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夢中──《黑笑小說》的奇想世界
所謂的搞笑，其實一點都不溫和。如同剛才說的，因為搞笑的根源在於惡意，相當具攻擊性；而就是由於有了那股狠勁，讀者才會覺得好笑。
──京極夏彥／《毒笑小說》卷末特別對談
在三年前我初次讀完《白夜行》和《信》的時候，被作者的「心狠手辣」給嚇著了，半開玩笑地跟人說「東野圭吾真是殘酷的作家」，每次想到要讀他的小說都覺得有點退縮。但後來我發現，這種「殘酷」在搞笑的時候就是一種美德了──道理很簡單，要是沒人直說「國王沒穿衣服」，〈國王的新衣〉這個故事怎麼會好玩？而且「歡笑可以消除恐懼」，東野圭吾的辣手發揮在搞笑上面，正好可讓一般讀者注視現實的種種問題，還樂得哈哈大笑，等於一種無痛治療。
如果你和我一樣，抱著同樣的心情啃讀了《怪笑小說》和《毒笑小說》之後，再接著讀完這本《黑笑小說》，是否感覺到它和前面兩部作品又有點不一樣了？
要談論這個短篇小說集，我想繞個路，先從筒井康隆說起。
在《毒笑小說》的特別對談裡，東野圭吾說他以前看了很多筒井康隆的作品，京極也怨歎為甚麼沒有人出專書研究他的搞笑手法；筒井康隆在台灣可見的中文譯作並不多，一般讀者比較熟知的或許是《富豪刑事》，但我腦中卻先想到《清晨的加斯巴》裡的某個段落──作中作的「作者」櫟澤被批評他的讀者給惹毛了，索性以飛機爆炸意外寫死了筆下一半的角色，接著花了超過十回的篇幅大罵讀者（對於現實世界裡的讀者來說，這長篇痛罵極盡挑釁之能事），最後還「利用在虛構世界無所不能的優勢，抓起一旁沒有金魚的魚缸，『喀喀喀』地把它咬碎了。」（《清晨的加斯巴》，獨步版二五三頁）
這段敘述乍看亂七八糟，初次閱讀的讀者很可能一頭霧水，甚至勃然大怒，但讀完這本書漂亮的收尾以後，就會恍然大悟。這種作品帶來的樂趣，和開電視看綜藝節目一分鐘就得到、一分鐘即忘掉的即時笑點完全不同；為了讓讀者參與閱讀的整個過程都很有趣，筒井康隆不惜做出看似完全相反的事情──像是激怒讀者。他的作法如此大膽，適應不良的讀者可能不覺得有趣，能跟上他腳步的讀者卻有一種解放的痛快；也難怪東野和京極會如此地仰慕這位前輩。東野在對談結尾處說道：「……橫豎要寫，不如寫些脫軌的搞笑小說，最好讓讀者邊看邊懷疑『這個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順便撩撥一下讀者的『黑暗面』。」這樣看來，《黑笑小說》似乎朝這個解放的方向更邁進了一步？在《黑笑小說》中固然有〈奇跡美照〉這樣溫柔的小故事，但大多數短篇的筆觸都更加辛辣，選擇題材時也更具體地朝著成人／商業社會的痛腳狠狠踩下去；營造整體故事趣味的過程中，讀者不一定會大爆笑，但身上的種種情緒穴道，倒是會一一被戳個正著，最後如願得到一場痛快。
就題材方面來說，從〈另一種助跑〉到〈決選會議〉的前四篇作品，算是東野版的「文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直接拿他熟悉的文學界來開刀，所以刀刀正中要害，也因此特別好笑──過氣作家硬撐出一副看破虛名的樣子，誤以為得了獎，卻還是興奮到昏死過去；剛得獎的業餘作家滿腦子飛黃騰達之夢，卻不知道在編輯眼中，他甚麼都不是；即使是真正有才華的新秀，在冷酷的商業估算之下，也沒有幾天好景；新人獎的決選會議，結果居然是淘汰過氣作家的「考試」。當然，這幾則短篇對有志於文學的青年會造成最大的打擊──但這種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作法，大家在自己的生活圈裡想必都看過吧？（說不定自己也是？）〈巨乳妄想症候群〉、〈痿而康〉、〈萬人迷噴劑〉則拿人類的性本能來開玩笑。〈臨界家庭〉則指出商業考量如何操縱一般人的生活。〈灰姑娘白夜行〉和〈不笑的男人〉嘛……，可說是東野圭吾把玩笑開到自己身上了。灰姑娘讓人不由得想起心機深沉、為求幸福不擇手段的雪穗；至於搞笑失敗，當然是所有搞笑作家的夢魘！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大約有一半的故事有科幻或奇幻色彩，讓人不由得想起影響深遠、寫下大量極短篇的星新一，還有阿刀田高充滿「奇妙之味」的短篇小說。從〈巨乳妄想症候群〉到〈萬人迷噴劑〉，每一篇都包含真有其事的科學知識（幼形成熟、安慰劑效應、家塵與空氣污染、主要組織相容性複合基因等等，你說不定在報紙上也曾偶爾讀到），再加上作者的奇想之後，卻出現讓人噴飯的發展。在〈巨乳妄想症候群〉之中，敘述者甚至在故事中段煞有介事地談起巨乳、大奶等等名詞的由來和歷史軼事，認真到讓讀者開始懷疑，作者是不是忘情地跳出來直接發言了？直到最後我們才發現，要有這段「嚴肅」的歷史回顧，才能成就最後那個「主角很尷尬、讀者很開心」的結尾。
某幾篇故事（如〈決選會議〉和〈灰姑娘白夜行〉）顯然有個回馬槍式的驚奇結局，但我特別注意到有幾篇故事看似「不了了之」，卻頗有餘韻。比方說文壇系列的第三篇〈過去的人〉，描繪了新人獎頒獎典禮上的百態，最後以這麼一句話收尾：「頒獎儀式一結束，得獎人就是過去的人了。」這句話就像落語裡的收場白，有著畫龍點睛的效果；本書中收錄的〈太清晰〉、〈跟蹤狂入門〉和〈不笑的男人〉，也都是類似的收束方式，後兩篇還有某種很奇妙的寂寥風味。整體來說，《黑笑小說》會激起的笑浪可能沒有前兩本姊妹作那麼大，但卻帶來更多樣化的刺激，讓人十分好奇，將來東野圭吾還會寫出甚麼樣風格的短篇小說呢？會更滑稽、更辛辣、還是更溫馨呢？
我們可以確定，東野圭吾的未來性還是非常看好。
本文作者介紹
顏九笙，熱愛各種脫軌觀點的推理文學研究會（ＭＬＲ）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