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 晚 霞
示範林上空展開了紅色雲霞,烏鴉吵鬧地飛來飛去。穿著便衣的啟造和阿徹,背向著示範林,慢慢向國道的方向走著。這是一條殘留著白天的熱氣,充滿灰塵的狹窄道路。
「母親雖然不是壞人……」走到開了許多紅葵的房屋前面時,阿徹說。
「嗯。」
難得回家一趟的阿徹,聽到京惠子來訪和陽子要在紫藤家過夜的消息,悶悶地沉默著。
因此,啟造若無其事地邀他出來散步。
「……但有點莫名其妙吧?爸爸。」
「唔,是的,不過,人都是這樣。」
阿徹不滿意夏芝對於京惠子來訪的事,一句也不告訴陽子,而讓她到別人家裡過夜。京惠子的來到,對於陽子不是一件大事嗎?見不見面,應該由陽子決定。自己的生母來訪,這樣重大的事也絲毫不知道,而要在紫藤家過夜的陽子,阿徹覺得是可憐的。
「當然,我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不過,母親似乎特別一些。」
「是嗎?」
啟造想起逼使陽子自殺那天的夏芝。然而,啟造不能不想到收養陽子的自己,也有莫名其妙而且可怕的地方。
※※※
「離開沒有多久,這一帶就蓋了這許多房子。我小時候,這附近都是馬鈴薯和玉蜀黍。」默默走了片刻後,阿徹沒有提到夏芝,說起另外的事。
「是的,今年這一條路就蓋了好幾棟。」
雖然如此,房子與房子之間仍有不少馬鈴薯園和玉蜀黍園。
從啟造家走了約二百五十公尺,兩人從農協會倉庫旁邊向左轉彎。這裡是旭川至帶廣的國道,倉庫對面是神樂中學。
「樹木沒有了,顯得很寂寞,本來那是有落葉松的美麗校園……」
啟造稍微停下腳。那是阿徹和陽子畢業的學校。阿徹也點點頭。
「聽說你去了支笏湖?阿徹。」啟造想著順子的信問。
「支笏湖真是好地方,我小學生時,爸爸不是帶我去過嗎?和那時候完全一樣,一點沒有俗化。」
「真的?支笏湖沒有改變?」
啟造心裡盼望著與順子見面。
這裡是左邊有餐館和醫院穿插的住家,右邊為山林局的用地。寬大的地上,疏疏落落地蓋了數十幢房屋。接下去是山林局的運動場。運動場和國道之間,還未長高的落葉松街樹蒼翠美麗。
「這一帶真好,人到底應該多走走。」
以前啟造早晚都會走這條路,但從去年開始,不是乘計程車,就搭巴士。
走完落葉松街道後,看見了兩層樓的山林局辦公室,奶色的牆在傍晚的天空下映著亮光。
「阿徹,上街去喝杯茶怎樣?」
啟造內心有意帶阿徹到陽子所在的紫藤家去。看到阿徹回來,見不到陽子而悶然沉默的樣子,覺得怪可憐的。而且他也覺得應該在今天之內和陽子見面。親自把京惠子來訪的事告訴她。雖然如此,立刻帶阿徹到紫藤家的話,就像透視了阿徹的心事一樣,那是不妥當的。
「喝茶?好哇。」阿徹揚手攔了計程車。
「四條六丁目附近。」
啟造說著,返頭看山林局前院,好幾畦花壇漸漸遠去。
「為什麼馬上回去了?」阿徹是指京惠子而言。
「因為是假裝去札幌。」
「如果只是為了這個理由,那就怪了,她時常到札幌來,很晚才回去。她叫我出去時,也都在晚上。」
阿徹有時會在山愛飯店的餐廳和京惠子見面,啟造想像他們兩人的樣子,心情複雜。
「那麼,還有別的原因嗎?」
「據我的想像,母親的態度可能有令人畏懼的地方,譬如無法談下去的冷淡,或拒絕之類的。」
「突然來訪,難免會不知所措。」
車子在神樂橋上跑著,啟造的眼睛望著倒映著紅色天空的忠別溪流水。
在四條六丁目下車後,啟造和阿徹進入轉角第二家,叫作「華」的喫茶店。露出木面的牆壁,反而顯得精緻,櫃台裡面有一個乾淨俐落的少女在沖咖啡。
兩人在離開櫃台,較內側的桌子落座。啟造和阿徹從未單獨來過這種地方,相對而坐後,啟造感到好像到錯地方似的,有些羞澀。阿徹也望著啟造背後的牆壁。
「陽子似乎恢復了很多。」
共同的話題,好像只有陽子的事而已。可是,一旦說出來,覺得似在阿諛阿徹一樣,有些討厭。阿徹只微微點頭而已。
※※※
片刻後,阿徹說:
「爸爸時常到這裡來嗎?」
「不是時常來,不過,這裡倒很乾淨。」
談話又中斷了。垂髮的十七、八歲少女送來咖啡,阿徹立刻揭開糖罐,望著啟造問:
「幾塊?」
「兩塊。」
阿徹點點頭,把兩塊方糖夾入啟造的杯中。小時候,阿徹常這樣替啟造和夏芝的咖啡放糖。啟造忽然覺得阿徹很可愛。啟造在傍晚喝煎茶,晚上就睡不著,當咖啡送來時,他內心想到糟了,不過,又覺得失眠一夜也是值得的。
「味道不錯。」啟造喝了一口,把香煙點燃。
「北原說要來玩。」
「北原?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啟造憶起北原把陽子是養女的秘密告訴順子。
「他不是一個好人嗎?」阿徹的眼睛閃過陰影。
「是嗎?本來我也以為他是好人。」
「爸爸不是一直喜歡他嗎?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我是聽說,他向別人洩漏陽子是養女的事。」
「向別人?是誰?」
「……唔,叫什麼呢?對了,叫作順子。」
「哦,原來是順子,陽子講的嗎?」
「稍微提過,只是這樣罷了,但總覺得他這個人不能信任。那個叫順子的女孩子,是怎樣的人?」
「天真無邪,可愛的女孩子。爸爸大概也看過,喏,就是高木家的婆婆死亡的時候。」
「我?看過嗎?」啟造把拿起來的杯子放回去。
「應該看過,在辦喪事之間,和我們一起在那裡幫忙的……對了,順子說,高木叔叔給爸爸和媽媽介紹過。」
「哦?」
被阿徹提醒,啟造也憶起守靈那夜,高木介紹了端茶進來的少女,但已記不起她的容貌。
「是嗎?見過了?」
不知道她是石土水的女兒,而在那天晚上就已見面。啟造露出了感慨萬分的眼光。
「陽子講了什麼嗎?」
「沒有。」
啟造有些狼狽地把眼睛移到坐在櫃台前面的三個年輕女孩子。
「她……可能喜歡我,爸爸,陽子也講過這事吧?」
「……唔。」
啟造從信中,已經知道石土水的女兒對阿徹抱著好感。啟造想起當時的驚愕,含糊地回答。
「可是,我對她沒有印象。」
「對方喜歡你,你卻對她沒有印象?既然如此,就不要和她接近。」
「可是,她和陽子很合得來,兩人感情不錯,我和陽子出去時,她自然也在一起。」
「那你不要和陽子會晤就好了。」
「那……那是辦不到的。」
「總之,不能傷害順子這個少女的感情。」
啟造帶著深思說,但阿徹沒有了解他深思背後的意義。
「我並無意傷害她,但人一旦有了接觸,總會互相傷害,只是輕傷和重傷之別而已。尤其是陽子,因為在我們家成長,而受到了很深的傷。」
「……」
「我覺得對陽子的創傷有責任。」阿徹熱心地說。
「陽子嗎?對,湯小姐家離這裡不遠,我們慢慢走去吧?」
阿徹默默地望著啟造。
「夏芝打了那種電話……我們不能再漠視不理了,去和陽子談一談。」
啟造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