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二十天以來,道介體內燃燒著許久未曾有過的工作狂熱。自從去年秋天京都之行以來,長久持續的低潮終於有了突破。
道介把洋溢體內的東西靜靜按捺著,度過一個除了工作之外什麼也沒做的時期。碩大無朋的器物不時在道介眼前以不成形的姿態浮現,沒有清楚的形狀,但可說要開始成形了。色調也一樣,溫暖而朦朧,好像要擁抱人似的。
不可否認的,箱根之行對這種心境有極大的影響。從日後的情形看來,和曉子共度的一天,是使他的心豐富而祥和的動力。在箱根的一天裡,曉子的印象與其說是鮮明的,毋寧說是陰暗,然而無論如何,僅僅與她一起行動這件事,就足以使他的心充滿生氣,並漾著某種平靜。
接著,曉子在他不在家時來訪也給他的心帶來莫大的鼓舞。他終於可以隨時到曉子家拜訪了。因為她來訪時自己不在,在禮貌與歉意兼而有之的情況下,若由自己到她家拜訪應該是不足為奇的。
然而道介並沒有這樣做,好像她來訪即已足夠似的。他把能夠拜訪她的幸福握在手裡,無意去實現,深怕將這幸福破壞了。即使拜訪她,和她面對面坐在一起,她給予他的可能仍是陰暗的印象。與其如此,不如把隨時都可以拜訪她的幸福,絲毫無損的、原原本本保留下來。
道介對妻子珠江也變得親切多了。長久以來。除了每個月匯一次錢,或者有重大事情必須通信外,他從未說過身為丈夫應該說的慰問話語,然而這半月裡,他卻連續寄了兩封信,清楚地把身為丈夫溫柔的心意表露無遺。
一天,曉子突然來電話。沒有特別的事,只是問問鈴子有沒有到他家來。
「我不在家那天和妳一起來過後,再也沒有見到面。」道介答。
「這樣嗎?那就好了,我正在想那孩子會不會又厚著臉皮去打擾你呢!」說到這裡,曉子停頓一下,然後又說:「哪天到家裡來玩吧!」
「我正想去拜訪。」道介說。
「啊!真的?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都可以。」
「那麼,今天吧!」
「今天?」道介有點躊躇,但最後還是說:「那我就去拜訪了。」
一言既出,就非得去拜訪不可。
誠如自己沒想到一樣,在打電話之前,曉子可能也沒料到自己今天會去拜訪她。她可能也沒想到,當事者的兩人好像都在不知不覺中任由自己編寫著情節。也唯有如此,一切盡屬突發性質,絕不會有任何不自然。
道介想,放下話筒後的曉子一定和自己一樣,對事情的發展茫然不知所措。
那時是下午三點過一會兒,如果馬上去曉子家拜訪,一定會碰到晚餐時刻。雖然男主人不在,無論如何都要避免和女主人在家中共進晚餐,但道介還是決定任其自然發展。
道介推開五反田三蒲家的便門時,曉子正站在庭院。她穿著好像結城縐綢的暗色單衣,繫著紅色帶子,面向這邊的臉有點蒼白。但走近一看,並不是臉色蒼白,而是因為完全沒化粧之故。道介還是第一次看見曉子完全沒化粧。
雖然曉子因而顯得有點蒼老,但仍具清秀之美。道介對這樣的曉子不由得感到拘束起來。沒化粧一事,對身為女人的曉子而言一定具有特別的意義。那張脂粉未施的臉給他一種感覺:她對要不要化粧必定做了種種考慮,最後決定素臉迎客。
「非常歡迎。」
曉子沒有看道介的眼睛,說話的語氣也有點生硬,和在箱根見面時相比更顯得像在對待陌生人。
在曉子的引導下走過中庭的道介,對自己太早來拜訪感到後悔。他覺得畢竟不該再和曉子會晤,因為一見面,兩人似乎不得不如此冷漠以待。
在陽臺坐下,隨意閒聊了約一個小時,曉子始終沒有化解那冷淡的態度。
直到道介站起來想告辭時,曉子的眼睛才首次直視道介。
「雖不是什麼美味,但已經吩咐過晚餐了。」
那語氣有點像在責備別人的不是。
「那就不客氣了。」
至此曉子才回復以前的親切,說:「討厭哪!境先生。」
那一瞬間,她的眼睛似乎燃著幾近淫蕩的眼神。一會兒,阿菅在陽臺上擺好餐桌,把各種料理送來。
其中也有啤酒,但道介只一個人喝著,並沒替曉子倒酒。「你怎麼只顧自己一個人喝?」曉子說,然而當道介反問她:「妳也喝嗎?」時,她卻回答:「不,不行,完全不會喝。」
晚餐結束後,道介談著有關工作的事。這也是最適合不過的話題。那時,曉子說:
「家裡也有幾個舊的外國東西,或許你可以看看。」
「請讓我看看。」
道介想看看那些東西,因為只有在談著工作、看著東西時,兩人之間才會流動著祥和快樂的空氣。曉子自己提議的,卻沒有馬上讓他看那些古老東西的意思。
「拿出來很費事嗎?」
「不,不是,東西排得整整齊齊。」
「那麼,請讓我看看吧!」
道介未經深思即強行要求。
「那麼請跟我來。」曉子起身,道介跟她後面來到鄰座。這時,曉子又半帶著躊躇說:「在二樓的書房。」
聽到二樓的書房,道介嚇了一跳。原來如此,難怪曉子話說出口後又顯得不太情願。事實上,道介對上二樓的書房也有點疑懼,但事到如今才想作罷,似乎也不太妥當。
樓梯十分寬廣,斜度也很和緩。道介扶著樓梯的扶手,跟在曉子後面往上走。那是一間寬敞的西式房間,兩面牆做成書櫃,擺滿了日本和西洋的書籍。大辦公桌和會客桌上各有一盞燈。曉子打開燈,又把頭上的美術燈打開,房間頓時顯得十分明亮。
在書架上、角落裡,果真擺著幾個古老珍奇的陶瓷器,每個都上了色彩,像是波斯系統的東西。
道介靠近其中之一時,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大概是樓下的阿菅把電話接過來。曉子拿起話筒。
「啊!」她稍移開話筒,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有點憂鬱的樣子,隨即再將話筒移近嘴邊說道:「現在來要做什麼!明天再來!」
接著聆聽了一會兒對方的話。
「是的,沒什麼特別的事,那麼妳來好了。」那句「妳來好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的。放下話筒後,曉子說:「怎麼辦?鈴子要來。」
她這句「怎麼辦?」問得道介甚感驚訝。但話說回來,在這種情況下,曉子說出這種話也是極其自然的,目前兩人的處境確實使她不得不說出這種話。
曉子好像沒留意到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勁,又問了一次:「怎麼辦?」
道介背對著書櫃默默站著。
「那個孩子一定知道了,她知道你來這裡,她一定到過府上了。」
「那麼是在我出來之後囉。」
「不知怎地,今天我一直覺得那孩子會到府上去,這大概是直覺吧!」
道介注意到此刻兩人正面對面站著,靠得很近,和電話打來之前如同陌生人般站著的兩人大相逕庭,彷彿不知幾時兩人之間有了共同的謀議似的。
和說著怎麼辦這句話時完全不同,道介看到曉子大黑眼珠的眼裡閃著淚光。
兩人就這樣默默站著,當然,他們也都注意到氣氛的不自然,但依然保持同樣姿勢。這多少需要一點努力。
道介一直望著周圍壁上的書籍,然後顯然是被什麼東西嚇著而蹣跚的向後退了兩三步,曉子也將身子往會客桌移動。
接著道介看見曉子伏在桌上,肩頭漸漸劇烈地抽動著,他呆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