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戒指
一個人一生當中，或是一天之中，有多少機會可以遇到怪事的？只怕沒有人能回答這一個問題。事實上，怪事隨時隨地可以發生，也有的時候，發生了卻也可以隨時因不加注意而忽略過去。怪事的發生，純粹是偶然的，全然無從捉摸，和每個人的性格、命運有關──只好這樣回答了。
像這個故事，怪事的發生，是一環扣著一環的，若是在第一環就斷了，以後的怪事，自然也無從發生了！
※※※
他有一隻樣子很古怪的戒指，看到的人都說怪，也都會問他：「哪裡來的？」
人家都不問：「哪裡買的」，而問「哪裡來的」，那是由於這枚戒指實在太怪，怪到了不像是可以買得到的樣子，所以看到的人，下意識會那樣問。
先看看那戒指是什麼樣子的，再研究它是怎麼來的。
任何戒指，再怪，總是供人套在手指上的，所以必然有一個圓圈，這隻戒指也不例外，那一點也不怪，怪的是，作為裝飾的部分，是一個長方形，大小如同普通竹筷子的一節，在那長方形的裝飾上，有一隻不知名的怪獸──這種怪獸，常可以在古建築物上，或是一些落後民族的部族圖騰上看得到，無以名之，總之是怪模怪樣的一種動物就是。
那怪獸是張著血盆大口的──絕不是文字形容上的誇張，而是那怪獸雖然體積甚小，不會比一粒普通的花生更大，可是牠張著口的那種神態，卻給人以張開了血盆大口，十分猙獰的感覺。
在張開了的口中，不但有看起來，而且實際上也十分鋒利的上下兩排牙齒，閃閃生光，在牙齒之中，是一條舌尖分叉，如同蛇信一樣的舌頭，手工極其精緻，那舌頭竟然是可以伸縮的。
整枚戒指，不知是什麼金屬鑄成，似銀非銀，似鋼非鋼，分量很輕，但是卻堅硬無比，戴在手指上，除非不伸出手來，不然，一定惹人注目，而且也很容易引得人家發問：哪裡來的？
這枚怪戒指是哪裡來的呢？
他從來也不會把真相告訴別人，至多，他告訴人家真相的一半：「偶然得來的」，或者是：「可以算是撿來的吧」，又或者是：「是人家給的」？
是不是人家給的，他也不敢肯定，所以在這樣回答的時候，他總帶著疑問的口氣。
戒指是怎麼來的，他自己自然再明白不過。
那天，暴風雨威脅這個城市，一下子，正在工作的人群，全都離開了工作的崗位，要趕回家去。風雨已十分強勁，雨點挾著烈風，打在人的身上，隱隱生痛，天色是如此昏暗，更在人的心中，形成了相當程度的恐慌。城市的正常秩序完全被打亂了，紳士淑女，無不爭先恐後地搶奪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
他其實並不急於回家，可是路上洶湧的人群，使他無法停下腳步來，他用一隻膠袋頂在頭上遮雨，一面還要伸手推開自四面八方向他碰過來的各種各樣的雨傘，等他來到了地下鐵路的入口處時，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幾千人，或者更多，拚命在向一個洞口擠去，而那洞口卻像是一個吞進了太多食物的蛇口一樣，非但不能再吞進什麼，而且還在把吞進去的，嘔吐出來。
他想要退卻，後面的人卻擠上來，令得他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他甚至記不清自己是怎樣來到接近洞口部分的了，那種混亂是他從來也未曾經歷過的。各種各樣的人，發出各種各樣的叫聲，當他聽到在他身前，有一個女人在尖叫時，他一點也不驚奇，那是一個在擁擠之下，看來像是要傾跌的女人，身子已彎了下去，一隻手向上伸著，尋求救援。
他恰好在後面，就自然而然伸手，拉住了那女人的手。這時，他才覺察到，那女人戴了一枚相當大的戒指，可是由於他的手握住了那女人的手，所以也看不清那戒指是什麼樣子的。
他拉住了那女人的手，並沒有改變形勢，人潮洶湧地移動，那女人被她周圍的人湧得向前移動，他想用力把那女人拉回來，可是結果是拉不住，那女人的手，自他的手中滑開去。
人潮再湧過來，他略一遲滯，在他前面，出現了好幾個穿制服的人，合力把一道鐵門拉上，把他和另外許多人，阻擋在鐵門之外，他的胸口被後面的人，壓得緊貼在鐵枝上，令得他十分疼痛。
這時，他也感覺到，雖然他已不再握住那女人的手，可是手中還是握著什麼，他百忙中攤開手來看看，手中多了那枚戒指。
他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那戒指，應該就是剛才的女人手上所戴的那一枚！是他緊握她的手，而她又被人擠開去的時候，自她的手指上捋了下來，到了他的手心之中的！
他大叫起來：「喂！喂！」
他一面叫，一面搖晃著鐵門，雖然就算給他進了鐵門，車站裡面，望進去，全是人頭，他也不容易找到那女人，何況他一搖鐵門，就有穿制服的人過來申斥：「吵什麼，人太多了，公司有權暫時封閉入口！」
他想告訴穿制服的人，自己並不是心急想搭車，只是想進去找人，把戒指還人。
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誰會聽他囉囉嗦嗦的解釋呢？而且穿著制服橫眉怒目的人士，一副盡忠職守的樣子，也令得他不敢開口。
十五分鐘之後，鐵門再度打開，他被身後的人潮，推進車站，一直到他擠進了車廂，他都高舉著右手，手上拿著那枚戒指，希望戒指的主人看得見，可是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他自然無法一直在車站等著，而交通雖然繚亂，他也終於回到了家裡。
那枚戒指，就是這樣到了他手上的。
常說一個人的命運和這個人的性格，有直接的關係，真是一點也不錯。
他若是不貪心，不在乎意外之得的人，就會把戒指隨手扔掉。他若是一個奉公守法的人，就會把戒指交給警察，他如果是一個不好奇的人，就會把戒指隨便放在什麼角落，再也不加理會。
總之，如果不是他在仔細看了那枚戒指之後，不是喜歡了它，而把它戴在手上的話，那麼，以後一連串的事，自然不會發生，整件事也沒有什麼怪異，只不過是十分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而已，暴風雨第二天就過去了，一切都恢復了正常，誰還會記得這樣的小事？
可是，他偏偏就將那枚戒指當做了自己的，戴在手上了，所以才有以後的事發生。
他年紀輕，又富於幻想，每當他凝視著這枚戒指的時候，他總禁不住想：戒指的主人，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那手……被自己緊握住的時候，像是十分柔膩，應該是一個年輕的女性，怎麼會戴一枚形狀那麼古怪的戒指？是一個充滿了藝術細胞的女藝術家？一個女詩人？一個女事業家……
這種幻想，倒也給他帶來相當的樂趣，而他真正感到那戒指的古怪，是在發現戒指上的怪獸的舌頭，竟然是可以伸縮的時候開始的。
在他第一次仔細審視那枚戒指之際，就集中注意力在那怪獸的口部，也看到了那條舌頭，可是他絕未想到舌頭可以伸縮活動，他反倒注意了那兩排利齒，利齒自然十分小，可是卻十分鋒銳，他曾塞了一張卡紙進去，再扯出來，卡紙就被怪獸的利齒劃破了。
當時他就曾想，幸而兩排牙齒都不向外，不然這戒指怎麼戴在手上？只怕隨時會使自己受傷！
他甚至採用放大鏡觀察過，發現上下兩排，一共有六十顆牙齒，每一顆都鑄造得十分認真和精緻。這樣精細的手工，更令他對這枚戒指產生更多的幻想。
那一天，在辦公室，他一時沒有什麼手頭上的事，擠了一會左頰上的一顆暗瘡，又擠不出來，無聊起來，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下巴抵住了手背，望著戴在手指上的那隻戒指。
在這樣的姿勢下──他的鼻尖離那隻戒指極近，所以戒指上的那隻怪獸，看來也有點模糊，怪獸的口，正對準了他的鼻尖。
他感到疲倦，在打了一個呵欠之後，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不動，眼皮漸漸沉重，合上了眼。正在他將睡未睡之前，忽然聽到了一陣氣咻咻的聲音，不是很響，但是很清楚，聲音「嘶嘶」、「嘶嘶」地響個不已，他想睜開眼來看看，可是眼皮要是沉重起來，實在不想打開，那種氣咻聲越來越甚，而突然間，他的鼻端，又傳來了一陣麻癢和刺痛的感覺，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碰他的鼻尖。
他終於睜開了眼來，他所看到的情景，令他足足呆了三秒鐘，然後他整個人彈跳了起來，令得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向他望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他是一個外向的人，他一定會把自己看到的情形講給別人聽，別人至少可以幫他出點主意。如果他是一個膽小的人，那麼他只要把戒指脫下來，自窗口中向外拋出去，也就不會有以後的事發生。甚至於，如果他不是那麼好幻想，只怕事情也大不相同。
（性格決定命運！）
他當時，睜開眼睛來，看到的情形是，那怪獸仍然張著口，可是兩排牙齒之間，那有著分叉、蛇信一樣的舌頭，正在伸出來，在他的鼻尖上舔著──不，或者只能說碰一下，然後縮回去，然後又伸出來，再碰一下，又縮回去，每碰一下，大約要一秒鐘，他曾呆了三秒鐘，也就是說，怪獸的舌頭，在他的鼻尖上碰了三下。
那絕不是幻覺，是實實在在的事！
當時，他曾經害怕了一陣，把戒指脫了下來，用手帕包好，放進上衣的袋中，回家之後，又忍不住拿出來看，並且用一隻小鉗子，夾住了怪獸的舌頭，向外一拉，這才發現，戒指的手工，比他想像的更精巧，那舌頭，真是可以活動的，一拉之下，可以拉出半公分來，如果隔得近的話，自然可以碰到他的鼻尖。
而更令他驚疑的是，他又發現，每當他把怪獸的舌頭拉出來的時候，就可以聽的有十分輕微的聲響，發自怪獸的口中。
他說不上那是什麼聲響來，像是「嘶嘶」聲，又像是十分輕微的叮噹聲，像是整枚戒指會發出音樂來一樣，他把戒指湊在耳際，竭力想聽清楚那是什麼聲音，可是仍然無法辨得出來。
這時，他愛好幻想的毛病又發作了，他望著那枚戒指，從小到大，接觸過，種種怪異的聽聞，在他的思緒之中縱橫交織著，終於依據他自己的想像，織出了一個奇異的想法來。
他想：這戒指越看越怪，是不是象徵著幸運？甚至是有魔法的？戒指到他的手中，看來是天意，是天把好運交到他的手中！他竟然不知道利用，要不是今天那怪獸顯靈，他可能就此錯過啦！
雖然他有了這樣的想法，可是他還是不十分確信的。反正就算相信了，也沒有什麼損失。所以他又鄭而重之，把戒指戴了起來，同時把戒指放在唇邊，用力去親了一下。
那一下動作，可能是太用力了，而嘴唇又是十分柔軟的，容易伸進怪獸的口中去，所以怪獸口中的利齒，勾破了他的唇，略為留了一點血，他也根本未曾察覺，盯著戒指上的怪獸，十分認真地默禱：「讓我發財，讓我在所有人之間揚眉吐氣，讓我有充分的力量，向平時看不起我的人，對我壞的人報復，讓我有力量，金錢就是力量，讓我擁有報復的力量！」
他在默禱完之後，才感到唇上有點刺痛，順手一抹，在手背上有一絲血痕。
接下來的一年，他仍然一直帶著那枚戒指，而在他默禱之後的第二天，他就嘗到了那怪戒指帶來的甜蜜的果子，公司莫名其妙派給他一項本來不屬於他的工作，而他又完成得極其出色，對方付給他可觀的、公司允許的佣金，他陡然雄心大發，就用這筆錢，開創了自己的事業，不到兩個月，又認識了她，她富有、能幹，令到他的事業，迅速變大。
而且，他幾乎沒有一次判斷不正確，沒有一次交易不賺錢，一年之後，他已是公認的商界奇才，幸運像山一樣向他壓來，令他半夜夢迴，幾乎難以置信，默禱時的一切都實現了，他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當時得令，人人奉承唯恐不及的大紅人。
他知道，所有的幸運，全是來自那枚戒指的。他更寶愛那枚戒指，而且也知道了在一個什麼樣的角度傾斜之下，怪獸的舌頭會伸出來。
有一次，當她倒在他的懷中，用她豐腴膩白的手背，環著他的頸項之際，曾戲問他：「在這枚戒指和我之間，叫你選擇一樣，你選哪一樣？」
他心中立即有了回答：「當然選戒指！」
可是，他口中卻做了相反的回答：「寶貝，這是什麼話，當然是你，你是──」
他在說話的時候，自然而然，向手指上的戒指望去，那一望，令他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而她已經陶醉在他的甜言蜜語之中，也沒有注意他的神態有異。
他在一望之間，看到戒指上的怪獸頭上，比芝麻還細小的眼睛，發出一種怪異之極的閃光，雖然一閃就過，可是卻也令人心悸不已，而且怪獸的舌頭，也在不斷伸縮，樣子駭人之極。
而也就從那一晚上起，幸運之神和他避不見面，做任何事，都碰壁碰到頭破血流，她也很快離開了他，和一個花花公子舉行了轟動一時的婚禮，不到一年，他連回到原來公司去求職的勇氣都沒有，當他在忿恨之極的時候，一天下午，在馬路上，他脫下了那枚戒指，用力拋在地上，戒指彈了起來，恰好彈向一個經過的中年女人面前，那女人一伸手，接住了戒指，叫了起來：「……是我兩年前失去的！那次，風雨很大──」
他望著那女人，怔怔地問：「這戒指上的怪獸……」
女人道：「有識貨的人說，那是妒忌之神獸，所有的妒忌心，全出自牠……」
他沒有聽完，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