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七 兩個母親
從膠皮管噴出來的水,在陽光下閃爍著,淋濕了白色的路面。土吸了水分,變成濕濕的黑色,但很快又乾了。
禮拜天午後,啟造在樓上午睡,陽子到育兒院去了,夏芝從剛才就耐性地在院子灑水,一面灑水,一面感到有些心緒不寧。她心緒不寧的原因是,十來天前,達哉打電話來過。那天陽子和今天一樣,到育兒院去工作,不在家裡。
※※※
夏芝回答陽子不在時,達哉說,這兩三天內要來拜訪,然後稍微停頓一下,又問:
「……通常幾點回家?」
「五點半到六點的時候。」
「好的,那麼,晚上再打電話。」
電話就這樣掛斷,但那天晚上電話沒有來,第二天,第三天也沒有打來。沒有來電話,反而使夏芝不安,整天不論做什麼事,心底都牽掛著達哉,每次電話鈴響或門鈴響,夏芝就驚跳起來。假使陽子的事被達哉知道,事已至此,是沒有辦法的。夏芝雖然這樣想,卻無法心平氣靜。
今天也是一樣,不知道達哉什麼時候會出現,心裡很鬱悶,一面在路上灑水。這時,一輛轎車似乎要阻止這些水般,從轉角拐了一個彎,停在門口。夏芝慌忙把膠皮管口朝向相反的方向。
一個穿淡紫色鏤繡紗洋裝,拿著同色皮包的俏麗女性,輕巧地從駕駛席下來。看到對方的臉時,夏芝一驚,站住了,一望而知是京惠子。瞬間,夏芝的面孔僵硬了。京惠子嘴角掛著微笑,彬彬有禮地把頭彎下去。
「第一次見面,我是小樽的三井,妳是賴先生的太太吧?」
從車子下來的動作,走了二、三步的姿態,行禮的樣子,無一不文雅大方。夏芝湧起了被壓倒的感覺。
「啊!三井太太……我是啟造的內人,聽說阿徹麻煩了妳……歡迎妳光臨,喏,請進裡面坐吧。」
夏芝關了水,對在前院拔草的濱子叫道:
「濱子,客人來了。」
夏芝的聲音有些尖銳。
匆匆忙忙把京惠子帶進客廳後,就交給濱子,夏芝趕緊入內更衣。她是便衣姿態,而京惠子是鏤繡紗套裝。夏芝對京惠子突然的訪問感到可恨,無法拭去輸了一步的感覺。
穿上黑底和服,繫著嫩草色羅沙腰帶,夏芝一面想著京惠子具有誘惑性的眼光,及玫瑰色臉頰,感到有些焦急。穿戴完畢,照鏡子看到黑底的和服把雪白的肌膚托得如若陶器般的鮮麗,夏芝才恢復了鎮靜。然而,她卻沒有發現自己忘了招待客人的不禮貌。
「濱子,有沒有給客人送上濕毛巾?」
「有的,濕毛巾和麥茶……」
「謝謝,冰淇淋呢?」
「今天早上陽子小姐做的,放在冰箱裡面。」
「陽子做的?」夏芝皺皺眉,想了想,「好的,請妳送出來。」
夏芝說完,急急打開客廳的門。京惠子從沙發站起來。
「沒有先招呼妳,非常對不起,因為剛才身上的和服被水弄髒了。」
夏芝不能不對匆匆忙忙丟下客人入內的事,感到歉疚。但對夏芝而言,穿上自己所滿意的衣服,比招呼客人更為重要。
「我突然拜訪,才真抱歉呢。從上次拜見過賴先生後,我就覺得不能不來道歉和致謝。太太,我實在非常對不起,從我的不檢點到……陽子的事……真不知道怎麼道歉才好。」
京惠子站著,深深地把頭彎下去。
「請坐吧……不必這樣客氣。」夏芝說著,望著京惠子。
夏芝不願意京惠子這時候才和陽子見面,滿臉扮出母親的容貌。
幸好今天陽子不在,否則在這裡碰個正著的話,這個人究竟打算對陽子說什麼?關係這樣複雜,也不問一聲人家方不方便,就冒冒失失地來訪,未免太沒有常識,太自私了。夏芝在內心蔑視京惠子。
「本來這時候我不應該到府上來拜訪的,不過,由於必須向太太道歉和致謝,以及有事相求,所以……」
這時濱子送冰淇淋進來。
「妳這樣客氣,我實在不敢當。喏,請吃罷,這是加入茶葉末做的。」
京惠子所說的「有事相求」這句話,引起夏芝的不安,但剛好濱子送冰淇淋進來,夏芝即親切地勸客嚐試。
「看起來很可口,那麼,就趁溶化以前,不客氣地吃了。」
京惠子舀了一小匙雕花玻璃小杯裡的冰淇淋,送入口中。
「啊!味道太好了。」
夏芝露出諷刺的眼光,看了吃著陽子自製的冰淇淋的京惠子一眼,說:
「府上的達哉少爺大約十天前,打電話來說,要光臨,我以為這兩天會到,而在等候呢。」
「啊!他打電話來了?……那太對不起了。達哉很高興地期待爬大雪山,和到府上拜訪,但我內心很緊張。一個人帶著舊傷的話,心情就沒辦法輕鬆。」
京惠子靜靜放下冰淇淋杯子,接著說:「不過,達哉在出發前夜,突然發燒,達三十九度。」
「什麼?燒到三十九度?」夏芝鬆了一口氣,想到也許已喜形於色,便蹙起眉說:「那真令人擔心,為什麼發燒呢?」
「醫生說是急性腎臟炎,血壓也很高,所以馬上送到醫院入院。」
「啊,入院了?那沒有母親在身邊……」
「不,託福,一週後,熱度已經退了,也沒有太嚴重的浮腫,昨天開始,與家母交替地看護。」
電扇的風把京惠子的頭髮吹得有些散亂,夏芝把風力減弱。
「家裡有病人,妳還到旭川來……真辛苦。」
「是的,不過,我想還是趁達哉臥病的時候來最好。所以,也沒有先徵求府上同意,就趕來了。今年夏天這孩子已不能到這裡來,不過,我想總有一天會來打擾的。」京惠子的眼睛移到膝上展開的手帕。「太太,說真的,是這樣的,前天晚上,達哉對我說,他覺得陽子和他可能有血緣關係,說不定是遠親,要我調查看看。聽了這話,我坐立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確實令人擔憂。」
看到京惠子憂慮的表情,夏芝在內心感到高興,即使三井家的人發現陽子是京惠子所生的女兒,夏芝也感到無關痛癢。以前夏芝曾擔心達哉知道事實後,也許會危害陽子,但現在她覺得陽子沒有任何罪過,該不會這樣對待她才對。
比誰都為難的,將是這個京惠子,但那是她自作自受。夏芝望著京惠子又長又黑的睫毛,及誘惑性的眼睛,感到惡意的愉快。
「是的,不過,儘管擔憂,也不應該冒冒失失地來拜訪,實在非常對不起。我最不放心的是,突然和陽子碰面……不過,二、三天前,陽子給達哉寄了一張明信片,說她暑假期間要在育兒院工作,很忙,禮拜天也沒有空。所以,我才放心地沒有徵求府上的意見,就趕來了。」
如果她事先徵求意見,我一定拒絕她的拜訪,夏芝內心想,但嘴裡說:
「種種事情都叫妳擔憂,真是辛苦。不過,妳即使沒有特地老遠地趕到旭川來,我們也不會對達哉少爺洩漏什麼的,太太。正如啟造說過的,陽子在戶籍上,是我們親生的女兒,所以達哉少爺儘管調查,也不必憂慮。」
夏芝語氣雖然溫柔,卻蘊藏著不歡迎拜訪的意思,京惠子敏感地覺察了。
「當然,我做夢也不會認為府上會對達哉說什麼,我只是自己焦急……」
京惠子的話未說完,門就發出很大的敲叩聲,接著,啟造走進來。夏芝望著啟造,一驚。她沒有把午睡的啟造叫醒,是由於不願意啟造和京惠子會晤。
「呀,上次真對不起。這麼熱的天,難得妳光臨舍下。我在睡午覺,一點不知道,抱歉得很。夏芝,妳應該叫我一聲。」
啟造對京惠子的親切語調,及責備夏芝的口吻,使夏芝的眉宇間浮上陰雲。京惠子站起來,重新對啟造說了對夏芝說過的話。
「喏,請坐吧。真的?急性腎臟炎?那就得休養一陣子囉。」啟造點了一根香菸,溫和的望著京惠子。
「啟造,達哉少爺說,我們家和他們也許是遠親,要詳細調查一下。因此,三井太太很不放心,才到我們這裡來。其實不必特地來找我們,我們也不會洩漏什麼,是不是?」夏芝徵求著啟造的同意。
「不,擔心是免不了的。這種場合,問題不在我們是否會洩漏什麼,而是非親自走一趟,安不了心。」
夏芝掛著僵硬的微笑,望著沒有同意她的話,卻對京惠子表示同感的啟造。
「反正都已經駕臨了,就請多留一會兒,吃義經鍋(譯註:源平時代源家大將源義經征服平家時,在軍中常吃的一種雜菜)怎樣?夏芝。」
「好的,而且那是你喜歡吃的……」
難道要把她留到陽子回來嗎?夏芝內心很生氣。
「啊,你們這麼細心,真不敢當,我馬上告辭了……」
夏芝佯裝重新換茶的樣子,走出客廳。
進入起居室後,夏芝打電話到育兒院找陽子。接電話的是清晰的男人聲音,他在叫喚陽子,也聽到小孩子吵鬧的聲音和幼兒哭聲。在這樣炎熱的天氣,陽子卻甘願照顧小孩子,夏芝感到很奇怪。
「媽媽,有什麼事嗎?」陽子精神飽滿的聲音問。
「哦,陽子,對不起,請妳回來時,到湯阿姨那兒去一下,幫我拿一樣東西好嗎?」
「這個簡單,要拿什麼?」
「妳到湯阿姨家就知道。哦,還有,妳要是願意,可以在那兒過夜。」
「啊!可以過夜嗎?」陽子的聲音興奮。
「偶爾住一夜是可以的,好,拜託。」
與陽子說完後,夏芝立刻撥紫藤家的電話,鈴聲只響了一下,紫藤就接電話。
「是我,紫藤。」
「啊,夏芝,天氣這樣熱,很累吧?好嗎?」
「託福。紫藤,有一件事拜託妳,今天陽子會去找妳,讓她在妳那兒住一夜好不好?」
「嘿,陽子要來過夜?妳倒會講令人開心的話,簡直像忽然下雪嘛。不過。為什麼忽然這樣?」
「詳細情形,改天告訴妳。小樽的……那一位來了。」夏芝壓低聲音說。
「原來如此,那位母親來了?」
「是的。」
「陽子知道嗎?」
「告訴她比較好嗎?」
「反正遲早要告訴她嘛,一聲不響地讓她住在我這裡,妥當嗎?」
「那就交給妳吧,拜託。」
擱下電話後,夏芝預備了三份香蕉,回到客廳。
「……那實在糟糕。」
啟造看也沒看夏芝一眼,大大地抱著胳臂,沉思地望著京惠子:
「不過。這是不能向任何人埋怨的,因為是我自己生的孩子。」
夏芝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要是平時,啟造總是扼要地把內容告訴她,但今天啟造與往日不同。夏芝交互地看著他們兩人的面孔。
「那麼,妳告訴三井先生說,要來旭川嗎?」
啟造問,京惠子垂下了眼睛。
「三井大概以為我到札幌買東西,正如上次說過的,有了一次祕密,就一次次地重複下去……所以,今天我非告辭不可了。」
「就要走了嗎?才談了十分鐘。」
「是啊,才來一會兒嘛,請多坐一下,是不是?啟造。」夏芝突然顯得很親切。
「謝謝,不過,我只想拜訪一下,打打招呼……能夠和兩位見一次面,對達哉的事,我就放心了。」
「是嗎?真不敢當。我睡午覺,沒有起來,太不禮貌。要是早點叫醒我就好了,夏芝。」
相同的話,啟造講了兩遍,夏芝只沉默地望著他。
「啊,我把禮物放在車內,忘了帶下來。我這個人太粗心了。」
京惠子說要去拿進來而走出了客廳。
「可能希望和陽子見面吧。」
啟造在煙灰缸裡揉熄香煙,一面說。夏芝欲言又止地閉上了嘴。
應該很快返回來的京惠子遲遲不見進來,啟造站起來,打開通往玄關的門,不由悚然一驚。
靖夫站在車旁,不知對京惠子說些什麼。
啟造以眼向夏芝示意。
「啊,原來與林大夫認識?」
沒有聽完夏芝的話,啟造就大聲叫喚:
「靖夫君,外面很熱,請進裡面來吧。」
他們兩人不知在講什麼,啟造很不放心。
「嗨,抱歉抱歉。」靖夫嘻嘻笑著,先走進來。「太太,按照慣例,送上小禮物,雖然不是什麼好的東西。」
靖夫送上了手裡拎著的威士忌。每逢歲尾和中元節,靖夫必送點禮物,與他一副散漫的外貌頗不相配。
「不敢當,總是收你的禮物。」
接著,京惠子也送上了一大包利尻海帶。
「不敢當,不敢當。」
把威士忌和海帶放在桌上,啟造和夏芝再度向兩人彎頭道謝。
「請問……兩位認識嗎?」夏芝不知該向誰問。
「不,沒有。」
靖夫簡單地回答,望著站在一旁的京惠子。啟造故意不給他們兩人介紹,重新點了一支香煙。瞬間,空氣顯得有些沉悶。
「那麼,我告辭了。突然來訪,非常對不起,一切請原諒。」
現在啟造想挽留也無法挽留了,京惠子對靖夫也恭恭敬敬行禮後,走出去。
到了門外,京惠子感慨萬分地抬頭看看賴家的房子,然後以手絹按著眼睛,再致謝一次才進入車內。
「也許應該讓她看看陽子的房間。」
車子開走後,啟造說。夏芝諷刺地含笑看著啟造,她從玄關走到起居室,啟造則進入左邊的客廳。
「讓你久等,抱歉。」
靖夫對啟造的客套揮揮手,探索地望著他說:
「不,院長,抱歉的似乎該是我。」接著說:「我走到府上前面時,正巧那個人從府上出來。我著實吃驚哩,簡直一模一樣,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對她說午安。」
啟造無可奈何地苦笑著。
「我以為你們在車子旁邊談些什麼。」
夏芝捧了冷啤酒進來。被這可厭的人物看到京惠子,啟造覺得憂鬱。
「不過,太像了。那樣像的人來拜訪,不會不方便嗎?」
靖夫再次提到京惠子和陽子酷似,夏芝皺起眉回答:
「那樣像嗎?我倒不覺得相像。」
夏芝不願意認為京惠子和陽子相似。
「不,很像,一望而知是母女。」靖夫明知自己的話會觸及啟造和夏芝的傷口而故意說。
「陽子是我家的女兒啊,林大夫。」
「哦,對,是這樣。喂,院長,到底還是和服好看。剛才穿洋裝的那位,雖然也是美人兒,但還是穿和服的太太漂亮。」
啟造露出有些厭惡的表情。
「那裡。」夏芝愉快地給靖夫的杯子斟了啤酒。「林大夫,你剛才和那位太太在汽車旁邊談得很親熱的樣子,我以為你們認識呢。」
「哦,剛才嗎?雖然第一次見面,但和陽子長得很像,所以不由自主地跟她打起招呼來。對方嚇了一跳,問我是誰,說她沒有見過我。所以我告訴她,我是這一家的親友,一時錯覺,弄錯了,對不起,就是講這些話。」
如果光講這些,倒不要緊。啟造稍覺放心,但靖夫所說的「這一家的親友」這句話,使他掛慮。想起靖夫在啟造的醫院已服務二十年,時常到這個家來走動,在一般人眼中,可能確是親近的朋友。然而,在啟造心中只有憎恨與厭惡的感情,湧不起親切的感情。甚至覺得「這一家的親友」是指「這一家的太太的親友」而言。啟造對於自己的這種感覺生氣,覺得自己是個可厭的人。
發現靖夫和夏芝不知在講什麼,啟造才抬起臉。
「……在育兒院服務呢。」
「哦,育兒院。」
靖夫那兩條纏人的視線使啟造調轉眼睛看著夏芝問:
「阿徹不是今天要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