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女 ──愛鵝灘故事──二
第六章
鄉人民政府民事庭給愛鵝灘村民委員會主任、「卵石裝運公司」經理蕭漢楚掛來一個電話:
「蕭主任吧?公司賺大錢了?聽說每天拉走的卵石,都有上百車?你要成為我們鄉的頭號財主了!」
「我們公司給國家上了稅,給政府交了管理費。怎麼,有人得了紅眼病,告到你們那裏去了?」
「嗬嗬,告到我們這裏來的是另外一碼事……你們村是不是有個『夜來香』酒店?酒店女老板叫做桂花姐?」
「是啊。是人家告了她,還是她告了人家?甚麼好事呀?」
「她告了自己的老公吳老大,連著遞來三份離婚報告。」
「離婚,有理由嗎?她平日好像對自己的老公百依百順,雖說是老郎少妻……」
「所以才要請你村委主任出面調解呀……這個桂花姐提出的理由是兩條,一是丈夫老是打罵虐待她,還突擊檢查她;二是丈夫有病,空為一個男人。那意思是,那傢伙不行……哈哈哈……」
「你們是打過『哈哈』,矛盾交下……」
「蕭主任,我們不能隨便判她離婚啊!思想教育工作要由你們來做呀。她男人打人應批評。他男人有病可以治啊。你們倒是應該好好查一查,她有不有『插足者』。若有『插足者』,就要嚴肅處理!」
「什麼叫做『插足者』?我們鄉下還沒聽說過這新名詞。」
「沒聽過?就是解放初的家庭『改組派』……不不,就是鄉下人講的野老公、野老婆……這名詞就是名詞,很難解釋得準確。應該讓這個鬧離婚的女老闆知道,丈夫不是件衣服,想買就買,想換就換。婚姻家庭,要自覺維護。家庭是社會的細胞。細胞不安全,必然影響到細胞的安定。我們萬不得已,死人倒灶,不判離婚。我們不是資本主義社會,不搞性解放。在達到高度文明的共產主義社會到來之前,國家和社會都不能解體、消亡。當前,我們要把離婚率控制到最低限度。家庭問題不能轉化為社會問題。離婚率高,只說明社會風氣不好,把我們文明古國的傳統美德都丟掉了……」
接罷電話,蕭漢楚直抓後腦殼。民事庭的這番宏論,桂花姊本人肯定已經領教過了。甚麼家庭細胞、插足者、離婚率、社會風氣……蕭漢楚為著『卵石公司』的事務、糾紛,一天到晚跑上跑下,恨不能有個分身法呢,又遇上這號清官難斷的家務官司!細胞就個個都是好的,都要保護?遇上癌細胞怎麼辦?也保護?可要奪去人的性命哩。當然人死了,也就不要官司了,不影響離婚率了。真是的!
桂花姐找自己的男人打離婚的消息,一下子在地方上傳開了。也一下子激發起愛鵝灘女人們的怒氣、妒火了!本來,通過無數擠眉弄眼、交頭接耳、飛短流長所形成的鄉村輿論,早就傳出「桂花姐和蕭主任喝酒調情」、「桂花姐給車桿子做介紹做到了自己身上」之類的風言風語;本來,在本地方女人們的眼目中,「夜來香」酒店就是個最荒唐、最不乾淨的去處,女老板就是個專門引誘男人學壞的狐狸精;還有人對桂花姐長相妖媚、會理財抓錢、天生一股醋勁……於是,一人一嘴,黃湯濁水,全朝桂花姐身上潑來,朝「夜來香」酒店潑來:
「好馬不伺二主,好女不嫁二夫。那騷貨騷得起了火,嫌自己男人勁不足,都好意思上去法庭去訴苦!」「男大二十春,日子賽黃金!吳老大才五十出頭,就老了,不中用了?」「她一個外鄉外姓女人,不是靠了吳老大,能在愛鵝灘地方蓋得起瓦屋,開得起酒鋪?」「吳老大開得動大卡車,可是一到自己婆娘身上就熄火!」「只怕是那騷貨這兩年撈足了,看人看花眼了,想新鮮新鮮,調擺一下味口了!」「要在舊社會,對這號女人,早就開了祠堂門,罩她三天三夜的王桶!」「就是前幾年,她也死不脫,剝了她衣褲開批鬥會,再派兩個民兵押著她遊洞……」
唉唉,某些鄉下女人們的嘴巴,像髒抹布,像潲水桶,像爛菜瓜。她們敬畏的是男人的拳頭,卻又習慣於欺凌一些無辜的弱女子。
村民委員會主任蕭漢楚倒是不避嫌疑,在鄉政府民事庭的催促下,負責調解桂花姐和吳老大的婚姻案子。一天中午,他趁著「夜來香」酒店客人稀少,便來到店裏,買下一大碗甜水酒解渴,順便跟坐在櫃檯裏的桂花姐談了談,打探了一下情況。
「哪樣搞的?鄉政府民事庭來電話,你把狀子都交上去了?」
桂花姐看了他一眼。鄉政府跟村幹部們通著消息哩。蕭主任倒是個教過書、講道理、辦事秉公的人。她沒有答話,而是轉出櫃檯,來到蕭主任面前,捋起衣袖,露出渾圓雪白的手臂上的幾處青紫印:
「蕭主任,這是昨天晚上才打的……我白天像個人,晚上不如牛馬畜牲……」
才說著,桂花姐眼睛一紅,腦殼一低,落下淚來。
「他晚晚都動手?不像話,是不像話……」
蕭漢楚閉了閉嘴,隆起一雙粗黑的眉頭。
「只要他在家……蕭主任,可惜你不是個女人……要不我就脫了衣服給你看看身上的傷印……他講,他只留著我的臉巴子和頸跟不打……留著做生意……」
蕭漢楚睜圓了眼睛,盯著桂花姐手臂上的傷印。他心裏十分氣憤,卻又只能表示同情,不用看,不用看也曉得,你身上的那些傷印……男人打自己的女人,只要不傷殘,就無人過問。就是問一問,也是雞毛蒜皮,沒人頂真……過了一會,他嘆了口氣,眼睛望到了別處,才又問:
「他,吳老大,身上果真有那不中用的病?」
桂花姐淚眼婆娑,望著他,只是點了點頭。
「這就麻煩了,問題複雜化……鄉政府民事庭的意見,一是不許他打人,要教育批評;二是要給他治治病,找些秘方、偏方吃吃……而且明確表示,不能隨便判離。離婚率高了,影響社會安定團結。」
「人……都是這麼一口話。可是,這世界,這地方上,男人不把女人當人,女人更是要咬女人……社會就安定了?打打鬧鬧,哭哭啼啼,受氣受罪,社會就安定?你們這些幹部的交椅就坐穩當了?升官發財的把握性就大了?」
蕭漢楚的眼睛又睜大了。沒想到平日少言寡語、笑笑微微的桂花姐,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桂花姐卻以眼睛逼住他,不容他躲閃似地又說:
「蕭主任,好久以來,我就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哭,無處訴……你曉得,我不是水性楊花的壞女人,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前世作孽,今世報應,嫁給了這麼一個又兇又狠的閹雞公……」
蕭漢楚身上一陣發冷。他喝了口水酒,穩了穩神:
「你……再忍不下去了?」
「一個女人能忍的,我都忍過了……」
桂花姐說罷,眼睛裏已經沒了淚花。她垂下了頭,垂下了手。就像一棵枝肥葉闊的芭蕉樹,遭了霜打。
蕭漢楚下意識地拳頭在自己的膝蓋上捶了一下。他喝乾了酒,站起身子,又嘆了口氣。他自己有家有室,懂得夫婦間這豐富複雜而又十分微妙的各種關係。他決定另約個日子,再好好找吳老大談一次。男子漢應該尊重婦女,這大道理大約誰都不會反對。可是在鄉村生活中,有關男女私情,人們總是樂於探探隱私,飛短流長,傳播奇聞,而不屑於去做些善意的調查,以利問題的解決。
※※※
第七章
春來了,天暖了,蕭家大屋後花園的草青了,樹綠了。青玉脫了厚棉袍,身子都輕了。春天真是個喧鬧的季節。泥地裏土狗叫,屋角落蟋蟀叫,樹枝上陽雀子叫,瓦背上家貓叫,後山上野物叫。五嬸對青玉說,花紅紅,草青青,滿山野物在嚎春。
青玉坐在花園日頭裏,陪著三嫂和五嬸做針線。三嫂三十幾歲,心爽嘴快,一天到黑呱啦哇啦,有講不完的話。有時還愛跟五嬸咬耳朵,逗得五嬸格格笑。青玉偶爾聽著三句兩句,臉也燒,心也跳。五嬸比三嫂歲數大,男人在州裏吃糧,升了官,也討了小,三年不回老家來打個轉身了。五嬸帶著一個妹兒過日子,不是寡婦,卻也守著活寡。可五嬸會講古,會講戲文,甚麼梁祝姻緣啦,牛郎織女啦,青蛇白蛇啦,劉海砍柴啦,七仙姑下凡啦,一個一個的講給青玉聽。青玉都聽得著了迷。三嫂的男人倒是一年四季都在家,白天執掌著蕭家大屋日常家事,晚上偷著出去賭錢打牌,聽講還去縣城裏逛煙花館,耍嬋班。氣得三嫂子要到城裏去砸了那煙花館,跟婊子拚了性命。可人家告訴她,煙花館是在官裏入了籍、上了稅的,州官、縣衙大人們還去呢,你一個鄉下蠢婆娘去瞎鬧,要吃官司下大牢的。
一天,青玉身子發懶,兩腳發軟,眼皮發睏,在花園裏陪三嫂、五嬸坐了一會,就回屋去和衣睡了,翻出一本《女兒經》來讀。屋門敞開著,小豹子跑出跑進,歡鬧的很。三嫂對著她屋門問了兩句甚麼,她也懶答得,裝做睏著了。可就在下邊,三嫂和五嬸說出一番話來,青玉卻句句都聽見了。
「他五嬸,你講一個女人,活在世上,圖個甚麼?圖個伺候男人,生崽生女……你說是不?」
「他三嫂,前生前世,做多了過,今生今世成女身。只求來世變個男人。」
「變男的,哪點好?你不就眼熱人家男的那節豬腸子?」
「不要臉的,沒你男人那節豬腸子,你會一天到晚打哈哈?」
「倒也是……你看屋裏那個守節的,才多大一點年紀?就奔甚麼牌坊,活作孽。」
「他三嫂,人各有志唄。」
「他五嬸,志氣頂屁用?到這世上落草一回,做為女人,都不曉得男女那滋味,太冤了。」
「聽聽你這張嘴!男人是哪滋味?」
「他五嬸,你還消問?都有人肯為這個丟官丟性命!你三哥,我平日惱他恨他,心裏咒他。可只要他……我就魂都掉了,恨不得把身子都化了。」
「聽聽你這張嘴……三哥可是個大胖子。」
「是女人就有三百斤朝天力。要給你個鴉片鬼,瘦猴精,只怕會氣得哭哪!」
「他三嫂,你真是甚麼都講得出。你那頭一夜,就敢這麼著撒野?」
「你怕你三哥是甚麼好東西?如今想想都惱恨!我黃花閨女頭一回,屁事不懂……他個沒良心的,在新床上墊了一塊白綢布,要見紅。不見紅就要休了我!娘呀,我屁事都不懂,只覺得黑糊糊,熱烘烘,像被魔鬼領進了地獄……我掉淚,他直樂……」
「看看你三嫂,甚麼浪話都講得出。」
「可有的人嘴巴不講,浪在心裏。」
「他三嫂,莫嚼舌頭了。叫人聽去了,就沒臉做人了。」
「在這蕭家大屋,哪個算有臉做人?呸,你我又不想守節,人家也不給立貞節牌坊!」
「聲音放低點,叫青玉聽見了,罪孽。」
「她自討。十九歲上沒了『弟弟』,為哪樣不回大山娘家去?留在這裏空守到老,圖哪樣?」
「聲音放低點。聽講她娘家窮,吃了上頓愁下頓。父親又是個落魄秀才,五穀不分。屋裏還有三姊妹,都置不起嫁妝,打發不出去……」
「是倒是,怪可憐的人兒。就看她自己,熬不熬得下去……」
「她倒有個好處,沒跟男人做過那事,不知人味……」
三嫂五嬸,背著青玉,在花園裏講的這席話,青玉句句都聽在了耳朵裏。她和衣歪在床上暗自流淚,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了。要不是三嫂五嬸這席話,她真還不曉得天下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會有這許多蹊蹺秘事,消魂樂事。都有人肯為這事豁出性命……罪過罪過,阿彌陀佛。可是,既是罪過,這世上男的女的,為甚麼還要去做?不去做,這紅塵界上的人,怎麼延續?細伢嫩女哪裏來?公公蕭四太爺,六十二歲上還討小哪!六十五歲上又納一妾。還不是為了那件消魂樂事?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日復一日,天一落黑,青玉就洗了臉,淨了腳,唸了經文,拜了觀音,再又把小豹子也擦洗一回,便早早地上床睡了。原先,她抱著小豹子,耍一耍,親一親,講講話,就睡著了。後來,她睡在床上數數,數到三十、四十,也能睡著。可是自開春以來,聽了三嫂五嬸的那席話,她身上煩,心裏亂,再也難睡著。她聽人講過一個治孤寡女人睡不著覺的扁方。就依著那扁方,每晚上都在床上擺了一百個銅錢,一個一個的摸,邊摸邊數數。起初還管用。可後來,她摸到七十八十,眼皮不發睏,摸到九十一百,神志還清醒。鬼打起,只好又重新摸,重新數。有時候,她摸著數著,卻把數給忘記了,記混了,神不守舍。但三嫂五嬸的那席話,卻一句一句都背得出來。她是冤為人了。她算不算得一個女人?要是「弟弟」遲走幾年,哪怕遲個四年五年,「弟弟」就知事了,不要人教,也會跟她做了那事了。哪該是甚麼樣子?「弟弟」準高興,「弟弟」準行。「弟弟」就是不行,青玉也能把他調理好。青玉做為一個女人,樣樣都好,興許比別的女人還好……可「弟弟」這沒良心的,都沒成年,都沒盡到一個男人的情份,就把她丟下了……你好狠心!你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你何不帶了姐姐一起去?為哪樣要把姐姐孤單一個,留在這世上熬日子,守淒苦?
青玉是個發育正常的女子。觀音大士也好,經書經文也好,小豹子也好,都只能在白天撫慰一下她空寂的心境,而不能幫著她熬過春天,無數個充滿溫馨氣息的長夜。
過了些日子,窗外邊的月亮又圓了。月亮就像一把銀紗,從高高的窗口上落進屋裏來。小豹子真有趣,別的地方牠都不坐,晚晚都坐在床前邊的那片月光裏。還不時地抬起腦袋瓜,痴痴地望著天上的月亮娘娘呢。小東西,牠也喜歡月亮娘娘呢。
有天夜裏,窗口外,大約是牆後的野樹林子裏,有人在輕輕地唱夜歌子。小豹子「汪汪」地叫了幾聲。青玉輕輕地止住了它:
「小豹子!吵死?」
小豹子不叫了。青玉探把牠抱到床上來,把牠毛絨絨的小腦袋貼在自己發燙發燒的臉盤上,只聽得窗外野樹林子裏那男子在唱:
月亮出來像把梳,
二十女子沒丈夫,
若還早知這等事,
何不進山當尼姑?
月亮出來像把梳,
同年哥哥手腳粗,
手腳粗來妹歡喜,
爬山爬嶺氣力足……
該死的!哪來的野貓子?遲不唱,早不唱,遠不唱,近不唱,青玉睡不著覺的晚上他偏來唱。小豹子,你敢不敢到那後山上去?去咬那個壞良心的野男人!
可是,青玉雙手仍是摟著小豹子。小豹子的小舌頭,在一下一下舔著她的手背呢。後山上那人,還在唱:
月亮出來亮堂堂,
對直照進妹的房,
妹的房裏樣樣有,
多有枕頭少個郎!
月亮出來亮光光,
照見妹妹夜梳妝,
妹妹梳妝為哪個?
門開半扇等情郎……
「小豹子!小豹子!去後山上去趕那野貓子!」
青玉實在聽不下去了,忍無可忍,放開了小豹子。
小豹子「呼」地一下跳下床,衝到了門邊,嗚嗚怒吼著,要衝出門外去。
「小豹子!回來,算了。你還沒有長大……等你長大了,再放你到山上去咬野物……」
青玉掀開被褥,坐了起來。月光灑了一床。她胸上只圍了個繡花兜肚。她渾身潔白如玉。用白綾羅束了一年多胸,可胸前的一對寶物仍是高高聳聳。她拖過身後的枕頭,痴痴地抱在了懷裏。她又把枕頭當做了「弟弟」?那淚珠子,一粒又一粒,無聲無息地滴落了下來……
小豹子蹲在月光裏,對著窗口外「汪汪汪」地輕吠了許久。月光在地下移動,它跟著月光移動。它忠於職守。過後,它看著女主人光了身子歪在床邊睡著了,便用嘴叼了被子角,拖著,扯著,給蓋上去。
※※※
第八章
自桂花姐公開提出離婚,吳老大就再沒回過屋。女人提出離婚,對他一個汽車司機,堂堂漢子,是見不得人的奇恥大辱。有的不懷好意的同行,還拿他當笑話,窮開心:「吳老大,你既是沒本事,還要把自己的女人管的那麼死?政策放寬,門戶開放算啦!」「乾脆讓她養個把漢子,睜眼閉眼……哈哈哈……」「吳師傅,講笑歸講笑,還是治病要緊。」「聽講養鹿場賣鹿鞭,一百塊錢一根,還走後門……」「丟了女人事小,丟了酒店事大!」
「離婚離婚,人財兩空。」吳老大又何嘗沒有想到過離婚?打歸打,罵歸罵,核查歸核查。他那內心裏也早覺得,自己對不住女人,誤了女人的陽春。可是自古好男不二娶,好女不二婚。這離婚的名份,他實在揹不起。四鄉八里,都要被人指背脊。再又看四鄉八里,又有幾家不打打鬧鬧、磕磕撞撞的?男人拳頭當家,女人忍氣吞聲。都是好好癩癩,捏著鼻頭,日子將就著過啊。桂花這騷貨,就是打不怕,罵不服,還拉開臉皮跑鄉政府,講自己的男人不中用,是甚麼「閹雞公」……不要廉恥的猖婦,這麼些年你都過來了,如今愛鵝灘辦起了「卵石公司」,車來車往,小酒店的生意興旺了,你卻眼花了,心野了……還有徒弟車桿子,自那晚上賭氣走了後,再沒跟他這當師傅的打過照面。師傅又沒冤枉你,也沒講你跟你師娘就有甚麼不乾爭的事呀。你車桿子是個見了女人就臉紅的角色,師傅疑心再重,也不會疑到你身上來……
吳老大跑車在外,有時車過家門都不停。有人笑話他要當聖人,學大禹治水精神。他倒是常去一些親戚朋友家裏,討口悶酒喝。那樣子,就像身上揹了塊千斤重的大石頭。說是有一回,他倒是碰著了他徒弟車桿子,車桿子給他買了菸抽,打了酒喝,相勸了他大半日。讓他回家去向桂花姐認個錯。吳老大嘴頭也答應。慢慢地,他養成了白天開車,晚上酗酒的習性。
桂花姐在「夜來香」酒店,倒是天天盼著吳老大回來。她託人搭過話,送過換洗衣服,也沒見回音。她曉得吳老大丟不起這面子,這自尊心。躲著拖著,不碰面,離婚就無從談起。桂花姐都有些心軟了,有些可憐吳老大。加上這些日子,許多人都來看望桂花姐,勸說桂花姐。一些從不把她桂花姐放在眼裏、平日從不往來的人,都露臉了。就像那池塘裏的魚,都在早上浮了頭,來吸取食物和新鮮空氣。他們無形中集合成一股勢力,一道深溝,一堵高牆。桂花姐一鬧離婚,地位就上升了許多似的,成了地方上的重要人物了呢。彷彿愛鵝灘的社會風氣好不好,局面安定不安定,道德習俗純潔不純潔,全在她桂花姐離婚不離婚。黑白分界線,清濁分水嶺。
首先登門規勸的,是村委會的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是吳姓媳婦,生得黑不溜啾,細眉細眼,身子上下一般粗,像隻圓木桶。不曉得為甚麼,就不能培養幾個模樣整齊的人當女幹部?聽講這吳姓媳婦為人倒潑辣,喉嗓也粗大,還有一身好力氣,一張巧嘴皮。地下打得滾、當街脫得褲的悍婦,她都降得住,治得服。當然,吳姓媳婦有個硬後台,她家爺老子是鄉黨委書記。所以在地方上,就是村委主任蕭漢楚,也凡事要讓著她三分。婦女主任開門見山說:
「桂花姐!論年紀,我比你大著五歲,多吃了五年的飯,多經見了五年的世面。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呀。二十歲上頭,組織培養我,開始學做婦女工作。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有十五、六年了。婦女工作,無非是抓計劃生育,抓夫妻糾紛,保障婦女的正當權益。十幾年來,夫妻鬧脫離,尋死尋活這類事,我經辦得多了。遠的不說,我們地方上的幾起,就鬧得兵荒馬亂,四鄰不安。一會是這個要投水,一會是那個要跳岩。皇帝不急太監急。我們是新社會,是婚姻自由。可有組織管著,政策管著。而且是男女雙方的自由,不是一方的自由。還有組織上的自由哪。就是雙方都同意,也不能要離就離。還得看當離不當離。你們個人不看重,可政府看重,社會看重。大家吵脫離,家庭鬧破裂,娃娃哪個管?老人哪個養?讓娃娃去當小流氓?讓老人去討米要飯?把包袱摔給社會,摔給政府?不行。我們的每個家庭,也都是社會的小組織。一個個小組織破裂了,毀壞了,對社會也是個毀壞、破裂……桂花姐,我要對你講的,就是這個道理。當然你和吳老大,上無老,下無小,沒有哺養負擔問題。但『夜來香』酒店開設在這馬路邊,可是有影響的呀。大家眼睛都看著的呀。你一個青年婦女開著酒店,臉模子又生得好,接待的客人多,也是要當心的呀!現在社會開放,政策放寬,就出了一種人,叫做『插足者』。這些『插足者』,女的打口紅,塗胭脂,灑香水,穿敞胸衣,套露大腿裙;男的留長頭髮,戴黑眼鏡,穿包屁股褲,騎摩托車,專一插進人家好端端幸福和睦的家庭裏,男的勾引女的,女的勾引男的,搞得正正派派的人都神魂顛倒,搞得地方上都烏煙瘴氣……桂花姐,你可要提防這『插足者』呀!不要叫這『插足者』鑽了空子,毀了自己的名聲呀。當然,眼下『插足者』大約還只顧得上在大城市地方興風作浪,還來不及光顧我們偏僻的鄉下小地方……所以呀,桂花姐,你還是收收心,把吳老大請回來,當批評的批評,當教育的教育,當治病就治病……吳老大都上五十了,夫妻情份上,自然比不得小年青,要求不要太高嘛,有那個意思就算了嘛,就那麼回事、那麼個味道嘛,哈哈哈……」
婦女主任講道理,連口茶水也沒喝。一氣講了一個多時辰,也沒喊口乾。桂花姐也沒插上嘴。就是那個甚麼「插足者」,都沒大聽懂。這些男女是學了妖法,練了輕功,還是用了蒙汗藥?就能破壞人家本來幸福和睦的家庭?這些「插足者」,是不是個甚麼組織?有不有頭領?在哪裏領津貼?他們甚麼時候開進愛鵝灘來?媽呀,他們第一眼就會看上這「夜來香」酒店!在這裏吃喝,接頭,對暗號……桂花姐不由得身上出冷汗,多虧了婦女主任給自己通消息。婦女主任連「插足者」這號新鮮怪物都懂。看來,一個人,甚麼本事都操練得出。婦女主任就是被操練出來的。人家文文得,武武得,粗粗得,細細得。聽講她在鄉裏、縣裏開會,講起鄙話來,連講帶做,羞得一屋的漢子們都抬不起頭。可人家沒跟自己的男人吵離婚。她把自己的男人治得服服貼貼,甘願給她提鞋子、倒洗腳水、搓揩腳布。所以她是個好女人,可以當女幹部。
婦女主任打著哈哈走了後,跟著來做說合工作的是村民小組女組長,一位蕭姓的嬸嬸。聽講蕭嬸嬸媒婆出身,心腸好,人緣好。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親。如今新社會不興做媒婆、收財禮了,她就當「介紹」,照樣喝喜酒、收紅包。自當上了村民小組的組長,憑著她的見多識廣,常能曉人以利弊,警人以禍福。她說:
「桂妹子!不消老身講,你是愛鵝灘上一枝花。這枝花,早年間是有點子插錯地方啦。有哪樣辦法?事到如今吵脫離,遲了一步啦。對男女離婚這案子,如今上級抓得緊啦。不抓,也怕是不行啦。聽講州府裏,有個紡紗廠給女工們檢查了一次體格,黃花閨女,只剩下一小半啦。縣城裏,如今允許私人開旅店,就出了私娼啦。這風氣,你說嚇人不嚇人?了得了不得?」
村民組長蕭嬸嬸,倒是又喝茶,又吃糖,還巴嗒著一根長竹菸管。桂花姐忍不住問:
「風氣不好,跟我想離婚,有哪樣關係?」
「哪能沒關係?社會搞開放,男女關係可不能開放呀。這兩年,就在我們愛鵝灘地方,出了幾個案子,你也不是一點不曉得呀!」蕭嬸嬸嗒嗒地在鞋幫上磕了磕菸頭,深明世故地看了桂花姐一眼,繼續說,「前年,不是有對吳姓夫婦吵脫離?是那男的提出來的。可那女的有主見,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年半,不見面,不理睬。法庭也不給判。那男的就給拖住了。他每找一回法庭,法庭就剋他一頓,還給村幹部掛一次電話,讓村裏對他進行批評教育。後來,還是那男的懲不住了,低三下四去到女家,把女人接了回來,第二年就生了個胖娃娃……還有兩個案子,發生在外村外姓。一案是女的生了二心,男的不肯辦脫離,還往死裏毒打那女的,拖了兩年多,女的起了歹意,就用老鼠藥當黑胡辣粉,放在荷包蛋裏給男的吃了,藥死了。女的也沒逃得脫,被判死刑,驗明正身槍決;還有一案是男的要離女的。男的是個獨子,可女的不生育,又不肯脫離,吵到法庭上,法庭更是不判離。鬧了兩三年。男的就把女的哄到天碑山後的石岩裏,把女的推下了陰河裏……這男的倒是條漢子,自己到公安局去投了案,被判了死緩,後來改了無期……」
聽蕭嬸嬸講過幾個離婚案子,桂花姐感到一陣透心涼。有句話,堵在她胸口,沒說出,要是法庭當初就給判了離,男的女的都會另外找對象成家,就不會犯罪,出這些悽慘事了。可蕭嬸嬸講這些案子給她聽,是哪樣意思?是要告訴她,離婚不容易?沒有好下場?還是要給她桂花姐敲警鐘……不不!蕭嬸子,你們放心,放一萬個心!我桂花姐就是守一世活寡,也不會對吳老大起歹心。人常說「最毒婦人心」。我桂花姐可不是那樣的人。連路上的螞蟻子都不敢踩,連菜土裏的蚯蚓都害怕。你們都想到哪裏去了呀?想想都罪過呀!
接著下來,有鄉政府的錢糧委員路過「夜來香」酒店,都只打個兩回照面、認得個眼睛鼻子的,一聽講女店主在跟老公鬧離婚,也就自覺擔起了規勸的責任。錢糧委員的規勸裏,倒是充滿了經濟觀點。比方說到這店子的產權,最初是誰擇地買地,運磚置瓦蓋起來的?店裏的菸酒糖果小百貨,都是誰的資本?要辦起這麼個生意興隆的店子不容易呀!就算法院給判離,但把店子判給了吳老大怎麼辦?你桂花姐到哪裏去安生?除非你事先找好了野男人。那可是犯法的呀。一般來講,哪個主動提出離婚,哪個經濟財產上就佔不到便宜。
還有村裏的草藥郎中送來單方。郎中說家裏還有祖傳秘藥,吳老大的病包治包好,只怕到時候你桂花姐還吃不消哩……還有吳老大的朋友來信,親戚來信,一共是十多封。平常日子,一年兩年都難得有這麼多信。天啊,為哪樣有這麼多的好心人,生怕這個小小酒店之家破裂?生怕這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夫妻離異?
人們的各種規勸和關照,無形中在桂花姐四周結下了一張網。她在這網裏掙扎。只二十來天,她就身疲力竭了。她神經太緊張、情緒太壓抑了。多少雙眼睛,多少張嘴,多少種聲音,對準了她,捕捉著她,不放過她……有天晚上,她關了店門,孤孤單單一個人坐在櫃抬裏,忽然覺得自己身上「錚」地一下,原先糊得緊緊的那些東西,全都鬆了,垮了。她整個身子都像沓下下去。她伏住櫃檯,嚎啕大哭,哭了許久。
後來,她一遇到前來規勸、說合的人,不等人開口,就先求告:
「你們放心,放心,我不離了,不離了……」
還有一句話她留在心裏,沒有呼喊出來:你們行行好,饒了我桂花姐吧!
她真的回了心,轉了意,認了命。她天天都在盼著吳老大。盼著男人回家。不用男人晃拳頭,不用男人兇神惡煞,桂花姐自己就會扒了衣褲,接受「核查」。過後,她也一定問問男人:
「這些日子,勸解你不要打離婚的人,一定也不少吧?耳朵沒起繭?你受得住嗎?」
可是吳老大沒有回來。連他的徒弟車桿子都沒露過面。桂花姐只好逢著司機就搭信:
「告訴我老大,我再不吵脫離了!給鄉政府那報告我自己會去要回來,一根火柴點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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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近日有外姓浮浪弟子,踏著月色來青玉窗口下唱野歌子的事,不知怎的就傳到蕭四太爺和四奶奶的耳朵裏。蕭四太爺領著家人,親自到牆外後山裏巡看一回。卵石砌成的院牆高達丈五,牆頭有鐵刺藜護頂,等閒宵小之輩無法逾越。只是靠近後牆有幾株大樹向來被視為蕭家大屋後山風水。四太爺在樹下遲疑沉吟許久,才囑咐家人派樵夫將橫展近牆的枝柯盡行削去,以絕後患。旋即回轉大屋,又偕同四奶奶來後花園裏上上下下看顧了一回,才稍稍放寬了心。其時青玉正坐在簷下綉花,連忙起身迎候,卻又不敢尾隨走動。心中不免一陣驚惶。四太爺輕易不到後花園,難道他察覺到兒媳輩有了甚麼不軌行徑?青玉可是白天有三嫂、五嬸陪著,夜裏有小豹子守著,清清白白守著節貞,十天半月難得見到一個男子影兒的啊。直到四太爺、四奶奶看顧完畢,轉回簷前。四奶奶問:
「怎麼不見你三嫂、五嬸?」
青玉不迭跪而答曰:
「告上公公、婆婆,三嫂、五嬸家中有事,剛才回去,少刻即來的……」
四太爺卻眼睛在青玉身上停留了好一刻,點了點頭,又晃了晃頭,才喚道:
「青玉!」
「賤婢在。」
「上回,我託你四奶奶交下的《女兒經》、《二十四孝圖》、《列女傳》,你可都看過了?還有一部《女四書》……」
「謝公公,賤婢正在恭讀。」
四太爺手捋美髯鬚,滿意地點了點頭,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青玉那俏麗的臉盤。青玉垂首低眉。
「好好,我和你四奶,當下就考考你的《列女傳》、《女兒經》如何?」
「賤婢不敢……」
「問天下古今,第一貞婦為誰?」
「有虞二妃。」
「有虞二妃為誰?」
四太爺一嘆三換頭,又問。青玉仍低首垂目,跪於地下,朗聲背誦道:
「有虞二妃者,帝堯之二女也,長娥皇,次女英……」
「娥皇、女英節事如何?」
「舜父頑,母囂,父號瞽叟,弟曰象,事瞽叟以孝,母憎舜而愛象。舜猶內治,靡有姦意,四嶽薦之於堯。堯乃妻以二女,以觀厥內。二女承事舜於畎畝之中,不以天子之女而驕盈怠嫚,猶謙謙恭儉,瞽叟與象謀殺舜,使塗廩。舜歸。告二女曰:父母使我塗廩,我其往?二女曰:往哉。舜既治廩乃捐階,瞽叟焚廩,舜往飛出。象覆與父母謀,使舜浚井。舜乃告二女,二女曰:俞往哉。舜往浚井,格其出入從掩。舜潛出,時既不能殺舜,瞽叟又速舜飲酒醉,將殺之。舜告二女,二女乃與舜藥浴汪,遂往,舜終日飲酒不醉。舜之女弟繫憐之,與二嫂諧,父母欲殺舜,舜猶不怨,怒之不已。舜往於田號泣,日呼旻天,思慕不已,不怨其弟。舜既嗣位,升為天子,娥皇為后,女英為妃。君子曰:二妃德純而行篤,詩云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此之謂也……」
青玉背誦如流,四太爺連連點頭,甚為愜意,小婦真才人也。四奶奶在側,忽然道:
「古今天下第一貞婦為有虞二妃不假。那古今天下第一蕩婦為誰?」
青玉一時語塞,且漲紅了頸項,慌不迭答曰:
「書卷中無所記述,諒賤婢無知……」
四奶奶作色道;
「古今天下第一蕩婦,乃商代商紂王之婦:蘇妲妃。酒池肉林,荒淫無度,亡國亡君、天人震怒……」
四太爺這時卻瞪了四奶奶一眼,而後仍手捋美髯鬚,和悅地問:
「青玉,古今節婦、貞女之中,你素來最敬慕誰?」
青玉不敢不答,惶惶唯唯,顫聲回道:
「秦時有個孟姜女……千里尋夫,哭倒長城三百里……」
「市井故事,不入正史。再有誰?」
「三國時,令女志誓孀,引刀割其鼻……」
「何以引刀割鼻?」
「令女乃魏國曹文叔之妻。文叔亡,令女年輕無嗣,恐家人勸其另嫁,乃絞己髮誓孀。後家人果讓另嫁,令女乃引刀割下兩耳明志。後曹家為司馬氏所滅,令女之父強迎令女歸,又勸其另嫁。令女乃又引刀割下鼻子。人曰令女迂。令女曰:勿為夫家盛衰存亡而易節……」
「好個令女誓孀不易節……你所欽佩者,再有誰?」
四太爺連連點頭,又問。
「大唐時,盧氏不避盜,冒刃寧衛姑……」
「何謂盧氏不避盜?」
「唐員外鄭義宗妻盧氏,幼讀經書,孝道婆母。一夜,賊入宅行劫,家僕俱逃避盡矣,唯婆母不能行,盧氏冒死守護於側,不肯離去,賊將其打的死去活來。賊退,人謂盧氏何以不懼,盧氏曰:人禽之別,在於節義……」
「對對,令女割鼻,盧氏衛姑,都是上了《二十四孝圖》的……再有誰?」
「五代梁女花木蘭,女扮男妝,代父從軍,戍邊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好。木蘭從軍,千古吟唱,可嘆而不可學……再有誰?」
「李氏負夫骨,因牽斷其臂……」
「李氏何以因牽斷臂?」
「五代時,有王凝在外為官,因病過世。其妻李氏領著孩兒,背負王凝遺骨回歸故里。路經開封府,天晚欲求住店,店主見其婦女獨攜一兒、渾身素縞滿臉喪氣而疑之,不許其宿,李氏顧天色已暮不肯離去,店主即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哭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此手為人執邪,不可以一手而汙吾身!即引斧自斷其臂。路人見者環聚而嗟之,或為之彈指,或為之泣下。開封尹聞之,白其事於朝,官為賜藥封瘡,厚卹李氏而笞其店主……」
四太爺、四奶奶聽青玉應對如流,已將《列女傳》、《改良女兒經》諸書讀的滾瓜爛熟,不禁喜隱眉梢,笑藏心頭。四太爺更是來了興致,遂將:
春秋時候,吳相伍子胥因罪下吳王,晝夜逃遁,路過一市井,問市井女子討碗水喝,女子憐其流落,遂雙手奉水令其解渴。伍子胥方走,女子即自縊身亡,因手臂肌膚被陌生男子看去也;
三國時候,蜀將關雲長為魏相曹操所俘,百般勸降不從,遂將關雲長與其嫂──劉備之妻閉於同一帳房,以亂其節義。入夜,雲長請嫂安寢,自己則秉燭通宵讀《春秋》。曹操窺而嘆曰:真天下義士也;
陳橋兵變之前,宋太祖乃一俠義武夫,曾經千里送京娘,不為色動,不為女亂……
等等,正史野史,掌故傳聞,一一道來。四太爺不免眉飛色舞,之乎也者,一詠三嘆。無非教誨青玉,授受不親,男女有別,古今一理。
青玉連連磕頭,長跪不起。四奶奶憐其足累,遂令起身。青玉再三不敢,方起身立於一側。四奶奶便又將從古至今,天下淫婆蕩婦,如商紂王之妲妃如何亂朝,戰國時西施如何幾番易主,助越滅吳,漢時孀婦卓文君如何勾引家兄友人司馬相如、聽琴夜奔,東漢末年王充養女貂嬋如何離間了董卓、呂布父子,大唐貴妃楊玉環如何妖迷玄宗皇上不理朝政、引出安史之亂,大宋蕩婦潘金蓮如何與地痞西門慶私通、藥毒其夫武大郎……也是正史野史,掌故傳聞,良莠不齊,是是非非,一一道予青玉聆聽。其間,大約四太爺聽了也要側目,不敢苟同。區區婦流,趨附風雅,混說斯文,堪笑堪憐也。只奈在兒媳輩前,不便訓斥罷了。
古今節女、蕩婦都道過,自是節女上天堂得永生,蕩婦下地獄落油鍋,完成因果報應。青玉洗耳恭聽,受益匪淺。之後,四太爺、四奶奶又命青玉領著,入節房中看視一回。但見節房中門窗牢實,衣被整齊,目光所及皆為青素之色。枕邊放著經書,桌上擺著針線籃子,規規整整,纖塵不染,紋絲不亂。梳妝檯上,立著觀音娘娘瓷像,像下供著燭台香缽,檯下安有一隻草蒲團,供頌經拜佛磕頭用……這節房內外,只有條毛絨絨小狗跑出跑進。
四太爺、四奶奶見青玉守節,深明禮義,才算放下了心。可不?家中養有節婦,如履薄冰,有不得半點差池。但青玉畢竟是個血肉之軀,又生得嫵媚妙可,便是四太爺這種德高望重的長者,趁著四奶奶拿起綉花繃子指點她針線活兒之時,也要盯著她粉嫩臉蛋上的一對小酒窩、紅紅潤潤的小嘴唇,以及她胸前尖尖圓圓高聳著的那對寶物,痴痴迷迷好半日。當著四奶奶轉身回頭,發覺了太爺的好一副尊容時,太爺趕忙雙手馬褂一彈,正了正色,衝著那仍在跑出跑進的毛絨絨小犬,喚道:
「小豹子!好好聽著,有事無事,都不要離開這後院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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