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竹生島 Ⅰ
一
明智光秀的封地丹波,在天正四年夏由於明智軍的主力軍移往山陰地方作戰,因而各地土豪紛紛起事,真個陷入了難以收拾的混亂局面。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混亂也漸漸平息下來,波多野秀治、宗長兩兄弟逐漸控制了局面,到了天正五年春,波多野兄弟便已代替了領主明智光秀,統一了丹波一國。
而後,波多野氏就以八上城和水山城為據點,築了四十多座城和三十多座碉堡,準備和明智軍作戰。其勢力甚且到了丹後、但馬、攝津一帶。
眼看著丹波發展到這般局勢,領主明智光秀自然不得不採取行動。
天正五年十月,明智光秀起兵掃蕩丹波國內的亂黨。五千名大軍由坂本出發,越過老坂山巔,朝著丹波行進。這一次的掃蕩行動一直持續到天正七年,整整花了三年的時間。
天正六年春,出發前往丹波的一部分軍隊第一次回坂本換兵時,加乃竟意外地聽到佐佐疾風之介的消息。
這一天,磨刀匠林一藤太的家中來了客人。是一個和一藤太私交甚篤的中年武士。一藤太為了慰勞他到丹波去打了半年仗才回來,於是在家中設宴款待他。
當時,加乃為了款待客人,也出席了酒宴。
據武士說,丹波一戰打得非常辛苦,完全在意料之外。雖說沒有大爭戰,但敵方的小部隊卻利用天然險阻,神出鬼沒,處處都教明智軍傷透了腦筋。
儘管如此,明智軍仍然拿下了龜山城、篠山城、宇津城,目前正在進攻八上城和園部城。
「可別小看了這些丹波的鄉下佬,波多野氏旗下可有很多很好的家臣哩!在八上城那兒還有一個武士,手上拿著一支寫著『疾風』的旗子呢!」武士對一藤太說。
「疾風!」在一旁聆聽的加乃不由得插嘴說道。
「是呀!一個叫佐佐疾風之介的武士。他打起仗真是非常厲害。功夫和膽識更是無人能比。居然能厲害到讓我這個作敵人的都佩服不已哩!」
聽了這些話之後,加乃有些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但既然說是佐佐疾風之介,肯定就是自己連作夢也不曾一刻稍忘的疾風罷!
「那武士很年輕嚒?」
「看上去大概不到三十吧!」
聽罷,加乃已經無法鎮定地坐在那兒了。
自從日吉神社船祭的那一夜看過他以來,已經過了一年半多了。當時,由於十郎太從中阻撓,兩人一句話沒說就分開了,但從那以後,對疾風之介的思慕之情卻愈來愈深了。
而對十郎太,加乃卻愈來愈憎恨,然而十郎太卻絲毫不以為意,仍舊按照往例,每個月都從佐和山趕到坂本一次。一到了坂本,便上一藤太家去看加乃,只要看她一眼,他就滿足地回佐和山去。
加乃站起身,走出廊下,穿上木屐走到院子裏去。
院子裏盛開著三棵櫻花樹。夜裏的空氣有些冷,感覺上冬意仍未完全褪盡。
站在小院子的櫻花樹下,加乃想起了小谷城的櫻花樹。當小谷城中的櫻花盛開時,天氣還要更暖和,遠處也會不斷地傳來酒宴的嘈雜人聲。
而此刻,夜卻是如此地涼,就連櫻花的開法也失去了當年那種熱鬧的感覺。湖的東西兩岸,氣候自然會有些不同,但自從小谷城失陷之後,時代、人、乃至於天地萬物的確都大大地起了變化了。
疾風之介在丹波山中作波多野的家臣一事,對加乃來說可算得是一件大事。因為,這還是她頭一次獲悉自己日日想見的人所在之處,在小谷城失陷了的五年後。
可是,當初加乃之所以會離開深溝來到坂本,正是由於預想到疾風之介和明智家之間的淵源,以為他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的緣故。
而如今事情卻和自己當初預想的大相逕庭。他竟然會和明智軍為敵,當上波多野的家臣。想起來實在太諷刺了。
加乃在心中描繪著疾風帶著一把寫著「疾風」的旗子打仗的模樣。但卻無法清晰地想像適才那位武士所形容的那種武功凌厲的武士架式。在加乃心裏,她無法將這樣的疾風之介和船祭那天坐在船頭、叉著雙手、眼睛盯著自己但卻無法靠過來的那個嚴肅的疾風之介聯想在一塊兒。她總覺得這兩個疾風總有一個是假的。
在這之後不到半個月,有一支大部隊從坂本城開往丹波。起初部隊分兩列走過櫻花凋落了的城下,途中又改為四列。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彷彿沒個了時。這些戴盔披甲的武士沿著湖岸迅速地朝著南方行進。他們的身影不時地倒映在湖面上。
城下謠言滿天飛,說什麼這回是由明智光秀親率大軍,準備一舉收復丹波的。
武士們大多藏了起來,只是到處都有人在竊竊私語,說是丹波的波多野這回不要兩三下準就垮了,或說丹波的鄉下武士這回可要真正嚐嚐織田軍的厲害了,各地的小碉堡大概全守不了半個月罷等等。
聽到這些話,加乃就為疾風之介的安危擔心得不得了。
大軍走後大約過了二十天左右,就傳來了園部城失陷、八上城被圍攻的消息。接著,又傳說明智軍已經收復了各地的小碉堡。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月左右,有人謠傳說明智軍因為圍攻八上城一個多月未能攻下,所以就在城四周圍築柵欄,準備周旋到底。
加乃幾乎足不出戶。無論是什麼樣的傳言,都教她苦惱萬分。但不管怎麼說,疾風之介所在的八上城仍未被攻下,這一場攻防戰還有得打一事總還是個事實。
即使知道疾風人在那兒,加乃也仍舊無計可施。自己的身體弱,丹波是去不成了。就算去成了,也一定沒法和在明智軍重重包圍下的佐佐疾風之介碰面,更談不上要幫他了。
※※※
二
終於到了比叡山上的樹長滿了新葉,初夏的暖風不時地吹拂過琵琶湖面的季節了。
一個早上,加乃從城下的碼頭搭了一條小船出湖去了。她託了一個經常出入一藤太家的船夫,說是要到竹生島神社去參拜。
事實上,加乃的確是打算到竹生島神社去參拜的。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去祈求疾風之介能夠平安無事。她總覺得,倘若自己此刻的心情能和神明相通的話,祂未必不肯垂聽。
這一天,她打算沿著湖岸北上,而後宿在今津稍前的一座村子,翌日,又打那兒出發,到竹生島去。當晚回到先前的那座村子宿一夜,第三天再回坂本。幸好,在那座村子裏有一個農家,是林家的遠房親戚,加乃和那家子相當熟稔,因此才打算宿在那兒。
船上既不熱也不冷。和煦的陽光像銀粉一般遍灑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湖上漣漪陣陣,銀光閃閃,風光十分宜人。
許久以來,加乃不曾接觸過大自然了,她的心情因而變得格外輕鬆。而加乃現在所在的湖面,也正是船祭那夜,佐佐疾風之介所曾經待過的湖面。
正午稍過,加乃見到遠處右手邊上有白色的礁岩。她曾聽人說過湖面上有兩塊高而突起的礁岩,但這卻是她頭一回親眼所見。
「水鳥可以在那兒休息哩!這準是神明特地選在湖上一個最寬闊的地方造的。」
好心的船夫這麼對加乃解釋道。漸漸地,白色的礁岩消失了。這時,西風漸起,浪頭也愈來愈高。
據船夫說,並不是浪頭愈來愈高,而是船到了這邊,浪頭總會比別處高出許多。
「這就表示竹生島神社已經不遠了!」船夫說道。
這時,加乃突然發現前方有一條大船。由於最近湖上的「治安」還算不壞,海盜出沒騷擾旅人的傳言便也早已銷聲匿跡了,所以加乃和船夫對這條船的出現毫不掛意。
待船一靠近,只見船頭站了個男人頻頻地揮手。加乃等雖然對那人揮手的方式感到有些納悶,但仍舊不以為意。
然而,當那條大船筆直地朝著自個兒的船駛來時,船夫這才開始疑心了起來。
「那條船想幹嘛呀?」
正自說著,大船已經靠了過來。
兩條船的船身隨即併攏。
「全到這船上來!」
其中一個漢子說道。只看了那漢子的模樣一眼,加乃便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快到這船上來!」那個長相兇惡的漢子再度說道。
船夫嚇了一大跳,連話都說不出來。跟著,彷彿喝得酩酊大醉似的,他踉踉蹌蹌地踏上對方的船上。
加乃也明知此刻身在湖上,就算反抗也是徒然,所以也就乾乾脆脆地上了大船。然後,她出奇鎮定地看著漢子們用繩子繫住自己剛剛才離開的小船。
「喂!你們上哪兒去呀?」
突然有個女聲說道。加乃驚訝地回過頭。
「我問你們到底要上哪兒去!」
女人又說道。這般美麗的女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加乃還以為自己是在作夢哩!適才那群漢子們全都晒成了紅黑色,唯獨這個女人的皮膚極其白皙,看得直教人感到涼意。
「竹生島。」
「是去還願的嚒?」
「是的。」
「許什麼願呀?」
加乃沒有回答。
「說呀!」
女人靜靜地說道。這時,一個粗漢插嘴說道。
「想過了可得好好地答話,要是敢胡說八道,妳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這不太可惜了嚒?」
「囉嗦!給我閉嘴!」女人對漢子喝道。「說呀!快!」這會兒的口氣似乎又帶著些憂鬱。
「是為了男人嚒?」
加乃默不吭聲。
「快說呀!」
女人站直身子,用一對冷冷的眸子盯著加乃。加乃弄不清楚那眼神究竟表示什麼意思,一瞬間渾身上下起了雞皮疙瘩。她突然覺得自己會為了這女人而被殺。
「我想求神讓某個人在戰場上平安無事。」
「是武士嗎?」
「是的!」
話聲甫落,女人陡地變了口氣。
「阿源!把她丟到水裏去!有問才有答嚒?」
「大姊!」
「囉嗦!」
「大姊!」
「我不聽!你們不丟的話我丟!」
「可是……」
「覺得可惜嗎?可惜什麼呀?命嚒?」
說著,女人用清脆的聲音冷笑道。
「一些無辜的人還不是像螻蟻一樣被殺掉?反正只要是和武士扯上關係的,不管是男是女,統統要丟到水裏去!不想死的游回來不就得了?」
加乃僵著身子,強忍住幾乎要衝口而出的悲鳴。只想著要設法離開這兒。
「妳恨武士家的人是嗎?」加乃說道。
「你瞧!說起話來多世故呀!」女人說道。跟著便挺起身子,陡地抓住加乃的脖子。
「快!快滾下船去!快跳──!」
那張美麗的臉龐霎時變得十分怕人。
「我這個人呀!不管是武士的老婆也好,女兒也好,我都討厭啦!」
「我並不是武士家的人。」
「那妳剛剛說的是誰呀?妳想為他許願的那個武士到底是妳的什麼人呀?」
「什麼都不是。」
「不是妳的什麼人,妳卻要許願?」
「有原因的。」
「硬拖時間也沒用的啦!是妳的心上人嗎?哎!管他是誰。反正給我跳下去便是!」
一瞬間,加乃被女人的兩隻細膀子舉了起來。女人的力氣很是驚人。
然後,加乃被推了出去。她踉踉蹌蹌地走了約三尺,終於橫倒在船板上。
「饒了我吧!」
當女人那張白皙的臉再次靠過來時,加乃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饒了我吧!」
但女人的兩隻手仍舊將她拖了起來。
「大姊!」一個漢子從旁插嘴叫道,可是女人並不回答,只說道:「我的父親、村子裏的男女老幼全是被武士給殺掉的,就像踐踏螻蟻一樣。所以我也要讓妳吃水!」
加乃感覺到女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且正在使力。
「疾風!疾風!」加乃叫道。她不加思索地叫了出來。
「疾風!疾風!」加乃再次叫道。女人的臉突地靠了過來。
「妳再說一遍!」
「疾風!疾風!」
「那是……誰?」
說罷,女人忽然放手。一放手,便搖搖晃晃地踏了兩三步,隨即又被板子絆倒,一屁股坐倒在地。
※※※
三
阿凌──不必說,女人當然就是阿凌──做夢都沒想到除了自己以外,還會有另一個女人叫出疾風的名字。
「妳再說一遍!」阿凌說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
但目前的危機一旦稍解,加乃便再也沒法說出疾風之介的名字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曾叫過他的名字。
「疾風?某某疾風是吧?總有個姓吧?」
「他叫佐佐疾風之介。」
加乃答道。臉上頓失血色。
「沒錯?」
「沒錯!」
嚥了口口水,阿凌覺得這女人實在太不知恥了。
「他是妳的……誰呀?」
加乃默不作答。
「不能說是嗎?好!」
阿凌從未憎惡過一個人,像憎惡眼前這個女人一樣,這個蹲在一旁,彷彿沒了生存慾望,但看上去家教背景都不壞的高尚女子。不管她到底是疾風之介的什麼人,自己肯定是不能讓她留在這世上了。有了這女人,疾風之介大概就會拋棄自己罷!阿凌心想。
「妳許什麼願呀?許願就是為了他吧?」
「是的。」
加乃說道。阿凌登時又覺得這女人實在是既討人厭又壞心眼。非得速速殺掉她不可。
「快說!妳許什麼願?我等得不耐煩了。」
「我不能說。」
「為什麼?」
「聽說若在許願之前說出去的話,神就聽不到了。」
阿凌立刻又覺得這女人實在既不聽話、心眼又多。快快將她丟下水去算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念頭鎮定了阿凌激動的情緒。
阿凌稍稍冷靜了下來。她突然想到,應該可以從這女人身上問出疾風之介現在的去處才對。
而船也在這時開始滑動了。
大夥兒本就不願看到加乃被丟進湖裏去。這時也唯有開船才能讓阿凌改變主意罷!於是大夥兒全都賣力地搖起槳來了。
和加乃一道兒被俘的船夫這時則抱著頭,伏在船底,他瞇著眼睛,眼看著船離岸愈來愈遠,更不由得渾身發顫,覺得絕望透了。他心裏是想說些討好這群粗漢子的話,但卻想不起來能說些什麼。原因就在於他的聲音竟然出不來。
「那個人究竟在哪兒?」
「這我也不能說。」
「許過願之後能說嗎?」
「不知道。」
「許過了應該就沒關係了吧?妳要給我說!我就等到那個時候。」
阿凌的意思是等到加乃說了之後再將她丟到湖裏,但加乃顯然並沒有聽懂。
「好!」
「妳真的會說?」
「是的!」
這時,一個粗漢子朝著正自發抖的船夫抬抬下巴,說道:「這傢伙怎麼辦?」
「先一塊兒帶走再說。」
「帶他走?」
「不是帶回家,是竹生島。」
「我們要到竹生島去嗎?」
「沒錯!」
「可是一會兒就天黑了。」
「叫你划,就給我乖乖地划!」
而後,阿凌自己也不作聲,只開始細細地觀察眼前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
漸漸地,她覺得這個女人似乎比自己還要漂亮。一開始這麼想,就愈來愈是覺得。
跟著,阿凌攏了攏頭髮,將它甩至背後,然後又用湖水洗了手,整一整身上的衣服,再度在加乃對面坐下。
一比之下,阿凌覺得自己的手比加乃的白。這使得阿凌的心情輕鬆不少。可是,她的肩真是小哩!比起她來,自己的肩著實寬了些。這又使得阿凌不安了起來。
良久,阿凌不曾開口。但就算沒開口,她可也一點都不寂寞,因為她的心事太多了。不知不覺中,天色轉黑了,蒼白的月也出來了。天上的雲卻走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