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生命的理念
各種階段的存在理念,雖然都是求生意志的客觀化,但對於囿於「時間」形式的個體而言,他所認識的卻不是「個體」,而是結合生殖關係而產生的「種族」。因之在某種意義下,「種族」可以說是超出「時間」洪流的理念,也是一切存在的本質;透過它,我們才能認識個體,也才能談論存在。
然而由於「種族」本身只是一個抽象存在,它必須在個體中賦形才能存在,因此,意志也只有在個體中才能存在。不過儘管如此,意志的本質經過客觀化後,所表現出來的仍是根深蒂固的種族意識,所有個體追求的急切要事,諸如性愛關係、生男育女及其教育問題,乃至個體的安身立命等,無不與種族發生密切關聯。為此,動物才有交尾慾。(其欲望的強烈,在布爾達哈〔註:Burdach,1776≀1847,德國生理學家。〕所著生理學書中第一卷二四七─二五七頁中,有詳細入微的敘述。)人類為了性欲的滿足,才先有對異性的深刻觀察,或者為了選擇終身伴侶而神思恍惚,從而產生纏綿悱惻如痴如狂的戀愛。最後,再演變成雙親對子孫的過度愛情。
從內在(即心理)而言,意志猶如樹木的根幹,智慧是它的枝椏;就外觀(即生理)而言,生殖器則如樹幹,頭腦是其枝椏。當然,供給養分的並非生殖器,而是腸的絨毛,但因個體有了生殖器,才能和它的根源──種族相連繫,所以說前者才可算是根幹。總之,若從形而下言之,個體是種族所產生出來的東西;若就形而上言之,則是種族在時間的形式中,所表現出的不太完全的模像。以下我將談談與上述有密切關係的若干問題。腦髓和生殖器的最大活力期和衰老期是相互關連的,其發生的時間相去無幾。性欲可視之為樹木(種族)的內在衝動,它使個體的生命萌芽,此猶如樹木供給樹葉養分,同時樹葉也助長樹木的壯大一般。正由於如此,所以這種衝動力非常強烈,而且是從人類的本性深處湧出來的。若閹割掉一個人的生殖機能,就好像把他從賴以生長的種族樹幹砍下、棄置一旁一樣,他的體力和精神必將漸次衰退。──個體對於種族所做的服務告終之後──即完成了受精作用後,不論任何動物,必然伴隨著力量衰竭的短暫現象;許多昆蟲甚至在受精後即告畢命。所以塞爾舍斯〔註:Celsus,二世紀羅馬哲學家。〕才有:「精液的射出就是喪失一部分的精神。」的警語。就人類的情形而言,生殖力的衰退,就表示個體的漸趨死亡。不論任何年齡,若濫用生殖力,都會縮短生命:反之,節慾卻能增進一切力量,尤有助於體力。正因為如此,節慾是希臘訓練運動員的一種方法。再者,若昆蟲實行這種抑制,也可使它的生命延續到翌年春天。──上述的種種現象,顯示出:實際上個體的生命只不過是借自於種族,一切生命力都是種族力量的迸發。但,在這裡還要附帶一點說明:形而上的生命基礎,是直接表現在種族中的,並且通過這點而顯現在個體身上。因此,印度人對於象徵種族不滅的林蓋姆和由尼〔註:Iingam,印度供奉於神祠的男性生殖器模型。女性生殖器稱之為由尼(yoni)〕甚表崇拜,同時為了反抗死亡,在死神席巴〔註:SchiWa譯為自在天,與Visnu(毘瑟紐遍照天),Brahma(梵天),合稱婆羅門教三大神。〕身上也賦予了這種屬性。
即使沒有上古流傳下來的種種神話或象徵,我們只須觀察一切動物(包括人類)在從事有關性欲活動之際的那種熱心和認真,也必可瞭然性欲的激動,本來就是動物的主要本質,也是種族的一份子對傳宗接代大業的效勞。反之,其他所有器官或作用,只是直接服務於個體,而非種族;個體的生存實居於次要地位。同時,由於真正延續的是種族,個體是不能永存的,因此,為了維持種族的賡續不輟,個體在激烈的性欲衝動中常常表現出一種把其他一切事物都擱置一旁的習性。
諸位不妨試想一下動物在交尾期的生殖行為,對以上所述自可獲得更明確的了解。我們可以看到牠本身所不能自覺的認真和熱心。當此之時,牠們的腦子裡會有什麼念頭呢?──牠會想到自己遲早要死亡?會想到,牠現在的行為將產生類似自己的新個體而取代他的生存?絕不!牠們不會想,也不知道這些問題。但牠們卻表現得有如非常關懷種族的持續一般。何以如此呢?一言以蔽之,那時牠們全部的意識都集中於生存問題(當然是不自覺的),而只有藉生殖行為才能表達最高度的這種欲望,如此,已足以使種族延續不斷了。同時,這也是因為意志是根本、而認識則屬偶然性,才會造成這種現象。因此,意志並不必要完全受認識的引導,只要在其本源性中決定的話,在自然的表象世界中,即可客觀化。如果我們想像動物也有生命欲和生存欲的話,亦非一般所謂的生命和生存,而是希求與自己相同種族、相同形像的生命和生存,牠從同種的雌類中,看出自己的形貌,因而刺激生殖行為的意志。從外表──通過無限的時間──觀之,牠們的欲望化成相同形貌的個體陸續更迭,並且由於死亡和生殖的交替,而使種族維持。就此看來,死亡和生殖不過如同種族脈搏的律動而已。──這雖是由動物所確定的事情,但亦可適用於人類。因為人類的生殖行為,雖然伴隨有目的的認識,但並不全受這種認識的領導,而是求生意志的集體表現,是一種本能的行為。總之,我們和動物生殖之際的情形相同,當從事其本能工作時,也不受目的之認識的領導,而且大體言之,此時意志亦不以認識做媒介而表現。不論任何本能的工作,所委之於認識的只是瑣細的部份,而生殖行為才是最偉大,成就最輝煌的本能工作。
從以上的觀察,我們不難瞭解,性欲和其他欲望的性質截然不同:就動機言,它是最強烈的欲望;就表達的情形言,它的力量最強猛。不論在何處它都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它不像其他欲望,會發生趣味、氣氛、情境之類的問題。所以如此,就因為它乃是構成人類的本質願望,任何動機都無法與之比擬抗衡。它的重要性簡直無可言喻;若不能在這方面得到滿足,其他任何享樂也無法予以補償。同時,不管動物或人類,為它常不惜冒險犯難或大動干戈。若以最坦誠、最直言無諱的話說出這種自然的傾向,我們可以舉出門口以男人性器做裝飾的龐貝妓館那句聞名遐邇的題辭來說明,那就是:「幸福住在這裡」。剛要進去作樂的人,對於這句話尚覺自然,出來後,就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了。──反之,若以認真嚴肅的態度來說明生殖欲的強烈,可以希臘神廟圓柱上的那一段碑銘為代表:「愛神Eros乃首一者、創造者、萬物衍生的本源」。──路克雷提斯〔註:Lucretius,前95─51,羅馬詩人。〕在他的著作卷頭所作的優美讚語,也屬於這類。他寫道:
大慈大悲的維那斯啊!
你是愛納德族之母,
你為人類和諸神帶來喜悅。
性的關係在人類世界扮演極重要任務,它帶著各色各樣的面罩到處出現,是一切行為或舉動之不可見的中心點;它是戰爭的原因,也是和平的目的;是嚴肅正經事的基礎,也是戲謔開玩笑的目標;它是智慧無盡的泉源,也是解答一切暗示的鎖鑰──男女間的互遞暗號、秋波傳情、藉窺視以慰慕情等,這一切,無非基於性愛。不但年輕人,有時連老人的日常舉動,都為它所左右。純潔的少年男女,經常沉緬於愛情的幻想;一旦與異性有了關係的人,更不時為性愛問題而煩惱。
戀愛,所以始終成為最豐饒的閒談題材,在於它的根底乃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但這人人都關心的重大事項,為什麼總要避開人家耳目,偷偷摸摸地進行呢?頑固的人甚至要儘量裝出視若無睹的姿態,這也顯示出這個世界是多麼奇妙可笑。話說回來,其實,性愛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世襲君主,它已意識到自己權力的偉大,倨傲地高坐在那世襲的寶座上,以輕蔑的眼神統制駕御著戀愛;當人們盡一切手段想要限制它、隱藏它,或者認為它是人生的副產物,甚至當做毫不足取的邪道時,它便冷冷地嘲笑他們的徒勞無功。只因性欲是生存意志的核心,是一切欲望的焦點,所以我把生殖器官名之為「意志的焦點」。不獨如此,甚至人類也可說是性欲的化身,因為人類的起源是由於交接行為,同時,兩性交合也是人類「欲望中之欲望」,並且,惟有藉此才得以與其他現象結合,使人類綿延永續。誠然,求生意志的最初表現只是為維持個體而努力,但那不過是維護種族的一個階段而已,它對種族的熱心、思慮的縝密深遠,以及所持續的時間長度,均遠超過對個體生存所做的努力。故說,性欲是求生意志最完全的表現和最明確的形態。
為使我的基本理論更加清楚起見,在這裡且以生物學方面的說明供為佐證。我們說過,性欲是一種最激烈的情欲、是欲望中之欲望,是一切欲望的匯集,而且,如獲得個人式性欲的滿足──針對特定的個體,就能使人覺得有如擁有了一切,彷彿置身於幸福的顛峰,或取得幸福的王冠似的;反之,則感一切都失敗了。這些事情也可與生理學方面取得對照:客體化的意志中──即人體的組織中,精液是一切液體的精髓,是分泌物中的分泌物,是一切有機作用的最後結果。由此可以再認識:肉體不過是意志的客體化,亦即它是通過表象形式的意志。
生殖行為連結子孫的保存,親情連結性欲,如此,而使種族的生命綿延賡續。所以說,動物對於子孫的愛,和性欲相同,牠所做的努力遠比對個體本身更為強烈,所有的動物大抵皆如是,做母親的為保護子女,往往甘冒任何危險,即使一死也在所不計,連最溫馴的動物,亦將不惜生死,不辭任何拼鬥。這是最佳的佐證,因為動物的活動現象最為單純。以人類而言,這種本能的親情,以理性為媒介──即反省的引導,有時雖不免因理性的阻礙而削減,秉性暴戾兇殘者,甚至也有不承認親子之情的現象,但就本質而言,實際並非不強烈,在某種情形下,親情經常擊敗自私心,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以維護子女。據法國報紙的報導,琉縣的沙哈爾鎮有一位父親自殺了,動機很簡單,因他的長子已屆兵役年齡。法政府規定,父親死亡,長子可免除兵役。──動物沒有理性,沒有所謂反省能力,所以牠們所表現的本能母愛(雄性動物沒有這種意識),最為純粹,也最為明顯。總之,這種愛的真正本質,與其說出自個體,莫若說直接出之於種族。這意味著動物亦有種族係賴子孫而得以保持,必要時得犧牲自己生命的意識。所以,它和性欲的情形相同,這裡的求生意志也會產生某種程度的昇華,由超越意識本源的個體,而及於其種族。本能的母愛到底何以異乎尋常的強烈?光憑抽象的敘述恐怕無法形容盡緻,為使讀者能瞭解其個中詳情,我想再舉出兩三個實例以說明之。
水獺被追捕時,立即帶著子獺沉入水中,當牠們為了呼吸而再度浮在水面時,母獺便以身子遮擋及承受獵師的鏢箭,以使子獺逃遁。還有捕鯨時,只要先射殺子鯨,就可把母鯨引誘出來。此時,母鯨便立刻趕到子鯨身邊,儘管牠身上中了許多魚鏢,但為孩子的一線生機,仍是寸步不離子鯨,毫無逃遁之意。(史柯斯比〔註:Scoresby,1789─1857):英國航海家,北極探險家,並精研博物學、氣象學、磁學。〕著「捕鯨日記」)──紐西蘭附近的三王島中,盛產海豹,牠們都是成群結隊的在海島周圍來回游泳,尋找魚食,但水中有著我們所不知其名的厲害海臥,屢屢使牠們身受重創而回,所以,牠們在一齊游泳時就須訓練出一套特殊的戰術來抵禦敵人;當雌豹在岸邊產子授乳的七、八週間,雄豹就包圍在牠四周,即使雌豹飢餓不堪時也不准牠跳入海中覓食,如果雌豹有那種舉動,牠就緊嚙不放極力遏阻,就這樣牠們一齊絕食了七、八週,孜孜不倦的訓練子豹必備的防身戰術,非等子豹對於游泳術異常精熟,絕不下海。(弗烈西納著『澳洲見聞錄』。一八二六年。)從以上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來,親情之深切不知比理性高出多少了。
此外,布爾達哈所著『實驗生理學』一書中,也提出了他的觀察報告,他指出:如鹿雀及其他的許多鳥類,當打獵者接近牠們的巢窩時,母鳥就離枝飛到獵者的跟前,振翅發出噗噗聲響,裝出羽翼受傷之狀,使獵者的注意力從子鳥轉移到牠自己身上。雲雀也常以己身做餌,誘使獵犬遠離牠的巢穴。其他如雌鹿或雄兔等,遇到襲擊時,總會設法使敵者追襲牠,務使其子不受到傷害。燕子遇難時,如救子不成,又會飛回正燃燒著的住家中,與雛燕共同赴難;勒弗特市大火災時,就曾發生這樣的感人事例,火警時,因為雛燕還不會飛翔,母燕始終不肯離開雛燕身側,終於被火活活燒死了。再其次,把螞蟻切分為二,牠的前半身還會把牠的蛹搬運到安全的場所。而從母狗的腹中取出胎兒後,那隻即將瀕臨死亡的母狗仍會趕到胎兒旁邊,予以愛撫,直到被人家奪去後,才開始發出哀慟的哭號,以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