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天龍八部</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天龍八部</h3><br /><br />一、段正淳<br /><br /><br />  再看了一遍「天龍八部」,發覺段正淳這個人,對整部書來說,重要無比,起著貫串全書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沒有段正淳,就沒有「天龍八部」,但奇的是,段正淳又絕非「天龍八部」的主角,通書結構之奇妙,由此也可見一斑。<br /><br />  若是各位自詡熟讀金庸小說,那麼,問一個問題,試試是不是可以答得上來。<br /><br />  問題是:虛竹和段正淳,有甚麼親屬關係?<br /><br />  回答:虛竹和段譽是拜把兄弟,所以段正淳是虛竹的叔叔。<br /><br />  虛竹當然應該稱段正淳為叔叔,但那是「乾親」,不是親屬關係,所以這個答案,不算對。<br /><br />  正確的答案如何?複雜之極,暫時不能揭曉,先要看看段正淳這個人,在「天龍八部」中所佔的地位,以及他和「天龍八部」中主要人物的關係。這可以以段正淳為中心,列一張表,來說明「天龍八部」中重要人物和他的親屬關係,這人物表如下:<br /><br /><br />  (見本書好讀網頁)<br /><br /><br />  這個以段正淳為中心的人物表,每一個人名之下的直線下的人物,直接和這個人名發生關係,他們的關係,表明在括弧之中。<br /><br />  中國人的親戚關係,極其複雜。像王夫人和慕容復,關係是甚麼呢?慕容復稱王夫人為「舅母」,王語嫣稱慕容復為「表哥」。慕容復是王夫人的外甥?<br /><br />  「舅媽,甥兒叩見。」是慕容復的話,見一九八四頁。<br /><br />  那麼,王夫人的丈夫,應該是慕容博夫人的弟弟。慕容博夫人姓甚麼,在書中漫不可考,也不重要。<br /><br />  王夫人的母親是李秋水,山洞中有搖藍,就是王夫人小時候睡的。李秋水是西夏皇太妃,西夏公主夢姑是她的孫女,虛竹是夢姑的丈夫。<br /><br />  算起來,一表三千里,虛竹應該叫王夫人一聲「表姨」,段正淳是虛竹的「表姨丈」。<br /><br />  這裏,還有一個附帶的十分有趣的問題。夢姑的容貌如何,一直不為人所知,首先出場是在黑暗之中,後來就一直蒙面,也不知是媸是妍,以虛竹的性格而論,這位夢姑,就算醜如嫫母無鹽,虛竹也必然愛之入骨,永世不貳。不過如今既然知道夢姑和王夫人、王語嫣全有表親關係。「三代不出一家門」,模樣兒縱使不如王語嫣,也不會醜陋到那裏去,足可以為虛竹和尚慰!<br /><br />  段正淳在「天龍八部」中地位之重要,已在人物表中可以看出來。書中的主要人物,幾乎都和他有親屬關係。<br /><br />  段正淳在「天龍八部」中並非主角,但是又絕少他不得。少了他,「天龍八部」就無法成立了。<br /><br />  段正淳這個人,真是怪人、妙人、趣人、奇人。他的怪、妙、趣、奇,在在至於極點。他最大的本領,就是善於勾搭女人,而被他勾搭了的女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他,想他,恨他,感情複雜之極,無不以能和他一起生活為樂,而以不能和他一起生活為苦。<br /><br />  這一點,甘寶寶的話,可以作為代表:<br /><br />  「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做王爺了……』甘寶寶大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br /><br />  可知段正淳能吸引那麼多女人,對他懷有刻骨銘心的愛,不是靠他王爺的身份。<br /><br />  古時,生活簡單。豪門巨富在愛情上,在勾引美女所佔的上風,不如現代社會之甚。有時,窮小子反倒更可以佔上風。<br /><br />  這情形,現代社會恰好相反,豪富大賈,季子多金,出手豪闊,享受超絕,挽美女如拾草芥,很容易成為「大情人」。<br /><br />  可是看看和段正淳來往的一些女子,誰也沒稀罕做王妃。甘寶寶一聽到段正淳要去做小賊、強盜,甚至於「大喜」,要做小賊老婆、強盜老婆,「一天都是好的」!<br /><br />  段正淳究竟憑甚麼,才能使這麼多女人,對他有這樣深厚的愛情呢?是他的外形特別好?不妨看看他的外形:<br /><br />  「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br /><br />  木婉清第一眼見到他的印象是「兇霸霸」,慶幸段譽一點也不像他爸爸。<br /><br />  「國字臉」者,四方臉也。一個四方臉的人,再配上濃眉大眼,決非「小白臉」之流,男性威嚴,倒是有的,但威嚴是足以使人敬,何能使人愛?<br /><br />  段正淳的體型倒是好的,一來他練武,二來他養尊處優:<br /><br />  「露出雪白的肌膚來……肌膚仍是光滑結實……」<br /><br />  然而那也決計無法成為吸引女人的優點,總不成一見女人,就自動脫衣,展露「雪白的肌膚」!<br /><br />  書中敘及段正淳討女人歡心的辦法,全是一些「小噱頭」。例如總是記得第一次見面時講了些甚麼話,將定情時的東西,總帶在身邊,不論相隔多少年,可以隨手取出來,等等。<br /><br />  這種手法,騙騙鄉下少女如甘寶寶者還可以,如何可以贏得機警深沉如康敏的芳心,又如何能贏得兇悍狠辣,精明能幹如王蘿的芳心?<br /><br />  然而,段正淳靠的是甚麼呢?<br /><br />  書中其實也寫得很明白,他能贏得女人的心,是用真正的、熾熱的愛情。而且他表達愛情的方式,是極其風趣、活潑的,使得每一個女人,都認識到,能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是最大的幸福。表現愛情的方式,十分重要。像鍾萬仇那樣,誰也不能說他沒有愛,可是他的表現方法,誰受得了?而段正淳也決不是存心欺騙,他的確愛著每一個他所愛的女人,而且他是一個感情極其豐富的男人,雖然不夠專情,但即使是濫情,他仍然是最好的情人。<br /><br />  這樣的男人,現實生活中自然也有,但是絕不多。情人多的男人,有多少是對每一個情人,都真正愛的,只怕萬中無一。<br /><br />  男人大約都羨慕段正淳,也有以段正淳為自己影子的。但是卻宜想深一層,自己是不是有這個資格,是不是真和段正淳那樣,愛每一個情人。不可盲目投入,要像段正淳,絕不是容易的事。<br /><br />  像段正淳那樣,在道德領域之中,是絕不容忍的;在愛情領域中,他是偶像。<br /><br />  在「我看」中,評段正淳為上上人物,現在想來,他甚至可以再升一級,成為絕頂人物,且待日後看看是不是能發掘他的更多優點,然後再議。<br /><br /><br />二、玄慈和葉二娘<br /><br /><br />  「天龍八部」之中有一對苦鴛鴦,少林寺方丈玄慈和四大惡人之中佔第二位的「無惡不作」葉二娘。<br /><br />  玄慈和葉二娘相識的過程如何,金庸隻字未提,曾以此相詢,金庸的回答是:「當時葉二娘根本不會武功,只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姑娘。」<br /><br />  就算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姑娘,玄慈和她的相識過程,也是耐人尋味。<br /><br />  在二十五年前,玄慈和葉二娘相識(虛竹二十四歲,加上十月懷胎,二十五年時間,和事實最接近)。那時,葉二娘十八歲:<br /><br />  「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你,在十八歲那年……」<br /><br />  那時,玄慈已經是少林寺的方丈了。葉二娘的家鄉,多半是在少室山下,和喬三槐住所相近,所以才會有喬婆婆接生一事。<br /><br />  玄慈和葉二娘幽會的地點是「紫雲洞」。此洞座落何處,漫不可考,不過一定是少室山中的一個山洞,離少林寺不會太遠。<br /><br />  玄慈和葉二娘的相識過程,後來,葉二娘為了維護玄慈,曾這樣說:<br /><br />  「……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br /><br />  一個是十八歲大姑娘,住在少林寺附近,不會不知道少林僧人戒律之嚴,如何會去引誘一個大和尚?當然是不可能之事。<br /><br />  不是葉二娘引誘玄慈,自然是玄慈引誘葉二娘的了,玄慈不知是如何相識、引誘的?<br /><br />  本來,去研究玄慈當日如何和葉二娘相識、成孕的經過,沒有甚麼多大的意義。但是看了「天龍八部」之後,這件事,一直在腦際縈迴不去,盡一切可能在設想其間的過程。<br /><br />  其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想到了這個過程,是一篇極好的短篇小說的題材。試想想,男的是一個和尚,還不是普通的和尚,是得道高僧,少林方丈。不但是少林方丈,而且是武學大宗師,萬世欽仰。他的身上,負有多少壓力!而他終於突破了這些壓力,和一個少女相戀,破了一切的戒,壞了一切的道德規範,這其間,他思想上的矛盾,爭鬥,真可以說是驚天動地,至於極點!<br /><br />  而女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不論古今,這樣年紀的少女,對愛情都有夢境的幻想。當她接受一個像玄慈這樣男人的愛情時,她早已知道結果會如何悲慘,可是她還是接受了。這其間,又有多少心理上的矛盾的鬥爭?<br /><br />  結果,是人的天性戰勝了一切的壓力,然而,這是甚麼樣悲慘的勝利,真正悲慘得連看也不敢看,想也不敢想。直到如今,還會給人以這樣大震撼的一件事,當年,這一男一女做了,他們又需要多少大無畏的勇氣。<br /><br />  這是極佳的短篇小說的題材,寫人的內心和外界壓力的相抗,應該不會有人否認。<br /><br />  葉二娘和玄慈後來都嚐到了苦果。這苦果,完全是由於玄慈還是未能突破社會、宗教對他的壓力所造成的,和葉二娘無關。葉二娘忍受著無限的淒苦,成全玄慈的願望,好讓他繼續德高望重下去。<br /><br />  玄慈在受杖責之際,已然有了自殺的決心,他決定自殺之際,他的心情又如何?他一定在後悔,後悔二十四年前所作的決定,大錯特錯。<br /><br />  以玄慈的武功而論,他大可以和葉二娘遠走高飛,放棄名位,找一個人跡不到的去處,去度過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可是他卻眷戀名位,到頭來,名、位還不是一場空!<br /><br />  名、位可以得到的機會多,真正愛自己的女子能得到的機會少,普天下的男人,都應該要記得這一點!<br /><br />  葉二娘和玄慈分手,多半是虛竹出世之後的事。初時,葉二娘還不會武功,後來她一身武功是從哪裏來的,也無可查考。<br /><br />  葉二娘在兒子被蕭遠山搶走,臉上又被抓出了六道血痕之後,神經已顯然不正常,成了瘋子,專搶了人家的孩子來吸血,殺死了不少孩子。這自然是一種罪行,但是那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所犯下的罪行,當然不值得原諒,但也無可奈何。<br /><br />  葉二娘對玄慈的情愛,維護,始終不變,表現出了一個女性面對如此淒苦生活的最大忍耐力。她對玄慈,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對玄慈在名、位和她之間選擇了前者,也不埋怨,認為理應如此:「我是不能嫁他的,他怎能娶我為妻?」<br /><br />  至於為甚麼「不能嫁他」,為甚麼「他怎能娶我為妻?」葉二娘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默默地忍受和接受了命運對她的安排。這種忍受,也到了女性所能忍受的極限,也只有古代的中國女性才能做得到。至今,還有認為那是「女性美德」的,真是去他媽的!<br /><br />  這種忍受的代價多麼大:<br /><br />  「這些年來,可苦了你啦!」<br /><br />  「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真是苦。」<br /><br />  到最後關頭,葉二娘仍然毫無怨言。<br /><br />  玄慈的苦,是自己找的,他可以不苦。<br /><br />  葉二娘的苦,是玄慈給她的,玄慈可以選擇幸福,但是他不選,於是葉二娘只好跟著苦。<br /><br />  一苦苦了二十四年!<br /><br />  唉!<br /><br />  玄慈是下下人物,戀棧名位,不知所云。<br /><br />  葉二娘在對自己所愛的人的愛情上,是上上人物。<br /><br /><br />三、阿紫、阿朱和喬峰<br /><br /><br />  「我看」問世之後,各方反應熱烈,對人物的評價,也各有不同,其中有對阿紫大抱不平者,說阿紫自小便遭遺棄,身世孤苦,長大了之後,行為乖僻兇殘,情有可原云云。<br /><br />  環境雖然可以造成一個人的性情,但是天性絕不可以忽視。如果環境可以決定這一切的話,那麼,在同一環境之中出身的人,應該每一個人的性格、行為都是一樣的了?可是事實上,卻大有差異,絕不一致。性格有天生的成分在,而且所佔的比例相當大。科學家正在研究這一點,研究出來,和「染色體」有關,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說不出具體的所以然來。<br /><br />  阿紫的性格極壞,這是天生的。她在星宿派,會揭開烏龜的殼來看看烏龜沒有了殼會如何,就是她一直在鎮南王府長大,她也會做同樣的事。<br /><br />  奇怪的是,段正淳的幾個私生女兒,不能跟父親,也都跟著母親,如鍾靈、木婉清(她為甚麼姓「木」?),如王語嫣。唯有阿朱和阿紫,段正淳不管,阮星竹竟然也不管,只在她們項間,掛一塊金牌,肩頭上刺了一個字便算數了,似乎十分不合情理。<br /><br />  不合情理的理由是:<br /><br />  「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姐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給人家……」<br /><br />  這解釋了阿紫、阿朱被棄的原因,但是一樣十分不合情理。<br /><br />  「外公的家教很嚴」,這位阮老先生的家教,不知如何嚴法?嚴到了女兒跟男人在外面生了兩個女兒也不知道,可稱糊塗之極了。而阮星竹只要將兩個女兒送走,回家之後就可以打馬虎眼打過去,也可說奇妙。少女和少婦的樣子不同,除了瞎子,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阮老先生莫非視力真有問題乎?<br /><br />  而且,「家教很嚴」,阮星竹小姐如何有機會可以和段正淳相識,還生下了兩個女兒,這其間不是十天八天過程可以了結的,兩番懷孕,至少要有一年多時間,不能在她父親面前露眼,「家教很嚴」的父親,能一年多不見女兒而不加查問嗎?<br /><br />  所以,這一節寫得十分含糊,屬於不可深究這一類。結果是阿朱和阿紫兩人:<br /><br />  「十九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br /><br />  妙的是,段正淳其餘情人,只有一個女兒,阮星竹卻有兩個女兒──段正淳和情人,只生女兒,沒有生過兒子──兩個女兒全都「棄於他人」,可以算是忍心之至了。<br /><br />  兩個女兒,阿紫流落到了星宿派,在青海。一個流落到太湖,在蘇州,相隔十萬八千里。當日所托的是甚麼人家,為何會這樣,也全然不可考。<br /><br />  其所以費了許多筆墨,去追究當年阮星竹遺棄阿朱、阿紫的經過,是因為當年的這段經過,在若干年之後,影響了一位大英雄大豪傑的一生。令得這個悲劇性的英雄豪傑,悲上加悲,親手打死了自己最愛的愛人!<br /><br />  大英雄大豪傑是喬峰,死在喬峰手下的是阿朱。如果不是阿朱幼年被棄,流落在慕容復家當丫環,如果不是命運恰好安排在事件發生的前夕,阿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悲劇就不會發生了。<br /><br />  阿朱是金庸筆下幾位可愛的女性之一,她不但相貌出眾,而且聰明伶俐,兼有易容妙術:<br /><br />  「……一臉精靈頑皮之氣……鵝蛋臉、眼珠靈動。」<br /><br />  阿朱和喬峰相遇,十分偶然,第一次,是丐幫內部生變,慕容家一伙人恰在一旁,這時候,阿朱看到了喬峰。這次相遇對阿朱的命運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作者金庸甚至未有一字寫當時阿朱見到了喬峰之後的情形。但是阿朱這個江南小姑娘,見到了神威凜凜的北方大漢喬峰,不一定說立時心儀,有了感情,但印象極其深刻,殆無疑問。因為接下來──阿朱就假扮喬峰,扮得連丐幫中人都認不出,連喬峰也懷疑在甚麼地方看到過自己的背影。<br /><br />  固然阿朱的易容喬裝之術天下無雙,但如果不是對一個人有極深刻的印象,如何能扮得這樣維妙維肖。<br /><br />  阿朱再次和喬峰相遇,是假扮了少林僧人,中了玄寂的一掌,身受重傷,那一掌,叫作「一拍兩散」,重傷後的阿朱,被喬峰帶走。喬峰發現她受傷,是因為:<br /><br />  「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覺著手輕軟……」<br /><br />  喬峰活了偌大年紀,只怕那是他第一次碰到異性的身體,感覺自然奇妙,書中並未細表,反倒寫了喬峰「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那自然是笑話,喬峰不會做這種事,只不過當時阿朱身份不明,出言威脅而已。而喬峰在初時,對阿朱還是全無愛情可言,他發現了阿朱受了重傷之後:<br /><br />  「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br /><br />  「她所以受此重傷,全係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br /><br />  喬峰不過是為了「愛屋及烏」、「義不容辭」而已。<br /><br />  可是在救傷的過程之中,卻風光極其旖旎:<br /><br />  「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將一盒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br /><br />  此情此景,阿朱自然「羞不可抑」,喬峰只怕也未能全然無情。經過這一件事,阿朱的芳心之中,除了喬峰之外,已不可能再有別的異性。一向不好女色的喬峰,畢竟也是生理正常的男人,而且正當青年,後來不斷向阿朱輸送真氣,甚至闖聚賢莊,那就不單是為了「愛屋及烏」和義不容辭了。<br /><br />  在阿朱受傷的時日內,她曾要喬峰「唱支歌兒」,也曾要喬峰「講幾個故事」,引喬峰講起兒時的傷心事,再觸及近日的傷心事,阿朱軟言安慰,句句在心──兩人的感情,自然又進了一層。<br /><br />  及至喬峰不顧一切,帶著阿朱闖聚賢莊。一個小姑娘,能得到大英雄大豪傑這樣曠世罕有的照顧,那比一個貧家少女忽然被一位王子帶進了宮殿還要震撼心弦,阿朱對喬峰的愛情,自然至此而成定局。<br /><br />  等到喬峰在雁門關外以掌擊石,阿朱再出現,喬峰在悲苦、激動之中,唯一能安慰、開解、了解他的人,天地之間,只有阿朱。大英雄大豪傑也是人,愛意陡生,也就極其自然。<br /><br />  喬峰和阿朱的戀情,金庸寫來,又細膩又動人,而又處處合乎喬峰的身份,當阿朱情不自禁,縱身入懷而又害羞之際,喬峰說:<br /><br />  「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甚麼顧忌?」<br /><br />  英雄人物這兩句話,比諸其他男人的千言萬語,更有力,更直接。<br /><br />  喬峰的英雄剛強,和阿朱的委婉溫柔,就成了奇妙的愛情結合。<br /><br />  這一對男女的愛情結合,是金庸筆下意境最高的一組結合之一。<br /><br />  唉,小阿朱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傻事:假扮了段正淳去會喬峰,被喬峰一掌打死。<br /><br />  看「天龍八部」看到這裏,真是肝腸寸斷,不知如何才好。金庸有時也真忍心,為了加強喬峰這個悲劇人物的悲劇性,不但讓他在聚賢莊殺了許多平日肝膽相照的江湖好友,丐幫舊人,而且還請他打死了阿朱!喬峰打死阿朱,自然是一個誤會,但是誤會的結果,其實可以不必令阿朱致死的。<br /><br />  在打死阿朱的三個多時辰之前,喬峰:<br /><br />  「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br /><br />  心中的平靜溫暖,難道就不能使喬峰就算面對著大仇人,出手也不能稍輕一點麼?照常理是可以的,但喬峰是天生的悲劇人物:<br /><br />  「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br /><br />  這「左手一圈,右掌擊出」一招是「亢龍有悔」?這一掌:<br /><br />  「具天地風當之威」!<br /><br />  於是,小阿朱在大雷雨之下,青石橋之上,閃電雷聲之中,死在她最愛的男人掌下。嗚呼,願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br /><br />  阿朱,雖然做了這一件傻事,仍然是上上人物,她令得喬峰只有極短暫的甜蜜,而帶來了長期的悲苦,但是,沒有阿朱,喬峰的一生之中,只怕連這一小節短暫的快樂都沒有,只好沉醉在烈酒之中。而沉醉在烈酒之中,萬萬及不上沉醉在美人的情懷之中。短暫和永久,很難有分野,阿朱還是可愛的。<br /><br />  和阿朱的可愛恰好相反,是阿紫的可厭。<br /><br />  阿紫這樣的人,她的可厭之處,還不在於她的殘忍,而是像阿紫這一類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環境之下,只當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他自己。<br /><br />  那是一種極度自我中心的典型,除了自己之外,心目中永遠不會有別人,不會幫別人想一想,更不會為別人做點事。<br /><br />  這種人,為了自己的一點小利,可以毫不考慮,毫不猶豫地去犧牲別人的大利。<br /><br />  這種人,永遠以他自己的喜怒哀樂為喜怒哀樂,而全然不理會別人的感受。<br /><br />  這種人的自私,是惡毒的,如同毒蛇一樣,一被這種人纏上了,比被毒蛇噬咬,還要痛苦。<br /><br />  阿紫就是這種人的典型。<br /><br />  為了阿朱臨死之際的囑咐,喬峰一直對阿紫很好。阿紫對喬峰也有情意,可是她是怎麼表達情意的?她用毒針去射喬峰!<br /><br />  照她自己說,令喬峰不能動彈之後,再去服侍喬峰,這種鬼話,誰會相信。當她想到服侍喬峰很好玩之際,或許會做上三天五朝,以後呢?<br /><br />  為了照顧阿紫,連喬峰有時,也變得窩窩囊囊,但喬峰的窩囊,可以原諒,因為他是多麼愛阿朱!<br /><br />  阿紫在「我看」中許為「中中人物」,再看之後,越看越不是味,要降為「下下人物」才對,並且很懷疑,「我看」中的「中中人物」,是排錯了的!<br /><br /><br />四、蓬萊派和青城派<br /><br /><br />  「天龍八部」中,有一段並不重要,所佔篇幅也不多,和整節書的結構也沒有多大關係的小插曲,但是卻驚心動魄,至於極點。<br /><br />  這一段小插曲的對敵雙方,是蓬萊派和青城派。在這一段中,金庸寫出了江湖人物的仇怨之源,有時已到了失去理性的程度。<br /><br />  蓬萊派在山東,青城派遠在四川,本來是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之間的仇是怎麼結上的呢?書中也沒有明確寫出,只說因為談論武功而起。反正江湖人物的恩怨,有時為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有時甚至為了莫名其妙的一個眼色,就可以鮮血四濺,人頭落地。<br /><br />  考其原因,都是因為江湖人物會武功之故。有武力可恃──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小事情就可以變成深仇大恨。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普通人身上,至多惡言相向,就算大打出手,也不過鼻青目腫,不會鬧出人命,自然也不會「輾轉報復,仇殺極慘」。<br /><br />  兩派結仇的結果,青城派非四川人不收入門牆,蓬萊派的都靈子找到了一個四川大戶人家的兒子諸保昆,用計收徒,授以武藝,平時一句話也不開口,唯恐諸保昆學了一句半句山東口音。然後,再派諸保昆混進青城派中,伺機而動。<br /><br />  這件事的本身,是一個極可怕的陰謀。這個陰謀中最大的受害人,註定了就是這個倒楣的諸保昆。<br /><br />  諸保昆在青城派,一直未曾有人疑心他,而且,青城派掌門的司馬衛,對他也很好:<br /><br />  「傳授武功時與對所有親厚弟子一般無異。」<br /><br />  兩邊都是師父,諸保昆心中的為難,可想而知,所以他「實在頗有不忍」,一再拖延。<br /><br />  後來,他的身份,被王語嫣無心道破,青城派中的人,可不理會他內心的這種矛盾,只覺得他罪大惡極,諸保昆是:<br /><br />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br /><br />  諸保昆後來用行動來護衛青城派的聲名,在包不同手下受了重傷。<br /><br />  結果,青城派中的人,是不是肯放過諸保昆,「天龍八部」之中,並未有交代,或許是因為他根本不是主要人物之故。<br /><br />  正因為金庸在「天龍八部」之中,沒有交代諸保昆和青城派之間以後的發展,所以十分耐人深思。設想起來,諸保昆身受重傷:<br /><br />  「……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扭斷……受傷極重。」<br /><br />  當司馬林等離開阿朱的莊子之際:<br /><br />  「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br /><br />  重傷之後的諸保昆,下場如何?朝理性方面去想,最好自然是青城派中的人原諒了諸保昆,諸保昆獨力解開了蓬萊、青城兩派間百歲來的仇怨,雙方互相研究各自武功中的長處和短處。<br /><br />  但是事實上,決沒有這樣可能。金庸所沒有寫出來的,只怕是一場血肉橫飛的殘殺圖:諸保昆在毫無抵抗的情形之下,被青城派殺死。只怕連躲在四川諸家的都靈子也不能倖免,蓬萊、青城兩派的仇怨,自然一直再延續下去。<br /><br />  仇怨的形成,起於一念之間,化解,也起於一念之間。但是由於人性中醜惡的一面,形成仇怨容易,化解仇怨困難,諸保昆就算將心挖出來給青城派的人看,人家也不會相信他的。<br /><br />  諸保昆是一個註定了的悲劇人物,這個悲劇人物,是都靈子一手造成的。都靈子本身也是一個悲劇人物,數十年心血,一旦化為烏有,不等青城派人尋上門,他自己也會因為痛苦、失望,而無法活下去了吧?<br /><br /><br />五、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br />──附帶解釋鳩摩智何以是最幸運的人<br /><br /><br />  金庸在「天龍八部」之中,寫了兩個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王語嫣和段譽。<br /><br />  王語嫣完全不會武功,可是天下武學,除了六脈神劍等少數一兩種之外,都全在她的心胸之中。<br /><br />  而她學會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招數、武功秘奧的原因,也十分發噱,那是因為她單戀表哥慕容復,知道慕容復好武,怕自己和他談話時沒有話好說,又想討慕容復的歡心,所以才拚命去研讀家中收藏的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也難得她記性那麼好,所以可以將各門各派的武功,全記在心中,任何人一使,就可以看得出,叫得出本家來,屢試不爽,因而成了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br /><br />  一個人的記性是不是真的可以好到像王語嫣這樣程度,這可以不必深究,或許,便是有,就是王語嫣一個人有,作為小說家,創造了這樣一個人物,極其有趣,由她口中順口叫出各門各派的武功來,可以看得人心曠神怡。<br /><br />  在王語嫣口中說出來的武功名稱,如果真的有,那是作者金庸的博學。如果根本沒有,那是金庸的創造力強,可以創造得活龍活現,煞有其事。<br /><br />  固然,武俠小說作者,大都有創造各種武功名稱的本領,但具體而看來總是真有其事的,也不多。隨便舉一小節例子,來說明金庸創造名詞之妙處:<br /><br />  「東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迴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變成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在你肩頭上擊一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是後山三絕招之一……最後飛腿踢你一個筋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br /><br />  這一段,宜一口氣不作休息讀完,才能領略作者筆法之妙處。<br /><br />  「天龍八部」中有關王語嫣「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的地方甚多,每一段都看得人心曠神怡。可是這位王姑娘,偏偏自己一招也不會使,只會講,典型的紙上談兵,有時也看得人乾著急,妙趣橫生。<br /><br />  像王語嫣這樣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在其他任何武俠小說中均難找到。金庸的小說之中,也僅此一位。「鹿鼎記」中,少林寺高僧澄觀,雖然傻裏傻氣,不通世務,和「倚天屠龍記」中的覺遠相仿,但是他們本身對武學也有造詣,本身是會武功的。<br /><br />  所以,當王語嫣這個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和段譽這個六脈神劍時而靈,時而失效,殺了人,又會閉上眼睛唸佛的獃子在一起的時候,妙趣加上妙趣,不看得人眉飛色舞者幾稀。<br /><br />  段譽也可以說是不會武功的。他真正學到的本領,是「凌波微步」,每當逃命之際,使來得「腳」應心,奇妙無比。可是他又有出奇的際遇,內功之強一時無倆。他的內功,名曰「朱蛤神功」。金庸寫到段譽「朱蛤神功」之由來時,完全是喜劇筆法。<br /><br />  寫喜劇人物的遭遇,用喜劇筆法。想想看,一隻天下毒物之王,忽然從被人點了穴道,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的段譽口中,鑽了進去,這是甚麼樣的喜劇場面。當其時也,段譽這位獃公子:<br /><br />  「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br /><br />  讀者看到這裏,只覺得滑稽好笑,「悲慘」云乎哉,一點影兒都沒有。甚至連段譽當時為甚麼會覺得「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也不甚能理解。<br /><br />  當然,段譽也在玉洞之中,學了「北冥神功」,「天龍八部」中,對段譽修習「北冥神功」的過程,也寫得十分詳細。這門神功,有點像「化功大法」,可以以他人的內力為己有,厲害之極。但是段譽學會之後,也未見如何使用過,只有後來在枯井之中,施展出來,將西藏大輪明王鳩摩智的一身功力,吸個精光,使鳩摩智成了一個普通人。<br /><br />  在「我看」中,曾提及鳩摩智是最幸運的人,未作解釋,涵義好像太囫圇了一些,在這裏,可以補充一下。<br /><br />  鳩摩智的聰明才智,在「天龍八部」之中,是第一人,他對佛法的造詣之深,也無人懷疑。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卻和一個愚蠢、庸碌的人,一點沒有分別。他爭名,他奪利。他對名、利、權、勢,全然看不開,多年研佛,全然變成了白費心血。<br /><br />  鳩摩智為甚麼會淪落到這等田地呢?那全是他一身超絕的武功害了他。他身負絕頂武功,就自然只好做會武功人做的事。<br /><br />  如果有人告訴他,放棄一身武功,可以心境光明,進入人生的另一境界,他必然不會相信。非但不會相信,而且會懷疑這樣對他講的人,別有用心,其人可能死在他的「火焰刀」之下。<br /><br />  鳩摩智是一個極度想不開,放不下的人。本來,這樣的人,一生會被自己找來的麻煩、痛苦所糾纏,決計不會有解脫的日子的。<br /><br />  可是鳩摩智運氣好,在枯井,被段譽將他一身功力吸走。乍一看來,這是損失,但是這一身功力,正是他自己的附骨之疽,自己絕無力量將之消除的,段譽替他代了勞;而且,那正是他變瘋的邊緣!<br /><br />  一身功力消失之後,鳩摩智立時頭腦清醒,認識到了自己過去數十年間,在迷途的泥坑之中,越陷越深:<br /><br />  「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貪、嗔、痴三者,無一得免……」<br /><br />  「名韁利鎖,將我深深繫住。」<br /><br />  於是,鳩摩智:<br /><br />  「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弘揚佛法,度人無數。」<br /><br />  一個在迷途中掙扎的人,眼看絕無希望,要沉淪下去,忽然之間放開一切,大徹大悟,運氣之佳,實在無可言喻。<br /><br />  世上人,能有鳩摩智這樣好運氣的,只怕一萬個中,也找不到一個。<br /><br />  世上想不開,放不下,被名韁利鎖緊緊繫住的人,哪一個有鳩摩智這樣的幸運?本來的聰明才智,全被蒙蔽了而不自知的人,能有幾個像鳩摩智這樣幸運的?<br /><br />  段譽吸走了鳩摩智一身功力的過程,也極其喜劇化,他那時早已昏迷過去,全靠王語嫣在鳩摩智右臂的曲池穴上咬了一口。正是:美女一咬,高僧成佛,善哉,妙哉。<br /><br />  段譽的武功,似通非通,似會不會,要用時不來,不要用時會來,算來算去,也只好算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正好和王語嫣配雙成對。<br /><br /><br />六、玉洞神像的一筆賬<br />──李秋水、天山童姥、玉洞神仙和無崖子的關係<br /><br /><br />  「天龍八部」一開始,就寫無量劍爭劍湖宮,然後,到段譽進了一個山洞之中的種種奇遇。<br /><br />  這一大段,是「天龍八部」之中,極重要的情節。但是在舊作,「天龍八部」之中,卻寫得十分混亂,看來看去弄不懂。<br /><br />  一直等到金庸改寫的新版出版之後,再仔細看,才算理出了一個頭緒來,簡化起來,是這樣子的,牽涉在其中的人物很多,主要的是以下幾個:<br /><br />  無崖子──逍遙派掌門人,他是一切情愛糾纏的罪魁禍首。這位無崖子先生,到了極大年紀,看起來還像是神仙中人一樣,青春年少之際,自然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出眾之極,所以才令得他的兩個師妹,為他爭風吃醋,甚麼手段都用盡了。<br /><br />  天山童姥──逍遙派掌門無崖子的師姐,在練功時為師姐所害,以致永遠長不高,成了一個矮美人。<br /><br />  李秋水──也是無崖子的師妹,在害了天山童姥之後,追求上了無崖子先生,兩人同居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而且還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極其重要,就是王夫人:<br /><br />  「我有一個女兒嫁在蘇州王家。」<br /><br />  王夫人和段正淳的私生女是王語嫣。所以,算起來,李秋水是王語嫣的外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外婆,是中國人認為極其親近的親屬。當然,無崖子是王語嫣的外公。這種關係,只怕連王語嫣自己都不知道。<br /><br />  玉洞神仙──玉洞神仙是李秋水的妹妹。童姥和李秋水爭風吃醋,但結果他們所爭的對象,卻是李秋水的妹妹,李秋水、童姥兩人,到了八十多歲的高齡,才明白了這件事,心裏不知是甚麼滋味。<br /><br />  這個「洞中神仙」(只能這樣稱呼她,因為除了知道她姓李之外,在「天龍八部」之中,找不到任何資料,沒有名字,下落如何,書中也一點沒有交代,成了一個極其神秘的人物。只知道玉像和畫像中的美人全是她。她是王語嫣的姨婆。)<br /><br />  在石洞中,有一處地方,專放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的,叫「瑯環福地」,裏面的典籍秘本,在段譽到的時候,已經全沒有了,那自然是給王夫人帶到蘇州去的,王語嫣看的就是那些典籍。<br /><br />  至於王夫人有那麼大的來頭,父、母全是武功絕頂的人物,何以會嫁到了蘇州,也全無跡象可稽,只好各憑想像去猜測了。<br /><br />  以上這四個人的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天龍八部」全書,關係十分重大。其中的關鍵是那局「珍瓏」棋局,虛竹靠了他,莫名其妙成為武林高手。而這局「珍瓏」,是無崖子擺下來的。<br /><br />  身為逍遙派掌門人,結果為丁春秋所害,隱藏不出,要找一個青年才俊、學會武功,去除卻丁春秋──這段情節頗難講得通,他自己為甚麼不出手,始終莫名其妙。<br /><br />  而這個青年才俊,又要貌相俊美,因為李秋水喜歡俊美少年,無崖子一直以為李秋水還在劍湖玉洞之中,誰知道李秋水已到了西夏,做了皇妃了。<br /><br />  這裏將這一段情節,儘量簡化,在「天龍八部」之中,這一大段,真是曲折離奇得不是用心看,決計不容易弄清楚的地步。<br /><br />  一大段複雜的情節之中,只是便宜了兩個人,一個是段譽、一個是虛竹,這兩個人,都是獃頭獃腦的人,而逍遙派的武功本領,卻是無所不包,傳到這兩個人的手中,不知是武功的大不幸,還是武功的幸事!<br /><br />  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之間的恩怨糾纏,也駭人之極。李秋水害童姥,使她變得不能長大成人,而李秋水的臉上,卻被童姥畫了一個「十」字,弄得她要用輕紗蒙面。何事成恨,竟怨毒一至於此,真是有點令人不寒而慄。<br /><br />  李秋水和天山童姥兩人結怨,不像是為了對師兄的戀情。童姥的身形,始終是如八九歲的女童,那麼,她被李秋水所害,在「練功要緊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走火,真氣走入岔道」那年,是多少歲呢?如果那年只有八九歲,至多是十歲,無崖子只有七歲,因為:<br /><br />  「我是你師父無崖子師姐,無崖子倘若不死,今年九十三我,我比他大了三歲……」<br /><br />  十歲、七歲,李秋水那時多少歲?李秋水比童姥年輕:<br /><br />  「師伯今年九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br /><br />  「八十多歲」自然是虛竹看錯了的,絕對不止,李秋水不可能比童姥小太多,至多一兩歲。童姥被害那年,假若是十歲,李秋水小兩歲吧,八歲,八歲的小女孩心思就那麼歹毒?<br /><br />  所以這一段,實在很含糊,深究起來,難以明白。或曰,童姥遭害那年,可能已有十六七歲,如果是,又不會「身材永如女童」了!<br /><br />  至於和無崖子之間的情愛糾葛,那自然又是日後所發生的事了。<br /><br />  這一大段情節,貫串全書,要仔細看,不可輕易放過,其間驚心動魄,高潮疊起,可以看得人目眩神馳,是武俠小說中極其精采的情節。<br /><br />  附帶說一句的是,李秋水和童姥,一直在拚命,而虛竹陪在她們的身邊,兩人就通過虛竹來比武,將武功教了虛竹,使虛竹在這個過程之中,學會了上乘武功。<br /><br />  類似的情形,在「神鵰俠侶」中也出現過,比試的雙方是洪七公和歐陽鋒,而在兩大高手身邊,在武學上大得其益的是楊過。<br /><br />  兩段相同的情節,每次是三個人,一共是六個人,由於六個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武功不同,所以看來一點也沒有重複之感。而且在這樣的比試過程之中,各種武功的名堂,各種招式的演繹,都寫得極其詳盡,精采紛呈。而虛竹因之成為靈鷲宮主人,真是奇緣中的奇緣,這個小和尚的福氣遭遇之佳,無出其右者。雖然他的心中,可能寧願平平安安,在少林寺中當一個普通的和尚,但是際遇如此,他想逃也逃不開。<br /><br />  人生,往往若此。<br /><br /><br />七、四大惡人<br /><br /><br />  葉二娘的事情,已經講了不少,不必再重複了,段延慶是四大惡人之首,他的外號,怪不可言,叫作「惡貫滿盈」。<br /><br />  這個外號,只怕是為了湊四個「惡」字而湊出來的,不然,天下哪裏有人自己如此觸自己霉頭的?段延慶是一個十分可憐的人,武功雖高,卻是一個活僵屍,吃東西,只能吃流汁,講話,是用「腹語」來講的。做人做到這一地步,武功再高,就算讓他再做大理國的皇帝,又有甚麼趣味?可是他還是在孜孜努力,真不知所為何來,當真是想不穿之極了。<br /><br />  這個想不穿的人,有時,也面臨想開的邊緣。在解那個「珍瓏棋局」之際,他就幾乎想穿了,他因為世事的變幻得失而生了感觸。可惜天性生成,他不是想穿,而是幾乎入了魔。<br /><br />  和段延慶有關的一個女子是刀白鳳,段正淳的妻子,鎮南王妃。<br /><br />  刀白鳳因為段正淳風流成性,到處拈花惹草,一怒之下離宮,遇到了身受重傷,滿身血污,已經在死亡邊緣的段延慶,一時心中怨憤,自暴自棄,自動獻身給了段延慶,這一次奇妙的「獻身」,生下了段譽。<br /><br />  這一段情節,金庸寫來,十分優美。刀白鳳是水擺夷,擺夷女人一向不是很重貞操,而且又在怨憤之餘,做出這種事來,作為對丈夫的報復,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br /><br />  那一大段文字(207頁起)中,寫到經過時,只寫到「摟住他的脖子」為止,接下去,就是「……」<br /><br />  這「……」代表了甚麼,大家心裏明白。比較不容易明白的是,其時:<br /><br />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身受重傷,雙腿斷折……肩頭被敵人橫砍一刀……」<br /><br />  一個人傷重到這種程度,已到了瀕死的邊緣,這「……」過程如何,實在有點無法想像。一笑。<br /><br />  段延慶後來,知道段譽是他的兒子,自然心中高興之極,一個人到了這時候,再乖戾暴虐的,也會有人性流露。金庸在段延慶這個人物上,伏筆用得好,轉捩寫得合情合理:<br /><br />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裏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甚麼名利尊榮,帝王基業,都萬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可貴……」<br /><br />  這樣寫段延慶的心情轉變,也只有在段延慶這樣遭遇的人身上才適合,在其餘人身上,一個兒子,只怕及不上「名利尊榮、帝王基業」遠甚。不止是如今社會風氣如此,就算在古代,也如此。中國歷史上有多少皇帝殺兒子的事,全是為了「帝皇基業」。如果歷史上那些殺兒子的皇帝,個個都像段延慶,那麼,中國歷史,非改寫不可!<br /><br />  在段延慶最高興之時,也是慕容復最卑鄙之際,更是包不同、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四人最悲慘的時刻。包不同(那麼可愛的包不同),被慕容復一掌打在背心「靈台穴」上,一口鮮血噴出,立時畢命。非也非也,再也不能非也非也了。<br /><br />  而公冶乾、風波惡、鄧百川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他們不知去了何處?很令人懷念。<br /><br />  在這一段過程中,了結了段正淳的幾個情人,甘寶寶、阮星竹、秦紅棉、王夫人,全死在慕容復的劍下,這樣安排,沒有道理之至,除了借此表現慕容復的狠毒之外,沒有別的作用了。金庸其實大可放過她們,不必令她們死在劍下的。<br /><br />  四大惡人之中的「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也是一個喜劇人物。他看到段譽,覺得段譽的頭長得和他相像,便硬要收段譽為徒弟,實在是情理所無的事,但既然岳老三決定了要這樣做,大伙兒也不便反對,不然,只怕一個「不」字還未出口,鰐嘴剪便「咔喳」一聲,剪將下來,那就非同小可,只好由得岳老三去胡鬧了。<br /><br />  而最妙的是,他收徒不成,結果反倒成了段譽的徒弟。更妙的是,這個人平時為了排行第二、第三,也要努力爭取排名先後,其認真程度,不亞於今日的電影明星。忽然矮了一截,做了段譽的徒弟,心中的難過,可想而知,還能活著,算他勇氣過人。<br /><br />  南海鱷神所以成為喜劇人物,自然是由於他當了段譽的徒弟之故。這個人有一個好處,就是說出來的話,永不反悔。觀乎他不得不向段譽叩頭稱師一事,給人一個教訓,有時,不妨將說出來的話反悔一下,不必一定要遵守到底者也。<br /><br />  南海鱷神雖然是「凶神惡煞」,但由始至終,是一個一出場就令人覺得好笑的人物。在惡人之中,比起專吸小孩子血的葉二娘的那種陰森可怖來,真是相差天和地,所以,他應該排名第三,不及葉二娘。<br /><br />  葉二娘繼玄慈而死之後,金庸借南海鱷神之口,諡以「義烈」兩字:<br /><br />  「……又敬佩她的義烈。」<br /><br />  葉二娘自盡,自然是烈。她的義,是對玄慈一個人而言。為了維護玄慈的聲名地位,她不知吃盡了多少苦頭,而至死沒有一句怨言,真正難得。不過,葉二娘愛玄慈,實在適足以害之,玄慈在那二十年中,何嘗有一天安樂?他臨死時說:<br /><br />  「過去二十餘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掛罣恐懼,心得安樂。」<br /><br />  又說偈言:<br /><br />  「人生於世,有慾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br /><br />  像玄慈這種拖泥帶水,想愛又不敢愛,畏首畏尾,拋不開,放不下的男人,真是不好玩,最沒有用!<br /><br />  義烈葉二娘,真令人敬佩。<br /><br />  「窮兇極惡」雲中鶴,沒有甚麼道理,除了輕功好,好色之外,在四大惡人之中,只不過是一個陪襯而已。<br /><br /><br />八、生死符<br /><br /><br />  「天龍八部」中,有關武功的描述,是寫得比較誇張的一種寫法。在金庸的小說之中,武功的多姿多彩,以「天龍八部」為最,「倚天屠龍記」次之。<br /><br />  「天龍八部」之中,武功最高的是甚麼人,也很難說,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無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虛竹?游坦之?段譽?幾乎每一個,都是震古爍今的絕頂高手,所學的武功,各自不同,而又如此出神入化,是武俠小說讀者最感過癮的一部。<br /><br />  而在諸多武功之中,「種生死符」,最為神妙可怖。<br /><br />  「生死符」根本不是甚麼武器,只是運陰柔內力,化水為冰,成為一個小圓薄的冰片,再打入人的身體之中,成為附骨之疽,定時發作,令得身受之人,苦不堪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 /><br />  自小就看武俠小說,記憶之中,所看過的武俠小說中,連以幻想力豐富著稱的還珠樓主作品之中,也未曾見過這樣類似的玩意兒。<br /><br />  「生死符」要「種」在穴道之上,被種了生死符的人痛苦莫名,似乎和穴道的秘奧有點關聯。<br /><br />  生死符最有趣的一件妙用,就是虛竹以酒代水,將生死符種進了丁春秋的體內,於是這位星宿老仙,醒不像醒,醉不像醉,苦頭有得吃了。<br /><br />  用生死符來對付丁春秋,真是一大快事。<br /><br />  用生死符來作為控制人的工具,結果一定是引起作反,天山童姥後來吃盡苦頭,就是不明白再嚴厲的控制,總不能永遠控制下去的道理之故。<br /><br /><br />九、游坦之<br /><br /><br />  「天龍八部」之中,最怪異莫名的人是游坦之。這個人遭遇之慘,真是世間罕見。他不幸落在阿紫的手裏,所受折磨,簡直駭人聽聞,而他居然能在這樣的非人生活之中熬過來,也是駭人聽聞。<br /><br />  他居然還一心愛上了阿紫,那是慘上加慘,他可以說是金庸筆下,一個遭遇最悲慘的人。<br /><br />  游坦之的悲慘,是在於他一生的命運、遭遇,沒有一次是由他自己作主的,全部被人播弄,宛若汪洋中的一隻小船,一點也作不得主,而且,變故之來,悲慘之臨,他事先連一點預防的可能都沒有。<br /><br />  固然,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受著命運的播弄,身不由主,但一則,命運不至於將人播弄得如此之慘,二則,噩運之來,事先總有一點跡象。可是游坦之卻連這一點「幸運」也沒有。<br /><br />  造化本就弄人,但是竟然可以弄到這一地步!金庸在寫游坦之這個人之際,真是忍心之至。<br /><br />  游坦之本來好端端地當他的聚賢莊少莊主,雖然以他的性格而論,也不會有甚麼大成就,但是穩穩當當過一生,也絕無問題。可是忽然喬峰像一陣颶風一樣,捲進了聚賢莊。<br /><br />  喬峰來了又走了,聚賢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游坦之的父、兄全都喪了命。游坦之若是葬了父、兄,守點祖業,原也可以再平平安安過一生!偏偏他的性格之中,又有極其堅韌的一面,要為父、兄報仇,帶著一條毒蛇,遠赴關外。<br /><br />  他的運氣差,到了關外,又被遼兵所擄。而且,又遇到了蕭峰──如果不遇到,就算被當活靶射死,倒也落個痛快,偏偏又被救了下來。<br /><br />  於是,殺蕭峰不成,落到了阿紫手裏,當人鷂子,變鐵醜,受毒蟲噬咬,種種悲慘的遭遇,接踵而來。一個人的忍受悲慘命運的能力,竟可以到這種地步,本是難以想像。和游坦之一比,就算是新畿內亞的穴居人,也會覺得自己比神仙更快樂。<br /><br />  金庸在寫到游坦之受了種種折磨之後的心情,極具現實感。游坦之不是怕死,他好幾次下定了死的決心,也曾用力以頭撞過牆,可是偏偏死不了,到後來,甚麼氣概全被折磨殆盡,報仇也不想了,只想可以活下去便好,變成怕死了。<br /><br />  這種轉變,唯有在一個真正受過無邊痛苦的人的身上才會發生。當然,這個人一定是普通人,和超人、英雄不同。游坦之本來就不是英雄,性格的懦弱一面,甚於有氣概的一面許多,所以這樣轉變,合乎情理。<br /><br />  游坦之後來,也因為偶然的機緣,而學會了絕頂武功。「天龍八部」諸高手之中,武功可能以他為最高。他將寒玉蟲的精華,和易筋經中的絕頂內功配合起來,內力陰寒古怪,莫可名狀。可是這身絕頂武功,一點也沒有給他帶來甚麼好處,因為這時,他已經跳進了另一個更痛苦無比的深淵之中!他愛上了阿紫。<br /><br />  像阿紫這樣性格的女人,任何男人,避之則吉,要是萬一家門不幸,遇上了不走,只怕已經要脫一層皮。真有要瞎了眼,矇了心,居然將之當成「天下第一美人」,去愛這種女人,唉,游先生啊游先生,你這才知道,肉體上的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來,真不算甚麼!<br /><br />  俗話常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就沒有說男人碰到可怕女人的後果嚴重的,看了游坦之的遭遇,真要大叫「男人男人擦亮眼」才行。<br /><br />  游坦之對阿紫的愛情,還真是真心誠意的愛,只可惜阿紫是絕不懂真情愛的,一個一切都將自己放在第一位,心目中絕無他人的女人,怎能懂得愛情,游坦之別說將眼睛挖給她,就算將心挖給她,也是白搭。<br /><br />  游坦之的行為,有許多不堪之處,可是由於他遭遇如此之悲慘,看起來,好像全值得原諒。<br /><br />  這個人,要評定他是屬於甚麼等級,真是難以下筆,只好稱之為最悲慘的人。<br /><br /><br />十、吳儂軟語<br /><br />  在金庸著手修訂他所有作品之際,曾提了一個建議:阿朱、阿碧,小女態如此可人,她們從小在蘇州長大,如果讓她們的對話之中,加一點吳儂軟語,豈不是信添嫵媚,更增嬌憨?<br /><br />  金庸考慮片刻,連聲說好。於是,經過修訂的「天龍八部」之中,就可以看到阿朱、阿碧的對話,是吳語對白。<br /><br />  用吳語來寫小說,早有先例,「九尾龜」、「海上花列傅」等,全部吳語,不但對話是吳語,連描述,也是用吳語的,怪異莫名。<br /><br />  金庸採用的,其實是「半吳語」,不過即使用的是「半吳語」,對於不是在江南長大的人來說,看起來也有莫名其妙之感了。香港、台灣兩地的讀者,絕大多數,不通吳語,有些地方,還要解釋一番,誰教當時提議這樣寫的。隨便拈些出來,大抵類此。<br /><br />  「勿要嚇人喤」──「勿」就是不,「喤」是助語詞,沒有意義。同樣的助語詞,有「哉」、「𠲎」(問題時用),等等。<br /><br />  「霍大爺,還仔撥你。」──「還仔」並不是還一個仔給他,而是「了」的意思,即「還了給你」。<br /><br />  「你不要大娘子、小娘子介客氣。」一「介」,是「這樣」的意思。<br /><br />  「介末交關便當?」──整句是「那可方便得很」之意。原來在這句話後,加了一個「?」,不知何意,疑是誤排。<br /><br />  「勿來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轉來,耐末不得了。」──阿朱、阿碧的小兒女憨態,在這句話中,表露無遺。阿碧內急,要「解手」(小便),「解到仔一半」,便是指此而言。「耐末」,即「那麼」。「勿來事格」,「不行」之意。<br /><br />  「嘸啥事體得罪俚。」──「無啥」,「沒有」也。「俚」就是「他」。<br /><br />  「阿姐講閒話,阿要晤輕頭。」──「閒話」,不是閒話,就是「話」。「晤輕頭」者,無輕無重,不知分寸之謂。<br /><br />  最有趣的一句對白,是四川粗人遇上了江南小姑娘:<br /><br />  「格老子的,你幾歲?」<br /><br />  「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br /><br />  並不知雙方如何聽得明白,自然只好大亂收場。<br /><br />  阿朱阿碧的吳儂軟語,用得恰到好處。全然不懂的讀者,乍看起來,會覺得有點彆扭,但是要稍有了解之後,就會覺得妙在其中,極其有趣,學仔來講,格末就像是蘇州人哉!<br /><br />  附帶說一句,阿朱後來跟了喬峰,慘死在大雨中,石橋上。阿碧的下落如何?在丐幫生變時,她還在,及至段譽帶了王語嫣逃走,她也出現過:<br /><br />  「只見大道上兩乘馬直馳而來,馬上人一穿紅杉,一穿綠杉,正是朱碧雙姝。」<br /><br />  然後,阿朱便找喬峰,和段譽去救人:<br /><br />  「阿碧早到後艙自行改裝去了。」<br /><br />  這一句,甚不可解,到後艙「自行改裝」,改的是甚麼裝?為甚麼要改裝?在這之前,王語嫣曾問過一句:<br /><br />  「阿朱姐姐,你們卻到那裏改裝去?」<br /><br />  阿碧若是「改裝」,自然也要假扮一個甚麼人,可是她卻沒有假扮甚麼人,假扮的是阿朱(扮喬峰)、段譽(扮慕容復)。<br /><br />  更怪的是,阿碧一到了「後艙」之後,就此消失,一直到最後才出現。<br /><br />  這位「一雙纖手皓膚如玉」、「說話聲音極甜極清」、「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又會煮「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的阿碧姑娘,著實令人想念。<br /><br />  阿碧在最後才又冒了出來,伴著慕容復和小孩玩扮皇帝的遊戲,神情落寞、憔悴,真是可憐得很。但是她心中既然只有一個慕容復,那怕慕容復再壞、再瘋、再卑鄙,她心中唯一的男人,還是慕容復。這是情愛的力量使然,旁觀者往往不易明白。段譽是明白人,他明白了:<br /><br />  「各有各的緣法……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br /><br />  不但焉知他們心中不是心滿意足,甚至,他們心中,也可以覺得段譽可憐。<br /><br />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多事」,真是至理名言。<br /><br />  可以明白的是何以阿碧到頭來,還是這樣想不開?她為甚麼要:<br /><br />  「明艷的臉上頗有淒楚憔悴之色」?<br /><br />  又為甚麼:<br /><br />  「一滴滴淚水落入了竹籃之中」?<br /><br />  慕容復神智不清,她才有機會長陪在她自己心愛人的左右。如果慕容復真的身登大寶,做了皇帝,阿碧才真傷心,一滴滴淚水,其實應該到那時候才落,現已落,還是想不開。<br /><br />  阿碧畢竟是一個多情少女,想不開是人之常情,不忍深責。<br /><br /><br />十一、函谷八友<br /><br />  「天龍八部」中有八個不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函谷八友」。<br /><br />  這八個人學的都是雜學,蘇星河是無崖子的徒弟。八個人都會點武功,但真正的本領卻不在武學上,而是彈琴、弈棋、讀書、繪畫、醫、木匠、蒔花、唱戲。<br /><br />  其中,閻王敵薛慕華算是一號人物,因為他能起死回生。像薛慕華這樣的人物,是武俠小說中的一種典型人物,在武俠小說中,總可以找到一個神醫,這個神醫的醫道極高,可以起死回生,而又例必脾氣古怪,不肯輕易出手替人治病,規矩又多又嚴,弄得人恨得牙癢癢地,恨不得將他一掌打死,而又不敢得罪他。<br /><br />  這樣的典型人物,在金庸的小說中,也可以屢次看到。「天龍八部」中的薛慕華是,「倚天屠龍記」中的胡青牛是,「笑傲江湖」中的平一指也是。<br /><br />  武俠小說中有這樣一種典型人物,作用甚大。因為武俠小說中的主角人物,總不免要打打殺殺,若是主角人物老不會受傷,緊張氣氛便大為遜色。若是一受傷就死,小說也寫不下去了。所以,要有這樣一個古怪而又醫道精絕的人物出來打救一下。<br /><br />  金庸自然知道這類典型人物的作用,他更知道其他武俠小說中,這類人物總是著手成春。他不願落俗套,所以在金庸筆下的這類人物,運氣比較差。像「笑傲江湖」中的平一指,因為醫不好令狐冲,竟至於自己急死。薛慕華也沒有甚麼大不了,未能起死回生,胡青牛硬是不肯醫常遇春,是張無忌胡亂將他醫愈的。<br /><br />  舉出這個例子來,說明金庸在寫作時,是如何不肯落入一般武俠小說的舊窠之中。他的武俠小說能夠大放異彩,決非偶然。<br /><br />  ※※※<br /><br />  八友之中,最有趣的一個人,自然是李傀儡。這個人,是在做人,還是在做戲,別說別人不清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br /><br />  這個人,細細看他的言、行,可以發現一點,世上絕大多數人,皆是如此。<br /><br />  請問:閣下是在做人,還是在做戲?<br /><br />  再請問:做人和做戲,有甚麼分別?<br /><br />  至於老六木匠,造機關之巧,比桃花島弟子尤甚,看他在薛慕華家中發現地室的過程,真是匪夷所思。金庸小說之中,包羅萬有,每一件事,喝酒也好,種茶花也好,下圍棋也好,用毒也好,都活龍活現,知識之豐富廣博,創造力之博大精深,像這種匪夷所思的小地方,多得不可勝數,只要熟讀,自然可以領略。<br /><br /><br />十二、大戰<br /><br /><br />  「天龍八部」之中,有幾次大戰。這裏,要對「大戰」兩字,作一解釋,因為以後在想到金庸其他作品之中,還會用到同樣的標題。「大戰」,指書中激烈的武鬥場面,場面大的而言。<br /><br />  在武俠小說之中,武鬥場面必不可少,武鬥有大有小,有激烈有不激烈,「大戰」,是指許多頂尖高手聚集的打殺,一定是這部武俠小說中的高潮。<br /><br />  「天龍八部」開始,全是些小接觸,縱使有規模相當大的,但是參戰雙方,都不是第一流的頂尖高手,可以略過不提。「天龍八部」中第一次大戰,發生於天龍寺中,一方是吐蕃國國師,大輪明王鳩摩智,一方是天龍寺的高僧,包括枯榮大師(這位大師的相貌,若有畫家,根據金庸的描述畫出來,保證可止小兒夜啼)、本因大師、保定帝等等,段譽也夾在中間。<br /><br />  這場大戰十分重要,一方面引出「六脈神劍」這門武功,一方面也將段譽帶到江南,在全書之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br /><br />  雙方使用的武功,天龍寺用六脈神劍,鳩摩智用火燄刀。這兩門武功,全是屬於誇張的武功。<br /><br />  武俠小說之中,有的武功,一拳一腳,一刀一槍,可以比劃出來,有武術上的根據,這一類武功,可以稱為比較寫實的武功,也可歸納在外功一類。另一種武功,是誇張的寫法,如最早的「劈空掌」、「掌風」、「飛花卻敵」等等,是屬於內功一路。內功比較虛無飄渺,無從捉摸,可以誇張的程度,也視乎作者的喜歡而定,可以發展到無限止的地步。<br /><br />  兩種武功描述,都各有其精彩之處。但是武俠小說之中,武功最高的高手,其武學造詣,絕大多數,是屬於誇張的一路,是內功深湛的內家高手。<br /><br />  「六脈神劍」和「火焰刀」,便全是內家武功一路的武功,不是有數十年內力修為,根本使不出來。<br /><br />  在這裏,可以約略解釋一下「內力」這回事。<br /><br />  內力,是十分玄妙的一種力量,一般武俠小說之中,多有涉及,金庸武俠小說之中,很多地方,也用到內力這種武功,而且,推為武學之宗。<br /><br />  很多人,喜歡用所謂「科學角度」去解釋武俠小說中描述的一些現象,於是,便強作解人,說甚麼「內功」、「內力」,是人體內的一種潛能,得到了充份的發揮,云云。<br /><br />  本人十分反對這種牽強的解釋,認為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一些玄妙的武學上的現象,根本不必去作任何所謂「科學上的解釋」,當它們是一種現象存在就可以了。而這種現象,也只存在於武俠小說之中,是武俠小說中的專門名詞。這些現象,發生在武俠小說中的人物的身上,構成這個人物本領的高低,促成這個人物的遭遇是幸抑或不幸,也推動整部小說情節的進展。它們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看武俠小說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看武俠小說的人,自然而然知道,內力,是通過一定的法門,不斷運轉真氣而修習得來的一種力量。其力也,有陰有陽,有正有邪,視其修為的程度而發揮其力量,武學高手,大都靠之來克敵制勝。像射鵰中的洪七公,降龍十八掌的威力,也靠內力來發揮,一旦內力消失,只怕招式再精妙,也打不過一個壯漢。<br /><br />  所以,內力是武學的靈魂,招式,則是技巧,兩者相輔相成。這是武俠小說中特有的一種描寫方法,若是去深究「有無可能」,那是膠柱鼓瑟,極煞風景的事。<br /><br />  「火燄刀」對「六脈神劍」的結果,是六脈神劍取勝,但鳩摩智以一敵六,也足以自豪了。<br /><br />  「天龍八部」中第二次大戰的雙方,是丐幫和慕容家,結果喬峰一出場,便自以戰止戰,連一陣風風波惡都不敢再發作,喬峰之威,於此初現。<br /><br />  第三次大戰,就是聚賢莊之戰。這場戰役,寫得慘烈悲壯之極,與戰雙方,一方只是喬峰一人,另一方,則是中原的武林豪傑數百人。<br /><br />  這一戰,喬峰若不是他父親出現救走,以喬峰的神威,一樣難於倖免。<br /><br />  這一戰的氣勢之大,交戰動手之前,飲酒絕交的場面之壯,在武俠小說中極少有這樣的場面。金庸小說之中的武鬥場面,自然多到不可勝數,但是也沒有一場像聚賢莊大戰那樣,看得人連氣也喘不過來,而看完之後,又只好掩卷長嘆一聲的。<br /><br />  這場戰役之特別,不但是在於一方只有喬峰一個人,而且在於喬峰這個人,讀者明明知道他是站在「正」的一方。而他的敵人,中原豪傑,也無不是俠義英雄。偏偏就是雙方有解不開的死結,牽涉到了漢遼之間的民族仇恨,和無數往事。<br /><br />  於是,讀者皆不希望有這一戰,但是這一戰又偏偏非發生不可。雖然喬峰一上來就用「太祖長拳」,但那又有甚麼用?除了拚個你死我活之外,其餘一切言、行,皆屬白搭!打到後來,與戰的雙方,簡直都失了理智,全然成為各憑一生絕學拚死活了。其間經過之慘烈,真是令人氣為之結,而寫來又有條不紊,每一個人的身份、武功,絲毫不亂,百忙之中還夾雜了趙錢孫看到譚婆(小娟)救了他之後的反應,真是筆下紛呈,無可再妙。<br /><br />  第四次大戰,不如聚賢莊之戰那樣慘烈,但其規模卻更大,參與的高手也更多,幾乎集中了全書的精英。這場大戰,發生在少林寺的寺門之前。<br /><br />  參與的高手,有游坦之、少林高僧、段譽、虛竹、丁春秋、慕容復等等,自然也有蕭峰。<br /><br />  蕭峰和他所率領的燕雲十八騎突然趕到之際,金庸用字之簡潔有力,真要看得人大聲呼嘯,以壯氣勢,這一段原文,非引用不可,並逐句加評:<br /><br />  「但聽得蹄聲如雷(有天成之壯),十餘乘馬疾風般捲(是捲,這捲字用得多好!)上山來。馬上乘客(這兩字稍弱)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裏面玄色布衣(玄色衣,黑色馬,大氅在急馳之際,必然揚起,加上如雷蹄聲,簡直就是烏雲蓋天的景象),但見人似虎,馬如龍(先是「但聽」,聲才入耳,便是「但見」),人既矯捷,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急馳之際,馬鬃飛揚,大氅迎風有聲,想想是甚麼景象!),奔列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閃閃(已經氣象萬千,至於極點,忽然又異軍突起),卻見(眼前景象又起突兀)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這時,誰還理會得黃金太軟,不能當蹄鐵?)。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必然要「一十九」,不能除去「一」字,只用「十九」),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千軍萬馬一般(真如千軍萬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急馳而來,陡然拉馬,馬蹄翻飛,黑鬃飛揚,嘶聲不絕,這是何等氣派的景象!),最後一騎從中馳出(喬幫主到了!)。」<br /><br />  讀者看到這裏,真是熱血沸騰!再接下來,蕭峰一出手,「亢龍有悔」,丁春秋便自落荒而逃,武學高手之中,再無一人,像蕭峰一樣,靜若山岳,動若遊龍,那真是人中龍鳳的絕頂人物!<br /><br />  第四次大戰,參加人物眾多,到最後,連蕭遠山、慕容博也一起出場,這一場大戰,一直到少林寺中一個無名老僧出來講佛,才告一段落。<br /><br />  少林老僧那一段,最宜仔細看,一看再看三看四看:<br /><br />  「居士沉迷於武功……找到一冊『伏魔杖法』,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頭?」<br /><br />  任何學武之人,如獲至寶的武功秘笈,只是「苦海」,但世人沉迷苦海的多,回頭的少!<br /><br />  「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br /><br />  越是高人,愚行越甚!<br /><br />  無名老僧的話中,字字精義。武俠小說中,每每有佛、道之義,但未見有如此精闢者。<br /><br />  在第四次大戰之前,有一個前奏曲,就是鳩摩智到少林寺去耀武揚威,技壓群僧。鳩摩智以一人之力,先到天龍寺,再到少林寺,可以說難得之極。不過這裏有一個疑點,鳩摩智使的是「小無相功」,給虛竹一下子就看了出來。「小無相功」是逍遙派的功夫,虛竹最擅,鳩摩智的小無相功是何處學來的,「天龍八部」之中,找不到來龍去脈。<br /><br />  鳩摩智長在吐蕃,少來中原,慕容博曾將少林七十二般絕技傳授於他,而慕容博也不會小無相功。<br /><br />  這四場大戰,貫穿「天龍八部」全書,每一場都驚心動魄。除了四場大戰之外,小戰無數,小到無量劍派的弟子互相殘殺,大到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之戰,每一場都精彩絕倫。<br /><br />  金庸小說之中,對武功的描述,誇張而又有趣,武學高手之多,武功名目變化之豐富,武學高手性格之複雜,武林門派之眾多,以「天龍八部」為最。<br /><br />  「天龍八部」在金庸作品之中,是最波詭雲譎,變化多端的一部。在這部變幻莫測的奇書之中,有一個最奇妙的人物──虛竹。<br /><br /><br />十三、虛竹先生<br /><br /><br />  虛竹,從虛竹變成虛竹先生的過程,真是奇之又奇,妙之又妙,趣之又趣。<br /><br />  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和尚,本身有極大的身世隱秘而不自知,一心向佛,可是奇遇卻一樁又一樁降臨在他的身上,使他不但成為靈鷲宮主人,還娶了夢姑。<br /><br />  在冰窖之中,虛竹和西夏公主相會那一段,風光之旖旎,比起「鹿鼎記」中的揚州麗春院大床風光來,又是另一番境界。而「天地間第一大誘惑」,別說是虛竹,誰也無法經受得起。<br /><br />  虛竹是極可愛的人物,他的獃頭獃腦,和段譽又自不同。金庸寫了一個獃頭獃腦的人物之後,看來已經寫到盡頭了,可是他偏偏要在同一本書中,再多寫一個獃頭獃腦的人物,同樣是獃,而又截然不同。<br /><br />  虛竹先生的獃,比段譽更可愛,兩個人同樣不願意殺人,殺了人之後,一樣心裏難過。讀者不妨比較段譽在磨坊中殺了人和虛竹殺了三十六島七十二洞的高手之後的反應,可知金庸在拿捏人物性格方面,是如何成功。<br /><br />  如果金庸將虛竹和段譽寫得一樣,那麼金庸也不成其為金庸,金庸的小說,不會有那麼多人看,不會再那麼好看了。<br /><br />  金庸還不以自己寫了段譽和虛竹兩個人為足,還要安排他們在一起。在靈鷲宮中,互相夾纏一番,弄得虛竹先生酩酊大醉。這一節,比諸「鹿鼎記」中,韋小寶和胡逸之的夾纏,妙趣尤有過之。<br /><br />  在「我看」中,曾問了一個問題:「如果由得虛竹自己來選擇,他會選擇甚麼?」<br /><br />  虛竹會選擇甚麼,不知道。但虛竹有一個好處,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和尚,他做得趣味盎然,做靈鷲宮主人,他也做得高高興興,不怨天,不尤人,這樣性格的人,做甚麼都不要緊,對他的心境來說,都沒有分別,這是虛竹最為可貴之處。<br /><br />  虛竹這樣的心境,實際上,已經領悟到了佛法的精義:<br /><br />  「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br /><br />  小和尚如塵土,靈鷲宮主亦如塵土,沒有奇遇是空,有奇遇也是空。正是:<br /><br />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br />  且自逍遙沒誰管<br />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br />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br />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br />  夢裏真真語真幻<br />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br />  糊塗醉 情長計短<br />  解不了名韁繫嗔貪<br />  卻試問 幾時把痴心斷<br /><br />  一闋「洞仙歌」,是金庸所作「天龍八部」第四集的回目,也是「天龍八部」全書之旨。<br /><br /><br />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台北,林肯大廈</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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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



一、段正淳


  再看了一遍「天龍八部」,發覺段正淳這個人,對整部書來說,重要無比,起著貫串全書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沒有段正淳,就沒有「天龍八部」,但奇的是,段正淳又絕非「天龍八部」的主角,通書結構之奇妙,由此也可見一斑。

  若是各位自詡熟讀金庸小說,那麼,問一個問題,試試是不是可以答得上來。

  問題是:虛竹和段正淳,有甚麼親屬關係?

  回答:虛竹和段譽是拜把兄弟,所以段正淳是虛竹的叔叔。

  虛竹當然應該稱段正淳為叔叔,但那是「乾親」,不是親屬關係,所以這個答案,不算對。

  正確的答案如何?複雜之極,暫時不能揭曉,先要看看段正淳這個人,在「天龍八部」中所佔的地位,以及他和「天龍八部」中主要人物的關係。這可以以段正淳為中心,列一張表,來說明「天龍八部」中重要人物和他的親屬關係,這人物表如下:


  (見本書好讀網頁)


  這個以段正淳為中心的人物表,每一個人名之下的直線下的人物,直接和這個人名發生關係,他們的關係,表明在括弧之中。

  中國人的親戚關係,極其複雜。像王夫人和慕容復,關係是甚麼呢?慕容復稱王夫人為「舅母」,王語嫣稱慕容復為「表哥」。慕容復是王夫人的外甥?

  「舅媽,甥兒叩見。」是慕容復的話,見一九八四頁。

  那麼,王夫人的丈夫,應該是慕容博夫人的弟弟。慕容博夫人姓甚麼,在書中漫不可考,也不重要。

  王夫人的母親是李秋水,山洞中有搖藍,就是王夫人小時候睡的。李秋水是西夏皇太妃,西夏公主夢姑是她的孫女,虛竹是夢姑的丈夫。

  算起來,一表三千里,虛竹應該叫王夫人一聲「表姨」,段正淳是虛竹的「表姨丈」。

  這裏,還有一個附帶的十分有趣的問題。夢姑的容貌如何,一直不為人所知,首先出場是在黑暗之中,後來就一直蒙面,也不知是媸是妍,以虛竹的性格而論,這位夢姑,就算醜如嫫母無鹽,虛竹也必然愛之入骨,永世不貳。不過如今既然知道夢姑和王夫人、王語嫣全有表親關係。「三代不出一家門」,模樣兒縱使不如王語嫣,也不會醜陋到那裏去,足可以為虛竹和尚慰!

  段正淳在「天龍八部」中地位之重要,已在人物表中可以看出來。書中的主要人物,幾乎都和他有親屬關係。

  段正淳在「天龍八部」中並非主角,但是又絕少他不得。少了他,「天龍八部」就無法成立了。

  段正淳這個人,真是怪人、妙人、趣人、奇人。他的怪、妙、趣、奇,在在至於極點。他最大的本領,就是善於勾搭女人,而被他勾搭了的女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他,想他,恨他,感情複雜之極,無不以能和他一起生活為樂,而以不能和他一起生活為苦。

  這一點,甘寶寶的話,可以作為代表:

  「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做王爺了……』甘寶寶大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可知段正淳能吸引那麼多女人,對他懷有刻骨銘心的愛,不是靠他王爺的身份。

  古時,生活簡單。豪門巨富在愛情上,在勾引美女所佔的上風,不如現代社會之甚。有時,窮小子反倒更可以佔上風。

  這情形,現代社會恰好相反,豪富大賈,季子多金,出手豪闊,享受超絕,挽美女如拾草芥,很容易成為「大情人」。

  可是看看和段正淳來往的一些女子,誰也沒稀罕做王妃。甘寶寶一聽到段正淳要去做小賊、強盜,甚至於「大喜」,要做小賊老婆、強盜老婆,「一天都是好的」!

  段正淳究竟憑甚麼,才能使這麼多女人,對他有這樣深厚的愛情呢?是他的外形特別好?不妨看看他的外形:

  「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

  木婉清第一眼見到他的印象是「兇霸霸」,慶幸段譽一點也不像他爸爸。

  「國字臉」者,四方臉也。一個四方臉的人,再配上濃眉大眼,決非「小白臉」之流,男性威嚴,倒是有的,但威嚴是足以使人敬,何能使人愛?

  段正淳的體型倒是好的,一來他練武,二來他養尊處優:

  「露出雪白的肌膚來……肌膚仍是光滑結實……」

  然而那也決計無法成為吸引女人的優點,總不成一見女人,就自動脫衣,展露「雪白的肌膚」!

  書中敘及段正淳討女人歡心的辦法,全是一些「小噱頭」。例如總是記得第一次見面時講了些甚麼話,將定情時的東西,總帶在身邊,不論相隔多少年,可以隨手取出來,等等。

  這種手法,騙騙鄉下少女如甘寶寶者還可以,如何可以贏得機警深沉如康敏的芳心,又如何能贏得兇悍狠辣,精明能幹如王蘿的芳心?

  然而,段正淳靠的是甚麼呢?

  書中其實也寫得很明白,他能贏得女人的心,是用真正的、熾熱的愛情。而且他表達愛情的方式,是極其風趣、活潑的,使得每一個女人,都認識到,能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是最大的幸福。表現愛情的方式,十分重要。像鍾萬仇那樣,誰也不能說他沒有愛,可是他的表現方法,誰受得了?而段正淳也決不是存心欺騙,他的確愛著每一個他所愛的女人,而且他是一個感情極其豐富的男人,雖然不夠專情,但即使是濫情,他仍然是最好的情人。

  這樣的男人,現實生活中自然也有,但是絕不多。情人多的男人,有多少是對每一個情人,都真正愛的,只怕萬中無一。

  男人大約都羨慕段正淳,也有以段正淳為自己影子的。但是卻宜想深一層,自己是不是有這個資格,是不是真和段正淳那樣,愛每一個情人。不可盲目投入,要像段正淳,絕不是容易的事。

  像段正淳那樣,在道德領域之中,是絕不容忍的;在愛情領域中,他是偶像。

  在「我看」中,評段正淳為上上人物,現在想來,他甚至可以再升一級,成為絕頂人物,且待日後看看是不是能發掘他的更多優點,然後再議。


二、玄慈和葉二娘


  「天龍八部」之中有一對苦鴛鴦,少林寺方丈玄慈和四大惡人之中佔第二位的「無惡不作」葉二娘。

  玄慈和葉二娘相識的過程如何,金庸隻字未提,曾以此相詢,金庸的回答是:「當時葉二娘根本不會武功,只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姑娘。」

  就算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姑娘,玄慈和她的相識過程,也是耐人尋味。

  在二十五年前,玄慈和葉二娘相識(虛竹二十四歲,加上十月懷胎,二十五年時間,和事實最接近)。那時,葉二娘十八歲:

  「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你,在十八歲那年……」

  那時,玄慈已經是少林寺的方丈了。葉二娘的家鄉,多半是在少室山下,和喬三槐住所相近,所以才會有喬婆婆接生一事。

  玄慈和葉二娘幽會的地點是「紫雲洞」。此洞座落何處,漫不可考,不過一定是少室山中的一個山洞,離少林寺不會太遠。

  玄慈和葉二娘的相識過程,後來,葉二娘為了維護玄慈,曾這樣說:

  「……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

  一個是十八歲大姑娘,住在少林寺附近,不會不知道少林僧人戒律之嚴,如何會去引誘一個大和尚?當然是不可能之事。

  不是葉二娘引誘玄慈,自然是玄慈引誘葉二娘的了,玄慈不知是如何相識、引誘的?

  本來,去研究玄慈當日如何和葉二娘相識、成孕的經過,沒有甚麼多大的意義。但是看了「天龍八部」之後,這件事,一直在腦際縈迴不去,盡一切可能在設想其間的過程。

  其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想到了這個過程,是一篇極好的短篇小說的題材。試想想,男的是一個和尚,還不是普通的和尚,是得道高僧,少林方丈。不但是少林方丈,而且是武學大宗師,萬世欽仰。他的身上,負有多少壓力!而他終於突破了這些壓力,和一個少女相戀,破了一切的戒,壞了一切的道德規範,這其間,他思想上的矛盾,爭鬥,真可以說是驚天動地,至於極點!

  而女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不論古今,這樣年紀的少女,對愛情都有夢境的幻想。當她接受一個像玄慈這樣男人的愛情時,她早已知道結果會如何悲慘,可是她還是接受了。這其間,又有多少心理上的矛盾的鬥爭?

  結果,是人的天性戰勝了一切的壓力,然而,這是甚麼樣悲慘的勝利,真正悲慘得連看也不敢看,想也不敢想。直到如今,還會給人以這樣大震撼的一件事,當年,這一男一女做了,他們又需要多少大無畏的勇氣。

  這是極佳的短篇小說的題材,寫人的內心和外界壓力的相抗,應該不會有人否認。

  葉二娘和玄慈後來都嚐到了苦果。這苦果,完全是由於玄慈還是未能突破社會、宗教對他的壓力所造成的,和葉二娘無關。葉二娘忍受著無限的淒苦,成全玄慈的願望,好讓他繼續德高望重下去。

  玄慈在受杖責之際,已然有了自殺的決心,他決定自殺之際,他的心情又如何?他一定在後悔,後悔二十四年前所作的決定,大錯特錯。

  以玄慈的武功而論,他大可以和葉二娘遠走高飛,放棄名位,找一個人跡不到的去處,去度過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可是他卻眷戀名位,到頭來,名、位還不是一場空!

  名、位可以得到的機會多,真正愛自己的女子能得到的機會少,普天下的男人,都應該要記得這一點!

  葉二娘和玄慈分手,多半是虛竹出世之後的事。初時,葉二娘還不會武功,後來她一身武功是從哪裏來的,也無可查考。

  葉二娘在兒子被蕭遠山搶走,臉上又被抓出了六道血痕之後,神經已顯然不正常,成了瘋子,專搶了人家的孩子來吸血,殺死了不少孩子。這自然是一種罪行,但是那是一個神經失常的人所犯下的罪行,當然不值得原諒,但也無可奈何。

  葉二娘對玄慈的情愛,維護,始終不變,表現出了一個女性面對如此淒苦生活的最大忍耐力。她對玄慈,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對玄慈在名、位和她之間選擇了前者,也不埋怨,認為理應如此:「我是不能嫁他的,他怎能娶我為妻?」

  至於為甚麼「不能嫁他」,為甚麼「他怎能娶我為妻?」葉二娘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是默默地忍受和接受了命運對她的安排。這種忍受,也到了女性所能忍受的極限,也只有古代的中國女性才能做得到。至今,還有認為那是「女性美德」的,真是去他媽的!

  這種忍受的代價多麼大:

  「這些年來,可苦了你啦!」

  「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真是苦。」

  到最後關頭,葉二娘仍然毫無怨言。

  玄慈的苦,是自己找的,他可以不苦。

  葉二娘的苦,是玄慈給她的,玄慈可以選擇幸福,但是他不選,於是葉二娘只好跟著苦。

  一苦苦了二十四年!

  唉!

  玄慈是下下人物,戀棧名位,不知所云。

  葉二娘在對自己所愛的人的愛情上,是上上人物。


三、阿紫、阿朱和喬峰


  「我看」問世之後,各方反應熱烈,對人物的評價,也各有不同,其中有對阿紫大抱不平者,說阿紫自小便遭遺棄,身世孤苦,長大了之後,行為乖僻兇殘,情有可原云云。

  環境雖然可以造成一個人的性情,但是天性絕不可以忽視。如果環境可以決定這一切的話,那麼,在同一環境之中出身的人,應該每一個人的性格、行為都是一樣的了?可是事實上,卻大有差異,絕不一致。性格有天生的成分在,而且所佔的比例相當大。科學家正在研究這一點,研究出來,和「染色體」有關,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說不出具體的所以然來。

  阿紫的性格極壞,這是天生的。她在星宿派,會揭開烏龜的殼來看看烏龜沒有了殼會如何,就是她一直在鎮南王府長大,她也會做同樣的事。

  奇怪的是,段正淳的幾個私生女兒,不能跟父親,也都跟著母親,如鍾靈、木婉清(她為甚麼姓「木」?),如王語嫣。唯有阿朱和阿紫,段正淳不管,阮星竹竟然也不管,只在她們項間,掛一塊金牌,肩頭上刺了一個字便算數了,似乎十分不合情理。

  不合情理的理由是:

  「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姐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給人家……」

  這解釋了阿紫、阿朱被棄的原因,但是一樣十分不合情理。

  「外公的家教很嚴」,這位阮老先生的家教,不知如何嚴法?嚴到了女兒跟男人在外面生了兩個女兒也不知道,可稱糊塗之極了。而阮星竹只要將兩個女兒送走,回家之後就可以打馬虎眼打過去,也可說奇妙。少女和少婦的樣子不同,除了瞎子,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阮老先生莫非視力真有問題乎?

  而且,「家教很嚴」,阮星竹小姐如何有機會可以和段正淳相識,還生下了兩個女兒,這其間不是十天八天過程可以了結的,兩番懷孕,至少要有一年多時間,不能在她父親面前露眼,「家教很嚴」的父親,能一年多不見女兒而不加查問嗎?

  所以,這一節寫得十分含糊,屬於不可深究這一類。結果是阿朱和阿紫兩人:

  「十九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

  妙的是,段正淳其餘情人,只有一個女兒,阮星竹卻有兩個女兒──段正淳和情人,只生女兒,沒有生過兒子──兩個女兒全都「棄於他人」,可以算是忍心之至了。

  兩個女兒,阿紫流落到了星宿派,在青海。一個流落到太湖,在蘇州,相隔十萬八千里。當日所托的是甚麼人家,為何會這樣,也全然不可考。

  其所以費了許多筆墨,去追究當年阮星竹遺棄阿朱、阿紫的經過,是因為當年的這段經過,在若干年之後,影響了一位大英雄大豪傑的一生。令得這個悲劇性的英雄豪傑,悲上加悲,親手打死了自己最愛的愛人!

  大英雄大豪傑是喬峰,死在喬峰手下的是阿朱。如果不是阿朱幼年被棄,流落在慕容復家當丫環,如果不是命運恰好安排在事件發生的前夕,阿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阿朱是金庸筆下幾位可愛的女性之一,她不但相貌出眾,而且聰明伶俐,兼有易容妙術:

  「……一臉精靈頑皮之氣……鵝蛋臉、眼珠靈動。」

  阿朱和喬峰相遇,十分偶然,第一次,是丐幫內部生變,慕容家一伙人恰在一旁,這時候,阿朱看到了喬峰。這次相遇對阿朱的命運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作者金庸甚至未有一字寫當時阿朱見到了喬峰之後的情形。但是阿朱這個江南小姑娘,見到了神威凜凜的北方大漢喬峰,不一定說立時心儀,有了感情,但印象極其深刻,殆無疑問。因為接下來──阿朱就假扮喬峰,扮得連丐幫中人都認不出,連喬峰也懷疑在甚麼地方看到過自己的背影。

  固然阿朱的易容喬裝之術天下無雙,但如果不是對一個人有極深刻的印象,如何能扮得這樣維妙維肖。

  阿朱再次和喬峰相遇,是假扮了少林僧人,中了玄寂的一掌,身受重傷,那一掌,叫作「一拍兩散」,重傷後的阿朱,被喬峰帶走。喬峰發現她受傷,是因為:

  「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覺著手輕軟……」

  喬峰活了偌大年紀,只怕那是他第一次碰到異性的身體,感覺自然奇妙,書中並未細表,反倒寫了喬峰「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那自然是笑話,喬峰不會做這種事,只不過當時阿朱身份不明,出言威脅而已。而喬峰在初時,對阿朱還是全無愛情可言,他發現了阿朱受了重傷之後:

  「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

  「她所以受此重傷,全係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

  喬峰不過是為了「愛屋及烏」、「義不容辭」而已。

  可是在救傷的過程之中,卻風光極其旖旎:

  「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將一盒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

  此情此景,阿朱自然「羞不可抑」,喬峰只怕也未能全然無情。經過這一件事,阿朱的芳心之中,除了喬峰之外,已不可能再有別的異性。一向不好女色的喬峰,畢竟也是生理正常的男人,而且正當青年,後來不斷向阿朱輸送真氣,甚至闖聚賢莊,那就不單是為了「愛屋及烏」和義不容辭了。

  在阿朱受傷的時日內,她曾要喬峰「唱支歌兒」,也曾要喬峰「講幾個故事」,引喬峰講起兒時的傷心事,再觸及近日的傷心事,阿朱軟言安慰,句句在心──兩人的感情,自然又進了一層。

  及至喬峰不顧一切,帶著阿朱闖聚賢莊。一個小姑娘,能得到大英雄大豪傑這樣曠世罕有的照顧,那比一個貧家少女忽然被一位王子帶進了宮殿還要震撼心弦,阿朱對喬峰的愛情,自然至此而成定局。

  等到喬峰在雁門關外以掌擊石,阿朱再出現,喬峰在悲苦、激動之中,唯一能安慰、開解、了解他的人,天地之間,只有阿朱。大英雄大豪傑也是人,愛意陡生,也就極其自然。

  喬峰和阿朱的戀情,金庸寫來,又細膩又動人,而又處處合乎喬峰的身份,當阿朱情不自禁,縱身入懷而又害羞之際,喬峰說:

  「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甚麼顧忌?」

  英雄人物這兩句話,比諸其他男人的千言萬語,更有力,更直接。

  喬峰的英雄剛強,和阿朱的委婉溫柔,就成了奇妙的愛情結合。

  這一對男女的愛情結合,是金庸筆下意境最高的一組結合之一。

  唉,小阿朱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傻事:假扮了段正淳去會喬峰,被喬峰一掌打死。

  看「天龍八部」看到這裏,真是肝腸寸斷,不知如何才好。金庸有時也真忍心,為了加強喬峰這個悲劇人物的悲劇性,不但讓他在聚賢莊殺了許多平日肝膽相照的江湖好友,丐幫舊人,而且還請他打死了阿朱!喬峰打死阿朱,自然是一個誤會,但是誤會的結果,其實可以不必令阿朱致死的。

  在打死阿朱的三個多時辰之前,喬峰:

  「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

  心中的平靜溫暖,難道就不能使喬峰就算面對著大仇人,出手也不能稍輕一點麼?照常理是可以的,但喬峰是天生的悲劇人物:

  「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這「左手一圈,右掌擊出」一招是「亢龍有悔」?這一掌:

  「具天地風當之威」!

  於是,小阿朱在大雷雨之下,青石橋之上,閃電雷聲之中,死在她最愛的男人掌下。嗚呼,願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

  阿朱,雖然做了這一件傻事,仍然是上上人物,她令得喬峰只有極短暫的甜蜜,而帶來了長期的悲苦,但是,沒有阿朱,喬峰的一生之中,只怕連這一小節短暫的快樂都沒有,只好沉醉在烈酒之中。而沉醉在烈酒之中,萬萬及不上沉醉在美人的情懷之中。短暫和永久,很難有分野,阿朱還是可愛的。

  和阿朱的可愛恰好相反,是阿紫的可厭。

  阿紫這樣的人,她的可厭之處,還不在於她的殘忍,而是像阿紫這一類人,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環境之下,只當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他自己。

  那是一種極度自我中心的典型,除了自己之外,心目中永遠不會有別人,不會幫別人想一想,更不會為別人做點事。

  這種人,為了自己的一點小利,可以毫不考慮,毫不猶豫地去犧牲別人的大利。

  這種人,永遠以他自己的喜怒哀樂為喜怒哀樂,而全然不理會別人的感受。

  這種人的自私,是惡毒的,如同毒蛇一樣,一被這種人纏上了,比被毒蛇噬咬,還要痛苦。

  阿紫就是這種人的典型。

  為了阿朱臨死之際的囑咐,喬峰一直對阿紫很好。阿紫對喬峰也有情意,可是她是怎麼表達情意的?她用毒針去射喬峰!

  照她自己說,令喬峰不能動彈之後,再去服侍喬峰,這種鬼話,誰會相信。當她想到服侍喬峰很好玩之際,或許會做上三天五朝,以後呢?

  為了照顧阿紫,連喬峰有時,也變得窩窩囊囊,但喬峰的窩囊,可以原諒,因為他是多麼愛阿朱!

  阿紫在「我看」中許為「中中人物」,再看之後,越看越不是味,要降為「下下人物」才對,並且很懷疑,「我看」中的「中中人物」,是排錯了的!


四、蓬萊派和青城派


  「天龍八部」中,有一段並不重要,所佔篇幅也不多,和整節書的結構也沒有多大關係的小插曲,但是卻驚心動魄,至於極點。

  這一段小插曲的對敵雙方,是蓬萊派和青城派。在這一段中,金庸寫出了江湖人物的仇怨之源,有時已到了失去理性的程度。

  蓬萊派在山東,青城派遠在四川,本來是河水不犯井水,他們之間的仇是怎麼結上的呢?書中也沒有明確寫出,只說因為談論武功而起。反正江湖人物的恩怨,有時為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有時甚至為了莫名其妙的一個眼色,就可以鮮血四濺,人頭落地。

  考其原因,都是因為江湖人物會武功之故。有武力可恃──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小事情就可以變成深仇大恨。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普通人身上,至多惡言相向,就算大打出手,也不過鼻青目腫,不會鬧出人命,自然也不會「輾轉報復,仇殺極慘」。

  兩派結仇的結果,青城派非四川人不收入門牆,蓬萊派的都靈子找到了一個四川大戶人家的兒子諸保昆,用計收徒,授以武藝,平時一句話也不開口,唯恐諸保昆學了一句半句山東口音。然後,再派諸保昆混進青城派中,伺機而動。

  這件事的本身,是一個極可怕的陰謀。這個陰謀中最大的受害人,註定了就是這個倒楣的諸保昆。

  諸保昆在青城派,一直未曾有人疑心他,而且,青城派掌門的司馬衛,對他也很好:

  「傳授武功時與對所有親厚弟子一般無異。」

  兩邊都是師父,諸保昆心中的為難,可想而知,所以他「實在頗有不忍」,一再拖延。

  後來,他的身份,被王語嫣無心道破,青城派中的人,可不理會他內心的這種矛盾,只覺得他罪大惡極,諸保昆是: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

  諸保昆後來用行動來護衛青城派的聲名,在包不同手下受了重傷。

  結果,青城派中的人,是不是肯放過諸保昆,「天龍八部」之中,並未有交代,或許是因為他根本不是主要人物之故。

  正因為金庸在「天龍八部」之中,沒有交代諸保昆和青城派之間以後的發展,所以十分耐人深思。設想起來,諸保昆身受重傷:

  「……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扭斷……受傷極重。」

  當司馬林等離開阿朱的莊子之際:

  「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重傷之後的諸保昆,下場如何?朝理性方面去想,最好自然是青城派中的人原諒了諸保昆,諸保昆獨力解開了蓬萊、青城兩派間百歲來的仇怨,雙方互相研究各自武功中的長處和短處。

  但是事實上,決沒有這樣可能。金庸所沒有寫出來的,只怕是一場血肉橫飛的殘殺圖:諸保昆在毫無抵抗的情形之下,被青城派殺死。只怕連躲在四川諸家的都靈子也不能倖免,蓬萊、青城兩派的仇怨,自然一直再延續下去。

  仇怨的形成,起於一念之間,化解,也起於一念之間。但是由於人性中醜惡的一面,形成仇怨容易,化解仇怨困難,諸保昆就算將心挖出來給青城派的人看,人家也不會相信他的。

  諸保昆是一個註定了的悲劇人物,這個悲劇人物,是都靈子一手造成的。都靈子本身也是一個悲劇人物,數十年心血,一旦化為烏有,不等青城派人尋上門,他自己也會因為痛苦、失望,而無法活下去了吧?


五、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
──附帶解釋鳩摩智何以是最幸運的人


  金庸在「天龍八部」之中,寫了兩個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王語嫣和段譽。

  王語嫣完全不會武功,可是天下武學,除了六脈神劍等少數一兩種之外,都全在她的心胸之中。

  而她學會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招數、武功秘奧的原因,也十分發噱,那是因為她單戀表哥慕容復,知道慕容復好武,怕自己和他談話時沒有話好說,又想討慕容復的歡心,所以才拚命去研讀家中收藏的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也難得她記性那麼好,所以可以將各門各派的武功,全記在心中,任何人一使,就可以看得出,叫得出本家來,屢試不爽,因而成了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

  一個人的記性是不是真的可以好到像王語嫣這樣程度,這可以不必深究,或許,便是有,就是王語嫣一個人有,作為小說家,創造了這樣一個人物,極其有趣,由她口中順口叫出各門各派的武功來,可以看得人心曠神怡。

  在王語嫣口中說出來的武功名稱,如果真的有,那是作者金庸的博學。如果根本沒有,那是金庸的創造力強,可以創造得活龍活現,煞有其事。

  固然,武俠小說作者,大都有創造各種武功名稱的本領,但具體而看來總是真有其事的,也不多。隨便舉一小節例子,來說明金庸創造名詞之妙處:

  「東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迴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變成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在你肩頭上擊一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是後山三絕招之一……最後飛腿踢你一個筋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

  這一段,宜一口氣不作休息讀完,才能領略作者筆法之妙處。

  「天龍八部」中有關王語嫣「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的地方甚多,每一段都看得人心曠神怡。可是這位王姑娘,偏偏自己一招也不會使,只會講,典型的紙上談兵,有時也看得人乾著急,妙趣橫生。

  像王語嫣這樣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在其他任何武俠小說中均難找到。金庸的小說之中,也僅此一位。「鹿鼎記」中,少林寺高僧澄觀,雖然傻裏傻氣,不通世務,和「倚天屠龍記」中的覺遠相仿,但是他們本身對武學也有造詣,本身是會武功的。

  所以,當王語嫣這個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和段譽這個六脈神劍時而靈,時而失效,殺了人,又會閉上眼睛唸佛的獃子在一起的時候,妙趣加上妙趣,不看得人眉飛色舞者幾稀。

  段譽也可以說是不會武功的。他真正學到的本領,是「凌波微步」,每當逃命之際,使來得「腳」應心,奇妙無比。可是他又有出奇的際遇,內功之強一時無倆。他的內功,名曰「朱蛤神功」。金庸寫到段譽「朱蛤神功」之由來時,完全是喜劇筆法。

  寫喜劇人物的遭遇,用喜劇筆法。想想看,一隻天下毒物之王,忽然從被人點了穴道,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的段譽口中,鑽了進去,這是甚麼樣的喜劇場面。當其時也,段譽這位獃公子:

  「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

  讀者看到這裏,只覺得滑稽好笑,「悲慘」云乎哉,一點影兒都沒有。甚至連段譽當時為甚麼會覺得「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也不甚能理解。

  當然,段譽也在玉洞之中,學了「北冥神功」,「天龍八部」中,對段譽修習「北冥神功」的過程,也寫得十分詳細。這門神功,有點像「化功大法」,可以以他人的內力為己有,厲害之極。但是段譽學會之後,也未見如何使用過,只有後來在枯井之中,施展出來,將西藏大輪明王鳩摩智的一身功力,吸個精光,使鳩摩智成了一個普通人。

  在「我看」中,曾提及鳩摩智是最幸運的人,未作解釋,涵義好像太囫圇了一些,在這裏,可以補充一下。

  鳩摩智的聰明才智,在「天龍八部」之中,是第一人,他對佛法的造詣之深,也無人懷疑。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卻和一個愚蠢、庸碌的人,一點沒有分別。他爭名,他奪利。他對名、利、權、勢,全然看不開,多年研佛,全然變成了白費心血。

  鳩摩智為甚麼會淪落到這等田地呢?那全是他一身超絕的武功害了他。他身負絕頂武功,就自然只好做會武功人做的事。

  如果有人告訴他,放棄一身武功,可以心境光明,進入人生的另一境界,他必然不會相信。非但不會相信,而且會懷疑這樣對他講的人,別有用心,其人可能死在他的「火焰刀」之下。

  鳩摩智是一個極度想不開,放不下的人。本來,這樣的人,一生會被自己找來的麻煩、痛苦所糾纏,決計不會有解脫的日子的。

  可是鳩摩智運氣好,在枯井,被段譽將他一身功力吸走。乍一看來,這是損失,但是這一身功力,正是他自己的附骨之疽,自己絕無力量將之消除的,段譽替他代了勞;而且,那正是他變瘋的邊緣!

  一身功力消失之後,鳩摩智立時頭腦清醒,認識到了自己過去數十年間,在迷途的泥坑之中,越陷越深:

  「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貪、嗔、痴三者,無一得免……」

  「名韁利鎖,將我深深繫住。」

  於是,鳩摩智:

  「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弘揚佛法,度人無數。」

  一個在迷途中掙扎的人,眼看絕無希望,要沉淪下去,忽然之間放開一切,大徹大悟,運氣之佳,實在無可言喻。

  世上人,能有鳩摩智這樣好運氣的,只怕一萬個中,也找不到一個。

  世上想不開,放不下,被名韁利鎖緊緊繫住的人,哪一個有鳩摩智這樣的幸運?本來的聰明才智,全被蒙蔽了而不自知的人,能有幾個像鳩摩智這樣幸運的?

  段譽吸走了鳩摩智一身功力的過程,也極其喜劇化,他那時早已昏迷過去,全靠王語嫣在鳩摩智右臂的曲池穴上咬了一口。正是:美女一咬,高僧成佛,善哉,妙哉。

  段譽的武功,似通非通,似會不會,要用時不來,不要用時會來,算來算去,也只好算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武學奇才,正好和王語嫣配雙成對。


六、玉洞神像的一筆賬
──李秋水、天山童姥、玉洞神仙和無崖子的關係


  「天龍八部」一開始,就寫無量劍爭劍湖宮,然後,到段譽進了一個山洞之中的種種奇遇。

  這一大段,是「天龍八部」之中,極重要的情節。但是在舊作,「天龍八部」之中,卻寫得十分混亂,看來看去弄不懂。

  一直等到金庸改寫的新版出版之後,再仔細看,才算理出了一個頭緒來,簡化起來,是這樣子的,牽涉在其中的人物很多,主要的是以下幾個:

  無崖子──逍遙派掌門人,他是一切情愛糾纏的罪魁禍首。這位無崖子先生,到了極大年紀,看起來還像是神仙中人一樣,青春年少之際,自然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出眾之極,所以才令得他的兩個師妹,為他爭風吃醋,甚麼手段都用盡了。

  天山童姥──逍遙派掌門無崖子的師姐,在練功時為師姐所害,以致永遠長不高,成了一個矮美人。

  李秋水──也是無崖子的師妹,在害了天山童姥之後,追求上了無崖子先生,兩人同居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遙快活,而且還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極其重要,就是王夫人:

  「我有一個女兒嫁在蘇州王家。」

  王夫人和段正淳的私生女是王語嫣。所以,算起來,李秋水是王語嫣的外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外婆,是中國人認為極其親近的親屬。當然,無崖子是王語嫣的外公。這種關係,只怕連王語嫣自己都不知道。

  玉洞神仙──玉洞神仙是李秋水的妹妹。童姥和李秋水爭風吃醋,但結果他們所爭的對象,卻是李秋水的妹妹,李秋水、童姥兩人,到了八十多歲的高齡,才明白了這件事,心裏不知是甚麼滋味。

  這個「洞中神仙」(只能這樣稱呼她,因為除了知道她姓李之外,在「天龍八部」之中,找不到任何資料,沒有名字,下落如何,書中也一點沒有交代,成了一個極其神秘的人物。只知道玉像和畫像中的美人全是她。她是王語嫣的姨婆。)

  在石洞中,有一處地方,專放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的,叫「瑯環福地」,裏面的典籍秘本,在段譽到的時候,已經全沒有了,那自然是給王夫人帶到蘇州去的,王語嫣看的就是那些典籍。

  至於王夫人有那麼大的來頭,父、母全是武功絕頂的人物,何以會嫁到了蘇州,也全無跡象可稽,只好各憑想像去猜測了。

  以上這四個人的錯綜複雜的關係,和「天龍八部」全書,關係十分重大。其中的關鍵是那局「珍瓏」棋局,虛竹靠了他,莫名其妙成為武林高手。而這局「珍瓏」,是無崖子擺下來的。

  身為逍遙派掌門人,結果為丁春秋所害,隱藏不出,要找一個青年才俊、學會武功,去除卻丁春秋──這段情節頗難講得通,他自己為甚麼不出手,始終莫名其妙。

  而這個青年才俊,又要貌相俊美,因為李秋水喜歡俊美少年,無崖子一直以為李秋水還在劍湖玉洞之中,誰知道李秋水已到了西夏,做了皇妃了。

  這裏將這一段情節,儘量簡化,在「天龍八部」之中,這一大段,真是曲折離奇得不是用心看,決計不容易弄清楚的地步。

  一大段複雜的情節之中,只是便宜了兩個人,一個是段譽、一個是虛竹,這兩個人,都是獃頭獃腦的人,而逍遙派的武功本領,卻是無所不包,傳到這兩個人的手中,不知是武功的大不幸,還是武功的幸事!

  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之間的恩怨糾纏,也駭人之極。李秋水害童姥,使她變得不能長大成人,而李秋水的臉上,卻被童姥畫了一個「十」字,弄得她要用輕紗蒙面。何事成恨,竟怨毒一至於此,真是有點令人不寒而慄。

  李秋水和天山童姥兩人結怨,不像是為了對師兄的戀情。童姥的身形,始終是如八九歲的女童,那麼,她被李秋水所害,在「練功要緊關頭之時,李秋水在她腦後大叫一聲,令她走火,真氣走入岔道」那年,是多少歲呢?如果那年只有八九歲,至多是十歲,無崖子只有七歲,因為:

  「我是你師父無崖子師姐,無崖子倘若不死,今年九十三我,我比他大了三歲……」

  十歲、七歲,李秋水那時多少歲?李秋水比童姥年輕:

  「師伯今年九十六歲──師叔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

  「八十多歲」自然是虛竹看錯了的,絕對不止,李秋水不可能比童姥小太多,至多一兩歲。童姥被害那年,假若是十歲,李秋水小兩歲吧,八歲,八歲的小女孩心思就那麼歹毒?

  所以這一段,實在很含糊,深究起來,難以明白。或曰,童姥遭害那年,可能已有十六七歲,如果是,又不會「身材永如女童」了!

  至於和無崖子之間的情愛糾葛,那自然又是日後所發生的事了。

  這一大段情節,貫串全書,要仔細看,不可輕易放過,其間驚心動魄,高潮疊起,可以看得人目眩神馳,是武俠小說中極其精采的情節。

  附帶說一句的是,李秋水和童姥,一直在拚命,而虛竹陪在她們的身邊,兩人就通過虛竹來比武,將武功教了虛竹,使虛竹在這個過程之中,學會了上乘武功。

  類似的情形,在「神鵰俠侶」中也出現過,比試的雙方是洪七公和歐陽鋒,而在兩大高手身邊,在武學上大得其益的是楊過。

  兩段相同的情節,每次是三個人,一共是六個人,由於六個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武功不同,所以看來一點也沒有重複之感。而且在這樣的比試過程之中,各種武功的名堂,各種招式的演繹,都寫得極其詳盡,精采紛呈。而虛竹因之成為靈鷲宮主人,真是奇緣中的奇緣,這個小和尚的福氣遭遇之佳,無出其右者。雖然他的心中,可能寧願平平安安,在少林寺中當一個普通的和尚,但是際遇如此,他想逃也逃不開。

  人生,往往若此。


七、四大惡人


  葉二娘的事情,已經講了不少,不必再重複了,段延慶是四大惡人之首,他的外號,怪不可言,叫作「惡貫滿盈」。

  這個外號,只怕是為了湊四個「惡」字而湊出來的,不然,天下哪裏有人自己如此觸自己霉頭的?段延慶是一個十分可憐的人,武功雖高,卻是一個活僵屍,吃東西,只能吃流汁,講話,是用「腹語」來講的。做人做到這一地步,武功再高,就算讓他再做大理國的皇帝,又有甚麼趣味?可是他還是在孜孜努力,真不知所為何來,當真是想不穿之極了。

  這個想不穿的人,有時,也面臨想開的邊緣。在解那個「珍瓏棋局」之際,他就幾乎想穿了,他因為世事的變幻得失而生了感觸。可惜天性生成,他不是想穿,而是幾乎入了魔。

  和段延慶有關的一個女子是刀白鳳,段正淳的妻子,鎮南王妃。

  刀白鳳因為段正淳風流成性,到處拈花惹草,一怒之下離宮,遇到了身受重傷,滿身血污,已經在死亡邊緣的段延慶,一時心中怨憤,自暴自棄,自動獻身給了段延慶,這一次奇妙的「獻身」,生下了段譽。

  這一段情節,金庸寫來,十分優美。刀白鳳是水擺夷,擺夷女人一向不是很重貞操,而且又在怨憤之餘,做出這種事來,作為對丈夫的報復,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一大段文字(207頁起)中,寫到經過時,只寫到「摟住他的脖子」為止,接下去,就是「……」

  這「……」代表了甚麼,大家心裏明白。比較不容易明白的是,其時: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身受重傷,雙腿斷折……肩頭被敵人橫砍一刀……」

  一個人傷重到這種程度,已到了瀕死的邊緣,這「……」過程如何,實在有點無法想像。一笑。

  段延慶後來,知道段譽是他的兒子,自然心中高興之極,一個人到了這時候,再乖戾暴虐的,也會有人性流露。金庸在段延慶這個人物上,伏筆用得好,轉捩寫得合情合理: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裏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甚麼名利尊榮,帝王基業,都萬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可貴……」

  這樣寫段延慶的心情轉變,也只有在段延慶這樣遭遇的人身上才適合,在其餘人身上,一個兒子,只怕及不上「名利尊榮、帝王基業」遠甚。不止是如今社會風氣如此,就算在古代,也如此。中國歷史上有多少皇帝殺兒子的事,全是為了「帝皇基業」。如果歷史上那些殺兒子的皇帝,個個都像段延慶,那麼,中國歷史,非改寫不可!

  在段延慶最高興之時,也是慕容復最卑鄙之際,更是包不同、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四人最悲慘的時刻。包不同(那麼可愛的包不同),被慕容復一掌打在背心「靈台穴」上,一口鮮血噴出,立時畢命。非也非也,再也不能非也非也了。

  而公冶乾、風波惡、鄧百川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他們不知去了何處?很令人懷念。

  在這一段過程中,了結了段正淳的幾個情人,甘寶寶、阮星竹、秦紅棉、王夫人,全死在慕容復的劍下,這樣安排,沒有道理之至,除了借此表現慕容復的狠毒之外,沒有別的作用了。金庸其實大可放過她們,不必令她們死在劍下的。

  四大惡人之中的「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也是一個喜劇人物。他看到段譽,覺得段譽的頭長得和他相像,便硬要收段譽為徒弟,實在是情理所無的事,但既然岳老三決定了要這樣做,大伙兒也不便反對,不然,只怕一個「不」字還未出口,鰐嘴剪便「咔喳」一聲,剪將下來,那就非同小可,只好由得岳老三去胡鬧了。

  而最妙的是,他收徒不成,結果反倒成了段譽的徒弟。更妙的是,這個人平時為了排行第二、第三,也要努力爭取排名先後,其認真程度,不亞於今日的電影明星。忽然矮了一截,做了段譽的徒弟,心中的難過,可想而知,還能活著,算他勇氣過人。

  南海鱷神所以成為喜劇人物,自然是由於他當了段譽的徒弟之故。這個人有一個好處,就是說出來的話,永不反悔。觀乎他不得不向段譽叩頭稱師一事,給人一個教訓,有時,不妨將說出來的話反悔一下,不必一定要遵守到底者也。

  南海鱷神雖然是「凶神惡煞」,但由始至終,是一個一出場就令人覺得好笑的人物。在惡人之中,比起專吸小孩子血的葉二娘的那種陰森可怖來,真是相差天和地,所以,他應該排名第三,不及葉二娘。

  葉二娘繼玄慈而死之後,金庸借南海鱷神之口,諡以「義烈」兩字:

  「……又敬佩她的義烈。」

  葉二娘自盡,自然是烈。她的義,是對玄慈一個人而言。為了維護玄慈的聲名地位,她不知吃盡了多少苦頭,而至死沒有一句怨言,真正難得。不過,葉二娘愛玄慈,實在適足以害之,玄慈在那二十年中,何嘗有一天安樂?他臨死時說:

  「過去二十餘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掛罣恐懼,心得安樂。」

  又說偈言:

  「人生於世,有慾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

  像玄慈這種拖泥帶水,想愛又不敢愛,畏首畏尾,拋不開,放不下的男人,真是不好玩,最沒有用!

  義烈葉二娘,真令人敬佩。

  「窮兇極惡」雲中鶴,沒有甚麼道理,除了輕功好,好色之外,在四大惡人之中,只不過是一個陪襯而已。


八、生死符


  「天龍八部」中,有關武功的描述,是寫得比較誇張的一種寫法。在金庸的小說之中,武功的多姿多彩,以「天龍八部」為最,「倚天屠龍記」次之。

  「天龍八部」之中,武功最高的是甚麼人,也很難說,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無崖子?天山童姥?李秋水?虛竹?游坦之?段譽?幾乎每一個,都是震古爍今的絕頂高手,所學的武功,各自不同,而又如此出神入化,是武俠小說讀者最感過癮的一部。

  而在諸多武功之中,「種生死符」,最為神妙可怖。

  「生死符」根本不是甚麼武器,只是運陰柔內力,化水為冰,成為一個小圓薄的冰片,再打入人的身體之中,成為附骨之疽,定時發作,令得身受之人,苦不堪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小就看武俠小說,記憶之中,所看過的武俠小說中,連以幻想力豐富著稱的還珠樓主作品之中,也未曾見過這樣類似的玩意兒。

  「生死符」要「種」在穴道之上,被種了生死符的人痛苦莫名,似乎和穴道的秘奧有點關聯。

  生死符最有趣的一件妙用,就是虛竹以酒代水,將生死符種進了丁春秋的體內,於是這位星宿老仙,醒不像醒,醉不像醉,苦頭有得吃了。

  用生死符來對付丁春秋,真是一大快事。

  用生死符來作為控制人的工具,結果一定是引起作反,天山童姥後來吃盡苦頭,就是不明白再嚴厲的控制,總不能永遠控制下去的道理之故。


九、游坦之


  「天龍八部」之中,最怪異莫名的人是游坦之。這個人遭遇之慘,真是世間罕見。他不幸落在阿紫的手裏,所受折磨,簡直駭人聽聞,而他居然能在這樣的非人生活之中熬過來,也是駭人聽聞。

  他居然還一心愛上了阿紫,那是慘上加慘,他可以說是金庸筆下,一個遭遇最悲慘的人。

  游坦之的悲慘,是在於他一生的命運、遭遇,沒有一次是由他自己作主的,全部被人播弄,宛若汪洋中的一隻小船,一點也作不得主,而且,變故之來,悲慘之臨,他事先連一點預防的可能都沒有。

  固然,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受著命運的播弄,身不由主,但一則,命運不至於將人播弄得如此之慘,二則,噩運之來,事先總有一點跡象。可是游坦之卻連這一點「幸運」也沒有。

  造化本就弄人,但是竟然可以弄到這一地步!金庸在寫游坦之這個人之際,真是忍心之至。

  游坦之本來好端端地當他的聚賢莊少莊主,雖然以他的性格而論,也不會有甚麼大成就,但是穩穩當當過一生,也絕無問題。可是忽然喬峰像一陣颶風一樣,捲進了聚賢莊。

  喬峰來了又走了,聚賢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游坦之的父、兄全都喪了命。游坦之若是葬了父、兄,守點祖業,原也可以再平平安安過一生!偏偏他的性格之中,又有極其堅韌的一面,要為父、兄報仇,帶著一條毒蛇,遠赴關外。

  他的運氣差,到了關外,又被遼兵所擄。而且,又遇到了蕭峰──如果不遇到,就算被當活靶射死,倒也落個痛快,偏偏又被救了下來。

  於是,殺蕭峰不成,落到了阿紫手裏,當人鷂子,變鐵醜,受毒蟲噬咬,種種悲慘的遭遇,接踵而來。一個人的忍受悲慘命運的能力,竟可以到這種地步,本是難以想像。和游坦之一比,就算是新畿內亞的穴居人,也會覺得自己比神仙更快樂。

  金庸在寫到游坦之受了種種折磨之後的心情,極具現實感。游坦之不是怕死,他好幾次下定了死的決心,也曾用力以頭撞過牆,可是偏偏死不了,到後來,甚麼氣概全被折磨殆盡,報仇也不想了,只想可以活下去便好,變成怕死了。

  這種轉變,唯有在一個真正受過無邊痛苦的人的身上才會發生。當然,這個人一定是普通人,和超人、英雄不同。游坦之本來就不是英雄,性格的懦弱一面,甚於有氣概的一面許多,所以這樣轉變,合乎情理。

  游坦之後來,也因為偶然的機緣,而學會了絕頂武功。「天龍八部」諸高手之中,武功可能以他為最高。他將寒玉蟲的精華,和易筋經中的絕頂內功配合起來,內力陰寒古怪,莫可名狀。可是這身絕頂武功,一點也沒有給他帶來甚麼好處,因為這時,他已經跳進了另一個更痛苦無比的深淵之中!他愛上了阿紫。

  像阿紫這樣性格的女人,任何男人,避之則吉,要是萬一家門不幸,遇上了不走,只怕已經要脫一層皮。真有要瞎了眼,矇了心,居然將之當成「天下第一美人」,去愛這種女人,唉,游先生啊游先生,你這才知道,肉體上的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來,真不算甚麼!

  俗話常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就沒有說男人碰到可怕女人的後果嚴重的,看了游坦之的遭遇,真要大叫「男人男人擦亮眼」才行。

  游坦之對阿紫的愛情,還真是真心誠意的愛,只可惜阿紫是絕不懂真情愛的,一個一切都將自己放在第一位,心目中絕無他人的女人,怎能懂得愛情,游坦之別說將眼睛挖給她,就算將心挖給她,也是白搭。

  游坦之的行為,有許多不堪之處,可是由於他遭遇如此之悲慘,看起來,好像全值得原諒。

  這個人,要評定他是屬於甚麼等級,真是難以下筆,只好稱之為最悲慘的人。


十、吳儂軟語

  在金庸著手修訂他所有作品之際,曾提了一個建議:阿朱、阿碧,小女態如此可人,她們從小在蘇州長大,如果讓她們的對話之中,加一點吳儂軟語,豈不是信添嫵媚,更增嬌憨?

  金庸考慮片刻,連聲說好。於是,經過修訂的「天龍八部」之中,就可以看到阿朱、阿碧的對話,是吳語對白。

  用吳語來寫小說,早有先例,「九尾龜」、「海上花列傅」等,全部吳語,不但對話是吳語,連描述,也是用吳語的,怪異莫名。

  金庸採用的,其實是「半吳語」,不過即使用的是「半吳語」,對於不是在江南長大的人來說,看起來也有莫名其妙之感了。香港、台灣兩地的讀者,絕大多數,不通吳語,有些地方,還要解釋一番,誰教當時提議這樣寫的。隨便拈些出來,大抵類此。

  「勿要嚇人喤」──「勿」就是不,「喤」是助語詞,沒有意義。同樣的助語詞,有「哉」、「𠲎」(問題時用),等等。

  「霍大爺,還仔撥你。」──「還仔」並不是還一個仔給他,而是「了」的意思,即「還了給你」。

  「你不要大娘子、小娘子介客氣。」一「介」,是「這樣」的意思。

  「介末交關便當?」──整句是「那可方便得很」之意。原來在這句話後,加了一個「?」,不知何意,疑是誤排。

  「勿來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轉來,耐末不得了。」──阿朱、阿碧的小兒女憨態,在這句話中,表露無遺。阿碧內急,要「解手」(小便),「解到仔一半」,便是指此而言。「耐末」,即「那麼」。「勿來事格」,「不行」之意。

  「嘸啥事體得罪俚。」──「無啥」,「沒有」也。「俚」就是「他」。

  「阿姐講閒話,阿要晤輕頭。」──「閒話」,不是閒話,就是「話」。「晤輕頭」者,無輕無重,不知分寸之謂。

  最有趣的一句對白,是四川粗人遇上了江南小姑娘:

  「格老子的,你幾歲?」

  「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

  並不知雙方如何聽得明白,自然只好大亂收場。

  阿朱阿碧的吳儂軟語,用得恰到好處。全然不懂的讀者,乍看起來,會覺得有點彆扭,但是要稍有了解之後,就會覺得妙在其中,極其有趣,學仔來講,格末就像是蘇州人哉!

  附帶說一句,阿朱後來跟了喬峰,慘死在大雨中,石橋上。阿碧的下落如何?在丐幫生變時,她還在,及至段譽帶了王語嫣逃走,她也出現過:

  「只見大道上兩乘馬直馳而來,馬上人一穿紅杉,一穿綠杉,正是朱碧雙姝。」

  然後,阿朱便找喬峰,和段譽去救人:

  「阿碧早到後艙自行改裝去了。」

  這一句,甚不可解,到後艙「自行改裝」,改的是甚麼裝?為甚麼要改裝?在這之前,王語嫣曾問過一句:

  「阿朱姐姐,你們卻到那裏改裝去?」

  阿碧若是「改裝」,自然也要假扮一個甚麼人,可是她卻沒有假扮甚麼人,假扮的是阿朱(扮喬峰)、段譽(扮慕容復)。

  更怪的是,阿碧一到了「後艙」之後,就此消失,一直到最後才出現。

  這位「一雙纖手皓膚如玉」、「說話聲音極甜極清」、「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又會煮「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的阿碧姑娘,著實令人想念。

  阿碧在最後才又冒了出來,伴著慕容復和小孩玩扮皇帝的遊戲,神情落寞、憔悴,真是可憐得很。但是她心中既然只有一個慕容復,那怕慕容復再壞、再瘋、再卑鄙,她心中唯一的男人,還是慕容復。這是情愛的力量使然,旁觀者往往不易明白。段譽是明白人,他明白了:

  「各有各的緣法……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

  不但焉知他們心中不是心滿意足,甚至,他們心中,也可以覺得段譽可憐。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多事」,真是至理名言。

  可以明白的是何以阿碧到頭來,還是這樣想不開?她為甚麼要:

  「明艷的臉上頗有淒楚憔悴之色」?

  又為甚麼:

  「一滴滴淚水落入了竹籃之中」?

  慕容復神智不清,她才有機會長陪在她自己心愛人的左右。如果慕容復真的身登大寶,做了皇帝,阿碧才真傷心,一滴滴淚水,其實應該到那時候才落,現已落,還是想不開。

  阿碧畢竟是一個多情少女,想不開是人之常情,不忍深責。


十一、函谷八友

  「天龍八部」中有八個不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函谷八友」。

  這八個人學的都是雜學,蘇星河是無崖子的徒弟。八個人都會點武功,但真正的本領卻不在武學上,而是彈琴、弈棋、讀書、繪畫、醫、木匠、蒔花、唱戲。

  其中,閻王敵薛慕華算是一號人物,因為他能起死回生。像薛慕華這樣的人物,是武俠小說中的一種典型人物,在武俠小說中,總可以找到一個神醫,這個神醫的醫道極高,可以起死回生,而又例必脾氣古怪,不肯輕易出手替人治病,規矩又多又嚴,弄得人恨得牙癢癢地,恨不得將他一掌打死,而又不敢得罪他。

  這樣的典型人物,在金庸的小說中,也可以屢次看到。「天龍八部」中的薛慕華是,「倚天屠龍記」中的胡青牛是,「笑傲江湖」中的平一指也是。

  武俠小說中有這樣一種典型人物,作用甚大。因為武俠小說中的主角人物,總不免要打打殺殺,若是主角人物老不會受傷,緊張氣氛便大為遜色。若是一受傷就死,小說也寫不下去了。所以,要有這樣一個古怪而又醫道精絕的人物出來打救一下。

  金庸自然知道這類典型人物的作用,他更知道其他武俠小說中,這類人物總是著手成春。他不願落俗套,所以在金庸筆下的這類人物,運氣比較差。像「笑傲江湖」中的平一指,因為醫不好令狐冲,竟至於自己急死。薛慕華也沒有甚麼大不了,未能起死回生,胡青牛硬是不肯醫常遇春,是張無忌胡亂將他醫愈的。

  舉出這個例子來,說明金庸在寫作時,是如何不肯落入一般武俠小說的舊窠之中。他的武俠小說能夠大放異彩,決非偶然。

  ※※※

  八友之中,最有趣的一個人,自然是李傀儡。這個人,是在做人,還是在做戲,別說別人不清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這個人,細細看他的言、行,可以發現一點,世上絕大多數人,皆是如此。

  請問:閣下是在做人,還是在做戲?

  再請問:做人和做戲,有甚麼分別?

  至於老六木匠,造機關之巧,比桃花島弟子尤甚,看他在薛慕華家中發現地室的過程,真是匪夷所思。金庸小說之中,包羅萬有,每一件事,喝酒也好,種茶花也好,下圍棋也好,用毒也好,都活龍活現,知識之豐富廣博,創造力之博大精深,像這種匪夷所思的小地方,多得不可勝數,只要熟讀,自然可以領略。


十二、大戰


  「天龍八部」之中,有幾次大戰。這裏,要對「大戰」兩字,作一解釋,因為以後在想到金庸其他作品之中,還會用到同樣的標題。「大戰」,指書中激烈的武鬥場面,場面大的而言。

  在武俠小說之中,武鬥場面必不可少,武鬥有大有小,有激烈有不激烈,「大戰」,是指許多頂尖高手聚集的打殺,一定是這部武俠小說中的高潮。

  「天龍八部」開始,全是些小接觸,縱使有規模相當大的,但是參戰雙方,都不是第一流的頂尖高手,可以略過不提。「天龍八部」中第一次大戰,發生於天龍寺中,一方是吐蕃國國師,大輪明王鳩摩智,一方是天龍寺的高僧,包括枯榮大師(這位大師的相貌,若有畫家,根據金庸的描述畫出來,保證可止小兒夜啼)、本因大師、保定帝等等,段譽也夾在中間。

  這場大戰十分重要,一方面引出「六脈神劍」這門武功,一方面也將段譽帶到江南,在全書之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

  雙方使用的武功,天龍寺用六脈神劍,鳩摩智用火燄刀。這兩門武功,全是屬於誇張的武功。

  武俠小說之中,有的武功,一拳一腳,一刀一槍,可以比劃出來,有武術上的根據,這一類武功,可以稱為比較寫實的武功,也可歸納在外功一類。另一種武功,是誇張的寫法,如最早的「劈空掌」、「掌風」、「飛花卻敵」等等,是屬於內功一路。內功比較虛無飄渺,無從捉摸,可以誇張的程度,也視乎作者的喜歡而定,可以發展到無限止的地步。

  兩種武功描述,都各有其精彩之處。但是武俠小說之中,武功最高的高手,其武學造詣,絕大多數,是屬於誇張的一路,是內功深湛的內家高手。

  「六脈神劍」和「火焰刀」,便全是內家武功一路的武功,不是有數十年內力修為,根本使不出來。

  在這裏,可以約略解釋一下「內力」這回事。

  內力,是十分玄妙的一種力量,一般武俠小說之中,多有涉及,金庸武俠小說之中,很多地方,也用到內力這種武功,而且,推為武學之宗。

  很多人,喜歡用所謂「科學角度」去解釋武俠小說中描述的一些現象,於是,便強作解人,說甚麼「內功」、「內力」,是人體內的一種潛能,得到了充份的發揮,云云。

  本人十分反對這種牽強的解釋,認為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一些玄妙的武學上的現象,根本不必去作任何所謂「科學上的解釋」,當它們是一種現象存在就可以了。而這種現象,也只存在於武俠小說之中,是武俠小說中的專門名詞。這些現象,發生在武俠小說中的人物的身上,構成這個人物本領的高低,促成這個人物的遭遇是幸抑或不幸,也推動整部小說情節的進展。它們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看武俠小說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看武俠小說的人,自然而然知道,內力,是通過一定的法門,不斷運轉真氣而修習得來的一種力量。其力也,有陰有陽,有正有邪,視其修為的程度而發揮其力量,武學高手,大都靠之來克敵制勝。像射鵰中的洪七公,降龍十八掌的威力,也靠內力來發揮,一旦內力消失,只怕招式再精妙,也打不過一個壯漢。

  所以,內力是武學的靈魂,招式,則是技巧,兩者相輔相成。這是武俠小說中特有的一種描寫方法,若是去深究「有無可能」,那是膠柱鼓瑟,極煞風景的事。

  「火燄刀」對「六脈神劍」的結果,是六脈神劍取勝,但鳩摩智以一敵六,也足以自豪了。

  「天龍八部」中第二次大戰的雙方,是丐幫和慕容家,結果喬峰一出場,便自以戰止戰,連一陣風風波惡都不敢再發作,喬峰之威,於此初現。

  第三次大戰,就是聚賢莊之戰。這場戰役,寫得慘烈悲壯之極,與戰雙方,一方只是喬峰一人,另一方,則是中原的武林豪傑數百人。

  這一戰,喬峰若不是他父親出現救走,以喬峰的神威,一樣難於倖免。

  這一戰的氣勢之大,交戰動手之前,飲酒絕交的場面之壯,在武俠小說中極少有這樣的場面。金庸小說之中的武鬥場面,自然多到不可勝數,但是也沒有一場像聚賢莊大戰那樣,看得人連氣也喘不過來,而看完之後,又只好掩卷長嘆一聲的。

  這場戰役之特別,不但是在於一方只有喬峰一個人,而且在於喬峰這個人,讀者明明知道他是站在「正」的一方。而他的敵人,中原豪傑,也無不是俠義英雄。偏偏就是雙方有解不開的死結,牽涉到了漢遼之間的民族仇恨,和無數往事。

  於是,讀者皆不希望有這一戰,但是這一戰又偏偏非發生不可。雖然喬峰一上來就用「太祖長拳」,但那又有甚麼用?除了拚個你死我活之外,其餘一切言、行,皆屬白搭!打到後來,與戰的雙方,簡直都失了理智,全然成為各憑一生絕學拚死活了。其間經過之慘烈,真是令人氣為之結,而寫來又有條不紊,每一個人的身份、武功,絲毫不亂,百忙之中還夾雜了趙錢孫看到譚婆(小娟)救了他之後的反應,真是筆下紛呈,無可再妙。

  第四次大戰,不如聚賢莊之戰那樣慘烈,但其規模卻更大,參與的高手也更多,幾乎集中了全書的精英。這場大戰,發生在少林寺的寺門之前。

  參與的高手,有游坦之、少林高僧、段譽、虛竹、丁春秋、慕容復等等,自然也有蕭峰。

  蕭峰和他所率領的燕雲十八騎突然趕到之際,金庸用字之簡潔有力,真要看得人大聲呼嘯,以壯氣勢,這一段原文,非引用不可,並逐句加評:

  「但聽得蹄聲如雷(有天成之壯),十餘乘馬疾風般捲(是捲,這捲字用得多好!)上山來。馬上乘客(這兩字稍弱)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裏面玄色布衣(玄色衣,黑色馬,大氅在急馳之際,必然揚起,加上如雷蹄聲,簡直就是烏雲蓋天的景象),但見人似虎,馬如龍(先是「但聽」,聲才入耳,便是「但見」),人既矯捷,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急馳之際,馬鬃飛揚,大氅迎風有聲,想想是甚麼景象!),奔列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閃閃(已經氣象萬千,至於極點,忽然又異軍突起),卻見(眼前景象又起突兀)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這時,誰還理會得黃金太軟,不能當蹄鐵?)。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必然要「一十九」,不能除去「一」字,只用「十九」),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千軍萬馬一般(真如千軍萬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急馳而來,陡然拉馬,馬蹄翻飛,黑鬃飛揚,嘶聲不絕,這是何等氣派的景象!),最後一騎從中馳出(喬幫主到了!)。」

  讀者看到這裏,真是熱血沸騰!再接下來,蕭峰一出手,「亢龍有悔」,丁春秋便自落荒而逃,武學高手之中,再無一人,像蕭峰一樣,靜若山岳,動若遊龍,那真是人中龍鳳的絕頂人物!

  第四次大戰,參加人物眾多,到最後,連蕭遠山、慕容博也一起出場,這一場大戰,一直到少林寺中一個無名老僧出來講佛,才告一段落。

  少林老僧那一段,最宜仔細看,一看再看三看四看:

  「居士沉迷於武功……找到一冊『伏魔杖法』,卻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頭?」

  任何學武之人,如獲至寶的武功秘笈,只是「苦海」,但世人沉迷苦海的多,回頭的少!

  「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

  越是高人,愚行越甚!

  無名老僧的話中,字字精義。武俠小說中,每每有佛、道之義,但未見有如此精闢者。

  在第四次大戰之前,有一個前奏曲,就是鳩摩智到少林寺去耀武揚威,技壓群僧。鳩摩智以一人之力,先到天龍寺,再到少林寺,可以說難得之極。不過這裏有一個疑點,鳩摩智使的是「小無相功」,給虛竹一下子就看了出來。「小無相功」是逍遙派的功夫,虛竹最擅,鳩摩智的小無相功是何處學來的,「天龍八部」之中,找不到來龍去脈。

  鳩摩智長在吐蕃,少來中原,慕容博曾將少林七十二般絕技傳授於他,而慕容博也不會小無相功。

  這四場大戰,貫穿「天龍八部」全書,每一場都驚心動魄。除了四場大戰之外,小戰無數,小到無量劍派的弟子互相殘殺,大到李秋水和天山童姥之戰,每一場都精彩絕倫。

  金庸小說之中,對武功的描述,誇張而又有趣,武學高手之多,武功名目變化之豐富,武學高手性格之複雜,武林門派之眾多,以「天龍八部」為最。

  「天龍八部」在金庸作品之中,是最波詭雲譎,變化多端的一部。在這部變幻莫測的奇書之中,有一個最奇妙的人物──虛竹。


十三、虛竹先生


  虛竹,從虛竹變成虛竹先生的過程,真是奇之又奇,妙之又妙,趣之又趣。

  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和尚,本身有極大的身世隱秘而不自知,一心向佛,可是奇遇卻一樁又一樁降臨在他的身上,使他不但成為靈鷲宮主人,還娶了夢姑。

  在冰窖之中,虛竹和西夏公主相會那一段,風光之旖旎,比起「鹿鼎記」中的揚州麗春院大床風光來,又是另一番境界。而「天地間第一大誘惑」,別說是虛竹,誰也無法經受得起。

  虛竹是極可愛的人物,他的獃頭獃腦,和段譽又自不同。金庸寫了一個獃頭獃腦的人物之後,看來已經寫到盡頭了,可是他偏偏要在同一本書中,再多寫一個獃頭獃腦的人物,同樣是獃,而又截然不同。

  虛竹先生的獃,比段譽更可愛,兩個人同樣不願意殺人,殺了人之後,一樣心裏難過。讀者不妨比較段譽在磨坊中殺了人和虛竹殺了三十六島七十二洞的高手之後的反應,可知金庸在拿捏人物性格方面,是如何成功。

  如果金庸將虛竹和段譽寫得一樣,那麼金庸也不成其為金庸,金庸的小說,不會有那麼多人看,不會再那麼好看了。

  金庸還不以自己寫了段譽和虛竹兩個人為足,還要安排他們在一起。在靈鷲宮中,互相夾纏一番,弄得虛竹先生酩酊大醉。這一節,比諸「鹿鼎記」中,韋小寶和胡逸之的夾纏,妙趣尤有過之。

  在「我看」中,曾問了一個問題:「如果由得虛竹自己來選擇,他會選擇甚麼?」

  虛竹會選擇甚麼,不知道。但虛竹有一個好處,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和尚,他做得趣味盎然,做靈鷲宮主人,他也做得高高興興,不怨天,不尤人,這樣性格的人,做甚麼都不要緊,對他的心境來說,都沒有分別,這是虛竹最為可貴之處。

  虛竹這樣的心境,實際上,已經領悟到了佛法的精義:

  「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

  小和尚如塵土,靈鷲宮主亦如塵土,沒有奇遇是空,有奇遇也是空。正是: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且自逍遙沒誰管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
  夢裏真真語真幻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
  糊塗醉 情長計短
  解不了名韁繫嗔貪
  卻試問 幾時把痴心斷

  一闋「洞仙歌」,是金庸所作「天龍八部」第四集的回目,也是「天龍八部」全書之旨。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台北,林肯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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