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楚家〉
齊漱玉和宇文夫人母子來到了京城,第二天就單獨上西山尋找師兄。
她在路上已經認了宇文夫人做義母,同時亦已取得宇文夫人的諒解,她要尋找何人一事,以後再向義母稟明。
宇文夫人遵守信約,到了京城,果然並不干涉她的行動,她也不去過問宇文夫人母子的事。
她不便向義母借那輛馬車使用,一大清早,就僱了一輛騾車登程,騎著的兩匹騾子倒是甚為壯健,不遜於普通的馬匹,不過當然是遠遠不能和宇文夫人那兩匹馬車的駿馬相比的。她準備在西山住一晚,第二天才回京師。
她一出門,宇文夫人就叫兒子改容易貌,暗地裡「綴」(跟蹤)著她。不但人改容貌,馬也改了容貌。他們有一種秘製的顏料,只能用他們的藥水才能洗掉的,不怕雨淋脫色的顏料,在出了京城之後,便用這種顏料把白馬變為黃馬。
齊漱玉一點也不知道背後有人跟蹤,但出乎她的意外,她在路上卻碰上了相識的人。
她碰上的是一行六騎,四男二女,年紀最大的是個紅面禿頂的老頭,少說也在六十開外。兩個女的都很年輕,最小那個恐怕還未到十六歲。
她認識的是年紀較大的那個少女,看來也只是十六七歲模樣。這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徐中岳的女兒徐錦瑤。
齊漱玉那次與師兄大鬧徐家,曾經和徐錦瑤見過一面。她怕給徐錦瑤認出,趕忙放下簾子。好在這些人都急於趕路,誰也沒留意她。
但齊漱玉卻是不能不感到奇怪了,馬隊過後,她暗自想道:「這一行人是從西山那面來的,奇怪,徐中岳的女兒跑來西山做什麼?」想至此處,不由得心念一動:「唔,莫非她就是為了偵查衛師兄來的?」但轉念再想:「徐中岳只有這個寶貝女兒,他怎敢讓女兒離開自己去冒這個危險?」
不但徐錦瑤的出現引起她的疑心,其他五個人也各有奇特之處。她又再想道:「那兩個少年長得一模一樣,一定是孿生兄弟無疑。他們衣服都很華麗,但奇怪的是衣服卻沾有污泥,似乎是打過架的模樣。那個紅面老頭緊跟他們,擺出一副在小心照料他們的模樣,大概是他們家的保鏢。這老頭太陽穴隆起,一看就知是練過北派鷹爪門內功的高手。他們家能夠請起這樣的保縹,來頭也是不小。」那個中年漢子相年紀最小的那個少女像是父女,父親面帶病容,女兒和他並轡齊驅,一臉惶恐的神氣。那漢子既然有病在身,為何又要飛騎趕路呢?嗯,更奇怪的是這對父女我竟好像是和他們似曾相識的。
她並沒猜得全對,但也猜中幾分。這六個人正是剛從西山逃下來的,他們不但在西山上碰上了她的師兄飛天神龍衛天元,而且其中四個曾經和衛天元交過手。
那對孿生兄弟是御林軍統領穆志遙的兒子,紅面老頭是穆府護院彭大遒。面帶病色的中年漢子是楚勁松,年紀最小那個少女是他的女兒楚天虹,齊漱玉覺得他們似曾相識,那是因為他們或多或少和楚天舒有些相似之故。
齊漱玉起了疑心,加緊催騾夫趕車。到了西山腳下,叫騾夫在一間專供遊客歇腳的小茶館等候。
此時已是下午,山上並無遊人,她一上山便施展輕功,找到了香界寺,寺門的大門在白天是打開的,她便逕自走去。
寺中只有一個老和尚,看見她一個單身少女,不覺有點詫異,合什問道:「女施主是來進香嗎?」
齊漱玉道:「上人想必就是此寺的主持無色大師吧?」
那老和尚道:「不敢當,正是老衲。」
齊漱玉道:「我是來找人的,請問這裡可有一位衛施主?」
無色大師驚疑不定,打量著她問道:「那一位衛施主?」
齊漱玉道:「江湖上綽號飛天神龍的衛天元,聽說他寄寓貴寺。」
無色大師面色一變,說道:「小寺沒有此人。請問這女施主貴姓大名,那裡來的?你是聽得何人所說,跑來佛門找江湖人物。」
齊漱玉知他起疑,於是先不回答他的問題,卻唰地拔出劍來。
無色大師沉聲說道:「女施主意欲何為?」
齊漱玉一個轉身,連人帶劍,一個黃鶴沖霄的身法,平地拔起一丈多高。
院子裡有棵楓樹,齊漱玉飛身躍起,挽了一朵劍花,只見七片樹葉隨著她的劍光落下。每一片樹葉都是剛好齊根削斷,七片樹葉從不同的樹枝削下,七枝樹枝絲毫也不搖動。
無色大師失聲讚道:「好一招齊家的七星伴月劍法!」這才放下心上的一塊石頭。
齊漱玉收劍入鞘,微笑說道:「大師既然識我這一招齊家劍法,想必知道我是誰了。」
無色大師哈哈笑道:「我和齊燕然老先生是老朋友,我知道他只有一個孫女兒,芳名漱玉。想必你就是這位芳名漱玉的齊小姐吧?」
齊漱玉道:「不敢當,我是你的晚輩,你叫我名字就行。那麼,想必你也知道衛天元是我的師兄吧?」
無色大師道:「令師兄也曾和我提起過你,不過他卻不知道你會來找他。」
齊漱玉道:「我知道他在京師沒有別的熟人,猜想他十有八九是在貴寺寄寓,因想來打聽他的消息。」
無色大師沉吟不語,似乎是在考慮什麼事情似的。
齊漱玉急道:「大師還不放心和我說真話嗎?請你叫他出來吧!」心裡也有些疑惑,「師兄為什麼聽見她的聲音還不出來?他是病了?傷了?還是已經離開此地了?」
無色大師道:「老衲剛才說的也是真話,令師兄如今已經不在小寺。」
齊漱玉大失所望,問道:「他是幾時走的?」
無色大師道:「說來也真是不巧,你要是來早兩個時辰還可以見得著他。」
齊漱玉道:「他去了那兒?」
無色大師道:「老衲不知。他走得很匆忙,下山後行止如何,恐怕連他自己也還沒有打算。」
齊漱玉思疑不定,說道:「他在京師沒有熟人,總要回來此處吧?不知他幾時回來?」
無色大師道:「恐怕也不會回來了!」
齊漱玉吃一驚道:「為什麼?」
無色大師沉吟片刻,說道:「說給你聽無妨,今天有人來找他的麻煩,他怕連累於我,故此匆匆離開。那些人是在前山和他碰上的,尚未知道他是住在這裡。」
齊漱玉道:「是些什麼人?」
無色大師道:「有穆志遙的兩個兒子和他們家的護院。穆志遙你知道嗎,他是御林軍統領。」
齊漱玉道:「聽得爺爺說過,穆家的躡雲劍法算得是有點名氣的,不過我相信衛師兄也未必就會輸給穆志遙,穆家那個護院又是何人?」
無色大師道:「聽說是曾任大內侍衛的彭大遒。」
齊漱玉道:「爺爺也曾說過此人,他是黑道出身的大內高手。不過他只能在大內侍衛之中號稱高手,本領則恐怕還是不及穆志遙。他碰上衛師兄,想必是苦頭吃得不小了。」言下之意,衛天元何懼這些人來找他的麻煩,即使要走,也用不著走得那麼匆忙。
無色大師正容說道:「你也不能太過小視對方,在那些人之中,還有一個非常厲害的人物!」
齊漱玉笑道:「如何厲害,比得上我爺爺嗎?」
無色大師道:「當然比不上你的爺爺,但也可排名當世十大高手之內。你的師兄未必能夠勝他。」
此言一出,齊漱玉方始聳然動容,說道:「足以名列當世十大高手的人物,爺爺一定聽我說過的,這人是誰?」
無色大師道:「說出來你或者不會相信,這人是揚州大俠楚勁松!」
齊漱玉果然不敢相信,說道:「爺爺曾和我說過,當今之世,被稱為『大俠』的人很多,真正名副其實的大俠則很少,楚勁松對大俠的稱號卻是可以當之無愧的,這樣的人,怎會當上穆家鷹犬?」
無色大師苦笑道:「你的師兄也是莫名其妙,認為其中定有蹊蹺。」
齊漱玉亦是禁不住心中苦笑了,天下竟有這種出乎常理的事情!
楚天舒是她的好朋友,她還答應過義母,到了京城要是找得到楚天舒的話,就介紹他們相識的。想不到楚天舒的下落未知,楚天舒父親的消息倒是先得到了。更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她不禁又想起了楚天舒在她家中遭人暗算那件怪事,她的爺爺是被公認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居然有人敢來暗算住在他家中的客人!兇手是誰,迄今仍是毫無線索可尋。(其實她的爺爺已經猜到了幾分的,不過她不知道。)
她的爺爺甘願損耗三年功力為楚天舒拔毒療傷,這也是她始料之所不及的。
但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的爺爺救了楚天舒的性命,楚天舒的父親卻要來取她師兄的性命!(其實楚勁松與衛天元都是手下留情,不過她不知道。)
無色大師見她神情古怪,覺有點擔心,說道:「賢侄女,你在想些什麼?」
齊漱玉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找得到衛師兄?」
無色大師搖了搖頭,說道:「你一定要尋找他麼?此處風波險惡,我勸你還是回家吧!」
齊漱玉憤然說道:「我知道,我知道翦大先生和徐中岳已經出了英雄帖,要對付衛師兄……」
無色大師截斷她的話道:「是呀,此際京師已是高手雲集,你的師兄武功既好,人又機靈,我還不能不為他擔心。賢侄女,要是你不責怪老訥唐突的話,我、我要說……」
齊漱玉也截斷他的話道:「我知道,武功與閱歷,我都是遠遠不及師兄,你不說我也明白。」
無色大師笑道:「所以我勸你回家。要是你也捲入了漩渦,我就不能不更擔心了!」
齊漱玉道:「正因為風波險惡,我更非找著師兄不可!大師,你不知道,衛師兄是我爺爺最疼愛的人,爺爺疼愛他,決不在疼愛我之下。」
無色大師老於世故,一看她說話的神氣,心中便已明白:「齊老頭兒疼愛唯一的徒孫,這當然不會是假的。但這位齊姑娘愛上了她的師兄,卻是不敢親口說出來了。」這次輪到齊漱玉問他了:「大師,你又在想些什麼?」
無色大師緩緩說道:「我在想你衛師兄說過的幾句話。」
齊漱玉連忙問道:「他怎樣說?」
無色大師道:「他說他雖然和楚勁松交了手,但他並沒有把楚勁松當作敵人,楚勁松也似乎沒有把他當作敵人,唉,此事真是莫名其妙!」
齊漱玉道:「莫名其妙,那又能怎樣?」
無色大師道:「我與你的師兄相處的日子雖然不多,他的脾氣我亦已略知一二。碰上莫名其妙的事,他是喜歡尋根究底的!」
齊漱玉眼睛一亮,說道:「如此說他一定會去找楚勁松問個明白!」
無色大師道:「一定這兩個字我不敢說,這只是我的猜想。」
齊漱玉大為興奮,說道:「實不相瞞,我也正想找這位揚州大俠楚勁松。大師,你可知道他在京城的地址?」
無色大師沉吟不語。齊漱玉說道:「大師不用為我擔擾。他的兒子楚天舒和我是朋友,而且曾經受過我的爺爺一點恩惠的。楚勁松是名滿天下的大俠!相信他決不會恩將仇報,加害於我。」
無色大師這才說道:「聽說他是住在震遠鏢局總鏢頭湯懷遠的一座私宅,這幢房子就在鏢局的後街,對正鏢局的後門。不過,且慢──」原來齊漱玉尚未聽他說完,站起身就想走了。
「不過怎樣?」齊漱玉只好暫且停下腳步。
無色大師道:「我也相信楚勁松不會害你。不過,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湯懷遠和你的爺爺有交情,我看你還是先去見他的好。但要秘密進行,不可讓人知道。」
齊漱玉道:「我懂得。震遠鏢局是在──」
無色大師笑道:「震遠鏢局是京師第一大鏢局,你隨便找一個人,他都會帶你去的。」
齊漱玉啞然失笑,心裡想道:「對,我真糊塗,眼前就有一個人可以給我帶路,何須問他。」立即轉身,說道:「好,那我走啦。」無色大師看她一溜煙似的跑出寺門,搖了搖頭,笑道:「真是個急性子的姑娘,和她的師兄倒真是一對。」
齊漱玉施展輕功,飛快下山,到那小茶館找她的車夫。此時已是將近黃昏時分了,車夫剛剛吃過晚飯,在和掌櫃的閒磕牙。
這車夫也為齊漱玉的急性子嚇了一跳。
齊漱玉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立即套車,趕回京師!」
車夫吃了一驚,說道:「不是說好明天才回去的麼?」這車夫是和茶館的主人相熟的,已經和主人說好,許他借宿一宵。
齊漱玉無暇多說,拿出一張銀票和一把碎銀,便即說道:「只要你能夠在城門關閉之前回到京城,這一百兩銀票就是你的。碎銀賞給你買酒喝。」
有錢使得鬼推磨,何況只是叫人去駕騾車?
三更時分,齊漱玉來到了和鏢局相鄰的那條街了。騾車停在街口等她。
齊漱玉悄悄進入震遠鏢局後面那條幽暗的街巷。她正在躊躇,是先去找震遠鏢局的總鏢頭湯懷遠呢,還是逕自去找楚天舒的父親?三更半夜,敲鏢局門,求見總鏢頭,難免也會惹人疑心的。
正自躊躇不定,忽見一條黑影跳過牆頭,進入一家人家的屋內。這幢房子正是對著鏢局的後門,她已經知道楚勁松是住在這間屋子的了。
奇怪的是,這黑影她竟是似曾相識。
一時間她想不起是誰,但她知道一定不是楚勁松,
從無色大師的口中,她已經知她在日間碰上的那一行六人當中的那個中年漢子就是楚勁松,楚勁松的身材可比這個人高得多,因此雖然只是見著背影,她也可以斷定不是楚勁松!
楚勁松是沒有理由不走大門偷入自己的屋子的,楚勁松的朋友也無須這樣!
難道這個人是來找楚勁松的麻煩的,但這個人卻又不是她的師兄衛天元。若是衛天元的背影,她一看就會認得出來。
這個人是誰呢?
她苦苦思索,驀地想起來了。那晚她在舟中被人夢中驚醒,那人曾輕輕扶摸她的頭髮,她一驚醒,那人就跑。楚天舒追上岸去追他不上,她沒有追上岸去,但在船頭也曾見著他的背影,那個背影給她的印象甚深,對了,這個人也正就是那天晚上摸過我頭髮的那個人!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她有個微妙的感覺,那個人好像是把她當作女兒一樣,對她是絕無惡意的。她還自己嘲笑過自己:「怎的我會有這個古怪的念頭,我的爹爹早已死了,焉能還有人把我當作女兒?」
想不到這個古怪的人如今又再出現在她的眼前!
齊漱玉好奇之心大起,登時放棄了先去拜訪湯懷遠的念頭,決意去探個明白。
※※※
她躲在屋外的一棵樹上,這棵樹在莊英男臥房後窗的側面。臥房在樓上,齊漱玉伸手就可攀著窗沿,但她不敢從窗口就跳進去。呼吸也不敢粗重,她幾乎是屏息靜聽。
小樓上一男一女似乎正在吵架。她一聽就呆著了。
「莊英男,你還認得我嗎?」男子的聲音。
「齊勒銘,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如今又要來欺侮我!」女子的聲音。
她一聽就呆住了!
她沒有見過父親,但父親的名字她當然是知道的。
她的母親是她三歲那年失蹤的,爺爺要她把母親當作已經死了,但她知道母親並沒死,只不過王媽不肯告訴她母親是在那兒。
這事她一想就覺得奇怪,王媽是她母親的奶媽,捨不得離開她母親,跟她母親陪嫁過來的。母親失蹤之後,她自己也是在王媽的照料之下長大成人。王媽對待她的母親像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她也好像親生女兒一樣。丁大叔常常笑說,她們母女兩代,都可算得是王媽的女兒。王媽對她疼愛無比,簡直可說得是有求必應。但只有一樣例外,每當她問起母親的事情,王媽總是不肯回答。(偶而吐露幾句,也好像做錯了事情一般,害怕給她爺爺知道。爺爺更是從不向她提及她的母親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母親的名字都好像變成了家中的一種禁忌呢?
但儘管他們避免提及她的母親,她當然還是不會忘記母親的名字的!
齊勒銘、莊英男,這不正是她的父母的名字?
但如今好卻聽得齊勒銘在和莊英男吵架!
她呆若木雞,內心則在顫抖!
「原來爹爹還沒有死,媽媽也果然還在活著!但媽媽為什麼會在楚家?爹爹又為什麼要和她吵架?」
她呆了好一會子,神智剛剛恢復一點清醒,小小的心靈又給父母的吵罵聲震撼了。
「勒銘,你應該知道我是決計不能再做你的妻子了!」
「這個名叫莊英男的女人,是曾經做過齊勒銘妻子的。這就更沒懷疑了,不會是另一個同名同姓的莊英男了,啊,媽媽,為什麼你不肯和爸爸復合?」
忽然聽得女聲尖叫:「勒銘,你恨我來殺我好了。可別傷害我的女兒!」
窗門緊閉,根本就沒人出來。媽媽為何這樣叫喊?
咚的一聲,房間似乎有人倒下。
跟著是男聲哈哈大笑:「你的女兒,你女兒!我以為你早已把女兒當作已經死了,你這狠心的母親,哼,哼,你還記得你有女兒?」
齊漱玉陡然明白了,父親口中的女兒,母親口中的女兒卻是她的另一個女兒!
她心痛如絞,但卻清清楚楚的記起了她在童年的時候,有一次無意中聽見的丁大叔和她爺爺的對話。
丁大叔遠行歸來,似乎是正在向她的爺爺稟告一樁事情。
「我已經打聽到她的下落,她在揚州楚家。你要不要我……」
「不,不許你胡來!」爺爺對丁大叔一向是很和氣的,這次的語意卻頗為嚴厲:「楚勁松是真正的俠義道,不許你和他們為難!唉,她也怪可憐的,她能在楚家安身立命,我也可以放心了!」
那時她不知道爺爺和丁大叔所說的那個「她」究竟是男是女,如今方始恍然大悟。
那個人是在楚家「安身立命」的,「莫非他們就是,就是──」
父母變作仇人,必然是有極不尋常的事情發生才會弄成這樣!齊漱玉心中隱隱作痛,縱然她已經猜到了事實的真相,她也在下意識的壓抑自己,不去想這個事實,即使只是從心中說出來。
她把苦痛關在心房,窗門卻突然打開,她的母親探首出來了。
「好,你的丈夫回來了,但何必偷偷摸摸,你還是叫他光明正大的從大門進來吧!」是她父親的聲音。
她是三歲那年失掉母親的,母親的容貌已經記不得了。但看見這個從窗口伸出頭來的女子,她的心就在劇烈的跳動,這是出於天性的母女之情,在她心中衝擊,她幾乎忍不住就要張口大叫媽媽!
但她叫不出來,就在這霎那間,她忽地只覺背心一麻,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了。她心裡明白,她是受了別人的暗算,不知是用什麼暗器,打中了她後心的穴道了。
她叫不出來,卻聽到母親的尖叫!
跟著她看見一條黑影從樓上的屋簷後槽「飛」下街心。那個人不知是幾時來的,是在她之前還是在她之後,她竟然一直都沒察覺。
咦,這個人的背影好熟!是誰,是誰。
那人的身法快到極點,但雖然如此,仍然可以看出是個女人。
驀地想起來了:「這個女人好像我見過的,哦,對啦,她是像我的義母!唔,不對,不對,恐怕不僅只是『像』而已,除了義母,誰有這麼高明的輕功?莫非真的就是我的義母。但她為何要來暗算我的母親?」
她的義母,就是這次在路上結識那個宇文夫人。她想起了宇文夫人母子一路上古怪的行徑,心中疑慮益增!
胸中無數疑團,卻已無暇思索。
接二連三意想不到的事情相繼發生。
楚勁松回來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武當派的玉虛子。
她聽見了楚勁松怒氣沖沖的喝罵聲,聽見了父親憤激的冷笑聲,也聽見了玉虛子對她父親嚴厲的指責。
房中燈火突然熄滅,惡鬥已是在暗室展開。房中情況不明,心中則已逐漸明白。雖然疑團尚未完全解開。
她懂得了大叔和爺爺說的那番話是怎麼一樁事情了。原來她的母親果然已經改嫁,嫁到了揚州楚家,變作了揚州大俠楚勁松的妻子了。
從玉虛子和楚勁松的說話中,她也知道了父親竟然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
「這是真的嗎?怪不得爺爺一聽見丁大叔提及爹爹就生氣,更不許我問及爹爹,敢情是有幾分真的,爹爹縱然不是無惡不作,也是做過許多壞事!
「是媽媽對不住爹爹,還是爹爹對不住媽媽?唉,只怕他們都是曾經做過對不起對方的事,他們從來沒有做過恩愛夫妻,一開始就是怨偶!
「媽媽有兩個丈夫,爹爹另外也有一個情婦。唉,真是一塌糊塗,一塌糊塗!
「我怎麼辦?我怎麼辦?這樣的父親,這樣的母親,我應該認還是不認!」
她的父親在和仇家搏鬥!她的心裡也在搏鬥!不過是自己和自己搏鬥,是在思想極度混亂之中,這一個念頭和那一個念頭的搏鬥!
內心的搏鬥恐怕比樓房內的搏鬥還更厲害。
兵器碰擊的聲音聲聲震耳,樓房內越來越激烈的惡鬥終於還是分散了她的心思。
骨肉畢竟關心,「爹爹鬥得過這兩大高手嗎!」她剛剛抑制下自己的胡思亂想,不禁又為父親擔心了。
忽地她聽見玉虛子的叫罵聲,跟著是「卜通」的倒地聲。玉虛子受了傷了,不多一會,他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過了一會,她又聽到兩個人同時倒在地上的聲音。
然後,先是一聲沉鬱的悶哼,接著是一聲充滿激憤的狂號。
狂號過後,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她的身體不能動彈,一顆心則在狂跳!
房間裡的人都死了麼?她的父親、母親,楚勁松和玉虛子在這一戰中都已同歸於盡了麼?
「爹爹,我還沒見過你的面啊,你不能就這樣死去!」
「媽媽,我剛找到了你,難道又要失去了你麼?媽媽,你雖然對我狠心,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活著看到我,希望你能夠知道我是多麼想念你啊!」
她不願意雙親死去,也不願意楚勁松死去,連素不相識的玉虛子,她也不忍見他死亡。
可是她又有什麼力量可以挽救他們的死亡?
什麼聲音都沒有,當真是死一般的寂靜!他們究竟是死是生?
要是他們還有一口氣,說不定還可以及時施救。隨便救得活那一個人都是好的!
她給封閉的穴道是要過了十二個時辰方能自解的,如今只是過一個時辰!
心在狂跳,卻連一根指頭都不能動彈!
「急是沒有用的,如今最緊要的事情是設法解開穴道,我才能夠進去看他們!」
三更已過,但也還要好長一段時間才能等得到天明,這個時候,正是人們熟睡的時候,鏢局不會有人來的。要解開被封閉的穴道,唯有靠自己!
她強攝心神,抑制住紛亂的情緒,開始用家傳的上乘心法,運氣衝關。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看得見周圍的景物了。
黑夜終於過去,黎明終於來了!
但跟著來的卻又是一道陰影,是一道死亡的陰影!
這死亡的陰影是一個她意想不到的人帶來的。
這個人是楚天舒!
不錯,她本來是要找楚天舒,但此際楚天舒的來到只能令她心靈顫慄!
楚天舒要是回到家中,她的父親就非死不可!
東方才不過露出魚肚白,曙光初現,景物依然朦朧。
她是藏身樹上的,她看見了楚天舒,楚天舒可沒發現她了。
急於和父親會面的楚天舒根本就沒閒心視察周圍的事物。
那個陪他來的鏢師一走,他就朝那開著的大門進去了。
「唉,他會不會殺我的爹爹呢!」
※※※
不出齊漱玉的所料,楚天舒果然要殺她的父親。
她又聽見了打鬥的聲音了。父親說話的聲音,楚勁松說話的音,她也都聽見了。
驚慌中她也稍稍得到一絲安慰,她的父親和楚勁松都還活著。
只聽得楚天舒喝道:「好,待我用家傳的筆法殺你,叫你死得心服!」
「錚」的一聲,接著又是「錚」的一聲。這是齊勒銘施展「彈指神通」彈開判官筆的聲音。
楚天舒攻得越緊,運筆成風的聲音她在窗外都聽得見了。
剛剛輕鬆了一點的心情,又像繃緊的弓弦了!
她害怕楚天舒殺了她的父親,但她也不願意見到楚天舒被她父親所殺。
最緊張的時候到了!
只見父親一聲苦笑,說道:「我本來不想殺你的,說不得如今只好與你同歸於盡了!」
聲音並不響亮,卻像在她頭頂爆炸的焦雷。
「同歸於盡」,這正是她最害怕的結局!
人的潛力,往往是在最緊急的關頭爆發出來的,她用了個把時辰運氣衝關,還是未能衝開的穴道,突然衝開了!
這個時刻,也正是齊勒銘將要運用「天魔解體大法」與楚天舒同歸於盡的時刻。
楚天舒陡地一聲大喝,判官筆猛插過去。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齊漱玉捷如飛鳥的從窗口飛進來!
來得正是時候,「噹」的一聲,齊漱玉的判官筆把楚天舒的長劍格開了。
「咦,是你!」楚天舒的驚詫實是不在齊勒銘之下。
「我不許你殺這個人!」齊漱玉喘著氣喝道。
「他要殺我的爹爹,為什麼不許我殺他!」
「你爹沒死──就是死了也不許你殺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齊漱玉的目光朝楚勁松射去,她見楚勁松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不知是死是活,情急之下,無暇思索,已是口不擇言。
楚天舒怒道:「那有這樣道理,他是你的什麼人!」這句話其實他亦是明知故問的了。
齊漱玉沒有回答,只是將他阻攔。她出劍如風,每一招都是攻敵之所不及。
楚天舒武功本來在她之上,但此際由於剛剛經過與齊勒銘的惡鬥,氣力不如,卻是反而被她逼得步步後退了。
齊勒銘看出女兒手下留情,大為著急,叫道:「玉兒,你還不趕快殺他!你知不知道,楚勁松和湯懷遠是訂有約會的,再過一會,他不到鏢局去,鏢局的人就會來找他的。」
齊漱玉不理會她的父親,卻對楚天舒喝道:「天舒,你走開!我答應決不傷害……」她口中說話,劍招絲毫不緩,仍然是步步緊逼。
楚天舒給她逼得連蓮後退,不知不覺退到了父親身邊。
齊漱玉本是要說「我答應決不傷害你的父親的」,這句話還未說得完全,本來是躺在地上的動也不動的楚勁松突然坐了起來,嚇了齊漱玉一跳。
楚勁松趁她一呆之際,中指一伸,倏的就點了她膝蓋的麻穴。
齊漱玉好像著了定身法,登時不能動了。
與此同時,只聽得「咕咚」一聲,楚勁松又再倒了下去。
原來點穴是必須運內力的,楚勁松傷得甚重,在這兩個時辰當中,他只能一點一滴的凝聚真氣,此際,他不過稍稍有了一點氣力而已,根本就不應該強用內力的。
他一時著急,強自施為,雖然點中了齊漱玉的穴道,自己的內力亦已耗盡了,不但耗盡內力。剛剛凝聚的一點真氣亦都散了。
楚天舒大吃一驚,叫道:「爹爹,你怎麼啦!」
楚勁松嘶聲叫道:「我不行啦,你、你要給我報仇!」又暈過去了。
就在此時,齊勒銘忽地一聲長嘯,跳了起來,說道:「你現在才要他殺我,已是遲了。」原來他趁著女兒替他擋住楚天舒的這段時間,加緊逆運真氣,恰恰在這個時候,衝開了足少陽經脈的樞紐──環跳穴。
他已是可以行動如常了!
楚天舒火紅了眼睛,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揮舞判官筆,猛衝過去。
若然只論功力,齊勒銘還未恢復兩成,是未必勝得過楚天舒的。但武學之道,更重要的是在運用之妙,勝負並非完全取決於功力的強弱。齊家武功天下第一,談到手法的奇妙,臨陣的經驗,齊勒銘當然是比楚天舒強得太多了,他們兩人,簡直不能相比!
他業已可以行動如常,楚天舒還怎打得過他?
齊勒銘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長笑聲中,不過數招,就把楚天舒的判官筆奪了過去。
「好小子,你剛才說要用家傳的筆法殺我,叫我死得心服,可惜你做不到!但我倒是做得到的,不信你瞧!」說到一個「瞧」字,他已是把奪來的判官筆反刺過去,用的正是楚家的驚神筆法。
楚天舒對家傳筆法當然熟悉之極,但卻偏偏躲避不開,突然只是一招,就給齊勒銘點著了他的穴道。
齊勒銘哈哈笑道:「你瞧我練得對不對?嘿嘿,我叫你敗在你自己的家傳筆法之下,那你應該死得更加心服了!」
他把判官筆放開,緩緩舉起手掌,朝著楚天舒的天靈蓋拍下,說道:「小子,這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我給你一個痛快吧,這一掌拍下,你就立即死亡,不會覺得痛苦的。」
楚天舒不能動彈,但雙目直視,仍是一副倔強的神氣,絲毫沒有懼色。齊勒銘心裡想道:「這小子倒也算得一條好漢,殺不殺他呢!」躊躇片刻,心中再想:「今日我不殺他,他必然要為父報仇,我雖然不怕,但給他糾纏不已,總是麻煩。」他的手掌緩緩拍下,距離楚天舒的腦門不到一寸了。
要不是他有愛才之念,要不是他躊躇這片劾,楚天舒早已不能活了。
齊漱玉給楚勁松點中穴道,便自運氣解穴。本來若在平時,楚勁松即使不用重手法點穴,她要自行解穴,最少也得一個時辰。但如今卻因楚勁松的內力不足,她只稍一運氣衝關,不過片刻,被封閉的穴道便即解開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齊漱玉突然撲到楚天舒身上,楚天舒倒了下去,她的身體卻擋住了齊勒銘,齊勒銘這一掌當然是打不下去了。
齊勒銘怔了一怔,說道:「玉兒,你幹什麼!」
齊漱玉道:「我不許他殺你,也不許你殺他!」
齊勒銘道:「你跑來救了我的性命,想必你已知道我是你的什麼人了吧?你應該聽我的話!」
齊漱玉咬著嘴唇道:「我,我知道你是誰,但我不能聽你的話!」
齊勒銘道:「你連一聲爹爹都不肯叫我嗎!」
齊漱玉眼淚直流,卻不說話。
〈描紅帖子護身符〉
天色已經大亮,朝陽從窗口射進來了。
殺楚天舒呢還是不殺他呢,齊勒銘必須作出決定了。時候已經不早,鏢局的人恐怕很快就會來到了。如果是湯懷遠親自來,齊勒銘如何還堪再戰。甚至說不定還有性命之憂!
自己的性命也還罷了,更令他擔心的還有莊英男的性命!
莊英男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但他內心深處還是愛著她的。
他把目光投到莊英男身上,這個他曾經愛過而又恨過的女人。
莊英男尚未醒來,臉色似乎稍為好了一些,但眉心仍然隱現黑氣。
她是中了毒針的,雖說已經得到齊勒銘以上乘內功替她祛毒(齊勒銘為此耗了一半功力),但餘毒未清,必須繼續為她調治,而且必須趕快,因為已經中斷了幾個時辰了。齊勒銘輸入她體內的真氣,抗毒的效能逐漸減弱,恐怕維持不了多久了。
他必須趕快離開此地,覓地為莊英男療傷。
思念及此,心意立決。他一咬牙根,突然點了女兒的穴道。
「玉兒,你別怪我,我必須把此間的事了結,趕快離開!」
不用畫蛇添足,齊漱玉已經知道他說的「把此間的事了結」是什麼意思了,那就是要殺楚勁松父子!
齊漱玉不能說話,但她的目光還是表露了她的心裡又是氣惱又是苦痛的心情。
齊勒銘的一顆心禁不住又劇烈跳動,終於他還是避開了女兒的目光,把女兒拉開,準備要殺楚天舒了!
但一把女兒拉開,他卻發現一件新的事物。
在楚天舒身邊,有一本描紅帖子。原來這本帖子本是藏在他的懷中的,剛才齊漱玉撲上來掩護他,兩人一同跌倒,這本帖子也跌蔣了。
「描紅」是舊日學童習字的必經門徑,老師用紅筆寫了一本「字帖」,學生跟著老師寫的字一筆筆描畫,稱為「描紅」,那本字帖,就叫做「描紅帖子」。
描紅帖子差不多是每戶人家都有的,但這本帖子卻極不尋常!
這是齊勒銘童年時的描紅帖子,裡面每一個字都是他親手所描!
他翻了一翻,幾時往事,倏地都上心頭!
失去的童年突然回來了!
當然不是歲月倒流,回來的只是他童年時代令他感覺溫暖的記憶!
描這本帖子的時候,自己是四歲、五歲、還是六歲?記不清了。不能忘記的是父親為他所耗的心血!
他還記得,小時候他總是坐在父親的膝上「描紅」的,父親執著他的手,幫他把筆描紅。
他的「描紅」是常常得到父親稱讚的,父親誇他的字頗有秀氣,描三兩次就會自己寫了,是個聰明孩子。
但也有受到責罵的時候,他一不專心,「描紅」就會描得歪歪斜斜了。
那時父親就會罵他做事沒有恆心,功課沒做完,一顆心就飛到野外,老是想溜出去玩了。甚至還會打他手心,罵他是個沒出息的孩子!
或許就是因為父親管教過嚴,以至他從小就內心深處滋長了一種叛逆的性格吧?
但如今他對著這本描紅帖子,卻忽地真正體會到父親對他的這一份深沉的父愛了!
他解開楚天舒的啞穴,喝道:「這本描紅帖子你是怎樣得來的,快說!」
楚天舒的啞穴已經解開,但他仍然緊閉嘴唇。
齊勒銘怒道:「你不肯說,我就斃了你!」
楚天舒這才哼了一哼,用一種極其輕蔑的語調說道:「你要殺就殺,何必多問!」
他的女兒突然開口說話了。原來他點女兒穴道的時候,生怕女兒的身體受到損害,用的力道很輕。如今並漱玉的身體雖然尚未能夠動彈,但已是可以開口說話。
「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他為什麼不肯說!」
齊勒銘怔了一怔,望著女兒道:「好,你知道你就告訴我吧!」
齊漱玉道:「是爺爺給他的。爺爺給他的時候曾經這樣說道:說不定這本描紅帖子有一天可以變作你的護身符!當時他和我都不懂爺爺的意思,現在我開始懂了。我想,你也應該懂了!他不肯說,就是因為他不想要這道護身符!」
齊勒銘回頭望一望楚天舒,楚天舒一副傲然自若的神態,好像是在說,我寧死也不領你的情!即使你是看在你的父親份上!我也不要你的這個人情!
「啊,好個倔強的少年,就像我當年一樣!」其實他父親的用意以及楚天舒此刻的心思,他都是早已猜得到的!殺不殺楚天舒呢?
他要殺楚天舒,卻下不了手。
他的心在顫抖,手也在顫抖。那本描紅帖子又從他的手中跌下來。
如今他才體會到深沉的父愛,不太遲了麼?
不,還未太遲。因為他已經知道父親對他的要求了。
描紅帖子雖然從他的手中跌下來,他的目光仍然不離那本描紅帖子。這本描紅帖子似乎已是和他的心連成一體。
這本帖子不是別的,是父親給這個倔強少年的護身符。
「我已經做了許多令爹爹傷心的事情,我還怎能拂逆他老人家的心意!」
但這個楚天舒卻是仇人的兒子,剛才還要殺他!
愛恨恩仇是如此錯綜複雜,好像把他的心變作了戰場!
他的心還在顫抖,女兒又已開口說話了。
女兒的說話,更加震動他的心弦!
「我知道你是我的什麼人!你罵這個女人是狠心的母親,你呢?難道你不也是一個狠心的父親?唉,你們為什麼要生我出來,如今我真是寧願死了更好!」
這幾句話當真像利箭一樣刺傷了他的心,面前這個女兒,當年是幾乎被他扼死在母親的肚子裡的。女兒未曾出生,就已經受到他的傷害了。他不知道女兒知不知道這個秘密,但「寧願死了更好」六個字從女兒口中說出來,已是令他心頭滴血,也羞愧得無地自容。
他真是寧願死了更好,但他卻不能死,因為他還希望能夠聽到父親的責罵,女兒也還沒有親口叫他一聲爹爹!
「玉兒,我對不起你。但我總是你的生身之父!你不要用這樣憤恨的眼神看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齊漱玉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你為我做過什麼事情?你憑什麼要我叫你爹爹!」
齊勒銘抓著頭髮嘶聲叫道:「你要我怎樣做,你才肯原諒我!」
齊淑玉道:「我知道你是鐵石心腸,我不敢替楚天舒求情,但你若殺了他,我會更加恨你!」
女兒繞著彎說話,但女兒的話中真意,他當然是聽得懂的。只要他不殺楚天舒,女兒縱然還是不肯叫他「爹爹」,最少也可以恢復幾分父女之情。
他不能令老父傷心,更不能令女兒失望,他已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齊勒銘高高舉起的手掌終於落下來了,並沒打破楚天舒的腦袋,而在他身上相應的部位輕輕一拍,替他解開了封閉的穴道。
不過,楚天舒的穴道雖然業已解開,內力卻還一點都未恢復。齊勒銘剛才是用判官筆點他穴道的,力貫筆尖,比重手法點穴更加厲害,楚天舒最少也得半個時辰方能恢復如初。
楚天舒穴道一解,立即去看父親,一顆心急速跳動,生怕父親已是一瞑不視。
楚勁松躺在地上,雙目緊閉,動也不動。不但手腳冰冷,肌肉也僵硬了。這模樣的確是活死人的模樣。
但他並沒死亡。他還有呼吸。呼吸十分急促,喉頭也在發出怪聲。原來他的冠心脈有瘀血阻塞,是以血脈不通,呼吸難舒。
雖然沒有死亡,亦已接近死亡的邊緣了!
急救的辦法,唯有立即替他推血過宮。
楚勁松的內功基礎極其深厚,只要瘀血化開,呼吸不至斷終,他的內傷雖重,也還有醫好的希望。
楚天舒當然看得出危機所在,但他卻是無能為力!
他的內力已經完全消失,如何能替父親推血過宮?
楚天舒一顆心又沉下去了,他盯著齊勒銘,眼中好像要噴出火焰。他哼了一聲,說道:「我不會領你的情的!你殺了我的父親,最好將我一併殺掉,否則總有一天,我要替父親報仇!」
齊勒銘也禁不住哼了一聲,但並沒說話。他的心裡在想:「你這小子也大不知足了,難道你還要我甘願損耗內力!救活你的父親,我的仇人!」
一直昏迷不醒的莊英男,忽然又在說夢話了。
「松哥、松哥,要死咱們一塊死,你死了我決不能獨活!」
「勒銘,你饒了他吧。我求求你,你讓他活下去吧!我從來沒有求過你的!」
女兒的目光也向他投過來了。目光充滿期待的神情。
齊漱玉忽然張開嘴巴,叫出了「爹爹」這兩個字。
「爹爹,我不想你給人怨恨一生!」
啊,他的妻子要他讓楚勁松活下去,他的女兒也要他救活楚勁松!
妻子加上女兒,這份壓力之大,決不在那本描紅帖子之下!
他嘆了口氣,向楚勁松走過去。
他向楚勁松走去,楚天舒和齊漱玉不禁都是大吃一驚,只道他要加害楚勁松。
齊漱玉叫道:「爹爹,你不能……」
齊勒銘道:「為什麼不能,我可以殺他,我也可以救他!」
楚天舒怎敢相信他是來救自己的父親,明知無力抗拒,仍是挺身擋住他。
齊勒銘喝道:「渾小子,滾開!你知不知道,若不立即給你爹推血過宮,你爹就會死了!」他摔袖輕輕一拂,楚天舒登時跌了個仰八叉。齊勤銘立即把掌心貼著楚勁松的胸膛,替他推血過宮。
過了一會,只聽得「哇」的一聲,楚勁松吐出了一口帶血的濃痰,眼睛張開了。
楚勁松有了知覺,神智尚未清醒,也還沒有力氣說話。他看見齊勒銘站他的身旁,他雖未十分清醒,亦已感覺得到呼吸順暢許多,顯然齊勒銘並非傷害他的了。「奇怪,難道竟是他來給我推血過宮!」楚勁松的臉上不覺現出一片茫然的神氣。
齊漱玉出是鬆了口氣,又喜又驚,說道:「爹爹,原來你是真的將楚伯伯救活了!」
齊勒銘滿腔激憤,苦笑說道:「誰叫人家生得命好,我是注定受苦的!嘿,嘿,哈,哈,浮沉道力未能堅,世網攖人只自憐!誰解古今都是幻,大槐南畔且流連。唉,或許也不是造物不公,只是我作繭自縛!我想避開塵世,卻那裡去找一棵可以讓我在樹下做夢的古槐!」
齊漱玉聽得似懂非懂,但父親心中的憤激,她卻是可以感受得到的。這霎那間,她倒是不知不覺有點同情父親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車輪滾動的聲音,碾破了街頭的寂靜。從窗口望出去,有一輛馬車,正好在距離不遠處的那邊巷口停下。
大鏢局後巷,向來很少車馬往來的(客商多數是走前門),而且天剛亮未久,怎的這樣巧就會來了一輛馬車。
但此際,正是齊勒銘急於離開的時候,他當然是不能背著一個女人在街上跑的,這輛馬車來得正是時候,他沒功夫去仔細推敲了。
他解開了女兒穴道,隨即抱起了莊英男,說道:「玉兒,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楚勁松見他要把妻子帶走,大驚之下,哼了一聲,又暈過去了。
楚天舒跳起來大叫:「放下我的母親!」
齊勒銘冷冷說道:「她不是你的母親,她是我玉兒的母親。你的父親我已經救活了,玉兒的母親可還沒度過危險,隨便你們父子怎樣想,我只是想要她活下去,並非是要你的父親受辱蒙羞!玉兒,你的母親是尚未知道你已經來了的,我希望她醒來的時候,也能夠看見你在她的身邊。你還等什麼,快走吧!」
齊漱玉呆若木雞,心中搏鬥得十分激烈,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伏在床上。
齊勒銘知道女兒不肯跟他,心中痛如刀割,想道:「也怪不得玉兒,我們本來是不配做她的父母!」
但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女兒不肯走,他卻是非走不可了。
「玉兒,我不勉強你,到了你可以諒解我的時候,我再來找你。」他抱起莊英男,推開窗子,就跳下去。
女兒還在房中抽噎,但他已是不敢回頭一望了。正是:
情孽牽連難自解,夫妻父女兩分離。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