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前面所講,是因為要研究講解「齊其家在修其身」的道理,必須先要明白中國文化兩三千年來,所謂「齊家」之「家」的內涵指標。因此大略介紹過去歷史上,所謂「大家族」和「大家庭」的情況,是《大學》所指「齊家」之道的重心所在。至於初由一男一女,兩相單獨建立的「小家庭」,是歸於「夫婦之道」的範圍,當然也和「修身」、「齊家」有其基本的重要關係,但非本段文言的主要所指。
【修身齊家的五個心理問題】
《大學》本文這一段「齊其家在修其身」的內容,特別提出有五個心理問題,是主持家政的人,也可以說包括所有主持一個社團,或政黨的領導人,本身最需要有自知之明,避免容易偏差、容易犯錯的主要修養所在。這五個心理問題的內容是:
一、人之其(有)所「親愛」而辟焉。
二、(人)之其(有)所「賤惡」而辟焉。
三、(人)之其(有)所「畏敬」而辟焉。
四、(人)之其(有)所「哀矜」而辟焉。
五、(人)之其(有)所「敖惰」而辟焉。
這五個「而辟焉」,也可說,就是人們容易犯錯誤的五個心理問題的專題。「辟」字,在古書古文上,有多重釋義,有等於開闢的辟,也有等於庇護的庇。但在《大學》本文這裡,「辟」,是等於偏僻、偏差,甚至有病癖的意義。我們先要瞭解這個文字上的意義,然後再引用比較淺近明白,在歷史上有過經驗的故事來做說明,就更容易明白這些心理問題了。
我們想引用歷史故事來說明,也是為了配合《大學》所講「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之標的來講。其實,由上面所提出最淺近平常的五個心理問題,上至帝王將相、王公大臣,乃至工商業團體,甚至現代所謂的民主黨派;下至每一個平民的小人物、小家庭,隨時隨地也都普遍存在這些問題。假如真要舉出實例,恐怕要用再多的貨櫃也裝不完的。只是為人長上,或做父母的家長們,一時很難「反躬自問」,很少有人肯自我反省而已。
【由「親愛」而產生心理偏差的故事】
有關第一個「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歷史故事的事例,便是《戰國策》所記載觸讋說趙太后的先例。在戰國的末期,燕趙兩國和西面的秦國最接近,也都是秦國急於想吞併的對象。剛好趙惠文王死了,他的兒子孝成王即位,年紀很小,是個寡婦孤兒的局面很難辦,只好由能幹的趙太后親自出來掌握政權。秦國看到這個時機,就出兵急攻趙國。趙國沒辦法,就向齊國求救兵。齊國又把握機會要挾趙國,讓趙國必須派遣趙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長安君來做人質,齊國就會馬上出兵救趙。趙太后不肯,大臣們極力勸諫她趕快派遣長安君去齊國,否則,就來不及了。趙太后就公開地說:「如果再有人向我說,要派長安君到齊國去做人質,我老婦必唾其面。」
正在大家毫無辦法的時候,趙國的一位老臣觸讋(官拜左師),忽然請求要見太后。太后想,他偏要倚老賣老來見我,一定和這件事有關,就很生氣地等著他。但觸讋是趙國的老臣,威望又高,所以雖然生氣,也還不失禮貌地接見他。觸讋老態龍鍾,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來,嘴裡說:「老臣病足,走得不快,請太后寬諒。我因為很久沒有來晉見太后了,怕你玉體欠安,所以想來看看太后你啊!」太后就說:「我是靠坐鑾駕走動,還算不錯。」觸讋又說:「胃口還好吧?」太后說:「老了,平常只吃流質的稀飯。」觸讋說:「我真老了,不想多吃東西。不過,每天勉強自己出去散步,走三四里,算是運動。這樣,胃口就稍好一點,身體也舒服多了。」太后聽了便說:「老婦不能。」講到這裡,太后態度就變緩和,心裡也放鬆了。她覺得觸讋這個老頭子,完全是和自己說些老人話而已,大概不會講要長安君去做人質的事,也就完全放心了。
跟著觸讋便說:「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這是說,我有一個最小的兒子,名叫舒祺,很不像我少年時候的努力用功。不過,人老了總是疼愛自己的小兒子。我希望你太后開恩,叫他來補個王宮警衛隊的隊員。他有了一個位置,我也就安心了,所以我就不怕死地隨便說出來。求求你太后准許吧!太后一聽,就說:「好吧!他幾歲了?」觸讋說:「他只有十五歲,雖然還小,但我怕自己快要死了,『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所以要搶著來對太后請求。」讀了這一段,活像眼前看到一個很囉嗦的老頭子,嘮叨著為兒子求職說話。
太后說:「大丈夫男子漢,也會愛憐自己的小兒子嗎?」觸讋說:「哦!男人們比女性還過分呢!」太后說:「女人和男人不一樣,愛是真愛。」觸讋說:「我看太后你愛你那個嫁去燕國的公主,比愛長安君還厲害。」太后說:「哪裡能比,我實在最愛長安君,他實在還太小啊!」觸讋說:「做父母的愛兒女,都是要為兒女長遠的前途打算。你太后送公主嫁到燕國去的時候,一步一步跟在她的後面,一邊又流著眼淚,擔心她嫁得太遠。看了,真夠難受的。但她出嫁了以後,你不是不想她,而且還隨時禱告老天保佑,不希望她會回來啊!那不是希望公主在燕國,生個兒子,可以繼位為王嗎?」太后說:「那是當然的,是這個意思。」他和太后的談話到了這裡,觸讋便說:「如果細算三代的事,我們趙國前面歷代的趙王,能夠繼位的後代子孫,好像存在的不多吧!」太后說:「都沒有了。」
觸讋說:「其實,不只趙國,其他各國的諸侯後代,能夠繼位存在的,有很多嗎?」太后說:「我沒有聽說過還有多少存在的。」
觸讋便說:
《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指公王)。》
這是說,那些目前看得見的諸侯子孫們,都是在眼前就闖了大禍,本身受報應了。有些雖然遲了一點兒,大家也眼見他們的子孫沒有好結果。難道是做人民的老闆們、做皇帝諸侯的子孫們,都不是善人嗎?其實,不是這個道理。因為這些高貴的子弟們,家庭出身太好,生來就自然有高貴身分的地位,但他本身對社會、國家並無半點功勞,而且因為出身不同,生活「自奉」得很富厚、奢侈、驕縱。得來容易,習慣了不勞而獲,並且方便要挾,而取得貴重的資產太多了。例如你太后,現在隨便就封了小兒子做「長安君」的官位,又給了他許多肥好的房地產,把好的東西都給他,還有特別的權利。你還不趁現在叫他努力做一點對社會、國家、人民有貢獻,有大功勞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像山崩一樣的倒下去了,那麼長安君有什麼辦法自己對趙國的老百姓做交代啊?所以我認為你愛長安君,是不及愛出嫁燕國的公主一樣深呢!
講到這裡,趙太后全明白了。便說:「好吧!我懂了,隨便你怎樣辦吧!」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干齊。齊兵乃出。」原文寫到這裡,後面還附帶一段很有深意的結論說:
《子義(趙國人)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這是說,一個趙國人名叫子義的,聽到了這件事的經過內情,便說:「你們看,做人們大老闆的帝王,他們的子孫,也就是他們的親骨肉,還不能只靠沒有功勞的地位,也不能靠沒有功勞的享受。不然,你雖然尊貴,滿堂黃金寶玉,也無法守得住的。何況我們做普通的老百姓,有財富,就一定可靠嗎?」
我們引用這個歷史故事,是借來說明「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的道理。因為一牽涉到親情、愛情,心理就有偏差,嚴重一點,就心理失常。那麼,所有的智慧、理性,就都會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了。正如歐陽修所說:「禍患常積於忽微,智勇多困干所溺。」豈但國家大事,就是三家村裡的貧困小戶人家,也隨時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何況那些有權有勢,或是財富大老闆們的家庭呢!所以「齊家」之道,在「先修其身」的不容易了。尤其像現代的一家只生一個孩子的家庭,集中了大人們的親愛、哀矜、畏敬、敖惰,甚至賤惡於一個孩子身上。真是使人不寒而慄,不敢想像,將來後一代的子孫,是什麼樣的情況。
【由「賤惡」而產生心理偏差的故事】
有關第二個「(人)之其所賤惡而辟焉」歷史故事的事例,也就是孔子所著《春秋》中的旨在「責備賢者」的第一個歷史故事,在左丘明發揮解釋孔子的大義《左傳》上,所謂「鄭伯克段於鄢」,就是最重要的先例。
鄭莊公的生母武姜,生她大兒子莊公的時候,正在昏迷睡夢中,被驚醒痛醒了,所以在心理上有了主觀的成見,壓根就對這個兒子有反感。用後世俗話來說,這真是前世的孽。因此她鍾愛第二個兒子共叔段,她希望老公鄭武公把王位傳給老二。但當時在宗法傳統的習慣上,必須以長子作為王位的繼承人,如俗話所說:「皇帝重長子,百姓愛么兒。」況且莊公從小便很聰明能幹,有機謀,當然就順理成章繼位了。可是他的生母心裡是很不高興,很不願意的。
莊公即位以後,做母親的武姜,便要求大兒子莊公封弟弟共叔段到制邑去做地方首長。莊公明白母親的用心,就對媽媽說,那個地方地形險要,上代的虢叔就死在這個地方。媽媽!你老人家另選一個地方吧!
其實,莊公知道這個行政區域很富有,兵精糧足,弟弟去了要造反奪權就難辦了。所以對媽媽說假話,故意推托。這就是親生母子之間,在政治上、權利上鉤心鬥角,毫無「誠意」真情存在。武姜不得已,為老二要了京邑。莊公只好照辦,因此大家就叫老二共叔段為京城大叔。
鄭國有一位大臣叫祭(蔡)仲,便對莊公說:「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這就是說,你把那麼大的最重要地區,封給弟弟去治理,對國家安全來說,是有問題的。同時,又說了許多理由。鄭莊公聽了,半真半假地說,那是我媽媽姜氏硬要的,我做兒子的,有什麼辦法,祭仲便說,這佯做,你的媽媽也不會滿意的,「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莊公便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你放心,等著瞧吧!
接著,老二共叔段又另外要求在鄭國的西邊和北邊的兩個大地區,一併歸到他的範圍,這已等於有全國一半的地盤了。宗室的大臣公子呂便對莊公說:「國不堪貳。」一個國家,不能兩分。你究竟想怎麼做,要把國家交給你弟弟,我們就去報到,不然,就應該另有處置。否則,全國老百姓,也弄不清楚大方向了。莊公說:「無庸,將自及。」你放心,沒有用的,他自己會倒霉的。事情愈來愈嚴重,公子呂又說一次。莊公便對他說,「不義不暱」,他老二不講情義,不和我做哥哥的親愛和睦相處。「厚將崩」,累積罪過愈多,垮得更快。
最後,老二共叔段什麼都準備好了,就要發動叛變,用武力來搶奪哥哥的政權,媽媽和他約定做內應,發動的日期也約定好了。莊公的情報很清楚,因此,就派兵去伐京邑。百姓也不擁護共叔段,所以他想搶王位的計劃,就全盤失敗了。最後,逃到鄢邑。莊公再命令伐鄢。共叔段只好逃去投奔共國。因此,莊公下命令把母親遷出內宮,下放到一個小地方城穎去住,氣得狠狠發誓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這就是說,除非我們母子兩人都死了,在地下才再見面。換言之,永遠不想再見到媽媽了。
當然,親生的母親,雖然最恨她的偏心所造成的錯誤,但到底還是有母子骨肉的親情。人世間最難解脫是情的作用,尤其是親情最難了了。所謂孝道,便是至情的表現。事後,莊公也很後悔,話說得太過頭了,事也做得太絕了。總算經過他的另一位功臣穎考叔的勸諫,為了兌現誓言,叫莊公挖了一條地道,再使母子相見,終使母子重新團聚了,恢復原來母子之間的親情。《左傳》記到這裡,便說:「君子曰: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孝敬父母,是人性愛心最基本的真誠。孝敬自己的父母,又擴充到孝敬別人的父母,這才叫做「純孝」。
《左傳》的原文很精采,文字寫作得很優美,而且簡練曉暢,翻成了白話文,反而沒有那種純樸深刻的風味了!我們小時候讀它,是要朗朗上口,背誦得出來,一輩子都有用處。變成了白話,就沒有深度了,看過了就會丟掉,很少有再啟發作用的價值了。孔子著《春秋》,是從他的故國魯隱公元年,也就是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七二二年),亞述帝國滅以色列的那一年開始。換言之,鄭莊公出兵打弟弟共叔段,就是發生在這一年的故事。孔子對鄭莊公的貶辭的要點,只用了一個「克」字。因為一個國家,對敵用兵勝利了,才可以叫「克」。共叔段是他親兄弟,做哥哥的明明知道他被媽媽驕慣寵壞了,為什麼不在事先好好設法教導,至少,也應該預先防範處置。但鄭莊公卻用政治手段,故意培養他、放縱他,造成他犯最嚴重的錯誤,叫全國的人看清他的不對。又把他當敵人一樣,出兵去討伐他,表示自己的了不起。其實,鄭莊公從基本出發,完全是玩弄手段,製造一個罪過的圈套給弟弟和母親去鑽,因此而趕跑弟弟,甚至在征戰中殺了他,還自充好人,是為國家安全,不得已才大義滅親,這就是陰險奸詐的用心。不但沒有兄弟友愛的親情,對母親更沒有真正的盡孝,為什麼不好好事先感化母親的錯誤,而且這樣做,更是大大不合於「治國」、「從政」的道德,是為後來春秋時期各國的諸侯,開啟了壞風氣的「始作俑者」。所以孔子只用了一個「克」字來標明他的罪過。這樣以一個字來批判善惡、是非,就叫做著《春秋》的「微言大義」的精神所在,也就是奠定了後來中國兩千多年,寫歷史用字用句的典範。
至於對鄭莊公母親的偏心偏愛的過錯,孔子不忍心說「天下有不是的父母」而已。但左丘明卻根據孔子的《春秋》,「秉筆直書」,把鄭莊公和他的母親的不能「修身、齊家」的前因後果,都記述得清楚,為後人做警惕的榜樣,這就是《左傳》所謂「傳」也。這也就是不能「齊家」,不足以「治國」的「憲」榜。
【從「畏敬」鬼神說到近代「人造神」】
有關第三個「(人)之其所畏敬而辟焉」的歷史故事實例不少。嚴格研究,也很複雜,可以另成一個專題。而且牽涉的學科很廣,當然,主要的還是哲學和心理學、醫學等學,最為重要,因為這些科目,也是最有相關的學科。
我們退而求其次,在這裡所謂的「畏敬」問題,其中包括有兩種成分,一是「畏」,二是「敬」。《大學》在這裡把這兩種內涵合稱為一個名詞,等於是由「畏」而「敬」的作用。這種現象在人的心理作用上,嚴格的說是普遍存在的。換言之,「畏敬」,它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尤其在宗教的心理學上,更為明顯。舉例來說,人為什麼懼怕鬼神?因為你不知它究竟是真的「有」,或是真的「無」。而且從有人類以來,個個說有,而人人又沒有真正的見過。說看見過的,或肯定相信的,究其實際,仍然多是捕風捉影之說,並不像自然科學,可以拿出實質的證據來。
所謂鬼神之說,也就是概括「敬天」,或「敬事上帝」等等「形而上」,似乎另有一個作用的存在。不管任何一個頑強的人,雖然絕對不理會這些說法,但在他一生有某一種身心狀況發生時,仍然難免會起一種異常的感受,恐慌、懷疑。那便就是這種「畏敬」心理的原始作用。
人的生命,有生必有死。但誰也一樣,平生所最畏懼的就是死。因為人人都沒有把握自己幾時會死?自己是怎樣死的?死了以後,究竟是怎樣的?死了以後,還有來生嗎?這些問題也都和「畏敬」心理的作用密切有關。
不說死而說生吧!誰也不知道自己活著的一生,前途的遭遇會怎樣變化?受苦或享福?和我生活有關的父母、夫婦、兒女、財產、權位、主管、老闆、政府、國家、世界等等,都在無法自定,無法可以前知之數的。因此,要算命、看相、求神、問卜、看風水(相宅、相墓地),甚至還請人來相看辦公室、床位等的所謂「不迷而信」的「迷信」專家,就普遍地無所不有了。因為人們的心理,從來就存在著,有事事不可知,患得患失的畏懼心理。除了怕「生」怕死以外,怕沒有飯吃、怕沒有衣穿、怕沒有錢用等等,無論窮富,誰也難免一怕,這就叫做畏懼。
至於從小在家,就畏懼父母、畏懼兄弟姊妹。讀書入學,畏懼師長。學成做事,畏懼長官、老闆,甚至畏懼同事、同僚。出門怕趕不上車,天晴怕下雨,不下雨的時候,又怕天晴。有人因為怕窮,怕失去了不能佔有一切的希望,就不惜作奸犯法去偷人、搶人、害人。但也有人,為了怕違背道德,怕違犯法紀,而甘願窮途潦倒一生。幾乎一個人活了一生,隨時隨地都在畏懼中,但又自以為是、自得其樂的過了一生。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細數人生,誰又不在「畏敬」中過了一生。但是,世界上什麼是最可怕的呢?鬼神並不可怕,因為沒有見過。上帝、佛、菩薩也不可怕,天堂和極樂世界都距離我們太遠。最可怕的是「人」;更可怕的是「自己」;尤其可怕的是人自己所造成的「人」神,它的代號,叫做「權威」。其實,權威只是虛名,它沒有一個東西,但它又把握支配了一切的東西,它是以一個孤苦伶仃可憐的人為形象,是「寡人」、是「孤家」,他使人不想接近,又想接觸。望望然是很渺小,又好像很偉大,總之,是人人自我矛盾所造成的一個「偶像」。最好的「偶像」,是沒有一個他的自我形式,是以人人心中各別自我所形成的一個「偶像」。它使人人心中自我自生有「畏敬」成癖之感。這樣,就是《大學》所說,「(人)之其所畏敬而辟焉」的最高原理。
先不說過去歷史上的往事,只以我所經歷過的時代,由二十世紀初期而到現在。小的時候,開始接觸文化,也和眾人一樣,喜歡讀各種名人的傳記,拿來對比中國歷史上的人物。那個時候,開始讀德國的威廉二世和什麼鐵血宰相俾斯麥,很新奇很驚訝。其他如興登堡、福熙元帥,包括鋼鐵大王卡內基等等,都是新鮮的玩意。聽的是李鴻章,以及日本明治維新的伊籐博文,仰慕的是曾國藩、石達開等等。但這些也只屬於少年時期的憧憬而已。
到了北伐前期,那時,印刷術已稍發達了,到處可以看到一張又一張由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的袁世凱、張勳到奉、直戰爭的大帥們,和革命先驅孫中山、黃興,甚至什麼國民革命軍的北伐總司令蔣介石的畫像。一個個都是人們所製造的「權威」,令人望之似乎「畏」而生「懼」,但未見得有「敬」意的存在。
接著而來的,便是二十到三十年代,西方歐洲的國際局面變了,什麼義大利新興時髦的法西斯領袖墨索里尼,是如何的梟雄,怎樣的了不起。跟著而來,德國的領袖希特勒,如何的梟雄,怎樣的了不起。中國無人可及,墨索里尼也還差一點。天上的飛機,可以丟什麼炸彈,汽車以外,又有機械化的部隊坦克車;機關鎗、迫擊炮是怎麼的厲害。俄國又自「十月革命」以後,有了蘇聯第三國際,列寧是怎麼的神聖。日本的威風可怕,也製造了東條英機和土肥原,更是囂張。趕快去找《墨索里尼傳》、希特勒的《我的奮鬥》等書來看。當然,那時的美國,還算是老實關鎖自己在太平洋的東岸,印象還不算太壞。
換言之,這個時候的歐洲,如德、意兩國,都在人造神,要使人「畏而懼之」,猶如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樣。而在中國也開始學步了,出現了什麼「救星」之類的口號。後來不久,那些製造人造神的(公司)夥伴們,好幾個都成為我的朋友,也可以說,我成為他們的朋友。但很抱歉,我始終只能作為他們的「諍友」,內心裡還弄不清楚是什麼原因,總覺得「大不為然」。也許是我讀的線裝古書太多了,總覺得「立德」和「立功」,好像不是這樣就可以的。
可是,那個時候,社會上又流行出版美國人著的什麼《演講術》和《馭人秘訣》等書。接著到了抗戰初期,我的朋友蕭天石又出了一本《世界名人成功秘訣》的書,我看了對他說,你是寫書出名成功了,也許會害了別人的。他要我寫序言,我推辭了三十年後,才為了他的友誼而寫了一點意見。
從這個時期開始,有些朋友們,訪問德、意回來,受了墨索里尼、希特勒的影響和忠告,真的開始極力造神。蘇聯也一樣,列寧早已成「神」了。有一次,在電影院「神像」出現時,大眾肅立的時候,我輕輕問身邊留學蘇聯的朋友沈天澤,他們怎麼搞成這樣?他說:「蘇聯也是如此。有一次,列寧自己單獨去看電影,『神』像出現了,列寧自己坐在那裡不動。他旁邊一個老頭子嚇住了,趕快拉他一把,叫他站起立正。不然,『格別烏』會抓你去受罪的。」列寧還是不動,只對那老頭子笑一笑。我聽了就說:「我總算懂了項羽的話:『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也正是發自這種心理的。」站在我右邊的朋友葉道信就說:「老弟,你還太嫩了,我二十年的革命,還不及我現在當了三個月的『袍哥』。你在邊疆的時候,為什麼不試著自己製造自己,就會懂了。」說話的老兄,他也是留學蘇聯的。但新近卻加入「哥老會」,做了一步登天的「舵把子」(龍頭大哥),所以才有這樣的感慨!我說:「我嘗試過味道了,不想上癮成癖,所以溜了!你去做山大王過癮吧!」大家彼此會心一笑。
但是,匆匆三四十年的時間,這些一幕一幕的現代史,都已過去,神像也一個一個不見了,好像是徹底打倒迷信了。可是,人們仍然在造神,仍然在搞個人崇拜,好像不塑造一個「孤家」、「寡人」,自己就「六神無主」、無法玩弄「跳神」的法術似的,真是何其可悲啊!二十世紀的大半時期,好像都在人造神的「神人合一」的時代。
【從史實中領悟「畏敬」的正反道理】
講到這裡,我們姑且例舉一個歷史上的故事,給大家參考,可以由此而悟入「畏敬」心理正面和反面的教育道理。
在春秋的後期,齊國的賢相晏嬰(子)已死了十七年了。有一天,齊景公公開請諸大夫(大臣)們宴會,高興起來。自己起來射箭,但並沒有射中箭靶上的紅心。可是大家一起叫好。齊景公一聽,變了臉色,嘆了一口氣,掛上了弓箭回宮去了。
這個時候,一位大夫叫弦章的進來。齊景公便說,自從晏子捨我而去十七年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對我說不對的話,沒有人能夠當面明白指出我的過錯的,你看,今天,我射箭,明明太差勁,但大家都異口同聲叫好,這樣對嗎?
弦章就說:這是大夫(大臣)們的不肖(不對)。大家「知不足知君之善。勇不足以犯君之顏色(沒有勇氣,不怕你不高興而生氣)。」但是有一點是一致的,「臣聞之,君好之,則臣服之。君嗜之,則臣食之。夫尺蠖(蚯蚓類)食黃,則其身黃。食蒼,則其身蒼。君其猶有陷(等於憾字)人言乎(你皇上有什麼辦法叫別人都不恭維你呢)?」齊景公一聽,便說:你說得對。今天我和你的談話,「幸(你)為君,我為臣」。
說到這裡,正好有人報告,海邊管理漁業的來進貢一批魚。齊景公就說,撥五十車的魚賜給弦章。因此,大路上都被到弦章家去送魚的車子塞滿了。弦章就過去拍拍送魚的人的手說,剛剛「皇上」射箭的時候,所有在場的人都叫好。他們就是想像我現在一樣,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大批魚啊!從前晏子在世的時候,碰到這種事,他一定推辭不肯收受,他只是直話直說,糾正皇上的過錯。現在他死了,大家都只知道諂諛拍馬屁,說「皇上」好聽的話,其目的,只想為自己鞏固權位,陞官發財。所以「皇上」箭射歪了,還一起叫好呢!我現在輔助「皇上」,沒有什麼功績,反而得到那麼多魚的賞賜。完全是違背晏子政治道德的行為。因此,我決定不接受皇上的賞賜。你把所有的魚都送回宮去。「君子曰:弦章之廉,乃晏子之遺訓也。」
漢代劉向,曾經為齊景公這個歷史故事,寫過短評,他說:
《夫天之生人也,蓋非以為君也。天之立君也,蓋非以為位也。夫為人君行其私慾而不顧其人,是不承天意,忘其位之所宜事也。》
這是說上天生人,都是平等的,並非是指定哪個來做為人君或領導人的。就算是上天給你機會,立你為人君或領導人吧,也不是只叫你佔住那個位置,來滿足個人的私慾,而不顧一切人民所指望的大事業。如果做人君的是這樣一個人,那麼,他就是不虔誠奉承天意,忘記了他佔有這個人君之位,所應該做的事了(其實,古人所說的天意,也就是後世人所說的命運和機會的代名詞而已)。又如說:
《明主者有三懼:一曰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二曰得意而恐驕。三曰聞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
齊景公出獵,土山見虎,下澤見蛇。歸召晏子而問之曰:「今日寡人出獵,上山則見虎,下澤則見蛇,殆所謂不祥也?」晏於曰:「國有三不祥,是不與焉。夫有賢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謂不祥乃若此者也。今上山見虎,虎之室也。下澤見蛇,蛇之穴也。如虎之室,如蛇之穴而見之,曷為不祥也。」》
這些歷史文化上的故事,都與《大學》所說「齊其家在修其身」的「(人)之其所畏敬而辟焉」,都有相關的經驗之談,值得參考,或者多少會有啟發,使你有所「悟」處。「畏敬」的心理,不只是在對上輩的父母,或長官而言。如兄弟之間、夫妻之間,也很容易形成偏差。我們也可以看到有些家庭,因為有一個哥哥或弟弟、姊姊或妹妹,個性特別或比較有才能,也就容易形成「畏敬」的心理,甚至父母反而怕了子女。
這些事例,古今中外,在社會上也並不少見。至於一般人所說的「怕老婆」、「怕太太」,當然,也包括妻子怕丈夫的,也是並不少見的事實。在歷史的故事上,比較出色的,就如漢宣帝時代的霍光,功在漢室,比伊尹放大甲、周公輔成王等歷史事跡,都很類同。但為了「畏敬」他的妻子霍顯,為了女兒做皇后,最後弄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又如隋文帝楊堅「畏敬」他的老婆獨孤皇后的偏見,結果,兩夫妻都受了第二個兒子楊廣隋煬帝的陰謀欺騙,弄得一下所創的統一國家局面,就此而亡。
【從史實中體會「哀矜」的正反作用】
有關於第四個「(人)之其所哀矜而辟焉」歷史故事的事例,我們只舉出漢武帝與漢宣帝三四代祖孫之間的宮廷(家庭)變故,就是最好的說明。
公元前九十二年到六十六年之間,是漢武帝劉徹的晚年,因為誤信寵臣江充的挑撥離間,造成了西漢歷史上有名的類似宗教迷信的事件,所謂「巫蠱」一案。殺了自己的兒子(太子)劉據全家,包括劉據的三男一女,以及諸皇孫、皇孫妃、皇孫女。當時在他嫡系的曾孫輩中的劉詢(初名病巳),還不滿一週歲。也被關押在專為王侯、郡守們所設的「郡邸獄」中。廷尉(猶如現在執法的部長和最高法院的審判長)邴吉,參加審理這案。他心裡知道這是漢武帝一時糊塗的暴戾舉動,而且可憐這個皇曾孫劉詢是個無辜的嬰兒。他就派了一個罪刑很輕,而且剛生了孩子的女犯人,叫她做劉詢的奶媽,餵他奶吃。
這樣過了五六年。這個時候,又有那些專講那「望氣」一套的方士們,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傳到最迷信神仙的漢武帝耳朵裡,當然立即發生作用,就下詔:「獄系者,無輕重,一切皆殺之。」命令到達關押皇曾孫劉詢的監獄,邴吉就關閉獄門,拒絕接受詔命。他說:「他人無辜死者,猶不可,況親曾孫乎!」這樣,就堅持一夜。天亮了,那個派去執法的「謁者」(傳達官)郭穰對邴吉的抗命,也無法處理,只好回宮奏報。
在這個時候,漢武帝的頭腦,好像清醒多了,就嘆口氣說:「天使之也!」不但沒有再追究,而且下詔大赦天下罪犯。邴吉就把劉詢送到他祖母史良娣的娘家,交給史良娣的母親「貞君」撫養。
後來,又有詔,要他認祖歸宗,把他放到宮廷的邊捨「掖庭令」張賀那裡收養。掖庭令,是職掌後宮貴人、采女等總務的官職。張賀原來曾經派在被殺的太子劉據那裡任職。太子(劉詢的祖父)對他很好。他「思顧舊恩,哀曾孫(劉詢),奉養甚謹」。張賀本來還想把孫女嫁給劉詢做妻子,因為他的弟弟張安世反對作罷。但他不死心,正好和他的職掌有關的一個單位「暴室」(是管關押宮中皇后、貴人有罪的拘留所,也是宮女們的醫療所)的主管官「嗇夫」(官職名稱)許廣漢(他同司馬遷一樣,犯了罪,接受「腐刑」,變成了太監,派在這裡做主管)有一個女兒許平君,美麗老實。張賀看中了她,就和許廣漢商量,願意自己拿出家財,為劉詢作聘金,娶他女兒。許廣漢答應了。回家同他妻子一講,太太大發雷霆。她說:「一般看相、卜卦、算命的,都說我生的女兒將來大富大貴,怎麼可以嫁給一個沒落皇孫,窮極無聊的賴小子。」但是,許廣漢已經答應了張賀,就不變更諾言。把女兒嫁給劉詢,小兩口子很恩愛,不到一年,生了個兒子叫劉奭,就是後來的漢元帝。
劉洵這個時候,依靠許廣漢兄弟,生活在一起。同時,只有與外婆史家往來。但他也肯上進讀書,就跟東海學者復中翁學習《詩經》。「高材好學,然亦喜遊俠,鬥雞走馬。」到處亂跑,所謂:「上下諸陵,周遍三輔(首都長安以外附近各地區)。以是具知閭裡奸邪,吏治得失。」因此,他不久做了皇帝以後,成為一代明君,廟號宣帝。歷史上的皇帝,死了以後,得個「宣」字的謚號,並不太多啊!足以夠得上稱「中興」的,才用「宣」字。如史稱:
《帝(指漢宣帝)興於閭閻(起自民間),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朝廷會議,當面聽匯報)。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聽了匯報,再考察他執行實踐的績效)。及拜刺史、守相(等於省級間地方首長,不過,那時社會形態不同,人口少,不像現在一省那樣繁複),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講的和做的不同,都能知道他根本問題的原因所在)。常稱曰:庶民(老百姓)所以安其田里,而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二千石乎!(這是給郡守、省級地方首長的實物待遇,每月糧米二千擔。但各級各有差等。這更是指地方首長和基層政治好壞的關鍵所在)。以為太守吏民之本,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者,輒以璽書勉勵,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
其實,西漢的皇朝,從漢武帝以後,能夠由劉詢來繼位做了皇帝,使漢室中興的功勞,可以強調的說,完全是邴吉的陰功積德所造成,但他從最初救了劉詢這個嬰兒,又找奶媽養了他,使他長人成人,甚至向霍光推薦他做了皇帝,劉詢都不知道內情。邴吉也始終不說,既不表功,更不邀寵。起初只為同情、哀矜(憐憫)、仁慈、正義的心理出發而已。
劉詢漢宣帝做十一年皇帝以後,因為一個老宮女自己表功,告訴宣帝過去二十多年前,曾經在掖庭做過你皇帝的保姆,是怎樣的保護你,才講出當年在監獄中的情形。宣帝一路追究下去,找到當年的奶媽,才知道都是邴吉的功勞。史稱:「上親見問,然後知吉有舊恩,而吉終不言,大賢之。」宣帝是讀《詩經》出身的,因此,他就引用了《詩經》上的一句話說「無德不報」,就封邴吉為侯。對於當時保護有功的人,那個老宮女和奶媽等,都加賞賜。但在要封侯的時候,邴吉卻病倒了,漢宣帝怕他死掉,很擔憂。夏侯勝便說:「有陰德者,必享其祿。今吉未獲報,非死疾也。」果然,不久就病好了。
漢武帝臨死的時候,把只有十三歲的太子弗陵託孤於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金日碑(匈奴人)及上官桀。這個太子後來就是漢昭帝,很聰明,可惜短命,只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就死了,還沒有兒子。霍光就和大臣們會議,迎接劉氏皇室一位昌邑王即位,不到一年,發現這個皇帝「淫戲無度」,又經霍光和朝廷大臣們決議廢了他。在這個時候,邴吉才出面對大將軍霍光說:
《今社稷宗廟(劉氏的國家天下)群生之命,在將軍之一舉。而武帝曾孫名『病巳』,在掖庭外家者,今十八九矣。通經術(詩經、論語、孝經等),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將軍決定大策。》
「光會丞相以下,議定所立。」因此,劉詢才得以繼位,做了皇帝。他的出身經過艱難曲折,並非是純粹的「職業皇帝」,所以後來才能成為漢室皇朝的一個「明主」。所有這些經過,可以說,都是邴吉一手所造成,多方極力「誘導」一個劉氏孤兒做為明君的成功史跡。
霍光對劉家的政權,的確也做到了不負漢武帝的所托。結果,為了老婆霍顯,要把女兒推上皇后的寶座,謀殺了漢宣帝在「貧賤夫妻」時候的許平君皇后,因此而弄得家破人亡。歷史上既讚許霍光,又替他惋惜。最後為他加上一句評語,是「不學無術」四個字。
後來在宋真宗的時候,寇准使真宗在「澶淵之役」上立了大功,但被丁渭等同僚的挑撥,說他是拿皇帝性命來作賭注。因此遭貶,路過四川,碰到張詠。寇准請張詠對他的事作一句公平的評論。張詠只對寇准說了一句:「霍光傳不可不讀。」寇准回來,再拿《漢書‧霍光傳》來讀了一遍,讀到最後的評語「不學無術」一句,就笑說,這才是張詠要罵我的意思呢!
再說,有關於「(人)之其所哀矜而辟焉」。同樣的道理,相反的結果,仍然可在漢宣帝的歷史故事中,看到成例。
漢宣帝劉洵,因為少年未得志時候的妻子(皇后)許平君,被霍顯謀殺以後,非常傷心,就立了他和許平君初婚第一年所生的兒子劉奭做「太子」。並且特別挑選後宮無子,而且做人很謹慎的王婕妤(婕妤,女官名,等於後世的妃子)做皇后,叫她認養「太子」(後來王婕妤的娘家,就在漢宣帝以後,歷代出皇后,因此培養了王家的後代出個王莽篡漢。你看,歷史故事的前因後果,真很難說得清楚)。劉奭長大成人以後,個性溫柔,又很仁慈,並且極喜歡儒家的學術。看到他的皇帝父親宣帝所用的大臣,多半是講究「法治」,注重「吏」治,刑法比較嚴厲,心裡很不同意。有一天,他陪皇帝父親宴會,找個機會對宣帝說:「陛下持刑太探,宜用儒生。」宣帝一聽,變了臉色,很嚴肅的對兒子說: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道)王(道)道(家)雜之,奈何純任德教(只講道德),用周政乎(還用周朝的禮法嗎)?且俗儒(通常一般讀書人)不達時宜(不能通達時勢合適的變化),好是古(認為古代做對的)非今(現在都錯了),使人眩於名實(被理論邏輯搞昏頭腦),不知所守(他們又不知道自己該守的本分),何足委任。」乃歎曰:「亂我(劉)家者,太子也。」》
從此,宣帝對太子比較疏遠,而且很想換另一個兒子來做太子。但因為劉奭是許平君皇后所生,而且夫妻父子三人,都是從平民艱苦中出身,尤其對他的生母許平君,情深義重,曾經還答應過她,一定把她所生的兒子立做太子。所以始終下不了決心,最後,還是讓他做太子。等到宣帝死後,劉奭即位,就是漢元帝。果然,從此以後,西漢劉家的天下,就黯然衰落了,直到王莽假借儒家的學術篡位。不是劉秀「光武」中興,漢朝的政權,也早就換了他姓朝代。這便是「(人)之其所哀矜而辟焉」反面的作用。
「哀矜」用現代話來說,便是「憐憫和同情」。「矜」這個字,包涵有「自滿」及「憐惜」幾重意義。《大學》在這裡所用的「哀矜」,是憐憫、同情的意思。猶如孟子所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它是人性固有的愛心和同情心。尤其是女性在這方面的反應,比之男性更為明顯。因此常常有人引用古代成語,所謂「婦人之仁」。其實,不要輕易曲解「婦人之仁」這句話,把它當作無用的代名詞,擴充「婦人之仁」,才是大仁大義、大慈大悲。就怕你如「婦人之仁」的仁心都沒有,就不必假借大仁大義來掩飾自己了。例如,佛說慈悲,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仁」字同一意義。但佛把「仁」心用兩極分開來說,便叫「慈悲」。「慈」是如父(男)性、陽性的愛,「悲」是如母(女)性、陰性的愛。「慈悲」、「仁愛」、「哀矜」本來都是好事,但亦不可以受自己心理的蒙蔽,發展變成偏向的一面。如果變成偏心、偏愛,下但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甚至也不能「修身」,不能自處。
我們也可以從佛學中去瞭解「慈悲」另一面的作用,如說:「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這種道理,和人生實際行為的結合,「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然,就猶如現代一般人,在那些報屁股或雜誌的尾巴上,看到學到一句「愛心」,或「愛的教育」的皮毛,就一味只以「愛」啊「愛」的教養子女,最後多半變成「愛」之反而「害」之了。希望大家真要「好學」、「慎思」去「明辨」它才對。
【從史實中瞭解「敖惰」的心理背景】
有關第五個「(人)之其所敖惰而辟焉」的內涵,須先瞭解所謂「敖惰」兩個字的意義。在這裡所用古文的「敖」字,就是後世常用的「傲」字,也就是「驕傲」的「傲」字。但嚴格來講,「驕」比「傲」更厲害。「傲」是內在的,正如古人所謂,此人有「傲骨」、或有「傲氣」,這還代表了有一點讚許的意思。「驕」就有使人受不了的粗暴之感了。如果又「驕」又「傲」,那就什麼都免淡了!例如我們現代,常常為了某一件很榮耀、很得意的好事,便說「值得驕傲」。那就完全用錯了詞句,把中國人自己,變成沒有文化的國民了。這是幾十年前,那些翻譯者的粗心大意,把Proud這個洋文字翻譯錯了。事實上,是叫做「值得自豪」的意思,那就對了。「惰」字,當然是指「懶惰」的「惰」。但嚴格的說,「惰」是不太勤力,不太勤快的意思。借佛學來說,叫做「懈怠」,太過松「懈」,又是得過且過,馬馬虎虎了事,就是「怠」。換言之,「懈怠」就是「惰」。「懶」就不同了,此「心」從「賴」,根本上,就是什麼都不願意做,不肯動,不想動作,這就叫「懶」。正如《西廂記》上的一句詩說,「萬轉千回懶下床」,那是真「懶」。
但《大學》上,卻把「敖」和「惰」放在一起,這個用字的方法真妙,它就代表了一種心理狀態。因為自「傲」而養成「怠惰」的習性。猶如富貴中人的子弟,古代所謂「世家公子」或「千金小姐」,現代所謂「高幹子弟」或「豪門」,富有人家的小老闆們,因為從小出身受家庭、環境的影響,不知不覺自「傲」慣了,就什麼事都「懶」得去做,變成「頤指氣使」的神氣;努努嘴、抬抬手,或用一個指頭點一點,或用眼睛瞪一下,指揮別人去做。這就是「傲惰」的形象。
我看,現在很多年輕的父母,專講所謂「愛心」的教育,常常養成孩子指揮父母大人去做事,孩子反而大模大樣,坐在那裡擺架子。這真使人「望之生畏」,只好心裡暗歎一聲「阿門」(祈禱完了最後的一聲)!
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閒談,經常會碰到有人問起:你看,將來的社會,或將來的時勢怎麼樣?這是人人關心的問題。從前跑江湖、混飯吃的算命先生,有一句成語說「上門看八字」。這是說,只要進到你的門口,四面八方看一看,早已知道了你這一家,興旺不興旺,
不必要等你報上生辰年月,命已算過了。你要問將來的時勢和社會趨勢,多看一下後一輩的孩子教育文化,就可大概知道未來了。孟子有一段活說得很對:
《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
這是說,富貴的家庭,或是社會富有了,就會養成青年人多「賴」,愛炫耀、愛耍闊、愛奢侈、好高騖遠。社會苦寒,家庭貧窮,就會使青年人容易走上「暴戾」憤恨的路上去。這並不是天生人才有什麼差別的作用,只是因為受環境壓力,造成心理沉沒的後果。除非真能刻苦自勵,專心向上的人,當然也可以能夠跳出「世網」的。又如我們小時候讀的成語所說,「國清才子貴,家富小兒驕」,「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雖然短短一兩句話,如果你能「聞一而知二二」,也可瞭解它和孟子所說的這段話,都是同一意義。這樣,就可以知道《大學》所說「敖惰」的心理情狀,它的內涵並不簡單。
現在我們姑且舉出歷史上的事例,用來反映「敖惰」心理的正反面等情狀。首先,引用的歷史故事,便是大家平常所熟悉的越大夫范蠡,他輔助越王勾踐復國滅吳以後,便飄然浮海而去,轉到齊國,改變姓名,自稱「鴟夷子皮」,在海邊從事農業,親自耕種,「苦身戮力,父子治產」。勤苦積累資產,沒有多久,就成為數十萬金的富翁了。齊國的人,知道他有經營致富的經濟才能,便請他出來做國家的財「相」。他很感慨地說:
《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
因此辭職不幹,而且「盡散其財,分與知友鄉黨。而懷其重寶,閒行以去,止於『陶』,自稱『陶朱公』」。再和兒子從事農牧,兼做賤買貴賣的生意,「逐什一之利」。不久,又「貲累巨萬」。天下稱陶朱公。他在陶地,又生一個最小的兒子,我們通常叫做「么兒」。這個時候,他的第二個兒子在楚國,不知道為什麼事殺了人,坐牢判死刑。陶朱公知道了,便說:「殺人而死,職也(依法抵命,應該),然吾聞千全之子,不死於市。」叫最小的兒子到楚國走一趟看情形。「乃裝黃金千鎰,置褐器中(破舊灰色的背包),載以一牛車」,就要小兒子出門了。但他的大兒子不同意,一定要自己去楚國看二弟。陶朱公堅持下允許。他的大兒子就說:「家有長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小弟。是吾不肖。」便要自殺。陶朱公的太太便說,你一定要派小兒子去楚國,未必能保得住老二的命,現在先死個大兒子,怎麼辦?在老婆和大兒子的雙重壓力下,陶朱公也沒辦法了,不得已,只好由大兒子去楚國,並寫了一封信,叫大兒子到了楚國,就送給他的老朋友莊生。而且吩咐兒子,把這一車個鎰黃金交給莊生,「聽其所為,慎無與爭事」。大兒子告辭出門,又私自帶了「數百金」上路。
到了楚國,找到了莊生。他住在城外郊區茅草蓋的房子,看來很窮。但他照父親陶朱公的意思,把信和千鎰黃金都交給了他。莊生看了信,就說,知道了,你趕快回家去,千萬不要在楚國等消息。就是你弟弟出獄,也不必問其所以然。快走。陶朱公的大兒子聽了,只好告辭出來。但並不回家,偷偷找個地方住下。把自己私下帶來的黃金,另走門路去活動,找到楚國的政要貴人,要設法救小弟出來。
莊生呢,雖然窮居楚國,但是廉直之名,全國皆知,「自楚王以下,皆師尊之」。他雖然接受老朋友陶朱公送來千金,並不想要,他想救了老朋友小兒子的命以後,再全數退回,才是對好友的真情。所以收了黃金,便對他自己的老婆說:「此朱公之金。如有必病不宿誡(他這樣做啊,等於是病急亂投醫)。後復歸(事後要全數歸還),勿動。」但陶朱公的大兒子不懂他的用意,認為這個老頭子「殊無短長也」(他有什麼好辦法)。他只是為了父親的命令,照辦而已,心裡實在捨不得。
莊生找個機會去見楚王閒淡,便說:「夜觀星象,天像有變,對楚國可能發生災難,怎樣辦呢?」楚王一聽便說:「這樣就做一件大好事來消災祈福吧!」因此,楚王就派人先通知執法的官吏,把有關刑法的重案,暫停執行。這個消息,被陶朱公大兒子的那個政要知道了,就來對他說:「你弟弟有救了,一定快要出獄了。」
陶朱公的大兒子一聽,就問:「你怎麼知道?這樣有把握嗎?」那個政要便說:「我知道楚王快要發佈大赦令了。因為他每次大赦以前,都有這種舉動。」陶朱公大兒子一聽,真可惜他父親送給莊生的千鎰黃金,反正要大赦,弟弟一定出獄,豈非浪費了千金之貲,愈想愈心痛,就去再見莊生。「莊生驚曰,『若不去耶?』(你還沒有走啊?)」他就說:「不好意思,沒有聽你的吩咐,因為我實在不放心弟弟的案子。現在聽說要大赦了,所以想先來向你辭行。」莊生一聽,喔!你送來的黃金,都在那間屋裡,你趕快搬走帶回去。這位朱大公子也就老實不客氣,親自去把黃金都搬出來帶走了。
莊生第二天,馬上又去見楚上說:「你要大赦做好事,消災免難是可以的。不過,外面已經有了謠言,說是陶朱公拿了大批黃金,買通關節,所以你的大赦,是為了要放陶朱公的小兒子。」楚王一聽,大怒。馬上命令執法官,立刻先把陶朱公小兒子正法,然後再來大赦。因此,陶朱公大兒子,只好去為弟弟收屍搬喪回家。回到家裡,他的母親和家人,都痛哭不止。只有陶朱公反而笑著說,我早知道他去了楚國,他的小弟一定要被殺掉了事。這並不是他不愛弟弟。因為他「顧有所不能忍者也」。他從小和我一起,勞苦耕田,辛苦經商。他知道為生活太困難,愛錢如命。所以他認為白白丟了千金,很捨不得。我本來要老么去辦,是因為他出生以來,就在富有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玩頂好名牌的車子、養名馬、名狗,花錢滿不在乎!「豈知財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為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而長者(老大)不能,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
歷史上還記載了陶朱公的經營產業及財富,有三徙(三次遷居別地)三散的經歷。這也就是根據范蠡自己的名言所說,「大名之下,難以久居」的原則。有名與有錢,都不是人生的大好事。但是世界上的人,都在拚命追求名利和權位,怎麼說也是白費的。只有在名利、權勢上親身打過滾的人,才比較清醒了一點。但是,都是已經到了「尸居餘氣」的時候,雖然清醒了,太陽就立刻要下山了!像范蠡的一生,除了事功以外,自處之道,非常高明,可說是千古一人,不愧是正統的道家人物。
我們引用歷史上所載有關陶朱公的這件故事,說明「敖惰」的心態。從陶朱公親切說明刻苦成家子弟節儉謹慎的習性,容易偏向於吝嗇;出生於富貴家庭子弟的習性,容易養成偏於放浪輕財「敖惰」的習性。
但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也有許多的例外。以我自己一生的經歷來體會,單在錢財方面來說,有過極大艱難困苦的經驗,身無分文求一飯而不可得的遭遇;也有撒手千金,不知財之所從來的境界。有「臆無不中」,經商得利的時日;也有一夜之間,全軍覆沒,依然兩手空空,身無長物的打擊。所以我常說笑,你們的經濟學,是從課本上學來的,我是從經驗上得來的。只有成功的經驗,還只算一半,要有失敗的經驗,才算滿分。世界上最困難的是一塊錢,古人所說「一錢逼死英雄漢」,那是事實。有了資本,以後賺錢,那是一半靠聰明,一半靠運氣。只有從勤勞節儉得來的,才是根基踏實。賺錢發財很難,但有了錢財以後,用錢更難。用得其時、用得其分、用得其當,並不容易。而且必須要知道財富是不屬於你的,是屬於整個社會人類的。你縱使有了財富,那也只是有了一時的使用權而已。它畢竟非你之所有,只是屬於你一時所支配。
這篇有關陶朱公的文章,我在十二歲半的時候,由於父親的教導背誦過來。但我真懂得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了,所以說到這裡,便有不勝感慨之思,倚老賣老又多廢話了,抱歉。
另一篇文章,也是和「敖惰」問題,很有相關的,便是東漢時代馬援《誡兄子(侄兒)嚴敦書》。後來在民國二十年左右(公元一九三一年),好像在中學國文課本上有過,大家都可能讀過,就不必多說了。馬援的一生,也真是了不起,但最後臨老的時候,仍然免不了遭人排擠,受到歷史上算是很高明厚道的光武帝劉秀所貶。除此之外,以歷史的經驗,說明「(人)之其所敖惰而辟焉」的故事。你只要去讀《舊唐書》上所記敘初唐開國功臣的後代子弟,如房玄齡、杜如晦、徐(李)世勣等人的傳記,便可知道那些「五陵貴公子,裘馬自輕肥」的結局是怎樣的,就能明白《大學》所說的「敖惰而辟」的學問修養之道,是有多麼的重要了。
問:所謂「敖情而辟焉」,是否具有更多方面的理解,例如我們看到某一位同學,聰明才智的確大有過人之處。但因為他太過自負,而且又理想不平實,便成了「恃才傲物」、「落落寡歡」的個性,幾乎對任何人也看不慣,任何事也不肯將就,只自沉沒在他自己的煩憂中,這種心態也應該就是「敖惰而辟焉」的情況吧!
答:你所說的,完全正確。你可以說聞一而知其餘了。不但對「敖惰而辟」這一個問題的內涵,應當由多方面去理解,然後「觀過而知仁」,用此反省自己的心理行為,同時瞭解其他如前面所說的幾個問題,都是同一意義,不只是一端而已。擴充這樣的所知所行,再能影響他人,感化其餘,這才是合於中國傳統文化所說的真正「儒行」之道。
如果再進一步來說,曾子在《大學》中所提出人之所「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個重點,是屬於最容易構成心理偏差的大方向。我們所講,只是大略加以研究理解而已,實際上還是很簡化的。倘使照中國文字學來說明,他這五個名詞所包涵的問題,都有正反雙向和多方面的內容存在。而且一個字,就包括了一個概念,並非是兩個字,只包涵一個問題。例加,親和愛、賤和惡、畏和敬、哀和矜、敖和惰,每一個字,都包涵有不同心理狀況、不同意識形態的心理現象。並非是兩個字或多個字,只是代表了一個概念。這就是今文和古文不同的特點。
因為古人讀書就學,從幼童開始,光學「小學」。這裡所說的「小學」,不是現代化的「小學校」。這裡所謂的「小學」,是先要真正瞭解每一個中國字的具體內涵,它為什麼要寫成這樣的結構?它代表了什麼一個概念?不是像其他民族的文字一樣,有的是先有了概念,用音聲拼合,再構成了一個字。所以在過去我們讀書識字開始,由傳統的教導所得知,上古人類文字的結構,有三個兄弟的不同:一是右行,如梵文等,以形聲為主。二是左行,如「麼麼文」,但早已失傳。三是直行,如中國文,方塊字,包括「六書」(六種結構的意義)。由古文「小學」之學的發展演變,到了漢代,就產生對古文、古字的研究考據,便叫做「訓詁」之學了。至於注音,甚至概括今古方言讀音的不同,便發明中國字的拼音方法,所謂「反切」的拼法,那是在東晉前期,因翻譯梵文佛經,採用梵文形聲的方法,開始製造「切韻」等學理。可以說,大要是得力於西域東來的高僧鳩摩羅什法師等,和他在中國的高僧弟子們所創造的成果。這些廢話,都是為了同學的發問所引起的補充說明。
【給自己、父母、領導人的啟示】
現在我們回轉來,歸到《大學》本題,有關前面所說「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五個「修身」的心理問題,使我們拖延了一段時間,好像愈說離題愈遠。其實,原本《大學》的本身,是有它一貫的次序,在論說道理方面,一層一層的轉進而已。但它始終沒離開《大學》開頭所講「知」的學問,和「止於至善」、「止」的修養實踐效用。因此,他接著便說出最重要的結論:
《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
這是說,一般人儘管疼愛自己的家人和兒女,但必須明白在疼愛好的同時,還要瞭解他有反面的壞處和惡習慣。換言之,當你討厭自己的家人和兒女,同時,也要切實瞭解他有美好的一面。不可以單憑自己私心的愛好或厭惡,就全盤偏向。但是,人是很可憐可悲的,往往只憑自己的主觀成見,就否定了一切。因為人是最難反觀自己,最難反省自己的。所以曾子便很感嘆的說,人能不被自己主觀成見所蒙蔽的,舉目天下,實在是很少見啊!但他並非說是絕對沒有,實在是太少了而已。因此,他又引用當時民間老百姓的
俗活說,一般的人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子女,他有潛伏的惡性習氣,正如不知道自己種的稻穀植物的苗芽,天天成長的多大多好啊!
當然,曾子所引用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的俗語,所以便自己註明是「諺曰」,「諺」就是土俗言語的意思。如果我們也引用後世農村的土話來說,例如,「兒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前句便有類似的意思,不過說得更淋漓痛快。但曾子是大儒,他不會引用這樣不雅緻的活。我本來就是老粗,也來自田間,所以便「肆無忌憚」地亂用。
曾子所引用諺語的第二句「莫知其苗之碩」,很有意思,如果你是在農村長大,便會知道,老農友們每天還沒見亮就先起身,走到自己種的地裡轉一圈,看看自己種的稻穀麥子,老是那麼高,沒有長大很著急。但偶然回頭,四面一看,別人種的好漂亮長得又快,看來實在很洩氣。其實,別人看他的,也一樣總覺得自己的不如他人。為什麼呢?因為天天在眼前看,就看不清楚究竟了。所以,凡事要冷眼旁觀才清楚。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看人也是同樣的道理。又有一句土話說「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是嗎?這是因為丈母娘「愛屋及烏」,愛自己女兒「所親愛而辟焉」的影響啊!
再進一層來講,《大學》在這裡所講的五個「修身、齊家」的方向,必須要明白,並不是對現代小兩口子的「小家庭」來說,這是針對古代宗法社會所形成的「大家庭」、「大家族」來說。換言之,這裡所說的「修身、齊家」之道,由小擴大,也就是對做國家領導人的王侯將相所講的領導學問和修養。如果照現代來說,凡是政府或政黨、社團、工商業的公司、會社等的領導主管,要講什麼治理或管理之學的,便首先須要瞭解自己的修身問題。
我們須知道所謂的「家」,是由一個人和另一個異性的密切結合,共同組成物質生活和精神生命的具體象徵。由一男一女變成夫婦的關係,必然就會有了子女,再變而成為父母。有父母子女,當然會有兄弟姊妹的形成。正如孔子在《易經‧序卦》下篇所說:
《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錯,是相互交錯的意思)。夫婦之道,不可以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恆(卦名)。》
但從社會學的另一觀點來說,人都是社會的成員。而人需要生活,生活必須要人與人之間的互利互助,因此就形成了人群合作的社會。而把「家」的關係,不當作社會的基本成員。「家」,只是整個社會成員的個人私有關係而已。由於這種理念。而發展成為社會公有、共存、共享的目的。這種思想的理念,雖然是「陳義甚高」,而在以人為中心的世界,基本上始終不能解脫以「家」為中心的作用。因為人是有情慾也有理智的,畢竟不同於無心無知的礦物、植物,也不同於一般動物,可以完全機械式地加以限制管理。因此,在人的社會中,始終存在著以「家」為主體的結構。但這個結構,在哲學的邏輯上,也只是一個具體的象徵而已。可是由於有這個具體的象徵,「家」與「家」的聯合集成,便形成為一個社會。換言之,「家」是社會的基本單位,由於「家」的擴大為社會,社會便是一個「大家庭」。「家」與社會的再擴大結合,就形成為一個更大的結合體,那就是所謂的「國家」。由此可以瞭解,無論是舊學或新知,這樣說過來那樣說過去,說來說去「歪理千條,正理一條」。看來,我們傳統文化中的《易經‧序卦》所說,依然是千古常新,仍然不能外於此理此說。
明白了原本《大學》所說「家」的觀念,是「大家庭」、「大家族」的「家」之內涵,它跟西方後期文化所說的社會,是有相同的性質。同時,需要瞭解《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之道,可說是指示我們對於家庭和社會團體,乃至政府、政黨、公司等的領導哲學的認識,和領導人的學問修養的目標。
例如一個人,處在社會某種領導的地位,不管所領導的人有兩個或多個,乃至成千上萬,所負擔的責任,就是這個社會的大家長的任務,而且又略有不同於自己血緣所屬家庭的關係。因為所領導的人,來自四面八方,每個人的出身背景、家庭教養、文化教育程度,甚至宗教信仰等等,都各不相同。尤其如我們大中華的民族,因為有幾千年文化的各種薰習更為複雜。我還住在美國的時候,常常對華僑社會中的同胞說,我們的民族習性,有兩個人在一起,就會有三派的意見。而且正如我們自己的批評,「內鬥內行,外斗外行」,這真是最可恥、最要命的惡習。所以我們上古傳統的文化,早就教導我們,做一個領導人的三大任務,就是要「作之君,作之親,作之師」,並「如臨父母」、「如保赤子」。必須自己要求學養的成就,是可以為這個社會的長官(老闆)。同時,也可以為這個社會的父母親人。更重要的是,也可以為這個社會的大導師。同時,對於所領導的社會成員,要耐心地教育他、教養他,就像父母或保姆對待孩子一樣。當然,如果是在負責教育的崗位上,也必須要有做學生的領導、父母、保姆一樣的修養學識和心情才對。不是只做一個「經師」,傳授知識。必須要同時是一個「人師」,有形、無形教導一個學生或部下,怎樣做一個人。當然,假如能教導出一個學生,最後成為「完人」或「真人」,那就可說已對得起自己的一生,是為「聖人師」或「天人師」了!
我們瞭解了前面所說這樣一個大原則以後,便可知道面對任何一個猶如「大家庭」的社會團體,和我們所接觸的左右、上下、前後,任何一個人,彼此之間,隨時隨地,都很容易產生「親愛而辟焉。賤惡而辟焉。畏敬而辟焉。哀矜而辟焉。敖惰而辟焉」的情形。如果我們要在歷史上列舉這一類相關的故事,甚至從現代社會上的個案來說明,那就需用現代的電視、電腦來演出,可以夠半生或一生來工作了。我們只能到此打住,繼續下文的研究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