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這個男人很值得同情,」我說,「兒子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身邊,卻發現兒子被深惡痛絕的父親洗腦,非但不和自己親近,還蔑視自己。」
沙也加靜靜地笑了笑,「和我一樣。」
「和妳一樣?」
「任何父母,最受不了的就是被自己的兒女輕視。」她的聲音很沉痛。
我沉默不語,用指尖抓著臉頰。我從昨天和她的對話中充分瞭解到,一旦她開始討論這個話題,任何勸說的話都只是暫時的安慰而已。
她嘆了一口氣,「當然,這不能成為虐待孩子的理由……」
「妳和佑介的父親不一樣。」我言不由衷地反駁。
「沒有不一樣,而是一樣,完全一樣。」沙也加再度加強了語氣。
避免繼續談這個問題是上策。我改變了語氣說:
「總之,我們現在已經相當瞭解了這個家庭的情況,只是不知道佑介為甚麼死了,也不知道他的父親和祖母的下落。不過,這些事問町公所應該最直接。」
「佑介的父親和奶奶……」沙也加嘀咕著,然後抬頭看著我:「所以,那個人果然是御廚夫人吧?」
「妳是說相簿的相片中那個穿和服的女人嗎?應該錯不了。」
「那個奶奶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去世,所以是十五年前。在她去世之前,一直住在這裏嗎?」
「佑介的房間維持二十三年前的樣子,所以她應該並沒有住在這裏。」
「佑介死了之後,她也離開了這個家嗎?」
「八成是,可能去了橫濱。」
「橫濱?為甚麼?」
「妳的父母搬離這裏之後,不是搬去橫濱了嗎?所以我猜想御廚夫人也一樣,只是不知道佑介父親的下落。」
「不可能住在這裏吧。」沙也加巡視著室內,「如果住在這裏,不可能還保留御廚啟一郎和佑介的遺物。」
「應該會全都丟棄吧。」
我身體向後一仰,把雙臂當成枕頭躺了下來。我有點在意床罩的灰塵味,但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沙也加走過來,在我臉旁坐了下來,「關於佑介的死因。」
「妳推理出他的死因了嗎?」
「談不上是推理,只是想到一種可能性。」
「沒關係,說來聽聽。」
但她遲遲不開口,把玩著滿是灰塵的床罩。她內心似乎有某種糾葛,所以我沒有催促,耐著性子等待。
「會不會是……」大約經過了兩分鐘,她才終於開了口,「被人殺害?」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被誰?」
「當然是『那傢伙』──他的父親啊。」她說:「除此以外,還有誰會殺他?」
「怎麼可能?即使再怎麼虐待,也不至於殺了他吧。」
「是嗎?即使不是有心想要殺他,也可能不慎失手殺了他。」沙也加微微低著頭,用手遮著嘴巴,「我有時候也會感到害怕,很怕自己不小心殺了美晴……」
我抱著雙臂,想了一下後,看著她的側臉說:「要不要睡一下?」
沙也加微微抬起頭,她的睫毛濕了。
「我們今天查到了很多事,但也因此太疲倦了,腦袋不好好休息,想不出甚麼好主意,所以先到此為止,天亮之後再繼續。」
沙也加用指尖輕輕按著眼睛,把頭髮向後撥。
「對不起,我一直情緒失控……」
「那倒沒關係。」
「你要睡在這裏嗎?」
「嗯,雖然有很多灰塵,但總比差勁的小木屋好多了。」
「那我去睡樓下的沙發。」她站了起來。
是不是該挽留她?叫她一起睡在這張床上?我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但這麼做有甚麼意義?
我只猶豫了一剎那,立刻對她說:「晚安。」
走向門口的她停下腳步。
「晚安。」她頭也不回地說。
「最好把蠟燭吹熄。」
「我知道。」
「還有,」說到一半,我猶豫起來。
「還有甚麼?」她問。
我想了一下後說:「如果想上廁所,記得來叫我,不要客氣。」
沙也加輕聲笑了起來,「應該不需要。」
「那就好。」
「晚安。」
她關上門後,房間內的蠟燭火苗搖晃著。我下床去吹熄蠟燭。
2
天亮之前,我稍微睡了一下。睡覺之前擔心睡過頭,所以用手錶設定了鬧鐘,但在鬧鐘鈴響之前就醒了。我只睡了不到三個小時,但腦袋很清醒。
我打開窗戶往外看。雨已經停了,陽光照在對面那座山的山腰上,周圍的草原也閃著陽光。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因為陽光無法照進室內,所以光線很暗。原本以為這棟房子朝南,或是朝東,但從目前陽光的影子來判斷,應該朝向西南方向。
「朝西南……嗎?」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遠方的風景喃喃自語著。
有哪裏不對勁。似乎有哪裏解釋不通。
我一時不知道是哪裏不對勁,可能是原本以為從這棟房子的窗戶可以看到日出,現在發現完全看不到,所以只是感到意外而已。
但我立刻發現並不是這樣。
我之所以會認為這棟房子朝東,必定有原因,不可能毫無根據地這麼想。
我拿起床上的日記本。難道是日記中提到這棟房子的方位嗎?但翻了幾頁之後,確定並不是在日記中看到的,而是其他不經意瞥了一眼的地方。
我拿著日記巡視室內,內心開始浮現焦躁的感情。我為甚麼這麼在意這件事?
我看到了天文望遠鏡。
我走了過去,打開放在一旁裝配件的木箱,拿出了觀測紀錄紙,上面寫著「七月二十五日凌晨 觀測水星」。
就是這個。我看到這張觀測紀錄紙,以為這棟房子朝東。
我再度站在窗邊,確認了周圍的風景和太陽的位置,確認自己的疑問是否只是誤會。
但是,並不是我的誤會。這棟房子略微朝西,至少在這裏看不到太陽升起。
這是怎麼回事?該如何解釋這個矛盾?
我躺在床上,雙手搓著臉。沾到臉上油脂的手掌看起來油油亮亮。
左思右想之後,終於想到一個假設。那是之前不曾想到過的可能性,但這個假設的確可以解釋幾個疑問。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急忙走向樓梯,直接走去地下室,沿著通道走到屋外。
昨天那場雨讓周圍的地面陷入泥濘。我小心翼翼地沿著房子的外牆走著,由此證明了我的假設。
「我真是太笨了。」我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後說道。
回到屋內,走去客廳,發現沙也加已經起床了,正在拉開窗簾。「早安,」她看著我打招呼,「你起得真早。」
「這棟房子是朝向西南方向。」
聽到我突然說這句話,她有點驚訝,微微皺著眉頭「啊」了一聲。
我指著窗戶說,「現在是早上,陽光卻沒有照進室內,代表這棟房子偏西。」
沙也加似乎終於知道我在說甚麼,瞥了一眼窗戶後說:「喔,是啊,但這又怎麼了?」
「妳看一下這個。」我把觀測紀錄紙遞到她面前。
她看了紀錄紙,但似乎不瞭解其中的意義,一臉茫然的表情。雖然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知識,但長大之後,因為很少用到,所以就等於把相關知識丟進了垃圾桶。
「妳還記得水、金、地、火、木嗎?是太陽系行星的順序,水星最靠近太陽,要怎麼從地球看水星?」
「要怎麼看?」
「一定要朝向太陽的方向,因為水星永遠都在太陽旁邊。」
「啊……」
「只要使用特殊的儀器,即使在白天也可以觀測到水星,但家庭用的天文望遠鏡會受到太陽光的影響,所以看不到,只能在即將日出或是太陽快下山等陽光較弱的時候才能觀察到。」
「這裏寫著凌晨。」她看著紀錄紙說道。
「對,所以啟一郎是在日出時觀測,不用說,太陽當然是從東邊升起。」
「二樓的房間看不到日出嗎?」
「看不到。」我搖了搖頭,「無論脖子伸多長都看不到。」
沙也加張大了眼睛,「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一個可能性,妳可能會笑我太異想天開。」
「我不會笑你,你說吧。」
「很簡單,這棟房子以前朝向東方。」
「以前……」
「我在想,這棟房子可能改建過。」
沙也加聽了,露出意外的表情,站在原地不動,打量著周圍。巡視一周後,視線再度回到我的臉上。
「改建?但佑介的日記上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
「是啊,我猜想應該是在他死後改建的。」
「所以這棟房子並沒有那麼老舊?」
「至少沒有我們想的那麼舊。」
「但是,為甚麼要改建?既然重新改建了,目前怎麼可能沒有人居住?」
「我也覺得奇怪,但如果認為這棟房子是改建的,至少可以解決一個很大的疑問。」
「甚麼疑問?」
「就是妳記憶中那個神秘的房間,」我用大拇指指向廚房,「妳的記憶中明明有那個房間,為甚麼這棟房子內沒有那個有綠色窗簾和黑色花瓶的房間?答案就是妳記憶中的那棟房子並不是眼前這棟房子。」
但她立刻搖了搖頭。
「不可能,我記憶中就是這棟房子,沒有錯,絕對不可能搞錯。」
「那妳要放棄有綠色窗簾和花瓶那個房間的記憶嗎?妳能斷言根本沒有那個房間嗎?」
「這……」沙也加低下了頭。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不瞞妳說,走進這棟房子後,我一直有一個印象,那就是這棟房子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因為使用而導致的老舊。」
沙也加抬起頭,我看著她的臉繼續說道:
「比方說,妳腳下的地毯。雖然積滿了灰塵,但幾乎沒有任何磨損。不光是地毯而已,餐桌周圍的地上也完全看不到椅腳挪動造成的刮痕。其他地方也一樣,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只是時間慢慢流逝而已。」
「這種……,但不是留下了有人曾經在這裏生活的痕跡嗎?」
「有嗎?」
「對啊,佑介的房間就是啊,御廚先生夫妻的房間也是,廚房也有使用過的痕跡啊。」
「那我問妳,為甚麼沒有燈?」
「你是說日光燈嗎?因為被斷電了啊。」
「不,不是被斷電了,而是原本就沒有電。」
沙也加聽了,先是面無表情,然後慢慢露出驚訝的表情。「不會吧……」
「是真的,我剛才確認過了,妳要不要親眼看一下?」
她並沒有說:「我要去看。」只是不停地搖著頭。
「沒有電的話,要怎麼生活……」
「不可能在這裏生活,」我說:「至少看這棟房子內的設備,沒有電力根本無法生活,但是,這裏的確沒有電力供應,所以,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這棟房子從一開始就沒有人住。」
「為甚麼沒有人住?」
「不知道。既然沒有人住,根本就不需要建造這棟房子。」
沙也加似乎雙腿發軟,跌坐在沙發上。她雙手抱頭,用略微充血的雙眼看著半空。
「怎麼會有這種事?那些東西呢?佑介書桌上攤著他的課本和練習簿,以及他父母房間內安樂椅上織到一半的毛衣又是怎麼回事?那些東西要怎麼解釋?」
「可能有人刻意恢復原狀──這個解釋應該很合理。」
「恢復原狀?」
「對,比方說這個房間,」我巡視著客廳,「這個房間的樣子符合妳的記憶嗎?」
沙也加用力點頭。
「這棟房子重現了老舊房子的陳年歲月,就像是複製品。雖然目前無法得知屋主為甚麼要這麼做。」
「難以相信……」沙也加看著虛空,身體微微發抖。
我跪在她的面前,握著她的手說:
「解開謎團的關鍵應該在妳的記憶中,就是那個有綠色窗簾和黑色花瓶的房間。如果整棟房子都是模仿舊房子的複製品,為甚麼唯獨少了那個房間?只要知道這個理由,我認為其他的疑問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沙也加嘆了一口氣。
「如果我不回想起來,就無法有進展,但是很抱歉,我甚麼都想不起來。腦袋裏好像有一道牆,無論如何都無法前進。」
「那道牆也有入口,一定可以找到打開的方法。」我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找消失的房間去了哪裏。」我回答說。
3
我站在沙也加堅稱那裏有一道門的牆壁前,再度思考著。
如何才在模擬一棟舊房子的同時,減去其中一個房間?如果是位在角落的房間,只要縮減那個空間就好,但如果要去除位在客廳與和室之間的房間,就沒那麼簡單。
我在腦海中畫出這棟房子的整體圖,走進了和室。
壁龕對面,也就是靠客廳那一側的牆壁有一個壁櫥,寬度不到一公尺,壁櫥門的圖案和紙拉門相同。我打開一看,裏面甚麼都沒有,甚至沒有區隔上下層的隔板。
我退後一步打量著壁櫥,覺得很奇怪。那道牆將近三公尺寬,壁櫥的寬度不到一公尺,剩下的兩公尺空間是甚麼?那道牆壁的後方是客廳,但那一側的牆壁並沒有向內凹兩公尺。
我敲了敲那道牆,聽到空洞的聲音。
我感到一陣激動,仔細檢查了牆壁,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所以再次向壁櫥內張望,看到側面夾板位在腰的位置上,用兩根釘子釘了剛好可以用手抓住的木片。我抓住木片前後搖動,發現夾板並沒有固定,嘎答嘎答地搖晃起來。
我走進壁櫥,兩隻手同時抓住木片,試著向上拉。夾板向上方滑動,下方出現了縫隙。我繼續向前一拉,發現夾板離開了牆壁。
夾板後方的空間堆放了很多零碎的東西。有那麼一下子,我以為自己是發現了遺跡的考古學家。
「可不可以把燈拿給我?」我大聲叫道。
沙也加立刻拿了手電筒過來,看到我站在壁櫥內,以及秘密的儲藏室,頓時愣在那裏。
「那是甚麼?」
「我正要進去檢查。」我接過手電筒。
秘密儲藏室內堆放了花瓶、餐具和金屬製的擺設,都積滿了灰塵。
「可能是房子在改建前用的東西。」我說。
「讓我看一下。」
沙也加說。於是,我從儲藏室走了出來,她走進去後,立刻把手伸向深處。
她拿出一個黑色的細長形花瓶。一定是她之前多次提到的、放在記憶中那個房間內的花瓶。
沙也加拿著花瓶,緩緩轉向我說:
「那個房間果然存在。」
「就是那個花瓶嗎?」
她再度看著花瓶,用手掌擦去灰塵後,出現了白色花卉的圖案。
「沒有錯,」她點了點頭,「我看過這個花瓶。」
「讓我進去。」
我再度走進壁櫥,檢查其他的東西。我發現一個鋁合金的箱子,打開一看,裏面是挖空的海綿,我猜想應該是裝天文望遠鏡用的盒子,也有一些之前在二樓的房間看過的觀測紀錄紙。
「你不覺得這個好像被燒過嗎?」沙也加在我身旁問。她拿著一個裝茶具的木箱子,雖然看起來是黑色,但並不是塗的顏色,而是燒焦的痕跡。
「的確是。」
我立刻確認其他物品是否也有相同的痕跡,同時在右側看到了熔化的塑膠人偶和燒焦的木屐。這些物品都證明了一個事實。
「是火災。」說出口之後,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樣又解開了一個疑問。」
「甚麼意思?」
「就是原本的舊房子去了哪裏的疑問。原來被火燒掉了,但有人對那棟房子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才會建造一棟和原來的房子相同的複製品。」
「正因為這個原因,在改建的時候,才沒有建造放花瓶的那個房間。」沙也加拿著花瓶說道。
「也許那個房間正是起火點,所以不願再建那個房間,但增加了這個秘密的儲藏空間,把原本家裏沒有燒光的東西放在這裏──差不多是這樣吧。」
「火災……喔。」
沙也加注視著花瓶,陷入了沉思。也許她聽到火災後想起了甚麼。
「妳父母有沒有向妳提過火災的事?」
「也可能提過,」她無力地搖搖頭,「但我忘記了。」
這也難怪。我點了點頭,繼續在老房子的遺物堆內翻找,最後找到一個圓形小鬧鐘。金屬框已經生鏽,玻璃也傷痕累累,但鐘面和指針都還在。
那個鬧鐘指向十一點十分。
我把鬧鐘遞給沙也加。
「我終於知道這個時間的秘密了,那是火災發生的時間。」
她用力眨了眨眼,然後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但為甚麼這棟房子內所有的鐘都停在這個時間?」
「可能是代表在這個時間之前,原本的房子還在的意思,在十一點十一分時,一切都慢慢化為灰燼,除了目前留下的這些東西以外。」我把手電筒照向秘密儲藏室。
這時,牆壁內側和我身高差不多位置的地方,有甚麼東西閃了一下。
我站起來,用手電筒照向那個位置,發現是一個十字架。和地下室的十字架不同,是有金屬裝飾的豪華十字架。
十字架旁雕著文字。我用手指擦去灰塵,可以看清楚寫了甚麼字。文字不太工整。似乎不是專業雕刻師所雕的。
我叫著沙也加,由手電筒照著十字架和文字對她說:
「妳看看這個。」
她看了之後,臉上的表情好像抽搐起來。
上面刻著「安息吧,佑介 二月十一日」。
4
「又解決了一個疑問。」我關上手電筒,「佑介既不是他殺,也不是自殺,而是死於火災。」
「難道是在那個房間死的?」沙也加遞上手中的花瓶,「死在放這個花瓶的房間……」
「應該吧。」我閉上眼睛,緩緩吸氣,在吐氣的同時張開眼睛。
「所以才不想讓帶有痛苦記憶的房間恢復原狀。」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會把十字架釘在這裏。」沙也加說完,轉頭看著我,「代表佑介在這裏長眠。」
「安息嗎?」
在回答的同時,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我終於瞭解了這棟房子的意義。
「這棟房子該不會是那個?」
「那個?那個是甚麼意思?」沙也加露出不安的眼神。
我沒有回答,在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踱步,整理自己的思緒。之前產生疑問的細節、微不足道的事都同時在腦海浮現,我在腦海中一一驗證,確認是否和我的推理互相矛盾。
「日記呢?」我停下腳步問,「日記放在哪裏?」
「你昨晚在看日記,會不會在二樓他們夫妻的房間?」
我衝出和室,走向樓梯。沙也加跟在我的身後。
但是,我走去樓梯前,在玄關停下了腳步。我看到了掛在鞋櫃上方那幅畫。那是一幅海港的畫。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沙也加拉著我的袖子。
「我看到這幅畫,竟然沒有想到,真是太蠢了。」我指著畫說道。
「這幅畫怎麼了?」
「我馬上解釋給妳聽,先去看日記。」我走向樓梯。
我在他們夫妻的房間打開了佑介的日記。我要找比較前面的部分,那時候的他還不太會寫漢字。
「果然沒錯。」我看完那部分後說,「這麼一來,所有的事都有了合理解釋。好,我們再去樓下。」我輕輕推著沙也加的後背。
來到玄關,我再度指著那幅海港的畫。
「妳看到這幅畫,不會覺得不對勁嗎?」
沙也加聽了我的問題,想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我並不覺得有甚麼不對勁,有甚麼奇怪的地方嗎?」
「這幅畫本身並不奇怪,問題在於掛在這個家的玄關就有點問題。妳不覺得在這種深山的房子,掛這幅海港的畫很莫名其妙嗎?」
她微微偏著頭,再度打量著那幅畫。
「的確不太搭調,但掛怎樣的畫是個人的自由啊。」
「是啊,但我覺得不自然,還有,妳看一下這一段。」我打開手上的日記本給她看。
日記本上寫著以下的內容。
「五月十二日 陰轉晴。今天特別熱,大家都說熱死了、熱死了,我在打掃完洗手時,也順便洗了腳,太舒服了。大家都說,想去海邊玩。我喜歡游泳。回到家後,看到媽媽也穿了短袖衣服。」
等沙也加抬起頭,我問她:「是不是很奇怪?第一次看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怪怪的,但並沒有多在意,所以就敗在那裏。」
但是,沙也加露出懷疑的表情,我指著日記的內容問她:
「你不覺得他寫因為天氣熱,大家想去海邊玩很奇怪嗎?當然,如果是普通的孩子,當然沒問題,但如果是住在這裏長野的深山,說去海邊玩不是很奇怪嗎?明明這附近就有松原湖。」
沙也加驚訝地張大了嘴。
「我想,妳應該知道我想表達的意思。」我闔上筆記本,「這棟房子不是改建的,而是原本的房子在其他地方。」
「在哪裏……」
「那還用問嗎?一定就是你們全家之前住的地方,也就是橫濱。這幅畫應該就是橫濱。」
「把橫濱的房子複製到這裏嗎?」
「對。」
「為甚麼要這麼做?為甚麼要建在這麼遠的地方?」
我抓著下巴,思考著該如何向她解釋。我摸到自己的鬍碴,但在這裏無法刮鬍子。
「妳聽過克諾索思宮嗎?」我想了一下之後,決定從這個角度談起。
她搖了搖頭,表示她不知道,從她眉毛的動作,我知道她很納悶為甚麼問她這個問題。
「那是代表邁諾斯文明的建築物,在克諾索思宮內,有一個房間讓考古學家感到匪夷所思。乍看之下是國王使用的房間,卻有某些部分無法解釋。比方說,排水系統。雖然看似有排水系統,但只建了一半,根本無法發揮作用。另外,房間內使用的材料也是問題。因為在樓梯上使用的石材雖然容易加工,但也很容易磨損,而且,樓梯上幾乎找不到任何因為有人走動造成的磨損。考古學家都很納悶,不知道那個房間到底是甚麼用途。」
「結果是甚麼?」
「學者們絞盡腦汁,最後終於想到了一個答案。那裏是墳墓。」我回答說,「人死之後,在那個世界生活的地方,陰宅,也就是墳墓。」
沙也加的臉色發白,雙手捂住胸口,皺著眉頭,用不安的眼神看著周圍。
「這棟房子是陰宅?是墳墓……」
「如果這麼想,沒有電力,沒有人住過的痕跡這些事都解釋得通了。我猜想一開始就沒有申請自來水。這棟房子只是複製品,並不是供人居住的。」
「怎麼會……這裏一應俱全啊。」
「但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啊。而且妳不覺得佑介和啟一郎兩個人的東西維持生前的樣子很不自然嗎?如果這棟房子是給活人住的,照理說早就應該把這些東西收起來了,所以,這裏是給死人住的陰宅。妳不是看到柱子上的刻痕嗎?那是想像佑介在那個世界的成長情況後留下的身高紀錄。」
我在說話的同時,感受到自己說的話很可怕,忍不住不寒而慄。
「但怎麼可能特地建造這棟房子作為陰宅呢?」
「不,建造這棟房子並不會花太多錢。這裏的土地費用並不會很昂貴,水電瓦斯都沒有申請,所以只是造了這棟房子而已,正因為這樣,所以才會特地選在這種地方。這裏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只是建造這棟房子,的確費了不少工夫。佑介的書架最令人佩服,書架上有很多蒸氣火車相關的雜誌和書籍,應該都是為了重現他生前喜愛的書籍,特地去二手書店蒐集來的,佑介自己買的書和雜誌應該都被大火燒掉了。」
「難怪有那麼多二手書,」沙也加說完後,看著手上的日記本,「所以,這本日記沒有燒掉。」
「這個嘛,」我打量著她手上的日記,「我猜想這本日記不是放在書架上,而是小心地藏在其他地方,所以才躲過了火災。」
「太諷刺了。」
「是啊。」當初躲過火劫的東西並不多,只有目前放在壁櫥內秘密空間內的那些東西而已。天文望遠鏡可能放在鋁合金的箱子裏,所以才沒有付之一炬。
「果真像你所說的話,這棟房子到底是誰建的?」
「只有兩個人,佑介的父親和他的祖母。雖然虐待兒子的男人不太可能建造這種房子悼念兒子,但也無法排除兒子死後,喚醒了他身為父親自覺的可能性。」
沙也加用手摸著臉頰。
「所以我爸爸在幹甚麼?不時來這裏幹甚麼?」
「既然這棟房子是墳墓,來這裏的理由當然只有一個。」我看著沙也加,確認她無意回答後,我再度開了口,「是來這裏掃墓。」
「為佑介掃墓?」
「應該是。」
「冰箱裏不是有罐裝的果汁嗎?還是我爸爸討厭的牛肉罐頭。」
「佑介應該喜歡,」我靜靜地說:「掃墓時當然要帶死者生前喜歡的食物。」
沙也加低頭不語。我聽到嘶、嘶的聲音,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她鼻子發出的呼吸聲。
「玄關的門用螺絲鎖住了。」她抬起頭說。
「應該是為了避免盜墓吧。」我回答,「但小偷可能以為是別墅來闖空門。」
「原來是這樣……」她靠在一旁的牆上,「所以我們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在墳墓裏。」
「妳覺得害怕嗎?」
「有一點,但是,」她仰望著天花板,「想到建造這棟房子的人當時的心情,我更覺得難過。」
「我也有同感。」我說。
我們回到客廳。想到這裏是墳墓,就覺得積滿灰塵的沙發和其他家具頓時充滿了威嚴。
「我們好像印第安納.瓊斯。」
「就是啊。」我表示同意。那是以前我們一起看的一部電影。
「既然是墳墓,屍體也埋在下面嗎?」
「應該不可能。因為處理屍體需要辦相關的手續。」說完,我偏著頭說:「但也很難說。」
「既然已經建了這種墳墓,」她說:「真的很難說啊。」
「是啊。」
「如果屍體真的埋在這裏,會是秘密壁櫥下面嗎?」
「也許吧,因為那裏釘了十字架,」說著,我又發現了另外一個疑問,「地下室也貼了十字架,那又是怎麼回事?」
「因為是墳墓的入口嗎?」
「有可能。」
但我認為不像是這麼簡單,所以拿起手電筒站了起來。沙也加沒有跟著我下樓。
我來到地下室,仔細觀察了那個十字架。那是用木片做的簡陋十字架,為甚麼不做得像樣一點呢?
我用手電筒照著十字架周圍,發現天花板附近有刮痕,好像用刀子在水泥上刻了甚麼。
我從口袋裏拿出手帖,擦掉了表面的髒污。我的預感成真,那裏也刻了字。
5
我聽到走下樓梯的腳步聲,立刻離開了牆邊。
「你發現了甚麼?」沙也加問:「你這麼久都沒上來,所以我下來看看。」
「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我把手電筒夾在腋下,拍了拍雙手。「但其實也不算是重大的發現。」
「你不是在看十字架嗎?看到了甚麼嗎?」
「嗯,這裏也刻了字。」我用手電筒照亮那個地方。
「安息吧 二月十一日」──水泥牆上刻了這些字。
「和那個十字架旁一樣。」
「對啊。」
「但這是甚麼?」她指著「安息吧」稍微上面的位置,「好像被刮掉了。」
「可能只是刮痕而已。」
「我覺得不太像,你仔細看看。」
沙也加說,我再度把臉湊到牆壁前。
「是不是很奇怪?」她說:「好像原本刻了甚麼字,但之後又刮掉了,你覺得呢?」
「說像也有點像,」我表示同意,「但也可能只是寫錯而已。」
「也對啦……」她似乎無法放棄剛才的想法,仍然注視著那個部分,「只是寫『安息吧』這三個字,要怎麼寫錯?」
我離開沙也加身旁沉默片刻。我不認為隨便找個理由敷衍她的疑問是解決的好方法。
沙也加用力垂下雙肩,看著我苦笑起來。
「搞不懂,」她說:「也可能像你說的,只是寫錯了而已。」
「先從知道的事開始著手比較好。」
「就這麼辦。」
她走向樓梯,我推著她的背。
「這次就到此為止,要不要回東京了?」回到客廳後,我向她提議,「這棟房子的事已經知道了,也知道了妳父親來這裏的理由,也可以大致猜到妳小時候看到了甚麼,我認為此行的目的已經完成。」
「但我的記憶還沒有找回來啊。」
「我知道,但即使繼續留在這裏,也不可能解決問題。比方說,關於御廚家的事,去橫濱調查應該比留在這裏更能夠打聽到確實的消息。」
沙也加沒有回答,走到鋼琴前,打開琴蓋,敲了一個琴鍵。鋼琴發出潮濕的聲音。即使對音感毫無自信的我,也知道那並不是原來的音。
「我以前在這裏彈過鋼琴,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她看著周圍,「就在這個房間,絕對沒錯。」
「應該是成為這棟房子原型的房子。」
聽到我這麼說,她淡淡地笑了笑,「沒錯,是這棟房子原型的房子。」
「妳經常去那棟房子玩,也多次出入和這裏完全一樣的客廳,所以隨手彈過放在那裏的鋼琴也很正常。」
「隨手彈……」
她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鋼琴前,全身醞釀出隨時要開始彈鋼琴的氣氛。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她會彈鋼琴。
但是,她並沒有彈下去,轉身面對我。
「我覺得我會彈,」沙也加對我說:「或許你覺得我很蠢,但我真的這麼認為,雖然我不知道手指要怎麼動。」
「好像女生都希望自己會彈鋼琴。」
「不是你說的那樣,該怎麼說,有一種觸動心弦的感覺。」
她煩躁地拍著大腿,但可能覺得此刻說這些也沒用,所以立刻嘆了一口氣說:
「我不回去,還要繼續留在這裏。」
「但該查的不是都已經查到了嗎?」
「還有啊,不是還有那個金庫嗎?」
「那個喔,」這次輪到我嘆息,「沒辦法,不知道密碼就打不開。」
「怎樣的密碼?要知道幾位數的數字?」
「是幾個兩位數的數字組成的密碼,旋轉的方向也固定,隨便亂轉根本不可能打開。」
「既然是這麼複雜的數字,一定寫在哪裏。」
「我也這麼想,所以找過了,但完全找不到。」
「數字喔,」沙也加看著鋼琴的方向,關上了琴蓋,「反正我還要留在這裏。」雖然她的語氣很平靜,但顯然心意已堅。
「好吧,但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妳肚子不餓嗎?」
「我也不知道到底餓不餓,你一個人去吃吧,我留在這裏。我總覺得一旦離開這裏,好不容易即將喚醒的記憶又會遠離。」
「那我買回來給妳,老是吃三明治太膩了,要不要吃飯糰配茶?」
「嗯,你決定吧。」沙也加心不在焉地說,她似乎專心追尋著消失的記憶。
我獨自開車去街上。開車時,忍不住思考,這次來這裏到底對不對,認為這次是失敗的想法漸漸占據了我的腦海。雖然解開了很多謎團,至於這些答案是否對沙也加有幫助,恐怕有很大的疑問,而且我更擔心會對她造成傷害。她自己還沒有察覺,但這種可能性相當高。
昨晚來過的便利超商已經開始營業,我買了幾個飯糰和蔬菜沙拉,以及兩罐綠茶。我決定不多買食物,無論如何,都要讓這一餐成為在那棟房子裏的最後一餐。
回去的路上,經過了松原湖畔。可能是假日會有很多觀光客造訪,湖畔的商店比昨天更熱鬧。
回到那棟房子後,我立刻帶著食物去了客廳,但沙也加不在,我去看了和室後,走上了樓梯。
她在二樓啟一郎夫妻的房間,靠在安樂椅上,茫然地看著窗外。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腳步聲,轉頭看著我。
「我想等你回來再動手。」沙也加說。
「等我?動手甚麼?」
「看裏面的東西啊。」
「裏面的東西?」
「金庫裏面的東西啊。」她的語氣很乾脆。
「金庫?」我看著壁櫥,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開的金庫門,竟然朝向我敞開著。我倒吸了一口氣,看著沙也加:「妳是怎麼打開的?」
「當然是用密碼。」她做出轉動密碼鎖的動作。
「妳知道密碼?」
「對。」她點了點頭,「在這棟房子裏的數字只有一個,二月十一日,十一點十分。○二、一一、一一、一○。」
「所以就打開了?」
「沒錯。」她回答的時候,並沒有露出得意的神情。
「真是夠了,」我說,「我剛才那麼辛苦簡直白費了。」
「那種事不重要,」她站了起來,走到我旁邊,「你把金庫裏面的東西拿出來。」
「妳還沒看嗎?」
「還沒看。」她說完,費力地擠出一個笑容,「因為很可怕,所以等你回來再說。」
我也覺得很可怕。我暗自嘀咕,然後伸出手。
金庫裏放了一個灰色的A4信封,鼓鼓的信封裏除了資料以外,應該還有其他東西。
信封表面用黑色麥克筆寫著「御廚藤子夫人親啟」幾個字。收信人應該是御廚啟一郎的妻子,也就是佑介的祖母,背面寫著「神奈川縣警小倉莊八」。
「警察……」
「裏面裝了甚麼?」
在沙也加的催促下,我打開了信封,裏面有兩張信箋和一封藍色手套,應該是兒童手套。
「日記上有提到這副手套。」沙也加說,「我記得是新年的時候,他說第一次戴媽媽織的水藍色手套。」
我把手套放在手掌上,手套的大拇指和食指的部分被燒掉了。
6
信箋和信封上所寫的文字筆跡相同,寫了以下的內容。
「現將寄放在此多日的物品歸還,因是妳孫子的遺物,想必會勾起妳的感傷,但我只是盡職務之責,敬請見諒。
昨天在分局內完成了最終報告,做出了這場意外疑為用火不慎引起火災的結論。起火點位在一樓中央雅和先生的書房,相信夫人也知道,最近因為空氣乾燥,類似的火災頻傳。
恕我斗膽表達我個人的意見,我並不同意這樣的結論,心裏仍然有好幾個不得其解的疑問,最在意的就是在那個房間燒焦的現場發現了一個十八公升的燈油桶。
關於這一點,妳向警方陳述,因為雅和先生覺得每次為取暖器加燈油時,都要去地下室拿太麻煩,所以經常把一罐燈油放在房間內。
以前曾經在府上當幫傭的倉橋民子女士也做出了相同的證詞。
但我還是無法接受,從燒焦的痕跡判斷,雅和先生的書房有很多高級家具和擺設,是非常有品味的房間,難以想像會在那樣的房間角落放十八公升的燈油桶這種煞風景的東西。
恕我直言,我仍然堅信我最初的直覺,我知道這種不祥的想像引起妳的震怒,但我仍然猜想那場火災是父子同歸於盡。
從現場找到的佑介那副手套可以證明我的推理,暫時交由警方保管的這副手套在手指的第一關節和第二關節之間清楚地留下了一條棕色的線痕,一看就知道是鐵鏽。為甚麼會有那條鏽斑?在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後,認為最有可能是在搬十八公升的燈油桶時留下的痕跡。十八公升的燈油桶上附有細條的金屬把手,一旦金屬把手生鏽,戴著手套提起燈油桶時,就會留下幾乎相同的痕跡。
所以,當時才會向妳提出暫時保管這副手套的要求。
但鑑識人員認為無法斷定那副手套是否曾經用來搬燈油桶。誠如夫人所知,既然無法斷定,手套就不具有任何證據能力。
除此以外,還有多處不像是單純火災的疑點,只是都缺乏有力的證據,無法成為證明父子同歸於盡的證據。
雖然深感遺憾,但最後還是決定從這起事件收手,再加上目前又發生了一起大案,必須將精力投入那起案子的偵辦工作。
我相信之後應該沒有機會再見面了,敬請保重身體,衷心祈禱妳早日走出傷痛。」
在署名之後,還有附記內容。
「附記 最近接獲奇怪的通報,通報者聲稱在二月十一日,也就是案發當天在動物園看到妳們。從時間上來說,應該不可能,而且妳當初告訴警方,當天獨自一人出門買菜,所以顯然相互矛盾。雖然警方人員向通報者如此解釋,但對方似乎不太接受,可能有人和妳長得很像吧。」
看完之後,我把信箋交給沙也加。她立刻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我檢查了那副手套。正如刑警小倉在信中所寫的,手指的地方有一條棕色的線痕。
「怎麼會這樣?」我忍不住說道。佑介的死果然牽涉到複雜而醜陋的人際關係嗎?
「同歸於盡……」沙也加小聲嘀咕道:「火災並不是單純的意外嗎?」
「雖然那名警察無法斷言,但他這麼推理。」
「他在信中說,有很多疑點,還有這副手套。」說著,她看著我手上的手套。
「在書房內發現十八公升的燈油桶的確很奇怪,照理說,警方應該會更詳細調查這起案子。」我說。
沙也加似乎察覺到我話中有話。
「照理說?」她立刻問我。
「御廚啟一郎是法律專家,當然在警界的人脈很廣,很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導致警方沒有深入追查。如果御廚夫人向警界高層打招呼,希望不要嚴加追查,恐怕警方就會草草結案。」
「難道御廚夫人知道是父子同歸於盡,故意想要隱瞞嗎?」
「有可能,」我回答說,「反過來說,警方沒有積極偵查,更證明了火災並非單純失火。」
沙也加再度低頭看著信箋,然後抬起頭說:
「果真如此的話,是誰找誰同歸於盡?名叫雅和的父親嗎?還是……」
「根據這位刑警的推理,應該是佑介。」
她似乎也想到了這個答案,所以並沒有感到驚訝,反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覺得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佑介搬了……十八公升的燈油桶,當然是這樣吧。」
「火災發生在上午十一點左右,而且二月十一日是假日,也許御廚雅和還在睡覺。因為他愛喝酒,那天可能剛好宿醉,佑介想要和他同歸於盡的話,無疑是良好的時機。」
「你覺得他是怎麼做的?」沙也加眼中露出害怕。
「應該是很普通的方法吧,趁對方熟睡之際灑燈油,然後點火。很簡單,就連小孩子都能做到。」
「之後自己怎麼做?跳進火裏嗎?」
「應該吧。」
聽到我的回答,沙也加不發一語地注視著我的眼睛,似乎在問:「真的是這樣嗎?」
「不是這樣嗎?」我問。
「他做得到嗎?」她微微偏著頭,「他做得到這麼可怕的事嗎?」
「從日記中就知道,佑介因為他的父親煩惱不已,人一旦被逼急了,會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這我知道。」沙也加單手托腮,微微歪著腦袋,似乎無法接受。
我把手套放回信封。
「總之,在這裏無法瞭解進一步消息,佑介找他父親同歸於盡,也只是這位刑警的推理而已。」
「是啊,」她小聲回答後,瀏覽了信箋的內容,但最後的附記吸引了她的注意。「最後附記的部分,」說著,她把信遞到我面前,「這是怎麼回事?」
「沒甚麼啊,只是有人長得像她而已啊。」
「但這個警察為甚麼要在附記中特地提起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他可能覺得是趣聞吧。」
「我不這麼認為,」她搖了搖頭,「而且你不認為警方接獲通報這件事就很奇怪嗎?」
「為甚麼?」
「因為,」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想法。當她想清楚之後,又繼續說了下去,「你不覺得有人在火災發生的當天看到了相關的人,就特地打電話去警局很奇怪嗎?當時御廚夫人在哪裏和火災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是懷疑夫人縱火,為了證明她的不在場證明,或許還情有可原,但看信上所寫的內容,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啊。」
聽她這麼說,我又重新看了附記的部分,覺得沙也加說的話很有道理。
「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奇怪?」沙也加看著我的臉問。
「很難說,」我謹慎地回答,「因為聽說不管發生任何事件,即使明顯和案情無關的事,也會有人特地聯絡警方。這個通報者可能也屬於這種情況,刑警在附記的部分提這件事,就代表這件事並不重要。」
「是這樣嗎?」
「還有其他可能嗎?」我反問她。
沙也加看向窗戶,咬著自己右手的大拇指,足足思考了三十秒。
「動物園……」她小聲嘀咕著。
「甚麼?」我問她,「妳說甚麼?」
她轉頭看著我。
「我對動物園這件事耿耿於懷,在火災發生的那天去動物園……火災和動物園……」她用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凝視著半空中某一點,「不是毫無關係,我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某種關係。」
我努力擠出笑容,把手搭在她肩上。
「妳太累了,所以連這種小事都很在意,把一些毫無意義的事也想成有某種意義。」
「不是的,我真的快想起來了。」說著,沙也加一直重複著「動物園、動物園」,似乎相信那是可以幫她找回記憶的咒語。
「要不要先吃東西?放鬆一下比較好。」
「對不起,你先不要說話。」她用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強烈語氣說道,我不小心把手上的信封掉在地上。這個聲音似乎讓陷入思考的她回過神,對我苦笑著,為剛才那句話感到不好意思,「對不起,我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竟然說那種話。」
「沒關係,只是我覺得妳鑽牛角尖反而不好。」
「是啊。」她點了點頭,「你說的對,也許應該放鬆一下心情。你幫我買了甚麼?」
「只是隨便買一些。」我拿起放在地上的超商袋子。
「我們下樓去吧。」
「妳先下去吧,我稍微整理一下。」
「好。」
沙也加走出房間,確認她下樓後,我走向房間角落的衣櫃,打開衣櫃下方的抽屜,從裏面拿出聖經。
聽到動物園時,我想起一件事。昨天在檢查聖經時,看到裏面夾了兩張動物園的票根。當時並沒有太在意,所以沒有看上面的日期。
票根剛好夾在聖經中間,三公分左右的票根,總共有兩張。一張成人票,另一張是兒童票。
日期──。
沒錯。雖然有點磨損,看不太清楚,但的確是二月十一日。年份也一致。
這件事絕非巧合。刑警小倉在信中提到通報者說的那件事是事實,火災發生的那一天,御廚夫人去了動物園。
而且,夫人並不是一個人去那裏。
那封信的附記部分也寫著「看到妳們」,「成人」的票根是夫人的,但那張「兒童」票根是誰的呢?不用說,當然不可能是佑介。
一股不祥的冷風從後背吹向脖子,我的手指好像凍僵了,手上的動物園票根差點掉落。
我把票根夾回聖經,關上抽屜。雖然只是這麼簡單的事,但我的動作很僵硬。
這時,背後傳來咯吱的聲音,我屏住呼吸回頭一看,發現沙也加詫異地看著我。
「你在幹甚麼?」她問。
「沒、沒事。」我站了起來,「我檢查一下抽屜,裏面只有一本舊聖經。」
我在回答的同時,迅速思考著萬一她說要看聖經,我該如何回答,但一時想不出妙計,腋下流著汗。
「他們好像是基督徒,所以有聖經也很正常。」她說。
「是啊。」
「快下去吧。」
「好啊。」
我跟著她走出房間,暗自鬆了一口氣。
7
「我在想,也許並不是妳很特別,」我咬著便利超商買的飯糰說:「大部分人都會把小時候的事忘得精光,更不要說是小學之前的事。」
「所以呢?」沙也加看著我。
我喝著罐裝綠茶,把嘴裏的飯吞了下去。
「就到此為止吧,我覺得既然御廚家把一切都埋葬了,我們沒有權利繼續刺探他家的事。」
這句話似乎發揮了效果,沙也加露出訝異的表情。
「更何況這裏是墳墓?」
「對,」我點了點頭,「更何況這裏是墳墓。」
沙也加抱著雙臂靠在沙發上,打量著我的臉。
「我覺得你很奇怪。」她的眼神充滿疑惑。
我略微收起下巴,「奇怪?怎麼奇怪?」
「好像突然變消極了,剛才還那麼熱心推理……到底怎麼了?」
「沒怎樣啊,因為謎團都解開了,我只是提議差不多該告一段落了。而且我剛才也說了,我們沒有權利在御廚家的墳墓亂來。」
「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
「就這樣而已啊,不然還有甚麼?」我直視著她的眼睛。
她沉默了幾秒後,移開了視線。
「我不認為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
「是嗎?我認為我們對御廚家的悲劇幾乎已經完全瞭解了,御廚啟一郎對長子雅和不抱任何希望,把孫子佑介當成是自己的孩子養育,因此導致雅和心靈的扭曲,在啟一郎去世後,雅和開始虐待佑介,為了擺脫這種痛苦,佑介決定和他同歸於盡。所有的一切,我們不是都知道了嗎?除此以外,還需要知道甚麼?」
「我覺得還少了甚麼。」
「妳想太多了。」
「才不是呢!」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看著客廳的天花板在室內走了幾步,最後在鋼琴前停下腳步,「你剛才說的故事中,根本沒有我的存在。」
「當然啊,」我故作平靜地說:「妳基本上就是外人,和佑介遭到虐待,以及房子起火這件事都沒有關係。」
「是嗎?」
「是啊,不然妳想說甚麼?」
沙也加坐在鋼琴的椅子上,用力深呼吸。
「我覺得我看過。」
「看過甚麼?」我問。
她停頓了一下後回答:「房子……燒毀的樣子。」
我倒吸了一口氣,「燒毀的樣子?妳是說御廚家嗎?」
「不知道,但應該是這樣,周圍有很多煙霧,有很多人圍觀,前方是那棟燒黑的房子……」她輕輕地閉上眼睛,「我身旁還有另一個人。」
「如果妳在御廚家的火災現場,一定是和彌姨,也就是妳媽媽在一起。」
沙也加張開眼睛,再度深呼吸,胸口用力起伏。
她的雙眼突然停了下來,好像捕捉到甚麼。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到了茶几。
「妳在看甚麼?」我看了看她的臉,又看著茶几問。
沙也加看著我,然後從茶几上拿起一個包了海苔的飯糰,好像是甚麼珍寶般,用雙手捧在手心,雙眼凝望著遠方。
「喂……」
我叫著她,但她沒有回應。她跪在地上,嘴裏唸唸有詞。我豎起耳朵,聽到沙也加說:
「不可以餵食,會被罵,不可以餵食──」
我搖晃著她的身體。
「妳怎麼了?振作點!」
她看著我,但眼中充滿了思考被打斷的憤怒。
「拜託你,先別理我。」她用壓抑的口吻對我說。
「這怎麼行?把妳正在思考的事告訴我。」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十分鐘,不,只要五分鐘就夠了,讓我安靜一下。」
我感受到強烈的焦慮,但想不出脫困的方法。
「那我去隔壁和室,有事就叫我,好嗎?」
她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
我心情沉重地走進和室,盤腿坐在滿是灰塵的榻榻米上抱著雙臂。
不可以餵食──
沙也加顯然漸漸找回了記憶,我可以坐視她回想起往事嗎?我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立刻帶她離開這裏,但這樣真的是對她最好的選擇嗎?
她說我變得消極了。她生性敏感,所以蹩腳的演技騙不了她嗎?我的確變得消極了。我在害怕。
一看時間,我走進這個房間已經八分鐘了。我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觀察客廳的情況。沙也加不在那裏。
「沙也加。」我忍不住叫了起來,跑向樓梯。一口氣衝了上去,走去啟一郎夫婦的房間,發現她蹲在衣櫃前。
「沙也加……」我又叫了一聲。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先是吐了一口氣,然後聽到她沙啞的聲音。
「為甚麼?」她說:「房子著火的那天,御廚夫人果然去了動物園,但是,究竟為甚麼?」
「妳在說甚麼?」
「為甚麼我會和夫人一起去動物園?」
「妳嗎?怎麼可能?」我想一笑置之,卻笑不出來,臉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著。
沙也加的視線好像黏在我臉上,對我搖了搖頭。
「我想起來了,我去了動物園。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時候。雖然我不記得牽著我的那個人長甚麼樣子,但我記得她身穿和服。那不是我媽媽,我媽媽平時不穿和服。」
「那是錯覺,妳記錯了。」
「那請你告訴我,這又是甚麼?」她拿出票根說:「這是二月十一日的票根,一定就是發生火災的那天。成人和兒童,剛才那封信上不是提到,有人看到夫人去了動物園嗎?」
我無言以對,必須立刻想出應付她的話,但我心浮氣躁,完全不知道如何脫困。
「夫人去了動物園,她和誰去的?這張兒童票是誰的?不是我嗎?」
我低下頭。這時,一陣風吹來,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你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你是不是已經發現是我和夫人一起去了動物園?但你想要隱瞞,為甚麼?」
「我不知道妳在說甚麼?」
「不要敷衍我。」她並沒有很大聲,但聲音很尖銳,「你剛才不是故意不讓我看這個嗎?」她抓著票根的手伸到我面前,「我知道你在隱瞞,只是故意假裝沒有察覺,因為我打算晚一點來看就好了。」
「妳不要激動,妳有點混亂。」
「我不是有點混亂,而是一片混亂,但是──」她看著手上的票根,「但是,我可能回想起來了,我回想起所有的事。」
沙也加緩緩抬起頭。
「有幾個畫面出現在眼前,就像在看電影的預告片,只是我沒有自信,不知道那些是否真的是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事。不,我不願相信那些事曾經發生過,因為──」她閉上嘴唇,眨了兩、三次眼睛後繼續說:「因為那些事很可怕。」
「沙也加……」我蹲在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那是妳的妄想,妳太累了,所以才會胡思亂想,所以今天就先回東京──」
「我希望你告訴我一件事。」她打斷我說道。
「甚麼事?」
「我希望你誠實回答我,不要說謊。」
我愣了一下,隨即回答說:「好。」
沙也加注視著我的眼睛問:「關於地下室的十字架。」
「……嗯。」
「十字架旁寫著『安息吧』,但在這幾個字上方,有被刮掉的痕跡,好像有人刮掉了原本寫的字。」
我想要嚥口水,但口乾舌燥。
「是不是你刮掉的?」
「不。」
「我剛才已經說了,請你不要說謊。」她略微充血的雙眼瞪著我,「手電筒角落沾到了水泥粉末,你是不是用手電筒刮掉了牆上的字?請你對我說實話。」
我閉口不語,沙也加繼續說道。
「我不會問你為甚麼這麼做,只希望你告訴我,那上面寫了甚麼?」
我仍然沒有吭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
「那我換一種方式問你,那裏是不是寫了一個名字?」
我想對她說:「不是」,但內心有一股力量制止了我。不必再隱瞞了,已經都無法隱瞞了。那股力量對我說。
「那個名字──」她靜靜地對我說:「是不是沙、也、加?那上面是不是寫著『沙也加』?」
好像有一個大浪向我打來,隨即又退潮了。我感到渾身無力。
我張開嘴,卻沒有聲音。我無法發出聲音,但沙也加從我的反應中得到了答案。
「果然是這樣,」淚水同時從她的雙眼流了下來,她沒有擦拭眼淚,站了起來。「太奇怪了,」她說,「沙也加,安息吧。所以,倉橋沙也加已經死了嗎?那我是?至今為止,一直以為自己是沙也加的我,在高中時代,你一直叫的那個沙也加到底是誰?」
她背對著窗戶站在窗前,窗外陽光燦爛,但室內仍然很昏暗,她的身影變成了黑色的輪廓。
「我在那個動物園時,想給大象吃飯糰,和我在一起的女人對我說,不可以餵食,會被罵,久美。」
「久美……」
「可能是長久的久,美麗的美,但我不記得漢字怎麼寫,而且,只有那個人叫我久美,其他人都用小名叫我,我的小名叫茶米。」
8
在得知佐介在日記中提到的「那傢伙」御廚雅和不是佑介的哥哥,而是他的父親時,我就發現了一個矛盾。
矛盾的關鍵就在御廚啟一郎寫給中野政嗣的信中,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很驚訝您竟然知道第二個孩子即將出生一事。因為我覺得這種事不值得報喜,所以一直沒通知您,很抱歉。因為老大是兒子的關係,所以這次覺得無論男女都好。」
看這封信的時候,我以為御廚雅和是佑介的哥哥,所以認定信中提到的第二個孩子就是佑介。
但既然御廚雅和是佑介的父親,這封信的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第一個孩子是佑介,即將要再生另一個孩子。
佑介的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所以當時懷孕的應該是御廚雅和再婚的對象。
第二個孩子之後怎麼樣了?如果順利生了下來,當然應該出現在佑介的日記中。
那就是我認為有矛盾的地方。
但是,有一種方式可以解釋。
另一封信中提到,御廚雅和再度離婚了。他沾染賭博,被開除教職,對方離他而去。對方在離婚時帶走了小孩。
只不過我仍然覺得有一個疙瘩。御廚啟一郎對佑介投入了很深的感情,所以,他應該也想親自照顧第二個孫子,至少不會默認兒子的第二任太太帶走自己的孫子。
只不過我沒有把內心的疑問告訴沙也加,我無法解釋其中的理由,因為有一個聲音警告我,深入追究這個問題很危險。
在地下室的十字架旁看到那些文字時,證實了我的預感。沙也加說的沒錯,那裏刻著以下的字。
「沙也加 安息吧 二月十一日」
我不認為剛好有另一名少女叫相同的名字,這個沙也加一定就是佑介在日記中也曾經提到的「沙也加」。
不用說,我當然陷入了混亂。
並非只有佑介和御廚雅和在那場火災中喪生,住在附近的彌姨的女兒「沙也加」也死了。可能她在地下室玩,不幸葬身火窟。
總之,這棟房子除了是佑介的墳墓以外,也是「沙也加」的墳墓。
但是,這麼一來,和我在一起的這個名叫沙也加的女人,她的存在就有很大的問題。
她是誰?她不可能是和御廚家無關的人。因為她有關於御廚家的記憶,雖然只是一些片段的記憶。
就在這時,我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御廚雅和第二個孩子,那個孩子會不會就是沙也加──我叫她沙也加的女人?
我回想起佑介的日記。在他的日記中,有沒有提到那第二個孩子?有沒有暗示那個孩子存在的記述?
於是,我想起了茶米這個名字。佑介在日記中寫到某些事時,曾經數度提到茶米。
「那傢伙帶了一個大行李箱搬來了,(中略)我不希望他出現在家裏,但茶米很可愛,想到可以和茶米住在一起就很高興,只要茶米來我們家就好了。」
「我用紙團和茶米玩傳接球,茶米一開始不太會玩,但很快就學會了。」
「傍晚的時候,彌姨帶她的女兒來家裏,說想要來看茶米。我把茶米帶了過來,彌姨的女兒口齒不清地說:『午安,我是沙也加。』她的聲音很可愛。」
日記中完全沒有提到茶米是一隻貓,是我們誤以為茶米是貓。
想到這裏,我用手電筒的一角刮掉了牆上的字。某個推理正在漸漸形成,完全無關我的意志,我決定不再繼續思考這個問題,更急著趕快把沙也加帶離這裏。
但是,沙也加不想離開這裏,她打開了金庫,發現了更決定性的事實。那就是刑警小倉莊八的信。
看了刑警小倉的信,再確認了動物園的票根後,我幾乎完全瞭解了御廚家曾經發生了甚麼事,以及和沙也加有甚麼關係。
從那張票根可以知道,御廚夫人那天去了動物園,但小倉刑警在信中認為「從時間上來說,應該不可能」,為甚麼認為不可能?因為夫人說,當時她一個人出門買菜,所以和她的陳述相矛盾。不,如果這樣的話,應該懷疑夫人的陳述,但刑警之所以斷言「不可能」,一定有他的根據。
我想到問題可能並不在於夫人,而是和她在一起的小孩。那個小孩當天去動物園這件事很重要。
首先,我假設當天和夫人一起去動物園的會不會是御廚雅和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夫人帶著孫女去了動物園。
然後,我想起有一個女孩死在地下室這件事,那個女孩是「彌姨的女兒沙也加」。
這兩件事之間並不矛盾。
但是,如果警方認為燒死的那具屍體不是「沙也加」,而是御廚雅和的第二個孩子,結果會怎麼樣?
是否會認為那個孩子「不可能」出現在動物園?
警方當然不可能隨便認錯屍體的身分,一定有甚麼原因讓他們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御廚夫人看見了那具屍體,而且確認那具屍體是她的孫女。
於是,御廚家的女兒茶米就死了,倉橋沙也加就活了下來。
茶米變成了倉橋家的女兒,為了避免事跡敗露,倉橋夫婦搬了家,而且把茶米當成沙也加養育成人,他們一定很慶幸她失去了記憶。
為甚麼要掉包?其中的原因只能臆測。我認為御廚夫人應該為了茶米著想。因為哥哥遭到家暴,最後還和父親同歸於盡,在家中葬身火窟,而且父親被烙上了社會人失格的烙印,恐怕會對茶米的未來產生負面影響。
失去女兒的倉橋夫婦也對把恩人的女兒當成自己的女兒養育長大沒有任何意見,至於他們是否認為御廚家殺死了自己的女兒,這個問題超過了我的想像的範圍。
9
「我不是記得以前曾經在這個家裏玩過嗎?我記得和我一起玩的人是小孩子,原來那是沙也加,真正的沙也加。」
眼前這個應該叫御廚久美,小名叫茶米的女人淡淡地笑著。
「我不想讓妳痛苦,才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
「嗯,我知道。」
「而且,」我說:「在目前還沒有確認之前,也的確不好說。」
「嗯,是啊,的確要先確認。」
她走到安樂椅旁,輕輕按了按椅背。安樂椅像鐘擺一樣搖晃了一陣子後停了下來,「我──」她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甚麼?」我問她。
她看著我問:「我媽媽愛我嗎?」
「呃……」
「我覺得她可能不愛我,雖然她可能努力想這麼做,但最終還是無法愛我。」
「妳為甚麼這麼想?」
「因為我覺得我媽媽每次看到我,都會想起真正的沙也加。一旦想起,就會感到難過。」
我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視線不安定地晃動著,彷彿沉澱在意識深處的某些東西正在靜靜地搖晃。
「而且,」她繼續說道:「我應該也沒有親近她。」
「怎麼可能嘛。」
「不,」她輕輕搖著頭,「我沒有親近她,你不是看了照片嗎?我是一個不會笑的孩子。」
「妳突然去了別人家,而且還改了名字,的確無法一下子親近啊。」
「不光是這樣,我覺得自己感到很害怕,隨時都提心吊膽。不是別人不愛我,而是我不讓別人愛我。我相信我媽媽也不知道該怎麼和我相處。」她雙手捧著自己的臉,眼眶有點紅。
我思考著該對她說的話,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無奈之下,只好看著房間角落的某一點,總覺得陳舊的記憶帶著灰塵留在那裏。
她吐了一口氣。「對不起,不說了。」
「我想應該沒有答案。」
「也許吧,」說完,她又偏著頭說:「但是,我為甚麼那麼害怕呢……」
「回去吧,」我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我們回去吧。」
她連續撥了好幾次頭髮,然後巡視室內。
「好啊,我們走吧。」
我走去窗邊關上了窗戶,室內立刻暗了下來,她打開了手電筒。
「不知道這棟房子接下來會怎麼處理。」
「不知道……可能得由妳來決定。」
聽到我的回答,她輕輕點了點頭。
關上所有的門後,我們走去地下室。我想立刻走出去,但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沙也加死在這種地方。」她感傷地咕噥道。
「這裏只是複製品。」我說。
「沙也加可能很喜歡躲在這裏。」
「妳為甚麼這麼想?」
「我不是曾經告訴你,我的父母曾經對我說過小時候的事。他們說我五歲的時候失蹤,他們臉色大變地四處找我,結果我躲在家裏的儲藏室裏睡著了。」
「喔……」
「我猜想那個儲藏室是指這裏,所以他們的回憶並不是關於我的,而是關於沙也加的回憶。」
「妳也是沙也加。」我很自然地說了這句話。
她看著我,一雙細長的眼睛反射著手電筒的光。
「你這麼覺得嗎?」她問我。
「嗯,」我點了點頭,「至少對我來說,妳就是沙也加。」
「謝謝。」
「不……」
我移開視線後,再度看著她,她也注視著我。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輕輕拉了過來。她沒有抵抗地迎向我。
我親吻了她,然後緊緊抱著她。抱著她的感覺,她的體溫。最後一次吻她,是幾年前的事?
我們的嘴唇分開。我注視著她的眼睛,她似乎察覺到我的動靜,緩緩張開了眼睛。我們在黑暗中凝視彼此。
下一剎那,她好像受驚似地張大眼睛。我還來不及向她「怎麼了?」她已經抽離了身體。正確地說,她整個人向後彈開。
她雙手捂著嘴,露出害怕的眼神看著我。我發現她在顫抖。
「妳怎麼了?」我終於開口問她。
沙也加沒有回答,她用力搖著頭,轉身衝上了樓梯。她腳上的鞋子在中途掉落,滾下樓梯,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
我撿起鞋子追了上去。
來到二樓時,我發現佑介的房門半開著,裏面傳來啜泣的聲音。我站在走廊上向內張望,發現沙也加跪在地上,把臉埋在佑介的床上哭泣著。
我握著門把,她似乎察覺到我站在門口,對我說:「不要進來。」
我立刻縮手,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沙也加抬起了頭,但並沒有回頭看我,而是看著貼了蒸氣火車海報的牆壁。
「在那個房間……」我聽到她無力的聲音,「被那個男人……」
「啊?」我皺起眉頭,「妳說哪個房間?」
「那個房間,就是有花瓶和綠色窗簾的房間。那個男人在那個房間對我……」說到這裏,她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拜託你把手電筒關掉。」
我慌忙關了手電筒。徹底的黑暗包圍了我們。
「我……被他脫光衣服。」她說。
我感到一陣心痛,向著黑暗跨出一步。
「然後,他緊緊抱著我,不讓我逃走。就在那張床上,被那個男人,被那個總是滿嘴酒臭的男人,」她哭著說道,「我對他說不要,一次又一次對他說,但他仍然沒有停止。他說,只有妳和我站在一起,不要連妳也討厭我,妳不要看不起我。他一邊說,一邊──」一陣凝重的沉默後,她繼續說道:「一邊舔我的身體。」
我又向前一步,然後停了下來。我陷入一種錯覺,好像她的聲音從我周圍傳來,我有點耳鳴。
「幾乎每天晚上都這樣,我很害怕天黑。」
「妳有沒有為這件事向別人求助?」我問她。
「我當時不敢,」她回答說,「現在的我無法理解為甚麼,但我猜想應該很害怕。我害怕反抗那個男人,擔心他進一步侵犯我。」
也許吧。我心想。大部分受虐待的孩子都獨自煩惱,卻不敢向別人求救。
對御前雅和而言,沙也加,不,是御廚久美,御廚久美是唯一不會讓他感受到嚴格的父親啟一郎影子的人,因為佑介的疏遠感到極度孤獨和屈辱的御廚雅和可能因此對女兒產生了異常的執著。
我想起佑介在日記中的這一段內容。
「我很在意昨天的事,今天一整天都沒有心情做其他事。我覺得很噁心。今天晚上也會發生那件事嗎?搞不好以前都一直發生。只是昨晚我去上廁所,剛好聽到了那個聲音,搞不好以前只是沒聽到而已。果真如此的話,真是太噁心了,我快要吐了。今天我從學校回家時,在庭院打了照面,但我立刻逃走了。不知道明天該怎麼辦。」
不難想像佑介看到了甚麼,他在庭院遇到的是茶米,也就是眼前的沙也加。
「不要去想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說出口之後,我才發現自己說的話有多無趣。
黑暗中,我感覺到她動了一下。
「我想起那天的事了。」
「那天?」
「火災的前一天,佑哥哥──」這時,我聽到她的嘆息聲,「對,我以前叫他佑哥哥,佑哥哥叫我茶米。那天晚上,佑哥哥問我,茶米,妳是不是討厭那個男人?我立刻回答,我討厭他。佑哥哥對我說,那我幫妳殺了他。」
我倒吸了一口氣,沒想到在黑暗中聽起來很大聲。
「我問佑哥哥,殺了他是甚麼意思?佑哥哥告訴我,就是以後再也不會看到他了。他說,他可以離家出走,但我沒辦法離開,還要繼續在這裏生活。他問我願意繼續住在這裏,每天被那個男人做那種事嗎?」
「妳怎麼回答?」
「請你殺了他──我這麼回答。」她說話的語氣令人不寒而慄。
「佑哥哥說,他一定會成功的,還叫我第二天請媽媽帶我去動物園,他會在我回來之前處理完。」
「難道原本不是打算同歸於盡嗎?」
「應該不是。哥哥要為我殺了他,但火勢太大了……佑哥哥也葬身火窟了,他是因為我才會死的。」她比剛才更大聲地哭了起來。
一股無形的力量籠罩了我,我連手指都無法動彈。
這就是她的記憶封存的一切。
在她得知哥哥死去的瞬間,她應該就失去了意識。
「沙也加……」我終於向前跨出一步。
「不要過來!」她泣不成聲地說道,「而且,我也不是沙也加──」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甚麼。我就像木頭人,不知所措地聽著她的哭泣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空氣的動靜中,察覺到她的情緒似乎終於稍微平靜下來。
「不好意思,」她用比剛才平靜許多的聲音說:「你先回去吧。」
「但是──」
「拜託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但我不能把她獨自留在這裏。雖然她有很多方法可以從這裏回去東京,但我擔心的並不是這個問題。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對我說:
「別擔心,我不會死。」
「不,我不是擔心這個──」
「再見。」沙也加說道,似乎拒絕我繼續留在這裏。
我無可奈何地點頭,「好,那我走了。」
「對不起……雖然很暗,但在你走出房間之前,不要打開手電筒。」
「嗯。」
雖然我已經走出了房間,但我仍然沒有碰手電筒的開關,摸索著走下樓梯。我正想走去地下室時,聽到隱約的動靜。是從客廳傳來的。
我穿越玄關大廳,走進客廳,打開手電筒。
空氣靜止,一切都靜悄悄的。
我移動燈光,鋼琴出現在光環中。
沙也加剛才看的樂譜掉在地上,我照著腳下走了過去。撿起樂譜後,放回原來的位置。
我看到鋼琴上的人偶。人偶的眼睛在照光照射下發出淡淡的光,似乎想要對我訴說甚麼。
走出屋外,陽光燦爛,身體似乎都感到微微的刺痛,隔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才終於能夠完全睜開。
我把沙也加的行李從車上拿了下來,放在通往地下室階梯的入口。
坐上車後,從後視鏡中看著那棟房子,和昨天來的時候沒甚麼兩樣。我發動了引擎。
把車子開出去時,我似乎聽到了鋼琴聲,立刻踩了煞車,但無論我怎麼豎起耳朵,都聽不到聲音了。
我再度踩下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