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8】
關欣脫掉無菌服,換上一襲洋裝,走出了開刀房,搭乘電梯來到醫院底層。她看了看手錶,走出大門,蘇怡華的汽車已經搖下了車窗,在門口等她了。
關欣坐進駕駛座側方的位置,汽車緩緩開出了院區。正好是下班時間,夕陽映得地面上紅塵萬丈。整個台北市車水馬龍,交通走走停停。
「到哪裡去?」關欣問。
蘇怡華笑了笑,不說什麼。過了一會,問關欣:
「後來病人家屬還有沒有來找你的麻煩?」
「還好,」關欣搖了搖頭,「提到那天,真是謝謝你。」
「那沒什麼,」蘇怡華淡淡地說,「你那件事,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徐院長找賴主任送兩百萬來,要我向家屬認錯,他還暗示,如果可以的話,他會想辦法支付其餘的賠償金。」
「你接受了?」
「我又沒有錯。你說我怎麼可能接受?再說,他那些錢不曉得從哪裡弄來的,誰敢要?」
「那怎麼辦?」
「我愈想愈不甘心,跑去找朱慧瑛的媽媽談。」
「你自己跑去找家屬談,沒有其它人的支持?」蘇怡華邊笑邊搖頭,「這未免太瘋狂了吧?」
「我只是勸她接受病理解剖,把事情搞清楚,沒有別的目的。」
「那只是你自己想搞清楚。」蘇怡華不以為然地說,「如果家屬要的是錢,你怎麼說都沒有用。」
「說的也是,」欣關露出疑惑的表情,過了一會,她說,「可是,後來朱慧瑛的媽媽竟打電話給我,她同意接受解剖。」
「這沒有道理。」蘇怡華皺了皺眉頭,「如果他們想要的是錢,在談判沒有破裂之前,為什麼要接受病理解剖?」
「我也不知道。」
「什麼時候病理解剖?」
「預定明天早上。」
蘇怡華手指頭在方向盤上推敲,憂慮地說:
「現在他們願意解剖,表示還有比錢更重要的事,事情恐怕不太妙,我想,他們很可能想尋求法律訴訟,置醫師於死地。」
「反正總得有人負責。如果是我錯,我就去坐牢。」關欣說,「坐牢一樣也是在看守所裡面當醫生。」
「你這樣做,徐凱元豈不跳腳。」
「他無緣無故要我向家屬認錯,有沒有想過我會不會跳腳?」
他們的汽車停在松江路上的路邊停車場。
「到了。」
「到底去哪裡?」關欣好奇地問。
「馬上你就知道了。」
他們走出汽車,蘇怡華帶著關欣穿越松江路地下道。地下道的燈光微暗,沿著道路,照著一格一格的相命攤、挽面的地攤、水果供品攤以及林林總總擺在地上批發的家用百貨,不曉怎地,透著一股蒼涼的氣息。
走出地下道,立刻圍過來許多兜售清香以及供品的小販。
關欣看著眼前香煙裊裊的行天宮,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問蘇怡華:
「啊?你要去行天宮拜拜?」
蘇怡華沒有說什麼,停下來跟小販買了一束清香、簡單的供品。
「你真的要帶我去行天宮拜拜?」關欣又問了一次。
蘇怡華一臉窘困的表情,急忙表示:
「如果你不喜歡的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關欣笑著看蘇怡華,「你真的覺得我必須來拜拜?」
「其實是我自己想走一趟,」蘇怡華吞吞吐吐地說,「上上個禮拜,我有個病人在開刀房裡面CPR(心肺復甦急救),當時,我什麼都做了,電擊器也用了三次,感覺這個病人大概救不回來了。很奇怪,那一剎那,腦海中忽然閃過從前小時候,媽媽帶我去行天宮燒香的畫面,我當時在內心就開始祈禱──」
「你是醫師,病人完全信賴你,把生命交到你的手上──」
「可是當時我什麼都做了。祈禱完後,我心裡想,再試最後一次吧。其實最後一次和前幾次其實也沒有兩樣──」
關欣沒有回答,只是笑著。
「病人心跳竟然恢復了。今天我到病房去,看到他們全家在幸福地吃著水果的樣子,忽然想起來這件事。所以──」
「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相信這個?」
「我也不知道,」蘇怡華淡淡地說,「你會不會覺得,常常你搞不清楚,為什麼到最後這些人死了?而那些人活了?儘管大家對你期望深重,儘管你每次都竭盡全力,可是最後發現,往往你能控制的部分很有限──」
他們穿越側門,並肩走在正殿前方的觀音石路面。黃昏的餘暉在他們身後悄悄地變換著色彩。
關欣望著高高聳立的寺廟屋瓦,若有所思地說:
「或許你說的有道理吧。」
參拜完畢,關欣把燃燒著輕煙的香束交給蘇怡華,問他:
「我看你口中念念有辭,到底在祈求什麼?」
蘇怡華接過香束,連同他自己的,一併插到香爐之中。
「我在為你祈福,」他回過頭來慢條斯理地說,「我總覺得你好像過得不太開心,我希望你活得很好──」
「你先是說我倒霉,」關欣笑了笑,「現在又嫌我不開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怡華忙著分辯,「我一直覺得你應該是個海闊天空的人,可是好像一直有些什麼讓你放不開來,──」
「這個時代,有誰又真的活得很好呢?」關欣淡淡地問,「你呢?你覺得自己活得好嗎?」
「我倒沒想那麼多,」蘇怡華笑了笑,真摯地說,「我只是希望看到你像從前一樣,露出那種燦爛的笑容。」
關欣刻意避開了蘇怡華的目光。沉默持續了一會,她指著大殿前方的籤筒,興奮地說:
「我要抽籤。」
「抽籤?」蘇怡華抓抓頭,「剛才還在笑我迷信。」
「光是倒霉已經不得了了,還加上不開心,當然要問問神明,到底是什麼道理?」
蘇怡華跟著關欣,看她拿了一對擲筊,對著諸神明念念有辭,拜了又拜,擲了又擲。過了半天,終於抽出一支籤來。
蘇怡華陪著她走到服務處去換取籤詩。
一位老先生對照號碼,拿出了一張籤詩來。他托了托厚重的眼鏡,看了半天,終於抬起頭,對他們搖頭晃腦地說:
「離而又合,去而復返,凡事機兆已動,現有好音。」
關欣接過籤詩,蘇怡華也好奇地湊過頭來,搶著要看。
凡事須經主,求謀且待時,當年悲鏡破──
蘇怡華還沒念完,關欣早看完內容,急著把籤詩收起來。
「喂,」他抗議,「我還沒看完。」
「又不是給你看的。」
「看看有什麼關係?」
「你要看,自己不會去抽籤,又沒有人擋著你。」
關欣轉身走出服務處,蘇怡華立刻從後面追了上來。
「剛剛你問神明什麼事?」
關欣看著蘇怡華,她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
「剛剛那位老先生說離而又合什麼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笑著問。
「我怎麼知道?」關欣一臉頑皮的笑容,「我又沒有問這個。」
「那你到底問什麼?」
「喂,你這個人,」關欣作嗔怒狀。
「對不起,」蘇怡華在關欣面前倒退著走,他滿臉笑容,高舉雙手作求饒狀。
關欣沒有說什麼。在蘇怡華的背後,是裊裊的輕煙,滿桌的供品,虔誠的信徒,以及雕樑畫棟的寺廟建築。
忽然間,親切而溫暖的感覺像是一首珍愛的老歌,在不經意之中緩緩流動出來。對關欣而言,那種遙遠而熟悉的呼喚是這麼地生動,使人情不自禁要癡癡地駐足聆聽。
他們走出行天宮,天色已暗。路燈暗淡地照著行人,在紅磚道上拉出長長的光影。關欣回頭去看,寺廟的燈光已經有點遠了。
「不去吃晚餐嗎?」蘇怡華問。
「我想走走。」
不曉得為什麼,關欣很喜歡這樣安穩地走著,彷彿即使這樣無止無境地走下去,也覺得心甘情願似地。
夜風輕輕地吹拂著。他們沿著民權東路往前走,經過市立殯儀館。關欣看見裡面正進行著的喪禮,忽然勾起許多回憶。
「你知道?我曾經在這裡哭得好難過。」
「是你姊姊的事?」他問。
關欣沒有回答。有時候,回憶像是一長串相連的鞭炮,不能輕易點燃引信,否則便惹得到處砰砰碰碰,根本無法自制,直到煙霧瀰漫為止。
「怎麼了?」蘇怡華問。
關欣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她緩緩地抬起頭來。
「我們去看海好不好?我忽然很渴望聽到海浪的聲音。」
夏夜的星空下,蘇怡華和關欣坐在八里海邊的堤防上,不知喝了多少啤酒。一整個晚上,他們都在談著自己的故事。浪濤一波一波地拍打著岸邊,除了遠方閃爍的漁火以及背後濱海公路上偶爾急馳而過的汽車燈光外,周遭一片黑暗。
「從小我就很喜歡靜靜地坐著聽我姊姊彈鋼琴,印象中,她比我聰明,比我漂亮,走到哪裡人人都稱讚她。她生病以後,我忽然發現,原來我這一生不知不覺都以她為競爭的對象,我學琴、學醫,我好強的個性──,都只是為了證明一些我不明白的什麼。她過世了以後,我忽然覺得很空虛,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這個樣子──」
「你很好啊。」蘇怡華說。
「你不知道──」關欣搖搖頭,低下頭去。
「也許最近發生太多事情,你只是累了,」蘇怡華喝光了最後一口啤酒,側過臉來說,「明天還有許多事情,我送你回去,早一點休息。」
關欣搖搖頭。
「我想再坐一會兒。」
夜風吹得有些涼意。風夾著浪濤拍打岸邊的礁石,漲落之間,發出澎湃與細膩的聲響,亙古不息地交替著。
關欣記得第一次見到莊銘哲是姊姊剛開完手術時的事。他們才把姊姊送到加護病房去。關欣守候在開刀房外面,一看到莊銘哲,立刻著急地上前去問:
「莊醫師,請問我姊姊關愉手術的情況如何?」
莊銘哲拉下口罩,露出一個稜角分明的臉龐。
「你是六年級的學生?」他第一句話就問。
關欣才點頭完畢,他緊接著又問:
「我問你,左肺、右肺各有幾葉?」
「左二,右三葉。」
「很好,」他笑了笑,「你姊姊的腫瘤大約有五公分直徑,長在右肺上葉。你告訴我,右肺上葉各有哪些分枝?」
「Apical(肺尖葉)──」
「很好,然後呢?」
「──」關欣有點慌亂。雖然這些是醫學院曾經教過的課程,但她完全沒想到當場會被質詢。
「沒關係,」大概看出了她的窘境,莊銘哲笑了笑,「你姊姊的腫瘤位在肺尖葉與後葉支氣管附近,我已經把右肺上葉完全切除了,情況應該還算樂觀,」他拿起外勤護理站的紙筆,在紙上畫了簡單的說明圖,「就這樣,從現在開始,麻煩你替我向你的母親以及其它的家人解釋,好嗎?」
關欣輪到胸腔外科實習時,莊銘哲正好是指導她的主治醫師。那時候,他近四十歲,正好處在經驗以及體力的巔峰,對自己的技術充滿信心。
「沒有人像我一樣,能把每一條血管、組織剝離得比解剖圖譜還要漂亮。」莊銘哲會用止血鉗沾病人胸腔中的血在無菌中單上畫解剖圖,「這是肺動脈,這是支氣管,看到沒有?」他指著打開的胸腔,「是不是和教科書上畫的圖一模一樣?」
有一次,廣播系統正好播出約翰史特勞斯基的圓舞曲,他停下了手術,興致地邀請關欣,繞著手術台大跳華爾滋。
「關醫師,」跳到一半,莊銘哲忽然問,「你為什麼活著?」
「嗯?」
「每個人都為了一些理由活著,不管你自己喜不喜歡。」
關欣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莫名其妙。
「優雅,」他轉了一個花式,自顧地說,「每天有人慌慌張張地在這裡躺下,胸部被剖開,而我,就是為了他們而活著的。像這樣,睥睨地抬頭挺胸,優雅地在死神面前跳舞,懂嗎?」
護士小姐吃味地說:
「關醫師,莊醫師對你特別好喔。」
關欣只是笑了笑。
那時候,關愉的肺部的腫瘤復發,再度住到病房裡面去。莊銘哲把關愉分配給關欣照顧。胸腔外科的工作很繁重,他們的手術往往進行到很晚才結束。莊銘哲總是陪著關欣,特別去關愉的病房迴診。
關欣記得那天看完關愉,她的心情不好,走出病房,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莊銘哲遞給她手帕,對她說:
「你現在不可以哭,因為你已經是關愉的醫師了。沒有人會相信自己的醫師竟然哭哭啼啼的。」
和莊銘哲的親密關係,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他們一起去吃消夜,喝了一點酒,說是去散步,兜風,順便醒醒酒,卻不知不覺走進飯店裡去。
或許整天手術下來有點累,喝了幾杯啤酒之後有些醉意。可是硬要說是酒醉的緣故也不盡然。那天他們總共喝了三瓶罐裝啤酒,儘管走路有些飄飄然,可是心裡清清楚楚卻是不能否認的。
關欣記得他要脫下她的內衣之前,曾經說:
「你姊姊的病,不管怎樣,我會照顧她。這件事和她沒有關係──」
「這件事和她沒有關係──」關欣也重複著。
仔細想一想,除了走進飯店時有幾分膽怯外,從喝酒到上床擁抱、做愛,都那麼自然而然。事情變成這樣,雖然有點戲劇化,可是,那或許正是關欣自己所期待的吧。
「你是第一次吧?」要進入她的身體之前,莊銘哲猶豫了一下。
關欣不以為然,很想問:如果是處女,是不是就停下來,不再繼續了呢?可是她沒有說話。
那一次,莊銘哲給她相當溫柔的感覺,儘管隔天關欣站在莊銘哲旁邊進行手術時,都還覺得下體飽脹,塞滿了他的東西似地。
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就開始渴盼開刀的日子。一整天,他們可以並肩站在手術台上。儘管彼此交談溝通的機會很少,關欣卻仍感覺得到在他們之間有種說不出來的默契。她喜歡看著他乾淨俐落地開刀,特別是想起他說過,在死神面前跳著舞時,那種優雅的感覺。
手術結束前,總是實習醫師先下手術台整理切除組織,做標本處理。莊銘哲常常過來檢視病理標本,若無其事地在她耳邊說:
「我在Poison等你。」
Poison是家小小的PUB。離醫院約二十分鐘的車程。那個距離剛好,不至於太遠,又兼顧了隱密感的需求。
回想起來,他們約會的過程和方式幾乎是千篇一律。微醺地走入飯店,熱氣騰騰的沖洗,飢渴地接吻,赤裸地擁抱,撫摸,做愛,呻吟,在虛脫中沉沉睡去──然而,這一切都是如此地美好,令人無可抗拒地想要一試再試。
變成了這樣,恐怕連關欣自己都覺得無法想像。
可是,太多事突然發生了,快得叫人措手不及。
而那些被喚醒的感覺像是冒出地面的嫩芽,甚至你都還來不及辨認它們的品種,已經不停地吸吮著生命的養分,自顧成長茁壯了。
「會冷嗎?」蘇怡華的問話把關欣從過去的迷思中喚醒。
「還好。」關欣雙手交抱,身體蜷縮著。
蘇怡華脫掉身上的薄夾克,披在關欣身上。
關欣靜默地看著遠方的漁火。黑暗中,她感受到蘇怡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這樣的溫暖與安全的感覺,是不是就是她這幾年所一直期待的呢?
她想起那天早上蘇怡華從她的住處離開,她自己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留下來的字條,眼淚竟無法克制地往下直流。這些年來她為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堅強堡壘,竟如此地不堪一擊。那種忽然被空虛密不透氣地包圍的感覺,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說不上來為什麼。似乎是蘇怡華的溫柔,刺破了什麼,提醒她察覺到自己情感的放逐與孤獨。
「你記得嗎?」關欣問,「那次我去花蓮找你,你帶我去看海。」
蘇怡華笑了。怎麼會不記得呢?
「如果不是你,真不敢想像自己會變成怎麼樣?」
「那時候只覺得你好像不太開心,不希望被打攪,──」
「當時我姊姊病重,我自己又有一些事情,忽然覺得無止無境的生活再也過不下去──」關欣意味深遠地笑了笑,「很多事,連我自己也不太懂。不過,從花蓮回來以後,忽然覺得好多了,好像又有力量可以活下去。我一直很想跟你說謝謝,只是──」關欣欲言又止。
「什麼都不用多說。」蘇怡華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
風在暗夜裡呼呼地吹著。往事重現,歷歷在目,是那麼地真實,彷彿那些已經消逝的只是風而已。蘇怡華感觸良深地說:
「真想不到,我們已經認識十多年了──」
「十多年了──」關欣也歎息似地附和著。
「那天離開你家後,我常常想起過去我們之間的種種。想起第一次我們見面時的新詩接力,想起在石門的海邊,想起你送給我有32路公車背景的照片,以及那天你喝醉酒在雨夜的長巷裡唱著歌的樣子──」
不曉得為什麼,這些往事浪潮般地一波接著一波湧現。
關欣靜靜地聽著,輕輕地把頭靠上蘇怡華的肩膀。
蘇怡華想起生命中最青春美好的十多年已經擦身而過,忽然有種勇氣,不想再錯過什麼。他輕輕扶起關欣的臉,定定地望著她。
一輛沙石車沿著海岸公路急駛過來,發出叭叭的喇叭聲。車燈亮晃晃地映著關欣的臉龐。蘇怡華看見關欣那雙閃爍不定的大眼睛,搜尋什麼似地望著蘇怡華。
隨著沙石車揚長而去,所有光影迅速地隱沒在無邊無際天地之間。亙古不變的風鼓動著浪,像是夢幻無邊無際地拍打著現實的海岸。
蘇怡華試探地輕吻關欣的嘴唇。
黑暗中,他感受到關欣前所未有的回應。
激烈的擁抱,濕熱的舌頭,甚至是關欣在他耳畔喘息的聲音。
【19】
截至目前為止,朱慧瑛的病理解剖進行得還算順利。
除了張技術員,以及負責照相的劉先生以外,陪同病理科裘教授在解剖室內進行病理解剖的,還有關欣以及院長室黃秘書。張技術員和裘教授分別對立在屍體的左右側,其餘的人則站在他們的後方。他們清一色穿著全套解剖衣、無菌帽,配備口罩,並穿戴手套。一股淡淡的生腥氣味強烈地籠罩著解剖室裡,也許本行不是醫學的緣故,黃秘書看起來有些不太舒服,他皺著眉頭,不時地發問一些問題。
「於Y型切除之後,分離軟組織、打開腹腔。病人外觀看起來良好,唯在第二、三胸肋骨交界及左側第十肋骨外側上方有皮膚燒灼現象,推測可能由電擊器電擊導致。此外胸骨劍突位置發現皮下血腫,可能來自心肺按摩急救。」
解剖進行中,裘教授不斷地以聲控式的錄音機錄下現場的發現。張技術員則持著解剖刀,很熟練地繼續整理肌肉、各種組織,並且剪開腹膜,將腹腔以及內臟器官暴露出來。
「大體上,腹腔內所見器官位置大致正常,」裘教授把手伸進腹腔內探索了一會,又伸了出來,「腹腔內並無積水、發炎、血腫血塊等現象發現。」
張技術員拿著厚重的大剪,沿著兩側肋骨中線外緣一一剪開肋骨,並仔細地分離胸肋骨與胸縱膈、橫膈膜、肋膜連結的軟組織,游離前胸壁之後,底下的胸縱膈腔以及肋膜腔便顯露出來了。
「前胸壁大致完整,並無骨折現象。」裘教授接過游離的前胸壁端詳了一會兒。
張技術員則繼續熟練地清理胸縱膈腔內的血管、組織,很快地暴露出完整的心包膜。他左手持鑷子輕輕地夾起心包膜,右手持剪刀輕輕地剪開心包膜,露出了暗赭紅色的心臟,他發出了驚歎的聲音:
「嘖嘖嘖──」
「什麼事?」裘教授這一側看不見心包膜內的狀況,向前傾身過來。
張技術員調整了頭上的工作燈,對著裘教授說:
「你看。」
裘教授繞過來張技術員這側,站在他的身邊。關欣以及黃秘書也都好奇靠過來裘教授身後,踮起了腳跟,試圖看出一點端倪。
「嘖嘖嘖──」裘教授跟著發出驚歎的聲音,他轉身過來,「老劉,麻煩你拿把尺過來,順便照張像。」
拿著相機站在一旁顯得不甚熱心的劉先生這時總算有了事情,他急急忙忙去抽屜內拿來一把短尺以及凳子,跑回來擠進人群裡,嚷著:
「讓一下,照相囉。」
他們讓出位置,讓劉先生擺好凳子。他把短尺交給裘教授,爬上凳子上,拿著相機對焦。
「這是心包膜,看到沒有?」裘教授把尺擺在胸腔上,一手比劃著,「心臟,以及整個胸縱膈,都要拍進去。」
「就是這一帶,對不對?」劉先生也跟著比劃。
喀擦!照了一張相片。
「等一下,」裘教授拿著解剖用小鏟,伸進心包膜內把心臟輕輕地捧起。短尺刻意地擺在心臟旁邊,「這樣,再照一張。」
「怎麼樣?」似乎只有黃秘書看不出個所以然,他急著問,「到底發現了什麼?」
再度按下快門之後,劉先生從凳子上爬了下來。
他側過臉看著黃秘書,用著幾分神氣的表情說:
「這個心臟太大了,平常只有一個拳頭大,現在你看,差不多有三個拳頭那麼大。」
「為什麼會這樣?」黃秘書問。
「在右心室發現不正常的心室擴張,」裘教授手掐心臟,感覺心肌厚薄,「右心室肌肉並沒有肥厚現象,應屬於急性的右心室擴張。通常這是肺動脈壓力急劇增高,以致右心室無法將血液壓縮輸送出去的結果。」
「為什麼肺動脈壓力會急劇增高?」
「準備抽取血液細菌培養。」裘教授沒有時間回答黃秘書所有的疑問。
劉先生放下了相機,又跑去抽屜內找來二十西西的空針筒,拆開包裝交給裘教授。
裘教授把空針刺入右心房,緩緩地抽取心臟中的血液。看著抽取出來是粉紅色的泡沫,裘教授皺了皺眉頭。正準備拔出針筒時,他想起什麼似地,忽然停了下來。
「老劉,麻煩你幫我準備一桶水。」
「水?」劉先生一臉疑問,這不是常規做法。
「對,生理食鹽水,大約二、三千西西左右。」
過了一會,劉先生準備來一大盆生理食鹽水,裘教授接過那桶生理食鹽水。
「你拿著相機站到凳子上去,等我的口令,」裘教授又側過臉看著張技術員,「老張,現在注意,我要倒水進去。」
生理食鹽水被緩緩地倒入胸腔裡,等整個心臟都淹沒在水中時,裘教授旋轉接頭,從水中拔出了抽血針筒,只留下針頭還插在右心房上。奇異地,插在右心房上的針頭,不斷地從水底冒出泡泡,浮到水面上來。
「好,」裘教授高聲地喊著,「現在拍照。心臟、血管,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泡泡,都要拍進去。」
劉先生猛按快門,按了幾張之後才停了下來,不解地問:
「那些泡泡到底是什麼東西?」
「空氣。」
「心臟血管裡面怎麼會有空氣跑出來?」黃秘書更疑惑了。
病理解剖仍然繼續進行著。對黃秘書而言,他必須等待工作的空檔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可是對站在解剖台旁的關欣而言,這一場病理解剖幾乎已經結束了。
再明確不過的診斷浮上她的腦海。
空氣性肺動脈栓塞。
關欣閉上眼睛,她幾乎可以想像,當天在手術台上當子宮內視鏡手術進行時,那些混合在水裡面的空氣是如何進入了子宮內膜,被血管吸收,經由下腔靜脈,進入右心房,右心室,肺動脈。它們匯聚在肺部微血管,愈聚愈多,阻塞了血流,接著發生了代償性的右心室急性擴張,無可避免地導致了心臟衰竭。
那些空氣走進錯誤的地方,在眾人的錯愕之中奪走了朱慧瑛的生命。
從朱慧瑛的屍體推進解剖室之後,朱媽媽就一直坐在長椅上等待著。她的一生有過各種不同的等待,等待信件、等待親人手術、等待孩子回家──,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她甚至說不上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儘管鄧念瑋和朱慧雯的反對,朱媽媽仍然執意到底。她總覺得,為了某些她無法明白或說明的理由,朱慧瑛還需要她的陪伴。
相連著三個強化塑膠製成的座位,靜靜地坐著兩個等待的母親。相鄰的那個女人長得非常清秀,看起來比朱媽媽還要年輕。由於等待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兩位母親便隔著一個空座位交談了起來。
「你的親人也在裡面接受解剖?」朱媽媽問。
「我的孩子。」她點點頭。
「你的孩子多大年紀?」
「十四歲。」
朱媽媽很快知道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是得了血癌,才病發三個月就過世了。
「你為什麼要讓他去做病理解剖?」朱媽媽問她。
「因為他的病很特別,醫生說如果做了病理解剖,將來也許可以幫忙別的發生同樣問題的孩子。」
「可是,」朱媽媽問,「孩子死了,不能保留全屍,你會不會覺得很心痛?」
「我知道我的孩子一定很樂意這樣。」
「很樂意?」
「說來因緣很奇妙,也許你不會相信。」她淡淡地笑了笑,「幾個禮拜前,他剛做完化學治療,頭髮掉光了。他哭著問我,媽媽,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抱著他一直哭。後來,來了位尼姑,說是兒童癌症基金會的義工。那位比丘尼一來,脫下了她的毛線帽就問:怎麼回事?說也奇怪,我兒子一抬頭,還來不及說話,一看到她發亮的頭頂,立刻破涕為笑。有趣的是,不久他們班上又來了十幾個同學看他,聽說了比丘尼的故事,都哈哈大笑,一起發願,決定全班理成光頭陪他對抗病魔。」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照片,傳給朱媽媽。
「這是他們拍的照片。」
朱媽媽移動了一個位置,緊依著孩子的母親看那張照片。照片裡擠滿了十幾個光亮的頭顱,爭先恐後地對著鏡頭擠眉毛弄眼睛。朱媽媽看著照片,淺淺地,露出了難得的笑。
「可惜化學治療之後他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他生病的時候最掛念的就是今年全國美術比賽。為了能夠完成今年的參展作品,我們甚至把畫具都帶到病房來。可是他只能躺在病床上對著畫架感歎。那時候我很難過,為什麼是我的孩子?我好恨,他是那麼乖巧,那麼貼心的孩子,從來沒有對不起過誰,為什麼會是他?」
朱媽媽沉重地點著頭。
「有一天,比丘尼說要帶我們去見她的師父,也許師父會有一些辦法。我心想,也只能這樣了。請了救護車,和先生帶著孩子去見師父。師父見了孩子,只是輕輕地摸著他的頭,完了之後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趁願而來的菩薩,心願一旦完成就要離開的。我當時並不太瞭解師父的意思。奇怪的是,見過師父以後,一個禮拜左右,孩子精神變得極好,他把今年參展作品畫完了,還開開心心地一一和同學道別。連醫師都覺得奇怪。大概是一個多禮拜之後有一天,他跟我和他父親說要走了。跟我們說再見那天,我們還覺得莫名其妙,要他別胡思亂想。沒想到當夜他陷入昏迷,沒再醒過來了。」
朱媽媽發出了輕輕的喟歎,又看了一眼照片,把照片還給孩子的母親。
「孩子過世後,我去向師父道謝,順便聯絡誦經超度的事宜,忽然想起師父說過的話,心裡還是不明白,便問師父:他這麼可愛的孩子,生命這麼短暫,又得了那麼痛苦的病,如果他是趁願而來的菩薩,他到底是什麼心願呢?師父想了一下,告訴我他是用自己的苦痛向有緣眾生示現生命的無常相。」孩子的媽媽停了一下,「聽完師父開示,回想起孩子出生到他過世,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忽然徹底地覺悟了。原來生命是這麼地無常,又這麼地莊嚴,可是我們平時只會斤斤計較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好感謝這個孩子給了我那麼多美好時光,教導我認識生命。你看,這麼多年來,事情是這麼地明顯,而我卻懵懵懂懂,一點都不願去感受。」孩子的母親看著手中的照片,眼眶中閃動著晶瑩的淚光,「他們一個一個是不是好可愛?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根本分不清楚那一個是我真正的孩子。」
朱媽媽感受到一股悸動,坐過來孩子母親的身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孩子的母親輕輕地抹拭眼眶中的淚水,露出溫婉的笑容,她說:
「經過孩子的事情之後,我把工作也辭掉了,專心擔任這個醫院裡面兒童癌症基金會的義工。我心裡想,夠了,我從前賺的錢已經夠我活了,生命那麼無常,我為什麼不及時做一些該做的事,還要賺那麼多錢呢?」
「你在基金會都做些什麼事?」
「那位比丘尼就是基金會的義工啊,我心裡想,她們給了我的生命這麼多的堅強與美好,我也要用我的生命去給別人一些幫助。」
「我沒有你那麼偉大,」朱媽媽猶豫了一下,「醫生把我的孩子害死了,不肯承認。我送她做病理解剖,就是要弄清楚是非黑白。」
孩子的母親體諒地看著朱媽媽。
「我們做母親的把孩子養這麼大,不甘心總是難免。可是生死無常,有時候人要走了,別說醫生,連菩薩都無可奈何。」
朱媽媽沒說什麼,若有所思地點頭。
不久,解剖室的方向起了一陣騷動,吸引住她的注意。從解剖室門口,有部推車被推了出來。朱媽媽認出了推車旁的關欣醫師,連忙迎了上去。
「慧瑛。」她動手翻開覆蓋在她屍身上的油紙。
油紙翻開,露出朱慧瑛屍身的上半部。朱媽媽忽然感受到一陣噁心湧上心頭。她可以察覺到屍身內部已經被完全掏空,在頸項後方以及胸肩露著明顯的騎馬式縫線,使她看起來更像是縫上人皮的填充式娃娃。
朱媽媽還記得關醫師過來牽著她的手,彷彿聽見她說著:
「空氣跑進了她的心臟血管,我們沒能阻止。」
一個不留神,朱媽媽便昏厥了過去。
※※※
徐凱元坐在辦公室的靠背迴旋椅上。他拿著病理解剖報告,像隻打敗仗,垂頭喪氣的鬥雞,邊看邊皺眉頭。
黃秘書正翻閱著一本《醫療糾紛裁判選集》,翻到〈醫療過失之否定〉這一章,他忽然叫了起來。
「這裡有一個判例,也是個婦產科醫師,她的產婦突患羊水栓塞症,急救無效死亡,法院的看法是無治療不當,判決無罪。」
徐凱元抬起頭來。
「你聽聽這判例的評析,」黃秘書托了托他的眼鏡,興奮地又往下翻了一頁,「近代醫學雖已相當發達,但並非對一切之疾病,皆可以有效予以治療。今日仍有不少之疾病無法依近代醫學予以治療之情形。對於依近代醫學無法有效治療之疾病,即使事先予以妥善之檢查,仍不能予以防止或避免其不幸結果之發生,故其發生在法律上應視為不可抗力,此非醫師所能予以防止其發生。」
「空氣栓塞和羊水栓塞還是不太一樣。」徐凱元放下手中的病理報告。
「子宮內視鏡引起的空氣栓塞,目前有可靠的預防辦法嗎?」
「子宮內視鏡是很新的技術,」徐凱元搖了搖頭,「這種意外很少,更不用說有什麼確定的預防辦法。」
「所以儘管病理報告出來了,我們也不見得站不住腳啊。」
「法院會送醫療鑑定委員會鑒定,這必須視他們鑑定的結果而定。」
「醫療鑑定送來送去就這幾家醫學中心婦產部,誰和我們附設醫院沒有合作關係?除非他們真的存心想把你整垮──」
「好了,別再說下去了。」
「院長,我的意思是,今年婦產科年會輪到我們醫院主辦,要不要趁這個名義請各位主任吃飯,順便──」
「算了。我心意已定,不想再搞了。你去聯絡鄧念瑋,請律師寫和解書,他們要八百萬就八百萬,錢我會去想辦法。」
「我的意思不是不和解。只是,情勢還沒有到這麼悲觀的地步,」黃秘書說,「這不像院長向來做事的風格。」
「人在我的手上活生生地死了。你不是醫師,很難瞭解我的感受。」徐凱元歎了一口氣。
【20】
時候不早,外科全科討論會已經進入了尾聲,儘管有兩位外科主治醫師仍對最後這個病例的治療方式有些不同的堅持,可以看得出來坐在大教室最前方,拿著病歷翻來翻去的唐國泰主任已經有些不耐煩。禮拜五召開的全科討論會向來是外科的大事,每次洋洋灑灑總近百個穿著白色制服的醫師坐在大教室裡,從科主任、主治醫師、總醫師到實習、見習醫師都必須出席,所有的醫療問題通常都必須在這裡提出、討論並獲得解決,因此,相互質疑、或者指責的場面可以說屢見不鮮。對主治醫師而言,這幾乎是學術競爭上第一線的角力場。對住院、實習醫師來說,這個場合更可以說是揮之不去的夢魘。
「就這樣了。」唐國泰看了看手錶。
兩位主治醫師立刻識趣地坐下來,安靜了。
唐國泰看著主持會議的總住院醫師,總醫師也會意地搖頭回應,表示沒有其它的事。於是唐國泰沒說什麼,放下病歷,收起掛在臉上的老花眼鏡,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幾年來,這樣的不告而別似乎成了會議結束的宣告。大教室立刻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先別急著離開,今天只有兩件事,我很快會宣布完畢。」總醫師叫住大家,好不容易全科的人都聚在一起,他必須鎮壓騷動,趁全體人員還沒散去前,宣布一些行政事務。
「第一件事,奉主任命令,今年北區醫學會年會,如果沒有特別意見的話,由科內統一替大家報名,到時候理事長選舉委託書請大家交出來,唐主任說他會慎重地替大家作最好的選擇。為了感謝大家的合作,科內一律補助每位醫師一千元年費。」
「如果有人有意見呢?」有個住院醫師起鬨。
「有意見的人請向我登記,唐主任會親自接見,聽取您寶貴的意見。」
說完台下一陣哄堂大笑。總醫師彷彿對這個笑話很得意似地,露出了笑容。
「另外,提醒屬於本科教評會的諸位老師及委員:十一點鐘將在會議室召開今年的教師升等評議委員會,請務必出席。好,現在散會。」
一陣混亂中,陳寬慌慌張張地過來抓住蘇怡華的手。
「你有沒有看到邱慶成醫師?」
蘇怡華搖搖頭,昨天晚上到現在宿醉還有幾分殘餘。
「糟糕,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不知道打了多少電話,都聯絡不到人。call他也不回電。」
「你有沒有打到他家去問?」
「他太太不曉得他的行蹤。」
「會不會還在加護病房裡?」昨天陪著陳心愉去照X光的阮醫師回過頭來問。
「加護病房也說不知道。」
「他會不會出席等一下的教師升等評議會議?」蘇怡華著急地看了看錶,意識到事態嚴重。
「我本以為全科討論會會見到他,再和他確認一次。可是──現在麻煩大了。」陳寬看了看錶,又無奈地看了看蘇怡華,「看來我只能盡力再去找看看,這麼重要的事,他應該不會這麼迷糊才對──」
「加護病房,你好。」接電話是加護病房護理長的聲音,「請問是哪位找邱慶成醫師?喔,陳寬醫師。我現在看不到他。你有什麼事,要不要留言,萬一我見到他時可以幫忙傳話。是,開會。十一點鐘。好,我明白,沒問題。一見到他我立刻轉告。好,再見。」
在護理長背後的大白板記事欄上,潦草的字跡寫著:
我在值班室床上。除非天塌下來,或者陳心愉情況發生變化,請不要叫醒我。(六親不認)
邱慶成清晨5:30留
在這排字跡的後面清楚地記著:家裡找7:30am,電視台馬小姐找7:45am,外科陳寬醫師,尾隨在後面的油墨似乎被擦了又擦,最後變成×5代表打來五次。
「哎,他昨天也夠忙的了,」護理長對著護理站的另一個護士小姐歎了一口氣,「讓他再多睡一會兒。」
她拿起板擦,擦掉了白板上的×5,重新畫上了一個大大的×6。
※※※
會議室的大掛鐘指著十一點五分,唐國泰一走進來,看見了會議桌前的闕教授、李教授、蘇怡華,皺了皺眉頭。
「邱慶成呢?」他回過頭去喊主任辦公室的秘書小姐,「你再聯絡邱慶成看看?叫他馬上過來開會。」
「報告主任,」秘書小姐表示,「剛剛已經call他好幾次都沒有回電。」
「你不會打電話到處去追?」
「家裡、病房、門診、開刀房、加護病房,到處都問了,」秘書小姐沒好氣地說,「請示主任,還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去追?」
「你是秘書,我是主任,找人是你的工作。你問我,我問誰?」唐國泰沒耐性地揮了揮手,示意她離開,「我不管你想什麼辦法,會議結束前把邱慶成給我找來。」看著秘書小姐離去,唐國泰轉身走回會議室,不停地搖著頭,「唉,什麼時代嘛,一個秘書這樣硬嘴硬舌。」
唐國泰仍皺著眉頭,走到會議桌前,又抬頭看了看大掛鐘。
「五位委員出席四位了,」他坐了下來,「不管邱慶成了,隨便他愛來不來,我們的會議就開始吧。」
唐國泰緩緩地拿起桌面上的資料袋,看了看諸位委員。
「依照慣例,這個會議的結果將呈送醫學院教評會。本會議只呈送結果,不會留下任何會議記錄,所以有什麼意見大家可以儘管發表──」他從袋子裡面抽出一疊資料,又皺了一下眉頭,「看來今年提出申請的只有陳寬。」
「我們是要就申請書逐頁審核,或者是直接表決?」闕教授看著手中資料,抬起頭來問。
本來唐國泰要回答,被蘇怡華打斷。
「我這幾天看了一下陳醫師提的升等論文,刊登在全世界外科排名前七分之一的醫學期刊上,從內容看滿有創意的。我們是不是先討論一下,之後再決定是否通過提出他的升等?」
「唉,這個陳寬,刀都不會開,提什麼升等?他開一台盲腸炎的時間我三台肝癌都開下來了。」唐國泰露出一臉不悅的表情,「他跟他的老子一樣,根本不是外科的料,全靠一張嘴巴。只會作研究、作秀有什麼用?我要不是怕人家說我這個主任獨裁,連升等申請都不讓他提,免得浪費大家的時間。」
「這五年來,陳寬一共發表了二十八篇論文,其中第一作者就有八篇之多,加成分數早超過了副教授升等所需要的總分,作這些研究很不容易,花費的心血也很多。再說,他在教學方面又曾被實習醫師選為優良教師。實在沒有道理不通過他的申請。」蘇怡華補充。
「那種上課會巴結學生,考試又會放水的老師,誰比得上?」唐國泰沒好氣地說著。他側過臉,示意李教授,「你的意見呢?」
李教授翻著陳寬的申請資料,慢條斯理地問:
「陳醫師是第一次提副教授升等嗎?」
唐國泰想了一下,被蘇怡華搶先。
「第一次。」
「嗯,」李教授想了一下,「如果第一次申請就通過,未免太順利了吧?」
「升等應該考量的是資歷和成績吧?你看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就有二十八歲的教授。」蘇怡華表示。
「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我的副教授升等是提了三次之後才通過的。」李教授表示。
「年輕人升等那麼快,一下子就升到教授了,以後我還叫得動誰做事?」唐國泰若有感觸地附和著。沉寂了一會兒,他望著闕教授,「怎麼了,闕教授,你今天好像都沒有意見?」
闕教授硬從思緒中被拉回來。他看了看唐國泰,又環顧李教授、蘇怡華。
「我在想,從前我們教評會有五個人開會,因此表決很少出現問題。今天情況特殊,萬一出現二比二的情況,不知道應該如何裁決?」
「不會吧?陳寬程度那麼差,我連申請都不想讓他提出來。你說二比二?不可能,」唐國泰目光逼視著闕教授,「真的搞到二比二,結果就由我裁決。不服氣的人大可來搶我主任這個位置。我可把話說在前頭,今天要是無法把陳寬逼掉,我這個主任不要幹了。」
一時之間,會議室一片沉靜。只看見秘書小姐打開會議室大門,探頭進來。
「對不起,主任。我有沒有妨礙到你們開會?」
「邱慶成找到了嗎?」唐國泰問。
秘書小姐走到唐國泰身旁,對著他耳語。只見唐國泰臉色脹得通紅,愈聽情緒愈激昂。等秘書小姐離開之後,他猛拍桌子。
「邱慶成什麼東西!」
「什麼事?」李教授問。
「邱慶成這個混帳,偷偷摸摸把總統的女兒搞得進了加護病房,又插了管子靠呼吸器維持,現在可好,總統再過十分鐘就到了。」唐國泰不耐煩地說,「好了,陳寬的事就討論到這裡,如果沒有別的意見,我們進行表決。」
「今天時間很匆促,況且邱副主任也沒到場。升等茲事體大,我們是不是改天再開一次會,另行討論?」蘇怡華問。
「再開十次會陳寬還是陳寬,會變成孫悟空嗎?我可沒有那種美國時間,」唐國泰看了看錶,「好了,現在舉手,我看看,覺得陳寬那種水準可以通過的舉手。」
蘇怡華緩緩地舉起了他的手。
「就蘇怡華這一票,還有沒有?」唐國泰問。
蘇怡華幾乎是睜大眼睛盯著闕教授看,直到唐國泰問:
「反對的呢?」
蘇怡華終於看到闕教授舉起了手。
「好吧,三比一。」唐國泰收拾桌面上的資料,「就這樣了。」
他站了起來,如同每一次他主持會議的結束一樣,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
陳庭在他私人的門診接過闕教授打來的電話時,他才看到八十幾號,後面還有二十幾個病人沒看完。
「陳庭,你的心血白費了。邱慶成根本沒有出現。三比一,你不要怪我,我有自己的苦衷。」闕教授幾乎是對著話筒嚷著,「我早說過邱慶成是唐國泰的人馬,靠不住,你不相信。他拿了你的好處,還來這一套。你看,現在剩下個不知死活的蘇怡華,差點連我都拖下水了。」
陳庭心裡一沉,可是仍然裝出虛心的樣子,在電話中連賠不是。
「唐國泰故意在會議上演雙簧,大罵邱慶成混帳。唉,這傢伙奸詐得很,一輩子都在玩這種把戲,你搞不過他的。」
掛上電話,陳庭坐在診療桌前,面對著桌上的電腦發愣。他想起自己應該是在醫學中心裡面前呼後擁的,可是卻被唐國泰擠到這個角落。他忽然有些自憐自艾,感歎自己的一生大部分的歲月都在這方小小的診療桌前度過。一時之間,他彷彿看見了唐國泰那一臉猙獰又得意的笑容。
「不看了。」陳庭從椅子上站起來。
「可是,」門診護士小姐訝異地問,「還有二十多個病人已經掛號了。」
陳庭沒說什麼,沉默地往外走。才走出診療室,就聽見診療室的護士小姐叫住他。
「院長,電話,是陳寬醫師打來的,你要不要接?」
陳庭看了護士小姐一眼,走回診療室,從她手上接過話筒。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多說,我這輩子也許對付不了唐國泰,可是邱慶成別以為我也拿他沒有辦法。」陳庭臉色愈來愈不對勁,他的呼吸加快,聲音愈來愈大,「你替我傳話給邱慶成,就算傾家蕩產,我也會要他好看!」
陳庭幾乎是在咆哮聲中摔掉了電話。睜大眼睛的護士小姐從來沒有見過院長這麼激動。診療室內一片寂靜,另在等候室外有幾個病人探頭過來,好奇地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21】
總統的車隊剛駛進醫院地下三樓,遠遠地就看見王世堅以及兩位頭戴耳機,身著西裝的安全人員鵠立在停車位旁等候。
等車隊停妥,安全人員立刻出來為總統開門,有四個隨扈人員前前後後簇擁著總統走出黑色座車。
一走出車門,總統不悅地問王世堅: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報告總統,是昨天晚上。」
總統的步伐很快,王世堅和兩位安全人員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跟在往電梯間的路上。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總統問。
「報告總統,」王世堅說,「我擔心今天早上你在國民大會的國情咨文。」
「國情咨文報告是我的工作,」總統沒好氣地說,「不用你擔心。」
「是。」
一大組總統的人馬繼續向電梯間移動,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氣氛非常低迷。
「總統好!」守在電梯前的警官立正向總統致敬。一反常態,總統毫無心思地揮了揮手,算是回禮。一共八個人擠進了電梯。電梯關門,往上爬升。
「王主任,你聽好,」總統語氣嚴肅地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我在忙什麼,醫院的狀況我要你隨時向我報告。我不只是國家的總統,同時也是心愉的爸爸。如果你再自作主張不告訴我狀況,這件事我請別人來做。我這樣說,你懂嗎?」
「是,我懂。」王世堅低下了頭。
「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總統不悅地喃喃自語著,「變成這樣──」
電梯在四樓停了下來,大門打開。迎面就看到趙院長、徐大明、唐國泰以及好幾位醫護人員,穿著白衣服,站成一列,在門口恭候。
「總統好。」趙院長帶著大家齊聲問好。所有的人像百貨公司開門時站在門口的專櫃小姐似地,一致彎腰鞠躬,向總統敬禮。
總統走出電梯,簡單地揮手致意。
「心愉情況怎麼樣?」他忍不住問趙院長。
「報告總統,」趙院長表示,「昨天深夜給心愉插上了氣管內管,以呼吸器來輔助呼吸。目前我們使用抗凝血劑來溶解血管中的栓塞,情況看起來比昨天穩定。」
「為什麼呼吸會發生困難呢?」
「報告總統,初步的判斷可能是血管中的栓塞阻礙了頸部以上的靜脈血液回流,造成脖子局部腫脹,因而壓迫了呼吸道。」趙院長往急診室的方向伸直右手,「總統,請這邊走。」
「化學治療為什麼發生血管栓塞?」總統皺著眉頭。
「血管栓塞,嗯,」趙院長猶豫了一下,「我們準備好了簡單的病情說明,等一下會向總統報告。」
正經過加護病房門口時,守候在加護病房外的家屬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都擠上前來看熱鬧,被警衛阻擋在一定的距離外。
「有攝影機。」王世堅很機警地靠近總統身邊。
總統想起什麼似地,沉思表情很快地變換成一張生動而有笑容的臉。
「總統好。」有人向他問好。
他上前去與民眾握手。
「總統來看女兒?」和他握手的民眾問。
「是,」總統右手握著民眾的手,左手加強語氣似地去扶著對方的手臂,「你是來看護──?」
「內人,」民眾回答,「得了敗血症,已經住了一個多禮拜了。」
「治療有沒有進展?」
「他們換了好幾種抗生素,這幾天比較穩定。」
「那就好,」總統作出感歎的表情,「你一定很辛苦。」
「哪裡,總統才辛苦。」
「碰上了這種事也只好振作一點。」
「總統加油。」真摯的表情在民眾的臉上顯露無遺。
「謝謝你,」緊握的手不斷地搖撼著,總統可以感覺到攝影機逼進到他的左前方來,「我們彼此打氣、加油。」
加護病房的自動門打開。走進加護病房前,總統還不忘回頭過來和民眾以及攝影機打招呼。
等加護病房的自動門關合上,他的臉也沉了下來。
「報告總統,是不是先到討論室聽取報告?」趙院長取了隔離衣、帽以及口罩,幫總統穿戴。
「我要去看心愉。」總統的臉色沉得更低。
「可是──」
「帶我去看心愉。」
王世堅聽得出總統的語氣裡帶著不耐,輕輕地推了趙院長一下。
「我們先去看心愉,」他笑著打圓場,「報告在病床邊聽。」
「是,去看心愉,」趙院長也跟著訕訕地笑,回頭告訴徐大明,「你請沈主任跟邱慶成過來病床邊。」
一行人走進加護病房,沿途都是一台又一台的呼吸器,一床又一床病危的加護病人,有頭部包紮著紗布的病人、全身浮腫的病人、昏迷不醒的病人,到處所見,怵目驚心。總統的目光飄忽地尋找著心愉,隨著他們一行人走過,每張床前的護士小姐們全站了起來。
還沒靠近,總統先聽見機器的警訊聲嗶嗶嗶地叫個不停,他看見幾個護士小姐正安撫掙扎著的心愉,有的人抓著手、有的人按住身體。
「心愉,心愉,你不要動,總統來看你了。」有個護士小姐抬頭看了總統一眼。她的表情相當困窘。
心愉一張沒有頭髮的臉現在腫脹得厲害,儘管她看起來非常虛弱,可是仍極力地掙扎著。
「可能知道爸爸要來了,心情比較激動。」趙院長委婉地解釋著。
總統不理會趙院長,著急地跑到床邊,喊著:
「心愉,爸爸來看你了。」
「報告總統,心愉現在插上管子,沒有辦法說話。」趙院長表示。
有個護士小姐拿著抽吸管,解開氣管內管接頭,從裡面抽出又濃又稠的痰,還帶著血塊。
抽完痰,護士小姐又把氣管內管聯接上呼吸器延伸出來的蛇形管。
「心愉,心愉。」總統緊緊地抓著心愉的手,總算讓她漸漸平靜下來。
心愉瞪著大眼睛,哀怨地看著總統,彷彿有無限的話要說似地。定定地看著,淚水從她紅腫的眼眶不停地滑落下來。
總統接過了衛生紙,替她擦淚。淚水很快沾濕了總統手上的衛生紙。心愉的情緒愈來愈激動,雖然聽不到哭泣的聲音,可是急促的呼吸弄得呼吸器的警訊哇哇大響。
「心愉不要哭。」
總統驚訝地發現那張濕透的衛生紙已經染成淡淡的粉紅色。浸染在衛生紙上的淚水顏色愈來愈明顯。
他訝異地抬起頭來問:
「她在流血?」
醫師、護士、王主任以及安全人員全都沉寂無話,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回答總統的問題。只剩下呼吸器的警訊慌亂地叫著。
「心愉不要哭,」總統看著心愉,口裡喃喃地念著,「心愉不要哭。」
心愉臉上的淚水愈流愈多,總統的聲音也愈來愈模糊。他歇斯底里地拿著一張濕透了的衛生紙擦著心愉臉上的淚水。
「報告總統,──」王世堅遞過來一張新的衛生紙。可是總統完全無法回應。
心愉臉上的淚水愈流愈多,顏色愈來愈深。總統拿著一張濕透的衛生紙歇斯底里地擦拭著,竟塗抹得心愉臉上血跡一片。
※※※
總統座車經過醫院地下室停車場坡道正要往上時,忽然停了下來。王世堅看著前方座車上匆匆忙忙下來一位侍衛人員,往後方幕僚廂型車跑了過來。他立刻把車窗搖落下來。侍衛人員隔著窗口對他說:
「王主任,大老闆請你過去他那一車。」
王世堅連忙走出廂型車,讓侍衛人員登車。匆匆忙忙趕到前方去。
坐進總統座車,總統板著臉孔。王世堅也不敢多說話。
「走吧。」總統淡淡地說著。
車隊繼續前進。出了醫院,往陽明山的方向前進。過了一會,總統終於開口。
「王主任,我問你。出了那麼多問題,到底怎麼回事?」
「報告總統,是那個內植式的靜脈注射裝置,發生的併發症。」
「那個手術不是找了最好的人,叫蘇,蘇什麼,的醫師不是嗎?」
「蘇怡華醫師。」王世堅停了一下,「報告總統,手術不是蘇怡華醫師做的。」
「不是蘇怡華醫師做的?」
「是唐國泰醫師做的。」
「唐主任?」
「是的。只是這種裝置是很先進的手術,唐主任固然資深,在這些方面的經驗卻很有限。」
「誰授意地做的?」
王世堅搖了搖頭。
「趙院長最近退休了,他和徐大明主任都想爭取院長的缺,蘇怡華醫師算來是徐大明的人馬,所以他利用行政力量,搶走了心愉的手術。」
「沒想到醫界也有這種事。」總統露出不解的表情。
「或許都一樣是人的世界吧。」王世堅看向車窗外,也跟著感慨。
「我對這個醫院的關注以及培植不能算少。」總統左右大幅地搖動他的頭。
車隊上了仰德大道,交通管制的緣故,它們車行的速度飛快。總統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他雙手抱頭,整個臉幾乎埋入兩膝之間。
過了好久,總算抬起頭來。
「不行,」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如果連我的女兒都受到這樣的待遇,那人民該怎麼辦?」
他側過頭看著王世堅,看了好久,終於問:
「決定這個醫院院長任命,相關的人有哪些?」
【22】
朱媽媽愣愣地站在那邊,看見焚化車從停柩大廳載著她的女兒開進了焚化爐所在的那棟建築。室內的陽光照得亮晃晃的,幾乎教人睜不開眼睛。樂隊正吹奏著「魂斷藍橋」的曲目。不曉得是焚化爐或者只是夏天的緣故,總覺得溫度太高了。空氣裡四處瀰漫著淡淡的氣味,像是烤焦的食物。
鄧念瑋從口袋裡頭拿出一份文件出來。
「這是和解書,」他把文件遞給朱媽媽,「我昨天下午和徐院長他們談過,他們答應我們全部的要求,賠償和解。」
朱媽媽接過和解書,從口袋裡拿出老花眼鏡。拿著文件端詳半天。廣場上五顏六色的樂隊制服,荒腔走板的各式音樂,無可逃脫的熱浪,黏答答的感覺都教人覺得錯亂。
「這上面寫得很清楚,」他指著文件向朱媽媽說明,「你在這裡簽名,就表示同意。他們將給付我們八百萬元的慰勞金,這筆費用由我們兩位法定繼承人平分。」
「你已經同意了?」朱媽媽抬起頭看鄧念瑋。
「徐院長和我都已經蓋好章,現在只等你蓋章就可以生效。」
「是不是我蓋了章,拿了錢,這個徐院長就沒有錯了?」
「當然有錯。如果沒有錯,他們為什麼要賠錢?」
「他親口向你認錯了嗎?」
鄧念瑋搖搖頭。他說:
「難道你要去法院告他?就算告下去,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要拖多久,花多少錢,我們真的有這個能力和精神?再說,案子送醫療鑑定委員會,他們都是醫生。彼此官官相護,我們不一定佔得到便宜。」
「我不在乎。」
「好,就算你真的不計代價,告到最後贏了,法院也不見得會判決更多的賠償金。」
「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好,徐凱元錯了,你把他告到監獄去坐牢。他學了一輩子醫學,甚至當到醫學院院長,從此以後蹲在監牢裡,不能再看診、開刀,不能替別人治病,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朱媽媽盯著鄧念瑋,沒有說話。
「不管怎樣,徐凱元也曾救活過很多人。人難免有過失,為什麼你一定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徐凱元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好醫師了?」朱媽媽說,「我問你,當初是誰去醫院大廳抬棺抗議的?又是誰指使人去關欣醫師家翻箱倒櫃?」
一段不算短的沉默。
「到底你還有多少債務?」朱媽媽問鄧念瑋。
鄧念瑋沉默了一下。
「最近慧瑛的事花了不少錢,加上原來的債務──」
「如果我蓋了章,是不是你的債務就能解決?」
鄧念瑋快速眨動眼皮,歎息似地深呼吸。
「慧瑛過世了,我何嘗不難過?我何嘗不生氣?在我生意失敗,生命潦倒的時候,只有慧瑛,不但沒有瞧不起我,還願意幫助我。我很清楚,慧瑛和我都不算父母心目中那種好孩子,可是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希望啊。認識慧瑛以後,我就決心脫離從前那種生活,也發誓要把慧瑛從那些亂七八糟的環境拉出來。我們互相鼓勵,彼此打氣,」淚水溢滿鄧念瑋的眼眶,沿著臉頰悄悄地滑落下來,「若不是決心安定下來,我們也不會想要一個孩子,如果不要孩子,也就不會來動這個手術──」
「慧瑛從來沒有跟我講過你們的事。」
鄧念瑋自顧哭著,竟激動得抽啜起來,不能自已。
朱媽媽看見牆上貼著一張佈告,寫著:
焚化費用一千兩百元。隨到隨辮,依序焚化,請勿給予任何額外費用。
一時之間,她覺得感慨萬千。
朱媽媽靜靜地看著他,看了一會,終於別過了臉。
翌日,當徐凱元聽見門診的推門被拉開的聲音,抬起頭來準備招呼下一位應診的病人時,他赫然發現站在門口的朱媽媽,差點愣住了。
門診護士小姐警覺氣氛不對,正要說話,被朱媽媽打斷。
「你請護士小姐暫時離開,不關她的事。」
徐凱元想了一下,轉頭示意護士小姐離去。
「我來告訴你,朱慧瑛昨天已經火化了。」朱媽媽尾隨著護士小姐,從推門內側上了鎖。
「有一份協議書,不曉得你的女婿是否給你過目了?」徐凱元敏銳地直覺地必須緩和情勢,拖延局面。
「你以為一張和解書就可以推托責任嗎?」
「朱太太,你的女兒這次的意外,我個人也非常痛心──」徐凱元尷尬地說。
門外起了一陣騷動。聽見剛才離開的門診護士大驚小怪地叫嚷著:
「那個女病人忽然跑進來,威脅著院長,現在就在裡面。」
一會兒,門診的推門發出隆隆的聲音,顯然有人試圖進入門診,發現門從裡面被鎖死了。
「院長,我們是醫院警衛,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急迫的敲門聲。
徐院長看著朱媽媽,沒有回答警衛的問題。
「叫他們不要進來。」朱媽媽一雙銳利的眼神盯著徐院長,「我只想把話說完。」
「報告院長,你再不說話,我們要破門而入了。」
徐院長回頭看著推門,又看著朱媽媽。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過,這個意外我個人也感到很難過,況且在善後以及撫卹上我們都很有誠意──」
碰!碰!一陣衝撞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朱媽媽警覺地回過頭去看推門。
「你叫他們不要衝進來。」她說。
徐凱元也回頭看了看門,露出躊躇的表情。
「叫他們不要衝進來,」朱媽媽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和解書來,「否則我就當著你的面把和解書撕得粉碎,這件事永遠沒完沒了──」
碰,碰,碰。碰撞的聲響愈來愈大,頻率愈來愈急促。
朱媽媽高高地拿著和解書,作勢要撕裂。
徐院長伸手作出阻止的手勢,回過頭,對著門外說:
「我是徐院長,你們暫時不要進來。」
衝撞的聲音停了下來。一時之間,門診室變得格外安靜。
「你和你的女婿三番兩次來醫院,每次都有不同的要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見。你的女婿才跟我談好賠償,現在你又來了,你到底要什麼?」徐院長沉重地表示。
朱媽媽走到徐凱元面前,冷冷地看著他。
「你們到底要什麼?你們要我怎麼樣?」徐凱元問,「你說啊!」
朱媽媽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一個巴掌打在徐凱元的臉上。
徐凱元有點愣住了。他撫著熱燙的臉頰,定定地望著朱媽媽。
「這就是你要的嗎?」他問。
朱媽媽壓抑著急促的呼吸,顫抖著說:
「你難道從來不覺得內疚嗎?」
「內疚?」徐凱元無奈地笑了笑,「你知道我第一次感到內疚是什麼時候?那時候我是實習醫生,有個心肌梗塞的病人,抓住我的手,告訴我:醫生,救我,我不要死。我不斷地安慰他:我會救你,你不會死。然而,他終究還是死了,死的時候他還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當我把他的手拿開時,我第一次明白內疚是什麼。所以你問我會不會覺得內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老實說,從那時候起,三十多年了,我已經數不清到底有多少事情讓我內疚了。」
「包括我女兒的死,你也感到內疚嗎?」朱媽媽露出疑惑的眼神。
「醫師是一個令人內疚的行業。」徐凱元說,「它承受了太多不可能的期望。」
「我不想聽你抱怨醫生怎麼樣,我只想要你真正的感受。」
「如果我感到內疚,對你的痛苦會有幫助嗎?」徐凱元問。
朱媽媽搖搖頭。
「我覺得累了,」徐凱元攤開雙手,「我只是個平凡的醫生,我不是神。不管你決定要殺我、告我或者是要我賠償,如果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我的內疚也許會少一點。」
沉默持續了一會。
「你說得容易,就算我殺了你,你賠償得再多,或者你受到法律制裁,我的痛苦能夠少一點嗎?」朱媽媽閉上眼睛,左右搖晃著頭,「這個孩子從小早產,我把她帶到這麼大,你們有沒有一個人問過我的感覺?有沒有一個人在乎過?」
徐凱元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本來伸手打算拍朱媽媽的肩膀,可是又縮了回來。
「對不起。」他認真地說,「我很抱歉。」
朱媽媽仰著頭,兩行淚水溢滿了緊閉的眼眶,沿著臉頰滑落下來。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徐凱元激動地重複著,終於把手搭上她的肩膀。
朱媽媽也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彷彿經過了一生一世那麼久。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印章我已經蓋好。」她擦了擦淚水,平靜地把手上的和解書交給徐凱元,「我的女婿也許需要錢,可是這筆錢對我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我的四百萬元部分麻煩你幫我捐給貴院兒童癌症基金會帳戶。」
在眾人的目光中,朱媽媽跨出了婦產科門診。
「讓她離開。」徐凱元追了出來,對虎視眈眈的警衛示意著。
她幾乎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沿著醫院的長廊走著,陽光穿越玻璃窗,照映出一格一格的光影,錯落在她的臉龐上。不知怎地,那樣的感覺,像是無聲電影,一幕一幕從她的眼前跳動過去。她彷彿看見了慧瑛在保溫箱裡手腳舞動、牙牙學語的呢喃、背著書包上學的笑容、穿著婚紗照相的神態──,她還看見了慧瑛躺在冰櫃、從病理解剖室出來的模樣,甚至昨天吃完午飯,他們回到火葬場撿拾骨灰的畫面也都栩栩如生。不曉得為什麼,許多生命中的辛酸苦楚一旦化為一格一格的記憶之後,便開始醞釀出不同的氣氛。
從來不曾這樣,她強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滋味。這一次,她意識到女兒真正要和她遠離了。她下意識伸手去擦拭臉上的淚水,訝異地發現淚痕早就乾涸凝逝。
沒有什麼是強留得住的。
走出醫院大門,門外的陽光顯得格外刺眼。她伸出右手去遮掩陽光,幾乎是不捨地回首再望了這個醫院一眼。
這個曾經教她魂牽夢斷,傷心欲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