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3】
坐在徐凱元辦公室的唐國泰雙肘撐著辦公桌,下巴正好輕靠在交握的雙拳之上。他聽著徐凱元的敘述,時而皺眉,時而臉色舒展。
「錢從你左邊急難互助基金這個口袋出去,又回到右邊兒童癌症基金這個口袋回來。」唐國泰歎口氣,「唉,人真是沒有效率的動物,又是抬棺、威脅,又是病理解剖的,一定要繞上這麼大半圈,浪費這麼多資源,結果又回到原點,說穿了還不就是賠錢嘛,可是非得這樣。」
徐凱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管如何,這次的事還是謝謝你的幫忙。」他對唐國泰說。
「我幫的那些忙都派不上用場。」
「哪裡,你太客氣了,」徐凱元接著說,「關於新任院長遴選任命的事,最近公文應該就可以擬好,送到校方去。不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必須找你商量──」
「是。」專注而銳利的眼神在唐國泰臉上流露。
「你知道,附設醫院院長雖然我有提名權,但是最後的同意以及任命仍必須由校長來決定。」
「我明白。」
「現在的校長辦學校很困難。一個學年度全校的費用支出二、三十億元,可是學雜費再加上其它收入十億元不到,不足經費全部要靠教育部補助。這幾年教育部改變補助政策,要求各校要自籌經費。因此當校長的人可以說苦得不得了,不得不對外開辦很多額外的收費課程,放下身段到處磕頭,想盡辦法籌募經費──我在想,以你關係這麼好,如果能來幫忙學校,校長一定很高興。」
「籌募經費的話──」唐國泰撫著下巴,「不曉得大概需要多少錢?」
「我先聲明,這只是我的建議,因此也沒有額度的問題。」
「當然,」唐國泰很理解地表示,「院長的好意我非常感激。只是,這件事不曉得該怎麼著手進行才好?」
「時間上有點趕,」徐凱元看著桌曆,「這個禮拜天和校長約了要爬山,如果趕得及在那之前──」
「的確是有點趕,」唐國泰掐著手指,想了一想,「我得馬上聯絡這件事。」
「你用這個電話,」徐凱元隨手比了比電話,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我去洗手間,馬上回來。」
徐凱元慢條斯理走出辦公室,轉進隔壁的秘書室,支開秘書小姐。他拿起電話,撥通了校總區。幾番轉接之後,電話裡傳來孫校長的聲音。
「徐院長你打來得正好,」校長抱歉的聲音,「禮拜天早上十點半我必須參加前理學院湯院長的公祭。一方面通知得很倉卒,可是又不能不去,所以關於爬山的事──」
「十點半,」徐凱元抓著電話猶豫了一下,「校長有沒有可能把爬山的時間往前提早一些?我想跟校長介紹個企業界的朋友。他對於校務經費的捐款很有興趣。」
「企業界的朋友?」
「外科唐國泰主任介紹的。」
「唐主任?不是你附設醫院院長的提名候選人嗎?」
「是。」
電話那頭校長沉思了一會兒,乾脆地說:
「好吧,既然是你介紹的人。我們就把時間挪到早上六點鐘,老地方見面吧。」
徐凱元掛上電話,下意識地敲著桌子,不曉得想著些什麼。過了一會,他悄然無聲地走回辦公室。
「是,是,」唐國泰背著徐凱元,仍在打著電話,「我個人可以說感激不盡,我相信醫學院院長以及校長也都會非常感謝。」
過了一會,唐國泰打完電話,回過頭看見徐凱元,謹慎地問:
「五百萬元會不會不好意思?對校長不好交代?」
「校長應該會很高興才對,」徐凱元用讚許的表情望著唐國泰,「你介紹的這位朋友,──」
「建輝藥品廖董事長。」
「這位廖董事長,是不是請他禮拜天早上六點鐘和校長一起去爬山,大家順便見個面,聯誼聯誼?」
「當然,當然。」唐國泰說完,自顧搖頭笑了起來,他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嘖嘖地說,「這麼早,六點鐘?」
※※※
禮拜天清晨,整個市區還沒有完全睡醒,往木柵貓空的山區早充滿了戴著斗笠、拄著手杖登山、健行的人。
六點半不到,一輛顯眼的朋馳500汽車沿著山區道路徐徐往上行駛,汽車在半山腰處正要通過一群約莫十個人左右的登山團體時停了下來。從汽車裡面走出來兩個西裝筆挺的人,客氣地邀請其中兩位登山者一起上車。汽車駛往山頂,在一家飲茶店前停了下來。他們四個人步下汽車,走進飲茶店,留下司機發動著引擎在門外等候。
差不多二十分鐘之後,兩位身著運動服的登山者畢恭畢敬地送兩位西裝筆挺的人走出飲茶店,登上汽車,並且向他們揮手告別。
兩個身著運動服的登山者站在飲食店門前看著手錶,彼此不知還嘀咕著些什麼。他們望向來時路,顯然還在等著原來那一群登山的朋友。
七點鐘左右,一陣惱人的電話鈴聲把唐國泰從睡夢中吵醒。
「唐主任,我是建輝方總經理,我跟你報告,今天早上我和董事長已經在山上和孫校長以及徐院長見過面,彼此也談得很愉快,您交代的事情已經辦妥了。」
「是,真是感謝,」雖然唐國泰仍然睡眼惺忪,立刻反應過來,「董事長在不在,我想要親自和他說聲謝謝。」
「董事長現在不在,」方總經理的笑聲,「他一直喊著這麼早受不了,已經回家睡回籠覺了。」
掛上電話,唐國泰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可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覺。他從床上起身,搖搖晃晃走向窗前,瞇著眼睛拉開窗帘,才發現天色已經變得這麼亮了。
【24】
徐凱元從山上回來立刻接到黃秘書的電話,急急忙忙跟他報告今晚總統的晚宴通知。由於時間非常緊迫,徐凱元一直想不透為什麼有這場晚宴。他撥了一通電話到加護病房詢問陳心愉的病情進展,得知目前呼吸窘迫的症狀已經獲得改善,並且凝血時間回復正常範圍。
徐凱元心裡盤算著,或許總統為這件事感到很高興,宴請相關的醫師吧?可是等到他穿著正式服裝,進到位於二十三樓的聯誼俱樂部時,才發現事情非比尋常。在總統的餐宴上,除了校長以及趙院長外,包括行政院施院長、教育部朱部長、高教司李司長、人事行政局邱局長以及審計處余主計長全都出席了。
十五分鐘之後,總統由王世堅主任以及侍衛長丁中將陪同,來到晚宴現場。他和每人握手致意,並且招呼彼此認識,請大家一一入席。
「這次小女住院,承蒙趙院長、徐院長以及孫校長多方關照,」總統高舉酒杯,大家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邀請大家來聚餐,除了表達對醫院的感激之外,同時也要感謝各相關部會的配合。」
一飲而盡之後,每位賓客身後的服務人員很快為每個人盛上新的紅酒。行政院施院長也帶領著大家舉杯。
「我們恭祝總統政躬康泰,也預祝心愉早日康復。」
幾番勸敬之後,大家終於坐了下來,晚宴正式開始。宴會的方式屬於中菜西吃,總統熱絡地招呼大家用菜,並且在席間談起一些振興國內經濟景氣的方案以及國家經濟發展的大方向問題。這些方案,在報紙的頭條以及社論上,早不知看過幾回了,可是總統仍然像個傳教士,興致勃勃地宣揚著。包括財經出身的行政院施院長、余主計長以及其它人也都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
徐凱元靜靜地聽著大家的談話,幾乎插不上一句話。他記得陳心愉第一次做化學治療時,總統宴請醫療人員是她順利出院之後的事。他覺得有些納悶。目前陳心愉還插著管子在加護病房裡面,再怎麼說也不是宴請醫療人員的好時機。如果為了心愉的病情特別請託的話,席間幾乎不曾聽他提起心愉的病況,或者任何關於治療方式的討論。可是如果宴席和心愉的治療無關,大費周章地找來這些人,在這裡談些無趣又老掉牙的財經政策宣導,又不像是總統該做的事情。
「徐院長,」忽然總統注意到他,「看你都不太說話,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報告總統,徐院長最近有個病人治療不太順利,和病人家屬有一些醫療糾紛。」孫校長表示。
「喔?」
「承蒙總統關心,」受到這般注目,徐凱元有些慌亂,「最近和家屬溝通過,一些誤會已經達成共識,問題順利解決了。」
「那就好,」總統笑了笑,「這個時代醫生愈來愈不好當了。來,我們一起敬徐院長。」
徐凱元連忙舉起酒杯,把杯中的紅酒一仰而盡。
酒杯才放下來,服務生又端著紅燒大排翅上桌。菜色一道緊接著一道。宴會的話題不知道從什麼開始,從財經宣導轉到了個人就醫經驗以及種種醫療趣譚。
徐凱元離座去上洗手間時才發現總統正好尾隨在他的身後。
和總統並肩站在便盆前實在是很尷尬的事,他不曉得該打招呼或者不打招呼。正這樣想著時,徐凱元忽然聽到總統的聲音,問他:
「附設醫院最近是不是要重新任命院長?」
總統出乎意料的問題讓站在便盆前的徐凱元有點手足無措,一陣忙亂之後才來得及回答:
「是。」
總統整理好褲襠,走到洗手台前面,從鏡面看著走過來的徐凱元。
「徐院長,謝謝你今天晚上的光臨,」總統邊洗手邊看著鏡面,「你知道今晚的宴會你是我最重要的客人?」
徐凱元站在洗手台前洗手,看著鏡面裡的總統。
「不敢,不敢。」他謙虛地說。
「今天稍早我也曾和朱部長以及孫校長通過電話,就新任命院長的事,簡單地瞭解了一下,」總統拿出梳子整理頭髮,「我的意見並沒有逾越權責或是別的意思,單純是我個人的建議。」
「是。」
總統整理好了儀容,轉過身來,用著嚴肅的語氣說:
「我不曉得你的判斷或者是考量怎麼樣,不過以我個人的接觸和觀察,我覺得外科唐國泰醫師不管在醫德或人品上都有不少缺失。無論如何,他不適合擔任貴院的院長。」
「是。」
「希望你能明白我對這個醫院的期許很深。」
在餐廳外圍安全人員的注目下,徐凱元和總統一起走回宴客室。
有了總統回到席間,進行中的宴會氣氛更加熱鬧了。大家又為了不同的理由敬酒、乾杯。
席間,校長悄悄地附到徐凱元耳邊,低聲地問:
「總統都跟你說過了?」
徐凱元的眼角餘光注意到斜對面教育部宋部長正朝他們這邊看來。
他沒有說話,沉重地點著頭。
【25】
儘管黃昏已近,六福村的南太平洋主題遊樂區仍然到處是節慶假期的歡樂氣氛。
海盜船的鈴聲啟動之後,座位前方的安全欄杆自動扣壓上來。海盜船開始以前進後退的方式作鐘擺運動。
邱慶成坐在正要開動的海盜船船頭的座位上,略微不安地對著坐在身旁的馬懿芬笑了笑。隨著擺動,他們慢慢地往後升高,之後又往前掉落。
邱慶成雙手緊緊地抓著前方安全欄杆,皺著眉頭說: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非坐這個不可。」
「我覺得很有趣啊。」馬懿芬撥了撥她的長髮。
漸漸,海盜船的擺幅愈來愈大,船身一下子擺晃到四、五層樓的高度,然後疾速地往水平面俯衝。
「啊──」高低起伏的驚叫聲不約而同從乘客間發出來。
叫聲還沒停止,船頭座位又從地面上倒退著晃回來,不斷地升高,直到擺軸超越一百八十度水平線,幾乎把乘客倒懸在半空中。
船身往前擺盪,又是一陣失控的尖叫。
隨著船身起落愈急劇,乘客猛爆的情緒就愈發激動。馬懿芬側身看見邱慶成死抓著欄杆,全身肌肉緊張。
「這簡直是虐待,」邱慶成的臉色蒼白,「我不覺得這樣很有趣。」
「你可以學我啊。」
「學你怎麼樣?」
「學我尖叫。」
忽然船身又一個急劇拉升,高度前所未有,把他們倒吊在五、六層樓的空中。邱慶成閉上眼睛,隱約覺得胃部有些痙攣。
船身迅速俯衝,彷彿失足墜樓。
又是此起彼落的叫聲以及馬懿芬高八度的音調從耳際傳來。
馬懿芬興奮地伸手過來抓著他,大聲地叫著:
「你要叫出來啊,不要悶著,這樣才會過癮。」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邱慶成寧可跳船落水。
經過那個晚上加護病房的電話事件之後,他以為這次見面少不了又是一陣歇斯底里。這些戒慎恐懼的心情,使得邱慶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侍候著。
可是,整個下午,馬懿芬顯得既興奮又快樂,簡直有些異常。
船身又一個大迴盪,邱慶成感覺到胃部的痙攣加劇。這幾天下來,他早被摧折得剩不到幾絲游息苟延殘喘,沒有想到遊樂園這麼花費力氣。
正要嘔吐時,神蹟降臨似地,擺幅忽然變小。
前後再幾個軟弱無力的擺動之後,船身終於停了下來。
邱慶成步下海盜船,不可思議地看著等候線後頭蜿蜒的排列隊伍。馬懿芬過來牽著他的手,嚷著:
「天哪,你的手怎麼這麼冰冷?」
邱慶成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一群大溪地土著裝扮的男男女女拿著火把,隨著鼓聲節奏,在園區奔跑,熱熱鬧鬧地點燃了四處的火炬。火炬映著水面的倒影,妝點出特殊的異國風味。
隔著水面,島嶼似的舞台已經準備就緒。黃昏的序幕就在南太平洋熱情的歌舞聲中揭開。
「休息一下吧?」邱慶成餘悸猶存。
他們在水榭旁的石頭上坐了下來,遠遠地欣賞著精采的歌舞表演。
吉他樂聲伴著溫柔的合聲透過擴音器緩緩飄揚。晚風吹拂中,身著草裙的歌舞女郎配合著節奏款款扭擺腰肢。
馬懿芬甩甩頭,撥弄了一番她的長髮。
「你女兒呢?」她問。
「美茜帶她回外公外婆家了。」
「我真希望有一天和你帶著我們的小孩來這裡玩。」
「這裡本來就不是大人玩的地方。」
夏日的艷陽餘暉染紅了天邊的彩霞。從舞台側斜方高高的人工火山口,吞吐出陡直的軌道延伸入水。不時有獨木舟從軌道頂端,挾帶著整船的尖叫、呼喊,俯衝水面,濺起水花無數。更遠的地方是高聳入天的自由落體、三度空間旋轉大章魚以及飛翔的大海鳥。此起彼落的歌聲、笑鬧以及尖叫,建構出一幅美麗的歡樂世界。
「你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嗎?」馬懿芬問。
「嗯?」
「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好好的,怎麼感傷起來了?」
「也許是太幸福了吧,竟覺得那麼不真實,」馬懿芬淡淡地說,「畢竟只是遊樂場。」
「你想太多了,」邱慶成作出羅丹雕像沉思者的姿勢逗她,「最偉大的遊樂場哲學家。」
「或許吧。」馬懿芬笑了笑,「我只是想到人世間有那麼多的恩怨、痛苦,忽然就有想哭的衝動。」
邱慶成沒有說話,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
「陪我去坐自由落體。」馬懿芬提議。
「自由落體?」邱慶成皺眉頭看著遠方高達幾十公尺的高塔。懸空的座位從塔頂載著乘客,以自由落體的方式直落而下,直到逼近地面,才緊急煞車,「會不會有點危險?」
「危險才好啊,」馬懿芬認真地點點頭,「萬一墜毀了,我們死在一起,你想,那會多麼美麗?」
「一定要這樣嗎?」
「我可不想一個人孤伶伶地摔死在那裡。」
邱慶成露出為難的神情。
「陪我去坐自由落體嘛,」馬懿芬展開撒嬌攻勢,「是你叫我不要亂想的,現在我需要刺激。」
天色愈發暗淡下來,邱慶成幾乎被馬懿芬半拖半拉到自由落體的高塔下排隊。遊樂設施的中心是一座四面型的高塔,每面有五個相連的懸空座位,以機械動力控制上下。由於等待的人數有限,順著迴旋樓梯往地下二樓基地,他們並沒有等候很久。
坐上懸空的椅子,安全欄杆扣定之後,座位便緩緩上升。
邱慶成和馬懿芬並肩坐在緊鄰的位置,隨著高度增加,整個遊樂場在眼前慢慢浮現,落到他們的腳下,變得好小。視野很快地擴及周遭空曠的腹地、遠處的山川、道路以及聚落的燈光。
還沒有升到塔頂,邱慶成就有點後悔了。無論如何,剛才實在不應該答應馬懿芬陪她上來的。現在兩隻懸空的腳不知怎麼回事,冰冰涼涼地,似乎不太聽從使喚。他俯首望去,心裡想著如果是大白天或許情況會好一點,可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地面只顯得更加遙遠、無盡。
機械拉升的力量到了頂端停了下來,他們的座位就懸在塔頂上。風空蕩蕩地吹著,除了座位前面一小方安全欄杆外,整個人無依無靠地被懸在夜空之中。靜默以及等待把恐怖的感覺推到了最高點。
邱慶成的心臟怦怦地跳著,手心直冒冷汗,彷彿全身都不受控制了。他感覺到馬懿芬伸手過來抓著他,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說:
「我懷孕了。」
「什麼?」夜風呼呼地在腳底下呼嘯著。
「我懷了你的孩子。」
邱慶成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每一個字。可是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在他來不及意會之前,只聽見轟的一聲,整個人便措手不及地墜向無邊無際的深淵。
【26】
週一的開刀房顯得有些沉悶。蘇怡華踩進開刀房,他看了看牆壁上的時鐘,十點半左右。由於手術安排在第七手術室第二台刀,因此這個時間進開刀房應該差不多。
蘇怡華走進第七手術室,發現手術室不但沒有空出來,手術台上還躺著一個麻醉中的病人。整個手術室,除了看守著監視器的麻醉護士以外,空蕩蕩地看不到其它人。
「怎麼回事?」蘇怡華問。
「唐主任的病人,」她抬頭看了一下蘇怡華,「剛剛第一台手術結束,總醫師就急急忙忙把唐主任的刀插了進來。」
「他們人呢?」
「在第五手術室。」
「病人怎麼辦?」蘇怡華看著手術台上的病人。
「剛剛做了乳房的冷凍病理切片,要等病理部的報告才能決定是不是要進一步做乳房根除手術。」
「還要等多久?」
「不知道,」護士搖搖頭,「要看病理報告什麼時候出來。」
蘇怡華氣急敗壞地走出第七手術室,看見外科總醫師正坐在內勤事務桌旁,抱著電話,焦頭爛額地聯絡著事情。
「是,是,對不起,唐主任臨時有急事,對不起──」
他掛上電話,看見蘇怡華,又忙著起身道歉:
「蘇醫師,對不起,唐主任今天不曉得在急什麼,搞得雞飛狗跳──」
「他喔,一早就被唐主任罵,」內勤護士指著總醫師,「現在又被所有的人罵,我看他已經快要神智不清了。」
「不能說只有唐主任的病人是人,別人的病人都不是人啊,」蘇怡華無奈地翻著桌上的手術預定表,喃喃地說,「到底他今天有幾台手術,那麼趕?」
蘇怡華邊說著,看見關欣走過來。她全身無力地往旋轉椅上一躺,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好了,今天還有一大堆病人等著開刀,現在三、五、七手術室都是他的病人,一大早這一區通通停擺了。我們二、三十個人全部坐在這裡休息,陪他等病理切片的結果──」
總醫師看著關欣,不停地點頭表示歉意,手裡仍忙著撥電話。
「8C第五床病人,是良性纖維瘤。是,8B第三床,惡性腺腫瘤,8A第二床,惡性濾泡腺腫瘤。」
總醫師在紙上記載電話中的口頭報告。掛上電話,他抓抓頭,拿著紙條走到第三手術室門口,嚷著:
「8C第五床,好了,沒事了,讓病人醒過來。」又走到第七手術室,「這個病人是惡性腺腫瘤,要做乳房根除術,備血一千西西,全部叫過來待命。」
他看著手上的紙條走回內勤事務桌,很沒把握地拿起電話,和病理部再作確認。等掛斷電話之後,急急忙忙又飛奔至第三手術室,慌忙地喊著:
「不對,不對,這個病人是惡性腺腫瘤,先不要讓她醒來,備血一千,先叫過來。」說完,匆匆忙忙跑到第七手術室,「剛剛講錯了,這個病人沒有事,讓她醒過來。」
他全無頭緒地衝來衝去,又急急忙忙跑進第五手術室去向唐國泰報告。
蘇怡華皺眉頭看著這一切,側過臉,看見關欣正在搖頭。他們彼此會心地交換了一個十分無奈的笑。
總醫師一進到第五手術室,聽見咻咻咻抽吸器的聲音,只見地面上抽吸瓶裡血液很快地滿了上來。唐國泰正破口大罵著:
「你們全部都是死人是不是?只會站著看?現在哪裡在流血?」他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身旁的住院醫師,那位住院醫師拿著抽吸管,頭低得不能再低,「這裡在流血,你在吸哪裡?」
總醫師站在那裡正好被唐國泰瞧見。還來不及報告,立刻被罵得狗血淋頭。
「總醫師,我求求你可不可以?你明明知道我的刀開不完,派一些蝦兵蝦將給我。你把我當成什麼?新兵訓練中心是不是?我鄭重地告訴你,從現在開始,第三年以下的住院醫師不准跟我的刀。」
「是,」總醫師機警地說,「報告主任,我馬上刷手上來幫忙。」
總醫師迅速地刷手消毒,更換無菌衣。好不容易抓到一個空檔,邊穿衣服戴手套,邊向唐國泰報告隔壁手術室病人的病理結果。話還沒說完,被神色緊張衝進來的開刀房魏護理長打斷。
「唐主任,醫學院徐院長親自打過來的電話,你要不要接?」她興奮地說。
儘管手術台上的病人流著血,隔壁手術房兩個病人還在麻醉中,唐國泰仍從手術台走下來。他把一雙沾著鮮血的手套在衣服上抹來抹去,沒任何交代,著了魔似地跟著護理長走出手術室。
總醫師上了手術台,接過抽吸管,積極地進行止血以及手術。
「唐老闆到底在發什麼神經?」他淡淡地問住院醫師。
住院醫師搖搖頭,反倒是刷手的護士小姐說:
「你們唐主任要升醫院院長了,你不知道?」
「真的?你聽誰說的?」
「聽護理長說的。」
總醫師一邊進行手術,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刷手護士問。
「上一屆總醫師交班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唐老闆罵人表示他的心情很好,根本不用擔心。萬一他安靜不講話,那才是麻煩,」他搖了搖頭,又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我今天總算體會到了。」
他一邊說著,看見唐國泰接完電話回來,站在門外刷手,和魏明珠窸窸窣窣不知討論著些什麼,情況看來有些怪異。
等唐國泰換好無菌衣、穿戴手套完畢重新站上手術台,氣氛立刻和先前大不相同。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總醫師開始覺得毛骨悚然。
不曉得為什麼,從頭到尾唐國泰不說一句話,旁若無人地進行著手術。他從來沒有見過唐國泰這麼安靜過。沒有人敢多說一句話,整個手術室像放映默片似。
沉悶的氣氛排山倒海而來。他的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總覺得一定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壞事就要發生了。
沉默持續了差不多半個多小時。等到乳房切除完成,縫合皮下組織的時候,唐國泰很怪異地動了動自己的左手,又動了動右手,像測試什麼似地。等到測試完畢,他平靜地把手上的器械交給總醫師。
「拿著我的手術刀。」
那是半個多小時來總醫師聽到唐國泰說的第一句話。
唐國泰又動了動左手以及右手,喃喃地說:
「我中風了。」
他試圖著後退,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往後倒栽在地上,口吐白沫。
總醫師瞭解到事態嚴重,匆匆忙忙跑下手術台,翻了翻唐國泰的左眼皮,又翻了翻他的右眼皮。他慌亂地跑到手術室門外大喊:
「誰來幫忙,唐主任中風了!」
魏明珠第一個跑來,搞不清楚狀況地問著:
「唐主任需要什麼?」
「唐主任中風了。」總醫師一字一句地重複著。
魏明珠衝進開刀房,一看到躺在地上的唐國泰,立刻驚慌失措地衝了出來。
由於這個發現是如此地震驚,有一刻,她簡直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愣在那裡。過了一會,像是清醒過來似地,她用盡最大的力氣,歇斯底里地尖叫著:
「快點來幫忙,唐主任中風了!」
開刀房的內勤工友拿著新送到的公文走進鞋套間,把公文張貼到佈告欄上。正當他把公文貼到一半時,發現開刀房內起了一陣很大的混亂。按捺不住滿心的好奇,他跑去站在門口觀看。
「老吳,快點,」一個開刀房護士看到他,「你去外勤推一部推床過來。」
「可是,」他指著佈告欄上的公文。
「唐主任中風了。你趕快去推過來,什麼都不要管了。」
內勤工友顧不得還沒有張貼好的公文,緊緊張張地衝到外勤去找推床。一時之間,唐主任中風的事傳遍整個開刀房,許多人都跑過來關心。混亂有愈來愈大的趨勢。
那張被冷落在一旁的公文,顯得有些搖搖欲墜。公文上落著醫學院徐院長和校長的簽章,以及學校的大紅關防。上頭工整地寫著:
茲敦聘徐大明教授為本院附設醫院院長,自八月一日起生效。
特此公告
這個消息延遲了一會兒。直到混亂稍微平息,才有人看到這張翻飛著的公文,驚天動地的到處去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