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區巧遇姐妹花
【孿生姐妹】
這是一段在我心中珍藏了很久的真實故事。
這一年的春天,我作為一名攝影記者,跟隨考察隊進藏北高原採訪。幾天以後,在一個晴朗的黃昏,來到了藏北色林錯湖旁。色林錯是高原上的第二大湖。遠遠望去,湖水像碧藍的錦緞,飄動在我們的面前。在寶藍的湖水和蔚藍的天空之間,鑲嵌著一條金黃色的湖岸。啊,美麗的色林錯,我們總算見面了。
色林錯,也叫奇林錯,藏語是博大的意思。色林錯確實博大得難以形容。從湖中林立的怪石看,大湖的形成應該很久遠了。面對著它,一種神秘感油然而生。太陽開始西沉,剎那間,幾縷強烈的金光投射下來,湖面染得緋紅。大湖越發顯得飄渺俊秀、幽深玄遠。輕風吹過,湖面蕩起層層波紋,彷彿飛出一個又一個音符,清悠而誘人。湖岸,歲月留下的水波印痕,在夕陽的映照下,形成節律很強的圖案,宛如一幅古老的花屏,詩意盎然地襯托著大湖。
一隻高原雄鷹,威嚴地蹲在湖的岸邊。我們的汽車從牠的身邊飛馳而過,牠絲毫也不畏懼,只是輕輕地移動了一下身子,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我們。牠那高大的個頭,彎勾著的嘴,一雙閃動著警覺的眼睛,宛如一尊雕像。湖上吹來的風,掀起雄鷹豐潤的羽毛,露出了一雙利爪和結實的胸脯。
汽車沿著湖岸向南緩行,遠處的羊群,好像在欣賞著迷人的景色,一個個停止了吃草,靜靜地等待著夜幕的降臨。大湖附近孤獨地坐落著一頂帳篷,頂端冒出一縷縷的輕煙。夕陽收起最後一束餘暉,大湖漸漸隱沒面容,天邊露出了一顆小星,夜幕降臨了。我們的兩部車一先一後的開向冒著炊煙的帳篷,臨時決定,今晚在這裡過夜。
隨著一陣狗的急叫聲,從帳篷裡鑽出兩個體貌畢肖的藏族姑娘。寬大的藏袍,使兩個姑娘失去了俊秀線條。姑娘的嘴巴被兩塊頭巾遮得嚴嚴的,只露出兩雙驚奇的眼睛注視著我們。從眼神和衣飾看,她們的生活是艱難困苦的。
當兩個姑娘看到車上跳下幾個小伙子後,立刻向車邊走來,臉上現出少女在曠野裡採摘花朵時才有的那種微笑,那樣的純潔,恬靜。
我們向她們打招呼,姑娘沒有回答,只是衝著我們一個勁兒的笑。一會兒,她們又圍著我們前後不停地打轉。從她們異常興奮的目光中,我斷定她們還從未見過內地漢族小伙子。
行李安頓妥當以後,我們和兩個姑娘一起走進帳篷。帳房裡混合著一種怪味撲鼻而來,爐旁堆積著乾牛糞,爐子上一盞酥油燈散發出黃燦燦的光。帳篷的另一個角落鋪著一塊破舊的褪了色的地毯,還有幾個破舊的帆布包放在那裡,看得出,這就是兩個姑娘的全部家當了。
兩個姑娘開始忙碌起來,頻繁地進進出出。很快,帳篷裡的牛糞火燒旺了。一個姑娘跪在地上,兩手抓著黑乎乎的用羊皮製作的「鼓風機」,對著土爐口使勁兒地吹。隨著那黑圓球的一起一伏,火苗從鍋下躥了上來,另一個姑娘在不停地往帳篷裡搬運著大塊的乾牛糞。
我頗有新鮮感的觀察著兩個姑娘的動作。不知什麼時候,她們把頭巾取了下來,圍在頭頂上。於是,兩張胖乎乎的臉龐露出來,眉骨顯得特別分明。由於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照射,姑娘的臉上泛起了古銅色,皮膚有點粗糙,但臉部的輪廓很美,線條也很柔和。我想,如果她們生長在內地的話,那一定是兩個極俊俏極迷人的姑娘。
她們穿的藏袍是用好幾張羊皮縫製起來的,寬大而鬆敞,像十八世紀歐洲婦女參加晚宴時穿的夜禮服,每當走動,就帶起一股旋風。藏袍的接縫處是用紅、黃、黑布連接著的。從褪了色的三種顏色看,兩件藏袍已穿得很久了。藏袍內翻出的羊毛也成了黑色,而藏袍上嵌著的幾顆稀疏的紅綠色寶石和小巧的銀色佩刀來回一晃,卻有點珠光寶氣的味道。杏紅色珠子做成的項鏈,已沒有了光澤。即使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她們也保持著少女愛美的天性。
水燒開了,姑娘往一個木製的長圓筒裡投進一大塊酥油,從另一個角落裡抓出兩大把粗茶扔了進去,然後,倒進一壺開水,用一根木棒攪了攪,也許是姑娘太高興,用力過大,酥油茶不時從筒子裡飛濺出來,一股奶香飄散著。
她們輪流為我們倒茶,大概因為倒得太猛吧,茶由碗裡溢出來,茶碗也隨即扣在地上,我端著茶碗的手,燒起了幾個小泡,火燒火燎地痛。兩個姑娘卻十分痛快地笑了。考察隊的同志也笑了。我小心地擦著手上和身上的茶汁,心裡也煞是快活,也許那幾聲呵呵的笑聲,就是姑娘的道歉吧。後來,當我們再喝茶時,姑娘就端著茶恭敬地在身旁伺候著。我們每喝一口,姑娘就為我們添滿。這般殷切盛情,倒使我們實在不好意思。
我們一邊喝著酥油茶,一邊和兩個姑娘攀談起來。她們不太熟悉漢語,我們說的話,她們有很多聽不懂,雖然聽不懂,她們也不問,只是衝著我們呵呵地笑。我們更不大懂藏語,彼此談話,只能借助手勢來表達,姑娘有些意義我們一猜便明白了,有時卻把意思完全弄反了,這就惹得兩個姑娘捧腹大笑,蹲在地上半會兒起不了身。
雖然費了很大的周折,我到底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這是一對孿生姐妹,姐姐叫德姬,妹妹叫卓瑪。她們說不準自己年齡是多大,聽父母說,她們是在一次母羊生小羊的時候出生的。父母在幾年前就去世了,現在只姐妹倆一起生活,放牧著當年父母遺留的羊群。你問她們這群羊多少隻,她們說不清楚,這不單是接手時就沒有清點過,而且以後羊群每年都要添生很多隻小羊,叫她們怎麼能說個準確數字呢?
我們的茶還沒有喝完,姐妹倆又拿來了風乾的生羊肉。望著血跡斑斑的乾羊肉,在姐妹倆看來最好的東西,而這些內地來的男子漢卻個個難以下口。出於好奇心,我第一個接過姑娘遞過來的羊腿和一把藏刀,切下一塊放進嘴裡咀嚼起來。這風乾的生羊腿,雖然很難嚼爛,味道卻實在鮮美,比食品店的肉鬆還要好吃。我連聲讚嘆著,不錯不錯。在我的帶動下,又有幾個考察隊啃了起來。在茫茫的藏北高原上,我們受到了這姐妹倆最真摯的招待。
慢慢地,乾羊肉加酥油茶在我的肚子裡開始發脹,現在想起來,這是我們進藏北吃得最飽的一餐。直到第二天中午,我還沒有一點進食的慾望。
為了答謝姐妹倆,我們從車上取來一些食物和香煙。上海產的蘇打餅乾很受這姐妹倆的歡迎,她們像小孩子似的,把餅乾攥在手裡,翻來轉去地看,捨不得吃,每吃一塊都顯得那樣高興。姐妹倆喜歡抽煙,這倒使我很吃驚,在內地,我看到姑娘抽煙就不舒服,而今天看到這姐妹倆抽煙的樣子,卻感到很美,竟沒有一點兒反感。
牛糞火越燒越旺,帳篷裡不時飛出一陣朗朗的笑聲。通過帳篷的風洞口望去,深藍色的夜空上,閃爍著燦爛的群星,我們好像進入了天方夜譚般的神話世界。這種境界,使人忘記了旅途中的一切惆悵和煩惱。
夜深了,當我們準備起身休息的時候,姐妹倆站了起來,從身後翻出幾張羊皮鋪在地上,示意我們今晚可和她們同住這座帳篷。我們都笑了,向她們解釋車上有床位。說話間,有兩個隊員已經走出去。正當我也準備走出帳篷,姐妹倆不知怎麼的,突然一下子拉住我,兩眼閃動著一種強烈的慾望。由於姐妹倆的突然舉動,我有點手足失措,不知怎麼應付是好。帳篷外,傳來年輕隊員的戲謔聲:「小于,今晚車上沒有位置了,你就留在帳篷裡吧!」聽到這喊聲,我又羞又臊,同時又怕一下子傷了兩個藏族姑娘的感情,弄出不愉快的局面。我只得面帶微笑,千說萬說,好不容易才掙脫姐妹倆的阻擋,最後一個鑽出帳篷。這時,車上仍興致正濃的議論著帳篷裡剛剛發生的事。
在帳篷裡喝了不少的水,又坐了幾個小時,我的肚子感到鼓脹。我向車尾方向走去,當我小解罷,提著褲子一回頭,忽然發現一個姑娘直愣愣地盯著我,月光下的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放出動人的光彩。我遲疑地想指責姑娘什麼,可又怕說得不合適,便迅速跑回車上。
這時,三星已經偏西,月亮瀉出淡淡的橘黃色光華,大地籠罩在清幽安靜的氣氛中。當我熄滅車上的燈,月光下,兩個身影仍圍著車輛不停的轉悠移動……
朦朧中,我聽到少女動人的歌聲。甦醒後,天已經亮了,遠處青紫色的群山清晰可見,黎明的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冒出地平線,滾動著,升騰著,迸發出強烈的暈暉光。大地鋪滿霞光,草尖上閃動著晶瑩的露珠。色林錯的湖水,輕輕地拍打著湖岸,不時傳來有節奏的水浪聲。遠處的小溪緩緩流淌者,水底的沙子經陽光折射,一閃一閃的泛著銀光,宛如一條綵帶從遠方飄向大湖。姐妹倆唱起清亮歡快的歌,向羊群中去。
當姐妹倆彎腰解羊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樁非常有趣的事。在內地,放完了羊,總是把羊趕進圈裡,而高原上沒有見到建造羊圈的材料,這姐妹倆就用一根很長的繩子,把羊頭對著羊頭在脖子的地方繫起來。羊和羊之間互相牽制著。吃草跑了一整天的羊,這時仍不能臥下,受刑似地站了一大排。有意思的是,這群羊已習慣了主人的刑法,每當黃昏時分,羊兒便自動站在柔柔的湖水邊,靜候姑娘來捆牠們。
被鬆開的羊群,一隻隻抖動著身子,漸漸地又恢復精神,低頭吃起草來。從小羊撒歡兒地奔跑中,我們看到藏北寒冷而漫長的冬天終於退去,姑娘們盼望已久的春天來臨了。大湖的水重新變藍,雲朵也更加潔白,姐妹倆最關心的牧草也開始抽葉發芽。今後,一個美好的黃金季節在等待著這兩個純樸而善良的姑娘。
車外,黎明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住我,我抓起照相機,跳下車,一股寒氣襲來,不由得我打了冷戰,早晨的大湖可真冷啊!現在已經到了春天,我真不知道寒冷的冬季,這姐妹倆是怎樣和暴風雪搏鬥的,羊群又是怎樣生存的,可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那就是,不管環境怎樣的艱苦,她們始終沒有離開這美麗的大湖,是大湖養育了她們。對她們來說,有了大湖,才有了生命,有了希望。
姐妹倆看我跳出汽車,便向我走了過來,她們很願意和我們在一起,這是她們遠離人群,難得見到異性的原因。另外,她們也到了生理上成熟的年齡和該把世界上的東西弄明白的時候了。
下車一活動,我有一種感覺,由於這裡的水質很硬,我的肚子很不舒服,剛好,每天早晨大便的時間也到了,我早上大便是很準時,可眼下,不要說是廁所了,附近連一點遮擋的地方都沒有,我急得團團轉,再抬頭,這姐妹倆竟然左右不離地緊跟著我。由於有了頭天晚上的經歷,我不敢貿然行事,幸好這時我看到了遠處有一塊高低不平的沼澤地。我急忙跑了過去,放下照相機,解開褲子,就蹲下來了。你猜怎麼樣了?姐妹倆倒站在旁邊高興地拍著手,手舞足蹈跳起來了,嘴裡一個勁兒地尖聲叫著「依根兒,依根兒」,看到她們那高興樣子,我驚慌失措,提著褲子又向深一點的窪坑跳去,慌亂中一根尖長的硬茅草扎破了我的臀部,腹肌一收縮,加上姐妹倆的驚嚇,神經紊亂,大便也被嚇跑了。我又好氣又好笑,然而我又能說什麼呢?這兩個長期與外界隔絕的姑娘,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害羞,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文明是相對我們而言的,對於藏族姐妹倆,不存在什麼文明,不文明。
太陽被一塊濃雲遮住了,烏黑的濃雲變成了紫紅色。從雲縫裡射出的一束束霞光照在羊群的身上,羊背上的茸毛亮晶晶地閃著光。羊兒低頭悠然向前邁著步,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我抓緊時間拍攝起來。
姐妹倆看我拍她們的羊群,又一次興高采烈地歡叫起來,她們好像猜明我的心思似的,一陣風跑過去把羊群給我趕過來。鏡頭前,姑娘和羊群成了我最滿意的模特兒。後來,我在這裡拍攝的照片被許多刊物採用,但榮譽接踵而來的時候,我又一次次地想起這姐妹倆。藏北之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改變了我的生活,使我更堅定了對生活的信念。在我看來,藏北的經歷,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東西,沒有比它更美好了。
我蹲在地上換膠卷的時候,姐妹倆圍繞著我饒有興趣地觀看。我扔的膠卷盒子,被她們又撿了起來,姐妹倆非常神秘地反覆看著盒子,然後又寶貝似的緊緊攥在手裡呢。
就在我的身邊,德姬姑娘突然蹲下了。斜射的陽光,正好照亮她的頭髮,逆光望去,她的臉型俊美,眼睛非常有神。我決定給這個藏族姑娘好好地拍張照片,從相機反光玻璃上,我看到她蹲在那兒衝我呵呵一笑,就站起來了,拍完照片,再回想回想,心中不免生疑。姑娘突然蹲下,一會兒又站起來,不知想幹什麼?我的視線移向她剛才蹲著的地方。地面上有一個漩渦,漩渦裡有一層白沫。我忽然明白了,原來她在小便。從此,我瞭解到藏北姑娘寬大的藏袍內是從不穿內褲的。
我回到車上的時候,考察隊員都起了床,正在忙活著收拾東西。這時,姐妹倆離開羊群,又來到了我們的車旁,臉上雖然也掛著微笑,但和頭天夜裡相比,卻顯得沉靜多了。
當我們吃過早飯,開始往車上裝東西的時候,我細心地觀察了一下姐妹倆的表情。笑容從她們純樸的臉上消失了,又恢復了直愣愣看人的神態,夾雜著一種忐忑不安的心緒。我把帶來的東西送給姐妹倆一部分,她們一點也沒有推辭就收下了。這是藏北姑娘性格直率的一種表現。
終於,我們的汽車啟動了。姐妹倆像我們初來時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沒有言語,沒有表情。當汽車開出幾十米以後,我回頭一看,姐妹倆跟在車後,揮動著手臂,追著車子呼喊著,奔跑著,表情是那樣的痛苦和憂急。這時,坐在車上的隊員們發出笑聲,而我的心卻一熱,眼眶的淚水湧出了,在飛揚的沙塵中,我的視線模糊了……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們走後的第二天,這姐妹倆便拆下帳篷,趕著羊群,離開了美麗的大湖,順著我們的車印,不停地追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