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五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五章</h3><br /><br />  回到辦公廳,迎藍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br /><br />  她一直想著祝采薇這個人物,那份細緻,那份韻味,那份婉轉的柔情──真令人心碎!難怪黎之偉會為了失去她而如瘋如狂了。但,聽她那番述說,那蕭人仰也確有動人心處。火鶴花,真絲襯衫,這還罷了。最難得是輸血救人那段。假若異地而處,自己換作采薇,會作怎樣一種選擇呢?不,她搖搖頭,她誰也不選擇,她選擇阿奇!<br /><br />  阿奇,這名字從她心頭一湧現出來,她就什麼都顧不得了,一心只想著阿奇。不知道他怎麼一天都沒露面?或者,下班後他會在大廈門口等她。她那麼想念他,以至於想打個電話給他,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她無奈的笑笑,如果給韶青知道,準會把她罵死!<br /><br />  桌上的電話鈴響,她機械化的拿起電話筒,機械化的流水般先說話:「您好,這兒是達遠公司董事長秘書室。請問您貴姓?要找哪一位?」對方沉默著,她可以聽到那沉重的呼吸聲。<br /><br />  阿奇!她想,這傢伙又來惡作劇了,準是阿奇!「喂喂,」她喊,嘴邊已帶著笑意:「不說話我就掛電話了!」<br /><br />  「等一等,別掛!」對方總算開了口,迎藍一怔,這不是阿奇的聲音。「你是夏迎藍嗎?」<br /><br />  「是的。」「我是黎之偉!」「噢!」她大吃一驚,剛剛才和采薇分手,黎之偉又打電話來,這不是太意外了嗎?他要幹什麼?難道也要找她幫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點寒意。「你有什麼事?」她的語氣冷淡。「我是特地打電話向你道歉的。」對方的聲音低沉和緩而溫柔,一點都不像昨天那個兇神惡霸。「對不起,夏迎藍,我昨天莫名其妙的傷害了你,我希望──那些傷不會太重?」他語氣擔憂而內疚。「不不。」她慌忙說:「一點都不嚴重。你不要放在心裡。」<br /><br />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釋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沖,就發起酒瘋來。我嚇到你了嗎?」<br /><br />  「有一點。」她坦白的說。<br /><br />  他嘆了口氣,聲音更柔和了。<br /><br />  「你下班後,可不可以和我談一談──」<br /><br />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後的時間是阿奇的,她不要再捲入黎之偉和祝采薇的公案裡。「我下班以後還有事!」她說得又急又快。對方沉默了片刻,她幾乎感覺出他又受傷了。<br /><br />  「你以為──」他慢慢的說:「我還會傷害你嗎?我今天沒喝酒,約你出來,純粹是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請你把昨天我那副惡劣的樣子忘掉!」<br /><br />  「我已經忘掉了。」她慌忙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會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約會──」<br /><br />  「和阿奇嗎?」他問。她怔了怔,想起蕭彬說過,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br /><br />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認。<br /><br />  「我懂了!」黎之偉在電話裡大笑了起來。「我懂了!你還敢口出狂言,不會嫁給蕭家人?哈哈哈哈!又一個女秘書,又一個自命清高的拜金主義!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攪你了!去和闊家公子約會吧!」他似乎要掛電話。<br /><br />  「喂喂!」她急切的嚷著,又驚奇又慌亂。「不要掛電話!你說說清楚,什麼闊家公子?阿奇只是達遠的保安人員,或者是小職員,或者是工友──」<br /><br />  「哈哈哈!」黎之偉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說些什麼鬼話?蕭人奇是達遠的工友?你大概還沒睡醒吧?還是和我一樣喝多了酒?」「蕭人奇?」她愣愣的握著聽筒,腦子裡紛紛亂亂的,什麼思緒都整理不出來。「是的,蕭人奇,蕭彬最小的一個兒子!大家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蕭彬為阿奇物色的人選了!」<br /><br />  她閉上眼睛,覺得腦子裡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的餘現在她面前;那個荒唐的賭注,她輸了,要嫁他,她贏了,也要嫁他!他從一開始就在戲弄她,她卻一步步的掉進他的網裡去。他的時而憂鬱,時而快活,他的神秘身分,工友,科長,職員,不屬於編制內的外圍人員──去他的!她被騙了,被徹徹底底的騙了!「喂,」黎之偉在叫:「你在幹什麼?」<br /><br />  「哦,」她醒過來,深深深深的吸了口氣,迫切的問:「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就在你大廈對面的公用電話亭!」<br /><br />  「我馬上就過來,你等我!」<br /><br />  她掛斷了電話,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轉身就向秘書室外走。在門口,她幾乎和正跑進來的阿奇撞了個滿懷。阿奇一把抓住她,驚問:「你怎麼了?你要到哪裡去?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你──」她費力掙脫了他的掌握,含淚喊:<br /><br />  「不要理我!」她衝進電梯,阿奇也要衝進來,她迅速的按下了關門鈕,把他關在門外,直接的下到一樓,她飛奔著跑向街對面。<br /><br />  半小時以後,迎藍已經和黎之偉散步於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黎之偉和昨天已經大大不同了,他沒喝酒,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看起來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絡腮鬍子,雙目仍然灼灼發光,有逼人的威力,不過,他心平氣和,舉止、談吐、風度──都成了第一流的。他們走過吊橋,沿著一條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的向山內的綠蔭深處走去。這天不是假日,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陣陣蟬鳴與鳥啼,打破了周圍的靜謐。「我猜,你已經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偉問。<br /><br />  「是的。」她機械化的回答,心思恍惚,頭腦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身分上。<br /><br />  「你一定對我印象惡劣吧?」他說:「我昨天去達遠,並不是找麻煩去的,而是──」他咬咬入「我知道蕭彬又請了一個新的女秘書,我跟蹤過你幾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錢買動之前,把你帶走。」<br /><br />  「金錢買動?」她側頭沉思:「他們從沒有用金錢來買我,連吃飯,都常常是我在付錢。」她正眼看他:「你確定阿奇是蕭彬的兒子嗎?你不是安心來破壞我們吧!」<br /><br />  他驚異的看她,皺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個怪物。<br /><br />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麼?家在那裡?父母是誰?你是不是太新潮了?這種事,我能騙你嗎?你只要去隨便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於,你待會兒打個電話去蕭家,只說找蕭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蕭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真身分隱藏起來?而且,顯然大家都在暗中幫他隱瞞,連蕭彬也是。否則,早就穿幫了!」<br /><br />  她回憶和阿奇認識的點點滴滴,回憶他對自己身分的敏感和掩飾,回憶他那個矛盾的賭注,回憶他閃爍其辭的談話──更回憶起他的嬉笑怒罵,回憶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麵錢,自稱為「窮小子」──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沮喪,趙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總之,她被騙了,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唬得團團轉!他一定暗中欣賞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蕭太太會跑到秘書室來和她東拉西扯,她是鑒定「準兒媳婦」的呢!現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偉說的,他何必隱藏身分呢?<br /><br />  「我懂了!」黎之偉忽然說:「他在扮演我!」<br /><br />  「扮演你?」她更糊塗了。<br /><br />  「他先扮窮小子,再回復闊少爺的身分,這樣,你才能區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異,這是青蛙王子的故事。當你以後,發現他居然是王子時,你會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較你才能明白你手裡的東西有多珍貴!」他嘆了口氣:「知道嗎?采薇如果從沒遇到我,一上來就遇到蕭人仰,她會以為愛情理所當然是那種樣子的。就因為先有了我,我沒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滿足她的,蕭人仰可以滿足,什麼夏威夷的火鶴花、蘇格蘭的風信子、荷蘭的鬱金香──他都能變魔術似的變來。采薇看不到這些花花草草費了多少金錢,只看到他費了多少心血。於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錢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進地獄裡去。你懂了嗎?」他凝視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絕望的悲哀,他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再接了幾句:「蕭家的人都絕頂聰明,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個智囊團,幫他們爭取他們所要的東西,以前,他們要金錢財勢,從一個小公司開始,並吞,發展,直到現在,已成為一個大財團。然後,他們想收集全台灣的美女了。」<br /><br />  她瞪著他,他說得那麼清楚,那麼有條有理。她知道,這就是真實面了,黎之偉打開了這真實面。讓她從幕前一直看到幕後。「他們的手段真高,是嗎?」她喃喃的問。<br /><br />  「如果手段不高,他們怎麼會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們幾個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氣,好像有個蟲子在啃噬他的心臟,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出來,他在強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認識采薇,你不會知道她是多麼純純的、柔柔的女孩!在蕭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輛坦克車來拉她,也不見得會把她從我身邊拉開!」<br /><br />  「我見過采薇!」她脫口而出。<br /><br />  「哦?」他驚奇的挑起眉毛。<br /><br />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為了你,來慰問我!」<br /><br />  「哦?」他的聲音發顫了。「她提到過我嗎?提到過嗎?」他急促而迫切,臉色變白了。<br /><br />  「是的,她一直在談你,談了很多很多,她說──不知道有什麼力量,能讓你重新站起來。」<br /><br />  他閉了閉眼睛,忽然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把頭很快的埋進掌心中,好一會兒,他喘口氣,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漲紅了。她驚呼:<br /><br />  「你病了,是不是?」「沒有!」他粗聲說:「只是一陣頭痛,好像整個腦子都要被扯破似的,幾秒鐘就過去了。」<br /><br />  「你看過醫生嗎?」「用不著!」他哼著:「這是心理影響,醫生治不好,每次發作,都與采薇有關。」他正視著她,臉色在逐漸轉好中。「她真說過希望我振作嗎?」<br /><br />  「是的。」「她知道該怎麼做!」「你是說──要她離開蕭家,重回你的懷抱!」「嗯,」他點點頭,唇邊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後,我再把她摔掉。」「再把她摔掉?」她驚呼著。「你知道你這是什麼論調?你相當殘忍,你已經不愛采薇了,你在恨她。你想要報復她。」她熱心的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問題都拋在腦後。「這是不對的,很不對的。」他對著她冷笑。「我告訴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難捉摸的事,因愛生恨,幾乎是最直接的反應。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遺棄我,我更恨的,是蕭家全家!他們明知道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橫搶豎奪!」「你知道,你這樣說並不很公平,」她認真的凝視他:「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孩,原則上,任何人都可以追。」<br /><br />  「你這樣說嗎?」他提高了聲音,憤怒立刻飛進了他的眼睛,那種近乎獰惡的表情又掛在他嘴角上。「他們全家都知道有我!他們甚至和我作朋友,讓我對他們完全不設防。」<br /><br />  她勇敢的搖搖頭。「可是,采薇沒有嫁給你,在愛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戰場。戰敗的人,應該有戰敗的風度。像你這樣,一場敗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實在也太輸不起了。」<br /><br />  「你說些什麼鬼話?」他大吼起來,昨天大鬧辦公廳的嘴臉又露出來了,他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緊。她昨天被扭傷的瘀腫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死瞪著她的眼睛,怒不可遏的喊:「你已經被蕭家迷住了!你幫他們說話!你已經成了蕭人奇的俘虜,你和采薇一樣淺薄無知!」「我不是蕭人奇的俘虜,我也不幫蕭家講話,」她大聲說,忍著痛楚。「我只是看不慣你為這件事而自暴自棄!何況,你該平心靜氣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過失?為什麼她母親病危時,你居然不在她身邊?為什麼輸血救人的是蕭人仰而不是你?」「我告訴你為什麼?」他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來,他更緊的握住她的手腕,腦袋逼向她的腦袋,她迫不得已的後仰著。「因為那晚我在跑新聞,我要賺錢養家,不像別人那麼好命,睡在被窩裡等告急電話!而且,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預謀的苦肉計,老太太八成被收買,她本來就喜歡蕭人仰而不喜歡我!因為嫁到蕭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嗎?祝老太太現在和小兒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園別墅裡,有專門的醫生護士侍候著,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然病危,我剛好不在家也不在報社,蕭人仰飛車而來,送到他熟悉的醫院,醫院有血庫,居然血不夠,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從親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這個天真爛漫的幼稚園小女生,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br /><br />  她想著,努力的運用思想,不能不承認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著這可能,蕭家或者會運用手段,但是不會這麼卑鄙!「不。」她掙扎:「他們不會這樣做的!」<br /><br />  「你還在幫他們講話!」他大吼著,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只是個工人!你去查查看,他當年以榜首錄取在政大政治系!他在對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點都不卑鄙!」她被刺傷了。重重的刺傷了。心裡壓抑的悲痛和被欺騙的感覺就排山倒海般對她淹沒過來。她咬住嘴唇,眼淚奪眶而出。「你放開我!」她嗚咽著說:「你弄痛了我!」<br /><br />  他驚覺過來,馬上放開了她,她縮回手腕,用另一隻手揉著傷痛之處。她的頭低俯著,眼淚慢吞吞的、無聲的,沿著面頰滾下來,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解開長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立刻,他看到了那隻遍是紅腫和瘀傷的手腕,他深深呼吸。<br /><br />  「告訴我,」他啞聲說:「不是我弄的。」<br /><br />  「是你弄的。」她固執的說,抽著鼻子,忍著眼淚,可是眼淚更多了。內心的傷痛遠勝過肉體的,她借此發揮,乾脆一任淚珠奔瀉。她低垂著頭,反撈起腦後的頭髮,讓他看後面貼的紗布。「你恨蕭家的每一個人,你恨吧,可是,你差點殺掉了我!」他審視她腦後的傷,慢慢的放下她的頭髮,他再審視她的手腕,再慢慢的放下她的衣袖,細心的扣上袖口的扣子。然後,他用手輕輕托起下巴,又審視她那流淚的眼睛。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潔白而乾淨的手帕,輕輕的拭去她的淚痕,他很溫柔的凝視她,眼睛裡燃燒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燄。<br /><br />  「保證不再了。」他低沉的說:「以後,決不傷害你一根汗毛。」「以後?」她糊塗的問:「我們還有以後嗎?」<br /><br />  「為什麼沒有?」他反問,「我們已經認識了,是不是?」「嗯,」她哼著:「很奇怪的認識,我從來沒經歷過在刀尖下的認識!」「忘掉它!」他誠摯的說:「那時我瘋了!瘋子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淚。「不過,你這眼淚不是為我傷你而哭,是因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是嗎?」<br /><br />  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瘋狂奔流的淚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面頰的手因沾上淚水而顫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用雙手抱牢了她,他像個慈祥長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他輕輕的搖撼她,撫摩著她的背脊,帶著淚,帶著靈魂深處的同情,帶著「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觸,還有那種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憐」的心情,他沙啞的說:<br /><br />  「哭吧!哭出來吧!迎藍。好好的哭一哭,你會舒服很多。」<br /><br />  她把頭掙出了他的懷抱,用他的大手帕擦乾淨了臉龐,然後,她勇敢的抬起頭來,勇敢的面對他,勇敢的擠出了一個微笑。「我不再哭了。」她說:「不再為根本不值得我流淚的事而哭了。」她揚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br /><br />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從沒有為這件事哭過,大概從我懂事以後,我就沒流過眼淚了。」<br /><br />  「女人的眼淚往外流,男人的眼淚往肚子裡流。」她說,緩緩的搖了搖頭:「別以為我沒看過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br /><br />  他也緩緩搖頭,注視著她的眼光更柔和了。<br /><br />  「你太聰明,」他低語。「其實,女孩子遲鈍一些反而好,越聰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傷。」「男人也一樣。」她接口:「平庸是一種幸福。」<br /><br />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她從石凳上站起身來:<br /><br />  「天都快黑了,我要回家了。」<br /><br />  「走吧!」他挽著她往山谷外走,暮色正緩緩的從山谷中浮上來,夕陽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沒。「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他忽然問。「今天不行,」她說:「老實告訴你,我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這兩天,就因為你的出現,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須回去休息一下。好好的想一想。」<br /><br />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現,擾亂了你整個生活!」<br /><br />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興你出現了,讓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實。有些事遲早會揭穿的。」<br /><br />  「只怕揭穿的時候,你已經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br /><br />  這倒是真話。她微微顫慄了一下。阿奇,這名字依舊刺痛她每根神經。她嘆口氣,再看他一眼。<br /><br />  「明天,好嗎?」她問:「我們去吃──」她看他,忽然正色問:「你有錢嗎?」「吃一餐飯的錢總有。」他苦笑著。<br /><br />  「你有工作嗎?」她再問。<br /><br />  「我曾經失業過一陣,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當外務員,做些跑大使館、辦護照這些工作。」<br /><br />  「可是──你並沒有好好上班?」<br /><br />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開除了。」「廉者不受嗟來食。」她低語。「你說什麼?」她抬起頭來,正經的看他。<br /><br />  「為什麼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學的是新聞,怎麼不學以致用?」他皺眉頭,用手揉搓著下巴上的大鬍子。<br /><br />  「你希望我回報社?」他懷疑的問。<br /><br />  「我希望你做個男子漢!」她衝口而出。說了就又後悔了,這關她什麼事呢?她聲音放低了,低而沮喪。「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麼,我沒這個權利干涉你,也沒這個權利要求你。我只是自己很喪氣,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很獨立也很能幹的女孩,誰知道,我剛接觸這個社會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後要面對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來──我想找個榜樣,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來了,我就會覺得,天下沒什麼更嚴重的事了。」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他們已不知覺的回到新店鎮上,他買了兩張回台北的公路局車票,上了車,車開了,他一直都沒說話。下車後,他們安步當車的走著,他送她回家。她指示著方向,他默記著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籠罩著整個台北市,霓虹燈和廣告燈在街頭閃爍,一片的燈火輝煌。台北,是燈的世界,是繁榮的代表。為什麼如此大的一個都市,有無數的人在往成功的巔峰上爬,卻也有人消沉淹沒在失敗的浪潮裡?他們走到了她的公寓門口。<br /><br />  「我就住在七層樓上,七A。」她說。<br /><br />  「能給我電話號碼嗎?」<br /><br />  她報出了號碼。他用心默記著。然後,他一本正經的看著她,說:「明天晚上六點鐘,我來接你。」<br /><br />  「好,」她點頭,正要說什麼,聽到身後有人聲,她一回頭,就看到阿奇正從公寓中衝出來,他直衝向她,握住了她的肩頭,他怒沖沖的對黎之偉喊:<br /><br />  「你把她拐到什麼地方去了?」<br /><br />  「我拐她?」黎之偉仰起頭來,又縱聲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誰在拐誰呢!」「我警告你!」阿奇雙眼圓睜,滿臉怒容,他伸出拳頭來,似乎想揍他,又勉強的按捺住了。「你離她遠一點!你敢招惹她,我不會饒你!」「是嗎?」黎之偉嘲弄的笑了笑,立即轉向迎藍。「看樣子,你今晚還要面對許多事情。」他搖搖頭,深深的看她,眼睛裡似乎有一千句叮囑,一萬句警告:「每個人都只有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是不是?你和阿奇好好談吧,我走了,明天見!」<br /><br />  「明天見!」她對黎之偉揮揮手。<br /><br />  黎之偉大踏步的消失在夜色裡了。<br /><br />  阿奇驚異的看著黎之偉的背影,再驚異的看向迎藍,他的嘴唇發青,眼光陰鬱。「你整個下午跑到哪裡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個傢伙跟你說了些什麼鬼話?你不能再見他,他是個危險人物,別讓他──」她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的走進電梯。<br /><br />  他跟了進來,靠在牆上,鎖眉,閉眼,嘆氣。然後他睜開眼睛來,自言自語的說:<br /><br />  「不攻擊他!不攻擊黎之偉!不攻擊黎之偉。」他看她,忍耐的、痛楚的去抓她的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在生氣嗎?因為我是蕭彬的兒子而生氣嗎?」<br /><br />  她用力抽出手來,電梯停了,她往自己的房間衝去。阿奇跟了過來,她找鑰匙,開門,走進房間,她轉身就要把門摔上,阿奇機警的用腳抵住了門。同時,韶青已經在她身後笑嘻嘻的說:「何苦呢?迎藍,人家已經坐在這兒等你一下午了,在窗子前面看到你過街,就像火燒了尾巴似的衝下樓去接你,有什麼別扭和誤會,兩個人當面談談就過去了,不要這樣鬧小孩脾氣!」她回頭看韶青,氣得聲音發抖:<br /><br />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告訴你,他不是一個人,他是個魔鬼!」阿奇大踏步的走進房間,關上房門。<br /><br />  他走到她身邊,臉色鐵青。<br /><br />  「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不好?」他忍耐著說。<br /><br />  「不聽!」她大聲的叫:「你不用解釋,我不聽!絕對不聽!」<br /><br />  韶青拿起了梳妝台上的皮包,走過來對迎藍甜甜的一笑。拍拍她肩膀說:「我有事要出去,你們不要吵架,好好的談。嗯?迎藍,答應我不要太任性!」迎藍一把抓住韶青的衣服,急促的說:<br /><br />  「你不要故意避開,我不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br /><br />  韶青扯出了自己的衣服,又好氣又好笑。<br /><br />  「我不是故意避開,我有約會,你知道,我們不像你們,見一面可不容易。我珍惜能見面的每個機會,我非去不可!迎藍,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br /><br />  她擺脫了迎藍,很快的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迎藍和阿奇兩個人。一層沉默和僵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迅速的擴散開來。</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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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到辦公廳,迎藍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

  她一直想著祝采薇這個人物,那份細緻,那份韻味,那份婉轉的柔情──真令人心碎!難怪黎之偉會為了失去她而如瘋如狂了。但,聽她那番述說,那蕭人仰也確有動人心處。火鶴花,真絲襯衫,這還罷了。最難得是輸血救人那段。假若異地而處,自己換作采薇,會作怎樣一種選擇呢?不,她搖搖頭,她誰也不選擇,她選擇阿奇!

  阿奇,這名字從她心頭一湧現出來,她就什麼都顧不得了,一心只想著阿奇。不知道他怎麼一天都沒露面?或者,下班後他會在大廈門口等她。她那麼想念他,以至於想打個電話給他,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她無奈的笑笑,如果給韶青知道,準會把她罵死!

  桌上的電話鈴響,她機械化的拿起電話筒,機械化的流水般先說話:「您好,這兒是達遠公司董事長秘書室。請問您貴姓?要找哪一位?」對方沉默著,她可以聽到那沉重的呼吸聲。

  阿奇!她想,這傢伙又來惡作劇了,準是阿奇!「喂喂,」她喊,嘴邊已帶著笑意:「不說話我就掛電話了!」

  「等一等,別掛!」對方總算開了口,迎藍一怔,這不是阿奇的聲音。「你是夏迎藍嗎?」

  「是的。」「我是黎之偉!」「噢!」她大吃一驚,剛剛才和采薇分手,黎之偉又打電話來,這不是太意外了嗎?他要幹什麼?難道也要找她幫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點寒意。「你有什麼事?」她的語氣冷淡。「我是特地打電話向你道歉的。」對方的聲音低沉和緩而溫柔,一點都不像昨天那個兇神惡霸。「對不起,夏迎藍,我昨天莫名其妙的傷害了你,我希望──那些傷不會太重?」他語氣擔憂而內疚。「不不。」她慌忙說:「一點都不嚴重。你不要放在心裡。」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釋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沖,就發起酒瘋來。我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她坦白的說。

  他嘆了口氣,聲音更柔和了。

  「你下班後,可不可以和我談一談──」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後的時間是阿奇的,她不要再捲入黎之偉和祝采薇的公案裡。「我下班以後還有事!」她說得又急又快。對方沉默了片刻,她幾乎感覺出他又受傷了。

  「你以為──」他慢慢的說:「我還會傷害你嗎?我今天沒喝酒,約你出來,純粹是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請你把昨天我那副惡劣的樣子忘掉!」

  「我已經忘掉了。」她慌忙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會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約會──」

  「和阿奇嗎?」他問。她怔了怔,想起蕭彬說過,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認。

  「我懂了!」黎之偉在電話裡大笑了起來。「我懂了!你還敢口出狂言,不會嫁給蕭家人?哈哈哈哈!又一個女秘書,又一個自命清高的拜金主義!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攪你了!去和闊家公子約會吧!」他似乎要掛電話。

  「喂喂!」她急切的嚷著,又驚奇又慌亂。「不要掛電話!你說說清楚,什麼闊家公子?阿奇只是達遠的保安人員,或者是小職員,或者是工友──」

  「哈哈哈!」黎之偉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說些什麼鬼話?蕭人奇是達遠的工友?你大概還沒睡醒吧?還是和我一樣喝多了酒?」「蕭人奇?」她愣愣的握著聽筒,腦子裡紛紛亂亂的,什麼思緒都整理不出來。「是的,蕭人奇,蕭彬最小的一個兒子!大家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蕭彬為阿奇物色的人選了!」

  她閉上眼睛,覺得腦子裡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的餘現在她面前;那個荒唐的賭注,她輸了,要嫁他,她贏了,也要嫁他!他從一開始就在戲弄她,她卻一步步的掉進他的網裡去。他的時而憂鬱,時而快活,他的神秘身分,工友,科長,職員,不屬於編制內的外圍人員──去他的!她被騙了,被徹徹底底的騙了!「喂,」黎之偉在叫:「你在幹什麼?」

  「哦,」她醒過來,深深深深的吸了口氣,迫切的問:「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就在你大廈對面的公用電話亭!」

  「我馬上就過來,你等我!」

  她掛斷了電話,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轉身就向秘書室外走。在門口,她幾乎和正跑進來的阿奇撞了個滿懷。阿奇一把抓住她,驚問:「你怎麼了?你要到哪裡去?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你──」她費力掙脫了他的掌握,含淚喊:

  「不要理我!」她衝進電梯,阿奇也要衝進來,她迅速的按下了關門鈕,把他關在門外,直接的下到一樓,她飛奔著跑向街對面。

  半小時以後,迎藍已經和黎之偉散步於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黎之偉和昨天已經大大不同了,他沒喝酒,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看起來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絡腮鬍子,雙目仍然灼灼發光,有逼人的威力,不過,他心平氣和,舉止、談吐、風度──都成了第一流的。他們走過吊橋,沿著一條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的向山內的綠蔭深處走去。這天不是假日,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陣陣蟬鳴與鳥啼,打破了周圍的靜謐。「我猜,你已經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偉問。

  「是的。」她機械化的回答,心思恍惚,頭腦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身分上。

  「你一定對我印象惡劣吧?」他說:「我昨天去達遠,並不是找麻煩去的,而是──」他咬咬入「我知道蕭彬又請了一個新的女秘書,我跟蹤過你幾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錢買動之前,把你帶走。」

  「金錢買動?」她側頭沉思:「他們從沒有用金錢來買我,連吃飯,都常常是我在付錢。」她正眼看他:「你確定阿奇是蕭彬的兒子嗎?你不是安心來破壞我們吧!」

  他驚異的看她,皺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個怪物。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麼?家在那裡?父母是誰?你是不是太新潮了?這種事,我能騙你嗎?你只要去隨便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於,你待會兒打個電話去蕭家,只說找蕭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蕭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真身分隱藏起來?而且,顯然大家都在暗中幫他隱瞞,連蕭彬也是。否則,早就穿幫了!」

  她回憶和阿奇認識的點點滴滴,回憶他對自己身分的敏感和掩飾,回憶他那個矛盾的賭注,回憶他閃爍其辭的談話──更回憶起他的嬉笑怒罵,回憶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麵錢,自稱為「窮小子」──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沮喪,趙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總之,她被騙了,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唬得團團轉!他一定暗中欣賞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蕭太太會跑到秘書室來和她東拉西扯,她是鑒定「準兒媳婦」的呢!現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偉說的,他何必隱藏身分呢?

  「我懂了!」黎之偉忽然說:「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塗了。

  「他先扮窮小子,再回復闊少爺的身分,這樣,你才能區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異,這是青蛙王子的故事。當你以後,發現他居然是王子時,你會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較你才能明白你手裡的東西有多珍貴!」他嘆了口氣:「知道嗎?采薇如果從沒遇到我,一上來就遇到蕭人仰,她會以為愛情理所當然是那種樣子的。就因為先有了我,我沒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滿足她的,蕭人仰可以滿足,什麼夏威夷的火鶴花、蘇格蘭的風信子、荷蘭的鬱金香──他都能變魔術似的變來。采薇看不到這些花花草草費了多少金錢,只看到他費了多少心血。於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錢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進地獄裡去。你懂了嗎?」他凝視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絕望的悲哀,他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再接了幾句:「蕭家的人都絕頂聰明,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個智囊團,幫他們爭取他們所要的東西,以前,他們要金錢財勢,從一個小公司開始,並吞,發展,直到現在,已成為一個大財團。然後,他們想收集全台灣的美女了。」

  她瞪著他,他說得那麼清楚,那麼有條有理。她知道,這就是真實面了,黎之偉打開了這真實面。讓她從幕前一直看到幕後。「他們的手段真高,是嗎?」她喃喃的問。

  「如果手段不高,他們怎麼會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們幾個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氣,好像有個蟲子在啃噬他的心臟,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出來,他在強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認識采薇,你不會知道她是多麼純純的、柔柔的女孩!在蕭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輛坦克車來拉她,也不見得會把她從我身邊拉開!」

  「我見過采薇!」她脫口而出。

  「哦?」他驚奇的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為了你,來慰問我!」

  「哦?」他的聲音發顫了。「她提到過我嗎?提到過嗎?」他急促而迫切,臉色變白了。

  「是的,她一直在談你,談了很多很多,她說──不知道有什麼力量,能讓你重新站起來。」

  他閉了閉眼睛,忽然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把頭很快的埋進掌心中,好一會兒,他喘口氣,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漲紅了。她驚呼:

  「你病了,是不是?」「沒有!」他粗聲說:「只是一陣頭痛,好像整個腦子都要被扯破似的,幾秒鐘就過去了。」

  「你看過醫生嗎?」「用不著!」他哼著:「這是心理影響,醫生治不好,每次發作,都與采薇有關。」他正視著她,臉色在逐漸轉好中。「她真說過希望我振作嗎?」

  「是的。」「她知道該怎麼做!」「你是說──要她離開蕭家,重回你的懷抱!」「嗯,」他點點頭,唇邊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後,我再把她摔掉。」「再把她摔掉?」她驚呼著。「你知道你這是什麼論調?你相當殘忍,你已經不愛采薇了,你在恨她。你想要報復她。」她熱心的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問題都拋在腦後。「這是不對的,很不對的。」他對著她冷笑。「我告訴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難捉摸的事,因愛生恨,幾乎是最直接的反應。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遺棄我,我更恨的,是蕭家全家!他們明知道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橫搶豎奪!」「你知道,你這樣說並不很公平,」她認真的凝視他:「一個沒有結婚的女孩,原則上,任何人都可以追。」

  「你這樣說嗎?」他提高了聲音,憤怒立刻飛進了他的眼睛,那種近乎獰惡的表情又掛在他嘴角上。「他們全家都知道有我!他們甚至和我作朋友,讓我對他們完全不設防。」

  她勇敢的搖搖頭。「可是,采薇沒有嫁給你,在愛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戰場。戰敗的人,應該有戰敗的風度。像你這樣,一場敗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實在也太輸不起了。」

  「你說些什麼鬼話?」他大吼起來,昨天大鬧辦公廳的嘴臉又露出來了,他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緊。她昨天被扭傷的瘀腫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死瞪著她的眼睛,怒不可遏的喊:「你已經被蕭家迷住了!你幫他們說話!你已經成了蕭人奇的俘虜,你和采薇一樣淺薄無知!」「我不是蕭人奇的俘虜,我也不幫蕭家講話,」她大聲說,忍著痛楚。「我只是看不慣你為這件事而自暴自棄!何況,你該平心靜氣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過失?為什麼她母親病危時,你居然不在她身邊?為什麼輸血救人的是蕭人仰而不是你?」「我告訴你為什麼?」他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來,他更緊的握住她的手腕,腦袋逼向她的腦袋,她迫不得已的後仰著。「因為那晚我在跑新聞,我要賺錢養家,不像別人那麼好命,睡在被窩裡等告急電話!而且,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預謀的苦肉計,老太太八成被收買,她本來就喜歡蕭人仰而不喜歡我!因為嫁到蕭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嗎?祝老太太現在和小兒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園別墅裡,有專門的醫生護士侍候著,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然病危,我剛好不在家也不在報社,蕭人仰飛車而來,送到他熟悉的醫院,醫院有血庫,居然血不夠,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從親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這個天真爛漫的幼稚園小女生,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她想著,努力的運用思想,不能不承認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著這可能,蕭家或者會運用手段,但是不會這麼卑鄙!「不。」她掙扎:「他們不會這樣做的!」

  「你還在幫他們講話!」他大吼著,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只是個工人!你去查查看,他當年以榜首錄取在政大政治系!他在對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點都不卑鄙!」她被刺傷了。重重的刺傷了。心裡壓抑的悲痛和被欺騙的感覺就排山倒海般對她淹沒過來。她咬住嘴唇,眼淚奪眶而出。「你放開我!」她嗚咽著說:「你弄痛了我!」

  他驚覺過來,馬上放開了她,她縮回手腕,用另一隻手揉著傷痛之處。她的頭低俯著,眼淚慢吞吞的、無聲的,沿著面頰滾下來,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解開長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立刻,他看到了那隻遍是紅腫和瘀傷的手腕,他深深呼吸。

  「告訴我,」他啞聲說:「不是我弄的。」

  「是你弄的。」她固執的說,抽著鼻子,忍著眼淚,可是眼淚更多了。內心的傷痛遠勝過肉體的,她借此發揮,乾脆一任淚珠奔瀉。她低垂著頭,反撈起腦後的頭髮,讓他看後面貼的紗布。「你恨蕭家的每一個人,你恨吧,可是,你差點殺掉了我!」他審視她腦後的傷,慢慢的放下她的頭髮,他再審視她的手腕,再慢慢的放下她的衣袖,細心的扣上袖口的扣子。然後,他用手輕輕托起下巴,又審視她那流淚的眼睛。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潔白而乾淨的手帕,輕輕的拭去她的淚痕,他很溫柔的凝視她,眼睛裡燃燒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燄。

  「保證不再了。」他低沉的說:「以後,決不傷害你一根汗毛。」「以後?」她糊塗的問:「我們還有以後嗎?」

  「為什麼沒有?」他反問,「我們已經認識了,是不是?」「嗯,」她哼著:「很奇怪的認識,我從來沒經歷過在刀尖下的認識!」「忘掉它!」他誠摯的說:「那時我瘋了!瘋子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淚。「不過,你這眼淚不是為我傷你而哭,是因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是嗎?」

  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瘋狂奔流的淚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面頰的手因沾上淚水而顫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用雙手抱牢了她,他像個慈祥長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他輕輕的搖撼她,撫摩著她的背脊,帶著淚,帶著靈魂深處的同情,帶著「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觸,還有那種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憐」的心情,他沙啞的說:

  「哭吧!哭出來吧!迎藍。好好的哭一哭,你會舒服很多。」

  她把頭掙出了他的懷抱,用他的大手帕擦乾淨了臉龐,然後,她勇敢的抬起頭來,勇敢的面對他,勇敢的擠出了一個微笑。「我不再哭了。」她說:「不再為根本不值得我流淚的事而哭了。」她揚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從沒有為這件事哭過,大概從我懂事以後,我就沒流過眼淚了。」

  「女人的眼淚往外流,男人的眼淚往肚子裡流。」她說,緩緩的搖了搖頭:「別以為我沒看過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

  他也緩緩搖頭,注視著她的眼光更柔和了。

  「你太聰明,」他低語。「其實,女孩子遲鈍一些反而好,越聰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傷。」「男人也一樣。」她接口:「平庸是一種幸福。」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她從石凳上站起身來:

  「天都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走吧!」他挽著她往山谷外走,暮色正緩緩的從山谷中浮上來,夕陽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沒。「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他忽然問。「今天不行,」她說:「老實告訴你,我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這兩天,就因為你的出現,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須回去休息一下。好好的想一想。」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現,擾亂了你整個生活!」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興你出現了,讓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實。有些事遲早會揭穿的。」

  「只怕揭穿的時候,你已經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

  這倒是真話。她微微顫慄了一下。阿奇,這名字依舊刺痛她每根神經。她嘆口氣,再看他一眼。

  「明天,好嗎?」她問:「我們去吃──」她看他,忽然正色問:「你有錢嗎?」「吃一餐飯的錢總有。」他苦笑著。

  「你有工作嗎?」她再問。

  「我曾經失業過一陣,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當外務員,做些跑大使館、辦護照這些工作。」

  「可是──你並沒有好好上班?」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開除了。」「廉者不受嗟來食。」她低語。「你說什麼?」她抬起頭來,正經的看他。

  「為什麼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學的是新聞,怎麼不學以致用?」他皺眉頭,用手揉搓著下巴上的大鬍子。

  「你希望我回報社?」他懷疑的問。

  「我希望你做個男子漢!」她衝口而出。說了就又後悔了,這關她什麼事呢?她聲音放低了,低而沮喪。「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麼,我沒這個權利干涉你,也沒這個權利要求你。我只是自己很喪氣,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很獨立也很能幹的女孩,誰知道,我剛接觸這個社會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後要面對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來──我想找個榜樣,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來了,我就會覺得,天下沒什麼更嚴重的事了。」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他們已不知覺的回到新店鎮上,他買了兩張回台北的公路局車票,上了車,車開了,他一直都沒說話。下車後,他們安步當車的走著,他送她回家。她指示著方向,他默記著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籠罩著整個台北市,霓虹燈和廣告燈在街頭閃爍,一片的燈火輝煌。台北,是燈的世界,是繁榮的代表。為什麼如此大的一個都市,有無數的人在往成功的巔峰上爬,卻也有人消沉淹沒在失敗的浪潮裡?他們走到了她的公寓門口。

  「我就住在七層樓上,七A。」她說。

  「能給我電話號碼嗎?」

  她報出了號碼。他用心默記著。然後,他一本正經的看著她,說:「明天晚上六點鐘,我來接你。」

  「好,」她點頭,正要說什麼,聽到身後有人聲,她一回頭,就看到阿奇正從公寓中衝出來,他直衝向她,握住了她的肩頭,他怒沖沖的對黎之偉喊:

  「你把她拐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拐她?」黎之偉仰起頭來,又縱聲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誰在拐誰呢!」「我警告你!」阿奇雙眼圓睜,滿臉怒容,他伸出拳頭來,似乎想揍他,又勉強的按捺住了。「你離她遠一點!你敢招惹她,我不會饒你!」「是嗎?」黎之偉嘲弄的笑了笑,立即轉向迎藍。「看樣子,你今晚還要面對許多事情。」他搖搖頭,深深的看她,眼睛裡似乎有一千句叮囑,一萬句警告:「每個人都只有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是不是?你和阿奇好好談吧,我走了,明天見!」

  「明天見!」她對黎之偉揮揮手。

  黎之偉大踏步的消失在夜色裡了。

  阿奇驚異的看著黎之偉的背影,再驚異的看向迎藍,他的嘴唇發青,眼光陰鬱。「你整個下午跑到哪裡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個傢伙跟你說了些什麼鬼話?你不能再見他,他是個危險人物,別讓他──」她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的走進電梯。

  他跟了進來,靠在牆上,鎖眉,閉眼,嘆氣。然後他睜開眼睛來,自言自語的說:

  「不攻擊他!不攻擊黎之偉!不攻擊黎之偉。」他看她,忍耐的、痛楚的去抓她的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在生氣嗎?因為我是蕭彬的兒子而生氣嗎?」

  她用力抽出手來,電梯停了,她往自己的房間衝去。阿奇跟了過來,她找鑰匙,開門,走進房間,她轉身就要把門摔上,阿奇機警的用腳抵住了門。同時,韶青已經在她身後笑嘻嘻的說:「何苦呢?迎藍,人家已經坐在這兒等你一下午了,在窗子前面看到你過街,就像火燒了尾巴似的衝下樓去接你,有什麼別扭和誤會,兩個人當面談談就過去了,不要這樣鬧小孩脾氣!」她回頭看韶青,氣得聲音發抖: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告訴你,他不是一個人,他是個魔鬼!」阿奇大踏步的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他走到她身邊,臉色鐵青。

  「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好不好?」他忍耐著說。

  「不聽!」她大聲的叫:「你不用解釋,我不聽!絕對不聽!」

  韶青拿起了梳妝台上的皮包,走過來對迎藍甜甜的一笑。拍拍她肩膀說:「我有事要出去,你們不要吵架,好好的談。嗯?迎藍,答應我不要太任性!」迎藍一把抓住韶青的衣服,急促的說:

  「你不要故意避開,我不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

  韶青扯出了自己的衣服,又好氣又好笑。

  「我不是故意避開,我有約會,你知道,我們不像你們,見一面可不容易。我珍惜能見面的每個機會,我非去不可!迎藍,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擺脫了迎藍,很快的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迎藍和阿奇兩個人。一層沉默和僵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迅速的擴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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