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妮亞
艾蝶兒已經不記得她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什麼地方了。或許在渥吉哈街的麵包店,也說不定在馬格杭街的女子高中前面。她又看見這條非常灰的街,這是雨天巴黎的灰,這種灰會侵襲一切,會進入一個人的深處甚至讓人落淚。她的父親總是嘲笑巴黎的天空,嘲笑巴黎黯淡的太陽,「像一顆阿斯匹靈。像一塊拿來封信的小麵糰。」模里西斯的太陽,應該是另一個模樣。
在這片灰色裡,她是個金黃的小點,是一道光。就她的年紀來說,她的個頭不算高,十二歲吧,或許已經過了。艾蝶兒從來不知道榭妮亞的真實年齡。革命之後,她母親在逃離俄羅斯的時候生下她。同一年,她的父親死在獄中,或許是被革命分子槍決的。她的母親從聖彼得堡逃往瑞典,然後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直到巴黎。榭妮亞在德國法蘭克福附近的一個小城長大。這些是艾蝶兒所知的故事片段,而且,為了怕忘記,她還拿了一個小筆記本,打開第一頁,煞有介事地寫上:「榭妮亞從前的故事」。
她跟她說了話。還是榭妮亞先跟她說了話?在一群人當中,在這片灰色當中,艾蝶兒望著她,彷彿望見一個比封信用的小麵糰更真的太陽。她還記得自己的心跳──因為她的美。她天使般的臉,皮膚很明亮,又帶著點暗沉,浸潤在夏末曬成淡棕的膚色裡;她盤在頭頂的金髮,像一根根麥稈籃子的提把,雜著紅色的毛線;她的洋裝是一襲打了皺褶的淺色連衫長裙,樣式簡單,不過胸前還是有一塊紅線刺繡;她的身形如此細小,好像一隻手就圈得起來(可能還是得用索里曼先生的大手)。
這是榭妮亞的眼睛。她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眼睛。那是一種黯淡的藍,帶著點灰白──石板洗淡的顏色,北邊海洋的顏色,她想──但是令她驚訝的並不是這顏色。索里曼先生的眼睛也是藍的,勿忘草的顏色,非常明亮。她幾乎立刻就注意到的,是這對眼睛給榭妮亞的臉帶來一種脈脈悲傷的神情──或者該說是某種遙遠的目光的感覺,來自歲月深處,滿載著苦難和希望,彷彿這雙眼睛是從一團塵埃裡穿透出來的。當然,她在那個當下並沒有想到這一切。這都是隨著月月年年過去,一點一滴明白的,艾蝶兒如此重構了榭妮亞的故事。但是這一天,在細雨綿綿的灰色街道上,返校開學的時節,這個年輕女孩的眼神以一道混沌而暴烈的光,刺進她靈魂的深處,她感到心臟跳得更厲害了。
她和其他女孩在一起──這些人,她幾乎連名字都忘了──大家在那兒乖乖等著進學校上柯勒小姐的詩歌課。這個怪異的老小姐,學生們總喜歡說她那些瘋狂又滑稽的故事,有關於她失戀、拿一大筆錢去玩股票、非法交易,還有她為了活下去如何搞錢的種種故事。艾蝶兒不聽這個。她盯著新來的女孩直看,眼睛根本離不開她,她用幾近低沉的聲音對旁邊的同學說:「妳們看到這個女孩了嗎?」
※※※
榭妮亞立刻就注意到她。在學校的操場上,她筆直地向艾蝶兒走來,伸出手說:「我叫做榭妮亞.安東妮娜.查維洛夫。」她說她名字的「榭」的時候,喉頭深處輕輕發出噓氣聲,艾蝶兒一聽就覺得很神奇,她的姓聽起來也是──其他女孩則沒放過拿她姓氏亂開玩笑的機會,查維洛夫,妳「查危樓」啊?……榭妮亞用一枝迷你鉛筆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色的小記事本上,她把那一頁撕下來,一邊遞給艾蝶兒一邊說:「對不起,我沒有名片。」異國的名字、黑色的小記事本、名片,對艾蝶兒來說,太多了,她握住榭妮亞的手說:「我想做妳的朋友。」榭妮亞露出微笑,但她的藍眼睛還是蒙著神祕的紗。「當然好,我也想做妳的朋友。」在黑色的小記事本上,艾蝶兒寫下她的名字和地址,像在簽署一項莊嚴的協約。不知為何,或許為了讓榭妮亞另眼相看,為了確定自己配得上她的友誼,艾蝶兒扯了一點謊。「我們住在這裡,不過我們不久就要搬家了。等我舅公的房子蓋好,我們全部都會搬去跟他住。」然而此刻,艾蝶兒其實已經知道「紫房屋」在短期之內是不會蓋好了。索里曼先生的健康每下愈況,他的夢想也越來越遠了。他幾乎不再走出公寓,甚至放棄了每天到盧森堡公園散步的習慣。艾蝶兒經過阿賀摩希克街的時候,走過花園的木門前,心都揪了起來。
有一次,放學後,她帶榭妮亞去那裡。榭妮亞上學和放學都是自己一個人,艾蝶兒因此更添幾分對她的崇拜。這一天,艾蝶兒事先跟母親說了。「妳不用來接我,我會跟我朋友榭妮亞回來,妳知道嗎?她是俄國人。」母親困惑地看著她。艾蝶兒匆匆丟下結論:「我們會回來吃點心。我會泡茶給她喝。榭妮亞喝很多茶。」
到了阿賀摩希克街的那塊地,她們踮著腳,從木頭縫隙穿過門板看進去。「好大喔!」榭妮亞驚呼了一聲。她還說了一句話,是艾蝶兒從來不曾想過的:「妳舅公是個很有錢的人。」
一個秋日的午後,艾蝶兒帶榭妮亞去了花園。她在索里曼先生的外套口袋裡拿了那扇木門的鑰匙,那是一把鐵打的大鑰匙,已經生鏽了,看起來像是可以打開城堡裡某一道暗門的那種鑰匙。她沒問舅公就拿了鑰匙,心裡覺得有點羞愧。索里曼先生在他的房裡半睡半醒,他高大的身軀躺在一塊白色的被單下,巨大的腳像一座山峰矗立在床尾。他甚至沒察覺艾蝶兒來過了。從某個時刻開始,一切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了。
在花園的木門前,艾蝶兒把鑰匙拿給榭妮亞看。她的緊張是有感染力的。榭妮亞笑得有些神經質,她抓著艾蝶兒的手。「妳確定可以嗎?」
她們假裝很害怕。赭紅色的舊石牆被榔頭敲破,勉強嵌合著,苔蘚和幼藤四處蔓延。自從索里曼先生生病之後,似乎也沒有人在擔心該不該修剪那些擋住大門的藤蔓了。
連門鎖都卡住了。艾蝶兒試了好幾次才轉開鎖閂。鑰匙轉動時發出生鏽的吱嘎聲,兩個女孩聽到刺耳的聲音都叫了起來。
「等一等,我覺得那裡有個老女人在看我們!」
榭妮亞的臉沒動,只用眼神示意,指著街的另一邊。「沒關係,她是那裡的門房。」她們衝了進去,艾蝶兒用鑰匙把門反鎖起來,彷彿有人緊緊跟在後頭要跑進來。「來,我給妳看我們的祕密!」艾蝶兒握著榭妮亞的手。榭妮亞的手又小又柔軟,是孩子的手,艾蝶兒感到這隻手在她的手裡,心裡一陣激動,像是某種友誼的承諾,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擊垮這份情誼。後來,她憶起這最初的瞬間,憶起她的心跳。她想:「終於,我找到了一個朋友。」
在阿賀摩希克街的花園裡,這個下午很長,非常長。兩個小女孩度過最初的時刻,檢查完那堆被荊棘侵襲的木板之後,在花園深處坐了下來,坐在一個棚架下面,索里曼先生從前在這裡擺了一張長椅,好在上頭舒舒服服地作他的夢。這個秋日的午後濕濕糊糊的,不過黯淡的太陽還是照亮了這塊地最深處的那面石牆。一隻褐色的蜥蜴從牆上鑽了出來,用牠金屬釦子般的閃亮小眼睛觀察兩個女孩。
艾蝶兒從來不曾跟任何人這樣說話。她覺得好像一下子變得更自由了。她笑著,說著一些生活裡的小故事,她想起從小累積起來的很多小細節。她說起一些計畫、一些想法、一套舞會的禮服,她從開襟毛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張流行服裝的設計圖,她說:「妳看,一條亮片腰帶拿來搭配藍色的洋裝,一件黑緞的裙子,上頭搭一件紫色的長衫,還有一件織金的罩衫,一件花邊的長衫,還是……妳看這個,一件黑緞加上羅紗的罩衫。」榭妮亞看著設計圖。「妳覺得怎麼樣?」榭妮亞還來不及回答,艾蝶兒就接著說:「整雙都鑲金的高跟鞋,不不,這樣會不會有一點太搶眼,有一點刺眼啊?」她往後退,彷彿在看榭妮亞穿著她的樣品。「妳知道嗎,妳這麼漂亮,我真希望這是給妳穿的,我設計這些洋裝,妳來穿它們。」
她想像榭妮亞穿著電藍色的衣服,瀑布般的金色長髮流瀉在光裸的肩上,她那麼小、那麼細緻的手上,黑色的長手套一直套到手肘,她的腳上穿著皮製涼鞋,穿著斯巴達式的皮條涼鞋,穿著像是給小女孩穿的亮皮皮鞋。她們兩個都笑了,她們站起來,走在厚如地毯的枯葉上,彷彿那是大飯店的時裝表演走的紅色長毯。
她們忘了一切,榭妮亞忘了生活的困頓,忘了她和姊姊的貧窮,忘了她們仰人鼻息的生活。艾蝶兒忘了父母間的爭吵,忘了父親和牟德小姐關係曖昧的閒言閒語,忘了索里曼先生躺在床上,穿得像是就要出門遠行。艾蝶兒聽過女傭伊妲告訴母親,索里曼先生要她每天早上都幫他穿好衣服,繫好鞋帶,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死去。
※※※
這成了她們的習慣,幾乎每天下課之後都來。為了跟榭妮亞待在一起,艾蝶兒撒了個小謊。她說要去朋友家,幫朋友做法文作業。榭妮亞從來不曾邀她去家裡。說真的,艾蝶兒甚至連她住在哪兒都不知道。有那麼一兩次,她們一起走到渥吉哈街,榭妮亞不清不楚地指著下坡的方向:「就那兒了,我住的地方就在那邊。」
艾蝶兒知道她不想讓人知道她們家的窘境,也不想讓人看到她們家可憐兮兮的住處。有一天,她提起她住的地方,帶著一絲冷笑:「妳知道嗎,我們家的公寓就像個庫房,地方小到我們每天早上都得把床墊捲起來才能走路。」
艾蝶兒覺得有錢真可恥,住在樓下的大公寓,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還有一面落地窗,向著種滿了花的花園。她羨慕榭妮亞的生存方式,羨慕她有個姊姊可以一起睡覺,羨慕她們狹窄的住處,羨慕她們聽到的噪音,甚至羨慕她們對於明天的憂心。她想像的是充滿冒險的生活氛圍,手頭拮据,想方設法謀生。在阿賀摩希克街花園的這些午後,是幸運之神眷顧的時刻。她們聊著,坐在被蟲啃噬的長椅上,一點也不覺得冷。天空飄雨的時候,她們就打開小陽傘,緊緊挨在一起。有時,榭妮亞直接從家裡過來,她會把茶倒進瓶子,裹在一塊毛料的厚布裡帶來,還帶上兩只銀杯,這大概是查維洛夫家族僅剩的一點榮光了。艾蝶兒嚐著燙口的茶,有一點苦,有一點嗆。她們笑著,甚至笑得停不下來。為了禮尚往來,有一天艾蝶兒也帶了她的茶壺,放在威廉明妮姑媽從模里西斯帶回來送給她的中國式野餐盒裡。榭妮亞很喜歡那個紅墊子、那只中國式的茶壺,還有那些沒有耳朵的可愛茶杯,可是香草茶對她來說太甜了,她做了怪表情。「妳不喜歡嗎?」艾蝶兒問道,心頭緊揪著。榭妮亞淺淺地笑了。「沒什麼啦,就是茶嘛。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最好還是讓我帶我的茶來好了,跟平常一樣。」艾蝶兒忘了沮喪。「跟平常一樣」是滴在她心頭的蜜,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她們會繼續,某種感激之情因此浮現,淚水不禁湧出了眼眶,她撇過頭去,不讓榭妮亞看出來。
片片段段地,榭妮亞說了她生命的故事。艾蝶兒不會問她。她知道榭妮亞只會說她決定透露的事,而且她這麼做並不是要說些知心話,而是一種贈與,為的是鞏固她們的友誼。這是一種協約。她說起查維洛夫家族的大宅,在聖彼得堡。她說起他們家辦的宴會,附近所有的人都可以來,不分貴族或農人,士兵、工匠和藝術家都可以來。她講得很起勁,彷彿這些事她都參與了,然而這些事都發生在她出生之前,在革命之前,當時她年輕的父親和母親才剛結婚。當時他們相信理想,他們對新的年代充滿信心。他們以為他們會一直活下去。榭妮亞帶來一張相片,斑駁發黃,彷彿時光想把這個時代抹去。照片上,艾蝶兒看到一個年輕男子,長髮,浪漫的鬍髭,皮膚是很深的褐色,穿著優雅的西裝。在他身邊,是榭妮亞的母親,一個美麗的金髮女子,梳著厚重的髮髻,穿著打褶的白色連衫長裙,上衣繡著農婦衣服上常見的花樣。「她叫做瑪蒂娜,」榭妮亞說,「她穿的是維爾紐斯女孩的衣服,她是立陶宛人。」兩個新婚年輕人的後面,看得到照相館的布景,一座希臘神廟,還有空中花園。這一切有一種永恆夏天的感覺。
榭妮亞有那麼點真情流露。通常她都是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帶著固定的微笑,而這種監控自己、任何時刻都毫不放鬆的樣子,突然在艾蝶兒的肩上崩塌了,她的聲音變得沙啞、微弱,壓不住她的口音。「活著實在好痛苦……」她的額頭在眉間有一道深深的皺紋,她藍灰色的眼睛模糊了。艾蝶兒突然語氣莊嚴地說:「生活有時候確實很辛苦……」她緊握榭妮亞的手,吻了她的手。她知道她沒辦法說什麼。她自己的生活,父母每天在彼此之間持續挖著的鴻溝,還有為錢而起的爭執,這個往災難走去的威脅冗長又令人心痛,這一切跟榭妮亞所經歷的事情放在一起,根本微不足道,她父親悲劇性的死亡,她跟母親和姊姊們穿越德國逃亡,最後來到法國,來到這個陰暗冰冷的大城市討生活。如果沒有這麼神祕的故事發生在榭妮亞的童年,在她生命的每一瞬間,艾蝶兒還會這麼愛她嗎?她發現了這個缺陷,有點難過,但卻無法抗拒。所以,愛就是充滿這些幻覺嗎?這種感覺竟然可以這麼不純潔?有時艾蝶兒覺得自己像個玩具,像自己幻覺的玩具,或是這個女孩的玩具,她可以讓悲傷和嘲諷、厚顏無恥和天真無邪交替出現。
漸漸地,事情變得清楚了,榭妮亞喜歡支配、控制她和艾蝶兒的關係,她把這當作遊戲,以此為樂。一天下午,她真情流露,兩眼泛著淚光,說起母親在一家裁縫店工作,姊姊瑪莉娜躁症纏身老是揚言要自殺,下課後,榭妮亞似乎後悔自己的軟弱,於是對艾蝶兒十分冷淡,不願一個人跟她走,還勾著另一個女孩的手臂,一起走出校門。艾蝶兒什麼也沒說,心頭揪著,問自己到底說錯或做錯了什麼,竟然會得到如此對待。
艾蝶兒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吃飯。「她怎麼了?」母親問道。亞歷山大一副知情的樣子:「還會有什麼,妳女兒戀愛了,事情就是這樣。」艾蝶兒隔著門截獲了他們的想法,她聽了很沮喪。她很想大叫:你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什麼也不懂!晚些時候,還有接下來的幾天,她明白了,她知道是什麼在咬著她的心。是嫉妒,就這麼簡單。榭妮亞在她身上下了這個毒。她對自己感到怨恨,感到憤怒。嫉妒,原來就是這麼回事!一種平凡無奇的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啃噬著她的母親,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就為了牟德這個女歌手,這種感覺屬於多愁善感又不經世事的少女,屬於可憐的女孩子,屬於被害者!這讓她無法集中心思,讓她覺得厭惡。後來有一天,毫無來由地,榭妮亞又站在學校的門口了,像個漂亮的天使,在那兒等著,她的眼睛是海的顏色,她的頭髮是蜂蜜的顏色,頭上用黑絲絨髮帶紮了個規規矩矩的髻,她穿著一套新洋裝,繫著一條亮片腰帶,她親吻了艾蝶兒:「妳看到了嗎?我媽媽照著妳畫的樣子做的!」艾蝶兒覺得自己很蠢,又醉又蠢,一股熱流湧入她的身體。她往後退了一點,好欣賞榭妮亞的洋裝:「真的,妳穿起來很好看。」這就是她想出來的唯一一句話。
於是,就這麼一下,她們變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她們不再離開對方,她們總是形影不離。早上,起床的時候,艾蝶兒起得早了,想到一整天都可以見到榭妮亞,她的心就幸福地鼓動著。她什麼都忘了。姑媽們抱怨她:「妳都不來看我們了,妳沒在生我們的氣吧?」星期六下午,她去了一下,在教會的課程之後,在鋼琴課之前。她像一陣風穿進索里曼先生的老公寓,現在是威廉明妮姑媽住的,她親吻老婦人,啃一塊餅乾,喝一杯香草茶,然後就走了,她連電梯也不想等,三步併作兩步從樓梯跑了下去。她蹺了鋼琴課,和榭妮亞約在義大利人大道碰面。她們要一起去逛街「舔櫥窗」,只看不買。榭妮亞的個子比同年紀的人高,男人多看她兩眼的時候,她會有某種虛榮,艾蝶兒認為這種事極其可笑。「妳看到那個人了嗎?妳有沒有看到他盯著妳看的樣子?這個噁心的老傢伙!」突然,她生氣了:「哼,那位先生,我要過去跟他說一下!我說了這麼多,妳到底有沒有感覺啊,他剛才從妳旁邊走過去,現在就跟在我們後面,像一隻小狗似的!真是無聊透了!」榭妮亞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未置可否。她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總是帶著一點優越感,她要讓人覺得,她早就懂男人了,她知道他們有幾斤幾兩,知道他們有多輕佻。有一天,她甚至對艾蝶兒說:「其實,妳真的很天真。」艾蝶兒覺得受到了侮辱,想要反駁,可是又不知該說什麼。她很天真,這不是真的,她心裡這麼想。她得跟榭妮亞說一說,她父母之間的關係、他們的爭吵,還有牟德,這個女人在他們家占據的地位,他們正在走向毀滅。可是這一切跟查維洛夫家族的悲劇命運擺在一起,根本就微不足道,她永遠不敢拿自己和榭妮亞相比。
艾蝶兒把她的友誼看得太重。這是個奇蹟。所有的女孩,學校裡的女孩,應該都會嫉妒。她的美麗,她的神祕,榭妮亞這個名字,她自己用非常溫柔的方式發出「榭」的音,查維洛夫這個姓,讓人想起這個家族在他們的歷史上遭遇的災難。為了她,為了讓她開心,艾蝶兒改變了自己的個性。原本比較悲觀、封閉的她,在遇到榭妮亞的那一刻,整個人都變了。她變得愛搞笑、輕浮、無憂無慮。她假裝天真,因為她的朋友確信她有這樣的特質。她把一些想法、小故事、在家裡或街上聽到的事寫在記事本上。她要跟榭妮亞談這些事,問問她的看法。四分之三的時間,榭妮亞沒在聽。她望著艾蝶兒,像在想其他事情。不然就是打斷她的話說:「妳把生命搞得太複雜了。」她加上這句話,帶著一絲讓人難受的冷笑──但她可不能讓艾蝶兒看到。她說:「妳知道,艾蝶兒,真實的生命像現在這樣已經夠複雜了,我們不需要再加油添醋了。」艾蝶兒低下頭,接受了。「妳說得對,妳啊,所有事情妳都可以立刻看出它們的真相。就因為這樣,我才會當妳的朋友。」
這樣已經好一陣子了。為了讓自己放心,為了表達心意,艾蝶兒現在經常說這個詞。長久以來,她把這個詞排除在她的詞庫之外,彷彿只有索里曼先生有資格得到這些感覺──友情、愛情、感情。有一天,她終於鼓起勇氣。她們一起在街上走了一整天,來到天鵝林蔭步道,眼前是塞納河,那是個春日的夜晚,那兒的空氣柔美。她偷偷望著榭妮亞的側臉,高高的額頭,小巧的鼻子、細緻的鼻翼,髮髻之下是頸背上的金色汗毛,飽滿的嘴唇,唇色很紅,睫毛在兩頰覆上了暗影,她感到一股愛情的衝動來自自己的深處,無法抗拒,甜美,像一陣輕輕蕩漾的悸動,她說得很快,什麼也沒想:「妳知道的,榭妮亞,我從來沒有像妳這樣的朋友。」榭妮亞好幾秒鐘都沒動,或許她沒聽到。後來,她轉過來看著艾蝶兒,她眼珠的藍灰像大海的顏色,非常遙遠的、北方的大海。她說:「我也沒有,親愛的。」為了打破有點可笑的莊嚴告白氣氛,她傻笑了一下。「不知道妳有沒有注意到,我們現在待的地方恰好就是情人們進行大告白的地方!」話一說完,她立刻說起雇她母親工作的那個女裁縫,那是一個高大的女人,有點男子氣,名字的結尾是is──艾蝶兒還以為她是希臘人,事實上,這個卡維里絲是立陶宛人──大家都知道她的癖好。「總之,妳知道我要說的,對吧?」榭妮亞加上一句,「啊,不對,這種事妳真的是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一個不太喜歡男人的女人,一個跟女人交往的女人。」
她比手畫腳一番,艾蝶兒注意到榭妮亞的手照料得有多好,那是一雙洋娃娃的手,手指纖細,粉紅色的指甲用麂皮磨光過。為什麼她要說這些關於卡維里絲的事呢?有一天,這個女人走進更衣室,榭妮亞正在裡頭把試穿過的洋裝脫下來,她輕輕拂過她的肩頭,悄悄對她說:「如果妳要的話,我們可以成為(這時榭妮亞拉高嗓門,還學俄羅斯人發出彈舌音)『忒──』好的朋友!」
卡維里絲女士成了她們最喜歡拿來開玩笑的話題。在細緻優雅的貴族女孩外表下,榭妮亞其實見多識廣,她無所忌憚的風趣肯定會讓亞歷山大和茱絲汀不以為然,艾蝶兒卻覺得好笑極了。學監柏赫納先生頻送秋波,法文老師蓉松小姐傳情的動作,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法眼。有一天,她披了一條淺紫羅蘭色的絲製長披肩,在學校的操場上走來走去,榭妮亞用手肘頂了艾蝶兒一下:「看到了吧,她的披肩比外套還長,都蓋到屁股上了!」她從不哈哈大笑,她總是輕聲吱吱嘎嘎地說故事,說到艾蝶兒忍俊不住。「妳仔細看,她走路的時候,就像一條尾巴拖在她的大屁股後頭跑!」
好幾次,艾蝶兒去查維洛夫伯爵夫人工作的裁縫店找榭妮亞。裁縫店在一棟大樓的三樓,在巴黎的另一頭,位於傑歐弗賀伊─馬希街,距離拉法葉街不遠,簡直就是一場探險。艾蝶兒初去那裡的時候,有一次,查維洛夫家族全員到齊,媽媽低著頭在縫紉機上車她的粗線,女兒們裝扮成公主,轉來轉去照著鏡子。裁縫店裡光線陰暗,亂到極點,紙板和零碼布就堆在地上。卡維里絲女士在另一張桌子上工作,乍看之下,還以為她是伯爵夫人的員工。榭妮亞需要觀眾,艾蝶兒一來,她就發動了。她大剌剌地嘲弄卡維里絲,她拉著她的手,繞著她跳舞,一件伴娘穿的蟬翼白紗長禮服被她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瑪莉娜也轉了起來,她稍稍後退,像是對著一面鏡子在跳舞,公寓裡迴盪著她們的笑聲和喝采聲。艾蝶兒著迷地看著這個場景,微不足道卻又充滿戲劇性,一陣胡鬧的旋風把這些女孩捲了進去,讓她們忘卻悲傷和沉重的命運。查維洛夫太太還是坐在那裡。她停下縫紉機上的工作,望著這場演出,她略帶灰色的臉龐動也不動,毫無表情。突然間,榭妮亞跑到艾蝶兒身邊,拉她一起跳舞,她誇張地拱著腰,把艾蝶兒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際,彷彿她是騎士,伸直雙臂摟著艾蝶兒,手搭在她的肩上。艾蝶兒感覺得到,她僵硬的身體、胸衣的束帶,還有頭髮淡淡的香氣,混合著硫磺和古龍水的氣味,有一點刺鼻,有一點噁心。舞結束的時候,她吻了艾蝶兒的臉頰,不是輕輕一吻,而是熱情的擁吻,近乎唐突。這一吻印在臉頰下緣,就在嘴角旁,艾蝶兒因此微微發顫。這一切都是遊戲,是挑釁。榭妮亞一直握著艾蝶兒的手,她在卡維里絲面前一鞠躬,用她有點沙啞、不是很優雅的嗓音說:「我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由於瑪莉娜和伯爵夫人似乎沒聽到,她又扯著嗓子重說了一遍:「嗯,嗯!各位女士,我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艾蝶兒和我決定要訂婚了!」這實在太好笑了,艾蝶兒站在那兒,有些拘謹,她穿的是裙子和暗色的襯衫,褐色的頭髮紮成髮髻,兩腳平放在規規矩矩的無跟鞋子裡,榭妮亞的打扮令人吃驚,白色的薄紗,白色的褶邊,一雙可愛的腳穿著金色的淺口鞋,跟新娘沒有兩樣。後來在街上,她們走到希渥里街,又往騎兵橋走去,榭妮亞才跟艾蝶兒細細道來:「我可沒有同性戀的問題,我要的只是她別對我有興趣,妳明白嗎?」艾蝶兒忍著不睜大眼睛。「當然,我明白。」霎時間,她發現了一個隱藏的世界,她明白為什麼每次和德庫小姐在她的雕塑工作室獨處,沉浸在菸草和汗水的氣味之中,會感到某種輕微的不舒服。這個矮胖的女人有一對橄欖般的黑色小眼睛,她總是如此親切,勾著她的手臂,用非常雄性的力量抱她。她不知道該不該說:「這個藝術家,我舅公把隔壁的一間工作室租給她,她抽雪茄……」榭妮亞並沒有真的在聽。「抽菸,這不能說明什麼。她跟一個女人一起住嗎?」艾蝶兒只能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她有很多隻貓,她雕塑的作品是一些動物,一些……」「那就是個瘋子。」榭妮亞一句話拍板定案。她們從此沒再談起這件事。
※※※
為了討她歡心,艾蝶兒買了一本俄語學習書。晚上,她在床上自修。她反覆讀著「ia lioubliou【註一】」,還有一課課之間毫無邏輯關聯的課文,她只記得她想學的,她練習「愛」的動詞變化。有一天,在傑歐弗賀伊─馬希街的裁縫店,她鼓起勇氣,對查維洛夫太太說:「Kak pajivaietie?【註二】」伯爵夫人聽得正著迷,榭妮亞卻嘲弄她,用非常諷刺的聲音說:「是啊,艾蝶兒說得很好,她會說Kak pajivaietie,還有ia znaïou gavarit pa rousski【註三】,她還會說gdie toiliet?【註四】」艾蝶兒覺得整張臉都脹紅了,她不確定此刻的感覺是生氣還是羞愧。榭妮亞很熟悉激怒與撫慰的手法,為了生存,她從小就學會了這些。過了一陣子,她們在巴黎街頭,在盧森堡公園漫無目的地散步時,她給艾蝶兒上了一堂特別的俄文課,事實上,這堂課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她教的都是跟愛有關的,一連串毫不實用的句子。她讓艾蝶兒覆誦:ia doumaïou chto ana ievo lioubit,我相信她愛他,ia znaïou chto on ieïo lioubit,我知道他愛她,然後是,lioubov,vlioubliommyï,vlioublionna【註五】,她說這些字的時候,最後一個音節都拖得長長的,還有daragaïa,maïa daragaïa padrouga【註六】。她半閉著眼睛,說道:kharacho,mnie kharachooo【註七】……她轉身對艾蝶兒說:ty,davolnaïa?妳,滿意嗎?
【譯註一】俄文,「我愛」。
【譯註二】俄文,「過得怎麼樣?」。
【譯註三】俄文,「我會說俄語」。
【譯註四】俄文,「廁所在哪裡?」。
【譯註五】俄文,lioubov是「愛」的名詞。vlioubliommyï、vlioublionna是「愛」的動詞變格。
【譯註六】俄文,「親愛的,我親愛的朋友(陰性)」。
【譯註七】俄文,「好,我很好」。
七月,天鵝林蔭步道遠離一切,孤懸在塞納河中央。榭妮亞把約會地點訂在這裡。她跟其他女孩不同,她從來不說:「那麼,明天見囉,老時間……」她轉身就走,很快就走遠了,她跨著大步,轉瞬消失在雷恩街、蒙帕納斯大道的人群裡。艾蝶兒早早就出門,一副很忙的樣子。「妳要去哪裡?」茱絲汀問。她還是含糊其詞地說:「跟朋友去買些東西。」她不會扯大謊,她不會說要去上鋼琴課,也不會說是合唱團要練習。
她從地鐵橋的階梯下來,走到島上。早晨,長長的步道上人跡寥寥,白蠟樹的影子非常清冷。有時,她會看到遠方有個身影,在步道盡頭。零零落落的幾個男人,看起來讓人不太安心。她向他們走去,腳步堅定,彷彿一點也不害怕。這是榭妮亞教她的:「如果妳像這樣毫不猶疑地走,會讓他們害怕的是妳。記住,千萬別放慢腳步,不要東張西望。妳盯著想像的一個點,想像有人在那裡等妳。」應該是成功了,因為沒有人來跟她搭訕。
榭妮亞總是在同樣的地方等她。她把那地方叫做「大象樹」,那是一棵很大的白蠟樹,長在河岸小坡上,樹的主要分枝彎到與河面平齊,看起來就像是大象的牙齒、鼻子。她們待在那裡,站著,沒有說話,看著綠色的河水,看著水流中擺動的褐色頭髮。然後,她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在梧桐的樹影下,看著遊艇滑過,有些往塞納河上游駛去,推擠出一道濁黃的浪,有些則在對岸,沿著河堤停泊。她們談到離開這個話題。榭妮亞想去加拿大,大雪、森林。她想像一場偉大的戀愛,和一個擁有土地、馬場的男孩交往。事實上,她的偉大戀愛,對象是那些馬,像從前他們在俄羅斯,在她父親的領地上騎的馬。艾蝶兒談到模里西斯,談到在阿爾瑪(Alma)的莊園,彷彿這一切依然存在。她說起在森林裡採集札可果、猴麵包樹的種子,還有在冰涼的溪流裡洗澡。她說得像是親身經歷過,但其實都是從米露姑媽、寶琳姑媽的口中聽來的片段,不然就是亞歷山大用克里奧爾語【註】說話的聲音留下的隻字片語。榭妮亞並沒有真的在聽。有時她打斷她的話。她指著在河的另一邊沸騰的城市,火車馳過的拱形橋,艾菲爾鐵塔的側影,那些樓房。「對我來說,一切都發生在這裡。回憶,只會讓我心痛。我要改變人生,我不想要活得像乞丐。」
【譯註】「克里奧爾」這個詞的指稱對象多重,在今日的安的列斯群島,克里奧爾指的是所有屬於加勒比海文化「在地誕生」的,有別於直接來自歐洲或本地原生的。在安的列斯誕生的人即為克里奧爾人,在安的列斯誕生的語言即為克里與爾語。
她還沒談到男朋友,沒談到結婚。但是在她的臉上,讀得出她的決心。事情很清楚,她已經建構了她的人生,她已經預先確定了一切。她不會讓任何人攪亂她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