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 素 描
陽子所屬的美術組織黑百合會,於每星期二下午六時起,在克拉克會館一號室集會。提早吃了飯的陽子,打開一號室的門。
意外地,達哉獨自站在窗畔。
「啊!」瞬間,陽子以為走錯了房間。
「我從今天開始加入這裡。」
「哦,沒料到加入相同的組織,原來你也喜歡畫畫。」陽子在達哉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並不特別喜歡畫。」達哉笑著說。
「什麼?你並不喜歡,卻加入這裡?」
「並不喜歡畫,但因為妳在這個組織。」
「啊!」陽子皺皺眉。
「錯了嗎?」達哉孩子氣地抓抓頭。
「你不能以這種想法參加組織。」陽子不客氣地說。
「可是……」達哉住了口,把背轉過去。「上次和妳一起走的人是誰?」
「朋友,在理學部的博士班。」
「哼,博士班?」達哉的濃眉倔強地揚上去。
「高校時代就是朋友了,和我哥哥很要好,以前還到旭川我們家住過。」
「……」
陽子看看手錶,六點五分,她站起來,開始排椅子。
達哉沉默地望了陽子半晌,然後說:
「我總覺得他不順眼。」
「誰?」
「妳的男朋友。」
「不會吧,他很了不起呢。」
上次突然遇到汽車撞來時,陽子確實這樣想。在那樣緊急的場合,北原抓住我的手臂向後退開。那時和北原在一起的人不管是誰,相信北原都會這樣做,陽子想。在那一剎那,陽子忘了北原,幾乎要單獨逃開。
「了不起的人?那麼,改天給我介紹吧,我倒要知道妳認為了不起的人是怎樣的人物。」
陽子的眉頭再度皺起來。
「妳好像討厭我。」
「為什麼?」
「我有這樣的感覺。」
「你為什麼這樣講?三井先生。」
「因為從那次以來,我從沒有看到妳再到黃蘗樹下去坐過,我到那邊的草坪去了好幾次。」
這是二十多坪的房間,椅子很快就排好了,陽子重新在椅子坐下來,望著天尚亮的室外,院子裡修剪整齊的樹木,在經過整理的草坪上面投下長長的影子,紫丁香花一簇簇地開放著。
「……可是,這不能證明我討厭你。」
「而且我到宿舍去找妳時,妳就藉口要出去,讓我吃了閉門羹。那天妳不是一直掛慮妳的同伴不見了,一點不把我放在眼裡嗎?」
陽子再看看錶,已經六點了,還沒有人來。她的心情很矛盾,希望趕快有人來,又不願意別人來。
「那麼,三井先生,你認為我討厭你就討厭你好了,悉聽尊便。」陽子微微瞪著眼睛回答。
「對不起,不要生氣,我是希望和妳交朋友,一直找不到機會,所以很急躁。近來妳總是和別人在一起,如果這樣下去,似乎永遠做不了朋友。」達哉變成了懇求的口吻。
「三井先生,友誼是很文靜的感情,這樣急躁是不行的。」
「我這個人很激烈,對母親,對哥哥也一樣,喜惡都很激烈,我自己也很討厭這種性格。」
陽子想起不久前啟造說過的話,叫他不要太接近達哉,可是,陽子不知道怎樣對待他才好。現在達哉沒有把陽子當作親人,也應該永遠讓他以為不是親人不可。非但如此,還必需是不太親近的他人。那麼,除了冷淡他,使他多少討厭一些,沒有別的辦法。不過,這對於陽子是痛苦的事。
「三井先生,你應該加入茶道會,如果你那樣討厭激烈的性格。」陽子稍微冷淡地說。
「妳要我這樣做的話,我就照妳的話做。」想不到達哉順從地回答。
沒有敲門,會裡的學生五、六個蜂擁而入。
大家都默默地畫著擺在中央的半身女石膏像,達哉坐在陽子旁邊畫著。為了要接近陽子而加入相同的組織,這事使陽子的心情漸漸沉重起來,握著畫筆的手時常停止不動。
我確實在欺騙達哉。
這麼想著,陽子感到忍受不了,她偷偷望了旁邊的達哉一眼,達哉微瞇著眼睛注視著石膏像。陽子重新移動畫筆畫起來。我和達哉在一塊兒的情景,如果生母京惠子看到了,會有什麼感覺?父親啟造這樣說過:
「她吃過苦,達哉君的事且不說,陽子應該和她見一次面,謝謝她生育之恩。」
阿徹也在一旁說:
「如果陽子和她見面的話,也許她的苦惱會減輕一些。她人很好,任何人都會喜歡她,這事使她發生了悲劇。」
她們兩人的話都充滿對京惠子的同情。然而,唯有這事陽子不同意。京惠子的煩惱和痛苦,是她本身犯錯所帶來的。可是,達哉兄弟和她們的父親得悉真相後的苦惱,將是誰的過錯?想到這樣,陽子就覺得對生母的同情,遠不如對她的丈夫和兒子的同情。
素描完成後,就是作品的批評。指導的伏見最後拿起達哉的作品,默默端詳了一會兒,然後看一眼達哉的臉問:
「你在什麼地方學畫嗎?」
「沒有。」
「唔,是嗎?線條不錯,風格有點像賴小姐,雖然過於尖銳。」
伏見那張四方臉轉向陽子,陽子一驚,低下頭,臉上昇起了紅暈。
和我的線條相似!
伏見的作品每年參加北海道畫展都入選,有時得過特選,所以他看畫的眼光應該相當正確。
聚會結束走出走廊後,陽子內心仍騷亂不寧。達哉和陽子並肩而走。
「我的線條和妳的相似,我真高興。」
達哉天真地感到高興。陽子漫不經心地說:
「伏見先生拿著畫看那麼久,這還是第一次。」
「我下週再來吧?雖然妳說加入茶道會比較好。」
「……」
既然達哉有意繼續畫,那我只好缺席不參加了,陽子想。
兩人來到大廳,夜間的大廳只有寥寥十來個學生,顯得很安靜。
在大廳入口達哉說:
「下週的今天晚上是札幌神社祭的宵宮。」
達哉沒有發現陽子心情沉重。
「是的,宵宮祭是六月十四日。」
「那一天妳忙嗎?」
「可能,宵宮的日子一定有朋友會來玩。」
「那個……博士班的?」
「不,是女朋友。」
「女朋友?」達哉想了想,接著說:「九點剛過,再談一會兒好嗎?」
「可是,你還要回到小樽啊,太晚了就不好。」
「不,沒關係,我今夜要住在外婆家。」
「外婆?」
「是的,我母親的母親。」
達哉的外婆應該也是我的外婆。
「哦……那麼,到九點半關門時間以前陪你。」
「九點半?妳的宿舍好嚴。」
兩人在靠窗的椅子相對而坐。
「不,是我自己決定的。」
「什麼!那九點半不回去,也沒有人會罵妳。」
「三井先生,我討厭沒有人責罵就不守回家時間。」
「妳真嚴厲。」
「是的。有人罵就做,沒有人罵就不做,那簡直和馬戲團的狗或猴子一樣。」陽子故意冷冷地說。
「那麼,妳九點半回宿舍以後都做些什麼?」
二、三個不知是哪個聚會的學生,走下梯子進入大廳。
「唔,沒什麼特別的,馬上洗澡,不然對房東太太不方便。然後到十一點以前看看書,寫寫日記就睡覺。」
「早上幾點起床?」
「啊,你簡直像生活調查員。早上七點起床,你呢?」
「我也差不多是七點。」
雖然是沒什麼意義的談話,陽子仍感到愉快,她覺得這裡確確實實有一個人是和她同一血統的骨肉。
「自己起床?」
「不,我母親為了叫我起床,似乎相當傷腦筋。」
窗外,水銀燈把院子的樹木和草坪照成藍色,那是令人聯想到深水底下的顏色。
在不遠處閱讀英文報紙的一個學生,打了哈欠,慢吞吞地走了。
「我母親不是歇斯底里的人,但有時候很嚴厲,叫不醒時,就突然把被掀開。」
「啊!」
「然後把冷毛巾蓋到臉上來。」
「你真幸福,三井先生。」
陽子覺得能向自己的親母撒嬌的達哉是幸福的,她從未在早上被夏芝叫醒,即使在冬天,也是竭力在夏芝之前起床,把火爐燒暖。陽子已經養成了事事在夏芝提醒之前先做的習慣,這似乎並非完全由於自動的性格所致。
「喂,把棉被掀開,像冰一樣冷的毛巾覆在臉上哩,這叫做幸福嗎?」
「是的,因為你可以睡到被叫醒的時候。」
「那麼,妳沒有被人叫過?」
「沒有……」
我和被親母養育的你不同啊!
「妳真是優等生,因為妳連回家時間也自己限定。妳一切事都是自主獨立地做吧?」
達哉當然無法了解陽子的內心。
「吃的東西,你喜歡什麼?」
「我嗎?蒸後發酵的大豆。」
「什麼?蒸後發酵的大豆?」陽子不由得笑了。
「大家都笑我,但蒸後發酵的大豆是很美味的食物哩。加一點長蔥和辣椒,拌醬油,然後把拉著鬆軟絲線的豆子盛在熱飯上面吃,我認為是最可口的。」
「並不奇怪,我只是感到意外,因為你這種年齡應該是喜歡吃烤肉,或中國菜之類的食物。」
陽子覺得渴望和喜歡吃蒸後發酵的大豆的達哉,一塊兒吃蒸後發酵的大豆。
「那麼,妳喜歡什麼?」
「我什麼都喜歡,尤其喜歡南瓜和馬鈴薯。」
達哉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你也笑了,這一下拉平了。」
「可是,不像妳嘛,妳現在是喜歡花蛋糕或巧克力的年齡,而妳卻說南瓜、馬鈴薯……」
達哉模仿陽子的口吻應付她,兩人揚聲笑起來。一面笑,陽子忽然湧出了眼淚。長這麼大了,我們姊弟才知道彼此喜歡吃的食物。
「笑得太過分,眼淚都流出來了。」
伏見說過的達哉畫素描線條和陽子相似的話,陽子感到此刻更加深入自己胸中。
「我希望看一下妳的房間。」
達哉望著手錶,以稍微鄭重的口吻說。陽子的宿舍是在克拉克會館後面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現在離九點半還有十來分鐘。」
「對不起,我的房間不准任何男朋友進去。」
「為什麼?不,這樣問反而奇怪,妳太過於常識化了。」
「不是常識,是良識。」
「不能信任我嗎?」
「不是,並不是只限制你一個,任何人都不准上去。」
「妳太過於把男性視為危險人物了,好掃興。」達哉突然板起面孔,大模大樣地架著腿。
「掃興也沒辦法,我對世間的事還不大了解,所以我願意好好約束自己,不准讓任何男人進入房間,不要單獨和男人走太黑的路。」
「這種過分熱心教育的媽媽式想法太討厭了,妳簡直把所有的男人都當作色情狂。」
「我想不大一樣,我並沒有那樣了解男人。不過,除非帶進房間,否則友誼就破壞,這樣的男孩子我不想交朋友。」
達哉的臉色忽的一變,然後突然站起來,怒目瞪著窗子,接著轉向陽子說:
「我知道了,妳是偉大的人,不過,令人肅然起敬的女人我最討厭。」達哉說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橫過大廳走出去。
陽子仍坐在椅子上,目送達哉的背影,她的眼睛盪漾著悲哀之色。達哉生氣的心情,陽子十分了解,她並沒有把弟弟達哉視為危險人物,但對於似乎存心親近她的達哉的性格,以及自己可能容許他親近的手足之情,她提高了警戒。事實上陽子也確實討厭讓男朋友自由出入宿舍的放縱生活,這也是陽子對背棄丈夫,生下她的京惠子抗議的表現。
剛才為發酵的大豆和馬鈴薯而發笑的達哉,生氣地走了,這是傷心的事,不過,說不定這樣反而好,陽子想。和達哉太親近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就這樣彼此疏遠地生活,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就是這樣的姊弟,陽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