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密室
1
遠處傳來平交道的警報器嗡鳴,這表示列車駛近了。藤村伸一坐在輕型休旅車的駕駛座,看了手錶一眼。下午兩點零八分,完全依照時刻表,列車在兩點零九分進站,並於兩點十分發車。
他把車子停在站前廣場,盯著車站大廳的出入口。這是一座水泥牆斑駁的老舊車站。
不一會兒,一名男子走出車站,體型高大、昂首闊步,身穿大衣,外型還是與學生時代一樣,身材結實,沒有一絲贅肉。
藤村下了車,走到男子身邊,出聲叫住對方。「湯川!」
湯川學轉頭,一見到他,金邊眼鏡底下的那雙眼睛隨即眯了起來。嘿!打了聲招呼。
「好久不見啊,看來你精神還不錯喔。」湯川說著,打量起藤村。
藤村皺眉。
「其實你是想說精神還不錯,但整個人胖了一圈吧。草薙跟我提過啦,只要一見到你,保證會提到身材。」
「我才不會囉唆這種事呢,哪個人的體型不是隨著年紀產生變化呢。」
「你幾乎沒變呀。」
「哪有,這裡就有點變啦。」湯川指著自己的頭。「多了幾撮白髮。」
「既然髮量還這麼多,幾根白頭髮就忍耐一下啦。」
藤村領著湯川走到休旅車旁,等他上了副駕駛座後才發動引擎。
「這地方果然到了十一月就氣溫驟降,好像還會下雪吧。」湯川看著窗外說道。路旁堆積著雪塊。
「大概五天前下的。今年好像比往常冷吧,這裡跟東京不一樣,在東京,十一月份還很熱呢。」
「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嗎?」
「馬馬虎虎啦。再怎麼說也要過第二個冬天了。」
「民宿經營得怎麼樣?」
「嗯,還過得去啦。」
藤村駕駛著休旅車,沿著狹小的坡道而上。雖然是柏油路,但路面不寬。一路上他們行經小店林立的聚落,也沒停下來。
「地勢還滿高的嘛。」副駕駛座上的湯川似乎有些意外。
「快到了,再忍耐一下。」
藤村繼續前進,經過幾處彎道後,來到一處路面稍寬的地方,他便將車子停在路邊護欄旁。
「這裡是……」湯川問他。
「民宿還沒到。不過,可以在這裡下車看一下嗎?」
湯川一臉疑惑,但隨即點點頭。「好吧。」
路邊的護欄下方有一段峽谷,潺潺流水聲傳來,距離大約三十公尺。河川裡散佈著大小不同的岩石。
「看來相當具有震撼力哪。」湯川眺望下方感歎。
「那起案子,」藤村舔舔嘴唇。「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湯川轉頭,臉上並沒有驚訝的表情。大概是剛才藤村表示在這裡下車時,他心裡已有數。
「從這裡掉下去的嗎?」
「沒錯。」
「嗯。」湯川再次窺探護欄下方。「從這個高度掉下去也沒救了吧。」
「多半是當場死亡吧。」
是啊。湯川點點頭。
「總之,我想先讓你看看這個地方,能不能當作參考就不知道了。」
聽到藤村這麼說,湯川面露難色地傾著頭。
「在電話裡我也說過,我既非警察,也不是偵探。你可能想像我破解過很多案子,但我只是以物理學者的立場給草薙他們一些意見而已。你要是過於期待就傷腦筋了。」
「是草薙要我找你商量的呀。」
湯川歎了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搖搖頭。
「那傢伙真是不負責任,光是把自己的麻煩推給我還不夠,連你找他商量的事也要扯上我。」
「他畢竟是警視廳的人,對於其他府縣的案子也不方便開口,所以他聽了我說的事情,立刻向我推薦你,尤其是遇上這種謎團。」
「謎團……,啊。」湯川皺眉,露出些微訝異的表情盯著藤村。「就是那個密室之謎呀。」
「沒錯,密室。」藤村正色回答,點了點頭。
湯川又回到車上,休旅車再度前進,大約走了一百公尺後轉進一條叉路,再爬坡五十多公尺後,前方出現一棟仿小木屋風格的建築物。藤村把車子停在玄關前的空地。
「真是一棟雅致的別墅呀。」下車後,湯川仰望著建築物感歎。
「才不是別墅咧。」藤村笑道。
「對哦。真抱歉。」
「當初的確是以別墅包裝出售的物件啦。」
藤村伸手,示意接過湯川的大旅行袋。兩人雖是朋友,但民宿老闆理當替住宿的房客服務。然而湯川婉拒了,或許不認為自己是客人吧。
大概看到車子停下來,玄關門一開久仁子便現身了。她一身毛衣配牛仔褲,望著湯川露出滿臉笑容,輕輕點頭示意。
「這是我太太,叫久仁子。」
湯川重重點頭招呼。
「聽草薙他們說過,你娶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太太呀,看來傳言不假。」
藤村趕緊搖搖手。
「別說啦,那傢伙聽了保證得意忘形。說甚麼年輕,她也快三十啦,跟別人家的太太差不了多少嘛。」
「等一下!甚麼快三十,明明還有三年耶。」久仁子下巴微微一揚。
「三年就是快啦。」
「不是啊,三年還很久喔。」湯川堅定回答。「有個二十幾歲的太太啊,真好。」
「話說回來,你正在追的不是更年輕嗎?我聽草薙說囉。」
「草薙到底說了甚麼呀?」湯川皺眉。
「好啦好啦,這些晚點再聊。」
藤村領著湯川進屋。從玄關往走廊走去,打開最前方的那扇門,就是餐廳兼大廳,還有一排吧檯座位,後方則是廚房。
正中央擺了一張以原木柱製成的桌子。藤村和湯川面對面坐下,久仁子為兩人沖了咖啡。
「真是好咖啡。」啜了一口後,湯川露出一臉滿意的笑容。「住在這種地方也不賴呢。」
「那也要看適不適合。我過得倒滿好的,東京的空氣讓我感到窒息,與其跟客戶談生意,不如和房客聊天,更能讓我感受到人生的價值。」
「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最好,也是最大的幸福。」
「聽你這麼說,我就更放心了。」
「唯獨令人擔心的是收入。老實說,這一行能有多少利潤,我也沒概念。不過,既然你老家財力雄厚,或許不需要擔心。」
藤村苦笑以對。此人說話還是一樣麻辣。
「你猜得沒錯。這一行賺不了多少錢,夏冬兩季稍微忙一點,此外大概就是每逢週末來個一、兩組客人吧。不過,一開始我就不打算靠這個賺錢。」
「這種生活方式真令人欣羨。」
「你真的這麼認為?那我問你,你辦得到嗎?每天一大早起床,替房客做早餐,收拾一下接著打掃房間,外出採買食材,偶爾還得兼任登山導覽,要不然就得安排獨木舟活動。當然,晚上要做晚餐,冬天必須載房客到滑雪場。還有啊,屋簷下的鏟雪工作也少不了。怎麼樣?你想試試嗎?」
「當然不想呀。但你很嚮往這種生活吧?所以才甘願放棄一流企業的工作。我羨慕的是你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嗯,如果你指的是這方面,我的確是個幸運兒。」
藤村的父親善用祖先留下的土地,賺取了相當的財富,他留給兒子的幾棟大樓目前也帶來穩定的收入。要不是這樣,也沒辦法維持這般玩票性質的生意吧。
「今天有幾位房客?」湯川問他。
「就你一個。」
「是嗎?那就趕緊帶我去房間看看吧。」湯川放下咖啡杯,立刻起身。
「說到這件事,你真的要住那間房嗎?我倒覺得若要住下,挑其他房間吧。」
湯川若無其事地搖搖頭。
「為甚麼要挑其他房間?我覺得沒問題呀。」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沒意見。」
「帶路吧。」
那好吧。藤村說完也站起來。他們走出大廳時,正好與吧檯後方的久仁子目光交會,只見她不安地眨了眨眼,藤村則對她輕輕點一下頭。
一直沿著走廊走到底,前方出現一扇門。藤村推開門時,內心又隱約湧現一股抗拒。自從那起案子發生以後,每次都這樣。
那個房間約三坪大小,裡面放了兩張單人床。此外,就只有一套小桌小椅,靠南側的牆開了一扇窗。
湯川將大衣和旅行袋放在床上,走向窗戶。
「用的是一般的月牙鎖啊。」
「沒有任何異狀吧?」
「看起來是。」
湯川開鎖,推開窗戶又關起來,再次上鎖。接下來,他往房門走去,那扇門裝的是有兩道鎖心的鎖,外加門鏈。
「這門鏈也是鎖上的?」
「沒錯。」
嗯,湯川點點頭,在床上坐了下來,雙臂抱胸,抬頭看看藤村。
「那好吧,請你說說細節,那起詭異的密室奇案。」
2
「案發剛好是十天前,那位客人在傍晚五點多過來的,就叫他A先生吧。ABC的A。」
湯川拿出記事本搖搖頭。
「用真名吧,這樣比較單純。我查閱過報紙上的報導,被害人名叫原口清武,四十五歲,職業是某團體的員工。」
藤村聳聳肩,在另一張床上坐下。
「那就都用真名吧。剛才說過,原口先生抵達這裡時,大概是下午五點,他辦好住宿手續後,我請他住進這個房間。其實二樓也有客房,但他預約時還特別交代,希望我們能安排一樓的房間。」
「理由呢?」
「不知道。接受預約訂房的是久仁子,況且也沒必要問原因吧。」
「這倒是,繼續說吧。」
「當天還有另外兩組客人,一名男子,以及一對父子。晚餐訂在六點到八點,請房客到剛才的大廳用餐。那時候已經快八點了,也沒見到原口先生,我便到客房看看狀況。當時,他的房門上鎖,我以為他在休息,試著敲門,卻沒人應聲。接著又嘗試大聲叫他,還是沒有回應,這下子我有點擔心了,決定拿萬用鑰匙開門。沒想到裡面還上了門鏈,這表示原口先生人應該在房裡,但為甚麼我怎麼叫他都沒反應呢。我開始憂慮,怕他在裡面昏倒了,於是我走出屋外,繞到南側,心想或許能從窗外看到客房裡的狀況。」
「結果窗子也上了鎖?」
湯川一問,藤村立刻點頭。
「沒錯。燈是關著,窗簾拉上,完全看不見房裡的狀況。我只好回到大廳再等一下。但原口先生始終沒出現,我又忍不住到他的房間,出聲叫喚還是沒回應。我再次拿出萬用鑰匙開門,但這次感覺裡面有人,還聽到類似翻身的聲音。這讓我稍微放心,回到大廳。雖然晚餐供應到八點,但不是硬性規定,我也打算等到原口先生起床。不過,快九點時,外出看煙火的那對父子回來,說原口先生房間的窗戶是開著的。我連忙跑過去看,正如他們所言,窗戶打開了,而原口先生也不知去向。」藤村望著窗戶。
「房裡有甚麼不對勁嗎?」
「沒甚麼特別明顯的地方,只有一個小旅行袋放在床上。以常理推斷,我認為原口先生從窗戶爬出了房間,去了其他地方。於是我在附近找了一下,但在深山中,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等了大約一個小時也不見原口先生回來,我就聯絡警方。接下來我和警察找到天亮,最後才在剛才那個地方發現摔死的原口先生。」
「嗯,警方怎麼研判呢?報上說意外或自殺的可能性比較高。」
「我沒收到後續的詳細說明,也不太清楚狀況,但似乎判斷是自殺吧。據說原口先生欠了一大筆錢。話說回來,獨自來這種地方旅行就很不常見,加上訂房時又特別囑咐希望住在一樓,警方也認為這是他預備從窗子溜出去的安排。」
「警方沒想過他被牽扯進甚麼案子嗎?」
「我認為應該不是完全沒想過這一點,只是研判可能性很低吧。畢竟不會有人為了殺害原口先生,在無人撞見的狀況下來到深山,殺害他之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這附近還有幾處別墅吧?」
「有是有啦,但大多無人居住,只有受託管理的公司偶爾會派人來看看狀況,案發當天應該也是。」
「換句話說,只有這棟民宿有人囉?」
「是的,但其他房客始終跟我們在一起,所以排除他殺的可能。」
「這樣啊。」湯川看了一下記事本裡的內容,偏了偏頭。「可以再提一個問題嗎?滿重要的。」
「請說。」
「從你剛才的敘述聽來,我還真搞不懂哪裡奇怪。沒錯,這個房間曾經有一小段時間構成密室,但因為有人在裡面,根本不足為奇。之後,那個人從窗戶爬出去,接著在某種理由下墜落谷底。整件事不就是這樣嗎?」
藤村沉吟了一會兒。湯川說得沒錯,其實警方也做了相同的判斷。
「有件事讓我想不透啊。」
「甚麼?」
「我第二次到房間查看時,裡面的確有人;但最初的那次,我覺得應該沒人在房間裡。」
「何以見得?」
「因為沒開暖氣。」
「暖氣?」
「那天的氣溫特別低,冷得不得了,即使躺在被窩,一般人都會想開暖氣。但我第一次打開房門時,裡面卻竄出一股冷空氣,空調並沒有運轉。不過,第二次再過來時,裡面就開了暖氣。所以我想,最初查看時會不會房裡根本沒人。」
湯川盯著藤村好一會兒,伸手推了一下眼鏡鼻架。
「警方知道這件事嗎……」
「我沒說。」
「為甚麼?」
「因為很難解釋清楚。我的證詞中提到房間從內側上鎖,如果又說覺得沒人在裡面,別人會以為我腦袋有問題吧。」
「倒不至於啦,但或許容易被解讀成是你的錯覺,這麼一來,搞不好你所有的證詞都會失去可信度。」
「對吧,我可不想這樣。所以剛才那件事並沒有告訴警方。」
「因此你才去找草薙商量啊。這麼說來,也難怪他會把這檔子事推給我。他那個人哪,根本不想花腦筋想甚麼密室凶殺案,我看他壓根兒沒興趣。這種表面上看來並非凶案,也不確定是否有密室的複雜問題。」
「我知道這是件麻煩事,但又找不到其他能商量的人,也試圖告訴自己別再想了,但就是忍不住好奇。或許一切只是我自己想太多。」
湯川微微一笑,闔上記事本。
「知道了。那就一面悠閒地欣賞山林景致一面想想吧。我這陣子被論文截稿期追得喘不過氣,正想轉換一下心情。」
「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反正沒其他客人,你就盡情享受吧。只是不好意思,這裡沒有溫泉,不過我已準備使出渾身解數祭出好菜招待你啦。」藤村起身。「對了,還要拜託你一件事。」
「甚麼?」
「我找你商量的這件事,希望你別告訴久仁子。我告訴她,你來是因為聽到我辭掉工作自行創業,有點擔心才過來探望。」
湯川一瞬間露出不解的表情,但隨即點點頭。
「如果你認為這樣比較好,我無所謂。」
「抱歉啊,就請你多多幫忙。」藤村以手刀表達感謝與歉意。
3
湯川留在房內,藤村則回到大廳。穿著圍裙的久仁子從廚房走出來。
「湯川先生真的要住在那間客房嗎?」
「妳也聽到啦,他自己挑的,說一樓的房間比較安靜。當然,我也跟他提到上次那個案子,不過那傢伙骨子裡就是科學家,好像不在乎住進曾經有人死亡的房間。話說回來,這下子他剛好幫了大忙,畢竟那個房間往後總不可能永遠空著吧。」
「話是沒錯啦。」久仁子揪著圍裙的裙襬。「他是你羽球社的朋友啊?」
「是大學社團。這小子是我們社內的王牌。」
「你們應該有一陣子沒碰面吧?他怎麼突然想來這種鄉下地方?」
「不是告訴過妳嗎!他從其他朋友那裡聽到我的事,剛好工作也告一個段落,說想來換換心情,順便視察我的經營狀況。」
「是哦……,很親切的人耶。」
「好奇心旺盛的人。總之呢,妳也不必太拘謹,倒是要用我們的拿手好菜讓他大吃一驚,我看他一定在暗想我們只端得出普通家常菜吧。」
久仁子微笑頷首,接著目光移往藤村後方。藤村一轉頭,看到湯川站在門口,已換上健行用的禦寒衣物。
「我到附近散散步。」
「需要導覽嗎?」
「先一個人晃晃。」
「這樣啊。不過日落之前要回來哦,這裡可沒有路燈。」
「這我知道。」湯川向久仁子行了一禮,便往玄關走去。
「我出去採買。」藤村對久仁子說:「紅酒不太夠。那傢伙很能喝呢。」
「不知道那家店有沒有高級紅酒!?」
「不需要高級酒啦。那人雖然對吃很有研究,但骨子裡是個味覺白癡。」藤村披上外套,拿起了車鑰匙。
藤村驅車下山,在習慣採購食材的超市買完東西後,直接回到民宿。他雙手提著購物袋走進大廳,看到湯川坐在吧檯前喝咖啡。埋頭清洗餐具的久仁子抬起頭,臉上的表情看來不太高興。
回來啦,湯川對他說。
「散步的感覺怎麼樣?」藤村問道。
「很不錯,空氣呼吸起來截然不同。我可以理解你想在這裡長住的心情。」
「只要你喜歡,在這裡待上一、兩個星期也無妨。」
「我是很想啊,不過學校的研究還在等我。」湯川喝完咖啡後,把杯子放在桌上,接著對久仁子說了聲「謝謝招待」,便轉身走出大廳。
「湯川跟妳聊些甚麼?」藤村問久仁子。
「他問起那件案子耶。」她的聲音略微拉高幾度。
藤村自覺臉頰僵硬。
「問些甚麼?」
「就對那天的事問東問西的,像是住房的都是哪些人之類的。」
「妳還跟他說了其他客人的事?」
「總不能說謊吧。欸,他為甚麼要問起那件案子啊?你跟他說過甚麼?」
「沒有呀。我不是告訴過妳,那傢伙好奇心旺盛嗎,大概只是知道發生這起案子就特別感興趣吧。」
「真的只是這樣嗎?」
「不然還會有甚麼,別想太多啦!」藤村擠出笑容,把手上的購物袋放在吧檯。「我買了紅酒和前菜的材料。」
「辛苦啦。」久仁子露出微笑,提著購物袋走進廚房。
藤村脫下外套,出了大廳到走廊,一路往最裡面的房間走去,敲了幾下門。「來了!」門後一聲應答後,湯川打開了房門。
「你去問了久仁子關於那件案子的事呀?」藤村踏進房間一面問道。
「不行嗎?我可沒說你找我商量密室的事喔。」
「為甚麼要問她?有甚麼不清楚的,問我不就得了?」
「因為你出門啦。況且,儘可能多跟一些人談談,也能獲得比較客觀的資訊,光聽片面之詞容易誤解或太輕易相信。」
「就算這樣,也不必追問其他房客的事吧,我拜託你調查的部份只是有沒有辦法在內側上鎖的狀態下,自由進出這個房間。換句話說,純粹是物理上的機關,不需要管誰住過這裡吧。」
湯川露出不解的表情,皺著眉頭,看看站在窗邊的藤村。
「你到底從草薙那裡聽到我的甚麼事,這次才會想找我商量?」
「哪些事啊……,那傢伙就說你是用專業知識揭開神秘謎團的天才呀。」
「專業知識嗎?確實很多狀況都需要物理知識,但幾乎沒有一個謎底只靠知識就能解開。自然現象倒也罷了,要解決人產生的問題,還是得瞭解人。對我來說,案發當晚有哪些人在這裡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那些房客都跟案情無關。」
「有沒有關係不是由你來決定。」湯川冷淡地回答,「況且,你也沒有據實以告。」
「是嗎?」
「你說當天還有其他兩組房客,一名男子和一對父子,但並不完全正確。那對父子的確是客人,但隻身前來的男子是自己人吧。聽說是你太太的弟弟,好像叫祐介。」
藤村偏著頭,歎了口氣。
「這有甚麼不對?不管是不是自己人,來我們這裡住的一樣都是房客呀。」
「沒這回事。經營者的親戚住宿,可不是簡單帶過的一般訊息。」
「我小舅子跟案子無關,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吧。」
「告訴你,我小舅子那天來的時候,原口先生已經進了房間,之後小舅子一直跟我們在一起,一直到發現原口先生的遺體。怎麼想都跟他扯不上關係。」
「這番話我也會記得,做為寶貴的資訊。總之,如果希望我解開密室之謎,就別再對我隱瞞任何事啦。」
湯川目光犀利地盯著藤村,對方卻轉頭避開。
「我沒打算隱瞞,要不然一開始也不會找你商量了。只是,能不能請你別去問久仁子?光是房客離奇死亡已經帶給她很大的打擊了。」
「這方面我會小心。」
「麻煩你了。」藤村也沒多瞧湯川一眼,逕自走出房間。
4
傍晚六點開始是晚餐時間,藤村和久仁子端上一道道專為今天準備的菜餚,主要都是以義式風味為基底的蔬菜料理。藤村和久仁子對口味也深具信心。
「沒想到燉蔬菜竟然跟紅酒這麼搭,太驚訝了。」湯川啜著酒,一面感歎。
「對吧?日本人還是吃蔬菜最對味。」
「藤村的大廚模樣也讓人佩服,以前就這麼會做菜嗎?」
「一個人在外面住久了,最初也是因為興趣才動手做。」
「這樣啊。對了,還沒聽你們說是怎麼認識的呢。」湯川看著藤村,又看看久仁子。
「沒甚麼特別的啦。她在上野的一家小酒館工作,我去了那家店,就這樣而已。」
「妳娘家也在東京嗎?」
「呃……,不是。」久仁子先是目光低垂,之後抬起頭看著湯川。「我在八王子長大的,跟我弟住在八王子的育幼院。」
啊,一聲輕呼後,湯川笑容滿面地點點頭。「這樣啊!」
「當年她家遭到土石流侵襲,父母當場死亡。聽說久仁子當時睡在另一個房間,才僥倖逃過一劫。」
「這……真是太遺憾了。」
「遇上天災也沒辦法。倒是湯川先生還不結婚嗎?」久仁子問道,臉上的表情也稍微和緩了一些。
「始終沒有良緣呀。」湯川笑著露出一口白牙。
「這小子以前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題,就是『早婚後悔』和『晚婚後悔』哪種人比較多。不過啊,湯川,現在可不能再這麼說囉,你就算馬上結婚,也已經被歸類到晚婚一族啦。」
「話是這麼說,但苦無對象我也沒轍呀。況且,我最近開始關注另一個主題,那就是結了婚後悔和後悔沒結婚,哪種人比較多。」
「這怎麼行。」
聽藤村脫口而出這句話,久仁子和湯川都忍不住大笑。
接下來,他們又聊起大學時代的回憶,氣氛相當熱絡,或許在酒精的催化下,藤村也變得健談了起來。
直到湯川問起久仁子弟弟的事,關於住哪裡、從事甚麼行業,這股和諧的氣氛才又突然變得緊繃。
「祐介從去年開始在鎮上的觀光協會工作。」久仁子答道,笑容略顯僵硬。
「東京的物價高,光靠打工過日子也沒甚麼前途,我說既然如此,何不到這裡來發展,很幸運地,在工作上也有人關照他。」
「那很好啊,在觀光協會負責甚麼樣的工作?」
「聽說接下來要蓋一棟新的美術館,目前正在籌備中。」
「據說是一棟劃時代的美術館。」藤村補充說明:「好像展示品項的數量傲視全國,但空間還不到一般美術館的三分之一。到底打算做甚麼呀?對了,還說保全系統做得滴水不漏。」
「希望能順利推動。如果多了觀光景點,這裡的民宿生意也會跟著興隆吧。」
「我可不抱這麼大的期待。」藤村露出了苦笑。
晚餐後,藤村夫婦正在收拾杯盤,湯川拿起放在大廳角落的筆記本翻閱,那冊子是店家提供給房客隨興記述感想的。
「裡面寫了甚麼好玩的事嗎?」藤村走過來問道。
「案發當天是十一月十日吧。長澤幸大這個小朋友,應該就是那對父子的兒子吧。」湯川遞出攤開的筆記本。
藤村看著筆記本,上面這麼寫著:
「來到這裡很開心!飯菜都好好吃,浴室也很乾淨,泡了好久的澡,水裡有細細的泡泡,好舒服喔。下次還要來!長澤幸大」
藤村點點頭。
「是啊,我記得他好像是小學四年級吧,很懂事的小孩。」
「他爸爸的職業呢?這對父子為甚麼來這裡住宿?」
連珠炮似的問題讓藤村忍不住露出一臉不耐。
「我不知道他爸爸是做甚麼的,大概是一般公司職員吧。父子這次來是為了溪釣。唉,湯川,你這樣追根究柢到底有甚麼意義?」
「我也不確定有沒有意義,是你說想問甚麼就問呀。」
「話是沒錯啦……」
「可以陪我一下嗎?我想外出。」
「這麼晚了?」藤村驚訝地睜大了眼。
「現在正好八點,你到原口先生的房間查看時,差不多是這個時間吧?我想在同樣的狀況下再確認一次。」
「那好吧,我奉陪。」
兩人朝玄關處走去。藤村拿著手電筒,打開大門往外走,湯川尾隨在後。
「我聽你太太說,當初確認房間為密室狀態的,不止你一個人。」湯川說道。
「我小舅子也在場,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為甚麼祐介先生也跟著?」
「沒甚麼特別原因啊,只是當時祐介說要跟我一起去,就讓他陪著了。」
「嗯。」
「你對每個小細節都很在意耶。」
「不這樣怎麼當研究員。」
兩人繞到建築物的南側,湯川住的那間客房並未透出半點光亮,如果沒有手電筒照明大概寸步難行。
「案發當晚也是這種狀況嗎?」湯川問道。
「是的。」
「也是用手電筒檢查月牙鎖囉?」
「是啊,就像這樣。」藤村用手電筒照著玻璃窗內側,就和當晚一樣,月牙鎖是扣上的,看得出現在也上了鎖。
「為了慎重起見,我再問一次,當時真的上鎖了嗎?會不會看錯了?」湯川問道。
藤村搖搖頭。
「不可能,我和小舅子都確認過了。」
「是嗎?」
「滿意了嗎?」
「大致瞭解。」
「那就進屋吧,在外面待久了越來越冷。」
返回屋內,藤村將玄關大門上鎖。這時,湯川拿起了手電筒。
「怎麼?這只是一般的手電筒呀。」
「在查看窗戶鎖時,是誰拿手電筒?你嗎,還是小舅子?」
「是我小舅子……,有問題嗎?」
「啊,沒甚麼,我只是問問。」湯川把手電筒放回原來的位置。
「浴室就在通往你房間的路上,方便的話麻煩在十一點以前使用。不好意思啊,只是一般的家庭式浴室。」
「不要緊。」湯川若有所思。「案發當晚,房客幾點使用浴室?根據剛才看到的筆記本內容,長澤幸大用過吧。」
「有甚麼問題嗎?」
「白天你說,所有房客都一直跟你們在一起,不可能有他殺嫌疑。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嘛。」
「我是這麼說過……」
「房客洗澡時你總不能偷看吧?對方也有可能從浴室窗戶爬出去呀。」
「等一下!」
「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但我只想瞭解正確資訊。」
藤村仰望著天花板搖搖頭。
「抱歉,湯川。讓你特地大老遠跑一趟,真的很過意不去。我鄭重向你道歉,麻煩你忘了這件事吧。」
湯川一臉困惑,眨了眨眼。「甚麼意思?」
「我大概是昏了頭。仔細想想,那根本不是甚麼密室,跟你談過之後,我才漸漸發現是自己誤會了。所以,你也別再追究了。」
「意思是房裡的確有人?」
「應該是。抱歉,浪費你寶貴的時間。」藤村低頭致歉。
「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當然無所謂。」
「我能接受,一定是自己一時昏了頭。」
「是嗎?那我希望你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房客是幾點使用浴室的?」
一聽到湯川的問題,連藤村都覺得自己表情驟變。
「這些不需要再追究了吧?」
「這只是我個人有興趣。或者你另有不方便回答的隱情?」
藤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
「警方已經問過我很多次,所以我對當晚的事記得很清楚。在確認原口先生的房間上鎖之後,首先是我小舅子去洗澡,了不起只用了浴室十分鐘吧。緊接著是長澤父子,印象中他們倆洗了將近半小時,一直聽到浴室裡傳出聲音。至於我和久仁子,有客人的當晚我們不使用浴室,只會在早上沖澡。此外,讓你參考一下,從這裡到原口先生摔落山谷的現場往返要花二十分鐘。這樣你滿意了嗎?」
湯川用指尖似乎在空中寫些甚麼。
「你說的這些沒錯吧?」
「錯不了,我也向警方說了相同的事。」
「好的。那麼,我要來好好泡個澡啦。」說完之後,湯川便朝走廊前方邁步。
5
隔天早上,湯川默默吃完備妥的早餐,九點做好出發的準備便來到大廳。藤村雖說不收費,湯川卻笑著掏出了皮夾。
「好久沒這麼悠閒,還讓你招待一頓美味大餐,我可是心滿意足掏錢,希望你收下。當然,是以一般公定價。」
藤村聳聳肩。他從學生時代就知道這人有多固執。
和來時一樣,藤村開休旅車送湯川到車站。
「這次真的很抱歉。」在湯川下車前,藤村這麼說道。
「不用道歉啊,過陣子再讓我過來住吧。」
「隨時歡迎。」
湯川下車,走向車站。藤村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才發動車子。
就在當晚。
藤村夫妻吃晚餐時,祐介來電。
「有個湯川先生昨天在你們那裡住宿吧!」祐介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
「你怎麼知道?」
「那個湯川先生今天來我們事務所。起先我嚇了一大跳,帝都大學的老師找我有甚麼事,後來聽他說是姊夫的同學,我才瞭解狀況。」
「那傢伙跑去找你呀?」
「應該是他想知道美術館的事啦,所以找我說明一下。我解釋得亂七八糟,但他好像還聽得懂,真不愧是物理學老師。」
「他還說了甚麼?」
「沒說甚麼啊,就鼓勵我繼續加油。」
「這樣啊!」
「他說過一陣子還會去找你。到時候可以告訴我一聲嗎,我想再跟他談談。」
「好,一定跟你聯絡。」
藤村掛斷電話後,對一旁不安的久仁子重述了剛才與祐介的對話。他想,就算一時含糊帶過,久仁子遲早也會知道。
「湯川先生為甚麼去找祐介?」她的表情又更陰鬱了。
「大概是因為等電車時太無聊了吧,祐介也表示沒談甚麼。」
「是哦!」久仁子點點頭,但臉上的悶悶不樂絲毫未減。
吃過飯後,正在收拾的久仁子明顯變得沉默,似乎若有所思,不時停下手邊的動作。藤村雖察覺妻子的異狀,卻也裝作沒看見。
整理過後,他從櫃子裡拿出威士忌酒瓶。
「要不要來杯睡前酒?」他刻意以開朗的語氣問道。
「嗯……,今天不喝了。」久仁子輕輕搖頭。
「真難得,妳不是老說沒喝酒就睡不好嗎?」
「今天特別累,大概一倒下就睡著了。你慢慢喝吧。」
「好,那妳先睡吧。」
「晚安。」
久仁子走出大廳後,藤村從廚房拿了酒杯和冰塊,調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小酌。他搖晃酒杯,響起一陣喀啦喀啦的冰塊撞擊聲,這讓藤村的心思瞬間回到了三年前,也就是他初識久仁子的那一刻。
她在那個俱樂部並非特別顯眼,藤村與她交談時覺得她雖對應得體,但似乎不擅於主動炒熱氣氛。相對地,對於一些無法融入的客人卻會特別關照。原本除了招待客戶從不涉足這類場所的藤村,之所以私下前往也是因為她。
兩人在俱樂部之外的地方碰面,感情也急速加溫,發生了三次親密關係後,藤村向她求婚。
當初,藤村心想不可能被拒,沒想到久仁子的答覆卻不如預期,她的理由聽起來完全不像出自於這年頭的年輕女孩口中。
她說,門不當戶不對。
「求婚的事呢,不能對我這種女人說喔。我和藤村先生的身分太懸殊,我只希望維持現狀,偶爾見見面就好。」
此時,她第一次講到自己的際遇。先前她只是輕描淡寫地提過「生長在一個平凡家庭,父母最近相繼雙亡。」
當然,藤村無法接受她的回絕。生長環境根本無需計較,再說,他也強調人生來就沒有所謂的身分差異。
然而,久仁子的意志堅決,甚至還說萬一結婚會造成藤村不幸。
最後改變她心意的,是藤村的一項提議──「跟我一起離開東京,到山上經營民宿!」先前對於婚事毫無興趣的她,終於首次表達「聽起來真棒」的意願。
於是,藤村無視周遭人的反對,開始經營民宿。他本身一直以來就喜愛戶外運動,也累積了不少人脈,整個計劃進展得很順利。
最初對婚事態度躊躇的久仁子,到此總算點了頭。在深山裡生活了近兩年,她從來沒有半句怨言,還說希望一輩子都住在這裡。
藤村心想,把祐介找來也是正確的決定。祐介很崇拜藤村,把他當作親哥哥,每次幾杯黃湯下肚後,動不動就說,「姊夫是我恩人,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一切明明那麼順遂的──藤村將酒杯放在桌上,融化的冰塊咔啷一聲,輕敲著杯壁。
6
當藤村接到湯川的來電時,正好在附近拔草。一看到來電顯示,瞬間有股不祥的預感從胸口掠過。
今晚方便讓我過來一趟嗎?湯川問道。
「可以啊,不過,有甚麼事?」
「有個東西想讓你看看。」
「甚麼東西?」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電話裡不方便說明。」
「這麼一說更讓人好奇了。乾脆我去找你,這樣總可以吧。」
「不,倒不需要。我過去你那邊,否則就沒意義了。」
「究竟是甚麼意思?」
「不都說了百聞不如一見嗎!我七點左右會到,該說的說完馬上離開,不用費心張羅晚餐,也不必開車到車站接送。待會兒見!」
等等,藤村還來不及說,彼端就掛斷了電話。
跟湯川通過電話後,藤村甚麼事都做不了。他在大廳瞪著時鐘,原本打算整理一些收據,卻始終無法專心。
七點剛過五分,外頭就傳來汽車引擎聲。藤村往外一看,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身穿大衣的湯川下車,計程車則在原地熄火,看來他要司機等候。
「不好意思,臨時跑來。」湯川說道。
「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想甚麼?」
「是嗎?我還以為你猜到了呢!」
「甚麼意思?」
「嗯,進去裡面再說。」湯川往玄關走去。
兩人進入大廳後,藤村泡了咖啡。
「你太太呢?」湯川問他。
「出去了,九點以前不會回來吧。」
其實,藤村並沒有把湯川要來的事告訴久仁子,只是找藉口刻意不讓兩人打照面。
「這樣啊……,可以借個洗手間嗎?」
「請便。」
藤村倒了兩杯咖啡,端到桌上。這時,放在吧檯上的手機響起,他一看來電顯示,竟然是湯川。
「是我。」
「我知道呀。你在廁所裡幹甚麼?」
「我不在廁所。你進來上次那個房間。」
「甚麼?」
「我在這裡等你。」湯川說完就掛斷電話。
藤村走出大廳,納悶地經過走廊,走到最裡面的那間客房敲門,卻無人應答。他扭動門把,發現門沒上鎖,只扣上了門鏈鎖。
他心頭一驚,這情況與當時一模一樣。
湯川!他對著房間裡喊,卻沒聽見回答。
藤村驚訝地轉身走到玄關,拿起手電筒往外衝,快步繞到建築物後方。
他用手電筒照著窗戶,月牙鎖是扣上的,表示確實上了鎖。
「當時也是這個狀況嗎?」背後響起一個聲音。
藤村回頭,只見湯川露出氣定神閒的笑容站在後面。
「你是怎麼出來的?」
「只是略施小技。不過,在我說明之前,想聽聽你的說法,也就是你的真心話。」
「你是在指摘我說謊嗎?」
「或許你沒說謊,但有事瞞著我吧!」
藤村直搖頭。
「聽不懂你在說甚麼?」
湯川聽了稍稍皺眉,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沒辦法,那就說說我的推理吧。有甚麼想反駁的,等我先把話說完。」
「好啊,那就說來聽聽。」
「我先指出一點,那就是你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牽強。那個現場一般看來根本不會想到密室,你卻一再強調密室的可能性,試圖要我提出推理。的確,人類的直覺不可小覷。房間從內側上鎖時,卻感覺不出裡面有人,對你來說的確怪怪的,不過這又不會影響到任何人。我不認為這種小問題會讓你把老朋友特地找來。然而,你卻相當堅持,這是為甚麼呢?我仔細想過,說不定你握有確實的證據,能證明當時的房間確實為密室,只是礙於某種原因,沒辦法把那項證據說出來。我有沒有說錯?」
冷不防被這麼一問,藤村倉皇失措,只得先乾咳幾聲企圖開口,咽喉乾得不得了。
「我的解釋待會兒再說,你先繼續。」
湯川點點頭,接著開口:
「不知道你是根據甚麼認定那是密室,總之,我直接思考其中的手法。只不過接下來又發現你另一項無法理解的行為,就是你表面上希望我解開密室之謎,一方面又隱瞞案情。於是我靈光一閃,瞭解此案另有隱情,大概不是單純的自殺或意外,換句話說,是一起謀殺案。你也同樣發現了,卻不能照實告訴警方。至於原因,我大概猜到了,但不想講出來。」
「都已經說得這麼白了,也不需要客氣了吧。」藤村說道。「其實你想說的是,『我不想供出兇手就是自己人』吧。」
「我認為這是最合理的答案。」湯川繼續說,「原口先生是被祐介殺死的。」
7
「怎麼突然有這種天馬行空的結論啊!」藤村的聲音微微顫抖。
「是嗎?至少你心裡也這麼想。」
「難道你還會讀心術?」
「若非這樣就無法解釋你的舉動。你基於某種理由懷疑兇手可能是祐介,但問題來了,因為你最清楚他有不在場證明。他抵達時,原口先生的房間已經呈現密室狀態,況且,祐介除了接下來洗澡的十分鐘,其餘時間都和其他人在一起。警方也相信他的證詞,因此研判沒有他殺可能,但你這個最關鍵的人卻感到納悶,所以才會找我商量。只不過你誤判情勢,認為只要解開物理上的手法,並不需要告訴我詳細案情,沒想到我向你太太問東問西,還追問到祐介身上,於是你慌了,便改口說不需要解開密室之謎。因為你認為繼續追查下去,我可能會揭穿一切。」
藤村自覺心跳加速。
「那麼,我應該提過第二次去查看時,覺得房間裡有人吧,這又怎麼解釋?」
「那是你捏造出來的。目的是留下伏筆,也就是即使我拆穿密室手法,到時候也能排除他殺的可能。對吧!」
藤村凝視湯川端正的五官。這位身為物理學家的老友,此刻冷靜得令人憤怒。
「我知道你的想像力很豐富,那麼,謎底可以揭曉嗎?別再賣關子了。」
「目前的推理你都無異議嗎?」
「多到我不知道該怎麼整理,反正先聽你把話全部說完吧。」
那好吧,湯川說著,走到窗邊。
「案發當天,原口先生進入房間以後就從窗戶爬出去,可能跟別人約好了吧。至於為甚麼從窗戶溜出去,可能是對方的指示,只要別被其他人發現就行了。碰面地點,我猜就是那處墜落現場吧。目前還不清楚兇手是先行埋伏或跟蹤在後,總之,趁原口先生疏忽時,從背後將他推落,這應該不困難。」
「等一下!你是說,兇手……」藤村嚥下口水後繼續說:「祐介來這裡之前就已經殺了原口先生?」
「只有這樣才說得通。接著,他來到這裡,從窗戶潛入房間,上了門鎖,扣好門鏈,最後耍個小花招,再從窗戶溜出來。」
「耍個小花招?」
「沒甚麼大不了,只是把事先準備的照片貼在月牙鎖上面。」
「照片?」
「月牙鎖看起來是扣上的,其實那只是照片。」
「胡扯吧。」藤村拿起手電筒照向窗戶的月牙鎖。光線移動下,月牙鎖的影子也跟著晃動。「這哪是照片。」
「不然你可以開窗確認一下啊。」
「說這些有甚麼用,明明就上了鎖……」藤村在說話的同時,一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窗戶往橫向移動,輕鬆打開了。他啞然失聲,再次用手電筒照著月牙鎖,看上去依舊保持上鎖狀態。
這是怎麼回事,話還沒說出口,他就發現眼前的真相。
是一張照片。他始終認為是實體的月牙鎖,其實是一張比實物略大一點的照片。只不過,和一般照片不同。
「這是全像照片。」湯川說明。「以3D來記錄影像,也就是立體照片。你沒看過嗎?」
藤村拆下照片,就著手電筒的光線轉動各個角度,影像根據受光的角度出現明暗、色彩的不同變化。
「這種東西是從哪裡……」
「我今天在學校實驗室做的。全像術有很多種類,這張照片用的是李普曼全像的手法。一般全像照片得在雷射光下才能呈現,但以這種方式製成的照片,即使在手電筒的光線下也能看出鮮明的立體圖像。」
「你是說,祐介也做了相同的東西?」
「他要製作應該輕而易舉,因為設備齊全呀!」
「甚麼意思?」
「你跟我提過美術館的事吧。當時你說,展示品項的數量在國內首屈一指,空間卻不到一般美術館的三分之一,而且保全系統做得滴水不漏。當時,我聽你這麼說,就在猜會不會採用全像術。以全像術展示珍貴藝術品的方式,近來廣受矚目。既然是照片就不需占空間,也不必擔心失竊;看起來與實物並無二致,遊客也不會不滿,可說是百利而無一害。所以我去找了祐介,詢問詳細狀況,他也很親切告訴我,感覺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呢。只是我猜他做夢也沒想到,我是為了解開密室之謎。一想到這裡,確實讓我滿心痛的。」
藤村再次端詳手邊的全像照片,就算已知道是照片,仍不免產生錯覺,覺得那就是月牙鎖。
「為了更鮮明呈現,必須配合幾項條件,重點是不能有多餘的光線,最理想的環境就是在漆黑中使用手電筒照明。此外,光線照射的角度也很重要,所以當時才由祐介拿著手電筒。」
「原來是這樣啊……」
「至於窗戶打不開,我推測應該是以棍棒之類的東西卡住窗框軌道吧,這麼一來,密室機關就完成了。」
「不過,後來窗戶可以打開呀,這又是……」藤村說到一半,自己發現了答案。「就是祐介洗澡的那十分鐘啊!」
「從浴室的窗戶爬出去,取下卡在窗框上的棍子,收回全像照片,這一連串動作在十分鐘之內即可完成。不過,這麼一來就沒有時間泡澡,只能簡單淋浴。」
「你怎麼知道這些細節?」
「當晚住宿的長澤幸大小弟弟在筆記本上寫了,泡澡時水裡起了好多細細的泡泡,很舒服。通常水分裡含有空氣,而且水溫越低,水中空氣含量就越多。這個季節的水溫低,照理應含有大量空氣,水在加熱下就會讓其中的空氣化為氣泡冒出來,這就是所謂的過飽和狀態。洗澡時身上會沾滿細細的氣泡,正因為先前好不容易溶在水裡的空氣受到刺激一口氣衝出來。我起初看到筆記本上的留言沒甚麼特別感覺,但之後聽了你的說明才發現有異。如果祐介已經在長澤幸大之前泡過澡,水裡的空氣就不會持續在過飽和狀態,也不該出現這麼多氣泡。」
藤村聽著湯川平靜敘述,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抹自嘲的微笑。藤村徹底瞭解,找這個人來,僅為了讓他解開密室之謎,真是大錯特錯。
「有甚麼要反駁?」湯川問他。
藤村搖搖頭。就連這個小動作都讓他身心同時沉重不堪。
「我認輸了。你的推論太完美,沒想到你能釐清到這種地步。」
「我先聲明,我可沒有任何證據,所以你也可以把這些當作幻想,不予理會。」
「不,我看事實大概就如同你的推理。我相信你,我也會勸他們倆自首。」
「他們倆……,是你太太和祐介嗎?」
藤村點點頭。
「我無意間聽到他們在電話中商量。話雖如此,其實我真正聽到的也只是久仁子說『怎麼辦,原口要來了』,但光是這句話,我就大略猜到了幾成。原口是久仁子以前的客人,我當然知道他來準沒好事。」
「以前的客人,指的是上野小酒館的客人嗎?」
「不是。久仁子年輕時曾經被幾個男人包養,講白了就是賣身。她年紀輕輕無依無靠,還得養活小弟,很容易理解她沒甚麼選擇。我剛說的客人,指的就是那段時期的恩客。久仁子並不曉得我知道這些事。」
「你又怎麼知道的?」
「無論哪裡都有一些雞婆的好事者。這些事都是久仁子以前在酒店的同事偷偷告訴我的。對方還跟我說,有幾個男人死纏著久仁子。」
「難不成你拋棄上班族生活、離開東京是為了……」
「久仁子怕連累我,對我的求婚始終沒點頭。我才想到離開東京應該可以讓她放心,哦,只不過經營民宿也是我長久以來的夢想。」
湯川表情凝重,低下了頭。
「當我發現原口失蹤了以後,直覺認為他們倆把他殺了。原先也想告訴警方,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希望他們能自首,況且,我心裡還有一部份認為兩人可能是清白的。」
「就是這個密室。」
「是的。支持祐介不在場證明的就是密室,而且我本身還是證人。老實說,我苦惱許久,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個事實。但現在清楚多了,沒有任何疑慮,兇手就是他們倆。」
「他們為甚麼這麼做?」
「我猜大概是久仁子被原口威脅吧。多半是以恐嚇揭發她的過去勒索金錢,我也說過原口欠了一大筆錢,說不定久仁子之前已經被他勒索過許多次。」
湯川難過地皺眉。
「聽起來不無可能,也能理解這樣的殺人動機。」
「即使如此,也不能殺人呀。」藤村斬釘截鐵地說:「我會這樣告訴他們,也打算跟他們說,我會耐心等他們服完刑期。」
湯川緊閉著嘴,收起下巴,看了看手錶。
「我該走啦。」
「是嗎……」
兩人走到計程車前,湯川鑽進後座,隔著車窗抬頭看看藤村。
「我還會再來,下次找草薙一起。」
「兩個大男人啊?真無趣。」
「草薙有個下屬,是個倔強的女警,我也問問她好了。」
「那就令人期待啦。」
走囉。湯川說完後,搖上了車窗。
藤村目送計程車離去,直到車尾燈消失在黑夜中,他才返回屋裡。
他走到廚房,從架上拿了一瓶紅酒,這是久仁子最愛的牌子。他將一瓶酒和兩隻酒杯用托盤端到大廳。拿出開瓶刀,仔細拔起軟木塞,倒了一杯。
此時,外頭傳來汽車引擎聲,是開著休旅車的久仁子回來了。
藤村又倒了另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