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治國當家的原則
曾子著《大學》,秉承孔子遺教,從夏、商、周以後,以「宗法社會」的「家天下」為主,由「治國必齊其家」為中心,特別引用周室王朝時代《康誥》中「如保赤子」的一句,作為執政治國者的目標和信條,告誡執政者的內明存心,必須對於全國的人民,確切具有「如保赤子」的仁慈之念,不可徒有口號而自欺欺人。但是歷來秉國執政者的領導人,或者被才能和德性所限,或是被當時的社會環境條件所牽掣,是否具有這種存心,甚至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也是勢所難免的事。因此曾子便提出「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的名言,作為勉勵之辭。
【自知與知人】
然後他便提出作為秉國執政者,或是身負任何社會團體的主管,以及身任地方政府的領導者,必須要有「知人之智」、「自知之明」的道德原則。而且這個大原則,並沒有時代的局限性,更不是任何政治主義,或是唯物、唯心等思想邏輯,乃至人治或法治的治理方法,以及帝王政體、民主政體等理念。這就是《大學》所謂:「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道理。
假如我們用曾子所說這幾句名言作歷史論文的題目,就只以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立論,幾乎可以分別開來,各寫一部一兩百萬言的專著或小說。
現在我們姑且簡單從秦、漢以後說起。漢朝自漢文帝倡導節儉,一二十年之間,就使社會富有豐裕,從此使人民得以休養生息,成為歷史上所推崇的文景時代。因此,到了漢武帝手裡,才能發揮漢室雄威,開疆闢土。
接著,由漢宣帝的以儒、道、法並用,整頓吏治,實行他劉家天下的王道和霸道並存理想,才形成了漢室前期的大漢規模。
到了漢元帝以後,就開始根植了王莽一流的儒生政治風氣,所謂:「一人貪戾,一國作亂」,「一言僨事」,「其機如此」。
在中國兩千年左右的歷史上,比較值得稱道,能夠做到齊家治國的榜樣,以我個人膚淺的認定,大概算來,只有東漢中興之主的光武帝劉秀一人。而且他本身雖然來自田間,但也是從儒學出身,對於《詩經》的文化教育,更有心得。至於他的文章簡練,雖然只有短短幾篇詔書,便已足以啟發東漢以後漢文的先聲。
東漢末期,魏、蜀、吳三國分立,但是曹操父子富於哲學性的文學才華,開啟了建安七子的文采風流,影響後世很大。曹孟德的稱王稱帝事功,哪裡比得上他在中國文壇上的千秋價值呢!因此,而有魏、晉初期老、莊、易學「三玄」的興起。青年士子,如王弼注《老子》,郭象注《莊子》,好壞不說,但不能不說都是受曹家父子深富哲學性的文學影響而來。
再說,歷史上的「以孝道治天下」的宣傳口號,很奇怪,恰恰是歷史政治最糟糕一代的晉朝的高調。
至於南北朝時代的宋、齊、梁、陳,乃至隋朝和初唐之際的文學,柔靡婉麗,就像南北朝的歷史形態一樣,猶如「東風無力百花殘」的敗局,實在零亂不堪。然而,它的風流瀟灑風氣,卻影響了唐朝開國一代名王李世民。
中國的歷史,我們自己對過去最值得稱道的就是漢、唐。但是,李唐建國,為什麼一開始就能有他的獨特風格呢?那便不得不歸功於唐太宗李世民一人。所謂唐詩、書法,甚至唐朝初期一代才子形成的政治風氣,也都是受唐太宗的影響而來。從中國的書法來講,
初唐時期的虞世南,甚至稍後的顏真卿、柳公權、裴休等人,都超不過李世民本人的韻味。何況他的詩及文章,也是南朝六代以來的第一人。因此才有唐代的文學,照耀古今。這就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結果。同時,因為他喜好哲學,鑽研佛理,才使中國的禪宗,在盛唐以後崛起,影響了日本,而且普及到東南亞各國。直到現在,仍為世人所揣摩猜測,摸不著邊際,正如雪竇禪師所謂:潦倒雲門泛鐵船,江南江北競頭看。可憐多少垂鉤者,隨例茫茫失釣竿。
唐末五代之亂的後期,就出現了「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趙宋王朝。但很遺憾,就是開國之初的宋太祖趙匡胤和宋太宗趙匡義兩兄弟,卻是愛好文事的軍人而兼學者的人物。尤其是宋太宗趙匡義更為特別,在他帶兵作戰的一二十年間。雖在馬上行軍,還是手不釋卷讀書不倦。因此而養成「守文弱主」的格局。致使南北宋趙家三百年的中國天下,始終是和遼、金、元並存共治。等於在歷史上,重新出現一個南北朝的時代,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江山一統,故無法與漢、唐兩代並美爭輝。可是在南北宋三百年之間的朝廷政府,重視文人學者,禮遇宰相,尊重儒林、道學的風氣超越古今。因此而有「五大儒」,如周濂溪、張橫渠、程頤、程顥乃至朱熹等人的出現,形成宋儒特有的「理學」,與佛、道兩家,互爭勝場。然而始終難免三百年來,趙家所有的職業皇帝,照例都是「守文弱主」的遺風,造成年年納貢、歲歲捐輸北國的奇恥大辱。這可不能誤解是『一家讓,一國興讓」的明訓。宋儒們雖然拚命講《大學》、《中庸》,實在都沒有教導養成「一人定國」的歷史成果,應該是難免愧對先聖先賢吧!
接著而來,便是蒙古族所建立的元朝,統治了中國將近百年的局面。當時蒙古族缺乏文化水平,特別信奉邊疆少數民族所崇拜的喇嘛教,使元朝八十年間的政治,完全是與喇嘛和番、胡人等共治中國,使唐、宋以來的儒、佛、道三家文化的基礎,幾乎完全為之傷殘殆盡,黯然失色。
【出使西藏的禪宗大師】
好在很快也就出了一個和尚皇帝朱元璋,推翻了元朝的政權,使蒙古族歸還本位,返回他們的草原大自然之中。因為朱元璋,曾經為了生活無著而做過和尚,因此他對宗教,尤其是佛教,到底不太外行。所以在他建立明朝,登位做皇帝的初期,對於東南亞信仰佛教等地區,以及西藏只派了一個禪宗大師的和尚出使「番邦」,協調西藏,就此便使西陲相安無事,甘心臣服。永樂帝即位,用老辦法,敕封哈立麻喇嘛為「大寶法王」,也就相安無事了。有關西藏現存密教中的「大手印」與「大圓滿」等法門,都與宋、元、明時期輸進禪宗佛法,息息相關不可或分。不過,這個奧秘實在「只可和智者道,難與愚癡者言」。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其然乎?其不然乎!
有問:明初朱元璋所派安撫西番的和尚大使是誰?在歷史上並沒有明確記載,請順便一講。
答:中國過去的歷史,都是自稱為儒家的大學者所編纂。他們都是戴上有色眼鏡,凡是碰到佛、道兩家或不懂的事,就毫不客氣地刪除。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正為此故。
明初在洪武三年、四年之間,朱元璋特別請金陵(南京)天界寺覺源慧曇禪師出使安撫西藏,禪師原籍浙江台州人,俗姓楊,十六歲出家為僧,在杭州中天竺寺笑隱大欣和尚處參禪悟道。悟後便說:「只為分明極,翻令所得遲。」笑隱問道:「汝見何道理?」他便展開兩手說:「不值半文錢。」他在西藏期間,極受尊重,後來便圓寂(死)於西藏。朱元璋很難過,請宗泐禪師等,收奉慧曇禪師留在天界寺中的衣缽,建塔在雨花台的左邊以表崇敬。宗泐禪師,也是朱皇帝所最欽敬的和尚禪師之一,曾經要他還俗做官,禪師不肯。後來因為涉及宰相胡惟庸一案,被朱元璋貶遣到他的故鄉鳳陽修建佛寺三年。可是朱皇帝有了疑問,就很想他。因此,有詩送他說:「泐翁去此問誰禪,朝夕常思在目前。」又召他回轉南京,再住天界寺。
但從朱元璋和永樂以後,明朝三百年的天下,所有朱家王朝後代的職業皇帝,幾乎沒有一個像樣的人君。而且大多都如他的祖先朱皇帝一樣,內在有極恐懼的自卑感,因此輕視儒生侮辱臣僚,使朱明一代三百年來的政權,操縱在那些不男不女的太監手裡。正如《大學》所說:「一人貪戾,一國作亂」,極其可悲。我有時讀《宋史》的感受,大有如北宋初期名相晏殊的詞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味道。當我讀《明史》的感受,就完全不同,好像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味道。趙宋和朱明兩家的天下,同有三百年的執政時期,收場幾乎都很可悲。李闖王進到北京,看到崇禎吊死煤山,很感嘆地說:「君非亡國之君,而臣皆亡國之臣也。」但也有人說,這是崇禎在臨死前的自語。不論此話是誰講的,實在不是公平的論斷,只是推過於人的遁辭而已!朱明一代的王朝,雖沒有一個出色的人君,可是卻是江山一統的中國。至於趙宋一代,尤其在北宋初期,在文事政治方面,君臣都有可觀可法之處,只不過僅是半統山河的局面,比之明朝不免大有遜色。
明朝後期,滿族興起於東北。這個時期,以現在慣用公元來計算,已是十六世紀後期到十七世紀的中期階段。如果不談三百年前「反清復明」的民族意識,但從大中華文化的華夏文明來講,正如民國初年開始,早已瞭解漢、滿、蒙、回、藏,乃至許多的少數民族等,在五千年前,由黃帝軒轅前後時期,尋根究底,原本算是一家。
不過,在十六世紀時期,滿族在東北仍屬少數民族的一系。但滿族在東北建國的初期,雖然是「草昧初創」、「利建侯」的階段,而在有形無形之中,也早已吸收中原的文化,只是水平不高,還在學習適應的階段而已。
到了明朝垂危的最後時期,正好碰上吳三桂妄想利用滿清武力,反擊李闖,才使皇太極的孤兒寡婦,率領十來萬八旗子弟,儼然像煞正義之師,輕輕易易進入山海關坐取北京,從此便統治了四億人口的中國又將近三百年的天下。這個歷史鏡頭,使人想起唐人的詩句,真是「塵土十分歸舉子,乾坤大半屬偷兒」的寫照。如果用《史記》的筆法,便可說:「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奇怪的是「時無英雄,徒使孺子成名」而已!
因此而使明末遺老們,不甘心滿族少數民族的統治,高呼「華夷之辨」、「滿漢之分」,倡導民族主義,始終與滿清兩百餘年來的政權,或明或暗反抗鬥爭到底。直到孫中山先生崛起鼓吹革命,奔走海內外,終於贏得了辛亥革命的成功,才推翻了滿清政權,然後提倡「五族共和」,重新建立大中華民族的故國。
其實,初期滿清的入主中國,實在是「乘時而興」機會給予的時代幸運,並非是滿族的文治武功,另有特別高明之處。至於後來所謂的「八旗雄風」,甚至被人們最痛恨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劣跡,都還不是依史論史的關鍵所在。
【從清朝得到的歷史教訓】
我們如果要認真吸收歷史的教訓和經驗,「鑒往而知來」,那就要:
一、應該要切實明白中國兩三千年的內憂外患,重點都是起於邊疆的邊政、邊防問題。以中國的地理立論,由西到東,所謂滿、蒙、西域、番藏等問題,在歷史的時間、空間上,一直存在三千多年,直到現在,其中包括文化問題、民族問題、宗教問題,更是核心。至於由北到南,在海疆問題的海防上,也是極其重要,但須另作專論。元朝的蒙古族和明末的滿清入關,都是中國三千多年來的歷史對於治理邊疆問題上的敗筆,希望後之來者,再也不要重蹈覆轍。
二、有關滿清入關的戰略問題,實在是過去歷史上的創舉。如果真要研究滿族在關外東北崛起的初期,就是滿族對蒙古各旗的征服,的確並不簡單。到了入關之後,若說滿族是用武力統一中國,那是根本文不對題。滿清的統一中國,所用武力,完全是一種代理戰爭的戰略,八旗兵力只是作為指揮監督的作用而已。明白地說,滿清是利用蒙古兵和漢族人本身來作代理戰爭,他自坐觀其成唾手而得地統一了中國。如洪承疇和吳三桂、尚可喜、耿精忠等「三藩」,都是漢人漢兵,正如後人在崖山的弔古詩所謂「鐫功巨石張洪範,不是胡兒是漢兒」,同出一轍。
三、滿清入關前後,他們的領導上層,初期所吸收的文化,是受《三國演義》和老子《道德經》的影響最大,並未認真接受儒家的思想(《三國演義》這部小說,在日本如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幕府,也都受它影響最大,羅貫中先生真亦足以千秋矣)。可是到了入關之後,由順治開始,到康熙、雍正、乾隆三四代一百多年之間,都是受佛學禪宗、律宗的影響,這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蹟,但卻為一般治歷史學者所忽略、輕視過去了。如果用嚴格的比喻來說,大家都知道,西漢的「文景之治」,是重用黃(帝)、老(子)的道家文化思想。後世稱它是「內用黃老」、「外示儒術」。那麼,滿清在康、雍、乾三代,是「內用禪佛」、「外示儒家」。這是絕對正確的事實,如假包換。只可惜後世一般人,對禪佛之學太過生疏,反而不能學以貫通,自被成見所瞞了。
假定,你能明白前面所講的要點以後,你就可以瞭解在滿清初期一百多年,甚至與後來百餘年來,他們並沒有像漢、唐、明朝各代所謂歷史上最頭痛的外戚、女禍、宦官、藩鎮等禍國殃民的大亂出現,豈是偶然的幸運嗎?當然不能以他最後末代的慈禧、李蓮英,或者,拿過去歷來的「反清復明」,有意盡量描黑的「清朝宮閹內幕」等小說來講,那就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而且最重要的,我們只要反證歷史,由漢、唐以來的中國,所謂幅員之廣,版圖之大,收內外蒙古、西域新疆等於一統山河,全形如秋海棠葉的中國地圖,便是這個時期的傑作。這總可算是功高一等,超越歷代吧!同時,由康熙開始,亦收亦放,似緊又鬆地漫天散佈法網,留給雍正即位,再來收緊網羅,整頓吏治、財政,奠定後來乾隆以來將近百年的承平歲月,使全國上下的百姓和知識分子,都醉心在文章華麗、詞賦風流、功名境界之中。因此而有享受乾、嘉時代的青年士子們所謂「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的幽默話。乾隆也志得意滿地自作御制春聯,唱「乾坤春浩蕩,文治日光華」的高調,這似乎也不是大吹牛皮,過分誇大。只是他卻忘了,能做到這樣的成果,都是受之於父祖的餘蔭而來,並非完全是他一手所造成的大功德。但是歷史和人生,畢竟超越不過因果的定律,兩百多年後的滿族,仍然是由孤兒寡婦,挾著皮包,坐上馬車,黯然出關而去,可憐的只是末代皇帝溥儀,不過,他的故事,現代大家都知道,就不必畫蛇添足了!
接著而來,我們如果講現代史,那就比研究「二十五史」更為麻煩。現代史必須要從清朝乾嘉時期開始追溯前因。同時又須和西洋的文化史搭配起來研究,由十五世紀以後西方文明的演變,以及十七世紀以來西方文化的航海、工商、科技、政治、經濟等等的革命性文明,如何逐漸影響東方和中國,搭配起來。直到現在,東西文化雖還未完全融化結合為一體,但已有整合全體「人類文化」的趨勢,以便迎接未來「太空文明」的到臨。古人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為學為政,切不可目光如豆,掉以輕心,只當這些是狂妄幻想的妄語而已!
問:但是,我們現在為了講《大學》的「治國必齊其家」一節,而且只在研究「一家仁,一家讓」的影響,和「一人貪度,一國作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小段,為什麼卻亂七八糟地引出歷史來「講古」,又沒有把歷史的真實經過和每一小段話一一對證說明呢?
答:實在是為了時間和精力的有限,只能提綱挈領地說一點能夠做為啟發性的作用。至於「聞一而知二三」,可以自啟「慮而後能得」的效果,那就全在諸君的慧力了!至於說,為什麼當在過去「家天下」的帝王體制時代,大講其「治國必先齊家」的道理,忽然使我想起在隋末的時候,當李世民規勸、慫恿他父親李淵起義造反,李淵最後被時勢所迫,不得已地對兒子李世民說:「吾一夕思汝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亡軀亦自汝,化家為國亦由汝矣!」山於李世民的建議,才有李唐一代三百餘年的天下。這是「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樣板,也是「一人貪戾,一國作亂」的反面對照。至於李唐家族有關「治國齊家」的功過得失,其中因果,姑且置而不說,以後可以專論。
其實,不管是封建的帝王時代,或開明的民主時代,不論是為治國、為家族或社團,即如任何一個人,要立志做工商業,或其他的事業,也隨時可能會有「破家亡軀」的危險,同時也有「化小家庭而利邦國」的可能。所以對於「一人貪戾,一國作亂」,以及「一言僨事,一人定國」的原則修養,就不能不深加體會。「貪戾」一句,是一個人心志發展的「行為」的陰暗面,「貪」字所包括的心理、行為作用,大小、明暗的無所不有,一時闡述不完,將來或專講「心性」、「內明」之學時再說。「僨事」一句,是指一個人在言語上最需謹慎的關鍵。在這裡必須要作補充的說明,因為這兩樣心行,在歷史上,及現實人生的經歷上,事例太多,希望大家有所會心,便可明白「知止而後有定」的功用對於自反自省的重要,便會後福無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