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不同凡響的孩子
§NO ORDINARY CHILD§
1 他毫無所懼 1892
聖比斯島(St Bees),坎伯蘭(Cumberland)
一八九二年,七月十九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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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喬治為什麼朝岩石走去,他也說不上來。他必須涉水走入海中才能抵達目的地;儘管不會游泳,但這似乎沒讓他卻步。
那天早晨,海灘上只有一個人留意到這名六歲男孩的行動。李.馬洛里牧師把手中的《泰晤士報》折起來,放在腳邊的沙地上。他的妻子躺在他身旁的躺椅,閉著眼睛享受偶爾出現的陽光,沒發現他們的長子可能面臨危險。他沒有驚動她;他知道安妮只會驚慌失措,就像上次一樣:這孩子在「母親聯盟」舉行會議時,爬上了鄉公所的屋頂。
馬洛里牧師很快察看一下另外三個孩子,他們在海邊玩得正開心,不曾留意喬治的安危。艾薇和瑪麗快樂地撿拾早潮帶來的海貝,她們的小弟特拉佛則專心用沙子填滿一個小小的錫桶。馬洛里的注意力回到長子兼繼承人身上;男孩還是堅定地朝岩石走去。牧師認為毋需擔心,男孩早晚會曉得自己必須回頭。然而,當海浪高過小男孩的及膝短褲時,牧師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這時候,喬治幾乎要遭海水淹沒了。他來到海面露出的嶙峋岩石旁,身手敏捷地從海面抽身而出,在岩石間跳躍,很快就爬上最高處。他在那裡坐穩了,然後朝地平線遠方眺望。雖然他在學校裡最喜歡的科目是歷史,不過還沒有人告訴過他克努特國王〔註1〕的故事。
註1:King Canute,西元十世紀末至十一世紀初統治丹麥、英國、挪威及瑞典部分地區的國王,朝臣屢屢諂媚說他能駕馭一切,於是克努特佯裝命令海潮倒流,藉此讓群臣知道,他絕非無所不能。
他的父親看著岩石四周的海浪無情地往上湧,開始有幾分不安。他耐心地等待,認為男孩一旦察覺自己的危險處境,一定會回頭求援。然而,男孩沒有發現異狀。當第一道浪花泡沫觸及男孩的腳趾時,馬洛里牧師慢慢來到水邊。「做得非常好,我的孩子。」他走過么兒身邊時低聲這麼說,這孩子正專心堆著沙堡。不過,他的眼睛不曾片刻離開他的長子。海浪已輕拍著男孩的腳踝,但他還是沒回頭。馬洛里牧師跳進海裡,開始朝岩石游去;他游著軍中學來的蛙式,緩慢的前進速度讓他更清楚了解,男孩所在的岩石比他原先所想的遠多了。
他終於抵達目的地,奮力讓自己攀上岩石。當他笨拙地爬到頂端時,腿上有幾處擦傷,完全不像兒子稍早展現出的那種穩健步伐。他和兒子會合時,設法掩飾喘不過氣、略感不適的窘狀。
這時他聽到太太的尖叫聲,轉過身來,看著她站在水邊拚命大喊:「喬治!喬治!」
「兒子,也許我們該回頭了,」馬洛里牧師提議,盡量讓自己聽起來不顯憂慮:「我們不想讓媽媽擔心,對吧?」
「爸爸,再一下就好。」喬治央求著,依然凝視著大海,動也不動。不過他父親打定主意不再等了,輕輕拉著兒子爬下岩石。
他們兩人花了更久的時間才回到海灘上的安全地帶,因為馬洛里牧師把兒子攬在懷裡,不得不游仰式,而且只能靠雙腿踢水前進。這是喬治頭一回意識到,回程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
當喬治的父親終於癱倒在海灘上時,喬治的母親朝他們倆奔了過來。她跪倒在地,把孩子緊緊擁在懷裡,哭喊著:「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對精疲力竭的丈夫卻不太關心。喬治的姊妹站在距離不斷襲來的海浪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啜泣著,他的小弟仍繼續蓋城堡,畢竟他的年紀還小,心裡毫無任何關於死亡的念頭。
馬洛里牧師終於坐起身子,盯著他的長子。男孩又朝大海遠處眺望,那塊岩石也已不見蹤影。馬洛里牧師第一次明白:這個男孩顯然不知道什麼叫做恐懼,也毫無危機意識。
2 天賦異稟 1896
試圖理解後繼世代的成就或失敗時,醫生、哲學家甚至歷史學家都曾爭論過遺傳的重要影響。如果有哪位歷史學家對喬治.馬洛里的雙親進行研究,他將無從解釋他們長子的罕見天賦從何而來,更別提他天生的俊俏容貌和翩翩風度了。
喬治的父母自認屬於中產階級上層,儘管他們缺乏這種身分該有的財力。柴郡(Cheshire)瑪柏利村(Mobberley)的教區會眾認為,馬洛里牧師屬於高教會派,既保守且心胸狹窄,而且眾人一致同意,牧師太太是個勢利眼。因此他們推論,喬治的天賦異稟必定遺傳自某位遠祖。喬治的父親也很明白,他的長子不是普通的孩子,同時也十分樂意做出必要的犧牲,確保喬治能在英國南部的高級預校──葛倫果斯(Glengorse)開始接受教育。
喬治常聽父親這麼說:「我們將來就得勒緊褲帶度日。如果特拉佛要跟上你的腳步,更是如此。」這番話讓他思索了一陣子,然後他問母親,在英國是否有哪間預校是他的姊妹能就讀的。
「老天爺啊,沒有,」她輕蔑地回應:「那只會浪費錢而已。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首先,這表示艾薇、瑪麗會像特拉佛和我一樣,有相同的機會。」喬治告訴母親。
但母親嗤之以鼻。「如果這麼做無法讓她們有更多找到合適姻緣的機會,何必讓女孩子吃這種苦頭?」
喬治指出:「難道做丈夫的不會因為娶了受良好教育的女性而獲益嗎?」
「那是男人最不想要的。」母親回答:「很快你就會發現,大多數丈夫只需要妻子為他們生下一個繼承人和一個儲備繼承人,還有管理僕人。」
喬治心中不服,決定等待適當的時機,再和父親談談這件事。
※※※
一八九六年的暑假,馬洛里家並未在聖比斯做海水浴,而是在莫爾文丘陵(Malvern Hills)健行。家人很快就發現,他們追不上喬治,只有父親勇敢地試著陪他走到較高的山坡,母親、姊妹和弟弟則悠哉地在較低的山谷裡晃盪。
當父親在好幾碼外喘氣時,喬治重新提起那個惱人的問題──他的姊妹的教育。「為什麼不讓女生有和男生一樣的機會?」
「兒子,那不符萬物的自然秩序。」他父親氣喘吁吁地說道。
「那麼是誰決定萬物的自然秩序?」
「上帝。」馬洛里牧師回答時,覺得自己的立場比較堅定了。「是祂判定男人應該勞動,為人取得食糧與住處,同時他的配偶留在家裡,照顧他們的後代。」
「不過祂必定注意到了,女人通常比男人擁有更多常識。我確定祂知道,艾薇比特拉佛或我更聰明。」
馬洛里牧師落在後頭,因為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思考兒子的論證,而且需要更長的時間來決定該怎麼回答。「男人天生比女人優越,」他最後不太有自信地提出這個說法,隨即又軟弱無力地補充:「而且我們不該試圖干涉自然。」
「爸爸,如果那是真的,那麼維多利亞女王怎麼能成功治國超過六十年?」
「那只是因為當初沒有男性後嗣可以繼承王位。」他父親回答,同時察覺自己彷彿進入了未知的水域。
「英國何其有幸,伊麗莎白女王得以登上王座,幸好當時沒有其他男性繼承人。」喬治說:「讓女生和男生一樣有機會功成名就的時機或許已經來臨。」
「那永遠行不通,」他父親氣急敗壞地說:「這麼做將會顛覆社會的自然秩序。喬治,如果照你的想法任意而為,你母親要怎麼找到廚師或洗碗女僕?」
「讓男人去做啊。」喬治真誠地回答。
「老天爺啊,喬治,我真的相信你快變成一個反教會思想者了。你是不是聽過那個叫蕭伯納的傢伙大放厥辭?」
「沒有,爸爸,不過我讀過他的小冊子。」
為人父母者常會認為子女可能比自己聰明,這並不稀奇;然而,此時喬治才剛慶祝過他的十歲生日,因此馬洛里牧師不太樂意面對這個事實。喬治已準備好提出下一個問題,卻發現父親落後得愈來愈遠。話說回來,關於登山這回事,馬洛里牧師也早在很久以前就承認,他和兒子屬於完全不同的等級。
3 不同的路
喬治的父母送他去預校時,他並沒有哭。他並不是不想哭,而是因為當時一個同樣穿著紅外套、灰短褲的男孩,在車廂另一頭哭得聲嘶力竭。
蓋.布拉克(Guy Bulbck)來自不同的世界。他無法向喬治說明清楚,他父親到底靠什麼維生,但無論是哪一行,他的話裡反覆提到了「工業」這個詞;喬治知道,媽媽肯定不會贊同這種東西。當蓋向他提起他們一家在庇里牛斯山度假後,喬治也更清楚地意識到另一件事:這個孩子一定沒聽過「我們將來必須勒緊褲袋」這樣的話。儘管如此,他們在當天傍晚抵達伊斯特本車站時已成為好友了。
這兩個男孩在低年級宿舍裡床位相鄰,在教室裡坐在彼此旁邊,在升上葛倫果斯最高年級時共用一間書房。一切似乎如此自然;儘管喬治幾乎在每件事都比蓋在行,但蓋從未因而心生不滿。事實上,他對好友的成就感到欣喜,甚至在喬治被指派為足球隊隊長,隨後又贏得溫徹斯特公學獎學金時也是如此。蓋告訴父親,如果他沒有和喬治共用一間書房,根本上不了溫徹斯特,因為是喬治不斷鞭策他更加努力的。
當蓋在學校公布欄查詢入學考試結果時,喬治似乎對釘在下方的另一項公告更有興趣──化學老師迪肯(Deacon)先生邀請畢業生一起到蘇格蘭共度登山假期。蓋對爬山沒多少興趣,不過當喬治在名單上寫下名字時,他也在下面潦草地簽了名。
喬治不是迪肯先生最喜愛的學生,可能是因為化學向來不是他的拿手科目;不過他對登山的熱情遠超過本生燈或石蕊試紙,因此下定決心和迪肯先生維持和諧的關係。喬治對蓋說了心裡話:如果這個討厭鬼不辭辛勞地籌備每年一次的登山假期,他就不可能一無是處。
※※※
當他們踏入蘇格蘭荒蕪高地的那一刻,喬治彷彿被引進另一個世界。白天時,他在長滿蕨類和石南的山丘漫遊,晚上則藉著燭光,坐在帳篷裡讀《化身博士》,直到不得不入睡為止。
每當迪肯先生朝新的山丘前進時,喬治會在隊伍的後方慢慢遛達,並且思考他所選擇的路線。有一、兩回他甚至提議也許可考慮另一條路徑,不過迪肯先生不予理會,還指出過去十八年來都是他帶領登山隊到蘇格蘭的,或許馬洛里該好好思索一下經驗值的重要。於是喬治退到隊伍後面,繼續隨著老師踏上熟悉的舊路。
每天晚餐時間,迪肯先生花不少時間大致說明他第二天的計畫,而喬治也是在這時初次品嚐到薑汁啤酒和鮭魚的滋味。
這天,迪肯先生宣布:「明天,我們將面對最艱鉅的考驗,不過在高地區攀登了十天後,我有信心,你們對於這個挑戰已有相當的準備。」十二張滿懷期待的年輕臉孔凝視著迪肯先生。然後他繼續說道:「我們將嘗試登上蘇格蘭的最高峰。」
「本尼維斯山(Ben Nevis),」喬治說道,隨即又補充:「四千四百零九英呎。」事實上,他還沒見過這座山。
「馬洛里是對的,」迪肯先生顯然因喬治這番插嘴而動怒了:「一旦我們登上頂端──登山人士稱之為『巔峰』或『最高點』,我們會在那裡吃午餐,同時飽覽英倫三島數一數二的美景。因為必須在日落前退回營地,而下山永遠是每次登山中難度最高的部分,因此每個人都要在七點鐘報到吃早餐,這樣我們才能在八點準時出發。」
蓋答應在第二天早上六點叫醒喬治,因為他常常睡過頭,並錯過早餐;迪肯先生總是嚴遵守類似軍事行動的時間表,毫不留情。不過攀登蘇格蘭最高峰的念頭讓喬治興奮異常,所以隔天早上是他叫醒蓋的。他是第一批和迪肯先生共進早餐的人,而且早在隊伍預定出發時間之前,就在帳篷外不耐煩地久候多時了。
迪肯先生看了看手錶。差一分八點,於是以輕快步伐走上即將帶領他們抵達山腳的小路。
走了大約一哩路後,迪肯先生喊道:「吹哨!」所有男孩都拿出哨子,全力吹出用來表示處境危險、需要協助的信號,只有一個人沒這麼做。迪肯先生發現是哪個學生未遵從他的命令後,掩飾不了淡淡的笑意。「馬洛里,我可以假定你忘了帶哨子嗎?」
「是的,先生。」喬治回答,迪肯先生佔了上風讓他感覺懊惱。
「那麼你得立刻返回營地取回哨子,然後設法在我們開始攀登前迎頭趕上。」
喬治沒有浪費時間抗議。他開始往回走,一回到營地就手腳並用地爬進帳篷,瞥見哨子就放在他的睡袋頭頂處。他暗罵了一聲,抓起哨子開始往回跑,希望在伙伴們開始上山前就追上他們。當他抵達山腳時,登山小縱隊已開始上山了。蓋.布拉克在隊伍最後壓隊頻頻回頭張望,希望能看見他的朋友。當他瞥見喬治朝他們跑來時,終於鬆了一口氣,並且瘋狂地揮手。喬治也朝他揮手,此時登山隊伍繼續緩慢地朝山頂前進。
當隊伍消失在第一個轉彎處時,喬治聽到迪肯先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順著路往前走。」
他們離開視線範圍後,喬治停下了腳步。他仰頭凝視著山,它沐浴在朦朧陽光下的溫暖霧氣之中,處於亮面的岩石和陰影中的峽谷,顯示有上百種不同的攻頂方法,但迪肯先生與他忠誠的隊伍全都視而不見,眼中只有一條路,因為他們決心遵照嚮導手冊的建議路線前進。
喬治定睛看著一條向山上延伸的蜿蜒窄路,這是一條小溪的乾涸河床,一年之中有九個月的時間,溪水會緩緩從山上流下,但此時正逢乾水期。他踏出小徑,不在乎箭頭和路標,逕自朝著山腳前進。他沒多想,像體操選手上單槓一樣跳上第一道山脊,找到立足之處後,又攀上突出的岩層或岩石,就這樣敏捷地前進,毫無猶豫,也不曾往下看,直到抵達距離山腳一千呎高的一塊嶙峋巨石時,才暫停了一會兒。他仔細觀察了一陣地形,找出一條新路徑後,再度上路。他有時會經過常見人跡的山谷,但其他時候則走在沒人走過的小徑。當喬治幾乎來到半山腰時,他再度駐足,看看手錶:九點零七分。他很好奇,迪肯先生跟登山隊友不知抵達哪一處路標了。
喬治發現前方有一條不太明顯的路,看來似乎只有經驗老道的登山家或動物曾走過。他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來到一大塊花崗岩前。這塊岩石像一道封閉的門,阻擋了沒有鑰匙的人。他花了一會兒時間評估該如何抉擇:他可以折返,或繞開石塊走較遠的路,這麼一來,一定能回到較安全的公共步道,但這兩種選擇都會讓上山時間拉長許多。此時,一頭棲息在他上方突出岩層的綿羊,顯然不習慣受人類打擾,不快地咩咩叫了一聲,隨即跳著離開了,同時也在無意中為這位不速之客指引了另一條路。
喬治笑了。他伸出一隻手,試著尋找任何能攀住的凹陷處,隨後找到一隻腳能使力的立足點,開始向上攀。他沿著岩石立面緩緩往上爬,尋找一處又一處手指能著力或可供攀握的突出岩層,始終沒有往下看。每找到一個著力點,讓自己向上推進後,他就會把此處當成下一個立足點。這塊岩石不到五十英呎高,不過喬治還是花了二十分鐘才讓自己攀上頂端,第一次注視尼維斯山的最高點。儘管他選擇的是較吃力的一條路,但立即就得到回報,因為接下來只剩一道直抵頂峰的緩坡而已。
他沿著這條人跡罕見的小徑開始慢慢往上跑,當他抵達巔峰時,感覺就像站在世界頂端。他毫不意外迪肯先生和其他隊友還沒攀上最高點。他獨自坐在山頂,俯視腳下綿延數英哩的鄉間景致。又過了一個小時,迪肯先生才帶著可靠的班底出現。當其他男孩開始為那個獨坐頂峰的人影歡呼鼓掌時,這位老師無法掩飾他的惱怒。
迪肯先生大步走向他,然後質問:「馬洛里,你是怎麼設法超越我們的?」
「先生,我沒有超越你們,」喬治回答:「我只是發現一條不同的路。」
迪肯先生的表情讓班上其他人明白,他不想相信那個男孩。「馬洛里,就像我已告訴你很多次的話,下山總是比上山困難,因為登頂時會耗費大量的精力,那是新手無法體會的。」迪肯先生這麼說。在一陣戲劇化的停頓之後,他又補充道:「這通常會讓他們付出代價。」喬治沒有回答。「所以下山時你要確實和隊伍一起走。」
當男孩們狼吞虎嚥吃完他們帶來的午餐後,迪肯先生讓所有人排成一列。他走到領隊的位置,但回頭看見喬治站在隊伍裡和朋友布拉克說話,才帶隊出發。然而,如果迪肯先生聽見當時喬治說的是:「蓋,回頭在營地見。」他一定會要求喬治到隊伍前面和他一起走。
事實證明迪肯先生說對了一件事:下山的旅程不只比上山更費力、更危險,而且正如他所料的,還要花更長的時間。
迪肯先生在滿身髒污且精疲力竭的部隊追隨之下,步履沉重地走進營地。此時已是暮靄四合,他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喬治.馬洛里盤腿席地而坐,一邊喝薑汁啤酒,一邊看書。
蓋.布拉克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迪肯先生可沒被逗笑。他叫喬治立正站好,同時針對登山安全的重要性發表了一番嚴厲的訓話。等到他結束謾罵,隨即命令喬治脫下褲子,彎下腰去。迪肯先生手上沒有手杖,所以抽出繫住他卡其短褲的皮帶,朝男孩坦露的皮肉抽了六下,不過喬治和綿羊不同,他並沒有哀啼。
第二天早上天一破曉,迪肯先生陪著喬治到最近的火車站。他替他買了張車票,然後交給他一封信;他吩咐這男孩,一到瑪柏利就把信交給他父親。
※※※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喬治的父親問道。
喬治交給他那封信;當馬洛里牧師拆閱迪肯先生的信時,他始終保持沉默。牧師抿著嘴唇,試著掩飾嘴角的笑意,然後一邊低頭看著兒子,一邊搖搖手指。「我的孩子,你要記住,將來要更機靈點,盡量別讓你的長輩和上司尷尬。」
4 新的學習旅程 1905
一九〇五年,四月三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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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僕把早晨的郵件送進房間時,馬洛里一家圍坐在早餐桌旁。她把一小落信件擺在牧師旁,同時放上一把銀製拆信刀;這是每天早上由她執行的儀式。
喬治的父親替自己多做了一份塗了奶油的土司,刻意忽略這個小儀式。他很清楚,兒子等期末成績單已好幾天了。不過這時喬治和弟弟聊著萊特兄弟在美國的最新成就,佯裝自己也是淡然處之。
「在我看來,」他們的母親插嘴說道:「這不合乎自然。神讓鳥飛,而不是人類。還有,你的手肘別靠著桌子,喬治。」
二個女兒未置一詞。她們心裡知道,每次和母親意見不同時,她總會說,小孩子不該有那麼多意見,只是這條規則似乎不適用於男孩。
喬治的父親並未加入談話;他試著將信件分類,篩選出重要或可暫時擱置的信。不過有個原則是明確的:任何可能內含當地商人付款要求的信,將會繼續擺在下方,擱個幾天不拆。
馬洛里牧師最後決定,其中有兩個信封值得立刻關注:一封蓋著溫徹斯特的郵戳,另一封背後有盾形紋章浮水印。他一邊啜飲著茶,一邊隔空向他的長子微笑,但兒子仍佯裝對桌子另一頭父親打的啞謎毫無興趣。
牧師終於拿起拆信刀,拆開比較薄的那封信,攤平來自柴斯特主教的信。主教閣下證實,如果能安排合適的日期,他樂意到瑪柏利教區教會佈道。喬治的父親把信傳給太太,她看見主教宅邸的紋章時,雙唇間閃過一抹微笑。
馬洛里牧師慢條斯理打開另一個較厚的信封,佯裝沒留意桌邊所有談話戛然而止。他抽出其中的小冊子,開始慢慢翻閱,同時思索著內容,偶爾露出微笑,偶爾皺皺眉頭。儘管維持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他仍未出聲表示意見。對他來說,這是家中少見的事件,得把握機會多享受一會兒才行。
最後他擡頭看著喬治,說道:「歷史科第二名,滿分一百分拿到八十六分。」他低頭瞥一小冊子:「這半學年表現良好,考試結果良好,還有一篇關於吉朋(Gibbon)的論文值得讚許。希望他升大學後考慮研讀這個科目。」父親微笑了,隨即翻到下一頁。「英語科第五名,七十四分。關於包斯威爾(Boswell)的論文非常有發展性,不過需多花點時間讀米爾頓(Milton)和莎士比亞,少花點時間讀史蒂文生。」這回微笑的是喬治。「拉丁文第七名,六十九分。奧維德譯文出色,已高於牛津及劍橋對所有入學申請者的要求水準。數學科第十四名,五十六分,只比及格標準高出一個百分點。」父親頓了一下,蹙著眉繼續讀:「化學科第二十九名。」馬洛里牧起頭。「班上有多少學生?」他問道。
「三十個。」喬治回答。他很清楚,父親已經知道答案了。
「顯然你的朋友蓋.布拉克讓你免於墊底。」
他又看著成績單。「二十六分。對任何實驗都興趣缺缺,如果他打算上大學,建議退掉這門課。」
喬治沒說什麼,這時父親攤開附在成績單後的一封信。這回他不再吊眾人胃口了,他宣布:「你的舍監,爾文先生,他的意見是,你在今年米迦勒節應會被劍橋錄取。」他停頓了一下。「在我看來,劍橋是個令人驚訝的選擇,」他補充說明:「我記得那裡是國內地勢最平坦的地方。」
「爸爸,正因如此,我更期待你答應讓我在今年夏天到法國旅行,這樣可能對我的教育有所助益。」
「巴黎?」馬洛里牧師說著揚起一邊眉毛:「你在想什麼,親愛的孩子?紅磨坊嗎?」
馬洛里太太瞪了丈夫一眼,讓他明白,她不贊成在女兒面前提到這種有礙風化的字眼。
「不,爸爸,不是紅的,」喬治回答:「是白的。確切來說,是白朗峰。」
他的母親不安地說:「那裡不是極端危險嗎?」
他父親則指出:「沒有紅磨坊一半危險。」
「不管是哪方面您都別操心了,母親,」喬治說著笑了出來:「我的舍監爾文先生會全程與我同行,他不但是英國登山協會的會員,如果我有幸被介紹給剛才提到的那位女士,他也會擔任我的監護人。」
喬治的父親沉默了好一陣子。他從來不在孩子面前討論任何金錢問題,不過喬治獲得前往溫徹斯特的獎學金時,還是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如此一來可省下一年一百七十鎊到兩百鎊的花費。金錢不是在早餐桌上能討論的話題,但事實上他很少不為金錢而困擾。
「你什麼時候去劍橋面試?」他最後問道。
「一週後的星期四,父親。」
「那麼我會在下星期五告訴你我的決定。」
5 沒有人能阻止你
一九〇五年四月十三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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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蓋準時叫醒了喬治,但他的這位好友還是有辦法在早餐時間遲到。喬治歸咎於他得刮鬍子,他始終沒能精通這項技能。
「你今天不是該到劍橋參加面試嗎?」喬治為自己添了第二份麥片粥後,舍監問道。
「是的,先生。」喬治回答。
「我記得沒錯的話,」爾文先生瞄了一眼他的錶,補上一句:「你該搭乘前往倫敦的火車只剩不到半小時就要開了。如果其他應試生已在月臺上等候,我完全不會感到意外。」
「他們沒吃飽,而且還錯過了你的睿智之語。」喬治咧嘴笑著說。
「不,」爾文先生說:「我在清晨的早餐時間對他們說過了,因為我認為他們必須準時面試。馬洛里,如果你認為我是個堅持守時的頑固傢伙,等你見到班森先生再說吧。」
喬治把他的麥片粥推過去給蓋,慢慢起身,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模樣,從容走出餐廳,然後才拔腿狂奔過庭院,衝進學舍裡,就像爭取奧運短跑冠軍似的。他三步併一步奔上樓梯,直衝頂樓,此時才想起還沒收拾晚上過夜需用的行李。當他衝進書房時,欣喜地發現他那小小的皮革行李箱已綁好擺在門邊了。蓋一定早就料到他會和往常一樣,把每件事都留到最後才做。
「蓋,謝謝你。」喬治大喊,希望他的朋友正在享用他理當得到的第二碗粥。他抓起行李箱,一次跳下兩個臺階,然後往回跑過庭院,抵達門房小屋才停下來。「辛金斯,學院的馬車在哪裡?」他絕望地問。
「先生,大約十五分鐘前離開了。」
「該死。」喬治嘀咕著,然後衝到街上,朝車站方向出發。他有信心還是可以搭上這班火車。
他在街上飛奔,心裡不安地覺得自己忘了某樣東西。不過無論是什麼,他沒時間回頭去拿了。他在通往車站丘的街角轉彎時,看到一道濃濃的灰色煙霧噴向空中。那是火車正要進站還是出站?他加快腳步,衝過一位滿臉震驚的收票員身旁,跳上月臺,只見列車長揮著手上的綠色旗子,爬上進入末節車廂的階梯,砰然關上背後的門。
火車開始離站時,喬治跟在後面狂奔,隨即和火車一起來到月臺的終點。當火車加速,慢慢消失在瀰漫的煙霧之中時,列車長對他露出同情的微笑。
「該死。」喬治轉身發現收票員朝他逼近時,又咒罵了一次。那男人終於喘過氣來,隨即提出要求:「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車票嗎?」
這時候,喬治終於想起他忘了什麼。
他把行李箱放在月臺上,打開來,在箱中的衣物堆裡摸索一番,就像在找車票一樣。事實上,他早已知道,車票放在他床邊的桌子上。
他隨口問道:「下一班到倫敦的火車是什麼時候?」
「在整點,每小時都有,」對方立刻回答:「不過你還是要有張票。」
「該死。」喬治講了第三遍,同時意識到他經不起錯過下一班火車了。「我一定是把車票放在學院裡了。」他無助地補上這句話。
收票員說:「那麼你得再買一張。」
喬治開始覺得絕望。他身上有帶錢嗎?他開始找西裝口袋,很欣慰地在袋裡發現母親耶誕節給他的半克郎;本來他還一直納悶這筆錢放到哪裡去了。他順從地跟著收票員回到售票處,一先令六便士,買了往返溫徹斯特和劍橋之間的三等車廂來回票。他以前就常想,為什麼火車沒有二等車廂?不過他覺得現在不適合提出這個問題。收票員在他的票上打過洞後,喬治回到月臺上,向報販買了一份《泰晤士報》,又用掉一便士。他在一張不怎麼舒服的長條木凳上坐定,開報紙,看看世界上發生什麼事。
首相亞瑟.貝爾福(Arthur Balfmlr)正為了英法兩國剛簽訂的新協約歡欣鼓舞。他向英國子民保證,將來英法之間的關係只會更好。喬治翻過一頁,閱讀一篇關於羅斯福的文章;羅斯福才開始第二任美國總統任期。九點,開往倫敦的火車冒著蒸汽進站時,喬治正在研究頭版的分類廣告,內容包括從生髮水到大禮帽在內的所有東西。
火車準時讓他鬆了一口氣,而提早幾分鐘抵達倫敦滑鐵盧站又讓他更為放心。他跳出車廂,奔出月臺,衝上馬路。他這輩子第一次招了出租馬車,沒有等下一班開往國王十字路站的有軌電車──他父親不會贊同這種鋪張浪費的行為,不過如果錯過與班森先生的面試而沒能錄取劍橋,爸爸的怒火會更激烈。
「國王十字路。」喬治爬進馬車時說道。車伕輕揮馬鞭,疲倦的老灰馬開始慢慢踏過倫敦。喬治每隔幾分鐘就看一下錶,不過還是很有信心,他會及時趕上三點鐘與莫德林學院(Magdalene College)高級導師的面談。
喬治在國王十字路站下車後,發現下一班前往劍橋的火車在十五分鐘內就要離站了。他那天第一次放鬆下來。然而,他沒料到這班車從芬斯勃瑞公園(Fmsbury Park)到史帝夫尼奇(Stevenage )之間每站都停,所以當火車終於吐著濃煙進入劍橋站時,車站的時鐘已是下午兩點三十七分了。
喬治是第一個跳下車的,而且車票一打過洞,他就衝出去招另一輛出租馬車,不過沒招到。他開始沿著馬路跑,順著路標來到市中心,但對該往哪個方向走毫無概念。他停下來問了幾位路人,沒人能指引他前往莫德林學院的路,最後,一位身穿短黑袍、頭戴學士帽的年輕人給他清楚的指示。喬治謝過他後再度出發,這時要找的是一座能跨越康河的橋。他精疲力竭地跑過橋面時,遠處的一座鐘敲了三響。他寬心地微笑了。他只會晚到幾分鐘。
來到橋樑遙遠的另一頭,他在一道厚重的黑橡木雙開門外停下來,他轉動把手推了一下,但門文風不動。他敲了門環兩次,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回應。他看了看手錶:下午三點零四分。再度用力敲門,不過還是沒人應門。他們應當不會只因為他遲到幾分鐘就不讓他進去吧?
他第三次猛擂那扇門,在聽見鑰匙插進鎖孔前都沒停手。門吱吱嘎嘎地開了,一個穿著黑色長外套、彎腰駝背的小個子男人出現了,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禮帽。他只說了這句話:「先生,學院已經關門了。」
「可是我和A .C .班森先生約了三點鐘面試。」喬治懇求道。
「高級導師給我清楚的指示,我要在三點鐘鎖上大門,超過那個時間,沒有人可以進入學院。」
「可是我……」喬治開了口,但沒人理會他的話。門當著他的面猛然關上,他再度聽到鑰匙在門鎖裡轉動的聲音。
他開始赤手空拳猛捶大門,心裡知道沒人會來解救他。他詛咒自己的愚蠢。要是其他人問他面試進行得如何,他該說什麼?當天稍晚等他回到學校時,要怎麼告訴爾文先生?他要怎麼面對下星期參加面試一定會準時的蓋?他已知道父親將會有什麼反應:馬洛里家四代以來第一個沒有在劍橋唸書的人。至於母親,還會讓他回家嗎?
他對著禁止他進入的沉重橡木門皺眉,然後考慮再敲最後一次門;不過他也知道這樣做沒意義。他開始思索,是否還有其他方法能進入學院。不過,既然康河從學院北側流過,有護城河的作用,那麼似乎沒有其他入口可以考慮了。除非……喬治擡頭盯著圍繞著學院的高聳磚牆,然後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就像在研究一塊岩石表面。他鎖定幾處因四百五十年來的冰雪風雨和融雪驕陽所形成的凹陷處與縫隙,然後找出一條可能可行的路徑。
門上有個沉重的石拱,石拱的邊緣距離一處可當作完美立足點的窗臺只有一臂之遙,再上面是另一扇較小的窗和另一個窗臺,從那裡,他一伸手就能碰到斜瓦屋頂,他猜測建築物另一側也是相同構造。
他把行李箱丟在人行道上──嘗試攀登時,絕對別背負任何不必要的重量──然後右腳踩進人行道上方約八吋高的小洞裡,用左腳將自己撐離地面,再用手緊抓住一塊突出的岩石,讓他能把身體拉到更靠近石拱之處。幾個路人停下來觀看他的行動,當他終於讓自己攀上屋頂時,他們紛紛給他無聲的鼓掌。
喬治花了一會兒時間研究牆的另一邊。一如往常,下山比上山更困難。他把左腿跨過牆,緩緩放低身體,尋找立足點,同時兩手緊抓著屋頂檐槽。當腳尖碰到窗臺時,他移開了一隻手。這時,他的鞋子掉了,先前緊抓住檐槽的那隻手也滑脫了。他破壞了登山的金科玉律:保持三點接觸。喬治知道自己即將跌落,這是他在學校體育館下單槓時定期練習的動作,只不過單槓沒有這麼高。他放手了,此時走了今天的第一次好運:他在一處潮濕的花床著地,並且滾了一圈。
他站起來,發現一位年長的紳士瞪著他看。這個可憐的傢伙是否懷疑自己正面對一個沒穿鞋的小偷?喬治納悶地想。
「年輕人,我能幫你什麼忙?」他問道。
「謝謝您,先生,」喬治說:「我和班森先生有約。」
「在白天的這個時間,你應該可以在班森先生的書房找到他。」
「我很抱歉,先生,不過我不知道他的書房在哪裡。」喬治說道。
「穿過院士拱門,」他一面說一面指著草坪對面:「左邊第二條走廊。你會看到他的名字印在門上。」
「謝謝您,先生。」喬治說著,同時彎下腰綁好鞋帶。
「不客氣。」那位老紳士說完,朝著通往教師宿舍的小徑走去。
喬治跑過院士草坪,穿過拱門,走進一個伊麗莎白一世風格的壯觀中庭。當他走到第二條廊時,停下來檢視告示牌上的名字:A .C .班森,高級導師,三樓。他衝上臺階,到達三樓時,停在班森先生的房間外,讓自己喘過氣來,隨後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有個聲音回答了。喬治打開門,進入這位高級導師的領土。一位鬍鬚濃密、臉頰紅潤的圓胖男人擡頭看著他。他在袍子下穿著一件淡色格紋西裝,還戴著有黃點的領結,坐在一張擺滿皮面精裝書和學生論文的大桌子之後。「我能為你做什麼?」他拉著袍子的翻領問道。
「先生,我的名字是喬治.馬洛里。我約好了要見您。」
「馬洛里,更精確的說法是我們本來有約。你應該在三點鐘到達的。既然我明白規定,過了那個時間就不准任何應試生進入院內,那麼我必須問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先生,我翻越了圍牆。」
班森先生問道:「你做了什麼?」他慢慢從桌子後面站起來,臉上有種難以置信的表情。「馬洛里,跟我來。」
班森先生領著他往回走下樓梯,穿過中庭,走進門房小屋時,喬治一路上都沒說話。門房一看到高級導師就跳起身。
「哈利,」班森先生說:「你讓這位應試生在三點以後進入學院嗎?」
「沒有,先生,我十分確定沒有。」門房說著,不敢置信地瞪著喬治。
班森先生轉過來面對喬治。「馬洛里,讓我看看你到底是怎麼進入學院的。」他下令。
喬治帶著兩個男人回到院士花園,然後指著他在花床上留下的足跡。看來這並沒有說服這位高級導師。一旁的門房不置一詞。
「馬洛里,要是你如你所說的是爬進來的,那麼一定可以往外爬回去。」班森先生退後一步,手臂交疊在胸前。
喬治慢慢在小路上來回踱步,仔細研究那堵牆,然後選定他打算採取的路徑。在高級導師與學院門房驚愕的注視下,這個年輕人靈巧地回到牆頭,直到一條腿跨過建築物頂端,跨坐在屋頂時才停下來。
「先生,我可以下來了嗎?」喬治憂心忡忡地問道。
「當然可以,年輕人,」班森先生毫不猶豫地說:「對我來說,眼前的一切很清楚:沒有人能阻止你進入這個學院。」
6 生死交關的一刻
一九〇五年,七月一日,星期六
﹡
喬治告訴父親他無意參觀紅磨坊時,說的是實話。事實上,馬洛里牧師已收到爾文先生的信,信中詳細說明他們這趟阿爾卑斯之旅的路線,其中並無在巴黎停留的計畫。不過那是在喬治救了爾文先生一命,以及因擾亂安寧遭囚禁一夜之前的事了。
每回喬治外出登山,他的母親從來無法掩飾她的不安。儘管如此,她總會塞一張五英鎊的鈔票在他的外套口袋裡,同時悄聲要他別告訴父親。喬治在南安普敦(Southampton)與蓋和爾文先生會合,搭乘前往法國勒阿弗爾(Le Havre)的渡輪。四小時後,他們在港口下船時,火車已等著把他們送到馬丁尼(Martigny)。在漫長的旅程中,喬治大部分時間都盯著窗外。
他們下了火車,發現一輛遊覽馬車正等候著他們,這讓喬治想起爾文先生對守時的執著。隨著車伕的馬鞭一揮,這個三人小組以輕快的步調出發上山,喬治因而得以進一步深探在他眼前展開的種種重大挑戰。
他們住進位於阿爾卑斯山腳聖皮耶堡(Bourg St Pierre)的金獅旅館時,天已經黑了。晚餐時間,爾文先生在桌上攤開一張地圖,重述一遍接下來兩星期的計畫,說明他們將嘗試攀登的山:大聖伯納山(Great St Bernard,八千一百零一呎)、維藍峰(Mont Wélan,一萬兩千三百五十三呎),以及大孔班山(Grand Combin,一萬四千一百五十三呎)。如果他們成功征服這三座山,他們接下來的目標是羅莎山(Monte Rosa,一萬五千兩百一十七呎)。
喬治專注地研讀地圖,必須等到天亮日出讓他感覺不耐煩。蓋保持沉默。眾所周知,爾文先生在學生中只挑選大有可為的登山者陪他進行一年一次的阿爾卑斯之旅,但此時蓋對於自己當初該不該報名的想法已經有所不同。
至於喬治,他完全沒有這種疑慮。第二天,他們以破紀錄的時間抵達大聖伯納步道頂點時,連爾文先生也吃了一驚。那天晚上用餐時,喬治問爾文先生,維藍峰攻頂之行,是否可由他接手登山領隊的角色。
爾文先生早已了解,喬治是他見過技巧最純熟的學生登山家,而且比經驗豐富的老師更有天分。然而,這畢竟是第一次有學生提出如此的要求,何況這還只是這趟遠征的第二天。
「我准許你帶領我們到維藍峰較低的山坡,」爾文先生讓步了:「不過一到五千呎高,我就會接手。」
爾文先生後來一直沒有接手,因為隔天喬治以老練登山家的自信與技巧帶領著這個小團體,甚至向爾文先生介紹了一些他過去沒考慮過的新路線。兩天後,他們登上大孔班山,所用的時間比爾文先生過去的紀錄還短。這時,老師變成了學生。
此時喬治感興趣的,似乎只有何時才能對付白朗峰。
「還要一段時間才行,」爾文先生說:「就算是我,沒找專業嚮導同行的話也不會貿然嘗試。不過秋天你進入劍橋時,我會給你一封轉交喬佛瑞.楊(Geoffrey Young)的介紹信。他是國內最有經驗的登山家,他會判斷你何時能夠親近那位特別的淑女。」
然而爾文先生很有信心,他們已準備好挑戰羅莎山了。喬治帶著他們抵達山頂,雖然蓋有時感覺難以跟上,但一路順利,沒有任何事故。意外發生在下山途中;或許爾文先生有點過於自滿──這是登山者最大的敵人──因而認為在成功攻頂後,一切都沒問題了。
喬治帶著慣常的自信開始下山,但當他們抵達一個特別陡峭的深谷時,他決定減速;他記得上山時,蓋覺得這條路徑相當難走。就在喬治幾乎通過那個深谷時,他聽到一聲慘叫。毫無疑問,他的即時反應救了他們三個人的性命:他把登山斧插進深厚積雪中,迅速將繩索纏在斧柄上,用靴子牢牢固定住,同時另一隻手緊握著繩索。在這短暫的瞬間,他看著蓋猛衝過身邊。他以為爾文先生會執行和他一樣的安全措施,以他們之間的距離,他們能煞住蓋下墜的衝力,不過舍監的反應沒這麼快,他將登山斧深戳進雪中,卻來不及把繩子纏在斧柄,隨即也從喬治身旁飛掠而過。喬治沒往下看,但仍讓靴子牢牢嵌在斧頭前端,拚命維持平衡。在他與下方深達六百多呎的山谷之間,空無一物。
另外兩人停下來開始在半空中晃盪時,喬治在原地穩住自己。繩子會不會在緊繃狀態下斷裂,導致他的同伴摔死,喬治沒有信心。他沒時間禱告,但既然手中還緊抓著繩子,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就算只是暫時的也無所謂。危險還沒過去,他還是必須設法讓另外兩個人安全回到山上。
喬治往下望,看見他們絕望地抓著繩索,臉色蒼白如雪。他平常在學校體育館的繩索上不斷練習,發展出一種技巧,此時他利用這種技巧,開始緩慢地來回擺盪兩位同伴,直到爾文先生在山的側面找到一個立足點。隨後喬治仍留在原地,改由爾文依樣畫葫蘆,來回擺盪蓋,最後蓋終於也穩住了。
過了好一段時間,他們之中有人覺得可以繼續下山。喬治始終緊握著斧頭,直到確信爾文先生和蓋完全恢復為止。一吋接著一吋,一呎接著一呎,他帶著兩個顫抖得厲害的登山者到達安全地帶,三個人在位於下方三十呎處的寬闊岩層休息了幾乎一個小時,接著由爾文先生接手,引導他們朝較安全的山坡前行。
當晚晚餐時間,他們幾乎沒怎麼交談。然而,三個人心中都明白,如果他們第二天早上不重回那座山,以後蓋不會再登山了。第二天,爾文先生帶著他的兩個受監護人回到羅莎山,這回的是一條較長但輕鬆得多的路。那天晚上,當喬治和蓋回到旅館時,他們已不再是孩子了。
前一天,這三位登山者只經歷了短短幾分鐘生死交關的時刻,但這期間的每一分鐘似乎都可再切分成六十個部分,並且令他們終生難忘。
7 戲劇化的夜晚
他們來到巴黎,爾文先生顯然對這個城市並不陌生;讓他們的舍監帶頭,喬治和蓋大喜過望,同時也同意他的建議:他們應在法國首都度過旅程的最後一天,以慶祝他們的幸運。
爾文先生帶他們住進一間小型家庭旅館,坐落於第七區一處風景如畫的庭院裡。用完清淡的午餐後,他向他們介紹巴黎的白晝生活:羅浮宮、聖母院和凱旋門。不過,一八八九年為世界博覽會暨慶祝法國大革命百年而建的艾菲爾鐵塔,虜獲了喬治的想像力。
爾文先生發現他的門徒擡頭望著這座鋼鐵建築物的最高點──位於約一千零六十二呎上方高處,很清楚喬治在想什麼:「想都別想。」
他花六法郎買了三張票,帶著蓋和喬治進入電梯,把他們送上一段前往塔頂的緩慢旅程。
「我們甚至還沒到達白朗峰山丘的高度呢。」喬治俯瞰巴黎時,如此評論道。
爾文先生露出微笑,同時懷疑,就算征服了白朗峰,對喬治.馬洛里來說是否足夠?
他們為了外出晚餐而更衣,隨後爾文先生帶著男孩到左岸一家小餐館。他們享受了鵝肝醬佐小杯冰鎮蘇玳甜白酒,接著上的是紅酒燉牛肉,這是他們吃過最可口的燉牛肉。之後是熟成的布里乾酪;和學校的食物相比,真是截然不同。這兩道菜搭配的是相當好的勃根第酒,喬治覺得這可算是他人生中最興奮的日子了。爾文先生帶著他監管的兩位門徒享受干邑的美味後,陪他們返回旅館。此時剛過午夜,爾文先生向他們道過晚安後,回自己房間休息。
蓋坐在床尾,喬治開始脫下衣服。
「我們就在附近多晃個幾分鐘,然後再溜回來。」
「再溜回來?」喬治咕噥道。
「對,」蓋說,很高興能轉換身分,由他帶頭。「如果不去紅磨坊,來巴黎有什麼意思?」
喬治繼續解開襯衫鈕扣。「我答應我母親……」
「我確定你有答應她,」蓋嘲弄地說:「而且你現在要我相信,一個打算征服白朗峰高度的男人,不願一探巴黎的夜生活?」
蓋關掉電燈,打開臥室房門朝外窺探,喬治勉強重新扣上襯衫鈕扣。當蓋看到爾文先生帶著那本《三個男人一艘船》安全地裹著被子躺在床上時,覺得很放心,於是踏出走廊。喬治不情願地跟上,靜靜關上背後的門。
他們一走到大廳,蓋就溜到街上,喬治還來不及反應時,蓋已招來一輛出租馬車。
他以一種在山上未曾表現出來的自信說:「紅磨坊。」車伕以輕快的速度出發了。「如果爾文先生現在看得到我們就好了。」蓋一邊說一邊打開一只銀製菸盒,喬治以前從來沒見過。
這趟旅程帶著他們越過塞納河抵達蒙馬特,這座山丘一直不在爾文先生的行程中。當他們在紅磨坊外面停下來時,喬治看到大多數賓客的穿著非常時髦,有些甚至身穿晚禮服;他不禁懷疑,他們會不會獲准進入這個迷人的夜總會。蓋再次帶頭行事。他付錢給車伕後,從皮夾裡抽出一張十法郎鈔票交給守門人,那人懷疑地瞄了這兩個年輕男子一眼,還是把錢塞進口袋,讓他們進去了。
他們一進到裡面,蓋又拿出另一張十法郎鈔票,但領班招待這兩個年輕男子時還是一樣缺乏熱忱。一位年輕侍者帶他們到房間後面的一張小桌子旁,遞給他們一張菜單。喬治無法把視線從賣菸女郎的雙腿上移開,而蓋則察覺自己的口袋縮水了,因而選擇酒單上第二便宜的酒。不久侍者回來了,就在燈光熄滅時,為他們一人斟了一杯榭密雍白酒。
喬治坐得筆直,這時十二位女孩穿著露出層層白色襯裙的華麗紅色表演服裝,跳了一段節目單上所謂的康康舞。每次她們把穿著黑長襪的腿踢上半空,以男性為主的觀眾群就會對她們發出粗俗的喝采,並高喊:「Magniflque!(太棒了!)」雖然喬治和姊妹一起長大,但他從未看過如此裸露的肌膚,就算他們在聖比斯做海水浴時也沒有。蓋叫了第二瓶酒,喬治開始懷疑,他這好友並不是第一次上夜總會;話說回來,蓋畢竟是在雀爾西區長大的,不是柴郡。
幕落燈亮時,侍者再度出現,拿給他們一份帳單,看起來和酒單上的價錢完全不同。蓋掏空了錢包還不夠,喬治不得不告別他那張應急的五英鎊鈔票。侍者看到那張異國貨幣時皺起了眉頭,不過還是把那一大張白色鈔票收進口袋,一點找零的意思都沒有──首相貝爾福先生說的友好協約,也不過如此。
「喔,我的天啊。」蓋說道。
「我同意,」喬治說:「完全想不到兩瓶酒要花這麼多錢。」
「不,不,」蓋並未看著他的朋友:「我說的不是帳單。」他指著舞臺邊的一張桌子。
當喬治瞥見他們的舍監就坐在一個衣著清涼的女人身旁,一隻手臂環繞著她的肩膀時,他也一樣震驚。
「我認為這是我們該做戰略性撤退的時候了。」蓋說道。
「同意。」他們從位子上站起來,朝大門走去,頭也不回地直接走到外面的街道。
當他們踏上人行道時,一位裙子比紅磨坊賣菸女侍更短的女人漫步過來與他們同行。
「Messieurs?(先生?)」她悄聲說:「Besoin de compagnie ?(少個伴嗎?)」
「Non,merci,madame.(不,謝了,女士。)」喬治說道。
「Ah,Anglais,(啊,英國人,)」她說道:「Juste prix pour tous les deux ?(有給兩個人的公道價格喔。)」
「在平常我會很樂意幫忙,」蓋插嘴說:「不過很不幸,我們已被妳的同胞剝削過了。」
那女人一臉困惑,喬治翻譯了朋友的話,她聳聳肩膀,繼續向湧出夜總會的其他男人詢問。
「我希望你知道回旅館的路,」蓋說,腳步有點不穩:「因為我沒有錢可以叫出租馬車了。」
「毫無線索,」喬治說:「不過在有疑慮的時候,先認出你知道的地標,然後它就可以做為指向目的地的指標。」他腳步輕快地出發了。
「是啦,當然。」蓋匆匆跟上他。
他們往回走,跨越河流時,喬治逐漸清醒,眼光鮮少離開他選定的參考點。蓋跟在他身後,一直沒有說話。四十分鐘後,他們停在一座紀念建築物底部,許多巴黎人都聲稱厭惡這玩意兒,衷心希望等它的二十年執照一過期,就能看到它的每個螺絲、每道鋼樑都拆得一乾二淨。
「我想我們的旅館在那邊的某處,」蓋一邊說,一邊指向一條狹窄的小路。他轉過身,看見喬治擡頭盯著艾菲爾鐵塔,眼中帶著純粹的崇敬之情。
「在晚上看起來更有挑戰性了。」喬治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你不是說真的吧?」蓋說。這時,他的朋友朝鐵塔底座的一支三角形腳架走過去。
蓋追著他跑,一邊提出抗議,不過等他追上時,喬治已經跳到支架上開始攀爬了。雖然蓋繼續用他最大的音量喊叫,卻也只能站著看朋友靈活地在鋼樑之間移動。喬治始終沒往下看,如果他這麼做的話,他會看到一些夜貓子在下面聚集著,熱切地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當蓋聽到哨音時,喬治一定已經爬到一半了。他轉過身,看到一輛警車駛進廣場,停在鐵塔底部。五、六位穿著制服的警察跳下車,朝一位警官奔去,在此之前蓋一直沒注意到他,不過他顯然在等著他們。警官帶他們迅速走向電梯門,然後拉開鐵門。人群注視著電梯緩緩上升。
蓋往上張望,查看喬治的進展。他距離頂端只差幾百呎,看起來完全沒察覺身後的追捕者。一陣子後,電梯吱嘎一聲在他身邊停下,鐵門拉開,其中一位警察試探性地朝最近的鋼樑踏出一步,但在踏出第二步後,他明智地改變了主意,迅速跳回電梯裡。資深警官開始試著勸退這名惹事生非的歹徒,他卻佯裝什麼都聽不懂。
喬治仍決心攻頂。不過在忽略幾句規勸、隨後又挨了幾句什麼語言都通的嚴厲咒罵後,他不情願地進入警官所在的電梯裡。當警察帶著他們的獵物回到地面,圍觀的群眾在通往警車的路上形成一條通道,沿路為這位年輕男子鼓掌。
「Chapeau,jeune homme.(向您脫帽致敬,年輕人。)」
「Dommage.(真可惜。)」
「Bravo!(幹得好!)」
「Magniflque!(太棒了!)」
這是當晚喬治第二次聽到群眾大喊「太棒了」。
警察打算把他塞進車廂裡,載到只有天知道的地方去時,他看到了蓋。「去找爾文先生,」他喊:「他會知道怎麼做。」
蓋一路衝回旅館,搭電梯來到三樓,不過當他猛敲爾文先生的房門時,沒人回應。他不得不回到一樓,坐在臺階上,等舍監回來。他甚至考慮回到紅磨坊去,不過在全盤考量後認定,那樣做可能會造成更大的麻煩。
旅館的鐘敲了六下,載著爾文先生的馬車才停在前門。衣著清涼的女士無影無蹤。爾文先生很訝異地發現蓋坐在臺階上,等他了解是什麼原因後就更為驚訝了。
旅館經理只消打幾通電話,就知道喬治昨晚待在哪間警察局。爾文先生運用了所有外交技巧,更不用說還掏空了他的錢包,值勤警官才同意釋放這個無法對自己行為負責的年輕人,而且爾文先生還得先向那位巡官保證,他們會立刻離開這個國家。
在返回南安普頓的渡輪上,爾文先生告訴兩個年輕人,他還沒決定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們的父母。
蓋這麼回答:「我也還沒決定是否要告訴父親,你昨晚帶我們去的俱樂部的名字。」
8 劍橋新鮮人
一九〇五年,十月九日,星期一
﹡
喬治在學期第一天抵達莫德林學院時,發現前門開著,鬆了一口氣。
他慢慢走到門房小屋裡,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然後對櫃檯後面那個熟悉的人影說:「我的名字叫……」
「馬洛里先生,」門房說,同時舉起他的圓禮帽。「您似乎以為我會忘記。」他帶著溫暖的微笑補上這句話,然後朝下看著夾紙板。「先生,您被安排在佩皮斯樓七號樓梯的一個房間。在學期第一天,通常我會陪著新生,不過您似乎是能自己找到路的紳士。」喬治笑了。
「走過第一庭院,然後穿過拱門。」
「謝謝你。」喬治說著,提起行李箱朝著門走去。
「還有,先生,」喬治轉身時,門房正好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相信這是您的。」他交給喬治另一個皮革行李箱,側面印著黑色的字母「GLM」。「另外,請您務必準時赴六點鐘的約會,先生。」
「六點鐘的約會?」
「是的,先生,您受邀與院長一同在宿舍裡喝杯飲料。他想在學期第一天認識一下大學部新生。」
「謝謝你提醒我,」喬治說:「順便問一下,我朋友蓋.布拉克來了嗎?」
「他的確已經到了,先生。」門房再次低頭看了一次手上的名單:「布拉克先生在超過兩小時前就到了。您會在比您高一層樓的地方找到他。」
「那會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喬治這麼說,但沒解釋是什麼意思。
喬治朝第一庭院走去,同時留意不要踩上草皮,這片草地看似用剪刀修剪過。他和幾位大學部學生擦身而過,其中有些穿著長袍,顯示他們拿到第一等的全額獎學金,有些和他一樣穿著短袍,表示拿的是成績優秀獎學金,其他人沒有穿袍子,只戴著方帽,偶爾彼此舉帽致意。
沒有人多看喬治一眼,當然也沒有人在他走過時對他舉起方帽,這讓他回想當初到溫徹斯特的第一天。
經過通往班森先生所在的樓梯時,他忍不住露出微笑。這位高級導師在他們見面第二天一封電報,答應給喬治一份歷史科獎學金;後來又寫信通知喬治,他會親自擔任他的導師。
喬治繼續往前走,穿過拱門,進入佩皮斯樓所在的第二庭院,來到一處標示著粗體數字「七」的狹窄長廊。他拖著行李箱爬上木製階梯,上了二樓,看到一扇門上用銀漆字母拼出的名字──G.L .馬洛里。他很想知道,過去一百年裡,有多少名字曾出現在那扇門上。
他進入房間,這裡比他在溫徹斯特的書房大不了多少,但至少不必和蓋一起分享這個小空間。他從行李中取出衣物時,有人敲了門。蓋沒等他開口邀請就信步走了進來,兩名年輕人像未曾謀面似的彼此握了手,隨後笑了出來,並且互相擁抱。
「我比你更上一層樓。」蓋說道。
「對於那種荒謬的念頭,我已清楚表達過我的看法了。」喬治回應道。
蓋看到喬治已把那張熟悉的地圖釘到書桌上方的牆壁時,他微笑了。
✓ 本尼維斯山 四千四百零九呎
✓ 大聖伯納山 八千一百零一呎
✓ 維藍峰 一萬兩千三百五十三呎
✓ 大孔班山 一萬四千一百五十三呎
✓ 羅莎山 一萬五千兩百一十七呎
? 白朗峰 一萬五千七百七十四呎
「你似乎忘記蒙馬特了,」他說:「更別說艾菲爾鐵塔。」
「艾菲爾鐵塔只有一千零六十二呎高,」喬治回答:「而且你似乎忘記了,我沒有攻頂。」
蓋瞥了一眼他的手錶。「如果我們不想在見院長時遲到,最好現在就動身。」
「同意。」喬治說著,很快套上他的袍子。
這兩位年輕大學生漫步穿越第二庭院朝院長宿舍走去時,喬治問蓋對院長是否有所了解。
「只有爾文先生告訴我的事。院長從外交部退休前,好像是我國派駐在柏林的人;他最為人所知的名聲,就是對德國人相當直言不諱。根據爾文的說法,德皇也對他頗為敬畏。」
喬治拉正了領帶,兩人加入一群如溪流般匯聚的年輕人。他們穿過院長的花園,走向一棟佔據庭院一側的維多利亞時期哥德風建築,在門口,一位穿著白外套、黑長褲,拿著紙夾板的院內僕人迎接著他們。
「我是布拉克,這位是馬洛里。」蓋說道。
那名男人仔細看了喬治一眼,在他們的名字上打了勾。「你們會在一樓客廳見到院長。」他告訴他們。
喬治跑上臺階──他永遠都用跑的上樓梯──進入一個裝潢優雅的大房間,裡面已有許多大學生和導師,牆上裝飾著更早期導師的古老油畫像。另一位僕人為他們斟一杯雪利酒,喬治看見某個他認得的人,信步走過去與他會合。
「晚安,先生。」他說。
「馬洛里。我很高興你能趕上這個約。」高級導師這麼說,並無任何揶揄之意。「我剛提醒你們的兩位新鮮人同儕,我的第一堂導師課會在明天早上九點開始。既然你現在住在學院宿舍裡,不用爬牆就可以趕上時間,對吧,馬洛里?」
「是的,先生。」喬治一邊說,一邊啜飲他的雪利酒。
「不過我不太相信這句話。」蓋說道。
「這是我的朋友蓋.布拉克,」喬治說:「您不用擔心他,他永遠準時。」
除了僕役外,房間裡唯一沒穿袍子的人走過來加入他們。
「喔,大衛老師,」高級導師說道:「我想您還沒見過布拉克先生,不過我知道您很熟悉馬洛里先生,今年稍早他掉進了您的花園裡。」
喬治轉過身,和院長面對面時脫口而出:「喔,上帝啊。」
大衛老師對著這位新科大學生微笑:「不,不,馬洛里先生,叫『院長』就可以了。」
※※※
蓋設法確保喬治能準時趕上班森先生第二天早上的第一堂導師課,但即使如此,喬治還是有本事在約定時間快到前才千鈞一髮地出現。這位高級導師開宗明義地說,每週的論文必須在每週二下午五點前繳交;如果有人上導師課遲到,發現門鎖上了,他們應該也不會感到意外。喬治感激自己的房間距離班森先生的房間只有區區數百碼,而且媽媽還為他準備了一個鬧鐘。
接受過一開始的下馬威震撼教育後,導師課的進展比喬治原本暗自期望的好得多。那天晚上,他在喝雪利酒時發現,高級導師和他一樣也喜愛包斯威爾、拜倫和華茲華斯,以前還曾與詩人白朗寧有過私交,更進一步提高了他的興致。
儘管如此,班森先生讓喬治清楚了解,他對領獎學金的一年級新生有何期待。他提醒喬治,雖然大學的一學期只有八週的時間,但在假期中必須同樣努力用功。在他離開前,班森補充道:「還有,馬洛里先生,記得出席星期天的新鮮人社團大會,否則你永遠不會發現這個大學裡到底有多少活動可以參與。舉例來說,」他微笑著說:「你也許可以考慮加入戲劇社。」
9 抉擇與犧牲
蓋敲了敲喬治的門,沒人回應。他看了一下錶:十點五分了。喬治不可能在大廳吃早餐,因為星期天早上九點就停止供餐。喬治也一定不會撇下蓋,自己去新鮮人社團大會;他若不是睡著了,就是在洗澡。蓋又敲了一次門,但還是沒人應門。他打開門朝裡張望。床沒整理──這沒什麼奇怪的;一本書攤開擺在枕頭上,一些文件散落得一桌子都是,但喬治卻連影子都看不到。他一定是在洗澡。
蓋坐在床沿等候。從很久以前,他就不再抱怨這位朋友無法理解手錶的用途。然而這一點還是惹惱了許多認識喬治的人,他們經常提醒他溫徹斯特的校訓:「禮儀造人品」。蓋很清楚知道朋友的缺點,不過他也知道,喬治有非凡的天賦。命運的偶然安排他們在前往預校的路上坐在同一節車廂,這件事改變了他整個人生。其他人有時覺得喬治太不圓滑,甚至自負,但若他們取得他的信任,就會發現他身上有同樣分量的仁慈、慷慨和幽默。
蓋拿起喬治枕上的書。E .M .佛斯特的小說,他沒讀過這位作家的書。喬治腰上纏著毛巾、頭髮滴著水走進來時,他才努力讀了幾頁而已。
「已經十點啦?」他一邊問,一邊解開毛巾,用來擦乾頭髮。
「超過十點了。」蓋說道。
「班森建議我參加戲劇社。這可能讓我們有機會認識幾個女孩子。」
「我認為班森感興趣的不是女孩子。」
喬治轉過身來。「你的意思該不會是……」
「要是你還沒發現的話,」蓋對著此時光溜溜站在他面前的朋友說:「不只是女孩子會多看你兩眼。」
「那你比較喜歡哪一邊?」喬治一邊問,一邊拿毛巾輕抽了他一下。
「你跟我在一起很安全啦。」蓋向他保證。「現在你可以快一點嗎?不然我們還沒到,其他人就通通收攤了。」
他們穿過中庭時,喬治維持著他平常的步調,而蓋總是覺得很難跟上。
蓋問:「你打算加入哪些社團?」他幾乎是用跑的跟在喬治旁邊。
「不讓你加入的那些,」喬治咧嘴一笑:「這應該會讓我有很寬的選擇範圍。」
他們加入擠成一團的大學生人群後,步調就慢了下來,這些人都要去參加新鮮人社團大會。早在他們抵達帕克園之前,他們就聽得到樂隊在演奏、合唱團在唱歌,還有一千種生氣蓬勃的聲音,全都爭著要蓋過其他聲音。
鬧烘烘的學生主持的攤位占了一大塊綠地,他們似乎全像街頭小販那樣大吼大叫。喬治和蓋沉浸在那股氣氛中,逛完了第一條走道。一個男人穿著板球裝,拿著板球拍和球,看起來與秋天有點不協調。他問道:「兩位玩不玩板球?」這時蓋開始有幾分興趣了。
「我是溫徹斯特公學的開球手。」蓋說道。
「那麼你就來對地方了,」帶著板球拍的人說:「我的名字叫迪克.楊(Dick Young)。」
蓋聽過此人的名字,他同時代表英國打板球和足球,於是對他微微鞠躬為禮。
「你的朋友如何?」迪克問道。
「你不必在他身上浪費時間,」蓋說道:「他的眼界放在更高的事情,雖然他在找的人恰巧也姓楊。我晚一點會去找你,喬治。」蓋說道。
喬治點點頭,漫步走過人群,對身旁的叫喊充耳不聞:「你唱歌嗎?我們在找男高音。」
「不過花五英鎊就可以啦。」另一個聲音嘲弄地回答。
「你玩西洋棋嗎?我們今年一定要打敗牛津。」
「你玩樂器嗎?」另一個急切的聲音說道:「鈸也可以喔?」
當喬治看到走道末端有個攤位上方的雨篷寫著:「費邊社,創立於一八八四年」,他停下了腳步,隨後朝一個男人走去,對方正揮舞著一本小冊子高喊:「人人平等!」
當喬治來到他面前時,那男人問:「你想加入我們的小團體嗎?或者你也是迂腐的保守分子之一?」
「當然不是,」喬治說:「我信仰費邊的信條很久了。『如果你不必在怒氣中發出一槍一彈就能贏得一場戰役,你就是真正的勝利者。』」
「好傢伙,」年輕人說著,把一張表格推過桌面:「在這裡簽名,然後你就可以到我們下週的聚會來,蕭伯納先生〔註1〕會來演講。順便一提,我的名字叫魯伯特.布魯克(Rupert Brooke )〔註2〕,」他補充說明後,伸出手來:「我是社團的祕書。」
註1:蕭伯納,愛爾蘭劇作家,一八八四年加入費邊社,為該社編小冊子及演說,以社會改革為己任,主張藝術應反映社會問題,反對「為藝術而藝術」,也主張以漸進的方法改變資本主義制度,反對暴力革命。一九二五年「因為作品具有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並捐出七千英鎊獎金,供創立英國瑞典文學基金會之用。
註2:魯伯特.布魯克為英國詩人,也是二十世紀初至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英國倫敦布倫茨伯里地區(Bloomsbury)為活動中心的文人團體成員之一,其作品以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創作的關於戰爭的詩作尤為知名。
喬治親切地握了布魯克的手,填好表格交回去。布魯克瞄了一眼那個簽名。「我說,老弟,」他問:「那些謠言屬實嗎?」
「什麼謠言?」喬治說。
「你靠著翻越你們學院的圍牆進了這間大學。」
喬治正打算回話時,他背後有個聲音說:「然後他被迫再爬出去。那永遠是最困難的部分。」
「為什麼?」布魯克率真地問。
「這很簡單,真的,」在喬治有機會開口以前,蓋接著說:「當你爬到一個岩石面上時,你的手不過比你的眼睛高上幾吋,不過當你爬下來的時候,你的腳永遠在你下方至少五呎遠,這表示當你朝下看的時候,你更有可能失去平衡。懂了嗎?」
喬治笑了。「別管我朋友說什麼,」他說道:「不只因為他是個迂腐保守派,也因為他是資本主義的走狗。」
「說得很對。」蓋毫不覺得難為情地說道。
「所以你參加的是什麼樣的社團?」布魯克把注意力轉向蓋。
「除了板球社,還有學生會、迪斯雷利社和軍訓團。」蓋回答。
「老天爺啊,」布魯克說道:「這人沒救了嗎?」
「無論如何都沒有。」蓋承認。他轉向喬治,接著說:「不過至少我已發現你在找的人了所以你跟著我走的時候到啦。」
喬治對布魯克舉起他的方帽,布魯克也回了禮。蓋率先走到下一排攤位,得意地指著一塊白色雨篷,上面寫著:「CUMC (劍橋大學登山社),創立於一九〇四年」。
喬治拍拍好友的背,對著一排展示的照片,仔細端詳過去和現在曾站在大聖伯納步道、維藍峰與羅莎山最高點的大學生。在桌子另一端的板子上,展示著一大張白朗峰的照片,上面寫著:如果想經歷磨練,明年和我們去義大利。
「我要怎麼加入?」喬治問一個矮壯的傢伙,他站在一個手拿冰斧的高個子男人旁。
「你不能加入登山社,老弟,」他回答:「你必須被選中。」
「那我要怎麼被選中?」
「相當簡單。你登記參加我們社團前往潘宜步道的其中一次行程,然後我們就會決定你是登山者,或只是週末踏青客。」
「我會讓你知道,」蓋打斷他:「我朋友……」
「……會很樂意登記。」喬治在蓋講完話之前搶著說。
喬治和蓋兩人都登記了前往威爾斯的週末之旅,並把申請表交給站在桌後較高的那位。
「我是桑莫維爾(Somervell),」他說道:「這位是歐岱爾(Odell)。他是地質學家,所以他對研究石頭的興趣高過攀爬石頭。後面那個傢伙,」桑莫維爾一邊補充,一邊指著一位年紀較大的男人:「英國登山協會的喬佛瑞.溫斯洛普.楊。他是我們的榮譽主席。」
「國內最有能力的登山家。」喬治說道。
楊細讀喬治的申請表時露出微笑。「葛雷恩.爾文有誇張的傾向,」他說道:「不過,他已寫信告訴我你最近的阿爾卑斯之旅了。我們在潘宜步道時,你會有機會表現一下,你是不是像他說的一樣厲害。」
「他比爾文說的更厲害,」蓋說:「爾文不會提起我們的巴黎之旅,那時候……哇!」在喬治的腳跟撞上他的脛骨時,他大叫了一聲。
「我有機會參加您明年夏天的白朗峰登山團嗎?」喬治問道。
「也許不太可能,」楊說:「已經有一、兩位其他社員希望獲選參與那趟旅行。」
桑莫維爾和歐岱爾此時對這位莫德林學院新鮮人的興趣大多了。這兩個年輕男子之間的差異簡直可說是天壤之別。歐岱爾只有五呎五吋多一點,有著沙棕色的頭髮,臉色紅潤,還有一對水汪汪的藍眼睛。他看起來非常年輕,幾乎不像大學生,不過開口時,又比實際年齡老成許多。桑莫維爾則身高超過六呎,有著一頭看來不常以梳子整理的不馴黑髮,以及海盜似的黑眼睛,但有人發問時,他會低下頭,輕聲說話,這不是因為態度冷漠,而是因為生性害羞。喬治的直覺告訴他,這兩個天差地別的人將會是他一輩子的朋友。
※※※
一九〇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
如果有人問喬治,他在劍橋的第一年有什麼成就──他父親確實問了──他會說,遠比他在期末考後得到的第三等成績還要來得多。
他父親告誡他:「試著思考一下,你參與了這麼多課外活動,但在考慮選擇職業時,會不會沒有任何活動對你可能有所幫助?」這是喬治壓根不會花時間去想的事。「因為用不著我來提醒你,我的孩子,」儘管父親接著這麼說,不過還是提醒他:「我沒有足夠基金讓你的餘生都當個逍遙紳士。」從喬治上預校的第一天開始,馬洛里牧師就已把這個觀點表達得再清楚不過。
喬治很有把握,這種對話不會發生在蓋和他父親之間,雖然他也只是設法勉強保住三等成績。他做出結論:現在不宜告訴爸爸,如果他運氣夠好,能雀屏中選參與喬佛瑞.楊的阿爾卑斯登山隊,那年夏天他將會遠征義大利。
喬治和蓋不同的是,他曾因只拿到三等成績而感到羞愧。不過班森先生向他保證,他差一點就拿到二等成績,他還補充說,如果喬治接下來兩年再用功一點,他考完畢業考應可拿到二等成績,而如果他願意做出犧牲,甚至可能得到第一等成績。
喬治開始考量,班森先生心中所謂的犧牲可能指的是什麼。畢竟他已獲選為費邊社的社務委員,曾與蕭伯納及藍西.麥唐納(Ramsay MacDonald)〔註3〕共進晚餐;他定期和布魯克、李頓.史垂奇(Lytton Strachey)〔註4〕、傑佛瑞、約翰.凱因斯兄弟(Geoffrey and John Maynard Keynes)〔註5〕,以及凱.考克斯(Ka Cox)〔註6〕共度夜晚,他們全都是班森先生徹底贊同的同伴。他甚至曾在布魯克製作的馬婁戲劇《浮士德博士》裡扮演教宗,儘管喬治自己會率先承認,劇評並不是那麼捧場。他也開始撰寫關於包斯威爾的學位論文,希望能及時出版。不過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這一切都比不上他為了入選英國登山協會所做的努力。班森先生是否期待他犧牲一切,以換取第一等成績?
註3:藍西.麥唐納出身農家,曾任教師、職員及記者,後加入工黨,並成為英國首位工黨首相。
註4:李頓.史垂奇為英國作家及評論家,亦為Bloomsbury成員之一。
註5:約翰.凱因斯為知名經濟學家,主張政府應透過財政與貨幣政策來對抗景氣衰退乃至於經濟蕭條,其思想成為經濟學眾學派之一,稱為「凱因斯學派」,影響甚鉅。弟弟傑佛瑞.凱因斯為知名學者及作者,著作豐富。
註6:凱.考克斯原名凱瑟琳.考克斯(Katherine Laird Cox),曾與詩人布魯克交往。
10 棋逢對手
喬治.馬洛里遇見喬治.芬奇(George Finch)之前,不曾與他認為勢均力敵的人一起爬過山。
在米迦勒節假期中,喬治前往威爾斯與喬佛瑞.楊會合,參加劍橋登山社在潘宜步道的集體活動之一。楊每天都會挑選成員組隊進行早晨攀登,喬治很快就對歐岱爾與桑莫維爾產生敬意,他們不但是優秀的同伴,在面對較困難的攀登行程時,也能與他並駕齊驅。
星期四早上,喬治和芬奇搭檔一起翻越克里伯高(Crib Goch)、克里比迪思古(crib─y─Ddysgl)、史諾登(Snowdon)和斯利偉德(Lliwedd )等山脊。兩人在史諾登山辛苦地爬上爬下,通常必須手腳並用地匍匐前進;這時喬治逐漸痛苦地察覺到,這個澳洲人如果沒有領先所有人,絕不肯休息。
當其他登山者都落在後面時,喬治說:「這不是比賽。」
「不,這是比賽,」芬奇說,但並未減慢速度:「你沒注意到嗎?楊邀來參加這次活動的人當中,只有兩個不是牛津或劍橋學生。」他暫停一下,吸一口氣然後再吐出。「而且另一個是女人。」
「我沒注意到。」喬治承認。
「如果我希望受邀參加楊今年夏天的阿爾卑斯之旅,」芬奇厲聲說道:「就必須說服他,在所有應徵者中,誰才是最棒的登山者。」
「這樣對嗎?」喬治加快步調,趕上他的第一個對手。
當他們在史諾登馬蹄步道轉向時,芬奇已無法保持領先,只能走在他身旁了。由於他們幾乎是慢跑下山的,兩人都呼吸沉重。在潘宜步道旅館進入視線範圍內時,喬治放慢了腳步,讓芬奇超越他。
喬治點了兩品脫苦啤酒,芬奇說:「你滿厲害的,馬洛里,不過你夠厲害嗎?」等歐岱爾和桑莫維爾加入時,他們已喝完一半了。
幾個月後,這兩個對手在康瓦爾又精進了他們的攀岩技巧。每當有人要求楊說出他認為誰是較強的登山者,他始終不願回答。然而喬治心裡明白,一旦他們在夏天踏上義大利阿爾卑斯山的山坡,楊勢必會選出一人陪他前往庫馬約爾山谷(Courmayeur Valley),對白朗峰展開充滿挑戰性的進攻。
在固定出席威爾斯與康瓦爾之行的山友中,喬治想多花點時間和其中一位相處。她的名字是柯蒂.桑德斯(Cottie Sanders)。她是一名富有企業家的女兒,如果她母親認為年輕女孩適合求學,她必定會進入劍橋讀書。喬治、蓋和柯蒂經常組成三人組進行晨間攀登,不過一旦他們在較低的山坡一起吃午餐,楊就會要求喬治離開他們,和芬奇、桑莫維爾和歐岱爾會合,進行較艱辛的午後攀登行程。
從傳統定義來看,柯蒂算不上美麗,不過喬治和她在一起時覺得無比愉快。她只有五呎一吋高,即使有迷人的身材,她也堅決地以層層毛衣和馬褲加以遮掩了。她長著雀斑的臉和捲捲的棕髮,給人一種男裝野丫頭似的印象。不過那並不是喬治受她吸引的原因。
喬治的父親經常在晨間佈道中談到「內在美」,坐在前排座位的喬治總是暗中嘲笑這個想法;那是在他遇見柯蒂之前。然而他並沒注意到,當她和他在一起時,她的雙眼總是閃閃發光。蓋問她是不是愛上了喬治,她只說:「每個人不都是這樣?」
每當蓋對他的朋友提起這個話題,喬治總是回答,他對柯蒂沒有超越友誼的想法。
※※※
有一天,在岩石頂端坐下吃午餐時,柯蒂問:「你對喬治.芬奇有什麼看法?」
「妳為什麼會這麼問?」喬治說著,從防油包裝紙裡拿出三明治。
「我父親有一回告訴我,只有政治家才會理所當然地以問題回答問題。」
喬治微笑了。「我承認芬奇是個好得要命的登山家,不過如果你必須整天和他在一起,那可能就有點累人了。」
「對我來說十分鐘就夠了。」柯蒂說。
喬治一邊點燃他的菸斗,一邊問:「什麼意思?」
「有一次我們在所有人的視線外,他企圖吻我。」
「也許他愛上妳了。」喬治試圖輕鬆帶過。
「喬治,我認為不是,」她說:「我其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但是如果他想吻妳,他一定覺得妳很迷人吧?」
「那只因為我是五十哩內唯一的女孩罷了。」
「三十哩,親愛的,」喬治大笑說道,同時在石頭上輕敲著菸斗。「我看見我們可敬的領隊往這邊來了。」他一邊幫柯蒂站起來,一邊這麼說。
離開斯利偉德時,楊決定不帶整支隊伍走一條看來相當有趣的下坡路──一條陡峭的岩石扶壁,這讓喬治覺得失望。當他們來到較低坡度時,他十分懊惱地發現,他忘了帶走菸斗,不得不折返最高點去取回。柯蒂同意陪他回去,不過當他們抵達巨岩下方時,喬治要她在一旁等,因為他不想走遠路繞過那個巨大的障礙物。
隨後柯蒂驚異地看著他開始筆直地攀上險峻的岩石表面,未曾流露出絲毫恐懼。他一抵達頂峰,立即抓起菸斗放進袋裡,然後直接沿原路下來。
當天晚餐時,柯蒂告訴隊上其他人那天下午親眼所見的事,但從他們臉上愕然的表情來看,顯然沒有人相信她。芬奇甚至爆笑出聲,並悄聲對楊說:「她把他當成圓桌武士嘉拉哈德〔註1〕了。」
註1:Sir Galahad,圓桌武士中最聖潔的一位,據說聖杯就是由他找到的。
不過楊並沒有笑。他開始揣想,喬治是否可能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選,能和他一起攀爬那座連皇家地理學會都認為不可能成功的山。
※※※
一個月後,楊寫信給七名登山者,邀請他們加入他的暑期義大利阿爾卑斯登山隊。他清楚表明,他將觀察他們之中哪些人對險峻的狀況適應得最好,然後才會選擇從庫馬約爾山谷進攻白朗峰的二位人選。
蓋和柯蒂沒有受邀,因為楊認為他們會讓人分心。
當登山隊在南安普頓集合時,他宣稱:「當你在威爾斯消磨週末時,分心是非常好的,不過當你人在庫馬約爾,嘗試攀登全歐洲最變化莫測的某幾處山坡時,分心將不是件好事。」
11 擅自離隊
一九〇六年,七月十四日,星期六
﹡
登山隊中有兩人像夜賊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旅館,手臂下夾著背包。他們靜默地橫過一條沒有燈光的馬路,隨後消失在森林中;他們知道,現在或許正換裝準備吃晚餐的同伴,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掛念起他們。
起初幾天,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他們星期五在庫馬約爾紮營,發現天氣正適合攀登。一星期後,借用喬佛瑞.楊最喜歡的說法,夏多內針峰(Aiguille du Chardcsnet)、葛瑞朋峰(Grépon)和莫迪山(Mont Maudit)都是他們的囊中物了,此時他們全都準備要面對最後的挑戰──只要天氣維持不變即可。
※※※
旅館的老爺鐘敲了七響,劍橋大學登山社的榮譽主席用湯匙輕敲玻璃杯,委員會的其他成員安靜了下來。
「第一項,」喬佛瑞.楊說著看了一眼手中的議程表:「遴選一位新成員。喬治.李.馬洛里已得到桑莫維爾先生的提名,還有歐岱爾先生附議。」他擡起頭。「哪些人贊成?」五隻手舉了起來。「全體一致通過。」楊說完後,響起一波掌聲。他以前從沒碰過這種事。「那麼我宣布:喬治.李.馬洛里獲選為劍橋大學登山社的成員。」
歐岱爾說:「或許該有人去找他,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如果你希望找到馬洛里,最好穿上你的登山靴。」楊這麼說,但沒多作解釋。
「我知道喬治.芬奇不是劍橋人,」桑莫維爾說:「不過我提議邀請他成為社團的榮譽成員,畢竟他是個登山好手。」
似乎沒有人願意附議。
※※※
喬治劃了一根火柴,點亮小小的主教牌戶外瓦斯爐。營帳裡的兩個男人面對面盤腿坐著。在半山腰,水需要一點時間才會滾,他們利用等待時間將雙手烘暖。喬治把兩個馬克杯擺在地上,芬奇則剝開一條肯達爾薄荷餅的包裝,掰成兩半後,把其中一塊推過去給他的登山伙伴。
前一天,他們倆一起站在莫迪山的最高點,擡頭盯著白朗峰瞧,那裡只比他們高約兩千呎;他們心想,明天會不會已能站在那個峰頂往下看?
喬治看了看錶:晚上七點三十五分。這個時候,喬佛瑞.楊應已帶著其他隊員順過一次明天的流程,並宣布誰會和他一起進行最後的攻頂。水燒滾了。
※※※
楊繼續說道:「對於登山來說,這個星期相當不錯。事實上,我甚至會說,這是我登山生涯中最值得紀念的一週,也因此,這讓我更難以選擇明天讓誰和我一起攻頂。我很痛苦,因為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等這個機會已好幾年了,而你們之中也不只一個人會感到失望。你們全都清楚,對一位有經驗的登山者來說,抵達白朗峰頂在技術上並不困難──當然,除非他試圖從庫馬約爾這邊上去。」他停頓了一下。
「登山隊將由五個人組成:我自己、桑莫維爾、歐岱爾、馬洛里和芬奇。我們會在明天早上四點出發,並且推進到一萬五千四百呎,在那裡休息兩小時。如果承蒙反覆無常的天氣夫人允許,我們最後會由三人小組嘗試攻頂。
「歐岱爾和桑莫維爾會回到一萬三千四百呎的大騾子小屋,桑莫維爾將在那裡等著最後攻頂隊伍回來。」
「勝利凱旋。」桑莫維爾說得雍容大度,儘管他與歐岱爾盡量隱藏了未能入選攻頂的挫折感。
「就讓我們這樣期望吧,」楊說道:「我知道,你們之中有些人對於未入選登山隊伍有多失望,不過絕對不要忘記,少了後援團隊,就不可能征服任何山岳,而且團隊中的每個成員都有必須擔當的工作。要是明天的嘗試因為任何理由失敗了,在本週稍後第二次嘗試攻頂時,我會邀請歐岱爾和桑莫維爾和我一起前往。」他們兩人的笑略帶點失落,彷彿贏得的是奧運銀牌。「除了告訴你們誰將和我最後一起攻頂外,我沒什麼要多說的了。」
※※※
喬治脫下一隻手套,旋開一瓶保衛爾牛肉精,然後倒了一匙濃稠的棕色玩意兒到馬克杯裡。芬奇加進熱水攪拌,直到確定杯底沒有沉澱物,才把喬治那份飲料遞給他。喬治又拆了一條肯達爾薄荷餅,然後把較大那塊傳給芬奇。當他們品味著他們的珍饈時,都沒有開口說話。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喬治。「我想知道楊會挑誰。」
「你肯定會入選,」芬奇一邊說,一邊用雙手環握著馬克杯取暖。「不過我不知道他會從歐岱爾、桑莫維爾和我之中挑選誰。如果他選的是最厲害的登山者,最後一個位置就是我的。」
「他怎麼不會選最好的登山者?」
「老兄,我不是牛津或劍橋學生呀。」芬奇模仿他同伴的口音說道。
「楊不是個勢利眼,」喬治說:「他不會讓那種事影響他的判斷。」
芬奇咧嘴一笑,提議道:「我們當然可以超越那個決定。」
喬治一臉困惑。「你在想什麼?」
「我們可以明天一早就先朝最高點出發,然後坐在那裡等著看他們之中是誰會加入我們。」
「這是皮洛斯式的勝利1,要付出相當代價的。」喬治喝乾飲料後說。
1原文為a pyrrhic victory 。皮洛斯(Pyrrhus)是西元前四─前三世紀時期伊比魯斯(Epirus)的國王,西元前二八〇年與羅馬交戰獲勝,但兩軍傷亡慘重。戰後皮洛斯向羅馬提出和約遭拒,次年雙方再戰,皮洛斯再次率軍擊潰羅馬軍隊,同樣傷亡慘重。因此,後人以a pyrrhic victory來表示付出極大代價或是得不償失的勝利。
「勝利就是勝利,」芬奇說:「你大可去問問伊比魯斯人對皮洛斯這個詞有什麼感覺。」
喬治爬進睡袋時沒表示意見。芬奇打開門簾鈕扣,溜出了營帳。他擡頭看著在月光下閃爍的白朗峰頂,甚至想著能不能獨自攻頂。當他回到帳篷裡時,喬治早已睡著了。
※※※
歐岱爾和其他同伴會合吃晚餐時說:「我找不到他們兩個,到處都找過了。」
「明天對他們來說是個大日子,所以他們會設法休息。」一碗熱騰騰的清湯放到楊面前時,他說:「不過在零下二十度要睡著本來就不容易。我必須為明天的計畫做個小幅度的調整。」桌旁的所有人都停下來,轉頭看著他。「賀福德(Herfsd)會和歐岱爾、桑莫維爾還有我一起出發。」
「那馬洛里和芬奇呢?」歐岱爾問道。
「我有種感覺,他們兩個已坐在大騾子那裡等著我們跟他們會合了。」
12 白朗峰夫人
當楊與其他隊員抵達大騾子避難小屋時,馬洛里和芬奇已吃完午餐。他們沒有說話,不知領隊對他們的魯莽行動會做何反應。
「你們已試過攻頂了嗎?」楊問道。
「我想過,」芬奇跟著楊走進小屋時說:「可是馬洛里建議不要。」
「馬洛里,你是個機靈的傢伙。」楊說道,隨後打開一張古老的羊皮紙地圖,攤平在桌上。當他對喬治和芬奇說明他對最後兩千兩百呎的建議路線時,他們倆專注聆聽著。
「這是我第七次嘗試從庫馬約爾側面攻頂,」他說:「而且如果我們辦到了,也只是第三回成功,所以成功率低於百分之五十。」楊捲起地圖,塞進帆布背包裡。他和桑莫維爾、賀福德及歐岱爾握手。「紳士們,謝謝你們,我們會盡一切努力在五點鐘回來和你們會合。頂多晚個半小時。」他微笑著補充:「你們要準備一杯滾燙的伯爵茶。」他擡頭看著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巔峰說:「我們不能冒險繼續耽誤時間。」然後轉身對著他挑選的同伴又說:「我們該繫上繩子了。紳士們,我可以保證,你們不會想在天黑之後和這位女士一起待在戶外。」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三人沿著一條狹窄的山脊穩定前行,這條山脊將引領他們進入距離峰頂一千呎內的範圍。喬治開始納悶地想,幹嘛這麼大費周章?不過那是在他們抵達穀倉門(Barn Door)之前。穀倉門是個結冰的巨大山峰,兩旁聳立著如同書擋一般的陡峭岩石。通往頂峰還有另一條較簡單、較長的路,但就像楊告訴過他們的,那是給婦孺走的。
楊坐在穀倉門底部再度查看地圖。「現在你會開始了解,為什麼我們把所有週末都用來磨練我們的攀岩技巧。」
喬治無法將目光從穀倉門上移開,他在岩石表面上尋找任何裂隙,或是之前其他登山者留下的凹痕。他試探性地把一隻腳放到一個小裂縫裡。
楊走過去整隊準備出發,堅定地說:「不行。明年或許可以。」
楊開始慢慢橫越懸在半空中的巨大山峰;他經常消失在視線範圍外,過了一陣子才重新現。他們每個人都明白,繩索有如臍帶將他們綁在一起,如果其中一人犯下任何錯誤,都會讓他們全部跌落山谷。
芬奇擡頭向上看。楊已在視線範圍外,他只看見喬治兩隻釘頭靴的鞋跟消失在一道山脊的另一邊。一吋又一吋,一呎又一呎,馬洛里和芬奇緩緩尾隨著楊,心中知道,哪怕他們的判斷只是出了最小的錯,穀倉門都會甩到他們臉上,然後在幾秒之後,他們就會葬身在沒有記號的墳墓裡。
一吋又一吋……
※※※
在大騾子,歐岱爾站在柴火前烤麵包,賀福德正在煮沏茶用的水。
「我想知道他們走多遠了。」歐岱爾說。
「我猜正在想辦法找到穀倉門的鑰匙。」桑莫維爾回答。
「我該回去了,」歐岱爾說:「這樣我可以透過旅館的望遠鏡追蹤他們的進展。我一看到他們和你們會合時,就會開始點晚餐。」
「再加點一瓶香檳。」桑莫維爾提議。
※※※
楊用力將自己拉到穀倉門上方的一處岩架。不久,兩位喬治都和他會合了。有好一陣子沒有人說話,連芬奇也沒假裝自己還沒筋疲力竭。在他們頭上八百呎高之處,赫然就是白朗峰的最高點了。
「別小看這八百呎,」楊說:「距離其實更像有好幾哩遠,而且每走一步,空氣就變得更稀薄。」他看了看錶:「所以別讓女士久候。」
雖然滿是岩石的地面看來不像穀倉門那麼難走,但過程還是危險難料;只要有任何閃失,裂隙、結冰的石頭,以及只蓋上一層薄雪的崎嶇岩石,隨時等著他們。山峰最高點看起來近得誘人,但到頭來這位女士只是在逗弄人而已。整整兩個小時後,楊才終於踏上山頂。
當馬洛里首度從阿爾卑斯山最高點瞭望四周景致時,他感動得說不出話。
「Magnifique.(太棒了。)」他俯瞰著白朗峰夫人綿延不絕的群山後裔,終於擠出這句話。
「這正是登山活動其中一項令人難以理解之處,」楊說道:「成年男子興高采烈地以好幾個月的時間來進行準備工作,用好幾個星期預先演練並琢磨技巧,然後至少花一天時間嘗試攻頂。在達成目標後,他們只有片刻時間和一、兩位同樣瘋狂的伙伴共享這次體驗,而他們之間的共通點,只有想再來一次,甚至再爬一座更高的山。」
喬治點點頭,芬奇什麼也沒說。
「紳士們,在我們開始下山前,」楊說:「有件事我非做不可。」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枚金幣,彎腰放在他腳邊的雪地裡。馬洛里和芬奇著迷地看著這個小儀式,什麼話都沒說。
「夫人,英國國王致上他的敬意,」楊說:「並且希望您容許他謙卑的臣民一路平安回到家鄉。」
※※※
歐岱爾比預定時間稍晚幾分鐘返抵旅館,他首先點了一大瓶熱的水果潘趣酒,然後才朝外走到陽臺就位。他透過大望遠鏡往外看,當他看見一隻竄進森林的兔子後,就把焦點移向山岳。他把望遠鏡進一步調高,對著峰頂,不過他知道,雖然天氣晴朗,登山隊伍看來還是不會比螞蟻大,所以尋找他們沒有意義。
歐岱爾把望遠鏡轉向較低處,聚焦在大騾子避難所的小木屋。他想他會看到兩個身影站在屋外,不過可能無法分辨哪個是桑莫維爾,哪個是賀福德。一個穿白色外套的侍者來到身旁,為他倒了一杯熱潘趣酒。歐岱爾將身體往後靠,享受著溫熱液體滑進乾燥喉頭的快感。他容許自己花片刻時間想像,打開穀倉門,站在白朗峰頂應該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他重新透過望遠鏡往遠處望;他認為在五點前不會看到大騾子那裡有太多活動,但楊是很可靠的人,所以他預期他會準時返回。只要登山隊重新出現,他會把香檳放到冰塊裡,準備和勝利凱旋的同伴分享。大廳的老爺鐘敲了一次,下午四點半了。他讓望遠鏡聚焦在大騾子避難所,留意登山隊會不會超前進度返回,不過這時還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他緩緩把望遠鏡移向山上,希望能看到鏡片前出現三個小點。
當侍者為他倒第二杯潘趣酒時,他大叫:「老天爺!」
「Una problema,signore?(先生,有什麼問題嗎?)」侍者問道。
「雪崩了。」歐岱爾回答。
13 雪中地獄
喬治聽到身後傳來清晰無比的轟隆巨響,但來不及轉身。
雪像一陣大浪般擊中他,襲捲前方的一切。他拚命想保持頭上腳下,手臂做出紮實的蛙式泳姿,希望能在臉部前方保有一小塊氣室,這樣才能像安全手冊上建議的那樣爭取一點時間。不過,當第二波雪崩襲擊他時,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最後第三波雪崩像扔一顆鬆動的小卵石般將他拋擲而下,讓他不停地下墜、下墜、下墜。
他想到母親,她總是害怕這一刻;然後是父親,他從來不提這種事;最後是他的弟弟和姊妹,他們都會活得比他長。這是地獄嗎?他突然停了下來。他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兒,試圖說服自己還活著,然後觀察所處的環境。他跌落在某個冰縫的底部,被拋進一個阿拉丁藏寶洞似的冰穴裡,在其他狀況下,他也許能欣賞此地的美。安全手冊建議這時該怎麼做?儘快弄清楚哪邊是上面,哪邊又是下面,至少能開始朝正確的方向前進。他瞥見頭上三十或四十呎高的地方有一道朦朧的灰光。
他想起手冊裡的下一步指示:確認身上有沒有什麼地方骨折。他動動右手的拇指和其他指頭;五指俱全。他的左手非常冷,不過至少還能動。他伸展一下右腿,然後試探性地把腿擡離地面;一隻腿還在。他又擡起左腿──兩隻腳都沒事了。他把手放在身體側面,然後把自己往上推,速度非常、非常慢。他的手指凍僵了。他試著尋找他的手套,到處都看不到。一定在墜落時弄掉了。
洞穴裡每一側突出來的冰脊,排列成幾道通往穴頂的天然階梯;不過它們安全嗎?他爬過柔軟的雪,抵達這座監獄的另一頭,用釘頭靴尖踢了踢冰層。冰層紋風不動。這塊冰經過百年或更久的時間才累積到如此之厚,不輕易動彈。喬治增加了一點點自信,不過仍繼續提醒自己遵守原則,不操之過急,也不冒沒必要的險。他花了些時間,試著找出該從哪些階梯向上爬。看來最佳路線似乎在洞穴另一側,所以他四肢著地,匍匐爬過去,抓住階梯最底部那一階。他祈禱著。當你身陷危機時,需要相信神的存在。
他試探性地把一隻腳放在一條離地幾吋高的冰脊上,然後用沒戴手套的凍僵手指抓住上方另一道冰脊,緩緩將自己往上拉。他冒險把全身重量放在較低的那條冰脊上,即使這條冰脊斷裂,他下墜的距離只有一小段,並且會掉進柔軟的雪地裡。不過冰脊沒斷,讓他有信心可以爬上這座雅各天梯〔註1〕的下一階,明白自己最後究竟會前往天使的國度或重回人類世界。
註1:Jacob's ladder,典出《舊約》〈創世紀〉第二十八,雅各奉以撒之命前往哈蘭,途中靜臥休息時,「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著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耶和華站在梯子以上。」
他大概往上攀爬了一半,每次動作都讓他更有信心。突然間,他手上抓握的一塊冰脊卻碎裂了,他的腳隨即從下方踩著的冰上滑開,於是他只剩另一隻手硬撐著,整個人懸在距離地面大約三十呎的半空中。在這個溫度至少零下四十度的冰縫裡,喬治開始流汗。他慢慢地前後擺盪,確定天上的諸神只打算讓他的性命拉長幾分鐘而已,因為他手中的冰脊隨時會斷裂。他用一隻腳找到腳尖能踩踏的地方,接著另一隻腳也找到了。他屏住氣息,右手手指幾乎黏在上方的冰上。他的氣力開始衰退。他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下一級階梯。只要再爬三階,他就能把自己推進那一線光明之中。他小心地選擇下一道梯級,然後又是下一道,最後終於能一拳穿過上方的小小裂縫。他本想歡呼,但他不能浪費時間,因為最後一絲陽光很快就會消失在最高峰之後。
喬治把頭探出洞口,試探性地左右張望一番。用不著手冊他也知道,如果希望有機會找到一塊岩石或堅硬處,合理的做法就是把身邊的雪撥開。
他光著手掃開雪,直到發現一塊最近才遭雪崩掩埋的岩石為止。他集中所有力氣,把自己拖出洞外,然後攀住岩石邊緣。他沒有在那裡多耽擱,像隻螃蟹似地匆匆橫過岩石表面,就怕可能再滑進結冰的岩石下,落回冰隙底部。
這時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哼唱著「背上行李流浪」(Waltzing Matilda)〔註2〕。猜中這位獨唱家是誰並不會有獎賞。喬治吃力地繼續前進,跨過雪地,直到看見聲音的主人。芬奇坐得筆直,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副歌,顯然不知道其他歌詞。
註2:「背上行李流浪」(Waltzing Matilda)是澳洲最廣為人知的民謠,甚至被稱為「澳洲非正式的國歌」或「澳洲第二國歌」,最早作詞者為澳洲詩人班喬.帕特森(Banjo Paterson),後經數次編修,形成現在常聽到的版本。
「喬治,是你嗎?」芬奇透過落雪縫隙一邊張望一邊嚷道。
這是芬奇第一次喊喬治的名字。「是的,是我,」喬治爬向他身邊時喊道:「你還好嗎?」
「還好,」芬奇說:「只是斷了一條腿,還有,其實左腳的腳趾開始結凍了。我的靴子一定掉在什麼地方了。你怎麼樣?」
「老兄,再好不過了。」喬治說道。
「該死的英國人,」芬奇說道:「如果我們想離開這裡,你必須先找到我的手電筒。」
「我要從哪裡開始找?」
「我最後看到手電筒時是在上面某個地方。」
喬治出發了,像學步的孩子一樣手腳並用。他感到絕望,直到瞥見一個黑色物體躺在前方幾碼的雪地裡。他先是歡呼,隨而咒罵──那是芬奇掉落的靴子。他繼續掙扎前進,終於再度歡呼:他看見手電筒的握柄從雪地裡突出來。他抓住手電筒,在打開開關前又祈禱了一番。一道光照亮了薄暮。「感謝神。」他喃喃說著,折回芬奇躺著的地方。
喬治走到他身邊,他們倆聽到一陣呻吟。「一定是楊,」芬奇說道:「最好去看看你是否幫得上忙。不過看在老天爺的分上,關掉那支手電筒,等到陽光完全消失再開。如果歐岱爾在旅館裡看見雪崩,搜救隊現在應該上路了,只是他們在幾小時內到不了我們這裡。」
喬治關掉手電筒,開始往呻吟的方向爬行,不過他花了一些時間,才碰到那個躺在雪地裡一動不動的人。楊的右腿彎曲,壓在左大腿下。
「背上行李流浪,背上行李流浪,誰會與我一起背上行李流浪……」
喬治很快撥開楊嘴邊的雪,不過沒打算移動他。
「挺住,老友,」他在楊耳邊悄聲說道:「桑莫維爾和賀福德現在應該已經上路了。他們一定很快就會來陪我們。」他只希望相信自己說的話。他握住楊的手開始摩擦,試圖恢復些許血液循環,同時必須不斷撥開落下的雪花。
「背上行李流浪,背上行李流浪,誰會與我一起背上行李流浪……」
※※※
歐岱爾跑出旅館前門,來到車道。他迅速轉動那個老舊警報器的控制盤,警報器將製造出震耳欲聾的尖銳聲響,提醒桑莫維爾和賀福德危機已至。
※※※
太陽終於消失在頂峰之後。喬治讓手電筒朝著山下,牢牢固定在雪中。他打開開關,一道光束射出,但不知能維持多久。
「背上行李流浪,背上行李流浪,誰會與我一起背上行李流浪……」
安全手冊裡沒提到,當一個澳洲人唱歌走調時該怎麼辦,喬治把頭靠在雪中時這麼想著。此時,他開始昏昏欲睡。這種死法不壞。
「你會與我一起背上行李流浪……」
※※※
喬治醒來時不確定自己在哪裡,不明白他怎麼來到這裡,也不知道來了多久。他看見一個護士,隨後又睡著了。
當他再度醒來,桑莫維爾站在他床邊。他對喬治露出溫暖的微笑。「歡迎回來。」他說。
「我昏迷了多久?」
「兩天或三天,差不多。不過醫生們都有信心,他們會讓你在一星期內恢復過來。」
「芬奇呢?」
「他一條腿打了石膏,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而且還對任何願意聽他唱歌的護士唱『背上行李流浪』。」
「楊呢?」喬治一邊問,一邊耽心聽到最壞的消息。
「還沒恢復意識。他的體溫過低,還斷了一隻手臂。醫療團隊正盡一切努力治療他。如果他們真的救回他的性命,他就得感謝你了。」
「我?」喬治說。
「如果不是你的手電筒,我們永遠找不到你們。」
「那不是我的手電筒,」喬治說:「是芬奇的。」
喬治睡著了。
14 另一個轉彎
一九〇七年,七月九日,星期二
﹡
「一旦面對過死亡,一切都不一樣了。」楊說:「從此以後,你和其他人已是不同世界的人了。」
喬治倒了一杯茶給他的客人。
「馬洛里,我想見你,確定一下並不是那次可怕的經驗讓你不再爬山。」
「當然不是,」喬治說:「原因比這個好得多。我的導師警告我,除非我拿到第一等成績,不然他們不會考慮讓我攻讀博士。」
「那你成功的機率有多少,老友?」
「我似乎在及格邊緣。我不能接受自己因為不夠努力而失敗。」
「可以理解,」楊說道:「可是只工作不玩樂……」
「我寧可當個無聊的成功者,也不要當個亮眼的輸家。」喬治反駁。
「不過馬洛里,等到你的考試結束,你會不會考慮夏天和我一起去阿爾卑斯山?」
「我當然願意,」喬治說著露出微笑:「對我來說,如果有一件事比沒拿到第一等成績更可怕,那就是想到芬奇在愈爬愈高的山頂上大唱『背上行李流浪』。」
「他才剛拿到他的學位成績。」楊說道。
「結果是……?」
※※※
喬治的期末考逼近時,蓋發現喬治埋頭讀書的時間大為增加,震驚不已。春假期間,喬治甚至沒排任何休假去潘宜步道或康瓦爾,更別說是阿爾卑斯山了。他唯一的同伴就是各個國王、獨裁者和統治者,而他唯一的遠行,就是在日夜夜的研讀中所涉足的遠方異鄉戰場,直到考試來臨的那個早晨為止。
喬治連續寫了五天,完成十一份不同的試卷,但還是不確定自己表現如何;只有非常聰明和非常愚蠢的人才能確定。當他交出最後的卷子,離開考試教室,走進陽光之中時,看見蓋坐在學院的臺階上,一手拿著一瓶香檳,另一手拿著兩只玻璃杯,等著恭賀他。喬治在他旁邊坐下,露出微笑。
當蓋動手拔出瓶塞旁的鐵絲時,喬治說:「什麼都別問。」
接下來十天是一段彷彿置身地獄邊緣的過渡期。所有參與考試的人等候主考官告知他們得到哪個等級的成績,以及隨之而決定的未來。
班森先生雖然再三向他的學生保證,成績結果只是些微差距,但無論如何,喬治.李.馬洛里得到的還是第二級榮譽學位,因而不會在米迦勒節的那學期回到莫德林學院攻讀博士學位。這位高級導師又說:「當你知道自己落敗,就優雅地讓步吧。」這句話對他毫無幫助。
儘管喬佛瑞.楊邀他在那個夏天和他到阿爾卑斯山共度一個月,喬治卻打包了行李,立即搭乘火車回到伯肯黑德(Birkenhead)。如果有機會問他,他會說接下來的四個星期是一段反省期;不過他父親一直稱之為否認期,他的母親則私下在臥房裡形容兒子的反常行為是在鬧脾氣。
「他再也不是孩子了,」她說:「他必須決定他接下來的人生要做什麼。」
馬洛里牧師在太太提出規勸後,隔了一星期才回頭面對這個議題:兒子的未來。
「我正在權衡我的選擇,」喬治告訴他:「儘管我很樂意成為作家。事實上,我已開始寫一本關於包斯威爾的書。」
「可能很有啟發性,不過不太可能有利可圖。」他父親這麼回答:「我想你並不想住在閣樓裡,只靠麵包清水過活。」喬治不得不同意。「你想過應徵到軍中服役嗎?你會是好得不得了的士兵。」
「在服從權威這方面,我從來就不是很行。」喬治回答。
「你想過從事聖職嗎?」
「不,因為我覺得有種無法超越的困難。」
「那是什麼?」
「我不信神。」喬治說得很直接。
「這點並沒有阻止我一些最優秀的同僚穿上牧師袍。」他父親說道。
喬治大笑。「爸爸,你真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啊。」
馬洛里牧師忽視兒子的評論。「或許你該考慮從政,孩子。我確定你可以找到某個樂意由你出任國會議員的選區。」
「如果我知道我支持哪一黨,這樣可能有用,」喬治說:「但無論如何,只要國會議員是無給職,政治就只是有錢人的嗜好。」
「和登山不能說不像。」他父親這麼暗示,揚起了一邊眉毛。
「的確如此。」喬治承認道:「所以我會找一份能給我足夠收入的職業,讓我可以繼續從事我的嗜好。」
「那麼事情就說定了,」馬洛里牧師說道:「你必須成為老師。」
※※※
喬治對父親最後一個提議沒表示任何意見,不過他一回房間就坐下來寫信給以前的舍監,詢問溫徹斯特是否有任何歷史老師的缺。爾文先生在一週內就回信了。他通知喬治,學校還在考慮是否徵求一位古典文學教師,但最近剛補上新進歷史輔導老師的缺。喬治開始後悔自己花了一月的時間自我反省。然而,爾文先生在信中繼續寫道:根據我聽到的小道消息,查特豪斯(Charterhouse)在找一位歷史老師,如果你想應徵那個職位的話,我很樂意當你的推薦人。
十天後,喬治出發前往薩里(Surrey),接受查特豪斯校長傑拉德.藍道(Gerald Rendal)牧師的面試。爾文先生警告過喬治,就讀過溫徹斯特和劍橋後,幾乎一切都可能顯得平淡無奇,不過喬治卻愉快而驚喜地發現,這次薩里之行竟令他感到開心。校長當著另外三個應徵者的面邀請他加入教師陣容,讓他覺得既高興又放心。
當喬治寄給藍道牧師接受聘任的回函時,他並不知道,後來改變他人生軌道的並不是這所學校,而是其中一位學校董事會成員。
15 皇家地理學會的演講 1910
「我會需要兩位最傑出的登山者和我一起進行最後攻頂。」喬佛瑞.楊回答。
「你有人選了嗎?」皇家地理學會的祕書問道。
「有。」楊的語氣相當堅定,但不希望洩漏他們的名字。
「那麼,或許你最好先告訴他們,」辛克斯(Hinks)說:「而且要守口如瓶,因為除非得到達賴喇嘛的祝福,否則我們無法跨過邊界進入西藏。」
「我今晚會寫信給他們兩人。」楊說道。
「我建議不要留下任何書面紀錄。」祕書這麼說。楊點點頭。「而且我也需要你幫我一點小忙。當史考特船長……」
※※※
喬治剛到查特豪斯那幾個星期面對的其中一個問題是:如果他沒戴方帽、穿學士袍,經常被誤認為學生。
在這間學校的第一年,雖然初五級〔註1〕的學生是一群注定讓他不得安心上課的怪物,但他還是比原本想像中來得快樂。當這些男孩升上高六時,好幾位完全脫胎換骨,為了確保能進入屬意的大學而全力衝刺,讓喬治大感意外,同時也樂於投注無數時間協助他們朝目標前進。
註1:英國的學制和臺灣不同。在英國,孩子在五歲就進入小學,小學六年及初中五年屬於義務教育。十一年義務教育之後,若選擇繼續升學,則進入高中就讀二年,其中高中第一年又稱「中六」,第二年又稱「高六」,這段時間會密集選修課程,並準備A─Level考試,通過後才能申請大學。進入大學後,三年即可畢業,並取得學士學位。
儘管如此,當父親在暑假期間問喬治什麼事最令他滿意時,喬治提到的是在冬天訓練十一人青少年足球隊,以及在春天訓練十四歲以下的曲棍球隊,而他最開心的,還是在夏天帶一群男孩到山中健行。
他說:「而且,偶爾你可能會遇見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他展現出真正的天分與好奇心,讓人相信他將來會揚名世界。」
「你碰到這樣的孩子了嗎?」父親問道。
「是的。」喬治回答,但並未進一步說明。
※
一個溫暖的夏日夜晚,喬治搭火車到倫敦,然後步行到梅費爾(Mayfair)的薩維爾街和喬佛瑞.楊共進晚餐。服務人員引他來到會員酒吧,喬治發現他的東道主在裡面和一群年長山友閒聊;他們正重複一些誇大的故事,提到的山一座比一座高。當楊瞥見他的客人走進來,立即抽身告退,領著喬治到晚宴廳去,口中這麼說:「那批人現在爬得上的最高點,恐怕就是酒吧的高腳凳了。」
當他們享用溫莎濃湯、牛排腰子派和隨後的香草冰淇淋時,楊帶著喬治順了一遍他為不久的阿爾卑斯之行計畫好的流程。不過喬治覺得楊心頭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因為楊早已寫了內容極其詳盡的信給他,說明他們今年夏天會嘗試的新攀登路線。直到他們離席到圖書室喝咖啡和白蘭地的時候,喬治才明白楊邀請他的真正原因。
「馬洛里,」他們在房間的僻靜角落一坐定,楊立刻說:「我想知道,下星期四晚上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到皇家地理學會,史考特船長〔註2〕將在學會裡演講,主題是他即將進行的南極探險。」
註2:即英國人深以為傲的大探險家羅伯特.法爾肯.史考特(Robert Falcon Scott)。史考特是英國海軍軍官,一九〇〇年首次展開南極洲探險之行,四年後才回到英國。一九一〇年,史考特率隊乘「新地號」由英國出發前往南極,嘗試挑戰世界上首批抵達南極點的紀錄,並以最科學的方法調查南極地區的地形和生態環境,不幸的是,勇探極點的五人小組卻在旅程的最後階段全部罹難。
喬治差點把咖啡潑了出來。一想到有機會聽那位大無畏的探險家談論他的發現之旅,讓他興奮不已,尤其他才剛從《泰晤士報》得知,學會宣布年度紀念演講的主講人後,幾小時內票就訂光了。
喬治開口說:「你怎麼有辦法……」
「身為英國登山協會的委員會成員,我能夠從皇家地理學會的祕書手上多要兩張票。不過,他的確要求一點小小回報。」
喬治腦中出現兩個問題,但楊早就料到他想問什麼,很快就告訴他答案。
「當然,你會很想知道我邀請的另一位客人是誰。」楊說。喬治點點頭。「唔,這不太令人意外,因為我已邀請唯一能與你旗鼓相當的另一位登山者。」楊停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必須坦白告訴你,皇家地理學會祕書要求的回報的確讓人意外。」
喬治把咖啡杯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交疊手臂等待著。
「這真的相當簡單,」楊說:「當史考特船長結束演講,請大家發問時,祕書要你舉起你的手。」
16 有為者亦若是
喬治經常遲到,這回卻難得準時。他在從加德明(Godalming)出發的火車上反覆練習事先準備的問題,雖然他認為自己知道答案,但還是不解,為何皇家地理學會祕書會要求他提問。
那年稍早,喬治在《泰晤士報》上看到報導,第一位抵達北極的不是英國人,而是美國的羅伯特.皮里(Robert Peary),當時這消息讓他感到失望。不過,這回史考特船長的講題是「尚未征服的南極」,他和喬佛瑞.楊一樣,認為這位偉大的探險家打算二度嘗試,以彌補這個遺憾。
火車一停在滑鐵盧站,喬治就從車上跳下來,跑過月臺,交出車票,然後跑到站外招出租馬車。楊早已警告過他,史考特這麼受歡迎,大多數人至少在演講開始前一小時就會入座了。
喬治拿出邀請卡時,皇家地理學會門口已出現一小排人龍。他加入閒聊的人群,隨著隊伍走進一樓。
踏入剛完成的演講廳時,廳內的富麗堂皇讓他大吃一驚。橡木鑲板的牆上掛滿了皇家地理學會歷任會長的油畫肖像,暗色的拼花地板擺滿紅絨布椅,少說也有五百張,或許還更多。一張國王喬治五世的全身畫像,佔據了大廳前方架高的舞臺。
喬治掃視一排排座位,尋找喬佛瑞.楊,最後發現他在房間的另一頭,就坐在芬奇旁邊。喬治迅速走過去,穿過大廳,然後在楊身邊坐下。
「這個位子我可沒辦法再保留太久。」楊咧嘴一笑說道。
「抱歉。」喬治一邊說,一邊越過他和芬奇握手。他環顧戲院,想看看是否有他認識的人。桑莫維爾、賀福德和歐岱爾坐在較後方。最讓喬治吃驚的,是整個大廳的主廳裡沒有女性。他知道她們無法獲選為皇家地理學會的會員,但為什麼她們不能以來賓身分出席?他只能納悶地想,如果柯蒂.桑德斯也是楊邀請的客人之一,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他們也許會讓她坐在前排還沒人坐的位置上吧?他朝上方的樓座看去,幾位穿著長禮服、披著披肩的時髦女士坐在她們的座位上。他皺了皺眉,把注意力轉到講臺,兩個男人合力架起一個大銀幕。中間走道上,另一個男人正在測試投影機裡的幻燈片,試著往前或往後播放。
演講廳很快就滿了,樓座下方的時鐘距離八點還有一段時間,但已有一些會員與同行貴賓發現只能站在中央走道或大廳後方。時鐘敲了八響後,委員會成員像鱷魚似地走了進來,在他們位於前排的座位坐下,一位穿著燕尾服、打扮優雅的矮個子紳士大步跨上舞臺,接受熱烈的掌聲歡迎。他揚起雙手手掌,就像要用爐火溫暖自己的手一樣,掌聲隨即停止。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晚安,」他開口說道:「我是佛蘭西斯.楊赫斯本爵士(Sir Francis Younghusband),很榮幸能在今晚擔任主席,我相信,今晚的演講可能會成為學會漫長歷史中最令人興奮的經驗之一。皇家地理學會向來在兩個並非毫不相干的不同領域裡領先世界,這令我們深感自豪。首先是調查過去未經探測的地區並繪製地圖,其次是探索過去白人不曾涉足的僻遠險地。學會的一條規章主張,我們應支持並鼓勵願意走遍世界、為大英帝國甘冒生命危險的堅毅之士。」
「我們今晚邀請的講者就是其中之一,而我毫不懷疑,」佛蘭西斯爵士擡頭看了一眼國王肖像,繼續說道:「我們很快就會聽到他的計畫──他打算再度嘗試成為國王陛下第一位抵達南極的臣民。形容一位演講者不需多做介紹是一種老掉牙的說法,不過我想,在我國沒有任何男人、女人或小孩不知道這個大名:皇家海軍的羅伯特.法爾肯.史考特船長。」
一位鬍鬚刮得乾乾淨淨、身形壯碩、藍眼睛充滿強烈感情的男人,穿著海軍制服大步從舞臺側邊走了出來,這時,觀眾全都站了起來。他在舞臺中央就位,調整了一下站姿,似乎打算在下來的一段時間裡不再變換位置。他對著臺下的觀眾微笑;和佛蘭西斯爵士不同,他不打算平息觀眾的熱情,心中篤定還要一陣子才能開口說話。
史考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讓喬治深深著迷。他講了超過一小時,毋需參考筆記,同時還有數十張幻燈片投射在身後的銀幕上,戲劇化地重現前一回他搭乘「發現號」(Discovery)前往南極洲的探險之旅,臺下不時爆出的掌聲,一再打斷他的話。
觀眾從演說中得知史考特船長如何挑選隊員,以及他所要求的品格;在他看來,忠誠、勇氣、毫不質疑的紀律是先決條件。隨後他又說明,這些隊員如果希望在南極大陸存活四個月,在未知的旅程中跋涉四百英里,跨越冰封的荒地前往南極,必須忍受什麼樣的匱乏與苦難,並且甘之如飴。
喬治不敢置信地瞪著參與前一回探險的那些男人的影像,他們之中有些人因為嚴重凍傷,不只失去了手指或腳趾,有的還失去了耳朵,有一位甚至無法保住鼻子。其中一張幻燈片讓樓座上的一位女士昏倒了。
史考特暫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補充:「在這次冒險中與我同行的每位男士,如果希望在我終於抵達南極時仍能站直身子,就必須準備好忍受這樣的苦難。而且絕對不要忘記,我最重要的責任,就是確保所有的隊員都能平安回家。」
喬治多希望自己也能受邀加入史考特的探險隊,不過他知道,他只是個沒經驗的教師,至今最大的成就是征服白朗峰,不太可能成為史考特團隊的候選人。
史考特結束演講時,感謝皇家地理學會、學會委員和會員的持續支持,他知道,如果沒有他們的贊助,他完全不可能計畫在蒂爾伯里(Tilbury)起錨,更別說是裝備充足地停泊在麥克墨度峽灣(McMurdo Sound),準備進行這樣雄心勃勃的冒險行動。燈光亮起時,史考特微微鞠躬,觀眾同時起身,一致給予這位非常有英國風範的英雄肯定。喬治只能疑惑地想像著,站在那個舞臺上接受這樣的讚美會有什麼樣的感受,還有更重要的是,其他人期待他做些什麼事來證明他值得這番盛讚。
在掌聲終於止息,觀眾也重新落座時,史考特再度感謝他們,然後邀請臺下聽眾發問。
一位紳士從前排座位站了起來。
「那是亞瑟.辛克斯,」喬佛瑞.楊悄聲說道:「他是剛接受任命的皇家地理學會祕書。」
「先生,」辛克斯說道:「有很多流言指出,由阿蒙森(Amundsen)領導的挪威人也計畫征服南極。這會讓你擔憂嗎?」
「不,辛克斯先生,並不會,」史考特回答:「讓我向你還有學會的會員們保證,首先抵達南極的會是英國人,而非維京人。」這番感情充沛的話語再度招來響亮的掌聲。
從十來隻舉起的手中,史考特接下來挑選的提問者坐在第三排,他的燕尾服左襟裝飾著成排的戰功勳章。
「先生,我今天早上在《泰晤士報》讀到,挪威人樂意利用摩托雪橇和狗,以確保他們能比你早抵達南極。」
好幾聲「可恥!」的吶喊從大廳主體往外擴散。「我能不能問問,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不顧業餘運動員精神,您的反應是什麼?」芬奇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發問者。
「我只會忽視他們,將軍,」史考特回答:「我對冒險的想法仍是一種以人力勝過自然力量的挑戰,而我毫不懷疑,我已聚集一群早已準備面對這次挑戰的紳士。」
「說得對,說得對!」這樣的吶喊聲從擁擠的大廳四面八方傳來,不過芬奇並沒有加入。
「而且請容我補充,」史考特繼續說道:「我打算成為第一個抵達南極的人類,而不是第一條狗。」他停頓了一下。「當然了,除非是一條牛頭鬥犬〔註1〕。」
註1:bulldog,英國最具代表性的本土犬種。
笑聲響起,然後又多了好幾隻舉起的手,喬治的手也在其中。然而史考特船長又多回答了三個問題,才指向喬治的方向。
「坐在第五排另一頭有一位年輕紳士,看起來帶著我挑選隊員時希望見到的那種堅定意志所以讓我們聽聽他有什麼話要說。」
喬治慢慢從他的座位起身,雙腿發抖。他感覺有五百雙眼睛盯著他。
「先生,」他聲音顫抖地說:「一旦您抵達南極,還剩下什麼能讓英國人去征服?」在某些觀眾爆出笑聲、其他觀眾爆出掌聲時,他跌坐回自己的座位。芬奇臉上出現一種困惑的表情。為什麼馬洛里會問他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給任何英國人的下一個重大挑戰,」史考特毫不猶豫地說道:「無疑會是攀登地球的最高峰──喜馬拉雅山上的埃佛勒斯峰。它聳立在海拔兩萬九千呎之處──年輕人,那幾乎有五哩半高了。我們不知道人體對這樣的高海拔會有什麼反應,因為還沒有人登上超過兩萬兩千呎高的地方;更別說還有低於華氏零下四十度的氣溫,以及會把你的皮膚切割碎裂的風。不過有一件事我是確定的:狗和摩托雪橇在那上面沒什麼用。」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直視著喬治補充說明:「不管是誰成功締造這番豐功偉績,他都會是第一個站在世界屋頂的人。我羨慕他。讓我們期待這會是個英國人。無論如何,」史考特把目光轉向一位坐在樓座前排的女士,總結道:「我已經答應我的妻子,我會把這個特別的挑戰留給更年輕的人。」當觀眾再度同時爆出掌聲時,史考特轉頭俯視著喬治。
芬奇的手立刻舉起來了,史考特點點頭做為回應。「先生,您認為您是業餘愛好者,還是專業人士?」
當芬奇大膽地盯著演講者時,整個大廳裡都聽見一聲清晰可聞的驚呼。
史考特回答之前顯得態度從容,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過芬奇。「我是業餘愛好者,」他最後回答:「但也是一個身邊環繞著職業好手的業餘人士。我的醫生、工程師、駕駛員、甚至廚師,全都有完整的資歷,如果你稱呼他們是業餘人士,那是一種侮辱。如果你認為,他們參與這場探險的動機是基於經濟報酬的欲望,那麼將是對他們更大的侮辱。」
這個回答贏得了這一晚最響亮的掌聲,也讓楊和馬洛里以外的其他人都聽不到芬奇的話:「如果他真的那麼相信,他就沒希望活著回來了。」
又回答了兩、三個問題之後,史考特再度感謝皇家地理學會贊助這場演講,且全心全意支持他最近的冒險計畫。接著辛克斯先生代表學會向他致上謝意,此時聽眾全體起身立正,活力十足地唱著國歌。
當楊和芬奇隨著人潮離開演講聽時,喬治還坐在他的位子上,眼睛離不開史考特曾經佔據的舞臺;有一天,他也想在那裡對皇家地理學會演講。芬奇回頭看到動也不動的馬洛里,咧嘴笑了。他轉向楊說道:「輪到我做年度演講的時候,他也會坐在那裡,同樣專注地聆聽。」
楊對著這個過度自信的學生笑了。「那麼敢問你演講的主題會是什麼?」
「被征服的埃佛勒斯峰,因為這群人……」芬奇一面回答,一面揮舞著手臂:「才不會讓我站上那個舞臺,除非我是第一個登上那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