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境道介怎麼也沒想到會在京都遇見曉子。自兩人乘同一班車回到東京後,不久發生了兩次小事件,在困擾之餘,有一段時間他心裡很不安,後來因為沒有下文,不安漸漸隨日子遠去,才又回復到原本平靜的日子。
季節正式入春後,雪反而下得更多。看起來似乎不會積得太高的細雪,在畫室前的院子裡飛舞著,看見這景象,道介突然想起曉子的事。和曉子的事相比,那兩件事實在微不足道,沒有任何發展性,不過是隨著日子的消逝,使人逐漸遺忘的一些感慨罷了。
其中一件是在品川車站和曉子分手後四、五天,自己尋找曉子家的事。在五反田的高地上找到她家後,只在外面看看便回來了。隔天一想,連自己都無法贊同自己的行為,年輕時代還無可厚非,但身為一個中年男人,這種行為不僅不可思議,而且有點汙穢。
索性大醉一場吧!每次一想到那時的自己,道介就會產生這種想法。想到自己竟像野狗似的在周圍徘徊,他不禁要為自己的醜陋行為而自責。
同時,連接在自虐情緒底層、迷失般被吸引到曉子家的自己,也想趁著喝得酩酊大醉的短暫時刻,憑弔那喪失已久、完全絕望的東西,使生理多少獲得些快慰。
道介固然認為被曉子吸引而在曉子家附近徘徊的舉動,像十七、八歲的不良少年的作為而覺得醜陋不堪,但內心裡卻早已原諒自己了。
道介發現門牌上寫著「三浦清高」時,就像突然被人在頭上澆了一盆冷水般變得興味索然,很想立刻從那裡逃開。想到那時的狼狽相,道介覺得自己終究還是無法肆無忌憚地做任何事。
另外一件事,道介覺得和他到曉子家門前徘徊,在性質上多少有些不同。
十一月下旬,他假百貨公司舉辦為期一週的個展,最後一天早上,他發現曉子出現在會場。
個展期間,道介不到中午一定不會露臉的,但是最後一天,由於有要事必須與預定在當天上午坐火車到名古屋的百貨公司美術部主任商量,因此一大早便來到剛開門、生意清淡的百貨公司。
他一到就站在會場旁的事務所和主任講話,在只有兩、三個人參觀的會場上,他發現正逐件欣賞他的作品的曉子。
雖然只看了曉子一會兒,但從半開的門縫望去,道介覺得她的姿態十分沉靜,沒有半絲雜念,正全神貫注一點一點地慢慢看著。
和主任談完話後,道介並未馬上從事務所出來。他想,曉子之所以選在百貨公司剛開門的時候進會場參觀,可能是為了避免和他碰面。
道介何時會出現在自己的個展會場上,第三者是無法預料的,不過依常理判斷,一大早百貨公司剛開門時就出現的可能性很小,曉子若想和他見面,應該會選在其他時間。
道介在事務所待了好一陣子才出來,會場已經看不到曉子的影子,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到接待處看了看簽名冊,果然如他所料,並沒有曉子的簽名。
道介想,曉子應該是偶然得知這個消息,想看他的作品而前來會場。此後兩、三天,他不斷忖度、臆測曉子對自己的態度,心中感到幾分滿足,畢竟這十分像曉子的舉動,他不禁為她的態度感到著迷。
如同她的態度並不很坦率一樣,對這件事他也顯得不老實,然而目前兩人之間似乎只容許這種不自然的氣氛存在。
道介想起從京都歸來的火車上,她向他所展現的大膽,甚至可說是媚態的說話方式及態度,但這和現在的她並無任何矛盾之處,兩者都像曉子會做出的行為。
如果他虛心坦懷地打開事務所的門向曉子打聲招呼,恐怕她也會一邊說道:「能和你見面真是榮幸!」一邊綻開明朗的笑顏。
道介繞了一圈,已經不見曉子在會場的蹤影,站在可看見市中心街道的屋頂的窗邊,身心突然感到強烈的疲憊。
發生這件事之後,悄悄站在曉子家門前的這樁小祕密,似乎也不再那麼汙穢,由於關係到曉子的這事件而消除了他自身事件的醜陋。
這種以為對方不知道而接近對方的想法,無疑有著些許的甜蜜與感傷,也由於這意外的甜蜜,才能支持他對曉子的心意。
道介想,人不管到幾歲,終究不可能獲致太大的進步。按理他早該脫離這種想法,因此當他覺察到這幼稚的想法,依然根深蒂固地盤踞在心頭時,不禁感到好笑。
這兩件事就這樣漸漸淡忘了。比往年更為寒冷的冬天來了,時序正式進入大寒。間隔數年和曉子再次相會,像瞬間掠過的鳥影,保存在他內心的一角。
這情緒就像在京都看山口一二郎的作品所發現的些微輝煌一樣,然而比起曉子,有關山口的事,更令道介心情沉重。
從初期作品開始,一如作者本人,山口的作品一直保持一貫的灰暗色調,但如今唯有灰暗才能感受到的質樸剛健,已經轉變成帶著些許輝煌明亮的感覺。
在京都看到排列在工作室的作品時,道介想到山口除了終於有點改變之外,並無深刻感受,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在山口作品中所看到的一線光亮,竟無端地使他在意起來。
在所有陶藝家當中,山口一二郎是和他最親近的一位,但作品風格迥異。嘴裡不說,但道介認為,山口的工作是屬於工匠的層面,和近代的知性無緣,只是老練地做著手工的一介工匠。
至於道介本身,至少在做法上不同於山口。他打算盡可能避開熟練和直覺,而清清楚楚地表現出作品中特有的安定感和靜謐感,之後從而生出的特殊美感。
在長久的交往中,兩人從未公然批評對方的作品,或區分優劣,而只是抱持以長遠的眼光來判斷、讓後世作定論的態度。
一思及山口作品中隱約可見的華麗,道介就感覺到好像有一樣巨大的東西,撼天震地地朝他的心逼近過來。不是嫉妒,也不是競爭的意識,而是一種不安。
在京都這塊土地上,山口一二郎生根般過著踏實的生活,連心也未曾被妻子以外的女人奪走,像這樣踏實的人生態度,何以逐漸轉向華麗的作風,其中自有道介無法接近的一面。道介有一種感覺,無論身為藝術家或社會人,山口一二郎都變得比自己更像個成人。
該不會是因為曉子的緣故吧?道介突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