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
上貨的地點在奧斯特立茲火車站,拒馬重重,到處是偽裝網、串著鐵蒺藜的鐵絲網、沙包,還有三月寒冷的空氣。亞歷山大沒來。他留在家裡,坐在僅有的一張安樂椅上,沮喪,靜靜的。自從破產以後,他就放棄了所有讓他活過幾十年的小事,像是去蒙帕納斯那些二、三流藝術家去的小餐館吃一頓單身漢的午餐,去渥吉哈街和那些模里西斯人喝咖啡,在香榭麗舍閒晃(「去看德國佬交班,謝了,還要看這些混帳踢正步」,茱絲汀批評了兩句)。他不再訂《葛林果週刊》了,因為沒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瑪克松斯【註一】關於《一場屠殺引起的一些小事》【註二】的文章,他不再訂《我無所不在》【註三】了,因為馬塞爾.儒昂多【註四】惡言批評荷內.舒瓦伯──這個小小的句子:「我不接受聖母瑪利亞是薔薇街【註五】的小猶太女人。」他不再聽收音機的新聞了。他還是繼續抽菸,把茱絲汀弄來的菸票全部抽完。他跟平常一樣咳嗽。或許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想。
【譯註一】瑪克松斯(一九〇六─一九五六):法國記者、作家,長期為《葛林果週刊》撰寫文學評論。
【譯註二】《一場屠殺引起的一些小事》:法國作家謝琳(一八九四─一九六一)發表於一九三六年的短文作品集。謝琳的作品在虛無的思想中經常帶有壯烈而滑稽的調性和史詩風格,是二十世紀法國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這本小冊子是他初次公開以激烈言詞展現反猶太傾向的作品。
【譯註三】《我無所不在》:法國國際新聞週刊,發行期間為一九三〇至一九四四年,自一九三二年起全面支持歐洲的法西斯政權,後成為維琪政權最具影響力的報刊。
【譯註四】馬塞爾.儒昂多(一八八八─一九七九):法國作家,曾於一九三八年出版反猶太的文集《閃族的禍害》。
【譯註五】薔薇街:位於巴黎瑪黑區,猶太人群居的街區。
艾蝶兒望著他的側影,鷹鉤鼻,高額頭,細心修整的小鬍子,黑色的長髮往後梳,對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實在濃密得不正常,她想像他二十五歲,第一次離開模里西斯,大膽無畏,盤纏用盡,丰采迷人,要在法國開始新的生活。將他和這丰采、這青春隔開的一切,悄悄溜走、悄悄逃逸的一切,年復一年,直到剩下這個空蕩蕩的客廳,再過不了多久,他就要從這裡被趕出去了。
茱絲汀手上拿著東西。在車站裡,她忙著處理事情,不斷叮囑、不斷打賞那些搬運工。來這邊,鏡子,到最裡面,放在兩個五斗櫃中間,還有放餐具的那些紙箱,拆掉的衣櫥,那些木箱,那些柳條箱,裡頭裝著衣服和一疊疊因歲月而發黃的麻布床單,還有這種大木箱,她把艾蝶兒所有的玩具都堆在裡面,陶瓷臉的娃娃、辦家家酒的玩具、黃色小矮人紙牌遊戲、樂多填格子遊戲、骨牌遊戲、扯鈴、陀螺儀、跳高球、玩具投影機、魯多棋、釣青蛙、迷你槌球,甚至還有艾蝶兒小時候怕得要命的投球板,那是一塊畫著妖怪的紙漿板,大張著嘴巴,吞下一個個布做的圓筒,嚇得艾蝶兒躲進地窖裡。「到了尼斯,這些東西我們要拿來做什麼?」在這堆雜七雜八的東西裝上車的時候,艾蝶兒順口問了一下。「那我的孫子,他們要玩什麼?」茱絲汀的回答讓艾蝶兒十分不滿。「孫子?妳是說我的小孩?」
這真是談這件事的好時候,在這擠滿驚惶人群的月台上,所有人都忙著搶救自己的家具和衣物,彷彿世上每一個人都在打這些東西的主意,敵人想要──或許是嗜血的俄國人──他們會衝破一切阻礙,入侵歐洲,這是勒梅希耶將軍夫人這個精神近乎錯亂的女人講的,那時她還來科唐坦街。
「德─迪昂─布通」【註】從車庫開了出來,這幾年因為沒錢買油,它在車庫裡睡了好久,樣子像上古時代的動物,高聳在細瘦的爪子上,黃色和黑色的車身斑駁著鐵鏽。茱絲汀為了這趟遠行做了一套橡膠簾子,外層縫上絨布(紅色的門簾裡頭還塞了布,墜了鉛),好讓大家的腿不會遭受風吹雨打。把整個工作補全的是個鐵匠,他在裂開的頂篷上焊了幾個拱架,上頭扣住一個木製的平台,像纜車的車頂。所有沒在火車站裝上貨車的東西,都在這個平台上找到位子,床墊、捲起來的地毯、門簾,還有放在最後面的,一件件交疊在一起的,是幾張花園的舊籐椅,茱絲汀還想辦法在裡頭塞進一些桌巾、床單、餐巾、肥皂,甚至還有幾袋馬鈴薯藏在一堆舊衣服裡,彷彿有人會來抽進城稅似的。真是可憐,可笑,同時又隱隱約約有些可恥,艾蝶兒心想。她全新的駕照(亞歷山大每次去考照都失敗,雖然他從有汽車開始就開車了)讓她成為這輛長椅汽車的駕駛員。
【譯註】德─迪昂─布通: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最大的汽車製造商。
茱絲汀陪她去十五區的區政府辦公室申請那個「芝麻」,好讓城門打開,讓他們可以逃離巴黎這個陷阱。德國軍官優雅、一絲不苟、彬彬有禮,傳譯員是個面容狡詐的年輕人,穿著黑皮衣,一副小混混的模樣,在整個面談的過程中,他的眼睛不停在艾蝶兒身上瞟來瞟去,像是想看清她的身形和她栗色大衣下的那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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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公路通行證【註】:
Heimschaffungs─Bestätigung
der Flüchtlinge durch Strassenverkehr
【譯註】一九四〇年六月德法簽署停戰協定後,法國北半部為「德國占領區」,南半部「自由區」由貝當元帥的維琪政權管轄,南部法義交界處則為「義大利占領區」。從巴黎(「德國占領區」)到尼斯(地中海邊,「義大利占領區」),必須向德國占領軍申請許可,必須穿越「自由區」,方能抵達。此處法文說的是「返鄉公路通行證」,德文說的卻是「難民返鄉通行證」,多了「難民」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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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呂薩克─城堡鎮公所蓋印放行【註】。
【譯註】呂薩克─城堡鎮:法國中部小鎮,位於「占領區」和「自由區」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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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沒有封印的信封,裡頭裝著汽油撥給券,每張五十公升,管制查驗地點在呂薩克─城堡鎮公所,四天之後,在卡斯特耨─勒─列鎮公所【註】。
【譯註】卡斯特耨─勒─列:法國南部小鎮,位於地中海沿岸,尼斯西邊約三百三十公里。
當然,得說點謊。當年輕的傳譯員以一種文盲的專心,檢視著亞歷山大的身分證,他拼讀著證件上的字:生於模里西斯島,摩卡區,他不客氣地批評,這些外國人把公路都堵塞了……艾蝶兒打斷他的話:「先生,他是個長年臥病的老頭,南方的氣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機會。」茱絲汀連頭都沒轉過來。「一個長年臥病的老頭」,她的丈夫變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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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南部,原本應該是度假。復活節去地中海邊,去合歡、檸檬的樹林裡,去土倫附近的小海灣裡,去阿隆灣,或是去耶荷,去勒拉芳杜的海灘。她和羅宏經常談起這些地方,一趟充滿香氣、愛意的旅程,而且比什麼都像是一趟太甜的蜜月旅行。
現在,公路又直又空蕩,穿越一些可愛的鄉村、還沒結穗的麥田、牧場、長滿蕨類的斜坡。輕盈的天空撒著幾朵溫柔的小雲,地平線上一片淡藍。艾蝶兒邊開車邊唱歌,什麼歌都唱。《茶花女》、《拉美莫爾的露琪亞》、《狄多王的仁慈》。「大鬍子國王向前進,醉醺醺向前進。」【註】後來,唱到沒歌可唱的時候,她唱起了〈午夜基督徒〉、英文的〈聖誕鈴聲〉,甚至唱起德文的〈聖誕樹〉,既然從此大家都得活在德國佬的文化氣氛裡,既然得訓練自己講德文,那就唱吧!這是她讓自己不去想引擎噪音的方法,這亂七八糟的引擎害她隨時都覺得快要喘不過氣,這也可以讓她不去想後座傳來亞歷山大昏迷不醒的鼾聲。茱絲汀恢復了信心。她加入艾蝶兒的歌聲。或許從此成了亞歷山大名言的那句話──新生活開始了!──已經印在她的心裡。
【譯註】奧芬巴哈的歌劇《美麗的海倫》的歌詞。
她是否看見戰爭留下的痕跡?一路上的這些斷壁殘垣上,都看得到一個名字,一句口號,田野上的黑窟窿,燒焦的汽車殘骸,一輛缺了輪子的手推小篷車,一副馬的骷髏半站半靠在矮籬上,紅煙炱的顏色,牙齒對著麻雀和寒鴉冷笑。跟敦克爾克、凡爾登、夏隆的那些廢墟相比,跟奧爾良、普瓦捷垮掉的那些橋比起來,其實不算什麼。可是在這裡,這條沒有盡頭的公路兩側,看到的不是照片,不是在百代電影公司的影片上看得到的那些讓人膽戰心驚的影像。沒有任何聲音在說謊,在讓真實沙啞。奇怪的,甚至令人不安的,其實是這過度的平靜,田野如此美麗,天空如此湛藍,一種了無生氣的寧靜,或者,更寫實的,是令人暈眩的空無,來自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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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呂薩克─城堡鎮,現實驟然浮現。大排長龍的車陣,汽車、貨車、大客車、長椅汽車、兩輪拉車,等著通過串著鐵蒺藜的鐵絲網圍成的狹窄通道。一個下士班長加上兩個憲兵在那兒下著命令,看熱鬧的人們、滿臉淚水的寡婦們、感冒的孩子們,一整天都在等,車陣一米一米向前推進,為了不要浪費寶貴的燃料,他們推著「德─迪昂─布通」前進。村子口──驛站、咖啡館、一個平凡無奇的廣場、一個十字路口、一個有鐘樓的教堂──讓人覺得彷彿在巴西。亞歷山大精神又來了:「不知道是誰從前跟我說過,有人在收集墨洛溫王朝的石棺,收集女人骷髏,這些女人似乎都是巨人!」艾蝶兒揶揄他:「那我們可以去參觀嗎?」他真是無可救藥。有一種人,在垃圾場裡還要行吻手禮,災難發生的時候還要講一句玩笑話。她想到模里西斯這些莊園的老爺,過去,他們如此優雅,如此高貴,如此急躁地教人砍斷那些造反奴隸的小腿,或是把他們的種散播在那些有色人種的女孩的肚子裡。
但是今天,這些都不重要了。人們往南方去,或許永遠不再回頭。艾蝶兒感到一陣苦澀。這陡峭、筆直、空蕩的公路,在田野當中,每一個里程碑都拔除著什麼,刨著,拆毀著,硬化著。艾蝶兒知道她二十歲,她明白,自己從來不曾年輕。這話,榭妮亞早就跟她說過了,有一天她說:「妳看起來像個永恆的老姑娘!」話才說完,她跟平常一樣掄起硬硬的小拳頭搥她:「好啦,別哭!這是我送妳的生日禮物!」
在這條公路上直線前進,這輛「美好年代」馬車風格的汽車炫耀著它過去的風華,像個輕佻妖嬈的女人在展示她過時的珠寶和破了洞的皮草。茱絲汀神情嚴肅,身形挺直,戴著帽子、長手套,要讓自己在德國佬面前看起來體面些。亞歷山大,茶褐色的臉,一看就知道是從殖民地回來的老傢伙,幾綹白髮雜在蓬亂的黑髮裡,有某種印度的味道。怪裡怪氣的行李放在「德─迪昂─布通」裡頭,尤其是亞歷山大收藏的那些來自模里西斯的枴杖刀,他拒絕把這些刀賣掉,他用細繩編的網子再打上幾個水手常用的繩結,把這些刀繫在車頂,搖來晃去。還有他讓木工依照他畫的設計圖做的模型──大型螺旋推進器的三分之一大小,據說即將徹底改變飛行器的推進方式──要不是茱絲汀在最後一刻把這個機械給賣了(「現在什麼人都會被懷疑是間諜,要是我們被攔下來,我們就完了!」),他會不會已經成功地瞞過他太太,把這個模型也帶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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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貝濟耶【註】,一次又一次的拋錨。汽油摻了東西,艾蝶兒得把化油器拆下來,往噴嘴裡用力吹氣,然後把曲柄轉一轉,還得提防曲柄彈回來打斷她的手臂,或是把車停在廢棄的牲畜飲水槽旁,用一塊破布把散熱器的排放塞卸下來,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聽著汽缸襯墊的每一聲吱嘎、細喘、呼嘯,留意傳動軸的擊錘每一次的撞擊,那是為「德─迪昂─布通」敲響的喪鐘,或許也是為了它的乘客們敲的,在這無人地帶,在這繁花盛開的荒漠,死氣沉沉、奪人性命的鄉野,這些長在荒原邊界的小松樹,多少盜匪和殺人犯隱身其間。
【譯註】貝濟耶:法國南部小鎮,位於地中海沿岸,尼斯西邊約四百公里。
在這些做生意的旅客住的客棧、小旅館裡──從前茱絲汀會笑,那是給帶薪休假【註】的人住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流傳著相同的謠言:「別走這條路,別走那條路,避開拉維恩橋,橋上好像有地雷,別跟路上的修女講話,有個神父跟他的女傭被逮捕了,這些人都是第五縱隊。小姐,千萬別問路,您會走進一條捷徑,然後,咻!殺人犯就跑出來了,更糟的是,您會被丟進一口井裡,德國佬在報復摩洛哥人在德國做的事,就算是有小孩的一家人,也有可能是個陷阱!」
【譯註】法國自一九三六年起實施「帶薪休假」制度,在此之前,度假是資產階級才有能力享受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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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通行證,是這張摺成四份的紙,藍色的筆,用德文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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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scheinigung
Die Frau Brun(布杭),Ethel(艾蝶兒)
Aus…Paris ist berechtigt,mit irhem Kraftfahrzeug n° 1451DU2
Nach…Nizza zu fahren.
Es fahren mit ihr Familiaren
Paris,ⅩⅡ,1942
Der Standortkommandant
Oberleutnant Ernst Br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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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蓋上官印,一隻展翅的老鷹,頭轉向左邊,爪子抓住一頂皇冠,官印上頭還有一個帶鉤的十字。
一個優雅素樸的男人,穿黑色制服,沒戴帽,她覺得他很像馬格杭街的高中那位哲學老師。同樣的近視,眼神有點朦朧,酒渦凹陷的時候,會露出同樣的細長微笑。他仔細地填完這份Ausweis【註】,然後,再用傾斜的漂亮字體在左下角補上了什麼,或許是為了緩和這個圖案的暴戾之氣──這隻猛禽揮舞著世上最為人痛恨的十字鉤,像一個軸上裝著四根長柄鐮刀──他加上一個字,還有一個驚歎號:
Flüchtlinge!
【譯註】Ausweis:德文,意為「身分證明文件」。
艾蝶兒天真地想像,他祝他們好運。很久以後,她查了字典,才明白這個老實的男人,這個勤勉的官員,他只是用一個字在總結這些人的狀況,流浪的這一家人,和一大堆東西擠在七零八落的車子裡:
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