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伏豬風
一
「還年輕嘛!」
女人俯看著疾風之介的臉,那雙正在卸武器的手突然停了下來,而後喃喃說道:
「要我救你嗎?」
瞄了疾風之介一眼,女人又開口說道,跟著便哈哈地笑了起來。在疾風之介聽來,這笑聲倒像是忽地從四周的樹叢間流洩出來一般。這種沒有節奏感的笑法,實在不像出自抱著自己的女人之口。一會兒,笑聲也凌空而去,彷彿和女人不相干似的。
「要我救你的話,倒也無妨啦!不過要是想死,我會乾乾脆脆送你上西天!」
疾風之介感到一陣異樣的戰慄。這聲音確實奇特。清澈得像恐嚇也像同情。
女人將疾風之介放下,突地站了起來,背後垂著一頭長而豐沛的頭髮。盯了躺在腳邊的疾風之介一眼,女人便默默地離開了。
一會兒,一陣急亂的腳步聲愈傳愈近。突然間,
「就這傢伙嗎?」這聲音聽來很是粗啞,彷彿是個老人。緊接著,疾風之介的肩被人用赤腳丫狠狠地踢了一腳。橫躺著的疾風低哼了幾聲。
「死定了!」粗啞的聲音說道。
「誰來把他殺了吧!只是搶東西的話,算不得什麼好漢!怎麼說這也算是功德一樁嘛!」
疾風之介想坐起來。但卻只能想,身子是一動不動。他可不願意就這麼白白地死在這種地方。可是卻喊不出聲來。
「好!」
有個聲音說道。一瞬間,似乎有人拔起刀,刀身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旋即,疾風之介的眼前閃出一個亮晃晃的東西。
疾風之介掙扎著,睜著雙眼仰望圍著自己的幾個男人。這些人個個看來都像是野武士,各作各的裝束打扮,而且看上去十分兇惡。疾風之介睜大了眼睛瞪著抓著刀的男人。這時,空氣中充斥了不安和憎惡,令人為之膽寒。
「等等!」
是剛剛那位女子清澈的聲音。
「爹,我們還是把他帶走吧!」
「無聊!」
粗啞的聲音說道。
「他會逃到這兒來,一定是很想活命,而且就受這麼點傷而已,他的武功應當不弱才是。」
女人說罷,沒有人接腔。過了一會,
「好吧!救他吧!或許用得上也不一定。」
粗啞的聲音緩緩地應道。
隨即有個聲音說道。
「這可危險哩!也許我們會在半路上就把他丟進湖裏去呢!算了,先抬再說吧!」
接著,有三、四個人低聲咕噥著。這時,疾風之介的頭腳被人分頭抱著,從地上抬了起來。動作很是粗暴。
儘管全身疼痛異常,在半夢半醒之間疾風之介仍可感覺到自己正被抬著,往某個地方行去。月亮被遮住了,不時地有樹枝刮過他的臉。
不知行了多久,直到自己的身子底下彷彿有水,身旁盡是在水中行走的腳步聲。
跟著,疾風之介被抬至一條船上,靠近船頭的地方。
冷風不停地吹著,魚兒不時地躍出水面似的聲響就在耳邊。當久久被雲遮住的月亮破雲而出時,疾風之介知道自己正躺著的這條船已經開始划行了。
沒有人開口說話。就連搖槳的聲音也彷彿在儘量壓低著。
這時,身邊傳出鼾聲。之後,像是說好了似的,鼾聲此起彼落。怪的是疾風之介也漸漸感到一股安全感,跟著便沉沉睡去。
不知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疾風之介醒了過來。仰躺著的他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塊位於上方、和自己的臉距離僅約二尺的岩石表面的肌理。石上覆著厚厚的青苔,彷彿就要滴下水一般。而不止數棵的羊齒植物則自苔面垂下,幾乎碰上他的臉。四周微暗。
些微的亮光從他的右手邊流洩出來。他想移動身子,較幾刻前,身子是好動了些。但這時,他才發現武器已全被卸下,肩到胸的部位也全紮了白布。抬起右手一看,表皮上似乎給上了草藥,塗了青色的汁液,湊近鼻子一聞,有種刺鼻的野草味衝鼻而來,大約是在他不省人事時,全身的傷就已經被處理過了。
從流洩出光線的右手邊看來,這兒似乎是湖上的一個岩洞,就位在某個島後面。綿延三、四丈的岩石罩成一段黑暗的空間,盡頭便是一個半圓形的開口,開口處展現的是一片陽光閃爍的水面。水面無波,但卻像撒滿了魚鱗似的亮晶晶地。除此以外,看不見什麼別的。只有一小片天,一小片海,以及彷彿正午的陽光。
疾風之介努力地抬起頭來。最後總算稍稍地抬了起來,這才環視了自己躺著的這隻船一周。沒有人在。只有一大堆武器從自己的腳邊堆到船頭。
有幾十把刀、幾紮矛、還有鎧甲。
原以為沒有人在,沒想到堆著武器的那頭居然有了動靜。露臉的是個女人。
「你醒啦?沒被殺掉,還算不錯吧?」
是記憶中那清澈的女聲。
由於微暗的關係,無法將女人的臉看個仔細,但洞口的光照在她半邊臉上,看來相當白皙。這個時候,疾風之介依然覺得她是個美人。
「要上哪兒去?」
疾風之介頭一回開口問道。他沒料到自己竟然還能出聲。
「那就得看我們囉!因為你這條命已經是我們的了。要殺要剮是我們的自由。你能活下去就算不錯了。」
「要上哪兒去?」
疾風之介又問道。
「囉嗦!要到比良山裏去啦!」
原來如此,疾風之介心想。
想來一定是為了避人耳目,所以白天裏船就躲在洞裏,晚上趁著夜色,才沿著琵琶湖畔划行。
「不是還有很多人嗎?」
「大夥兒都在島上睡午覺啦!他們受不了這裏的暗。」
女人站起身,隨即以十分溫柔的語氣問道:「要吃東西嗎?」跟著又遞出一隻碗來。疾風之介這才突然感到一陣原已忘了的飢餓感。
這時,咻地傳來一種奇特的聲音。
「洞外的風真大!」女人說道。聽女人這麼一說,疾風之介才恍然大悟這原來是風聲。定睛一看,洞口那半圓形的風景也已經和適才所見大不相同。海面上起了三角浪,而且水花飛濺,彷彿是被旋風捲起似的。一會兒,洞裏似乎也湧進了大浪,船身大大地搖盪起來。
「所以我才討厭秋天的!」
女人說道。
「為什麼討厭?」
疾風之介模仿女人的口氣問道。
「看你年紀輕輕地,問話倒挺傲慢的嘛!因為呀!我討厭颱風。比良山上的風就是能吹到這兒來。」
疾風之介感到有些暈眩,於是閉起雙眼。船身則始終搖晃不止。
※※※
二
鏡彌平次遭五花大綁,又給推倒在松樹下。強風吹過他臉上,夾帶著些砂石。
從小谷城出走,這已是第三天了。被太陽晒了一整天,加上又黏了些砂石,原本就長得一副阿修羅面孔的彌平次,三天下來更是慘不忍睹。
一如前天、昨天,在太陽下山時,就看到一個武士爬上丘陵的緩坡,向這兒走來。是一個相當令人憎惡的年輕武士。
一走近,武士便說道。
「怎麼樣?決定了嗎?」
彌平次對他視若無睹,硬是閉嘴不說話。
「這傢伙可真頑固哪!快答話呀!」
武士用腳踩住彌平次的臉。
「今天你要是不答應加入我們的話,你就活不過明天早上了。本來你早就該被處死的,還不都是為了將軍一時興起,你才能活到今天。如果連這點福氣都不懂,那可真是太傻了!」
不知是因為討厭彌平次給他添了麻煩,或是這個特別受到上頭眷顧的淺井的老殘黨讓他感到憎惡,武士的口氣惡狠狠地。
彌平次則壓根兒沒把武士的話聽進去。他只希望早日一刀解決了算了。甚至有些惱火事情為什麼還這樣拖拖拉拉的。
什麼活命?什麼加入?簡直是莫名其妙。當小谷城失陷時,自己這條命就該一起賠上了,絕沒料到會出了意外,以至於活得如此不光彩,想起來就覺得惋惜得不得了。沒想到求死還得如此費事。
和十天前,甚至於一個月前一樣,小谷城出現在東南方,幾個城樓上徐徐地飄過秋天的白雲。城是沒變,然而城裏應該已經沒有他認識的人了。而一部分的織田軍則挾著勝利者的餘威留在那兒。
年輕武士說將軍是一時興起。彌平次並不知道這位將軍究竟姓啥名誰。沒有知道的必要。彌平次也不明白自己是什麼地方教一個敵軍的將領看上的。
彌平次忽地抬起頭,看著武士。
「幹嘛不殺我?」這一天,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臉啦!」
「什麼?」
「臉呀!就是因為你這張傷痕累累的鬼臉呀!」
窮極無聊之餘,年輕武士又一腳踩住彌平次的臉。
「將軍大約是想拿你這張臉來炫耀一番吧!真傻!真好事!」
說著,踏在彌平次臉上的腳又使了把勁。
儘管如此,彌平次似乎仍無關痛癢似的,只是輕閉雙眼,任由武士侮弄。他扭著脖子,躺在地上,心裏想的卻是別的。
就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臉已經是慘不忍睹了。雖說生就一張兇臉,但還可以算是普通的長相。自從在姉川之戰受了兩次傷之後,模樣就大不如前了。兩年來,不知為了什麼,一邊臉上長出痘子,實在難看極了。
長政公和久政公也不挺喜歡我這張臉。有時,到他們面前時,兩人都把臉別開,顯得十分不愉快。
可是,卻有傻子想拿我這張臉去炫耀!彌平次突然高聲大笑。
「有什麼好笑的?」武士說道。
「我這張臉可是淺井的,是小谷城的。那傻子到底是誰?」
跟著,彌平次瞇著眼,出神地望著夕陽餘暉下的城樓,心想,我必須快點兒死!然而,從外表看來,彌平次的那張臉上卻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吃!」
說著,一如昨天和前天,武士又把飯糰丟到躺著的彌平次的臉旁。
然後,又如昨天和前天,
「只能鬆開手上的。」
說著,就解開了被五花大綁的彌平次手上的繩子。
和昨天、前天一樣,彌平次將已鬆了綁的兩手攤在地上,恢復了知覺,便拿起飯糰放進嘴裏。既然必得要活到被殺為止,就沒有必要餓肚子。只要一想到餓死的慘狀,彌平次就打哆嗦。要死,也總得血花四濺,首級狠狠地飛出幾尺外才成。
給我,我就吃!從第一天到今天,彌平次已經在同一個地方塞了六個飯糰進肚子了。
可是今天的彌平次,在伸手抓住飯糰的一剎那,卻突然抬頭看了武士一眼。前兩日並不曾有過這動作。這時,想重獲自由的念頭突地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他的腦海。他奇怪在這之前自己怎麼沒有想到。
彌平次緩緩地把沾了泥的飯糰送進嘴裏。
「快吃!」年輕武士俯看著彌平次,一邊說道。
但彌平次仍舊緩緩地嚼,讓手儘量休息。吃完兩個飯糰後,他便說道:「綁上吧!」
年輕武士蹲著,正待要將手放到彌平次疊成十字的兩手上頭時,彌平次迅速地抓住他的手。格鬥時,一如往常,他一面低哼著,一面將武士的身子拉過來,兩人纏在一起,在地上打了一兩個滾。由於腳還未鬆綁,彌平次更因此而骨折。跟著,彌平次用兩手掐住武士的脖子。盯著對方的臉,他一邊咆哮,一邊加緊使力。
武士突然沒了力氣,癱軟了下去,彌平次讓他從手邊滑下。然後,彌平次喘著氣,仰躺了好一會兒。
最後,彌平次總算坐起身來,拿武士的刀將綑住自己下半身的繩子給解開。
這是四天以來,彌平次頭一回站起來。他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鬆了口氣似的,他邊搖晃邊站了好一會兒。跟著才跨了出去。走了好一段路,他發現自己的腳步竟是朝著小谷城走的,這才緩緩地換了個方向。
雖說是已經自由了,但他心裏卻沒有一點生存的慾望。因為這世界上再沒有他能去的地方了。彌平次信步走著,隨時準備再次被捕。一天總要颳個幾次的強風從他背後襲來。風一邊吹,一股空虛感從靈魂深處直竄上來,教他不由得發抖。而後,當他重新邁開步伐時,一絲能活且活的念頭忽地掠過他的心頭。這並不是出於怕死,而是因為活得比以往更好、和死這兩件事在彌平次看來都已失去意義了。
※※※
三
剛踏出小谷城一步,立花十郎太便開始盤算此後該投靠哪支軍了。他決定這回無論如何得選個能賞識自己的好主子。一想到這些年來白流的汗水,他就覺得非常氣憤。不過話說回來,只要能在三十歲以前出人頭地也就行了。在那之前,十郎太還有二、三年的時間。
這天夜裏,十郎太帶著一種一般逃亡者所沒有的野心勃勃的眼神,趁著黑夜,一步步地遠離小谷城。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在逃亡,而是遠離。天一亮,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南走。在小谷城失陷之前,還是離它離得愈遠愈好。他一個人快步地走著,有時就停下來等加乃。十郎太覺得堂堂地踏步邁向織田軍的勢力範圍,便是和淺井軍一刀兩斷的上上策了。
加乃則一切隨十郎太,只管跟在他身後走。
從第三天起,織田大軍就趕在十郎太和加乃前面,直往南行。當時,十郎太便裝出一副四處流浪的浪人模樣,優哉游哉地和加乃並肩走在一塊兒。
沒有人盤問他們,氣焰高張的織田大軍根本就不把路邊這兩個人放在眼裏,當知道安全無虞時,十郎太便睜亮眼盯著織田軍。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大概就能成為這支勝利軍的一員罷。
若能投靠一個有前途的大將,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然而根據他過去的經驗,所謂的有前途的大將,實在是靠不住。像淺井長政,不就是個才智兼具的有前途的大將嗎?可是今天卻落到這步田地。因此,他壓根兒沒想過要投靠誰。反正加入織田軍便是了。
十郎太、加乃兩人,和這群踏著大步、一路揚起塵土的武士幾乎是齊步前進。這是第三天的黃昏。
「您要上哪兒去呢?」加乃初次向十郎太詢問去向。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究竟在哪兒。只知道依太陽下山的方向,和右手邊看得見湖這兩件事來看,自己是正往著和伊吹山恰恰相反的方向走。
「我們就在這兒分手吧!」加乃說道。
十郎太嚇了一跳。因為他知道就是為著自己還帶著加乃同行,這才沒有被當作逃亡,被當作是淺井的餘黨。他決定在安頓之前,不讓加乃離開。
「分手?這個時候這麼做的話太莽撞了。反正我總會把妳送到伊吹山的。再忍耐一會兒吧!」
被十郎太這麼一說,加乃也沒有斷然拒絕的道理。
事實上,一個女孩兒家在一群粗野的武士來來往往的街道上走,的確相當危險。再說,加乃能平安無事地逃到這兒來,也確實是十郎太的功勞。
加乃既不曾帶一文銀子上路,若不是十郎太的話,只怕從那日起就連一碗飯都沒得吃了。
第三天,十郎太頭一回投宿農家。農家四周盡是寧靜的耕地,絲毫不受爭戰的影響。十郎太覺得和小谷城既已離得這麼遠,大約就不會被捉回去了。這一天,兩人才第一次能在屋簷下過夜。
「累了吧?歇著吧!」十郎太說道。
「是!您請!」
加乃說道。直到深夜,她始終待在走廊下,不進屋裏去。
但最後,加乃總算開口說道:
「不知道疾風之介現在在做什麼?」
自從離城以來,加乃第一次說出這句話。不知怎的,她害怕提這個名字。有許多次這句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給吞回去。
然而,在離城後三天,加乃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
「疾風?」
十郎太露出一臉驚訝,跟著說道,嘴邊微微地顫抖。
「他大概死了吧!」十郎太冷冷地回道。
「怎麼會?」
「他想死嘛!」
「別瞎說!」
「妳要覺得瞎說也不打緊。疾風他是想死,所以才要妳走。若是想活,幹嘛要在城裏待到最後一刻呢?」
「可是他告訴我他一定會走的。」
「他反正一定得這麼說嘛!真是可惜哪!」
聽十郎太這麼一說,加乃一則以憂,一則以怒。
一旦確定疾風之介真的死了,自己大概也會去尋死吧!可是,加乃相信疾風之介絕對沒有死。然而這一路上的民家卻都謠傳說,當小谷城失陷時,淺井的部下就全都殉死了。儘管她覺得這不過是謠言罷了,卻仍舊忐忑不安。
夜深之後開始颳起風來了。加乃也擔心伯父的安危。不過伯父本就執意殉城,大概早已壯烈犧牲了罷!但更教加乃擔心的卻是疾風之介。她憂心忡忡地聽著風聲。
而十郎太並沒有把風聲聽進耳裏。他只一心惦記著該如何投靠織田軍,就在這當兒,他嚇了一跳。因為他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地想像著娶加乃為妻,並在織田軍中屢建戰功,不斷往上爬。
晚秋的強風又吹了起來。這風吹得凌厲,就連野豬大概也要伏在地下。風就這麼吹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