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停!停!」鄧艾迪慌忙用中文叫喊。
他舉起沒有任何武器的雙手,高過他亂蓬蓬的頭髮。
所有人一動也不動。莎克斯同時聽見了好幾個聲音:女孩的啜泣聲、外頭的人聲、街上的車輛喇叭聲、持槍男人以她聽不懂的語言的狂亂喊叫聲,以及,她自己的心跳聲。
她微微斜過身子,以縮小自己暴露在火線下的目標,手中的葛拉克手槍則牢牢地對準歹徒的腦袋。面臨這種情況的守則如下:不管情勢多麼險惡,切勿驚慌;絕對不能放下武器,在對峙的情況下不能先將武器移開,也不能讓歹徒瞄準你身體的任何部位;你必須讓他們知道,就算挾持人質也救不了他們。
這個男人緩緩向前踏了一步,示意他們退後,嘴裡仍嚷著難以理解的話語。
但莎克斯和鄧艾迪卻都不肯退讓。
「艾迪,你有穿防彈衣嗎?」她低聲問。
「有。」他回答,聲音有點顫抖。
她也已穿上了防彈衣──美國裝甲公司的防彈背心,擁有堅硬的金屬防護──但在這種距離之下,子彈很容易傷及他們身上沒有防護的部位。隨便一個大腿動脈的傷口,就能比胸部中彈更快致人於死。
「後退點,」她小聲說:「我需要點光源才能開槍。」
「妳要開槍?」鄧艾迪訝異地問。
「後退一點就對了。」
她慢慢向後挪了一步。又一步。這位年輕的警員髮根間滲出了汗珠,卻一動也不動。莎克斯停了下來,聽見他正喃喃說了些話,也許是在禱告。
「艾迪,你聽到我說的嗎?」她輕聲說,又等了一下。「艾迪,你在幹什麼!」
他搖搖頭。「抱歉,我沒事。」
「快點,慢慢移動。」莎克斯輕聲說,接著又以非常緩慢的話語對那位挾持了少女的歹徒說:
「把槍放下,不會有人受到傷害。你會說英文嗎?」
他們後退了幾步。歹徒立刻緊逼向前。
「說英語嗎?」她又試問了一次。
沒有反應。
「艾迪,用中文告訴他我們會解決問題。」
「他不是漢人,」鄧艾迪說:「他不會說中文。」
「試看看。」
鄧艾迪冒出一連串話語,用流利的中文試著與歹徒溝通。
但持槍的男人卻沒有回應。
他們這兩位執法人員不斷後退,朝通道入口移動。外面沒有半個警員或聯邦幹員注意到他們。莎克斯心想,我們的人都死到哪去了?
持槍者挾持那位嚇壞的女孩,槍口緊緊抵著她的脖子,慢慢朝出口前進。
「你們,」他用生硬的英語對莎克斯說:「趴在地上。兩個都趴下。」
「不,」莎克斯說:「我們不趴下。我要你放下手槍。你逃不掉的,外面有幾百個警察,你明白嗎?」她邊說邊調整手槍的角度,憑著此處比剛剛稍微明亮一些的光源,對準了這個男人的臉頰。然而,她能射擊的範圍很小,女孩的太陽穴就在她瞄準目標的右邊,距離不到一吋。這個人的身材又十分瘦小,莎克斯幾乎沒有其他可瞄準的地方。
歹徒看向他們後方,視線飄出這條陰暗的通道。
「他打算開槍準備逃跑了。」鄧艾迪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聽好,」莎克斯冷靜地說:「我們不會傷害你。我們……」
「閉嘴!」這個男人把槍用力戳向女孩的脖子。她立即尖叫起來。
此時,鄧艾迪伸手摸向腰側。
「艾迪,不要!」莎克斯叫道。
「不!」歹徒用力把女孩往前一推,同時朝鄧艾迪的胸口開了槍。他大叫一聲,整個人被子彈的衝力撞得往後退,重重撞上了莎克斯,壓得她一起倒在地上。鄧艾迪翻過身,開始作嘔──或許是吐血,但莎克斯無法分辨。以如此近的距離,子彈說不定已穿透他身上的防彈背心。在慌亂中,莎克斯拚命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歹徒在她沒來得及重新舉槍瞄準時,手裡的槍就已對準了她。
然而,他竟然沒馬上扣下扳機。他身後似乎有個東西讓他分了心,讓他轉頭望去。在黑暗的通道中,莎克斯依稀看見一個人衝了上來,一個矮小的人影,手裡好像拿著什麼東西。
歹徒放開女孩,猛然轉身。但他還來不及開槍,從黑暗中竄出的那個人就已衝至他面前,用手裡的東西──一塊磚頭──重重擊向歹徒的腦門。
「小紅!」李桑尼朝莎克斯喊道,丟下手裡的磚頭,把那個已嚇壞的女孩拉到一旁,推她至地上趴下,然後才轉身面對那個黝黑的男人。他的手按著冒血的頭部,但突然間,他從地上跳了起來,舉起手槍對準李桑尼,逼他踉蹌退到了牆邊。
這時,三聲槍響從莎克斯的手槍傳出,讓歹徒像個玩具人似地直挺挺倒在鵝卵石上,一動也不動。
「地獄判官。」李桑尼喘著氣說,愕然看著倒在地上的男人。他慢慢上前,查探了男人的脈搏,然後把槍從他已無生命的手中移開。「死了,小紅。」他說,接著轉身去扶那個女孩站起來。她大聲哭著,衝出了通道,衝過莎克斯身旁,直接撲入一位十五分局的警員懷中。這位華裔警員立即以他們共通的語言安撫她。
醫護人員奔向鄧艾迪,檢查他的傷勢。防彈背心確實擋住了子彈,但撞擊的力道可能已震斷了他一、兩根肋骨。「抱歉,」他喘著氣對莎克斯說:「我只是直覺反應。」
「這是你第一次槍戰?」
他點點頭。
她笑了。「歡迎加入會員。」醫護人員扶鄧艾迪站起來,準備把他帶到緊急醫療小組的車上做更詳盡的檢查。
莎克斯和兩名特勤小組人員一起清查公寓,在浴室中找到一名驚慌失措的男孩,年紀約八歲左右。在十五分局的華裔警員翻譯下,醫護人員概略檢查了這對姐弟,確定他們兩人都沒受傷,也沒被惡鬼的手下性侵害。
莎克斯看向通道,瞥見另一位醫護人員和兩名制服警員正打量著地上的死屍。「先等我檢查屍體,」她提醒他們,「我不想讓屍體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擾。」
「沒問題。」他們回答。
站在一旁的李桑尼拍遍身上口袋,總算才摸出了一包香煙。莎克斯心想,如果他在身上找不到,說不定就會動手往死者屍體身上找。
艾米莉亞.莎克斯換上特衛強現場鑑識裝,開始搜索刑案現場。她抬起頭,看見李桑尼正朝她這裡走來。
她露出笑容,看著這位咧嘴微笑的矮小男人。「為什麼?」她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道吳家的人住在這裡?」
「我也想問妳一樣的話。」
「你先說。」她感覺他正打算好好自誇一番,也樂於讓他這麼做。
「好。」他抽完了一根煙,緊接著又點上下一根。「我用的是在中國的模式,到很多地方,和人談天。今天晚上我去了幾間賭場,總共三間吧。輸錢、贏錢、喝酒,不停和人說話。最後我在撲克桌前遇到一個傢伙,是木匠,福州人。他告訴我先前有個男人進來過,沒人認識他。他向大家抱怨女人,抱怨他因為老婆病了又折斷手臂而必須一個人承擔家裡的事。他吹噓將來要賺到的財富,後來又提到今天早上福州龍號的事,說在船要沉的時候,他救出不少船上的人。這個人肯定是吳啟成,我說,他肝脾失調。他說他就住在附近。我打聽了一下,問出這個街區。許多剛來的人在和蛇頭會面問候過後,就會被安置在這一帶。我來到這裡四處查看,問了不少人,看有沒有人知道什麼線索。結果我問出今天早上剛好就有一家人搬來這裡,特徵和吳啟成一家完全一樣。我到他們住的地方,先從後面的窗戶偷看,看見裡面有一個拿槍的男人。嘿,妳也是先從後窗偷看嗎?小紅?」
「我才沒有。」
「那妳應該先這麼做才對。這是保命守則,凡事都要先從後窗看看。」
「我應該這麼做的,桑尼。」她朝已死槍手的方向撇了個頭。
「可惜他死了,」李桑尼惋惜地說:「否則應該很有幫助。」
「你該不會真的折磨嫌犯,用盡方法逼他們開口吧?」她問。
但這位中國警探只神祕地笑了笑。接著他問:「小紅,妳是怎麼找到吳家的人?」
莎克斯向他解釋,他們是藉由分析吳啟成妻子的傷勢,才找到吳啟成一家。
李桑尼點點頭,對萊姆過人的推理能力佩服不已。「可是,怎麼又讓惡鬼跑了呢?」
莎克斯再解釋,說是因為有人提早開槍,才讓這個已到手的蛇頭又溜了。
「是科伊嗎?」
「沒錯。」她承認。
「大混蛋……我不喜歡這個人,我說。當他到中國,在福州和我們開會時,我們就不相信他。他走進會議室,一副傲慢模樣,他蔑視我們,蔑視我們所有人,把我們當成小孩,一心只想靠自己的力量逮捕惡鬼。一提到偷渡客,他的口氣就變得很差,而且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就消失不見。」李桑尼看著她身上的特衛強現場鑑識服裝,皺起眉頭說:「妳為什麼穿這種衣服?小紅?」
「這樣才不會讓現場造成污染。」
「顏色不對,不應該穿白的。在我們國家,這是死亡的顏色,出殯用的色彩,我說,丟了它。妳應該穿紅色的,紅色在中國是吉祥的色彩。妳也不要穿藍的,穿紅的就對了。」
「穿白的就夠醒目了,可以成為歹徒的槍靶。」
「不好,」他說:「感覺太差。」他想起鄧艾迪之前幫他想出的一個名詞。「這是凶兆。我說。」
「我可不是神祕主義者。」莎克斯說。
「我是,」李桑尼說:「中國人大部分都很迷信。我們會拜神、獻祭品、砍魔鬼尾巴……」
「砍什麼?」她打斷他。
「砍魔鬼的尾巴。妳懂嗎?魔鬼老是跟著你,所以在過馬路時,你可以快速從一輛車前面跑過,讓車子撞斷你後面的魔鬼尾巴,如此可以讓它的魔力消失。」
「這樣不會被車撞嗎?」
「有時候會。」
「難道你們不覺得這很荒謬嗎?」
「不,我們只知道,有時候能成功砍掉魔鬼尾巴,有時候則被它反咬一口。」
砍魔鬼尾巴……
莎克斯要李桑尼保證不進入刑案現場,至少在她做完鑑識的這段期間,然後開始一一勘驗死者的身體、進公寓內部走格子,最後再搜索惡鬼遺留下來的那輛彈痕累累的休旅車。她把所有蒐集到的證物裝進袋內,貼上了編號,才把身上那套太空裝脫下。
接著她和李桑尼一起開車去醫院,看見吳啟成一家已在醫院裡的一個房間內團聚,旁邊還有兩名制服警員和一位表情冷漠的移民局的女幹員陪伴戒護。在李桑尼和移民局人員的翻譯下,莎克斯儘可能提出了一些問題。儘管吳啟成完全不知道惡鬼可能藏身在什麼地方,但這位個頭瘦小、態度憤慨的男子,卻提供她不少和張山姆有關的事情,包括那個被他們照顧的嬰兒。她的名字叫「寶宜」,意思是珍貴的孩子。
真可愛的名字,艾米莉亞.莎克斯心想。
她對移民局的幹員說:「他們都會被拘留嗎?」
「是的,直到公聽會舉行為止。」
「如果把他們安置在我們的庇護所,應該沒問題吧?」在這座城市裡,紐約市警局擁有好幾間外表毫不起眼,但內部卻有重重防護的房子,以供保護證人之用。移民局有專門為偷渡者設置的拘留中心,但那裡的安全措施是出了名的鬆懈馬虎。而且,惡鬼一定會料到他們將被送去那個地方,以他的關係,可能會買通拘留所裡的人,好讓他或隨便一個手下進去,再次想辦法殺害這一家人。
「我們這邊不會有問題。」
莎克斯知道摩瑞山丘的那間證人庇護所還空著,於是她把那個地方的地址抄給移民局幹員,一併寫上負責管理那個地方的紐約市警局員警的名字。
收下地址後,這位移民局女幹員抬頭看著吳啟成,像個壞脾氣的老師,對他說:「你們這些人為什麼不肯好好待在家裡?為了來這裡解決問題,你差點害你的妻子和小孩送了命。」
吳啟成的英文並不太好,但顯然他聽懂她說的話。他從妻子病床邊跳起來,以誇大的手勢說:
「這不是我們的錯!」他叫道,大步走向這個一臉慍怒的女人。「來這裡,不是我們的錯!」
移民局幹員覺得有點好笑。「不是你的錯?那你想怪誰?」
「怪妳的國家!」
「怎麼說?」
「妳不懂嗎?睜開眼睛看看!到處都是你們的錢財和富貴,你們的廣告,你們的電腦,你們的耐吉和李維斯、汽車、髮膠……你們的李奧納多,你們的漂亮女人。你們美化了一切,你們吹噓,你們的電視!你們告訴全世界說你們他媽的什麼都有!美國這裡全是錢、全都自由、全都安全。你們告訴所有人這裡有多好。你們賺走我們的錢,卻對我們說門都沒有,走開!你說我們那裡的人權紀錄很差,但當我們想要來這裡時,你們卻說門都沒有!」
他激動地又說了幾句中文後,才閉上嘴巴。矮小的他上上下下打量這個移民局的女幹員,看著她的金髮說:「妳的祖先是哪裡人?義大利?英國?希臘?他們是這個地方的原住民嗎?妳告訴我呀。」他憤怒地揮了揮手,然後坐回病床上,把手握住他妻子沒受傷的那隻手。
移民局幹員搖搖頭,以屈尊施惠的態度笑了笑,似乎相當驚訝眼前的這位偷渡客竟然有如此偏離的想法。
莎克斯離開情緒低落的這一家人,以手勢示意李桑尼跟她出去。他們在人行道邊佇立,然後突然跳出去,從兩輛速度很快的計程車前面衝過。莎克斯心想,以她和第二輛車的差距,不知道夠不夠砍斷跟在她身後的惡魔的尾巴。
※※※
這棟建築和地下室的車庫都相當難以侵入攻擊,然而,增建在對街的那座地下停車場,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為了防範恐怖份子的炸彈攻擊,政府服務部嚴格限制進入曼哈頓聯邦大廈地下室車庫的車輛。聯邦政府的雇員太多,如果要一輛輛檢查,勢必會造成鄰近街區交通阻塞,因此這個車庫索性不開放,只供少數高階的聯邦政府官員使用。至於想到聯邦政府上班或洽公的其他人,就只能把車停在對街的地下停車場。當然,這個停車場也有安全防護,但由於停車場是蓋在一座小公園底下,所以就算遭受再強大的炸彈攻擊,能受到的損害也有限。
事實上,在今晚九點鐘的時候,這座停車場的安全防護並非處於最佳狀態。在停車場入口崗哨執勤的那名警員,被外面發生的新鮮事──百老匯街上有一輛車子燒了起來──給吸引了。這輛突然被大火吞噬的老廂型車,吸引了上百名興奮圍觀的群眾。
這位肥胖的警員步出崗哨,目不轉睛地看著不斷從廂型車窗竄出的黑煙和橘色烈燄。
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注意到有位身穿西裝、手提公事包的矮小男人,正快步溜進標明「僅限汽車進入」的車道,匆匆走下斜坡,進入已經沒有什麼車輛停放的地下停車場。
這個人已經默記住他要找的那輛車的車牌號碼,而且只花了五分鐘,就在停車場裡找到了。這是一輛海軍藍顏色的公務車,停在離出口非常近的地方;這輛車的駕駛之所以能停在這個位置,是因為他開進來的時間是在半小時前──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大部分機關辦公室的人員都離開的緣故。
這個男人敢肯定,這輛車和所有公務車一樣,車上絕對沒有警報器。他向左右瞄了一眼,戴上手套,用一根扁平細長的工具插入車門與車窗玻璃的間隙中,勾開門鎖。接著他打開公事包,拿出一包沉甸匈的紙袋,打開做最後一次檢查。紙袋中有好幾根一呎長的黃色棍桿,上面都印有一行小字:危險爆裂物,使用前請詳閱說明書。幾根電線從接在火藥上的一根雷管拉出,連結至電池盒,再接到一個簡單的壓力開關。他把這包東西放在駕駛座底下,拉出了一些電線,然後把應力開關安置在座椅底下的彈簧間。任何一個超過四十公斤重的人,只要坐上這個駕駛座,就會開啟迴路,引爆車上的炸藥。
這個男人把電池盒上的開關由「切」撥至「開」的位置,然後鎖上車門,輕輕關上,旋即離開這座停車場,若無其事地走過那位還在看熱鬧的警衛。這名警衛仍出神地看著紐約市警局的消防隊用水柱灌救失火的廂型車,但臉上的表情倒有點失望──彷彿這輛車的油箱沒像動作片或電視節目中的車輛那樣炸開,是件相當令人惋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