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的苦惱》東野圭吾
《二○一六年五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墜落
１
剛才還下著小雨，現在似乎停了。今天運氣不錯──三井禮治從廂型改裝機車下來，感覺有點賺到了。其實，就算下大雨也得提供外送服務，只要大樓設有停車場或地下室，他依舊可以在完全不淋濕的狀態下將披薩送到顧客家門口。
然而，顧客在大雨中收到外送到府的物品，尤其是食物，雖說裝在盒子裡，想必心情也不會太好吧。再說，外送員淋成落湯雞也不好受。
三井把機車鎖好，捧起披薩往前走時，突然有一支撐開的大傘迎面襲來，害他手裡的披薩差點掉落。
他驚呼一聲，撐傘的男人卻不發一語地逕自離開。對方身穿深色西裝，看來是個上班族，好像沒發現雨已停了，撐著傘逕自往前走，傘遮住了他的視線。
「喂！慢著！」
三井放聲大喊，同時快步上前，一把拉住男子提著公事包的手。
男子轉過頭來，一臉困惑皺著眉頭。三井見對方的長相並不凶狠，隨即擺起了理論的架勢。
「撞到人還裝作沒看見呀！害我差點弄掉手上的貨耶。」
「對……對不起。」男子一說完便別過頭，準備快步離開。
「一句對不起就算了嗎！？」
就在三井啐聲的同時，他的眼角餘光瞄到一幅怪異的景象。一抹黑影以驚人的速度由上而下垂直閃過。
下一瞬間，傳來一陣低沉的巨響。他轉頭朝聲音方向看去，只見大樓旁的馬路上有一團黑塊，一名路過的女子驚聲尖叫，倒退了幾步。
「哇哇哇呀──」
三井提心吊膽地走近。尖叫的女子已經躲到一旁的電線桿後面。
剛才的那團黑塊，顯然是具人體，但四肢朝匪夷所思的方向扭曲，散亂的長髮遮住了臉孔。所幸看不清楚。不一會兒，狀似頭顱的部位流出汨汨的液體。
四周開始出現議論紛紛與騷動。一回過神，三井身邊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
跳樓嗎？有人這麼說。這下子，三井總算瞭解狀況了。
酷、超酷、太酷了！真的假的呀！居然現場直擊這種精采畫面，情緒頓時沸騰了起來。若跟哥兒們講起這件事，他們不知道會有多興奮。三井一想到這裡就雀躍不已。
不過，他沒再走近屍體，雖然想看個究竟，但還是有點怕。
快叫救護車！報警了沒！各種嚷嚷不絕於耳。圍觀群眾大概沒看到墜落的瞬間，所以反應相對地冷靜一些。
三井的情緒也漸漸恢復平靜，同時想到小心翼翼抱住手上的東西。
哎呀！得先把東西送達──他緊抱著披薩往前衝。
２
案發現場在大樓的某一戶，格局是兩房兩廳，外加廚房，起居室怎麼看都超過七坪，幾個西式房間也很寬敞。同樣是獨居女子，生活型態卻有這麼多樣化的差異呀，內海薰突然想起自己的住處。話說回來，自己的房間之所以狹小，很可能只是疏於打掃。上一次拿出吸塵器吸地板是甚麼時候？完全沒印象了。
眼前這房子打掃得很整潔，看似高級的沙發上僅放了兩個圓形靠墊，電視旁邊和書櫃內的擺設也井然有序。尤其是餐桌上竟然保持淨空，對薰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當然，地板也很乾淨，陽台前的落地窗邊放了一台吸塵器，看來就是每天打掃用的吧。要說哪裡不對勁，就是吸塵器旁邊居然掉了一隻鍋子，鍋蓋則滾到電視機旁邊。
薰到廚房探了探，推測屋主當時正準備做菜吧。流理台旁放了一瓶橄欖油，瀝水架上有不鏽鋼盆、菜刀、小碟子，水槽內的三角籃裡有棄置的蕃茄皮。
一打開冰箱，裡面有一大盤蕃茄乳酪切片，旁邊還有一瓶白酒。
薰思忖著，屋主原本是計劃與誰共享那瓶白酒吧。
這房子的住戶名叫江島千夏，現年三十歲，在銀行工作。駕照上的照片給人一種溫柔沉靜的印象，但薰認為實際上的她或許倔強又精打細算，並不是所有圓臉、眼角略微下垂的長相都是大好人。
薰回到客廳，幾名刑警忙碌地進出陽台，薰決定等他們的作業告一段落再說。她心裡很清楚，搶先搜索現場也占不到甚麼便宜，那些男人爭先恐後的表現正顯示出幼稚的一面。
薰走到靠牆的櫃子前，旁邊的雜誌架有幾本雜誌，她瞥了一眼，打開櫃子抽屜，發現裡面有兩本相簿。她以戴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翻開，一本是出席同事婚禮時拍的照片，另一本則是參加餐會、公司活動等場合拍的照片。合影的幾乎都是女性，沒有一張是單獨與男性的合照。
薰把相簿放回，關上抽屜時，前輩草薙俊平一臉掃興地走回來。
「怎麼樣？」她問道。
「很難講啊。」草薙噘起嘴。「說不定只是單純跳樓自殺，現場也沒有打鬥跡象。」
「可是玄關門沒鎖耶。」
「我知道啊。」
「如果只有一個人在家，我想應該會鎖門。」
「既然會自殺，精神狀態應該不太正常吧。」
薰直視著前輩搖搖頭。
「無論精神狀態怎麼樣，我覺得習慣並不會改變。開門，進屋，關門，上鎖……，這一連串動作應該習慣成自然。」
「又不是每個人都一樣。」
「我覺得任何獨居女性都會養成這種習慣。」
聽到薰語氣稍顯強硬的回答，草薙不悅地閉嘴，搔了搔鼻子，似乎想重整情緒。
「那，聽聽妳的看法，為甚麼門沒上鎖？」
「很簡單。因為有人沒上鎖就出門。也就是說，原本屋裡還有另一個人，我猜很可能是身亡女子的男友。」
草薙單側眉毛跳動了一下。
「很大膽的推理哦。」
「會嗎？您看過冰箱了嗎？」
「冰箱？沒有。」
薰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門，端出冷盤和那瓶白酒，拿到草薙面前。
「我不會說獨居女子不能在家喝白酒，但絕不會為了自己把前菜裝盤得這麼漂亮。」
草薙皺起鼻子搔搔頭。
「轄區分局明天早上好像要開會，總之，妳也來參加吧。到時候解剖報告應該也出來了，之後再討論。」說完後，他隨便揮了揮手表示收隊，那動作就像揮趕眼前的蒼蠅。
薰跟著前輩走出房間，正在穿鞋，卻發現玄關的鞋櫃上有個紙箱，於是她停下動作。
「怎麼啦？」草薙問道。
「這是甚麼？」
「看起來像宅配的東西。」
「可以打開來看嗎？」
紙箱用膠帶封住，尚未拆封。
「不要亂動啦，反正轄區的人會確認內容物吧。」
「我想先看看，跟轄區的人知會一聲就行了嗎？」
「內海。」草薙皺眉。「不要做一些太引人注目的事啦。妳光是站在那裡就已經很突兀了。」
「我，很突兀嗎？」
「不是那個意思啦……，我是說大家都在注意妳，所以妳稍微控制一下啦！」
到底是甚麼意思？薰雖納悶還是點點頭。被迫接受這類百思不解的現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隔天早上，當薰到了轄區的深川分局時，草薙板著臉已經等在那裡，還有上司間宮。
間宮一看到薰，只是一臉嚴肅地說了句：「辛苦了！」
「組長……，怎麼會在這裡？」
「被叫來的呀，要由我們負責了。」
「負責的意思是……」
「這起案子有他殺嫌疑。有人在房間裡找到疑似毆打被害人頭部的凶器，聽說將在這裡成立聯合調查總部。」
「凶器？是甚麼？」
「鍋子啊。長柄鍋。」
「哦！」薰想起那隻掉落在地板上的鍋子。「原來那是凶器啊……」
「鍋底沾有微量的被害人血跡，研判可能先被重擊致死或敲昏，兇手再從陽台上將被害人推落。世上就是有這麼殘忍的人。」
聽著長官說明的同時，薰偷瞄了一眼草薙。只見草薙別過頭，避開她的目光，還乾咳了一聲。
「兇手是男性嗎？」薰問間宮。
「目前看來錯不了，一般女性辦不到。」
「現在只找到凶器嗎？」
「還有指紋被擦掉的痕跡，分別在凶器把手、桌子及門把上。」
「如果擦拭過指紋，就不是強盜案之類的吧。」
搶匪或竊賊作案時應該會戴手套。
「可先視為熟人犯案吧。凶器也是就地取用，加上被害人的錢包和信用卡都在，唯一遺失的是手機。」
「手機啊……。兇手可能不想讓人查看通聯紀錄。」
「如果是這樣就太笨啦。」草薙說道，「通聯紀錄只要向電信業者調閱就行了，這麼做簡直是表明自己與被害人熟悉。」
「應該是嚇壞了吧！怎麼看都不像是有計劃的預謀犯罪。先向電信業者調閱通聯紀錄，逐一清查被害人與其他男性的交往關係。」間宮做出結論。
接下來，立刻召開搜查會議，主要說明警方訪查的目擊情報。
「被害人墜樓後，大樓周邊立刻聚集了圍觀民眾，現場並未出現可疑人士。江島千夏的住處在七樓，六樓住戶聽到聲響後，先從窗戶往下望，之後立刻衝出去搭電梯。據說在這之前，電梯停在七樓，六樓住戶進電梯時，裡面並沒有人。如果有人將江島千夏推下樓後立刻逃逸，那部電梯不就不應該停在七樓嗎？順帶一提，該大樓只有一部電梯。」負責第一波調查的五十來歲搜查員，以沉穩的語氣說明。
接著，大家又討論兇手使用緊急逃生梯脫身的可能性。不過，由於樓梯和墜樓現場在同一側，而且還設在室外，如果兇手下樓，應該會被圍觀群眾看得一清二楚，深川分局的搜查員提出這樣的意見。
兇手將被害人推下樓後，消失到哪兒去了？這是現階段最大的謎團。
「還有一個可能性。」間宮提出意見。「兇手會不會是同一棟大樓的住戶？行凶後回到自己住處，就能躲過所有人的耳目。」
警視廳搜查一課組長的意見，讓在場者紛紛用力點頭稱是。
３
當天晚上，男子岡崎光也主動前往深川分局。薰和草薙正好結束查訪工作，就由他們負責因應。
岡崎年約三十五、六歲，身材瘦削，一頭短髮梳理得很整齊。業務員，這是薰對他的第一印象，一問之下還真的是呢。好像是大型賣場內知名家具商的業務員。
據岡崎供稱，昨天晚上他去過江島千夏的住處。
「她是我大學網球社的學妹，雖然小我五屆，但我畢業後也常回社團，所以跟她還算熟。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聯絡，大約半年前在路上巧遇，之後就開始互傳簡訊、寫E-mail。」
「只是通信嗎？有沒有約會？」薰試探性問道。
岡崎連忙搖著手。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昨天到她家，是因為前天白天接到她的電話。她表示想換床，請我帶份型錄給她參考。」
「學妹把學長叫到家裡，是這樣嗎？」草薙刻意用疑問句。
「以我們專業的角度來看，直接到府上洽談最理想。因為，若是無法掌握房間內的格局，很難推薦好產品。」
即使對方是學妹，他好像也是以一般的待客方式應對。
「這種狀況以前也發生過嗎？我的意思是，把產品推銷給江島小姐。」草薙問道。
「有的。她跟我買過沙發和桌子。」
「這樣啊！那麼，你昨天幾點到江島小姐家？」
「我們約八點。我應該沒遲到多久。」
「當時，江島小姐有甚麼不對勁嗎？」
「沒甚麼特別感覺。我帶了型錄過來，跟她解說床款，江島學妹邊聽邊點頭，只不過最後並沒有當場決定。我建議她買床最好還是觸摸過實品，比較一下。」
「你們在哪裡談？」
「就在她家裡，坐在客廳的沙發……」
「大概談到幾點？」
「嗯，我記得應該是八點四十分左右離開，學妹還說接下來約了其他客人。」
「客人？她有說幾點嗎？」
「呃，這倒沒有……」岡崎偏著頭回想。
「請問，」薰問道。「玄關有一個鞋櫃吧。」
「嗯？」
「鞋櫃。就在江島小姐家的玄關。」
「哦……，是的，的確有。啊，不過那是租屋時附的，並不是我們的產品……」
「不是的，我要問的是鞋櫃上有個紙箱，你還記得嗎？」
「紙箱……」岡崎一臉困惑，眼珠子轉動了幾下，略傾著頭思索。「不太有印象耶，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這樣啊，那沒關係。」
「呃，請問那個紙箱有甚麼問題嗎？」
「沒有，沒事。」薰搖搖手後，看著草薙輕輕點了一下頭，為擅自插入問題道歉。
「你是何時知道這起案子的？」草薙問他。
「今天才看到新聞。不過，就案子本身而言，應該算是在那之前就知道了，或者說案子一發生就知道了……」岡崎突然吞吞吐吐，搞不懂他想說甚麼。
「甚麼意思？」
「坦白說，我看到了。那個，墜樓的一瞬間。」
咦！薰和草薙異口同聲驚呼。
「我離開學妹家之後，還在附近晃了一下，因為忽然想起另一個客戶住在附近，應該順道過去打招呼。不過後來找不到正確地點，正走回學妹住處那棟大樓旁時，墜樓事件就發生了。光是目睹案發瞬間就夠嚇人了，怎料到今天看到新聞才知道死者是江島學妹，這下子更嚇死我了，愈想愈恐怖。畢竟自己剛碰面交談的人，沒多久就慘遭殺害呀，所以我才主動來說明，希望多少有點幫助。」
「非常感謝你提供這麼多寶貴的資訊。」草薙點頭致意。「你剛才說江島小姐墜樓時，你恰巧在附近，當然是一個人吧。」
「當然啊！」
「這樣呀。」
「有甚麼問題嗎？」
「這個嘛，難得你提供這麼多寶貴情報，這問題實在難以啟齒，不過，我們的工作就是凡事必須一一取證。換句話說，若照剛才所言，調查報告上只會留下岡崎先生曾前往江島小姐住處的紀錄……」
「甚麼！？」岡崎驚訝地看著草薙，又看看薰。「現在是在懷疑我嗎？」
「不，沒這回事。」
「江島學妹墜樓時我的確一個人，但不表示旁邊沒有其他人呀，而且還有人跟我交談過呢。」
「誰？」
「一個披薩店的外送員。我記得好像是『DoReMi 披薩』。」
據岡崎所說，送披薩的店員叫住他，向他抱怨了幾句。而江島千夏就在那之後墜樓。
「早知道就問一下那個店員的名字。」岡崎懊惱地緊咬嘴唇。
「不要緊，我們會確認，沒問題。」
聽草薙這麼說，「那就好。」岡崎立刻露出安心的笑容。
「請問你身上有任何附照片的證明文件嗎？麻煩借我們影印一份，當然確認無誤後一定會銷毀。」
「沒問題。」岡崎拿出員工證。證件照片上的他面朝前方，嘴角浮現一抹微笑。
４
岡崎回去後，兩人便去向間宮報告。
「也就是說，被害人原本在家具行業務員離開後還約了其他人碰面囉？」間宮交抱著雙臂思索。
「這下子冷盤之謎也解開啦。」草薙低聲對薰說道。
「從這個狀況看來，應該是個跟被害人交情匪淺的男人。」間宮豎起食指搖了搖。「不過，此人在案發一整天也沒出面說明，的確有鬼，應該可視為具有某種程度涉案吧。」
「有件事我有點納悶。被害人和後面那位客人是約了幾點呢？」薰看看上司和前輩。
「如果業務員在八點四十分左右離開，那麼她應該跟下一位客人約九點吧。」
草薙回答後，薰瞪大了眼看著他。
「這麼一來，從兇手進屋到案發只不過經過十分鐘耶。」
「有十分鐘就足夠行凶啦。」
「是沒錯啦，但凶器是鍋子啊。」
「那又怎樣？」
「我的意思是，看起來不像預謀犯案呀。」
喔！發出感歎的是間宮。「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怎麼連組長也贊同嗎？」
「好好好，總之先聽聽內海的想法。──繼續呀。」
「如果不是預謀犯案，而是臨時起意，應該會有引起爭執的理由。這表示兇手在進入被害人家十分鐘之內得先發生某種狀況，引發一時衝動的殺機吧。」
間宮笑咪咪地看著草薙。
「怎麼樣啊！草薙刑警，年輕女刑警的見解相當犀利喔。」
「那麼，兇手來訪的時間或許比九點稍早一些，比方說八點四十五分。」
「就到府拜訪來看，約這種時間還真是不上不下。」
「這種事隨個人高興吧。」
「話是沒錯啦。」
「內海，」間宮瞪著她。「妳是不是還有甚麼意見？」
薰低著頭，緊抿著嘴唇。她當然還有話想說，卻對於這兩個大男人能否理解她的感覺實在沒信心。
「有話就說出來聽聽，悶不吭聲誰猜得到啊。」
聽到間宮這麼說，薰抬起頭，吐了口氣。
「宅配的貨物。」
「宅配？」
「江島千夏收到一箱宅配的貨物，放在玄關的鞋櫃上。應該是昨天傍晚收到的。」
「妳怎麼一直緊咬那個箱子不放呀。」草薙說道。「剛才也問過家具行業務員，那有甚麼好追究的？」
「我怎麼都沒聽說過宅配貨物的事？到底是怎麼搞的？」間宮問草薙。
「好像是被害人郵購的商品。」
「內容物是甚麼？」
「還沒確認……」
「是內衣。」
一聽到薰的回答，兩個大男人立刻「咦」地發出驚呼。
「妳擅自拆封了嗎？」草薙問她。
「不是的。但我就是知道，箱子裡應該是內衣，或者那一類商品。」
「妳怎麼知道？」間宮問她。
薰猶豫了幾秒，稍微有些後悔，之後刻意擺出一臉平靜繼續說：
「箱子上印著公司名稱，那家公司是知名的內衣廠商，最近因為提供郵購服務使得業績大幅成長。」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補充，「女性朋友大概都聽過。」
前輩和上司的表情同時浮現疑惑，尤其是草薙，似乎本來想順勢講個低俗笑話，在薰的面前最終還是忍住。
「這樣……呀，是內衣啊。」間宮尋找著合適的字眼應答。「有甚麼問題嗎？」
「從現場狀況推測，被害人應該是收了宅配貨物後，就一直放在鞋櫃上。」
「然後呢？」
「如果有客人來訪，應該不會這麼做。」
「為甚麼？」
「為甚麼啊……」薰忍不住皺眉。「我解釋過很多次了，因為那箱子裡是內衣，不會想讓別人看到。」
「但就算內衣也是新的吧，而且還裝在箱子裡，沒甚麼好在意的呀。──對吧？」間宮尋求草薙的認同。
「是啊。況且，那是因為妳知道，一般人不曉得吧，更別說男人了。」
薰已顯得有些焦躁，但還是耐著性子繼續解釋。
「一般女人會認為，說不定男人也知道那是甚麼。因此就算是裝在箱子裡的新品，也儘可能避免讓別人發現與自己內衣有關的秘密。如果打算邀請客人，一定會收起來。就算一時忘記，也會在開門之前察覺。」
草薙和間宮滿臉困惑，對看了一眼。似乎只要遇到與女性心理相關的話題，兩人也失去了強烈反駁的自信。
「就算妳這麼認為，紙箱實際上就放在那裡呀。難道妳認為是兇手放的嗎？」草薙問道。
「我可沒這麼說。」
「那到底是怎樣？」
「我猜可能是沒有收起來的必要。」
「甚麼意思？」這次換間宮問。
「我剛說過，一般來說，應該會在客人上門之前把紙箱收起來，如果對方是男性更應該如此。之所以沒這麼做，應該是沒那個必要吧。」
「為甚麼沒必要，不是有客人上門嗎？那個家具行業務啊。」
「是的。」
「那不就有必要嗎？」
「正常來說是這樣。但只有一種狀況，就算客人上門也不需要收內衣。」
「到底是甚麼狀況？」
「比如說來訪者是男友。」薰接著說，「如果岡崎光也是江島千夏的男友，那就不需要刻意收紙箱了。」
從深川分局步行，一下子就走到「DoReMi 木場店」。
要找出特定時段內的外送員並不難，是一名叫三井禮治的年輕人。
「嗯，的確是這個人。正好在我從保溫箱拿出披薩時，他就迎面撞過來。然後也不道歉，就想裝作沒事走掉，我把他叫住唸了他幾句，之後沒多久就有人跳樓了。」三井看著岡崎的大頭照，肯定地說道。
「沒錯吧。」草薙謹慎確認。
「不會錯的。發生那種意外，讓人印象特別深刻。」
「謝謝你的協助。」草薙將照片收進胸前口袋，同時瞪了薰一眼，眼神彷彿說著，這下子妳甘願了吧。
「當時，那個人的態度怎麼樣？」薰問三井。
「甚麼意思？」
「有甚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嗯，不太記得了耶。」三井皺眉偏著頭思索，之後好像忽然想到甚麼。「這麼一問倒讓我想起來，他還撐傘呢！」
「傘？」
「當時雨已經停了，他居然還撐傘，看不見前面所以才撞到我啊。」三井噘著嘴說道。
５
「我幾乎沒聽過江島小姐提到這種事，其他警察也問過我，我的回答都一樣。」前田典子歉疚地低著頭。白襯衫套著藍色背心，似乎是這家銀行的制服。
薰來到江島千夏的工作地點，是位於日本橋小傳馬町的分行。她向銀行借了二樓的一間會客室，找來和江島千夏交情最好的前田典子問話。
她口中的「這種事」，指的是江島千夏交往的男性友人。據前田典子的說法，江島千夏對婚姻抱持否定的看法，還說過一輩子單身也無所謂。
「那麼，她最近有沒有甚麼不尋常的地方？」
「嗯，至少我沒發現吧。」
「再請教一下，妳對這名男子有印象嗎？」薰拿出一張照片給她看。
前田典子的反應卻不如預期。「不認識。」
薰輕輕歎了一口氣。
「好的。不好意思在百忙中麻煩妳，最後可以讓我看一下江島小姐的座位嗎？」
「座位……啊？」
「是的，想瞭解一下她平常工作的地方。」
前田典子略帶困惑地點點頭。「我去請示一下上司。」
幾分鐘之後，前田典子回來，表示已經獲得許可。
江島千夏的座位靠近二樓的融資諮詢窗口，桌子整理得井然有序。薰在位子上坐下，打開抽屜一看，裡面有各式書寫工具、大小不同的資料、印章等等，都收納得整整齊齊。薰心想，這就跟她的住處一樣有條不紊。唯一不同的是，在這個座位上看不到一絲有男友的跡象。
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
「這個座位得一直保持原狀嗎？」
「呃，這個嘛……」薰支吾其詞。
「之前來的那位刑警交代我們暫時保持原狀，不過，公司也要讓新人進來，差不多該收拾一下了。」
「好的。我會記得向上司確認。」
麻煩妳啦。男子說完後就離開了。
就在薰打算放棄，關上抽屜前，突然看見一份文件。
「這是甚麼？」她問前田典子。
「是密碼的變更申請書。」她看了文件之後答道。
「是客戶的嗎？」
「不是，好像是她想變更自己的提款卡密碼，那上面寫著她的名字。」
「為甚麼會想變更密碼？」
「這個嘛……」前田典子側著頭不解。「說不定出了甚麼問題。」
薰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疑問。
「不好意思，可以請妳再幫個忙嗎？」她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嚴肅的態度讓周遭人忍不住對她行注目禮。
當天晚上，薰關在深川分局的小會議室，面前的紙箱中全是從江島千夏房間裡找到的文件書信。她仔細檢查，卻沒發現期待的東西。
就在薰歎氣時，會議室傳來開門聲。
走進來的是草薙。他看著薰，露出一臉苦笑。
「找到甚麼有趣的嗎？」
「應該沒那麼容易找到吧。」
「妳到底在找甚麼？想表現還早得很咧。」
「才不是想表現呢。我只是奉命行事，過濾江島千夏的交友關係，找出她的男友。」
「組長交代的，應該是先從大樓住戶中找出有沒有和江島千夏關係密切的人吧。」
薰深呼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同一棟大樓並沒有江島千夏交往的對象。」
「怎麼確定？」
「首先，她的手機通聯紀錄中沒有同棟大樓住戶的號碼，也沒有簡訊往來紀錄。」
「說不定正因為住在同一棟大樓，根本不必講電話或傳簡訊。」
薰搖搖頭。「不可能。」
「為甚麼？」
「因為在身邊才會更想講電話啦，女人就是這樣。」
草薙訕訕地不作聲。只要一句「女人就是這樣」，他就無話可說。
「另一個原因就是，根據我調查，那棟大樓的男性住戶都是有婦之夫，要不就是未滿十八歲的青少年。」
「那又怎麼樣？」
「都不是被害人的結婚對象。」
草薙聳聳肩。
「男女關係又不限於婚姻。」
「這我知道啊，不過，江島千夏小姐不同，她希望步入婚姻。」
「妳怎麼能肯定？」
「您還記得客廳櫥櫃旁邊的雜誌架嗎？裡面有結婚情報誌，而且全都是上個月出版的最新一期。」
薰的回答讓草薙一瞬間目瞪口呆，但他隨即舔舔嘴唇。
「搞不好只是嚮往結婚啊。江島千夏也三十了，會心急也很正常嘛。」
「沒有女人只為了嚮往婚姻買結婚情報誌啦。」
「是嗎？但很多男人根本沒有買車的打算，也會買汽車雜誌哦。」
「請別拿買車跟結婚做比較。我認為江島千夏已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對象了。」
「若真是這樣，更應該留下通聯紀錄呀。不過現階段又找不到符合的人物，這要怎麼解釋。」
「找到了呀。我覺得明明找到了卻又被跑掉了。」
草薙雙手扠腰，低頭看著薰。
「妳又想說是岡崎光也啊！」
薰沒作聲，草薙不耐煩地搔著頭。
「聽說妳跑去被害人的工作場所啊，還問東問西的。這樣很糟糕耶，會被負責查問的同事冷嘲熱諷哦。」
「不好意思。」
「唉，那些傢伙對妳也比較寬容啦，不過，妳不是向來最討厭因為自己是女人才受到特別待遇嗎？」
「我待會兒去道歉。」
「不用啦，我已經替妳賠罪了。而且妳讓被害人的朋友看岡崎的照片吧，還到處問有沒有人認識他。」
薰又不作聲了。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遲早會被抓到。
「妳還在懷疑岡崎嗎？」
「他是我認定的頭號嫌犯。」
「妳那個天馬行空的想法，結論應該可想而知吧。再說，如果他是兇手，又何必自己主動上警局說明呢。」
「是嗎？我認為岡崎之所以主動說明，是料到警方遲早會從通聯紀錄找上他，不如先下手為強。」
「那不就沒有必要把手機帶離現場吧！」
「為了爭取時間呀。我猜岡崎在來警局之前一定絞盡腦汁想好一套說詞。」
「不過岡崎可是親眼看到江島千夏墜樓哦，還有證人呢，難不成妳認為披薩外送員和他同謀？」
「我又沒說。」
「那麼，在樓下要怎麼殺害在七樓的人呢？」
「我想，岡崎行凶時當然在被害人家中。會不會是設下甚麼陷阱，用一種手段讓自己離開大樓之後屍體才墜樓呢？」
「妳是說在遠處隔空遙控，讓屍體墜樓嗎？」
「或是使用類似計時器的工具……」
草薙仰望會議室的天花板，高舉雙手比出投降的姿勢。
「案發不久，就有警員進入江島千夏家，要是有類似的工具一定會發現吧。」
「如果刻意設計成看不出來呢？」
「像甚麼樣子？」
「這個嘛……，我不知道。但總覺得不對勁呀。那個披薩外送員說過，當時明明沒下雨，岡崎卻還撐著傘。而岡崎自己供稱在附近晃了一會兒，照理說應該發現雨停了吧。」
草薙緩緩搖著頭。
「妳想太多了。辦案過程會遇到很多無法理解的部份，但找不到其他答案時，就該坦然接受。岡崎是清白的。」草薙說完後轉身背對薰。
「草薙前輩。」薰繞到前輩面前。「拜託您一件事。」
「甚麼？」
「可以替我引見那位先生嗎？」
「那位先生？」草薙疑惑地挑了挑眉，隨後似乎察覺薰的心意，便撇撇嘴。
「帝都大學的湯川學副教授。」
草薙連忙搖搖手說：「算了吧。」
「為甚麼？我聽說之前有好幾次都是因為湯川副教授的意見，學長才能順利破案，既然這樣，我不也能請他幫忙嗎？」
「那傢伙已經不幫警方了。」
「為甚麼？」
「總之……，說來話長啦。再說，人家的本行是學者，又不是偵探。」
「我又不是要他破案，只是想請教他，有沒有甚麼方法能在遠距離讓屍體從七樓陽台墜落，並加以驗證而已呀。」
「我保證他會說，科學不是魔術。妳死心啦。」草薙側身閃過薰，往走廊走去。
「請等一下！麻煩看看這個。」薰從皮包裡拿出一份資料。
草薙無精打采地轉過頭。「甚麼呀？」
「我從江島千夏的辦公桌上找到的，是一份提款卡密碼變更申請書，還沒提交，這可以證明她原本打算更改密碼。」
「那又怎樣？」
「您知道她為甚麼要換密碼嗎？」
「還不就是密碼外洩了吧？」
「不對，我猜不是這個原因。」
「妳怎麼知道？」
「她的提款卡密碼是０８２９。但她覺得這個號碼不適合繼續使用。」
「為甚麼？」
薰吸了一大口氣，緩緩呼出後回道：
「因為岡崎光也的生日是八月二十九號。」
「這……」
「這當然是巧合，江島千夏的提款卡應該早在她與岡崎交往之前就有了，但江島千夏認為這個巧合太危險。如果嫁給岡崎，自己的提款卡密碼就會跟先生的生日相同。在銀行工作的她，對這種事最敏感。」
草薙一面聽著，神情出現轉變，睜大的眼睛多了幾分認真的神采。
「麻煩您。」薰低下頭。「幫我介紹湯川老師。」
草薙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寫封介紹信給妳，但我想大概是白費工夫。」
６
湯川從信封裡抽出便箋，迅速瀏覽過內容，又將信箋放回信封內。五官端正，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金邊眼鏡後方的眼神也冷冷的。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抬頭看看薰。「草薙最近好嗎？」
「還不錯。」
「是嗎？那就好。」
「呃，其實我今天來是為了……」
薰才要表明來意，湯川便立刻舉起右手制止她。
「這封介紹信上面寫著，雖然沒甚麼意願，但還是勉強聽聽，給點意見。他說的沒錯，我的確沒意願。」
這人講話真愛兜圈子，薰心想。大概很多學者都是這種類型吧。
「不過，聽說您以前不是經常協助辦案嗎？」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為甚麼？」
「個人因素，跟妳無關。」
「能不能麻煩您聽一下內容就好？」
「沒那個必要。我根本不想幫忙。再說，大致內容信裡都寫了。妳是想知道在遠距離不接觸的情況下，把人從陽台上推落的方法吧。」
「不能說是人，大概算是屍體。」
「無所謂啦。總之，我沒閒工夫去想那些事。不好意思，妳請回吧。」湯川說著便把信封塞還給薰。
薰沒伸手接下，她凝視著物理學家鏡片後的那雙眼。
「還是不可能嗎？」
「我不曉得。只能說，這與我無關，我已經不再插手管警方的案子啦。」湯川的口吻聽起來有點動怒。
「能不能請您別把這件事想成協助警方，就當作是我單純請教物理相關知識好了。請把我視為一個理科很差的人，來請教一些問題。」
「那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可以指導妳，去找別人吧。」
「老師的工作應該是教導他人，難道您要把上門問問題的學生趕走嗎？」
「妳又不是我學生，妳也沒上過我的課吧！只不過想以警察的特權占便宜罷了。」
「沒這回事！」
「不要這麼大聲。我問妳，妳在科學方面下過多少工夫？妳說自己的理科很差，那麼，曾經努力克服過嗎？難不成早就放棄了，根本不想面對科學的挑戰？這樣也無妨，這輩子就別再跟科學扯上關係。希望妳不要只有遇到麻煩時亮出警察手冊，就想命令科學家解謎。」
「我哪有命令……」
「反正我沒辦法回應妳的期待，抱歉啊，就算指導者也有選擇學生的權利。」
薰低著頭，緊咬著唇。
「因為我是女人嗎？」
「妳說甚麼？」
「因為我是女人，所以聽不懂理科那些艱難的內容吧，您不是這麼想嗎？」薰瞪著眼前的物理學家說道。
湯川突然露出微笑。
「說這種話，會被全世界的女科學家丟石頭喔。」
「可是……」
「還有啊，」他眼神一轉犀利，指著薰說，「如果每次遇到對方無法符合妳的期待時，妳就歸咎於自己是女人，那我勸妳儘早辭掉這份工作吧。」
薰緊咬著牙。雖然懊惱不已，但物理學家說得沒錯，自己當初選擇這份工作時，應該對所有的不平等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此外，使用警察特權企圖要求科學家解謎，這項指控也沒冤枉她。當初聽到湯川學的傳聞時，她確實想得很簡單，認為只要找對方談一談，對方一定會幫忙。
「不好意思。無論如何都需要您的協助……」
「這跟妳是不是女人無關，而是我已經決定不再涉入警方辦案了。」湯川的語氣此時又恢復了平靜。
「我瞭解。很抱歉，耽誤您寶貴時間。」
「不好意思，沒能幫上忙。」
薰點個頭致意後，轉身背對著湯川，卻在走向門口時開口試探。
「我猜，會不會是使用蠟燭？」
「蠟燭？」
「用繩索綁著屍體，吊在陽台上，將繩索的另一端固定，但旁邊放著燃燒的蠟燭，等蠟燭變短後會燒斷繩索──這種方法可能成立嗎？」
沒聽見湯川回答，薰便轉過頭，只見他喝著咖啡，凝望著窗外。
「請問……」
「試試看不就知道了？」他說道，「有任何想法就去嘗試，從實驗得到的結果比單方面聽我的意見來得有意義多了。」
「有實驗的價值嗎？」
「任何實驗都有它的價值。」湯川即刻回答。
「謝謝您，打擾了。」薰對著湯川的背影深深一鞠躬。
離開帝都大學後，她繞到便利商店，買了蠟燭、燭台及塑膠繩，前往江島千夏的住處。先前，她已經從警局拿到房間鑰匙，原本打算若湯川肯協助調查，應該讓他看看案發現場。
薰進屋後立刻展開實驗。照理說應該找個代替屍體的物品垂吊在陽台，但實際上不方便從七樓丟東西下去，她只好將塑膠繩的一端綁在陽台的扶手上。
問題在於繩索的另一端該綁在哪裡？前提是得承受屍體的重量，因此必須相當牢固，環顧屋內似乎沒看到符合條件的場所。
最後，她將繩索一路拉到廚房，綁在水龍頭上，接著將蠟燭立在旁邊，再點火燃燒，火燄大約在繩索上方的五公分處。
她看著手錶等待，只見蠟燭漸漸變短。
火燄終於燒到繩索，發出滋滋滋的燃燒聲。不一會兒，從陽台拉到廚房的繩索靜悄悄地掉落在地板上。
就在這時候，薰聽見有人鼓掌，一驚之下走出廚房，發現一身黑西裝的湯川就站在客廳入口處。
「真精采，看來實驗成功了。」
「老師……，您怎麼來了？」
「我是不關心調查，不過對實驗還是很有興趣。再說，我也想看看一般人做學問的模樣，所以跟草薙問了這個地址。」
「這是諷刺嗎？」
「嗯，妳要這麼想也無所謂。」
薰氣呼呼地回到廚房，盯著持續燃燒的蠟燭。
「妳在做甚麼？」湯川站在她身後問道。
「看蠟燭。」
「為甚麼？」
「確認整根燒完後會怎麼樣。」
「原來如此。因為現場並未發現蠟燭的痕跡，所以得視為完全燒盡才行啊。話又說回來，何必用這麼長的蠟燭實驗呢，等到全部燒完似乎要花上一段時間哪。」
聽湯川這麼一說，薰才察覺到的確如此，雖然不太高興，還是默默將燭火吹熄，折斷約一公分的長度再點燃。
「不需要在這裡瞪著吧，燭火自然會熄滅。」湯川說完後走出廚房，在沙發上坐下。
薰拿著剪刀走到陽台上，剪斷綁在扶手上的繩索，回到房裡。
「為求慎重，我問一下，警方當初發現的屍體也用繩索綁著嗎？」湯川問道。
「沒有。」
「這麼說來，蠟燭燒斷之後，繩子跑哪兒去了？」
「這個嘛……，還是個問題。不過，如果只是稍微纏住屍體，並沒有綁緊，說不定在屍體落下時掉到別處去了。」
「意思是兇手不但要打這種如意算盤，實際發生時也得一如預期啊！」
「所以我說這部份還有問題嘛！」
薰到廚房察看蠟燭的狀況。火雖然熄了，卻留下蠟油乾硬的痕跡。其實她先前大概猜到了一半，還是不免失望。
「就算蠟燭燒盡沒留下任何痕跡，我也不認為兇手用的是蠟燭。」湯川在薰的身後說道。
「為甚麼？」
「因為兇手無法預料案發後多久會有其他人來到這裡，萬一比他預期得早，就會被發現還沒燒完的蠟燭。」
薰撥了一下瀏海，雙手順勢搔抓著頭。
「老師真奸詐。」
「會嗎？」
「既然已經想到這一點，為甚麼不跟我講呢！告訴我做這種實驗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我只是指出問題，從來沒說毫無意義。我不是說過嗎？任何實驗都有它的價值。」湯川再走到沙發前坐下，蹺起腿。「先試試看──這個態度非常重要。很多理科學生只會動腦想一大堆道理，卻不肯付諸行動。這種小鬼絕對成不了大器。就算懂得道理，也要先嘗試看看，唯有從實際狀況中才能獲得新發現。我問了地址再過來，但事先打定主意，如果沒看到妳做實驗，我會掉頭離開，而且再也不想幫忙了。」
「這，是誇獎我嗎？」
「那當然。」
「……謝謝。」她喃喃低語，連自己聽了都覺得沒帶甚麼感情。
「根據草薙的介紹信表示，妳懷疑某人是兇手。可以聽聽妳有甚麼根據嗎？」
「有幾點。」
「那妳就說吧，儘量長話短說。」
「好的。」
接著，薰把玄關處那個裝有內衣的紙箱、被害人打算更改的提款密碼恰巧與岡崎生日一致的事都說了。
湯川點點頭，用指尖推了一下眼鏡。
「原來如此。聽妳這麼說，這人的確有些不尋常。不過，他應該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吧，既然他親眼目睹墜樓一幕，也沒甚麼好說了。」
「可是，墜樓這件事我覺得不太對勁。」
「怎麼說？」
「因為兇手曾經毆打被害人的頭部，還不確定被害人是遭毆打致死或只是昏迷。但無論哪種狀況，兇手都沒有必要刻意從陽台上推落被害人吧。如果被害人已死，直接將遺體棄置現場即可；如果只是昏厥，隨便把她勒死就算了。一個女人就算體重再輕，把她搬到陽台上也得花不少工夫，還有可能被別人看到。總之，怎麼想都沒好處。」
「難道不是為了讓被害人看起來像自殺嗎？」
「草薙前輩和組長也這麼認為。如果這樣，兇手應該把凶器處理掉呀。前輩他們說是兇手太緊張了，但兇手還能冷靜地擦掉指紋。」
「不過，被害人墜樓卻是事實吧。」
「的確。所以我才認為，除了讓案子看來像自殺之外，是不是還有對兇手更有利的地方。」
「妳的意思是製造不在場證明嗎？」
「是的。很離譜嗎？」
湯川默不作聲，從沙發上起身，接著在客廳來回踱步。
「如何在遠處把屍體從陽台上拋下啊。這個問題本身其實沒甚麼難度，最大的難處在於剛才一再說的，如何把痕跡處理掉。因為不論用甚麼工具都一定會留下痕跡。」
「事實上甚麼都沒有。」
「那只是乍看之下，實際上是因為很難發現就疏忽了。必須審慎檢視房間裡的所有東西，把每項物品都視為構成陷阱的要素之一。」
「話是這麼說……」
薰再度環顧室內，沒發現任何看似能隔空操作的機器或類似定時器的構造。
「妳的點子基本上還不錯。垂吊屍體必須有繩索，因此只要找得到屍體墜落後失蹤的那條繩子，問題就解決了。」
「失蹤的繩子？」
「該如何把繩子切斷，該怎樣才不會留下痕跡呢？」湯川停下腳步扠著腰。「這房間的狀態確實與案發時一模一樣嗎？」
「應該是。」
湯川皺眉，撫摸著下巴。
「話說回來，這房間真整齊呀，地板上幾乎沒堆放物品。」
「這一點我也覺得很佩服，只掉了一件凶器。」
「凶器？」湯川看看腳邊。「沒有呀！」
「那還用說，已經被帶回鑑識科啦。」
「是嗎？凶器是甚麼？」
「不鏽鋼鍋。」
「鍋子？」
「長柄鍋。材質厚實，很有份量，用那個來打人的話，就算不死也會暈倒吧。」
「鍋子啊，掉在哪裡？」
「記得在那附近。」薰指指落地窗旁邊。「然後，鍋蓋滾到這裡。」她又指指牆邊。
咦？湯川驚呼。「還有鍋蓋呀？」
「是啊！」
「這樣啊，鍋子和鍋蓋呀……」
湯川轉臉面向陽台，維持不動之姿好一會兒，最後看到一旁的吸塵器。
接著，他沒來由地抿嘴淺淺一笑，還邊笑邊點頭。
「呃，老師？」
「有件事拜託妳。」湯川說道。「幫我買個東西。」
「買甚麼？」
「那還用說。」湯川笑咪咪地回答。「鍋子啊。去買個跟凶器同款的鍋子。」
７
「……先在鍋子裡加入少量的水，再加熱。」
攝影機畫面出現湯川的模樣，地點位於大樓的廚房。這間房子的格局和江島千夏的住處相同，不過裝潢完全不一樣，是商借同棟大樓二樓的房間。
「水開始沸騰了，等到水蒸氣大量冒出後再蓋上鍋蓋，接著迅速冷卻。」
湯川將鍋子放進流理台中事先備妥的一隻盛水的大鍋裡，以利降溫。接著，他拿起一塊約兩公分立方的冰塊。
「用冰塊塞住鍋蓋上的蒸氣孔，冰塊一旦漸漸溶解，便緊貼著蒸氣孔，不會出現空隙。到了這個階段，鍋蓋就會完全密合，無法打開。」
湯川拎著鍋蓋。一如他所說的，鍋蓋和鍋子緊密貼合，整隻鍋子都被提了起來。
「這是因為鍋子冷卻後，鍋內的水蒸氣又凝聚成水，內部壓力變低，受到大氣壓力的壓迫，鍋蓋與鍋子無法分開。我們經常遇到湯碗碗蓋密合，很難打開，其實是相同的道理。」
接下來，湯川走到客廳，把鍋子放在地板上，旁邊則是預先備妥的細長沙包和吸塵器。
「這袋沙包重約四十公斤，跟江島千夏小姐的體重差不多。江島小姐死亡時穿著休閒服，因此沙包外層也罩著質地相同的套子。休閒服上衣在頸部、肢體、手臂部份有開口，這個套子也多開了兩個洞。將吸塵器電線穿過多開的洞。首先，把吸塵器電線全部拉出來。」
他將吸塵器的電線拉到底，再將電線穿過沙包套子上的洞。
「下一步稍微有點棘手，但還是努力拚一下。要把這個沙包移到陽台上，嘿唷──」
湯川先把沙包搬到陽台，再將吸塵器移到落地窗邊，然後關上落地窗，但沒有關緊，留下約五公分的空隙。
「這麼一來，即使用力拉扯電線，吸塵器也會被落地窗擋住，便能固定電線的一端。那另一端呢？已經綁在『屍體』上了。」
湯川打開另一側的落地窗，再次走到陽台。他抬起沙包，將沙包掛在曬棉被的扶手上。接著，他拉著電線插頭的一端，慢慢將沙包移到扶手外側按住。懸在外側的部份差點往下滑，但湯川抓緊電線，好不容易才把沙包按穩。
攝影機的畫面上出現吸塵器。只見電線被拉至極限，吸塵器則緊貼著落地窗。
湯川握緊電線，再次走進屋內。
「現在，輪到鍋子上場。」他一手將鍋子移過來，接著將電線纏繞在鍋耳上，再把插頭塞進電線下方，然後關上落地窗，也留下幾公分縫隙。被電線纏繞的鍋子，如同吸塵器緊貼著落地窗。湯川確認完成後，緩緩放手。
「這下子就安排妥當了，再來看看會出現甚麼狀況。首先，一開始的變化就是緊貼在鍋蓋蒸氣孔上的冰塊會慢慢融化。融化後，空氣一進入鍋子裡，鍋內就不再承受大氣壓力，鍋蓋隨即鬆開。此外，為了讓冰塊儘快融化，室內空調的溫度設定得比平常還高。」
此時，攝影機拍攝的是佈置妥當的現場。湯川已退出鏡頭外。
鏘！鍋蓋掀開。同時，纏繞在鍋耳上的電線則像條蛇般甩動了起來。下一瞬間，陽台扶手上的沙包已消失無蹤。
湯川再度出現在螢幕前。他走出陽台，觀望下方。
「沒事吧？嗯，很好。就這樣放著別動，之後我再來收拾。謝謝！」接著，他轉臉面向鏡頭，檢查吸塵器。「電線已確實收回吸塵器裡，鍋子也落在一邊，實驗到此告一段落。」
薰看到螢幕裡的湯川點了點頭示意後，隨即關掉錄影機及電視電源，然後提心吊膽地窺探上司的反應。
間宮板著臉靠坐在椅子上，草薙則交叉雙臂望著天花板，其他資深刑警大多表情木然。
「呃，就是這樣。」薰試著先開口。
「草薙。」間宮說道，「是你拜託伽利略老師的嗎？」
「我只寫了一封介紹信。」
「是哦！」間宮撐著下巴。「不過呢，沒證據證明岡崎做過這些事吧？」
「沒有。只不過，既然用這種方式辦得到，也就沒理由斷定岡崎是百分之百清白。」薰向大家解釋道。
「這還用妳說。」間宮不情願地說完後，看看幾名下屬。「那就直接進入討論吧，看來要修正調查方向。」
草薙看著薰，偷偷豎起大拇指。
８
一開門就看到一身白袍的背影。在試管中倒入透明液體後，下方以酒精燈加熱，過程都用攝影機拍攝下來。
「很危險哦，不要再靠近了。」湯川背對著說道。
「你在做甚麼呀？」草薙問道。
「做個小型爆炸實驗。」
「爆炸？」
湯川遠離試管，指著一旁的螢幕。
「那上面會出現數字吧？表示試管裡的液體溫度。」
「現在是九十五度吧。哦！上升到九十六度了。」
數字越攀越高，不久就超過一百，到達一○五度時，液體突然從試管裡噴出來，飛濺到草薙和湯川腳邊。
「一○五度啊，跟預計的差不多。」湯川走近試管，弄熄酒精燈的火燄，這會兒才轉身面向草薙。「你猜試管裡裝的是甚麼液體。」
「我哪會知道啊！」
「看到甚麼就直說呀。」
「要我直說的話，那看起來就像水啊。」
「沒錯，就是普遍的水。」湯川拿起抹布擦拭弄濕的桌面。「只不過，這是用離子交換製作出來的超純水。正常情況下，水在達到攝氏一百度時沸騰，但不是突然發生，而要歷經先出現小氣泡，接著出現大氣泡的階段。然而，只要條件備齊，其實不必經過這些步驟就能讓水沸騰。在這種狀況下，沸點就不是原先的一百度，而是到達更高的溫度後突然爆發，我們把這個叫做『突沸』。如果過於相信水在攝氏一百度已變成水蒸氣的常識，會很容易燙傷喔。」
草薙露出苦笑，環顧房內。
「好一陣子沒聽你講這些大道理啦，連這間研究室也讓人懷念。」
「你在這裡研究過甚麼嗎？」
「實驗的話，不知看你做過多少次咧。」草薙一邊說著，一邊從紙袋裡拿出一隻細長型盒子，放在桌上。
「那是甚麼？」
「紅酒啊。我搞不清楚種類，總之是店員推薦的。」
「你居然會帶伴手禮過來，真稀奇啊！」
「是謝禮啦。多謝關照我們家後輩啊。」
「沒甚麼，只是簡單的物理實驗。」
「多虧你的簡單實驗才破了案，所以還是得向你道謝。只不過，有個消息挺遺憾的。」
「讓我猜猜看。」湯川脫下白袍，整個人靠坐在椅背上。「揭曉的謎底是錯的吧？」
草薙驚訝地看著老友。「你早就知道了？」
「嗯，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認為真相不是那樣，只是想挑戰一下能不能用那間屋子裡現成的東西，製作出讓屍體墜落的限時裝置。你剛才說有個消息挺遺憾的，對我來說並沒甚麼，那些事與我無關。只是不知道那位女刑警是怎麼想的。」
「那傢伙不太能釋懷吧。」
「那麼，真相是甚麼？」
「自殺。」
「我就知道，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可能了。」
「甚麼意思？」
「好啦，喝杯即溶咖啡邊聊吧。」
湯川遞過來的依舊是看起來不怎麼乾淨的馬克杯。草薙苦笑著啜了一口。
「要找到岡崎和江島千夏為男女朋友的證據，就費了好一番工夫。最後的關鍵是江島千夏的一張卡片。調查後發現，那張卡片出自一家位於千葉的賓館。我們在卡片上驗出岡崎的指紋。據岡崎供稱，原先打算丟進賓館的垃圾桶，沒想到被江島千夏偷偷撿起來。」
「為甚麼要這麼做？」湯川納悶問道。
「原因再簡單不過。因為如果有那張卡片，下次再到同一家賓館就能打折。」
「原來是這樣。這麼一來，岡崎老弟就招了嗎？」
「沒有。他只承認兩人交往，卻矢口否認涉案。一再堅稱親眼目睹被害人墜樓，因此不可能行凶。」
「結果，你們的作法是？」
「雖然違反規定，還是讓他看了那卷帶子。就是你演出精湛的實驗錄影帶。」
「岡崎老弟嚇壞了吧？」
「眼睛睜得超大的。」回想起岡崎光也當時的表情，草薙又忍不住爆笑。
「他緊張得要命，連忙辯稱從來不知道有這種方法，自己也絕對沒這麼做。這下子才坦承，的確毆打過被害人。」
「用那隻不鏽鋼鍋嗎？」
草薙點點頭。
「岡崎已經有老婆、小孩，和江島千夏只是玩一玩，但對方卻認真了起來。據岡崎說，自己從來沒跟她有任何承諾，江島千夏卻不知從何時開始誤以為岡崎會和元配離婚，跟她在一起。唉，現在死無對證，沒辦法得知真相了。總之，那天晚上岡崎是去提分手的，豈知江島千夏一聽之後氣急敗壞，威嚇要打電話去岡崎家。」
「這下子讓岡崎惱羞成怒吧？」
「據他本人的說法，因為情緒太激動以致不太記得細節，總之，看到她倒地後，誤以為她已死，一心一意只想趕快逃走。岡崎離開大樓後不久，就發生那起墜樓意外，他最初作夢也沒想到掉下來的會是江島千夏。等到第二天看了新聞，才瞭解事情經過，原來當初江島被毆打後並沒有立即死亡，是之後才跳樓自殺的。」
「然後碰巧遇到一個找碴的送披薩小弟，讓他想到自己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所以才刻意主動到警局說明啊。」
「嗯，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如此。」湯川笑了笑，喝著咖啡。
「有機會以傷害罪將他起訴，但殺人就沒辦法了，再加上又沒有證據證明他設計了那道陷阱。」
「那道陷阱啊，」湯川一口氣喝光咖啡，搖晃著咖啡杯繼續說。「辦不到啦。實際上是不可能成立的。」
草薙驚訝地將身子稍微往後傾，直瞪著老友。
「是嗎？但那段影片……」
「在那段影片裡看起來的確成功了。不過，你知道為了拍攝最終成果有多辛苦嗎？過程中大概失敗了十幾次吧。」湯川咯咯笑了起來。「不是吸塵器的電線無法順利收回，就是鍋蓋一下子就打開了，總之失敗了好幾次。你那個後輩叫內海是吧？多虧她耐著性子陪我一起完成。」
「那丫頭居然隻字未提呀。」
「那當然，沒必要講嘛。只要將其中順利完成的例子大肆公佈就行了，這在科學領域裡算是常識喔。」
「臭丫頭……」
「有甚麼關係呢，多虧有了她才能破案哪。這女生會是個好刑警哦，我也好一陣子沒經歷過這麼有意思的案子啦。」
「有意思？那麼，往後也……」
草薙還沒說完，湯川就豎起食指，碰碰嘴唇，示意他別往下說，接著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左右搖了搖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