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午夜
儘管已忙碌了一整天,從海上的沉船來到中央公園西邊這間離他家鄉半個地球遠的公寓,但李桑尼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疲憊。
他拎著那個大購物袋,走進林肯.萊姆的臥房。「老闆,我今天和小紅到中國城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算是給你的禮物。」
「禮物?」萊姆好奇地問。他正躺在那張寶座──新買來的「希爾隆」醫療用褥瘡氣墊床上──人家說這張床非常舒服,但他卻無法感覺。
李桑尼從袋子裡拿出一個東西,拆開裹在外面的紙張。「你看看我買了什麼。」紙張剝開了,出現在他手中的是一個翡翠色的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位拿著大刀的男人,表情一臉威猛肅穆。李桑尼環顧房間。「北邊在哪裡?」
「那邊就是北邊。」萊姆撇頭說。
李桑尼把這個雕像放在北方牆邊的桌子上,然後又從袋子裡拿出了一把香。
「你不能在我這裡點這種東西。」
「非點不可,老闆,這害不了你的啦。」
雖然李桑尼說過中國人都有不願意說「不」的通性,但顯然他自己並未染上這種毛病。
他把香插進一個容器裡,拿火點上。接著他在臥房裡找到一個空冰淇淋紙杯,又從袋子裡拿出一個淡綠色瓶子,倒出一些液體。
「你在幹什麼?布置寺廟嗎?」
「是神壇,老闆,不是寺廟。」李桑尼覺得很有趣,萊姆竟然連這麼明顯的東西都分不清。
「這個人是誰?佛陀?孔夫子?」
「佛陀和孔夫子會拿大刀?」李桑尼噗哧一笑。「老闆,你對一些小事瞭解得這麼透徹,對一般的生活常識卻懂得這麼少。」
萊姆笑了,想起自己以前的老婆也經常對他這麼說,差別僅在於她的音量較高,話也沒說得像李桑尼這麼清楚。
李桑尼繼續說:「這是關帝,是戰神,我們要獻點祭品給他。他喜歡喝甜酒,所以我就買了一瓶回來。」
萊姆心想,要是塞利托和戴瑞回來發現他的房間變成神壇,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莎克斯就更不用說了。
李桑尼朝神像鞠了躬,喃喃用中文說了一些話。他又從購物袋裡拿出一個白瓶子,放在萊姆床邊的藤椅上。他找到另一個冰淇淋紙杯,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後拿起萊姆的玻璃杯,移開蓋子,倒了半杯滿,然後把蓋子放回,插進一根吸管。
「這是什麼?」萊姆問。
「好東西,老闆,這是竹葉青酒。現在我們也要獻點祭品給自己了。這東西不錯,就像威士忌一樣。」
不,這一點也不像威士忌,味道完全不如有煙燻味的十八年蘇格蘭威士忌。不過,儘管口感不佳,但酒的勁道卻十分足夠。
李桑尼歪頭比向那個臨時神壇。「我在中國城一家商店找到這尊關帝像。膜拜他的人很多,在中國至少有數千座關帝廟。不過,我買他的理由並不是因為他是戰神,而是因為他也是保佑警察的神祇。」
「這是你自己編的吧?」
「你說我開玩笑?不,我是說真的。中國所有公安局裡面都供奉關帝。只要案情進展不順,公安們就會焚香獻祭,像我們剛才做的一樣。」他又喝了一口酒,嗅了嗅說:「我說,這『白酒』還真烈。」
「什麼酒?」
他撇頭比了一下那個竹葉青酒瓶。
「你剛才對神像說什麼?」萊姆問。
「我翻譯給你聽:『關帝,請讓我們找到張家的人,並趕快逮到那王八羔子惡鬼。』」
「這個禱詞很不錯,桑尼。」萊姆連喝了幾口酒。隨著每一次吸吮,酒的味道似乎慢慢的變好了──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刻意忘掉酒的味道的緣故。
這位中國警探繼續說:「你說的那個手術,會讓你變好嗎?」
「也許,一點點吧。我可能還是沒辦法走路,不過可以恢復一點點動作能力。」
「手術要怎麼做?」
他開始向李桑尼解釋,說喬莉.維佛醫生在北卡羅來納大學分部的外科神經團隊,會對脊椎神經受傷的病患執行一種實驗性的手術。他幾乎能一字不差,清楚記得醫生向他說明這項新技術之所以能夠成功的原因。
神經系統是由負責傳導神經衝動的軸突組成。脊椎神經受傷的病患,由於神經系統的軸突被切斷或受壓迫而造成壞死,喪失了傳導功能,因此腦部發出的訊息便無法傳導至身體其他部位。目前一般的說法是這種神經無法再生,但這並不完全正確。在人體的末梢神經組織,例如我們的手臂或腿,神經系統的軸突若損壞,都可以再長回來,但腦部和脊幹的中央神經系統就不能再生,至少,它們自己不會。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割斷手指,你的皮濟會再生,觸覺也可以恢復。但受傷的脊椎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不過,我們已研究發現有些東西能幫助它們再生。
我們這個單位使用的方法,是全力對付受傷的部位。我們使用傳統滅壓手術,重建脊椎骨的骨骼結搆,並保護你受傷的部位。然後我們會移植兩樣東西至傷處:一是病患自己的末梢神經組織,二是胚胎的中央神經系統細胞。
「從鯊魚身上拿來的。」萊姆對李桑尼補充說。
這位公安笑了起來。「從魚的身上?」
「沒錯,比起其他動物,鯊魚對人來說較具有相容性。還有,」這位刑事鑑識家繼續說:「他們還會使用藥物,以幫助脊椎神經再生。」
「嘿,老闆,」李桑尼認真看著他的臉說:「這個手術不會很危險吧?」
又一次,林肯.萊姆聽見了維佛醫生的話。
當然有風險。藥物本身沒有特別危險,但任何第四頸椎受傷的癱瘓患者會有肺部功能受損的問題。你雖然已不必使用呼吸器,但在麻醉中,仍有機會造成呼吸衰竭。此外,治療時的壓力可能導致自主神經異常反射,並引起高血壓──我相信你很熟悉這種情形──進而有可能造成中風或腦溢血。另外,手術可能會傷及你當初受傷的部位──你現在沒有任何囊腫和分流現象,但手術產生增加的液體可能增加壓力並導致額外損害。
「沒錯,手術的確很危險。」萊姆告訴他。
「聽起來好像是『以卵擊石』。」
「什麼意思?」
李桑尼想了一下,才把這個中文成語解釋給萊姆聽。「這幾個字可譯成:『把蛋丟到石頭上』,我說,意思是做一些注定失敗的事。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做這手術?」
對萊姆而言,這問題再清楚也不過了。他是為了能獨立一點點,例如,可以用自己的手拿起這個玻璃酒杯,把它移至嘴邊。他是為了能搔頭皮的癢處:為了能讓自己更「正常」──在殘障者的世界中,這兩個字是相當政治正確的用法:為了能更接近艾米莉亞.莎克斯;為了能和莎克斯生個小孩,當好孩子的父親。
可是他說:「這只是我必須做的事,桑尼。」說完,他朝旁邊的麥卡倫威士忌瓶子點點頭。「現在來試我的『百貨』吧。」
李桑尼大笑。「是『白酒』,老闆。你剛才說的意思是『讓我們來試我的百貨公司吧』。」
「白酒。」萊姆立刻糾正自己的發音。
李桑尼拿起這瓶陳年威士忌,替自己和萊姆各倒了一杯。
萊姆透過吸管啜飲。啊,就是這味道,感覺舒服多了。
李桑尼將冰淇淋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搖著頭說:「我說,你真不應該動這個手術的。」
「我已經衡量過危險性了,而且……」
「不、不。你應該安於現狀!安於自己的局限。」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安於現在這個樣子?」
「我知道美國擁有先進的科學技術,但在中國,卻不是每個地方都像這樣。當然、當然,像北京、香港、廣東和福州等地方是進步的,你們有的東西那裡幾乎都有,只是落後一點點而已。感謝你,毛主席。但我們也有電腦、有網路,我們有火箭──沒錯,有時候它們會不小心爆炸,但多半都能射進太空。不過,對醫生來說,他們就沒這麼多科學技術。他們主要的作用是讓我們回到『自然』狀態。在中國,醫生並不是神仙。」
「關於這點,我們的看法倒不太一樣。」
「沒錯、沒錯,」李桑尼輕蔑地說:「醫生讓你們看起來變得年輕,讓你們長出頭髮,讓女人有對大『胸脯』,你知道……」他指指自己的胸部。「我們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實在太不自然了。」
「你覺得我這個樣子算是『自然』嗎?」萊姆笑著問,笑聲中夾雜些許惱怒。
「是命運要你變成這個樣子,老闆。命運讓你變成這樣,一定有它的原因。也許正因為發生了這件事,你才能變成一個優秀的偵探。我說,你的生命目前是絕對平衡的。」
萊姆苦笑說:「我不能走路,不能撿起證物……這算哪門子變得優秀?」
「也許是你的腦子,我敢說,現在一定比以前更靈活了。也許你擁有更強的意志力。你的智商、你注意的焦點,說不定都比以前更強。」
「對不起,桑尼,你這種說法我完全不同意。」
不過,他也已經很清楚,一旦李桑尼對某件事抱定了某種想法,就絕對不會退讓。「我必須好好解釋一下,老闆。你記得宋約翰嗎?他不是有一塊護身符,上面刻的是一隻石猴子?」
「我記得。」
「你就是那隻猴子。」
「我是什麼?」
「我說,你和那隻猴子很像。石猴子會耍戲法、有魔力、聰明又頑強,當然,他的脾氣還不小,就像你一樣。不過,他忽略了自然,想盡辦法欺騙眾神,一心想長命百歲。他偷了長生不老仙桃,把自己的名字從生死簿上刪去,結果終於替自己惹來了麻煩。他被烈火燒、被毒打,最後被壓在一座大山下面。後來,他總算放棄長生不老的想法,找到幾個朋友,一起到西天朝聖取經。我說,後來的他快活得很,完全處於自然的狀態中。」
「我要想的只是能走路。」萊姆頑固地說,納悶自己為何會對這個還不熟識的矮個子男人交心。「這個要求不算太過分吧?」
「也許已經太過分了。」李桑尼回答:「老闆,你看看我。我也希望自己能長高一點,臉蛋長得像周潤發,好讓一堆女人追著我跑。我希望能主導一個大公社,贏得數百座高生產力的獎項,好讓每個人都尊敬我。我希望當一位香港的大銀行家。但是,這都不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就是當個他媽的好警察。也許你可以重新恢復走路的能力,但那時你會失去其他東西──一些更重要的東西。你為什麼要喝這鬼玩意?」他撇頭比向威士忌酒瓶。
「這是我最喜歡的『白酒』。」
「是嗎?一瓶多少錢?」
「大概七十美元吧。」
李桑尼扮了個鬼臉,不過他還是一口喝乾,然後又倒了一杯。「喂,老闆,你聽過『道』嗎?」
「我?你指的是那些新世紀的狗屁?你找錯人談了。」
「那好,我再告訴一些事。在中國,我們有兩種主要的哲學觀:孔子和老子。孔子主張人民應該順服君主、順從秩序,對比自己好的人『磕頭』,保持沉默。但老子,他的主張就剛好相反。他認為,對每個人來說,最好的方式就是跟隨自己的生活,找到和諧與自然。『道』的英文說法是『生活的方式』。他寫了一些文章,我試著用英文說看看,都是和你有關的,老闆。」
「和我有關?」萊姆問。他提醒自己,現在之所以對這個人的話感興趣,一定是因為體內的酒精作祟的緣故。
李桑尼瞇起眼睛,開始翻譯。「老子在《道德經》裡說:『不出門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規律。所以有道的人不出門就能推知,不窺望就能明理,不妄為才能有成就。』(譯註:語出《道德經》第四十七章:「不出戶,知天下;不闚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
「在中國每個人都能對隨便一件事講出一套說詞嗎?」萊姆打斷他。
「沒錯,我們是有很多格言。你應該要湯瑪斯把它們寫下來,貼在牆上,就放在關帝像的旁邊。」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不出門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規律……終於,談話又繼續了,李桑尼詳細說起他在中國的生活。
萊姆問:「你在那邊住得好不好?」
「我住的是公寓,地方很小,就只有你這個房間大而已。」
「在哪裡?」
「我的老家在六果園,意思是『六個水果園』,但現在都沒有了。那個地方在福州外面,大概有五萬人。我說,福州市的人口倒是不少,至少有百萬人以上。」
「我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裡。」
「在福建省,中國的東南部,海的對面就是台灣。那裡有許多山地,最大的河流叫閩江。我們相當獨立,這讓北京方面很擔心。我說,歷史上第一個三合會,就是源自於福建,而勢力最大的就是『三聯會』(San Lian Hui)。我們那裡走私風氣很盛:鹽、鴉片、絲綢。那裡有許多水手、生意人和進口商,但農夫倒是不多。在我的家鄉,共產黨的權力很大,這是因為黨部祕書是私人資產主義者的緣故。那裡也有像A0L的網路公司,做得很成功。哈,他是資本主義的走狗!他的集團做了不少事,賺了一堆錢。他的股票永遠不跌,就像那斯達克一樣。」
「六果園那裡有什麼樣的犯罪?」萊姆問。
李桑尼點點頭說:「行賄的現象很普遍,到處都要收保護費。在中國,你做生意不老實、欺騙人們,這都沒關係。但如果你欺騙黨或政府,那你他媽的就死定了。你會被判重刑,被人從後腦開槍射殺。當然,其他型態的犯罪也不少,和你們這裡完全相同,一樣有謀殺、搶劫和強暴。」李桑尼又喝了一口酒。「我抓過一個人,他殺了四個女人,而且還打算繼續殺下去,結果被我逮到了。」他笑了起來。「我靠的是一滴血,被害人落在他腳踏車輪胎上的一滴血,小得像一粒細沙。我就憑這點讓他俯首認罪。老闆,你瞧,這一點也不怪力亂神吧?」
「這當然不是,桑尼。」
「在中國,婦女被綁票的案件是個大問題,因為我們那裡男人比女人多。如果有一百個女人,就有一百二十個男人。我說,這是因為大家都不想生女兒,只想生男孩的關係。但是,如果大家都這樣的話,新娘從哪來呢?於是,綁架婦女、販賣她們的案件便層出不窮。悲哀的是,許多被害者的親人來找我們,要求我們替他們尋回被綁走的妻子或女兒,但許多公安卻不想受理!這是很棘手的案子。這些婦女往往被運到幾千里遠的地方。去年我找回來六個婦女,是我們公安局裡的最高紀錄。找到綁匪、把他逮捕的感覺非常好。」
萊姆說:「就是這種感覺。」
李桑尼舉杯敬這感覺,兩個人便默默喝了一會兒酒。萊姆心想,此刻自己竟有種盡興的感覺。大部分來拜訪他的人,對待他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畸形人。沒錯,他們是沒有惡意,可是他們刻意對他的「狀況」裝出視若無睹的態度,反而卻更突顯挑明了這點。要不,有的人就故意拿他身體開玩笑,藉此展現自己和他之間親密的程度。但事實上,這種方法也縮短不了距離,而且當他們瞥見床邊的導尿管、成人尿布紙盒時,心中便免不了開始倒數計時留在這裡的時間,恨不得能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這些人絕對不敢反對他說的話,也不會和他頂嘴。他們永遠不會破壞表面裝出來的關係。
可是,在李桑尼的臉上,萊姆完全看不出來自己的身體狀況對他造成的影響。若非得要用字眼形容……呃……可以說是很「自然」吧。
他發現,這些年來他交往的這些人,除了艾米莉亞.莎克斯之外,多半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然而,他和李桑尼才認識一天,熟識的感覺就已超越了其他人。
「你剛才說到你的父親,」萊姆說:「聽你的口氣,你們的關係好像不太好。說來聽聽如何?」
「喔,我爸爸……」他再喝了一口威士忌,顯然像萊姆適應他的白酒一樣,已慢慢習慣了這個東西。這是透過酒類達成的全球化,萊姆心裡這麼想。
李桑尼又倒了一杯酒。
「你應該一點一點喝。」萊姆提出建議。
「等我死了之後再說吧。」李桑尼說,拿起這個印有花朵的粉紅色冰淇淋紙杯,把酒一口喝乾。「我爸爸……他不怎麼喜歡我。我這個人……該怎麼說呢……並沒照他所希望的路走。」
「是失望嗎?」
「對,我讓他失望了。」
「為什麼?」
「哎,說來話長。我『剪』而言之說一下我們的歷史好了。」
「是『簡』而言之。」
「孫逸仙博士在二〇年代統一中國,但內戰不斷。那時國民黨是由蔣介石領導,而共產黨不停起來反抗。後來日本人侵略了,大家經歷了一段艱難的日子。等日本人投降,中國的內戰又變得更嚴重起來。最後,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打贏了,把國民黨逼到了台灣。我爸爸一直跟隨毛澤東,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北京的天安門廣場上,他就站在毛主席的旁邊。哎,老闆,這個故事我已經聽過幾百萬次了,聽他說當時他們站在那裡,聽樂隊演奏〈志願軍進行曲〉。那是個充滿愛國心的年代。
「所以,我爸爸就有了很好的關係,而且是和高層的關係。他回到福建,成為共產黨裡的大人物。他希望我也能和他一樣。但是,我看到共產黨在一九六六年的作為──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們破壞了一切,傷害人民,殺掉了不少人。政府和共產黨所做的並不是好事。」
「這並不自然,」萊姆說:「一點也不和諧。」
「完全沒錯,老闆,」李桑尼笑著說:「我爸爸要我入黨,強迫我、威脅我。可是我對黨沒興趣,也不想加入他們。」他揮動雙手。「我才不管什麼偉大的理想。我只希望當警察,喜歡追歹徒強盜……永遠充滿謎題,永遠充滿挑戰。我姐姐,她在黨裡的位置就很高。雖然她不是男的,但我爸爸老是以她為榮。他說,她不像我一樣,只會羞辱家門。他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的臉變得陰沉下來。「還有另一件不孝的事──我結過婚,但一直沒有生孩子。」
「你離婚了嗎?」萊姆問。
「我老婆死了,病死的。是某種熱病,很厲害。我們結婚才幾年,沒有小孩。我爸爸說這全是我的錯。我們試過了,但就是生不出來。後來她就過世了。」他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這座城市的夜景。「我爸爸很嚴厲,我成長過程中不知道被他揍過多少次。不管我怎麼做,他永遠也不會滿意。我成績好……我向來就是好學生,我在軍中拿勳章,我娶了好姑娘,在公安局服務成為警探而不是交通警察,我每星期都會去探望他,給他錢,到我母親的墓前上香。但不管我怎麼做都不夠……你的父母呢?老闆?」
「都死了。」
「我母親,她並不像我父親嚴厲,但她很少說話。他不讓她……在美國,你們應該沒這些事吧?該怎麼說呢……活在父母的壓力之下?」
形容得好,萊姆心想。「也許沒那麼嚴重,但還是有人如此。」
「孝順父母,對我們來說是一等一的大事。」他朝關帝像點點頭。「在所有神祇中,最重要的就是我們的祖先。」
「說不定你父親是希望你過得更好。你知道的,嚴厲只是表面上的,其實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不,他就是不喜歡我。我沒有兒子繼承香火,我說,這是非常糟糕的事。」
「你還會遇到合適的人,再共組一個家庭。」
「像我這樣的人?」李桑尼噗哧一笑。「不可能、不可能。我只是個警察,沒有半毛錢。在福州,像我這種年紀的男人個個從商做買賣,早都賺了一大筆錢。那個地方處處有錢賺。記得嗎,我說過我們那裡的女人比男人少?對女人來說,她們沒道理挑一個沒錢的老頭,而不選一個有錢的年輕人。」
「你和我差不多大,」萊姆說:「還不算老。」
李桑尼再次看向窗外。「也許我乾脆留在這裡算了。我英文說得不錯,可以在這裡找個警察工作。我可以到中國城當臥底。」
他說得一臉正經,但旋即忍不住笑了起來。「不行、不行,一切都太遲、太遲了……算了,我們還是先逮到惡鬼,然後我回家,繼續當我的好警察。關帝會保佑我破一些大案,讓我的相片登在福州的報紙上。說不定國家主席還會頒給我獎章,說不定我爸爸看到新聞,就會覺得其實我還不算是太差勁的兒子。」他喝乾杯中的威士忌。「好了,我喝夠了……你和我,我們來玩遊戲,老闆。」
「我不會玩遊戲。」
「是嗎?那你電腦螢幕上的那個東西是什麼?」李桑尼很快地說:「我看到了,是棋戲。」
「我很少玩。」萊姆修正說。
「玩玩遊戲對你有好處,我來介紹你玩一種最好的遊戲。」他走向那個像魔術師的帽子一般的購物袋。
「我什麼遊戲也沒辦法玩,桑尼。我沒辦法拿紙牌,你知道。」
「什麼?紙牌遊戲?」李桑尼輕蔑地說:「那只是賭運氣而已,除了拿來賭錢,沒別的用處。紙牌遊戲必須把牌蓋住,以免對手看見自己的祕密,但我說,最好的遊戲是把祕密藏在腦子裡,譬如說圍棋。你聽過嗎?」
萊姆認為自己聽過。「是像西洋棋的東西嗎?」
李桑尼笑了。「西洋棋?不對、不對。」
萊姆看見李桑尼從購物袋中拿出一個棋盤,放在他床邊的桌子上。這是一個格狀的棋盤,上頭有直橫交錯的許多線條。李桑尼又拿出兩個小袋子,裡頭分別裝有數百顆黑白兩色的小棋子。
一看見這種格狀棋盤,萊姆便對這個棋戲產生了莫大興趣。他很專注地聽李桑尼用生動的話語解釋圍棋的規則與玩法。
「聽起來還真簡單。」萊姆說。兩名玩家輪流把棋子放在棋盤上,力求圍死對手的棋子,好讓它們從棋盤上消失。
「圍棋就像所有偉大的遊戲一樣:規則簡單,但想下得好卻很困難。」李桑尼把黑白兩色的棋子分成兩堆,然後又說:「這種棋戲的起源很早,我花了不少時間研究過去的高手。最好的棋手叫范西屏,他是十八世紀的人。在他那個年代,沒有人能下得比他更好。他曾和另一個高手施定庵下了不少盤棋,大部分都是平手,但范西屏偶爾能小贏幾點,因此整體說來,他還是當時最厲害的棋手。你知道他為什麼比較強嗎?」
「為什麼?」
「因為施定庵是屬於防衛型的,但范西屏就……他永遠採取攻擊。他一下起棋來攻勢便沒完沒了,衝勁十足,像瘋了一樣。」
萊姆感覺李桑尼對圍棋充滿了熱情。「你經常下圍棋嗎?」
「我還參加我那個地區的棋社。對,我常下,」他的聲音突然黯淡下來,轉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讓萊姆覺得有點奇怪。接著,李桑尼把油膩膩的頭髮往後一撥,然後說:「好,我們來玩吧。你有興趣下多久就玩多久,因為這遊戲花的時間很長。」
「我還不累。」萊姆說。
「我也是。」李桑尼說:「既然你以前從來沒下過,我就讓你幾個子。你可以先放三顆棋子,這看起來沒什麼,但在圍棋裡已經算讓得很多了。」
「不,」萊姆說:「我不要你讓我。」
李桑尼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萊姆一定誤以為自己讓子的理由是因為他的身體,於是他連忙說:「我讓子只是因為你第一次下圍棋,沒別的理由。下圍棋的老手往往會這麼做,這是慣例。」
萊姆明白他的意思,也對李桑尼的細心感到寬慰。不過,他還是固執地說:「不,你先下吧,快點。」說完,他看見李桑尼已緩緩低下頭,把目光集中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格狀棋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