那業主,是一個怪老頭子,地價倒還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連串的附帶條件。我想派你去談判一下,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條件,不要訂得那麼苛刻。」<br /><br />  原振俠搖頭:「我不是這方面的專才。」<br /><br />  院長有點生氣,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專才,振作一點!」<br /><br />  院長的動作,只是令得原振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他仍然目光渙散。<br /><br />  院長嘆了一聲:「我實在派不出別人,反正你沒有事,找點事情做做不好嗎?那業主開出來的條件,古怪之極,你會有興趣的!」<br /><br />  原振俠在心目中對自己說:「不會的,沒有甚麼事可以使我有興趣!」<br /><br />  院長說著,又把一個文件夾推到了原振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br /><br />  原振俠甚至不想接,他雙手仍然垂著,碰也不碰那文件夾。院長的脾氣算是好到了家,又替他把文件夾打了開來,原振俠這才勉強望了一眼。<br /><br />  他一看到了文件夾中的紙張,倒令得他的眼睛睜大了許多。<br /><br />  那是一疊印製得十分精美的箋紙,上佳的玉版紙上,印著淺淺的梅和石,左下方有兩顆朱印,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閑老人」。<br /><br />  在那麼精美的箋紙上寫的是毛筆字,草書。<br /><br />  這種草書,三十歲以下而可以看得懂的人,一萬個之中只怕沒有一個。<br /><br />  院長看到原振俠注意了,指著道:「還好我學過書法,倒看得懂,你呢?」<br /><br />  原振俠點了點頭:「我學過草書,看得懂,這──老人家的書法極好!」<br /><br />  院長笑:「文體也好,儼然是四六駢文,真想不到現在還有這樣的人。」<br /><br />  原振俠看到第一句是「不閑園,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說,這樣的人,是不肯出售祖居的。」<br /><br />  院長點頭:「說得不錯,醫院方面,早就和他接頭,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會知道!」<br /><br />  原振俠拿了文件夾:「我到我的辦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給你答覆!」<br /><br />  院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原振俠便拿著文件夾,離開了院長辦公室。當他乘搭電梯,到他自己的辦公室去的時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電梯中第一次見到瑪仙的情形。那令他難過得閉上了眼睛──從那時起,到如今,彷彿已過了許多年,但事實上,也並沒有多少年。<br /><br />  到了他自己的辦公室之後,他又怔怔地坐了好一會,才打開文件夾,看著寫在精美箋紙上的文字。<br /><br />  看完之後,他不禁有點發呆。那位自號「不閑老人」的業主,文采斐然,的確大有四六駢文的味道。他講述說,不閑園在清朝中葉建造,是他祖上的基業,建成之後,祖先百子千孫的願望,未能實現,反倒人口越來越是凋零。到了他這一代,先後娶了七個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傷心。<br /><br />  可是,他出售舊屋的原因,還不是為了這個。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筆記之中,發現這屋子在蓋造的時候,可能曾受了某種魘法作祟。作祟用的祟物,可能還在屋子的某一角落,或者是在地下。<br /><br />  所以他提出的條件是,拆卸舊屋子,不能用機械,要用人手。<br /><br />  而且,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br /><br />  在整個屋子拆除之後,還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尋祟物。<br /><br />  「余雖已七十古稀之齡,然身壯力健,驅除祟物之後,俾有生育之機,則不致絕後矣!」──這是不閑老人最後的句子。<br /><br />  原振俠看完之後,先是罵了幾句,但接著,又大是神傷──他又想起了瑪仙。<br /><br />  作祟,也是巫術的一種。原振俠想,若是真有甚麼祟物的話,瑪仙一眼就能看出來!可是現在,瑪仙在甚麼地方,怎麼樣了?<br /><br />  他閉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陽穴上,可是那也不能減輕他心中的傷痛。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又睜開眼來。<br /><br />  這個文采斐然,書法極佳的七旬老翁,還在念念不忘生兒子──不然,他就「絕後」了。對一個有著傳統觀念的老人來說,只怕再也沒有比「絕後」更可怕的事了!<br /><br />  所以,說穿了,他肯出讓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執地認為他不能生育,與他整個家族人丁越來越稀少的原因,是由於建這房子的時候,曾有人作了法,害了他!<br /><br />  這種起屋時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俠倒也聽過不少,大都活龍活現,十分有趣,形式大抵相類,都含有懲戒為富不仁或守財奴的意思在內。也有的故事是寫惡意陷害,或者利用這個方法來報仇的。<br /><br />  所以,施這種魘法,後果也可大可小。例如為富不仁的財主,在建屋時刻薄工匠,若是遇上了會施法的,那就會有惡作劇式的報復,諸如放一隻博浪鼓在大樑上,這間屋子,就會不時在半夜聽到「咚咚」的鼓聲。<br /><br />  (現在的青年人,還知道「博浪鼓」是甚麼東西嗎?)<br /><br />  如果放一隻死老鼠在屋子的任何角落,那麼屋子就會聽到老鼠的囓咬聲、抓搔聲,甚至會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來晃去,等等。<br /><br />  這種惡作劇式的施法,都只能達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見怪不怪,倒也無甚大礙的。<br /><br />  可是報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卻兇狠可怕得多,會有血淋淋的惡果。像是偷藏起了一柄利斧,這宅子就會出兇殺案,兇手行兇的武器,也必然是斧頭。甚至有可以令得住宅主人滿門抄斬的,十分邪惡,令人髮指。<br /><br />  在對巫術有了一定的認識之後,原振俠早已把這種魘法,當作了是巫術的一部分。所以,對於巨宅之內,可能有祟物這一點,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皺眉的是,對於這樣一個熱切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實在想不出用甚麼方法去說服他才好。<br /><br />  勸他不要那樣做,那是決無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條件,只怕單是拆卸舊屋子,就得花上一年的時間,而且,還必然會浪費大量金錢!<br /><br />  原振俠想了一會,打電話到院長辦公室,問:「怎麼和這個不閑老人會面?」<br /><br />  院長聽得原振俠這樣問,知道他肯接受這個任務了,心中十分高興:「約在律師事務所中進行談判,嗯,陳健南大律師事務所。」<br /><br />  原振俠聽了,只是隨便答應了一聲。因為這時,「陳健南大律師」對他來說,並沒有特別的意義。<br /><br />  後來,當然十分有關係了。因為陳健南大律師,是海洋生物學家陳克生的父親,而陳克生,則正在進行搜尋活菊石的行動。</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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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胡懷玉企圖撈起海中鬼魂



  離開了研究所之後,胡懷玉駕車,沿海行駛,看到有泊在岸邊的漁船,和在海邊遊玩的小孩子,就停下車來問。停停問問,駛出了七、八公里之後,當他們走向一群,正在海邊追逐嬉戲的孩子時,胡懷玉大叫了一聲,:「是他們了!就是他們!」

  他的叫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一起向他圍了過來,這幾個孩子,都幾乎全身精赤,皮膚黑得發光,一看就知道是漁家的孩子。

  胡懷玉指著其中的一個道:「還記得我?你賣過一個古裡古怪、圓形的大螺給我!」

  那男孩笑著:「記得,好吃嗎?我不喜歡,腥氣得很!」

  胡懷玉吸了一口氣,這世上,不必幻想,還真的有人吃過活的菊石!

  他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他想說不好吃,還是說他沒有吃過。但他問得十分清楚:「你是從哪裡捉到這隻大螺的?」

  那孩子搖頭:「不是我捉的,是我三叔用網網上來的。」

  孩子的三叔,自然是漁民,陳克生這時也緊張了起來:「你三叔在哪裡?」

  孩子向不遠處一指:「在船上!」

  離岸不遠處,有幾艘中型的漁船停著。胡懷玉忙道:「請你三叔來,我有重要的話問他!」胡懷玉深知調兵遣將之妙,說著,已數了幾張鈔票,放在孩子的手中。孩子也不含糊,一下子把鈔票緊抓在手中,然後問:「這是給我的,還是給我三叔的?」

  胡懷玉連聲道:「只給你的──找你三叔問一些事,我不會白花他的時間!」

  附近海面上的漁船,都知道這個古怪的研究所所長,是一個大富翁。那孩子一聲歡呼,向其他的孩子一招手,大家一起全向海水奔去。不一會,水花四濺,一群孩子都已投進了海水之中。

  這些自小就在船上長大的孩子,一到了海中,游起水來,就像是魚兒一樣,只見海水中泛起了一股一股的白線。

  那全是孩子們在游水向前時,激起的浪花。

  這是一幅充滿了活力的景象,看得陳克生心曠神怡。不一會,已看到孩子們紛紛攀上了船,又過了不一會,看到一個成人,出現在甲板上,以手遮額,向岸邊望過來,胡懷玉忙向他揮手。

  那成人走到船尾,躍進了一隻舢舨中,就向岸邊划了過來。

  那人上了岸,可以看出他膚色粗黑,是一個長得十分扎實的漁民,約莫三十上下年紀。他笑嘻嘻地道:「胡所長,你還記得我嗎?去年,你向我買過一條死魚,那條魚臭得爛腐了,你連說可惜可惜!」

  胡懷玉「啊」地一聲:「是啊,我記起來了!」他說著,轉頭向陳克生:「上次我看到他傾倒的一桶死魚之中,有一條好像是古代的無脊魚!」

  陳克生怔了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甚麼叫作『好像是』?」

  胡懷玉嘆了一聲:「魚身已經腐爛不堪了,所以不能肯定。我買了之後,也沒有作進一步的研究,看來他專門找到古代海洋生物!」

  那漁民自然聽不懂兩個生物學家的對話,只是笑嘻嘻地望著胡懷玉:「聽孩子說,所長買了那隻又圓又扁的螺去?那東西有用?」

  胡懷玉道:「很值得研究,我還想要!」

  漁民搖了搖頭:「我打了一輩子魚,也是第一次打到這樣的螺!」

  陳克生忙道:「那麼,請告訴我們在哪裡找到的?」

  那漁民搔著頭,現出十分躊躇的神情:「叫我說我說不出來,可是叫我去,我會去!」

  漁民的作業方法相當原始,也沒有甚麼標準海圖可供參考,到甚麼海域去捕魚下網,全憑經驗行事。胡懷玉知道這種情形,所以他忙道:「帶我們去。」

  漁民側著頭,神情像是很艱難。胡懷玉向他的船看去,看到甲板上正有人在整理魚網。他知道漁民在一次出海之後,必然有一個時期的休息,整理漁網,補充燃料,等候下一次的魚汛期等等。所以,他又遞了一疊鈔票過去:「你先收著,等我回到研究所,再開支票給你!」

  那漁民向手上的鈔票看了一下,已是大喜過望,連聲答應。陳克生雖然自己也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可是看胡懷玉花起錢來像流水一樣,也不禁暗暗咋舌,心想著研究所的規模,不知要多少創辦費維持。看胡懷玉這種幻想多於實際的人,可以肯定不是甚麼商界奇才。

  他錢是從哪裡來的?這時,陳克生雖然心中起疑,可是自然不會問。若干時日之後,陳克生和胡懷玉熟稔了,他曾在和胡懷玉一起喝酒時,問了一句。胡懷玉的回答是:「我上代留下了很多財產給我!」

  令陳克生大惑不解的是,胡懷玉在這樣回答的時候,竟然神情忸怩,十分不好意思,而且也顯然不想再進一步地說下去!

  這些是題外話,卻說當時,那漁民約了他們,三小時之後再來,他好去補充燃料。胡懷玉和陳克生兩人十分高興,又立刻回到了研究所,開始工作。

  他們把那菊石的動物體,小心地自貝殼中取了出來,總算還相當完整。一面小心觀察,一面記錄下來──先用口述的記錄,事後再作整理。

  兩個人一開始工作,就忘了時間,直到那漁民找上門來,兩人才連聲道歉。上了船,才感到飢腸轆轆,又勞煩三嬸(漁民的妻子)煮了一大鍋飯,用自曬的鹹魚佐膳,香美無比。陳克生和胡懷玉相對大笑,都認為是生平吃得最舒服的一餐──科學家往往有這種有異於常人的行為,如愛迪生把懷錶當雞蛋,放在鍋中煮之類,不足為奇。

  船開航的時候,是傍晚時分,夜航時,那漁民十分有經驗,毫不猶豫。

  到了午夜時分,兩人正在甲板上躺著,在海風的吹襲下,大有睡意之際,那漁民過來告訴他們:「到了,我就是在這裡拖網作業。有時落網深了一些,連海底的沙一起拖起來,當然起網的時候,沙會漏下來,不過我相信那隻怪螺,是在沙中的。」

  漁民的經驗豐富,科學家知識在行,雙方交談所使用的語言方法雖然不同,可是並無溝通上的困難。

  胡懷玉和陳克生聽到這裡,互望了一眼,都已經有了利用吸沙船來尋找活菊石的計畫──各位看到這裡,一定早已明白,何以這個故事一開始,陳克生這個人,會在烈日之下,在進行挖掘海沙的工作了。兜了一個圈子,故事終於使聽的人,知道了一個懸疑的結果,但立刻又進入另一個懸疑之中,這是說故事的好方法之一。

  同時,他們兩人這時,也心急得很。胡懷玉道:「是不是可以請你下一網?」

  漁民怔了一怔:「所長,我們晚上──都不下網,說是會把──海裡的冤魂網上來!」

  胡懷玉聽得哈哈大笑:「漁網又不是無常鬼,哪有拘魂的本事!」

  漁民的神情變得十分害怕,竟然在根本沒有甚麼人推他的情形之下,不由自主,退開了兩步,囁嚅著:「一代一代,都那麼傳說,我們夜晚不下網的!」

  胡懷玉有點不耐煩了,取出了支票簿來,颼颼地開了一張支票,扯了下來,放在漁民的面前:「你會看吧?」

  那一晚月色很好,漁民顯然也認識數目,所以,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喉結上下移動,發出了「嘓」的一聲響,一伸手,把支票取了過去。

  然後,他把支票按在胸前,喃喃自語了一會,像是在祝告。又把船上所有參加作業的人,都叫了出來,宣布了要下網。

  船上一共有六個人,聽了之後,神色大是古怪。那漁民在大聲說著話(是為了壯膽?):「我們先上香,過往神明,會保佑我們!」

  中國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很喜歡借助「過往神明」的力量。相信無時無刻,都有「神明」在四周圍,而且,那些神明,也必然會聽到祝告,和盡到神明必須幫助世人,與執行神明任務的責任。

  於是,船上忙碌了起來,先是輪流上香,然後是下網。胡懷玉道:「請用細眼網。」

  陳克生大有同感,因為活的菊石,在未成長之前,可能極小,小到只有指甲大小。用細眼的網,就不會撈起來再跌回海中。

  反正已經要下網了,大眼和細眼當然無所謂。那漁民答應了之後,又唸唸有詞,祝告了好一會。

  拖網下了海,胡懷玉對於漁船的作業,相當在行,他要求下得盡量深。拖網作業,是把網一直沉到海底,然後在海床上拖過去,就算是藏在海床中的生物,也難逃一劫。採珊瑚,就有很多用這種辦法的。但由於這種辦法,對海洋生物的破壞力十分大,而且,也沒有甚麼必要,作業的時間又長,又容易損壞漁網,所以並不是很普遍為漁民採用。

  下了網之後,漁船用十分遲緩的速度向前行駛著,漁船上的人,除了胡懷玉和陳克生之外,神情都十分古怪而且緊張。自然,這時他們都被「會把海中的冤魂網上來」的古老傳說所困擾。

  古老的傳說,對於深信這種傳說的人來說,都會有著威脅的力量。例如,有傳說對一個骷髏小便,會使那個鬼對自己作刻毒的報復。事實上,也就真的沒有甚麼人敢那樣子做!漁民長期在海上作業,大海無情,忽然平靜,忽然又可以化為怒濤,所以漁民們對於那種古老的傳說,也就格外留意,自小深留在腦中,這時公然違反,可以看出他們都十分不自在。

  那漁民也不能例外,他取了一瓶酒出來,和幾個漁民輪流喝著。而且,每個人都一直在喃喃自語,漁民的妻子,未曾斷過上香。

  這時候,船上的氣氛,十分詭異。胡懷玉和陳克生雖然不信,可是一切,就像經過一個十分善於營造氣氛的導演,刻意安排一樣,當胡懷玉大喝一聲「起網」之際,連陳克生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像是真會有甚麼冤魂,被從海上網來一樣!

  絞起漁網的絞盤在「格格」作響,粗大的尼龍繩被拽起來,漸漸地,漁網的一角,自海水之中,冒了出來。在夜色中看來,沾上了海水的漁網,閃閃生光,十分悅目。

  這時,胡懷玉和陳克生並肩站著。看來,漁船上的人手相當吃緊,可是兩人卻也幫不上手。

  就在這時候,胡懷玉忽然用力,在陳克生的肩上拍了一下,大聲道:「還記得你的設想?我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真是妙極了!」

  陳克生想不到,他在這時候又會忽然提起這件事,他一時之間反倒想不起,問道:「我的甚麼設想?」

  胡懷玉瞪了他一眼:「你說的,我是白無常,你是黑無常!」

  這時,那漁民恰好在他們兩人的身邊,胡懷玉的聲音又大,漁民一聽到,嚇得臉色煞白,失聲道:「胡所長,你可別──亂說話!」

  胡懷玉看到漁民神情驚恐,快樂得像是弄了一個惡作劇的小孩子,向漁民伸了伸舌頭,又向陳克生望來。陳克生想起了自己的假設,他實在不想再和胡懷玉,在這種虛無飄渺的設想中糾纏下去,所以他並不答腔,只是指著漸漸被拽上來的漁網:「快看,網快拉上來了──」

  胡懷玉卻不肯放過:「也好,看網到了甚麼。我的新設想,妙不可言,你一定會說我想像力豐富!」

  陳克生咕噥了一句:「那是毫無疑問的事!」

  他認識胡懷玉並不久,對胡懷玉的其他,可能還一無所知。但是胡懷玉的想像力豐富之至,這一點,卻是絕無疑問的了!

  漁網上得相當快,不一會,已有一大半網被拽了上來。這一網的收穫不是太多,因為網已經上了一大半,除了海水之外,還甚麼都沒有看到。

  等到漁網上了十之八九,這才看到有百多尾各種各樣的魚,有幾十隻蟹和一些蝦、貝殼類海洋生物。

  胡懷玉和陳克生只注意貝類生物。海沙在網眼之中迅速漏下去,魚蝦蟹在網中掙扎著,那些貝類生物,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品種,有些是瓜螺,有些是角螺和蛙螺,並沒有他們所希望的菊石在。

  胡懷玉和陳克生互望了一眼,他們倒並不十分失望,因為他們並不預期會有那麼好的運氣,一下子就會得到另外的一隻活菊石。

  他們全是海洋生物學家,自然知道當年被人類認為絕了種的空棘魚,在非洲東岸,忽然又被發現了一條之後,這種被認為在八千萬年之前,已絕了種的珍貴生物,一直到十三年後,才又發現了第二條!

  這一網沒有活的菊石,他們便準備長時間來尋找。那漁民在一旁問:「所長,怎麼辦?」

  胡懷玉道:「這些魚獲若你要,可以留著,不過我勸你還是放回大海去的好。因為如果有甚麼大海中的冤魂,被網了上來的話,可以一起放回去!」

  他這樣說了之後,神情十分得意,還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漁民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雙手緊握著拳,看他的樣子,像是恨不得狠狠打上胡懷玉一頓。但多半在這時候,他想起了那張面額不小的支票,所以強忍下氣來,霍然轉過身去。陳克生在一邊,也十分看不上眼,壓低了聲音:「取笑人家傳統的傳說,並不好笑!」

  胡懷玉聳了聳肩,漁民已經和他的助手,忙著把漁網的口張開,又放下海中去,好讓網中的魚蝦蟹,又回到海中。

  胡懷玉卻又嚷著要回去,所以漁船又緩緩開行。陳克生覺得胡懷玉太自我中心,不是十分容易相處,所以並不多說話。胡懷玉則興奮得有點異常,大聲在說要去安排用吸沙船來搜尋的計畫,並且強調:「我可不怕甚麼海中的冤魂,要日夜開工!」

  對於胡懷玉的計畫,陳克生自然認同。但是,對他說話的這種態度,他卻實在不敢恭維,所以,他並不出聲。

  胡懷玉卻興奮得像喝了過量的酒一樣,臉色發紅:「我對於你的拘生物靈魂的設想,有了進一步的補充,確然可以使古代的生物,再在現在出現!」

  陳克生冷冷地道:「我的設想,其實是說不通的!」

  胡懷玉陡然呆了一呆,不明白何以陳克生會出爾反爾,他望了陳克生片刻,又搖了搖頭。陳克生知道自己若是不說明白,他不肯干休,所以道:「我只不過是開玩笑!你想,就算有了三葉蟲的靈魂,也還要有三葉蟲的身體,才能復活。理論上必須有身體,靈魂才能進入!而且,身體還要完整、新鮮,能發揮身體的功能,你總不能把靈魂,輸入三葉蟲的化石之中吧!」


  胡懷玉聽得十分用心,可是他聽了之後,仍然神情十分堅決地搖著頭。陳克生怕他不明白,又進一步解釋:「古埃及人曾堅決相信,人死了之後,靈魂不滅,有朝一日又會回來。所以他們致力於保存屍體,創造了木乃伊。可是他們也枉費心機了,就算他們的靈魂回來了,進入了木乃伊,那算是甚麼呢?」

  胡懷玉喃喃地道:「簡直可怖之極!」

  陳克生呼了一口氣──胡懷玉終於明白了,他又補充:「沒有古生物的身體,有了古生物的靈魂,也沒有用。所以我的設想,只是一個拙劣的玩笑!」

  胡懷玉立時接了上去:「可是卻啟發我,產生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設想!」

  陳克生嘆了一聲,反正漁船航行相當慢,那就讓胡懷玉說說他「有趣的設想」吧!

  所以,他就作了一個鼓勵胡懷玉說下去的手勢。胡懷玉卻想了一想才道:「誰也不知道靈魂是甚麼樣的,連人的靈魂都不知道是甚麼樣的,何況是生物的靈魂!」

  陳克生有點敷衍了事地「嗯」了一聲。

  胡懷玉迎著海風,吸了一口氣:「我的設想是,靈魂,其實就是生物的遺傳密碼!」

  陳克生是生物學家,自然一聽就可以明白,胡懷玉這樣說法的意思。剎那之間,他感到了相當程度的震動,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呼。海風吹來雖然十分清涼,可是他卻有燥熱的感覺。

  他立即明白了胡懷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懷玉的這個設想,雖然十分大膽,有點駭人聽聞,可是理論上,是可以成立的。

  遺傳密碼!

  所有的生物,都受遺傳密碼控制。實用科學對遺傳密碼所知,還不是太多,只知道存在於細胞的染色體之中。

  一種生物的成長過程、成長之後的形態、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遺傳密碼的控制。高級生物如人,受遺傳密碼的控制;低級生物如蟻,也受遺傳密碼控制。

  掌握了遺傳密碼,譬如說,掌握了中華雨蛙的遺傳密碼,將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胚胎之中,把這個胚胎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那麼,這個胚胎的發育成長,就完全照雨蛙的形式進行,長成一隻雨蛙。

  遺傳密碼傳遞遺傳訊息,遺傳訊息決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態,和內在的生命內容。

  陳克生自己,從來也沒有把靈魂和遺傳密碼,聯結在一起設想過,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別人,也曾有過這種匪夷所思的聯想。

  胡懷玉可能是作這種聯想的第一人!

  從理論上來說,胡懷玉的想法,比圍繞靈魂的種種說法,還要更進一步!

  用人來作例子,甲的靈魂,如果在甲的身體之內,那自然從外型到內容,甲全是甲。可是如果甲的靈魂,進入了乙的身體(傳說中有的是這種「借屍還魂」的故事),那麼,只有內容是甲,外型卻是乙。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遣傳密碼,把任何一個才受精的卵子,原來的遺傳密碼改變,換上了甲的遺傳密碼,那麼,這個胚胎成長之後,不論是內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

  人可以這樣,其他的任何生物也都一樣。遺傳密碼,是任何生物的真正靈魂!

  一想到這一點,陳克生不由自主,氣息相當急促,他望著胡懷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胡懷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設想,所以他十分高興:「你看怎麼樣?」

  陳克生又吸了一口氣:「十分了不起的設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遺傳密碼,自然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現──不知你有沒有想到,如果──真的能這樣,人──就永遠不會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實驗室中,平空培養出來,只要有這個人的遺傳密碼就可以了!」

  胡懷玉也有駭然的神情,用力揮了揮手,像是想把這個怪誕的念頭驅走。他道:「哪裡能達到這個目的?人類科學可能永遠不能達到這一地步!生物蛋白質的合成密碼,哪一個生物學家不想得到這個祕密?」

  他接下來,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了很久。陳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並沒有聽清楚他講了些甚麼。

  一直到漁船靠了岸,他們兩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於他們的設想所帶來的震撼相當大,所以上了岸之後,他們仍佇立了一會,胡懷玉才道:「我回研究所去工作,你呢?」

  陳克生雖然也熱愛工作,而且才有那麼巨大的發現,可是他還未曾到這樣發狂的地步,所以他搖了搖頭:「明天我再來──你準備甚麼時候,公布這個驚人的──本世紀最偉大的生物學發現?」

  胡懷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緊張,雙手握住了陳克生的手:「請你保持祕密,別對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標本之後再公布。」

  陳克生搖頭:「有一個標本,也可以公布這個發現。」

  胡懷玉搖頭,堅持著:「不,我──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處理!」

  陳克生理解地拍著他的手背:「這是任何生物學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你的意見。」

  胡懷玉呼了一口氣。陳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開始,我去主持找尋的工作!」

  有錢好辦事,第二天,準備了一個上午,從下午開始,吸沙船就已經開始在海底吸上大量的海沙。陳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能再找到活的菊石。

  陳克生的工作,暫時還沒有收穫──等一等,喂,這個故事,難道不是原振俠傳奇嗎?為甚麼到現在,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現?

  當然這個故事是原振俠傳奇,原振俠醫生還沒有出場的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這個故事一開始發生的事,和原振俠一點也扯不上關係──而且看來,根本沒有可能發生任何關係的。

  第二個原因是,原振俠醫生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瑪仙在巫師島上被愛神帶走之後,獨自在巫師島上又住了將近一個月的原振俠,看來比白癡也好不了多少。

  愛神走了之後,一直沒有信息。原振俠本來還想在巫師島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在島上,情緒只有越來越壞,所以幾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來的。

  情緒如此低落,原振俠自然無法工作。他終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語:瑪仙會復原嗎?她不會變成白癡,她會好,會恢復正常。就算好不了,愛神,也請你把她送回來!

  關心原振俠的人,都為他的這種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設法。

  醫院的院長,也是著急的許多人之中的一個。院長的辦法是:弄一點事情給原振俠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緒恢復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瑪仙忽然鮮蹦活跳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院長給原振俠做的事,是醫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長就派人請了原振俠,到他的辦公室去。

  原振俠雙頰瘦削,無精打采,本來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換了一個人。好些女護士過來和他打招呼,幾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著淚,原振俠卻只是苦笑。

  他在院長的對面坐了下來,院長望著他:「醫院準備擴建,你是知道的了!」

  原振俠連點頭都懶得點,只是「嗯」了一聲。

  院長伸手指了一指:「我們買下了右鄰的那所舊房子,連地,有將近三千平方公尺。」

  院長說得很興奮,可是原振俠雙眼失神,連「嗯」也懶得「嗯」了。

  院長搓著手:「那業主,是一個怪老頭子,地價倒還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連串的附帶條件。我想派你去談判一下,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條件,不要訂得那麼苛刻。」

  原振俠搖頭:「我不是這方面的專才。」

  院長有點生氣,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專才,振作一點!」

  院長的動作,只是令得原振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他仍然目光渙散。

  院長嘆了一聲:「我實在派不出別人,反正你沒有事,找點事情做做不好嗎?那業主開出來的條件,古怪之極,你會有興趣的!」

  原振俠在心目中對自己說:「不會的,沒有甚麼事可以使我有興趣!」

  院長說著,又把一個文件夾推到了原振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

  原振俠甚至不想接,他雙手仍然垂著,碰也不碰那文件夾。院長的脾氣算是好到了家,又替他把文件夾打了開來,原振俠這才勉強望了一眼。

  他一看到了文件夾中的紙張,倒令得他的眼睛睜大了許多。

  那是一疊印製得十分精美的箋紙,上佳的玉版紙上,印著淺淺的梅和石,左下方有兩顆朱印,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閑老人」。

  在那麼精美的箋紙上寫的是毛筆字,草書。

  這種草書,三十歲以下而可以看得懂的人,一萬個之中只怕沒有一個。

  院長看到原振俠注意了,指著道:「還好我學過書法,倒看得懂,你呢?」

  原振俠點了點頭:「我學過草書,看得懂,這──老人家的書法極好!」

  院長笑:「文體也好,儼然是四六駢文,真想不到現在還有這樣的人。」

  原振俠看到第一句是「不閑園,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說,這樣的人,是不肯出售祖居的。」

  院長點頭:「說得不錯,醫院方面,早就和他接頭,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會知道!」

  原振俠拿了文件夾:「我到我的辦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給你答覆!」

  院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原振俠便拿著文件夾,離開了院長辦公室。當他乘搭電梯,到他自己的辦公室去的時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電梯中第一次見到瑪仙的情形。那令他難過得閉上了眼睛──從那時起,到如今,彷彿已過了許多年,但事實上,也並沒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辦公室之後,他又怔怔地坐了好一會,才打開文件夾,看著寫在精美箋紙上的文字。

  看完之後,他不禁有點發呆。那位自號「不閑老人」的業主,文采斐然,的確大有四六駢文的味道。他講述說,不閑園在清朝中葉建造,是他祖上的基業,建成之後,祖先百子千孫的願望,未能實現,反倒人口越來越是凋零。到了他這一代,先後娶了七個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傷心。

  可是,他出售舊屋的原因,還不是為了這個。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筆記之中,發現這屋子在蓋造的時候,可能曾受了某種魘法作祟。作祟用的祟物,可能還在屋子的某一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條件是,拆卸舊屋子,不能用機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個屋子拆除之後,還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尋祟物。

  「余雖已七十古稀之齡,然身壯力健,驅除祟物之後,俾有生育之機,則不致絕後矣!」──這是不閑老人最後的句子。

  原振俠看完之後,先是罵了幾句,但接著,又大是神傷──他又想起了瑪仙。

  作祟,也是巫術的一種。原振俠想,若是真有甚麼祟物的話,瑪仙一眼就能看出來!可是現在,瑪仙在甚麼地方,怎麼樣了?

  他閉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陽穴上,可是那也不能減輕他心中的傷痛。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又睜開眼來。

  這個文采斐然,書法極佳的七旬老翁,還在念念不忘生兒子──不然,他就「絕後」了。對一個有著傳統觀念的老人來說,只怕再也沒有比「絕後」更可怕的事了!

  所以,說穿了,他肯出讓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執地認為他不能生育,與他整個家族人丁越來越稀少的原因,是由於建這房子的時候,曾有人作了法,害了他!

  這種起屋時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俠倒也聽過不少,大都活龍活現,十分有趣,形式大抵相類,都含有懲戒為富不仁或守財奴的意思在內。也有的故事是寫惡意陷害,或者利用這個方法來報仇的。

  所以,施這種魘法,後果也可大可小。例如為富不仁的財主,在建屋時刻薄工匠,若是遇上了會施法的,那就會有惡作劇式的報復,諸如放一隻博浪鼓在大樑上,這間屋子,就會不時在半夜聽到「咚咚」的鼓聲。

  (現在的青年人,還知道「博浪鼓」是甚麼東西嗎?)

  如果放一隻死老鼠在屋子的任何角落,那麼屋子就會聽到老鼠的囓咬聲、抓搔聲,甚至會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來晃去,等等。

  這種惡作劇式的施法,都只能達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見怪不怪,倒也無甚大礙的。

  可是報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卻兇狠可怕得多,會有血淋淋的惡果。像是偷藏起了一柄利斧,這宅子就會出兇殺案,兇手行兇的武器,也必然是斧頭。甚至有可以令得住宅主人滿門抄斬的,十分邪惡,令人髮指。

  在對巫術有了一定的認識之後,原振俠早已把這種魘法,當作了是巫術的一部分。所以,對於巨宅之內,可能有祟物這一點,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皺眉的是,對於這樣一個熱切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實在想不出用甚麼方法去說服他才好。

  勸他不要那樣做,那是決無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條件,只怕單是拆卸舊屋子,就得花上一年的時間,而且,還必然會浪費大量金錢!

  原振俠想了一會,打電話到院長辦公室,問:「怎麼和這個不閑老人會面?」

  院長聽得原振俠這樣問,知道他肯接受這個任務了,心中十分高興:「約在律師事務所中進行談判,嗯,陳健南大律師事務所。」

  原振俠聽了,只是隨便答應了一聲。因為這時,「陳健南大律師」對他來說,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後來,當然十分有關係了。因為陳健南大律師,是海洋生物學家陳克生的父親,而陳克生,則正在進行搜尋活菊石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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