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露 草
「外科是在掛號處的右邊。」穿著白衣裳的陽子,笑嘻嘻地招呼著,然後看時間。再過十分鐘,掛號時間就截止了。
進入八月以後,與福祉有關的三、四個學生到育兒院來實習,因此,陽子結束了二十餘天的工作。但過不了二三天,賴醫院掛號處的女事務員因盲腸炎而入院了。
從啟造那兒聽到消息後,陽子即毛遂自薦地要求幫忙。掛號處的工作不過是和外來的病人接觸,登記新的病歷,指示診療室之類的程度,工作很簡單,外行的陽子在第一天就能應付了。
陽子守著掛號處,對病人如此之多而感到驚訝。其中以內科和眼科的病人最多。內科有三個醫生,但大部分病人都要求讓院長啟造診病。陽子身為賴院長的女兒,身體一向強壯,幾乎從未到過醫院。
「我要讓院長看病……」
看到這樣懇求的老婆婆,陽子不能不對父親啟造受到人們的信賴而深深感動。將來阿徹也會在這所醫院工作,他一定也和父親一樣,做一個好醫生。這樣想著,陽子感到很欣慰。
到醫院來服務後,陽子才知道醫生們連中午的休息時間,和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上午初診的掛號時間是到十一點,但把病人全部看完時,總是在一點過後。
今天,第三天的工作也平安無事地結束了,傍晚時分陽子走出掛號處,打算去探望那盲腸炎的事務員。
一個以拐杖支撐的男人,在陽子前面慢慢走著,迎面來了一個戴眼罩的女性,摸索地滑著腳移動步伐。戴眼罩的女性沒有望一下撐拐杖的男人,這男人也毫無表情地看看她而已。這是醫院常有的現象。
坐在輪椅的病人,或一隻手的病人也都一樣。只有與自己病況相同的人,表情才會變動,或趨前交談。似乎是傷腳的人只關心腳受傷的人,眼睛有毛病的人只關心患眼疾的人。
在這些病人之間走著的陽子,不由得湧起侷促的感覺。這時,有人從背後拍拍她的肩。
「如何!習慣了嗎?」
回頭一看,是靖夫,一隻手插在白色診療服的口袋,站在那裡。穿著白衣裳的靖夫,比平時顯得莊嚴,那是因為工作而栩栩如生的一張男人的面孔。
「託福,已經稍微習慣了。」
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小賣店,陽子是打算到那裡買點探病的禮物。
「有沒有十分鐘的時間?」
「有的,如果只是十分鐘的話。」
「那麼,到外面的椅子坐一下吧。」
陽子沒有理由冷淡地拒絕靖夫。在陰霾的天空下,綠色草坪顯出晦暗的顏色,屋外也悶熱如室內。
「妳愈來愈漂亮,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剛坐下來,靖夫就說。陽子心想,不可能和夏芝相似時,靖夫已接著說:
「妳母親真漂亮,我前幾天第一次遇到她……」
「?……」
「妳,對了,原來妳還沒有和她見過面。不過,妳知道妳母親來過吧?」
四、五個護士朝他們這邊看著,一面穿過草坪而去。陽子覺得似乎明白靖夫想說的話。
「聽說妳母親是小樽的人?她叫什麼名字?」
燃了一支香煙,慢慢發問的靖夫臉容,已經不是為工作而生動的男人面孔。陽子不想把三井的姓名告訴他。
「妳也不知道?」靖夫繼續向沉默不答的陽子發問:「陽子小姐,妳從什麼時候才發現妳是她的女兒?」
「林大夫,對不起,您問的都是我難於答覆的問題,我覺得很為難。」陽子坦白地說。
「是嗎?原來妳被人封住了嘴巴?」
「沒有人封我的嘴,但那是我不想談的事。」
「為什麼?妳已經不是小孩子,可以客觀地看自己的事了啊。」
「……不過,林大夫,您為什麼要打聽我母親的事?」陽子清亮的眼睛靜靜看著靖夫。
「因為她太漂亮了。」
「……」
「男人都喜歡知道漂亮女人的真面目。」
「……」
「我的話惹妳生氣了?」靖夫嘻嘻一笑,探視陽子的臉龐問:「阿徹和妳的關係,將來到底會變成怎樣?」
然而,陽子依舊沉默不答。
「第三代的賴醫院院長,是不是阿徹?」
現在靖夫是副院長。
陽子望著陰霾的天空,很不舒服地坐在椅子上。
「阿徹這孩子真難對付,他從小時候就不親近我,妳知道為什麼嗎?」靖夫似乎以捉弄陽子,令她難堪為樂的樣子。
「不,不知道。」
「妳去問院長太太就知道原因。」
靖夫歪著嘴笑著。陽子俯下臉,腳邊小小的蒲公英開了一朵花。
「院長太太這個人是壞女人。」
「為什麼?大夫,媽媽不是壞女人。」
靖夫斜眼橫掃陽子說:
「對男人而言,美麗的女人都是壞女人。妳那位母親恐怕是更壞的女人。」
「……」
「妳也是屬於壞女人類型的。」
靖夫似乎毫不在乎陽子一句話不答。
「好悶熱,不曉得雨會不會下來?」靖夫把架著的腿換過一邊,望著陽子問:「妳每天和院長一道來?」
「是的。」
「院長可真不錯啊,和這樣好的小姐一塊兒到醫院上斑。」
「……」
「不過,妳認為怎樣?就是妳那位母親的事。」
陽子把眼睛移到從草坪走過來的穿睡衣的病人。
「不養育孩子的父母,是可恨的吧?」
靖夫的聲音忽然含著痛切,陽子驚訝地看看靖夫臉上說:
「那是沒有辦法的,孩子應該有權利留在親生父母身邊。」
「不錯,孩子的權利。」靖夫以腳跟咔咔敲著椅腳,「唔,盡量的恨吧。生了孩子卻不養育的父母是不應該的,無論如何,那是父母的自私。」
「可是,懷恨是很痛苦的事呢。這種痛苦,您不了解嗎?林大夫。」陽子想著住在札幌的靖夫的女兒問。
「我不想了解。」靖夫帶著幾分憂鬱,把頭髮掠上去。
「懷恨的孩子比被恨的父母痛苦,從小的時候,每一天過的都是憂鬱的日子,雖然人的一生沒有兩次。」
「一生沒有兩次?」靖夫露出苦笑,把煙圈吐出口。
※※※
啟造和陽子一起走出醫院,路的左側是市場、水果店、麵館等連在一起,這些商店都是為賴醫院的病人和探病客人而經營的。
「大夫,要回去了?今天好像會下雨的樣子。」在店前的水果店老闆,取下纏頭巾,親切地招呼。
「是的,因為已經好久沒有下雨了。」
啟造十分禮貌地回答著,從擺著已呈黑色的香蕉的水果店前面走過去。只有東邊露出一線藍天而已,天色沉鬱。
「也許真的會下雨,我們搭車吧?」
「我想走路,我是為了享受和爸爸一塊兒走路的快樂,才到醫院來呢。」
啟造從陽子的話中,感覺出她的溫柔,他也是喜歡像這樣每天和陽子一起走路。
「好吧,那就步行。」啟造壓抑著欣喜說。
走了百餘公尺,向右拐彎後,就看到神樂橋在大約二百公尺前面的地方。到家裡的路程差不多二公里罷了。
「剛才妳和林大夫在談話吧?」
「啊,爸爸看見了?」
「是的,從院長室看得見。」
陽子靜默了一下子才抬頭看著啟造說:
「爸爸要是救我一下就好了。」
「救你?林大夫對妳講了什麼嗎?」
「也沒講什麼,不過,聽說林大夫看見了小樽的母親?」
「什麼?他對妳講這種事?」
「他說那是可恨的。」
「這個人太……缺乏常識。」啟造板起了面孔。
「不是,爸爸,林大夫是因想起自己的孩子而說的。」
「孩子的事嗎?……林大夫?」
「是的,到底還是會掛慮。他說生了孩子而沒有養育的父母是不對的,那是在責備自己的話。」
「哦?林大夫也會這樣嗎?既然如此,我想他可以破鏡重圓。」啟造忍不住認為林靖夫不過是存心刺探陽子的心意罷了。
「啊,我的衣服在這裡做,爸爸等我一下好嗎?」陽子推開寫著「簾外藍鳥」的玻璃門,走進去。
神樂橋下面有一簇房屋,那是建於忠別溪寬闊的河灘上的房子。每次看到這裡,陽子就憶起小時候被夏芝勒住脖子的事。脖子突然被勒的恐怖,使得陽子背著書包走到紫藤家去,而在路上曾凝神注視過這河灘上的房子。抱著無法言喻的悲哀注視這一帶的那天的感情,每當看到這些房子,就討厭地想起來。這條路平常都是乘巴士經過的,但這兩三天卻和啟造一起步行而過。被扼住脖子的事,陽子從未對人說過。她忽然停腳抬頭看啟造。
「什麼事?」
「唔,前幾天湯阿姨說,人活著很空虛。」陽子一面想:任何人大概都有終生不能告訴別人的事,一面說出了另外的事。
「哦,湯小姐這樣說?」
舞蹈是空虛的,交朋友是空虛的,一切都是空虛的,陽子把紫藤說過的這些話告訴啟造。
「阿姨說,有時候報仇是生活的意義,有時候跳舞是生活的意義。以為王小姐的眼睛可能復明時,也是一種生活意義。不過,這些都是暫時性的,不是終生的生活意義。」
「不錯,爸爸也一樣。」
前面的山巒呈出泛黑的綠色,看起來很近。
「我一直以為只有湯阿姨過著充實的人生呢,因為她有那麼多的朋友。可是,阿姨說,朋友多也沒用,真正需要商談的事卻沒有人可以商談。」
「是的,也許不錯。」
啟造想起高木,他們兩人從未特地談過什麼,總是自然而然地互相了解彼此的心事。不過,重要的事究竟是否了解,想起來卻沒有把握。
陽子的事也一樣……
啟造相信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不僅只是陽子的事而已,凡是遇到重要的事,高木似乎都沒有告訴他真心話,甚至他獨身多年的真正原因,啟造也不清楚。雖然如此,啟造對高木仍然很放心。陽子企圖自殺時,啟造應該已明白這份安心是沒有根據的,然而,他對高木的感情也並沒有多大改變。
他是很好的男人。
啟造依舊不能不這樣想。
「陽子,妳的朋友好像很少。」過了神樂橋,一面走下坡度不大的斜坡路,啟造一面問。
「是的。」
從中學時代就有很多人希望和陽子交朋友,不僅是同級同學,低年級的和高年級的同學,都常寫信給陽子,她是同學們所敬慕的人。然而,就算和同學要好,陽子也不能談到家庭的事。如果提起家庭的事,恐怕就會說出自己是養女的事實,而變成譴責夏芝。如果和同學要好,同學會到家裡來玩。讓同學到家裡來,對陽子是痛苦的,夏芝絕不是愉快地接待陽子的朋友的人。陽子竭力避免交親近的朋友,這對陽子而言,是很悲哀的事。
不過,現在陽子獲得了能夠推心置腹交往的順子。
「說到朋友,我倒想起來了,妳給那個叫順子的少女回信沒有?」
「寫了,而且昨天又收到她的信。」
啟造有些想看那封信,這時大粒的雨稀稀疏疏地落在街道上。
「啊!不行。」
想攔車時,卻沒有空車,雨漸漸淋溼了街道。
「剛好,我們到市政府避雨吧。」
啟造拉著陽子的手,立刻跑進市政府,這是新近落成的辦公廳。雨活像等待他們兩人躲避般,發出莫大的聲音降落下來,揚起白色飛沫,敲打著市政府混凝土的院子。這是把暑氣一下子驅散的豪雨。
「對不起,我堅持要走路。」
「那裡,沒關係。」
啟造溫和地說,他突然憶起從前到這裡來給陽子報戶口的事。報呢?還是不報?啟造在市政府辦公廳前面來回地走著。當時這裡是古老的木造辦公廳。
把石土水的女兒作為親生女入戶籍的痛苦,重新在胸中甦醒。現在固然覺得那是愚蠢的煩惱,但當時是滿心的嚴肅。
記得是由於靖夫叫住他講話,才趁機走進市政府的。倘若那時靖夫沒有出現,說不定沒有報戶口就回家了。啟造不能不回顧自己曾經想盡辦法拒絕陽子,而今與她一起避雨卻感到是一種愉快。
路上沒有行人,對面的店前也有幾個避雨的人,啟造注視著花圃中被雨淋打的金盞草。
「妳和順子的父母見過面沒有?」
剛才那場滂沱大雨彷彿是假的,已經停止了,啟造和陽子在堤防上面走著。雲已散開,藍色的天空擴大,美瑛溪的水微濁。從這堤防一直走七、八百公尺,就進入啟造家屋後的示範林。雖然繞遠了一點,但這是啟造所喜歡的路。
「我到順子小姐家裡去過一次,她的爸爸和高木叔叔一樣,是個快樂的人,總是說笑話。她的媽媽也是很開朗的人。」
「原來如此。」
和我們夫婦不同,啟造想,覺得愧對陽子。我們夫婦表面看來溫和,但絕不開朗,彼此的心中一直潛伏著不平與憎恨。現在聽到陽子談起對順子父母的印象,覺得開朗是一種莫大的美德。堤防上的路處處積著倒映天空的水灘。
「但願這個少女能夠幸福的結婚。」想到順子是思慕著阿徹,啟造就心情複雜。
「是的。」
陽子的思維同樣複雜。如果順子和阿徹結婚,也許就幸福。阿徹以前明知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而仍願意和陽子結婚,所以儘管順子是石土水的女兒,對於阿徹來說,並不是什麼大障礙。
「不過,她對阿徹只好死心,沒有別的辦法。比阿徹好的青年多得是。」
「可是……。」陽子欲言又止。
俯視溪中的流水,溪水興起波瀾流動著,寬闊的岸邊夏草蔓延。這一帶從前是草叢和樹林,啟造心裡想著,說:
「陽子,雖然人心善變,但有時儘管想改變,卻改變不了。」
如果是自然界,把樹伐除,蓋上房子,就面貌全非了。然而,阿徹對陽子的一片心意,即使想改變,恐怕也不容易。靖夫對夏芝的情意,也許與此相似,而我對靖夫的厭惡,可能也將終生不變。
「啊!爸爸,是露草。」
在陽子蹲下去的旁邊,兩三株被雨水淋濕的露草夾在草叢中,顯得楚楚可憐,十分惹人喜愛,那是啟造少年時代時常採擷的草。
「畢竟是自然界不會改變。」啟造自言自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