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潮》井上靖
《二○一六年十二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黃昏時分,一度賓客雲集,但後來卻如退潮一般,褪去了一群又一群,不知不覺中,靠窗戶的箱型座位中只剩下一對客人了。這家酒館雖離鬧區稍遠,但卻是靜岡內數一數二的大酒館,酒館內的裝潢頗似高尚的洛可可風格,儘管附近酒館的生意皆不甚樂觀,而且女服務生們對待客人亦冷漠,但不知道是否受到年輕人喜好的緣故,使得這家酒館仍是高朋滿座。
但是,每天晚上固定一到八點左右,便呈一片靜悄。現在,女服務生們便趁著這颱風眼一般的空暇時間,聚集在最裡面的座位上,恢復她們先前的固有表情,低語著她們的瑣事。這時候,坐在僅存那對客人旁邊的一位女服務生,甩著短髮走到酒保前,點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後,向聚集的同事們說:
「他們可真會說大話,說什麼把幾億元怎麼了──」
她將眼光投向她所服務的客人,示意她的同事們。
「第一次來的嗎?」有人問。
「是呀,其中一個好像還是東京人,聽說要搭八點幾分的火車回去。」
「哎呀,開往東京的最後一班車是六點啊!」
「是嗎?那可糟了。」
但看她說話時的表情,似乎並不怎麼嚴重。然後,她便端起盛著威士忌蘇打的酒杯,回到客人那邊。
「你八點能回到東京嗎?聽說最後一班車是六點。」
「嗯。」那位客人無動於衷。他是位肩膀強壯有力,膚色黝黑,三十五、六歲紳士模樣的男人,頭髮既不抹油亦不散亂。
「我要到國府津去,能到國府津就好了。」他說完這話,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那只不過是由二百六十億變成三百三十二億罷了。你也這樣想吧!只不過多了七十億而已,我也常常犯這種估計錯誤的毛病。」
這的確是大話連篇。和他談話的客人,也是大約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看起來篤實的臉卻因喝酒而變得暈紅。
「你所說的估計錯誤是指什麼?我一點都搞不清楚。」
「公路和鐵路都是道路,可是要將公路換成鐵路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唷!」
「大概是吧!」
篤實臉龐的人附和著,不知是否因注意到對方所要搭的火車時刻而瞄了手錶一眼。
「那麼,我們該走了吧!快八點了。」
「真可惜,今天是我們幾年來第一次在一起喝酒。」
蠻不在乎的那個人,一面遺憾地說著,一面吩咐一旁的女服務生結帳。
「下一次路過這裡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我和縣政府的土木部及河川課有關係,所以,有時非來不可。屆時,我們再好好暢飲一番,我會打電話到學校去的。」
兩個人同時起立。蠻不在乎的那個人站起來後,他龐大身軀上的藏青色雙排鈕扣西裝顯得非常合身,他的身高足足有五尺六寸。他從服務生手中接過帳單後,看都沒看地就將手伸入長褲右口袋內。
「我也付錢。」對方說。
「不必,不必了。」說著,這才看了看手中帳單上的紙片。
「小費包括在內。」女服務生告訴他不必再另給小費。三千四百元!篤實面孔人先行由服務生送著走出酒館,而另外的那個男人則隨意從口袋中掏出一把鈔票,一張一張地抽出放在桌上。擺上三張一千元和四張一百元的鈔票後,手上便沒有任何紙幣了。
「哇!好準哦!」女服務生說,因為他從口袋中抓出的鈔票正是帳單上的金額。隨後,他走出酒館,同行的那人等在外頭,正和兩位女服務生閒聊。
「搭車去嗎?」與那人說。
「不,走路去。」
「來得及嗎?」一位女服務生問道。
「大概沒問題吧!」
此時,那位篤實面孔說:
「那麼,紺野,我先失陪了,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那麼,再見。」
名為紺野的那個男人,一出酒館,就變得沉默且不可親。
他在酒館前告別初、高中教師模樣的同伴後,便往反方向的柏油路走去。背後傳來女孩的聲音:「月亮好美哦!」當他走了約莫五十公尺遠後,便將手伸入口袋中,摸出四個十元和一個五元的銅幣。那只夠買包和平牌香菸,真是一大諷刺。當他駐足於柏油路上時,腳邊不知從何處跳出一隻蟋蟀。
紺野一二郎雖知自己正往車站的方向走去,但也同時注意到,即使到了車站,也沒有錢買車票,於是心想:「現在!」
這種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地咬著唇,自忖著非想個法子不可。他並不感到麻煩,反倒覺得最後一定有辦法解決,只是得好好想個法子,而想法子一事總令他感到厭煩。是秋天的緣故吧!柏油路上的行人熙來攘往,而那些看似無所事事的人們,在這初秋涼爽的夜氣中,正悠閒地漫步著。比起約十天前現在的街燈,顯得寒冷而清澈。紺野一二郎走到一家舶來品店前,在店內角落的香菸販賣窗口,將銅幣全部倒在玻璃板上,拿了一包和平牌香菸後說:「現在。」
他似乎又咬著唇。然後又走了大約五十公尺,停在計程車的營業所前,看到正在清理車子的司機,便上前詢問:
「載我到清水去好嗎?」
「好呀!」
光頭、看似好好先生的中年司機停下正在擦車窗的手,說道。
「你知道清水的市區嗎?」
「不太清楚。」
「我不知道詳細地址,不過,我想到一位牙科醫生的家去。」
「哦?」
「我希望你幫我找找看。」
「如果是牙科醫生,可能比較好找。」
「我先告訴你,我現在身上沒有半毛錢,所以到那邊後才能付車錢,他是我的親戚。」
司機略為懷疑地看了看紺野,但並不認為他是什麼可疑人物或騙子,便說:「好吧!」
然後,他走進旁邊的事務所,馬上又走了出來說:「請上車。」
說著打開車門。不久,車子發動了。司機對紺野說:
「今天晚上的月亮真美呀!」
紺野點燃香菸後說:
「到清水大約要多少時間?」
「大概不到三十分鐘吧!」
「今天晚上,沿著海岸走一定很舒服!」
「那當然舒服囉!往久能山的方向走,絕對非常舒服。」司機說。
「雖然路途有些迂迴,卻能沿著海岸經過久能山腳下。抵達清水前的海岸線和東海道不同,很少有車輛來往,所以,我想一定很舒服吧!」
司機建議走海岸線。
「好吧!隨你的便。」紺野一二郎說。他想,沿著海岸欣賞月色,可能很舒服。
「抽菸嗎?」
「抽呀!不過,我自己有。」
「別這麼說,來根菸吧!」
「哦。」
司機單手握著方向盤,往後探出半個身子。紺野從極易抽出香菸的和平牌菸盒中,靈巧地敲出一根菸後,叨在嘴中。
「先生,你到底是那裡人?」司機邊點燃香菸邊說。
「東京。我想回東京,卻在酒館裡花光了錢。」
「你太漫不經心了。到靜岡有事嗎?」
「昨天我為了察看天竜川的水庫而在佐久間過夜。今天從佐久間坐吉普車到濱松的一家公司,那家公司借給我一輛車,所以,我便搭那車到靜岡。」
「哦!」
「從靜岡到縣政府的途中,我偶然遇到一位老朋友,兩人相偕到酒館,由於多喝了二杯威士忌蘇打,所以連坐火車的車資都沒有了。」
「原來如此,那麼,你今天一直都搭汽車吧!」
「對,而且都是免費的。」
「我這車可不免費哦!」司機糾正他說。
「沒錯,不過想想倒也頗像免費的,因為我一毛錢都沒有付就搭上車了。」
「請別這麼說。」
「不必擔心,我不會從背後偷襲你。」
紺野一二郎現在的心情變得非常好。車子早已過了靜岡的市區,正疾駛在如白晝般明亮的近海平原。據說左手邊是登呂遺跡,但無論明月如何皎潔,夜色中仍分不清遺跡所在。
不久,車子抵達海邊。隨後,車子將海拋在右手邊,沿著海岸往清水的方向行駛。
「不錯吧!」
「的確不錯。」
「要不要停一下?」
「好啊!」
車停後,紺野打開車門半探出身子。雖然月亮稍具缺陷,稱不上滿月,但總還是個皎潔的明月。綿延約二十公尺的一片沙灘上,夜晚的駛河灣在這月光下閃閃發亮。
車子再度發動。在丘陵和海之間的道路向前延伸。紺野關上兩側窗戶,隔絕住挾著海潮味頻頻從車窗襲入的寒風。
左邊丘陵有階梯狀的草莓園,據司機說,當草莓季來臨時,斜坡上一片紅色草莓,景色非常美麗。
「要不要在這裡再停一次?」離小部落不遠時,司機又問。
「不必了。」紺野拒絕他。
紺野緩緩將身體靠在背墊上,大模大樣地翹起二郎腿隨著車子搖晃,那真是趟舒適無比的車程。剛才離開靜岡酒館的時候,他覺得今天是個倒楣日,如今想來,卻因為先前發生的事情,才得以坐車兜風。當他的思緒隨風飄揚時,突然聽到司機說:
「咦!那輛車是不是拋錨了?」
紺野起身探視前方,的確,前面路中央停著一輛車,司機修車的身影,清楚地浮現於月光中。
車子很快地到達現場。由於路面狹窄,拋錨的車子又正好擋在道路中央,以致來往車輛動彈不得。
「真糟糕。」
司機嘀咕著跨下駕駛座,朝正仰臥在車子底下修車的司機走去。
紺野暫時留在車內,但看情形似乎無法馬上解決,所以,他打開車門下車了。此時,白砂相混的路面映著漆黑如墨的影子,冰涼的海風,冷冽的月光,尖銳地鑽入紺野的皮膚內。
「怎麼了?」
紺野問。那位司機從車子底下爬出來回答說:
「真對不起。我已各處檢查了將近三十分鐘,還是查不出毛病來。」
那是位年輕司機。紺野的司機打開前方的引擎蓋,查看著引擎說:「真奇怪!」
說著就離開那裡,又說:「真糟糕。」
從他的表情看來,事情的確糟糕。此刻,紺野將視線投向大約二十公尺遠的地方,看到一位身著和服的女子正抬頭仰望著明月。
月光下,那女子一直背向著他們站在海灘上,而附近並沒有村落,因此只能將她想成是這輛拋錨車上的客人。司機對正望著遠方的紺野說:
「怎麼辦?看起來並不容易修好,好像是引擎故障。而路又這麼窄。」
「怎麼辦?你問我怎麼辦也沒有用。究竟還要多久才能修好呢?」
「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能馬上修好。或者還要拖個一、二小時──雖然他拼命地想修好。」
「如果走別條路,是否必須折回呢?」
「是的。只好折回囉!那裡就是久能山,而清水就快到了,所以,現在折回也實在太無聊了。」
「真傷腦筋。」紺野笑著說。剛剛才把倒楣日的標籤揭去,如今又必須貼回了。
「這可不能開玩笑哦!再怎麼樣我都得到達清水,否則就拿不到車錢了,不是嗎?」
「是的。」
「那麼,我們就再等一會兒,好嗎?」
司機似乎也認為,既已到達此處,不好再折回。當他這麼問紺野一二郎時,紺野並沒有回答,因為站在海灘上的女子已向這邊走來。
「她是客人吧!」紺野指著那個女人問。
「好像是。這輛拋錨車是興津海濱飯店的車子。」司機說完,又往拋錨的車子走去。
紺野也跟在後頭,因為那個女人正朝這邊走來,所以他也想到那一邊的海灘看看。從道路至海灘,間隔約二公尺,其間,紺野與她擦肩而過。
「真是對不起。」紺野聽到她這麼說。
「不,沒關係。會修好吧!」
紺野邊回答,這才發現對方只不過是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女子。而且是位總把腰桿挺直,丰姿娉婷的女孩。月光下,她的臉泛著藍光。
「我本為賞月而到這海岸來,不料卻遇到這種災難。」
紺野心想,其實我才是遇到災難的人。
「真是給你帶來麻煩了。」
那個女人雖然頻頻道歉,但她說話的語調卻帶著些許傲慢。
與她交談一、二句話後,紺野到她原本駐足的海灘去,那附近明亮得連細沙的顆粒都看得一清二楚。
紺野在海灘上徘徊了一會兒,便又折回車子所在地。寒風侵襲,凍得他都快感冒了。走向車子時,司機的聲音隨風清晰地傳入耳中。
「如果不到清水,我就拿不到車費了。」司機說。
紺野打心底認為,司機說的簡直是廢話。這時,仍在檢查引擎的飯店專車司機說話聲隨之響起。
「是我們不好,不過,我這位客人可真麻煩。」
接著又傳來女人的聲音,那不是說話聲而是吃吃的笑聲,一種想笑卻又勉強克制的笑聲。
紺野又往海灘走去,這次他朝波浪靜靜拍打著海岸的海灘邁步。當他再度打算折回時,又遇到了那位女人。
「還沒有修好,真對不起。」
那女人說,然後又問:
「這裡很冷吧?」
「很冷。」
紺野回答時,女人輕輕尖叫一聲:
「啊!有蟲,在波浪拍岸的地方也有蟲,那是什麼蟲呢?追馬蟲嗎?」
紺野看著腳邊的砂,但似乎見不到任何昆蟲。
「追馬蟲?」
他不曾看過這類蟲。
「是不是瘠蟲呢?」
當他這麼問時,那女人回答說:
「啊!瘠蟲。」然後又說:「應該是瘠螽才對。」
紺野對自己糾正對方反被更正一事感到意外。此刻,司機來了。
「不行,我們折回吧!請上車。」
接著,他又說:「聽說她要到靜岡,可否讓她隨行呢?」
司機這句話似乎是指那個女人而言。
「無所謂。」
紺野說。於是他們將拋錨的車子留在原地,搭紺野的車返回靜岡。他們之所以折回,是為了先返回國道,再駛往清水。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女人只能轉搭紺野的車。「讓我在靜岡的入口處下車就可以了。」
說著,她很客氣地上了紺野的車。司機說:
「那麼,我在靜岡打電話。」
紺野的司機對飯店的司機說。之後,便倒車而出。車子倒了好一段距離才調頭發動。
「真是一次殺風景的賞月。」
司機說。這話似乎對著紺野而說,但那個女人卻回答說:「是呀!」
然後她又說:「真是對不起。這樣好像變成你們特地來接我似的。」
紺野心想,那有這種說法?猛然間,他發現身旁的這位女子看來竟出落得意料之外的標緻,所以,並不感到非常生氣。
「在靜岡的什麼地方下車呢?」司機問。
「市區內,不過,讓我在市區入口處下車就可以了。」
「沒關係,反正是一樣的。總之,我們正好要往那方向去。」
司機說這句話時,無視於紺野的立場,但是,從這點看來,司機說出這句話也是存著對方是個美人胚的看法而說的。
「真美,真是柔美的明月啊!」
那個女人看著窗外說話。紺野一二郎已分不清今天究竟是個壞日子,還是個好日子了?約一小時前,當他身無分文地離開酒館時,並沒有想到他會和一位美人同搭一輛車,並且一起賞月。
「不知幾點會到清水?」
「這個嘛!現在九點多,所以,大概是十點左右。」
司機說,然後又說:「那位牙科醫生會在家吧!」
「我想會在,除非搬家了。」
「我總有忐忑不安的感覺。」
「別這樣,會有辦法的。」
「要不然我就糟糕了。」
這時,司機開始擔心起來。此刻,那個女人看了看紺野說:
「呃!」
「原諒我的冒昧,如果錢不夠,我這裡有,要不要我代墊呢?」
她的語氣非常客氣。紺野看了看她,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她的臉龐。之後,那女人又說:「如果你錢不夠的──」
她欲言又止,似乎沒有把話說完。
「不夠。」
紺野心想反正她剛才已經聽到,乾脆老實地說。
「大約多少錢呢?」她頗擔心地問。
「這個嘛!」語氣微頓後,紺野又接著說:
「全部不夠。」說著,紺野笑了。
「全部?」
「我連一毛錢都沒有。」
「哦!」
她似乎不相信。
「真的沒有。要是有,我也不會去賞月了。」
「哦!」
這一次,不知她是否以為紺野在說她,所以表情顯得有點僵硬。
「就是因為沒有錢,我才有機會去賞月。」
紺野自以為這是句半開玩笑的話,但那個女人卻說:
「我帶的錢不多,如果數目不是很大──因為給你添了麻煩。」
「沒關係,我在清水有親戚。」
「可是,如果我的錢足夠代墊的話──我也能心安些。」
「當然,妳能代墊,是最好不過的了。但是,妳並不認識我。」
「沒關係,我會要你還給我的。」
「當然囉,我一定會還妳。」
「那麼,請別客氣。」
那個女人打開放在膝上的手提包。向提包內看了看說:
「大約有四千元──因為我在飯店付了錢,所以,現在只剩下這麼多,可以嗎?」
她仰頭看著紺野的臉時,給人一股純真感。
「有那麼多,足夠了。」
「那麼,請。」
紺野覺得,在月光映照下,女人取出鈔票的纖纖玉指,像極了蠟偶指頭。
「既然是妳的一片好意,我就收下了。」
紺野收下她的錢,打開來放在手掌中觀看,聖德太子的臉清楚地呈現在藍色光線下,的確是千元大鈔,不是狐狸用來騙人的樹葉。
紺野將鈔票重新對折放入口袋後,抽出一張名片來。
「還妳的錢要送到何處呢?」
「靜岡市,志摩醫院。」
「志摩醫院?」
「是的。」
「寄給醫院就可以了嗎?」
「是的。」
「回東京後,我一定馬上寄過去。」
然後,紺野又對司機說:「請送她到志摩醫院。」
「不用了,時候已經不早。」
這時,司機說:「沒什麼差別,只不過是五或十分鐘工夫。就算在市內繞一圈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妳家是志摩醫院嗎?」
就司機而言,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客人已不再是紺野而是那個女人了。
車子疾駛於市區內,最後停在後街燈光驟然變暗的一個角落。沒錯,寫著「志摩醫院」的白色招牌和石門柱並列排著。
「為你添麻煩,而你又送我到這裡,真是謝謝你了。」
她下車後說道,然後又對司機說:
「這段車費算我的。」
「不用了,」紺野脫口而出時,司機異口同聲地說:「沒關係。」
車子駛離志摩醫院後,紺野有終於只剩下他和司機二人的感覺。
「那個女人會不會是什麼人的太太呢?」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司機回答,然後又問紺野:
「她大約幾歲呢?」
「這個嘛?」
「是不是二十七、八歲呢?」
「沒那麼大吧!」
紺野說,然後又說:「到火車站前的旅館。」
「不到清水去了嗎?」
「不去了。不太貴的旅館倒是可以。」
「不要緊嗎?」
「其實,我身上還有一點錢。」
車子在火車站前的旅館停住。
「多少錢?」
「一千五百元,不過,給我一千三百元就可以了,因為我並沒有把你送到目的地。」
沒錯,想起來的確如此。紺野多加了二百元的小費,總共給他一千五百元。
「不必了。」
善良的司機一直不肯接受地說著,但紺野執意要他收下。
現在還剩下二千五百元。付了旅館費,買了車票,可能還會剩下一點,雖然他很想到啤酒屋坐坐,但想想還是節省一點。
月光依然皎潔。
※※※
翌日,紺野一二郎在靜岡火車站前的旅館內醒來。最近一、二個月來,每天早上六點,他必定醒來,連自己也覺得奇怪。而他之所以會睡醒,並沒有什麼特別因素,只是為了打開收音機收聽氣象預報罷了。
──今日午後,天氣將有所變化,不過,只是暫時性的變化。原本預計二百十日【註:二百十日,從立春起的第二百十日,也就是九月一日左右,時值中稻的開發時期,而且正好有颱風來臨,因此農家引以為壞日而提高警覺。】前後會登陸的颱風大約會延遲一個月登陸,也就是約九月下旬或十月上旬才會登陸。
收音機如此播報。紺野聽完氣象預報,又躺回床上睡回籠覺。
再次睡醒時已經九點。這一次,他是因睡飽了而醒來的。
首先進入他腦海裡的是適才收音機的氣象預報,就目前而言,似乎還不必擔心颱風。也許,今年颱風不會侵襲日本。紺野在報上看過這樣的報導,但他仍不放心。因為對現在的紺野一二郎來說,最可怕的就是颱風,即使正進行中的天竜水庫建築工程已由他的手中移交現場人員手中,但他與這項工程仍維持著某種關係。無論如何他是這項工程的原設計師。
這座水庫預定明年五月底完工,目前工程進行得非常順利,也許明年四月中就能開始運作。不過,現在的工程最擔心颱風來襲。根據過去十三年的調查記錄,天竜川在十月十五日以後將不會發生大洪水,即使有,也是十月十五日以前的事,因此,這一個多月正是緊要關頭。
過去十三年間的最大洪水記錄是七〇〇〇〇立方公尺,不過,水壩的堤防牢固,即使強烈的洪水來襲也不足為懼。但是,洪水一來,對進行中的工地總是一大打擊。現今水壩的堤防高度大約是一百七十六公尺,具有讓洪水來襲後得以越過疏流而出的作用,如果水壩超過此一高度,留存彼處的水將流入鐵路隧道而形成以三十公尺驚人速度奔瀉的急流,並且會瞬間淹沒附近的村落。
因此,水壩的高度不能超過一百七十六公尺。十月十五日過後,大洪水不會再來,屆時將再度進行水壩工程。紺野一二郎覺得,在十月十五日之前的每一天,簡直是度日如年。
紺野搭十一點三十一分的上行列車。從靜岡到沼津,火車搖晃不已,但是一路上他所想的只是天竜水庫的事。紺野獨自一人時,經常都是如此。究其原因,乃是因為他對自己獨立設計的水庫,已賦予別人所不了解的感情。此外,他對天竜水壩建設所所長大木田博士的特殊感情也是因素之一。大木田博士是紺野任職的日本水力開發公司理事,也是負起龐大工程之一切責任的人物。
信任年輕的紺野一二郎所具備的工程師判斷力(工程師的直覺),而委以設計水庫重任是大木田,為這項設計做最後判斷的也是大木田。對紺野一二郎而言,大木田是位老前輩,同時也是賞識他才能的大恩人。單單為了大木田博士,他也不得不祈禱自己所設計的天竜水庫不要發生大問題,同時,能平安無事地按預定時日完工。
紺野從前曾設計過大井川的兩座水庫。當時,在水庫尚未完工之前,他也有很長的一段時期夜夜難以成眠,但從未曾像此次如此擔心。當然,這次的工程之大,大井川的兩項工程根本無法匹敵,而就高水壩水庫工程而言,也是世上屈指可數。
要想的事多得很,但是,自從列車過了沼津,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了取代水庫之事。
「嗯!」
他突然沉思地雙手緊抱著頭。想起昨晚替他墊了四千元的年輕女人的那一瞬間,他忘記了所要匯款的醫院名稱,只覺得好像是日本什麼地方的地名──紺野將頭靠在椅背上,緊閉雙眸,在腦海裡翻開日本地圖。他現在已能將日本境內的山川名稱一一說出。可是,當他注意到由北至南將那些地理名稱一一說出是件頗不容易的事時,終於放棄了這些麻煩的事了。
一如往常,他並不覺得困惑。他可能翻遍全國醫師會的名簿,或是下次再到靜岡時,直接找那家醫院,當面將錢還給她。總之,方法多得很。但是,總希望儘量不必那麼做。因為,事實上,他是跟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借錢。所以回到東京之後,他希望馬上還給她。雖然想不起醫院的名稱,但那個女人的臉卻清楚地浮現在他眼前。此時,紺野才體會到那個女人的臉帶著一絲落寞。
列車抵達東京站後,紺野到八重洲的出口,隨後走進一年前剛蓋好的S大建築物內。通稱為「水力開發」之日本水力開發公司在大廈的三樓,也就是他上班的地方。
就在正前方電梯口,紺野遇到剛跨出電梯的設計課長小出伸吾。
「哦!你回來了。」小出先對他說。他是位年約五十上下,身材瘦削的紳士。「我回來晚了,昨天晚上賞月去了。」紺野說著,打算搭下一次的電梯。
「賞月?哦!」
小出帶著迷惑的神色,隨即轉為無所謂的表情說:
「你來得正好。請你到地下室的咖啡廳坐坐,好嗎?」向來嚴謹的上司以客氣的語氣對他說。
紺野與小出並肩走進咖啡廳的一個角落,此時,紺野看到除了小出以外,還有一個人和他們一起進來,正坐在桌子那邊。
「他是大阪的辻本。」
小出為他介紹。紺野心想,大阪的辻本大概就是辻本嘉七吧!他是一位既瘦且矮,又不起眼的人物。
那人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和紺野交換名片。果然不出紺野所料,他就是辻本嘉七,擁有關西水力開發委員會委員長的頭銜。
「雖然名片上印有冠冕堂皇的頭銜,但我是個生平從未見過水庫的委員長。」
他笑著說。雖然報上常以「雷公父親」或「暴躁的人」報導他,但此刻的他,看起來並不像報上所描述的那般,反倒是個沉靜的人物。
「辻本是為了熊野川水庫的事……」
小出插嘴說明時,辻本輕輕地作揖說:
「要麻煩你了,雖然是很久以後的事。」
「熊野川的事終於正式決定了嗎?真是件大事。」紺野說著,而對方回答:
「以工作而言,熊野川水庫究竟是不是件有趣的工作呢?」
「我想是有趣的。」
「有趣的話就好了。實際從事的人若覺得有趣,那就成功了,所謂困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辻本說他說得沒錯,紺野心想,一個從未看過水庫的人能充滿自信地說出這番話,真不愧是大阪第一流的實業家。
「你們認為最有興趣的水壩地點在那裡?」辻本問。
「黑部川的上游。對吧!紺野。」小出將話題轉向紺野。
「是的,我認為應該是黑部川的上游,在飛驛山脈的山麓打通隧道,貫穿信州方到現場的通路,如此一來,即使是冬天也能作業。」
「隧道呀!」辻本若有所感地說。
「規模可真大,這一點,你認為有趣嗎?」
「所謂有趣是指工程的浩大,一旦完成,全日本找不到更高的高水壩水庫。」紺野說明。
「原來如此。」辻本點頭以認真的表情說:「可惜黑部川沒有流經紀伊半島。」
此時,公司的小弟來了。
「這個人來了。」
他說著,就把名片交給小出。
「哦!請他稍等一下。」
小出對小弟說完後,紺野叫住小弟說:
「喂!請在我的桌上記下志摩醫院!」紺野突然想起志摩醫院這個名稱。
「志摩醫院?」小弟反問時,紺野說:
「對,在紙上幫我記下志摩醫院這四個字即可。」
「到底怎麼回事?」小出問。
「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向靜岡的志摩醫院借了錢,一時忘記那家醫院的正確名稱,不過,現在想起來了。」
這時,辻本說:「靜岡的志摩醫院,哦,我曾當過院長千金的媒人呢!」
「那麼,對方現在是不是二十五、六歲呢?」紺野問。
「這個嘛!」辻本稍微想了一下,然後說:「大概有二十七、八歲了吧!」
「那麼,我昨天遇到的,也許是她的妹妹。」
「不,他們應該只有一個女兒,大概回娘家了。」
然後又問:「很漂亮吧!」
「哦,稱得上美女。」
此時,小出笑著說:
「紺野雖能判斷水壩的所在地,卻不懂品評女性的美醜。」
「紺野還沒有結婚嗎?」
辻本問後,小出搶著替紺野回答。
「雖要他娶妻,但他卻嫌麻煩──不過,應該可以結婚了吧!可不能不結婚唷!」
「哦!」
辻本頗感興趣地望著紺野,然後以認真的表情說:
「要不要我介紹呢?趁熊野川的工程還未進行之前。我一向見不得單身漢保持單身。」
說完,辻本開懷大笑。紺野注視著辻本嘉七的臉,心想,他也許真的想幫忙介紹。如果辻本真要替他介紹,不論他所選擇的對象如何,都將非常難以拒絕。
「等熊野川的水庫完成後再說吧!」紺野說。
「那得等上好一陣子呢!」辻本多少有點不滿意。
「沒那麼久吧!明年開始準備工作,後年正式動工。」
「然後又得耗上幾年呢?」
「這一點,未經設計是無法知曉的。不過,費用非常龐大。」
「不論費用多少,我都會拿出來,但是,你不可藉著費用等等把話題岔開。紺野,為了今後更可觀的事業,你需要一位賢內助。」
這一次,辻本也以認真的語調說。辻本在閒聊了約十分鐘後說:
「那麼,我走了。」
說著站了起來。小出和紺野二人把他送上等在大廈的車子後,二人並肩折回電梯處。
「喂,別開玩笑,你也應該找找對象了。聽說辻本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所以,他也許真會幫你找個對象來唷!」
「別嚇我。」
紺野說:「熊野的事暫且不談,黑部川方面,不知有沒有什麼辦法。權利雖然屬於K配電公司,但是,真希望有一天能著手那邊的工程。」
走出電梯,回到設計課自己的桌子前,紺野看到桌上一張記事紙上寫著志摩醫院四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