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姦
醫院總是那樣的格局：一體的白色，看起來單調得令人心悸。王警官在走進醫院的時候，心中在想：為甚麼不能把醫院弄得美麗一點呢？當然，那是他的想法，有誰見過色彩繽紛的醫院！
經過走廊，轉了一個彎，他來到一間病房前，醫生和護士，在病房門口等著他，醫生指著病房的門，作了一個手勢：「病人的情形很差，最好別讓他說太多話。」
他皺了皺眉：「好，我會盡量……可是，病人投訴被強姦，我一定要詳細記錄口供，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得完的，這是警方的責任！」
醫生和護士聽得他那樣說，都現出一種十分怪異的神情來，先是望著他，然後，又互望了一眼。
醫生問護士：「病人投訴被強姦？」
護士的神情變得尷尬：「是嗎？我……從來沒聽病人講過，警官先生，你……肯定……是這個病人？」
王警官向病房門上的號碼望了一眼，再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本小本子來，翻看：「是的，半小時之前，值班警官接到電話投訴，有人說被強姦了，現在在醫院，在二〇四號病房，這不就是二〇四號病房嗎？我來負責調查，有甚麼令你們感到奇怪的？」
醫生的笑容有點苦澀：「不，不，沒有甚麼，只是我一直不知道警方的工作這樣負責！」
他也勉強笑了一下：「接到了投訴，總要來問問！」
醫生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在他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聽到醫生在他身後說：「要任何幫助，可以到那邊辦公室來找我！」
他隨口應了一聲，同時，也看到了那個病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病人的個子相當高大。說出乎意料之外，是因為病人投訴被強姦，一般來說，在強姦案中的受害人，都是比較纖弱的。不過，以他多年警務工作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病人有強姦案中被害人的特徵：身子縮成一團，盡量把自己縮在房角，像是恨不得可以把身體擠進去一樣。
心理學家說，那是由於被害人的心理上受到了極度的創傷，需要把自己完全隱藏起來的緣故。
病人的神情，也是典型的：惶恐，驚疑，彷彿在經歷了那次可怕的事件之後，世上再也沒有值得信任的人，對人的信心徹底崩潰，整個人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王警官並不是第一次接觸強姦案中的被害人，他自然知道，被害人這時，最需要深切的關懷和安慰。所以雖然他在一看到了病人之後，覺得十分奇怪，他還是盡量使自己的臉上，充滿了溫柔的笑容，雙手把病房的門，輕輕關上。
病人在他一進來的時候，就直視著他，眼睛睜得極大，眼神之中，滿是驚懼，而且更把身子向牆角擠。
王警官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自我介紹，他身上的制服，已經表明了他的身份，他望著病人，作了一個手勢，聲音十分輕柔：「接到你的投訴……你……說……你被強姦了？」
病人突然激動起來，身子劇烈地發著抖，聲音尖銳而可怕：「是……一直在強姦我，一直……一直……」
病人說到這裏，雙手掩著臉，發出了一連串可怕的聲音來。王警官嘆了一口氣，在病房中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按下了口袋中小型錄音機的錄音掣鈕。
他仍然覺得很奇怪，可是病人的反應，正是強姦案中被害人的典型，經驗使他肯定，病人確然有著極其可怕的被害經歷。
他盡量使他自己的聲音溫和：「那麼，請你說一說……當然，我知道，要重複記憶一次那種可怕的經歷，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我還是要求你說出來，而且越詳細越好，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漏掉。」
病人仍然用雙手掩著臉，發出一連串嗚咽的聲音，那種聽來全然是痛苦交雜而成的聲音，好像不是自他口中發出來，而是自他的肺腑之中直透出來，是他全身億萬個細胞一起在盡力發出來的。
王警官嘆息一聲，又補充：「你說得越詳細，就越容易抓住那個……壞蛋……」
病人緩緩放下手來，身子抖得更激烈：「抓……住那壞蛋，送上電椅去……那……壞人……一直在強姦我！」
王警官又吸了一口氣，案情看來比想像中嚴重，而且不常見，「一直在強姦我」，那一定是把被害人長期非法禁錮著的了？這種可怕的案件，十分罕有。他緩緩地問：「請問……事情是怎麼開始的？」
病人急速喘著氣，臉色變得難看之極。王警官記起了醫生的話，說是病人的情形不是很好，他欠了欠身，伸出手來：「你要不要躺在床上？」
他手才伸出去，還沒有碰到病人，病人已經陡然尖叫起來：「別碰我！」
那一聲尖叫，嚇得王警官連忙縮回手來，解釋著：「別緊張，我只是想幫助你！」
病人又喘了半晌，才算是略為平靜了一些：「不，我很好，我……喜歡縮在牆角。」
王警官作了一個「那隨便你」的手勢，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是怎麼開始的？」
病人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從我……一懂事……事情就開始了……真可怕……開始的時候，我……拚命抵抗……用盡了一切方法抵抗……我不想屈服……可是……我敵不過……我……」
病人本來是低著頭在講的，但當他說到這裏時，他抬起頭來，滿面都是淚痕，淚水還在不斷湧出來，王警官又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抹抹眼淚，病人用手隨便抹了一下，繼續著：「自從那次之後，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敵不過……」
病人的聲音由尖銳變得嘶啞，使人感到的而且確，曾經經過無數次的努力和抵抗，但終於敵不過那一種極度的疲累和沮喪。也使人感到被害者的身心，是受了多麼深的創傷。
苦痛交織的聲音在繼續著：「每一次……我最不願意做的……都被強逼去做，我……最厭惡的行為……那簡直令我一想起來……就要作嘔的事……我拚命抵抗，但還是要做……我知道自己骯髒……用水是再也洗不清的了，我用酒來洗，用純酒精來洗……」
病人又嗚咽了起來，王警官忙道：「你別這樣說，你是被害者！」
病人「嗖嗖」地吸著氣：「沒有一件事是我願意做的，可是在被迫的情形下，我一直在做……我說我根本自己聽了都反胃的話，我……我……」
病人忽然抽搐起來，神情也變得極可怕，連經驗豐富的王警官，也有點手足無措，可是病人還是不斷在說著，斷斷績續，聲音中的痛苦，也越來越甚。王警官並沒有阻止，他知道，全都說出來之後，被害人的心裏，多少會好過一點。
病人說到最後，幾乎是在嗚咽：「一次又一次……我一次又一次被……強姦……我實在沒有法子了，我抵抗不了……只好求助……我應該向人求助嗎？」
王警官忙道：「當然！當然應該！」
病房中靜了下來，只有病人的喘息聲，病人慢慢地把身子貼著牆，站了起來。
當他站直了身子之後，王警官望著那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高大的病人，滿面疑惑的神情：「我有一個疑問，請你不要見怪，你身形高大，健壯……看來比我還高了半個頭……那個……一直在強姦你的女人，她……強壯到甚麼程度？」
病人陡然震動一下，尖叫了起來：「甚麼女人？誰說強姦我的是女人？」
王警官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不是女人，那麼……」
他揮著手：「對方也是男人？那是說……」
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措詞發問才好，病人卻已叫了起來：「當然是男人，我是男人，你難道看不出嗎？我有哪一點像女人？」
王警官忙道：「不，不，一點也不像女人，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男人……那個……男人……他……」
病人叫得更大聲：「甚麼他，就是我！」
王警官陡然站了起來，退到了門口，病人的身子又縮下去，縮在牆角，在叫著：「我自己強姦自己，沒有一句話是我要說的，可是非說不可，沒有一件事是我願意做的，可是非做不可，就是我，一直在強逼我……把我抓起來……抓起來，送上電椅去……」
王警官仍然望著病人，但反手已打開了門，而且立即閃身出去，把門關上，關上了門之後，他聽到病人在叫：「你也是，警官，你也是，你一直被你自己強姦著，你不覺得嗎？你也是！嗚嗚……我是，你也是，他也是……」
王警官轉過身來，看到醫生急急走過來：「真對不起，已經查明白了，是我們疏忽，被他溜進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給警方，你一定白走了一次，事實上，怎麼會有甚麼強姦發生在他的身上！」
王警官的回答，令醫生怔呆了很久，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一直在考慮，作為一個精神科醫生，他是不是應該向有關方面報告一下，這位王警官的精神狀態，大有問題，此外，也應該建議一下，讓這位王警官去作一次檢查。
王警官當時的回答是：「不，醫生，你錯了，真有強姦案，不但發生在他的身上，也發生在你身上，我的身上，人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