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齊神秘的背後》倪匡
《二○一六年八月五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部：因果、因果
任何事，都有前因後果。一些事，看來沒有任何因果關係，那絕不是沒有因果，而是你不知道因果何在。
像為什麼會有這本書的出現，就有因有果，且聽道來。
認識陸永東很久了。陸君翩翮年少，能者多勞，有適當程度的自負，從事各種工作，也曾涉足出版文化事業，是一個典型的時代青年。
和他不是常相會──在最近的若干次相聚，覺得他有了相當大的轉變，一開始，說不上是什麼轉變，只感到他沉著了許多，後來，又感到他說話之中，常帶著佛理，隨便問一句：「近來，對佛學有興趣？」
陸永東笑：「豈止有興趣，已經皈依我佛。」
佛學之道，博大精深，浩渺若海，雖然禪宗有許多頓悟的例子，但是若沒有宿世慧根，也不能斷然憑一時興趣，就皈依佛門的！
所以，一時之間，好奇心大作（典型的衛斯理性格），可是又不便詳問，因為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才會使這個高大威猛的青年人，成為佛門信徒。說不定是感情上受了什麼刺激，一問之下，就正好觸動了他的傷心事，惹他當眾灑淚，那就無趣得很了！
一面盯著他看，一面心中在盤算如何開口，才能有答案，他已笑著道：「皈依的是密宗。」
立刻的反應，是一個短暫時間的怔呆，隨即自然而然，「啊」的一聲低呼。
在過去三十年的小說創作生涯之中，曾有許多次，以西藏為背景，有一些主要的筆下人物，出自西藏，例如羅開，亞洲之鷹就是。原因是西藏是一個極其神秘的地方。
西藏的神秘，雖然是由於它的地理環境，幾乎與世界隔絕，自成一族。但是最具神秘感的，卻源自它的宗教：佛教中的密宗。
密宗的支派很多，紅、黃、花、白之外，還有黑，相當複雜──這本書記述的一切，目的並不是敘述佛教的源流，也不是敘述密宗的源起和各宗各派的形成，甚至我並不宣揚佛理，只是奇聞實錄，把一個奇人的神秘背後，盡量表露出來，因為這才是讀者有興趣之處。若是說到佛理，我也不了解，甚至連皮毛也沒有。讀者有興趣作進一步研究的話，可以花功夫，誠心焚香，去拜讀我要記述的這位奇人的許多闡釋佛理的著作。
卻說當時，一聽得陸永東說，他皈依的是密宗，更說不出話來了。眾所周知，密宗在佛教的宗派之中，獨樹一幟，異軍突起於西藏，一切的宗教活動，都被一重又一重神秘的氣氛籠罩著──所以它叫「密宗」，與顯宗相對，習大日如來所說的金剛與胎藏兩部教法，深密秘奧，對於未曾灌頂的人，不能傳以教法。
（灌頂是一種儀式，表示師徒相授。）
而密宗的高僧居士，大都擁有一切人類實用科學所不能解釋的神奇力量，或可以稱之為法力。密宗高人的法力，可以達到的境界，幾乎無窮無盡──足以令得人類現代的低實無用科學瞠目結舌，如同痴子。
正由於如此，所以一直在用密宗、西藏作背景寫幻想小說，因為那是一個極其廣闊的天地，可以萬馬齊馳而不覺其侷促，可以億鳥齊飛而不覺其擁擠。人類的思想，在這個天地之中，可以任意馳騁飛翔，幾乎沒有任何約束！
可是，密宗也有它的規則，例如未經灌頂，就得不到教法的傳授。所以，若沒有一個師父，也就不能成為密宗中人。
一時之間，腦海之中，浮起了幾個「密宗名人」的名字來──所謂，密宗名人──是我的杜撰名詞，意思很簡單：有人以密宗的身份，行密宗法力，由於觸及面都十分神秘，接觸的又是廣大的公眾，在傳播媒介如此發達的今天，自然很快地聲名遠播──成為名人，所以才有這種杜撰名詞的出現。
一面想，一面仍在打量這位高大威猛，卻忽然成了密宗佛徒的陸永東，問：「你師父是──？」
陸永東答得很快，語調愉快，充滿了自信自豪，一字一頓：「陳果齊上師！」
又是「啊呀」一聲，自然聽過陳果齊上師的名頭，然而直到那時為止，只是在各種的傳播媒介中，知道這個密宗上師。報紙（甚至英文報）、雜誌、電台，都曾對他作過介紹，而他本身，也有著作出版，擁有眾多的讀者。其中有兩本的書名，十分具吸引力，而且直接，就叫「陳果齊驅鬼實錄」，和我的衛斯理，原振俠等小說，都由明窗出版社出版。
在這些報導之中，對這個密宗奇人，只有初步的了解，只知道他除了驅鬼之外，另外有許多不可思議的神通，法力，例如治病，解降，傳咒等等，總之是玄學範疇之中，十分奇特出色的一位人物。
一剎間想到了許多，直覺的反應是說：「恭喜！你的法力到了什麼程度？」
一面由於性格開朗，所以講話不喜歡兜轉（這種態度，最易得罪人，也易被人詬病，吃了不少虧，可是沒有法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時這樣問陸永東，天地良心，決無揶揄之意，更無輕視之心，只是好奇，想用最直接的方法，知道答案。
陸永東笑而不答，我立時舉杯喝酒，不再問下去，心中暗說自己太蠢，密宗的一切都神秘深奧，不然也不會以「密」為宗，法力修為到了什麼程度，神通廣大去到何種等級，自然不會隨便對人說的，可以說是問了一個十分蠢笨的問題。
陸永東忽然話題一轉：「你對於自己小說中所用的題材，是否真相信那是事實？」
這個問題，被人問過數次，但是印象之中，以陸永東這次，問得最認真，心知他在這個問題之後，一定還有許多問題接連而來。正如高手發招，一招看來平平無奇，但後面還有三十六個變化，源源不絕，若是不小心回答，就大有可能，在接下來的問題中，變得手忙腳亂！
（果然不出山人所料，陸永東只是冷冷一問，但是即在接著而來的問題上，接觸到了陳果齊這位密宗上師的許多奇異經歷和常人不可思議的能力。）
我很小心的回答是：「我所寫的題材，可以籠統地分成兩大部分，一半一半。一半是外星人，我堅決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另一半，總而言之，屬於玄學的範疇，略精細地分一下，可以分成靈魂、法術、降頭，巫術等等，而以寫鬼魂的最多。」
陸永東釘著問：「那你相信有鬼魂的存在了！」
我之所以要比較詳細地把這一次問答的經過記述下來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問題問得極好。是不是肯定有鬼魂的存在，對於了解密宗金剛上師的法力神通，有重大的關係。密宗金剛上師和鬼魂之間的接觸，是十分寶貴的佛學、玄學上的研究資料。
而我，由於個人的經歷和思想方法，早就肯定有鬼魂的存在。
隨便你怎樣稱呼都好，最簡單直接的叫法，自然是「鬼」，也可以稱為「鬼魂」，當然，「靈魂」也是相當正式的叫法。可以稱為「靈體」，「邪靈」或「惡靈」，也可以稱之為「人的記憶組」，「腦電波活動產生的能量」，稱呼不同，實際上是同一東西，造成的現象也相同。
在這本書裏，為了行文和讀者閱讀的方便，就簡便地稱之為「鬼」或「鬼魂」──那是生命的異化現象，是生命未被人所知的神秘部分。
人類對自己生命的了解，只像是看到了浮在海上的冰山，看到的，只是十份之一，還有十份之九，人類知識還未能觸及，只有像陳果齊上師這樣的異人，才能有得窺奧秘的可能。
我相信有鬼魂的存在，也早在近二十年之前，就有這個態度作為小說的題材，並且通過小說，作出種種的假設，後創造了一些有關鬼魂的「理論」。
所以，對於陸永東的問題，我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就有了回答：「是，肯定，肯定有鬼魂的存在！」
陸永東面帶微笑：「你是作家，知識份子，都說世上有鬼；不怕人說你迷信，或導人迷信嗎？」
一聽到這個問題，不禁哈哈大笑，問題可算尖銳，但是卻問得正中下懷，可以讓我大大發揮一下，於是，先喝一大口酒，詳細回答陸小友的這個問題。
先說一件有趣的小經歷。
由於鬼魂之說，幾乎自人類有文化以來就一直存在，可是在鬼魂的研究工作，一直沒有多大的突破，所以也一直神秘莫測，是最能引起興趣的話題，所以傳播媒介，也往往以此為題材（玄學的課題如今更引人注意），請一些嘉賓發表各自意見。
若干年前，一家電視台請了我，和一個基督教的神職人員，一起就「鬼」這個題材，發表意見。
節目尚未開始，神職人員和我閒談，他神情很猶豫，遲疑地向我提出：「倪先生，你和我都是知識份子，如果公開在電視上說有鬼，好像……有提倡迷信的嫌疑，我看我們還是含糊地說，別太肯定的好。」
我聽了之後，立刻哈哈大答：「我倒還可說不相信有鬼，閣下卻萬萬不能。」
神職人員很奇怪：「為什麼我不可以？」
我道：「你若說不相信有鬼魂，請問，人死了之後，用什麼上天堂去？」
神職人員如夢初醒，「噢噢」連聲，剎那之間，神情之有趣，堪稱一絕。他是神職人員，竟然也怕給人說「迷信」，而不敢公開承認有鬼魂的存在，這不是滑稽的事嗎？
事實是，全人類，未開化的野蠻地區不算，文明或未文明的地區，肯定有鬼魂存在的人，所佔的比例相當高，因為幾個主要的宗教，都肯定靈魂的存在。
凡基督教天主教的教徒，必然深信有鬼魂，不然，上不了天堂，不能安息主懷，宗教信仰也就不存在了。
所有的回教徒，也必然相信真主會拯救信徒的靈魂。
佛教徒信彿學，六道輪迴，是佛教教義的主要內容，若是不承認有鬼魂的存在，拿什麼去輪迴？而且更重要的是，還有為數極巨大，並非佛教徒，但是受佛教教義影響很深的人（中國人在這方面佔了很大的數目），也深信有鬼魂存在。
怎麼能簡單化地用「迷信」一詞就否定一切呢？
很滑稽的現像是，否認鬼魂存在的一批人，都以提倡「科學」為名，彷彿一科學，就不能有鬼魂。這是一種十分幼稚的淺見，不懂得人類科學水準很低的簡單事實。科學至今，還未能確切解釋鬼魂現象，這只說明人類和科學不夠發達，絕不說明鬼魂的不存在！
人類的現代實用科學發源於歐美，有趣的是，歐美的許多大科學家，大思想家，大政治家，人類知識頂尖份子，都是基督教或天主教徒，都必然相信有鬼魂的存在。佛學更是高級知識份子的主要信仰之一，也必然承認鬼魂的存在，難道也是「迷信」嗎？
所以，我的結論是：「我肯定有鬼，在任何場合，我都這樣說，如果有什麼人說這是『迷信』，都只說明這種人的無知，如果這種人自稱知識份子或科學家，那麼，正如魯迅筆下的『假洋鬼子』，他們是『假知識份子』和『假科學家』！」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用的時間較長了點，是不是？
那也是因──我有確信鬼魂存在的因，所以才有了後一些經歷的果。若是根本不信有鬼，話不投機，早已不歡而散了！
陸永東於是道：「可想知道我何以拜陳果齊上師為師的經過嗎？」
哈哈，這正是我想知道而不知如何問才好的事，他自己肯說，當然再好沒有。
當時，我想到的是，我曾聽江湖傳言，早兩年，在陸永東的身上，曾發生一件離奇得幾乎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是不是這件事令他的生命有了徹底的改變呢？
（這件事，不知道陸永東他是不是喜歡人詳細說出，所以只是提一提。）
他的話，立刻就證明了我想的不對，陸永東告訴我的，並不是他自身的遭遇，而是另一個，十分典型的被鬼魂糾纏的經過。
那件事，使他和陳果齊上師有接觸，也使他成為陳上師的弟子。
我已簡略地介紹過陸永東，要他這樣本來全無宗教信仰的一個青年，忽然全心全意投入神秘的密宗境界，頂禮膜拜，心悅誠服，當然不是容易的事，若不是有一些事實，真正打動了他的心靈，決不會在他身上有這樣的變化。
在那件典型的人、鬼糾纏事件中，陸永東可以說自始至終，都是旁觀者。和鬼魂發生糾纏的人並不是他。也正因為他是旁觀者，所以也可以更客觀，更清楚地觀察到發生的是一件什麼樣性質的事，從而對靈異力量的存在不再懷疑，這才開始了對生命奧秘作進一步探索的願望，也認識到了密宗佛理可以使他跨進靈異奧秘的世界之中，這才順理成章，接受灌頂，投身密宗。
在這裏，不妨說幾句題外話。各位讀者對「密宗」這個詞，一定不陌生。儘管對它的來龍去脈，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甚或沒有認識，但一定明白這個詞。
而且，在印象之中，密宗，也必然和神秘，法力，神通，活佛，喇嘛，西藏，轉世，輪迴，佛法，驅鬼，治邪等等，聯繫在──起。
的確，這一切，都和密宗有關。大家對密宗有這樣初步的認識，是由於有其中藉密宗之名而進行的神通行為存在，似乎有神通者，都自稱是密宗。
這種情形，存在已久，所謂各顯神通，本來是好事，但是由於密宗的傳法，是必需經過灌頂，才能得到教義的傳授，所以當有人自稱密宗高人，不論他替自己加上什麼銜頭（密宗的銜頭，等級分得相當嚴，不能亂來），必需先弄清楚替他灌頂的師父是什麼人。
一定要有來歷，密宗沒有無師自通這回事。
像陸永東，他的師父是陳果齊金剛上師（埵智能者，「埵」音讀「多」，是西藏的法名），陳上師的師父，是來自西藏的活佛，一級一級上溯，可以直追到密宗的祖師。
我再一次聲明，這本書的目的，並不是代替陳上師排他的密宗地位，他的地位如何，我只是略提一提，詳細的情形，本書的出版者和編輯者，會有世系表，圖表，加以詳細說明，有興趣的可以參考。
這本書的主要目的，是探索陳果齊上師「法力」的由來，那是極其有趣，而且神秘之極的課題。越往下看，就越可以發現其不可思議之處，出人意表之至。
這種超自然力量的探索，在西方已極普遍，但是也不見像陳果齊上師那樣，超自然力量通過他的身體作展示的具體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