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篇.遠離】
在「破壞交通」事件發生之後,被勒令在四十多里沒有人的小屋之中「反省」,等候調查。當知道黨支部書記真準備派人到上海去調查所謂「歷史背景」之際,真是駭然,想叫他們別浪費國家財產了。但是外調組還是依時出發,反正十六歲未足就入了革大,沒什麼反動歷史背景可供調查,父母早來香港,這「海外關係」是任何大小調查中都據實以報的,所以倒也處變不驚,認為外調組一回來,就可以沒有事了。
獨居小屋之中,十分清閒,除了把寫檢討當為日常功課之外,我也胡思亂想,要不,就設陷阱捉野味。不過有時寂寞起來,會一個人不論對著什麼,就大聲講話,那真是寂寞之極了。
就在這時候,一日,自外回來,忽然發現炕上多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見主人進內,毫無讓開的意思,反倒目光灼灼以視,端詳了半天,才看清,那是一隻毛極長的貓。
那時,什麼叫波斯貓,連聽也沒有聽說過,日後見到了波斯貓,才知道那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是一隻極好的長毛波斯貓。
那隻的毛色,通體是淺色,眼珠是一種灰綠色,毛約十多公分,身上很乾淨,就是長毛糾結在一起,變成了一團一團,打滿了結,所以看起來,樣子十分怪。
反正有的是時間,這貓也不走了,田鼠乾多的是,就替牠解毛上的結,解開了,理順,人貓之間雖然不能用言語溝通,但是卻有一定程度的默契,總算有一對眼睛可以終日相對了。
這隻那麼好的波斯貓,究竟是從何而來的,至今猜想不透,莫非波斯貓在內蒙草原上有繁殖,好像又未曾看過有這樣的記載。
這一隻貓陪著,排遣了不少寂寞時光,聽我訴苦,也聽我說出自己的夢想。
解結的工作相當困難,性急了會把毛扯掉,只好慢慢來。貓大概是二月分來的,到五月中,離開時,結才解了一半,就解開來的一半看來,真是神氣之極。這隻貓,在不得已逃走之後,不知道怎麼樣了。後來寫了一篇小說「老貓」,我是以這隻貓為基礎的。
到五月中,有一天,忽然一個在組織科的朋友,摸上門來。一生之中救命恩人不少,這個朋友,又是一個,他來告訴,昨天調查組回來了,什麼反動背景也查不到,可是那個黨委書記一定要整我,準備把我送到上頭去,由他建議上頭正式審判云云。這個朋友通了消息之後,問我有何打算。
當時,幾乎連想也未曾想,拍炕而起,道:「逃……」
那朋友也同意我逃。幾個月的工資是照拿的,沒處去用,倒積了一點錢在身。
逃的路線是向南走,到了上海,再伺機而動,這位朋友由於是組織科工作的,利用職權,替我開了戶口轉移書,還給我兩張蓋了公章的空白信紙,隨便可以按需要變成介紹信。唉,這真是恩重如山了。
第二天早上去偷馬,好馬是偷不到的,牽了一匹又老又瘦的老馬,當時還真不想要牠。反正兩星期才有人來,走了之後,一時也不會有人發覺,逃得相當從容,老馬也根本走不快。不料上路之後,到了下午時分,又開始下雪,天地茫茫,雪團飛舞,極目所望,不見人影,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那種茫然滄涼之感湧上心頭,直到現在,做夢時都會夢見,印象又深,當然不會忘記的了。
那時候,方向也不辨了,路也無法認了,這時,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那匹老馬是認路的,聽天由命,由得牠慢慢走著,入黑時分,到了一個小莊子,居然有小吃店,要了一大碗豆漿,兩條油條,手已冷得無力端起來了,只好俯首就著碗喝,熱氣騰騰的豆漿,化成一股暖氣,身子那一部份先熱了起來,可以清清楚楚感覺得到,最後,暖酥酥的感覺,到了腳趾,吁一口氣,這是由死而復甦的感覺。
休息一陣,雪也止了,一打聽,到泰來縣城,還有三十里遠,月色甚好,又上馬趕路,到得火車站,已是午夜時分了。
火車站一個人也沒有,火爐是冷的,生著了火,蜷縮一角,凌晨時分,聽到火車進站的聲音,心情之落寞,真是難以形容,因為這一去,從此不知何處是目的,前途茫茫,莫此為甚!
但走總是要走的,一咬牙,提著行李,上了火車,身邊雖有錢,票只買短程,那些錢,不知要用多久呢?隨著火車的隆隆聲,無票乘車,遇上查票的,被趕下來,再等下一班車來時混上去,一站又一站,等列車到達大連時,同是東北,遼寧省早已桃花盛放了!
(全書完)
對我們來說,倪匡是一個傳奇。
傳奇不單只來自他豐盛的創作生活(由武俠小說、科幻小說、雜文、生活小品「倪匡三拼」,交織成一幅體系龐大而富吸引的文字畫面。)
更重要的,倪匡的傳奇,來自他的生活經驗。我們常說:「他是一個真正生活過,有過經歷的人。」這句話用來形容倪匡,最恰當不過。
從江南到內蒙到東北,倪匡早年的生活,由血與淚,生存與死亡,戰慄與痛苦交織而成。在一般人的眼中,這已是感覺細胞所能忍受的極限。然而,事隔廿年,倪匡以一貫的活潑生動,寫出他的過去,那是近乎溫柔的感慨。
有人說:「倪匡沒有好好的將過去鋪陳,發揮。」
然而,在一個真正有過經歷的人眼中,這個世界,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我們誠心向在城市生活,以自己為世界中心的香港人推薦這本書,「倪匡傳奇」的確是一本開啟眼界的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