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女 ──愛鵝灘故事──五
第十七章
青玉望著床頂上的橫梁發呆。她想著,門外邊,房簷下,牽有一根半指粗的麻繩。那麻繩是用來晾曬家常衣物的。把它解了來,做成一個活套,往屋梁上掛牢,在腳底下墊一張四方凳,人頸跟往繩套裏一鑽,最後只需雙腳把視子蹬掉,就懸空了……娘就是這麼過去的。是青玉來蕭家大屋之前。青玉親眼所見。娘被人解下來時,身子已經冰涼。娘走這條路,是因家裏常斷頓,而父親卻騙了她的鐲子、釵子去抽大煙……娘走這條路之先,常在家裏說,去了去了,一去百了。果真,她後來就去了。人一去,任甚麼愁苦、哀怨、磨難、飢寒、痛楚都沒有了。如今,青玉又要走娘的這條路,是因為活在這世上,沒人疼,沒人憐,太淒清,太孤寒。熬得過白天,熬不過晚上。只有小豹子,一條又兇又猛的大黃狗,白天黑夜的廝守著她,監護著她,跟她做夥伴。好不容易後院裏辦家學,來了個吳先生,高高瘦瘦的男子漢,看重她,喜歡她,疼她,稱她為「絕色」,每日裏給秋兒冬兒講過學,就站在房簷下,痴痴凱凱地看著她,看半天,眼睛都不眨。到晚上,吳先生又到後山裏唱夜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十二個時辰都唱遍……可自己,出得了這蕭家後花園?出得了大屋高圍牆?就連夜歌子,也只能聽,不能唱。就算吳先生鐵了心,肯相幫相救;就算逃得脫小豹子,逃得出蕭家大屋……可自己這三寸金蓮,逃得出愛鵝灘,排得出天碑山?吳先生一個文弱書生,還不如五嬸的那長年漢……到時候,自己被捉回來不要緊,頂多是罩王桶、游洞、沉塘。只是害起吳先生,也無好下場……吳先生,吳先生,求求你,白日裏不再打望我,黑夜裏你不再去那後山上。我和你,你和我,隔著百丈崖、隔著愛鵝河,隔著天碑山!今生今世,再無姻緣。只求來生來世,變牛變馬,到你身邊……
青玉哭了整整一晚。觀音大士冷心冷面,沒有超渡她出苦難。經書經文,沒有指引她,走出迷津。第二天上午,她正在房簷下解那麻繩,不想被剛從娘家回來的三嫂一頭撞見:
「青妹子,解了繩子做哪樣?」
「三嫂回來了……這繩子,有大用。」
「牽在屋裏晾帕子?我去給你要根新的。」
「新的舊的一個樣。」
三嫂是個機靈的人,說話聲氣粗,心眼卻是細。她見青玉臉色發青,眼睛發直,神思恍惚,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青妹子!你有心事只管跟你三嫂講。千萬千萬……」
「我要去娘的身邊去。娘女有個伴。」
青玉望著她,要哭不哭,要笑不笑,魂不守舍。
「你娘不是早就過世了?講的哪樣蠢話子?」
「娘還在。娘在那邊等著我。」
三魂出竅,六魄失散。三嫂一見不好,心裏一急,罵了一聲「沒出息的東西!看你中的甚麼邪」!就揚起雙手,「噼噼」兩聲,給青玉搧了兩個重重的耳刮子。青玉臉上,立時現出十個紅紅的指頭印。
青玉「哇」地一聲哭出來,倒在了三嫂臂彎裏,渾身都抖動著,痛哭不已。
三嫂趕忙把她扶進屋裏去,邊罵邊勸解:
「哪有你這樣作踐自己的?年紀輕輕,就尋短見?告訴你,若是做了吊死鬼,到陰間,就下地獄,會被掛在黑岩山上,上邊是青天,下邊是深潭,你上上不得,下下不得,陰風吹你打鞦韆,厲鬼朝你放毒箭,白頭老鷹飛過來,把你啄成一片片。你在陽世活了多少年,你在陰間黑岩山上被吊多少年……」
「三嫂,你莫嚇我了,我再不走娘的路了,再不走娘的路了……」
青玉緊緊抱住三嫂不鬆手。抱住三嫂就不會去,就有救。三嫂成了她每晚上跪拜、祈禱的觀音大士。
「告訴三嫂,小蹄子,是他吳先生招惹你了?」
青玉眼淚婆娑,搖了搖頭。
「是你看上了吳先生?」
青玉又搖了搖頭。
「噢,我懂了,小蹄子,沒長進……是吳先生看上了你,是你看上了吳先生,兩個一起看上的……」
青玉把臉子埋進三嫂臂彎裏,也把眼淚鼻涕抹在了三嫂的臂彎裏。三嫂撫摸著青玉的肩背,也落下眼淚來,也抽抽咽咽說:
「可憐見兒的,活生生一個人……這麼活熬死熬著……跟吳先生好,可是件大事哩……青妹子,三嫂能做的,都會去做的……怕只怕,又會是你五嬸樣……可你五嬸講,她值得……」
青玉哭,三嫂也哭。都是女人,都被關在這高牆深院的籠子裏,守孤苦。
這之後,三嫂每天仍到後院來。只是不再到芭蕉樹蔭下,陪著青玉挑花刺朵,描龍繪鳳;而是一當吳先生講完課,她就端了一缽頭吃食,把小豹子逗到一間小屋裏去關起;小豹子因天熱,也懶了,樂得屋裏陰涼,又有吃食。然後三嫂走進學堂裏,跟秋兒冬兒兩個去講古,或是用兩塊手帕,扎了秋兒、冬兒的眼睛,滿屋子的躲摸子,做遊戲。
至於另外的兩個大人,有甚麼去向,三嫂一概不管。反正這蕭家大屋後院裏的日子,能挨過一天,就算一天。就算有甚麼長遠的主意,也得人家自己去盤算。她冷眼看出來,青玉那蹄子,小模樣越來越整齊,有時真如那戲文裏的多情美人兒一樣。難怪吳先生要稱她為「絕色」。
古曆七月七,已是三伏秋老虎天氣。早禾進了倉,禾桶罩了地,鐮刀上了壁。「秋高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七月初七這晚上,傳說滿天下的喜鵲都飛到銀河去搭起一座橋,讓當年被王母娘娘分隔在銀河兩邊的牛郎和織女,踏著「鵲橋」來相聚……愛鵝灘地方鄉俗,每到這晚上,年輕的姑子嫂子們,還有童男稚女,就要分頭躲到許多瓜棚豆架下,趁著明晃晃的月色,靜悄悄地望著天上那銀河,說是能看到那喜鵲橋,看到橋上的牛郎和織女,聽到他們說的悄悄話呢!沒的醜,沒的羞,人家年輕夫婦苦分離,一年一度見個面,那聲氣,那響動,也有好聽頭?也就是這晚上,男兒妹兒看過了天上的鵲橋,也在地上演開了「鵲橋會」,成就了好姻緣。反正園裏的瓜和豆,可以隨意摘吃,瓜園的主人也不以為偷竊……
七月初七這一天,蕭家大屋後院卻出了事,這個事,成了謎,傳給後代都猜不出。
原來三嫂因妹子辦喜事,又回了娘家。三嫂臨走時,倒是沒忘囑咐青玉,一定要餵好管好小豹子,還有秋兒冬兒兩個小把戲。這一天,吳先生上過課,又佈置秋兒冬兒描大字。一人描五百,不描完五百不準出學堂。青玉也早早地餵好了小豹子。小豹子也照吃不誤。可是,天氣已轉涼爽,小豹子已不甘願被關在小屋裏,又喜歡前院後院的奔跑了。有時,狗比人靈聰。傳說狗的心是泥巴做的,因而耳聰鼻靈,聽得到地上的各種響動,分得清人獸百物各自的氣味。鼻子、耳朵和牙齒,成了犬類最為有效的武器。這天小豹子頂破了小屋的朽門板,跑回了花園裏,滿地下嗅鼻子,聞氣味。它轉了三個圈子,一路跟蹤著某個氣味,竟回到了女主人門口。門上沒上栓?不曉得。反正小豹子是從自己的矮門洞裏不聲不響進去的。一進屋,它「汪汪」狂吠了兩聲,就如狼賽虎,三口兩口,咬住了一個人,活生生地從門洞裏拖了出來!
是吳先生,被小豹子咬得遍體是傷,血肉模糊。是青玉,在屋裏被嚇掉了魂。
虧了小豹子邊咬邊「汪汪」狂叫,虧了吳先生大喊「救命」,驚動了前院裏的長工、短工,驚動了正堂裏的蕭四太爺、四奶奶,還有幾個小姨娘,全都火急火燎趕到後院裏,才見是家學先生吳朝清,被小豹子咬傷在地。
小豹子被喝住了,趕開了。眾人一時都摸不著頭尾,只覺得事有蹊蹺。還是蕭四太爺經見的世事多,見狗洞被拖出一道泥印來,便一腳踢開了節婦青玉的房門。但見青玉坐在床上,身上衣服倒是整整齊齊,頭髮也不曾蓬亂,只是被嚇傻了,渾身發著瘧子似的,一頭黃豆似的冷汗珠子,任眾人怎麼盤問她,她像啞了喉,封了口,答不出話。
蕭四太爺當機立斷,大聲說:
「大家看見了! 青玉守節,服飾整齊,清白無辜。只有門外地下,那衣冠禽獸,儒門敗類,行為不軌,欺我節婦,辱我家風,遭此下場,罪不容誅!來人!把這畜牲抬走,扔到河灘裏,餵野狗去!再有,備下香燭紙錢供果,開祠堂門。家規不嚴,兒孫不孝,男婦老幼,去列祖列宗神位前罰跪……」
吳先生被蕭家大屋的人扔到了河灘野地上,四下裏除了圓圓滾滾、花花斑斑、又硬又冷的鵝卵石,連滴露水都黏不住,連棵小草都生不出。只偶爾有野狗、野兔出沒。那野狗睜著綠晶晶的眼珠子,曾經繞著他的身子轉。一當發現他身上還散發出熱氣,嘴裏還在輕輕地呻吟,也就對他這血肉模糊之軀沒了興趣……直到第二天晌午,天碑山後山莊的族中人聽到報信,才來人把他抬了去。因被惡犬咬著了身上幾處當緊地方,吳先生一個儒門弟子,飽學秀才,經草醫、中醫治療無效,命歸黃泉。那陰魂,連同那十二個時辰的《想姐歌》,大約都升不得天堂,只配下得地獄去。
事情當然立時傳遍了愛鵝灘,傳遍了天碑山,成輻射形擴散。在吳姓族中,有人提出要遞狀子打官司,替吳秀才伸冤。他蕭家大屋狼犬傷人,草菅人命,天理難容…… 可是話說回來,蕭吳二姓,既是在一個地方住著,又供著同一條「節婦街」的香火,為著一個外地窮秀才而結下世仇,值得值不得?況且對於吳先生怎麼被小豹子咬的,在哪裏咬的,在甚麼情勢下咬的,他是應約進節婦房中去的,還是他強闖進去的,都說不出個子丑寅卯,狀子又從何寫起?那實際情形,吳先生已死,只剩下了狼犬小豹子和節婦楊青玉得知。但小豹子雖然兇猛異常,通著人性,畢竟不會人話。節婦楊青玉本人呢,又從此喉嚨緊鎖,再沒開過口。
※※※
第十八章
「夜來香」酒店添了件奇物,是車桿子從縣帶來的:一個長長方方、四棱四正的黑匣子,當面有無數粗淺細線,橫的豎的,全都銀飾閃閃。匣子的上半節,中間是兩個內匣。內匣的兩旁是一排排的刻度,一排排的數目字和洋文。頂上頭還有一整排圓的或扁的旋鈕。這些圓的扁的旋鈕四周也刻有度數,印有洋文。匣子的下半節,則一字品排藏著四個喇叭口,蒙著圓網罩,就像瞪著兩對大大的貓眼睛。叫人看著又眼花,又嚇人。黑匣子後邊有根黑皮線插頭。只需把這黑皮線插頭一通電,匣子當面就有一隻小綠燈亮了,還有一排紅點點,上上下下地閃,上上下下地躥。緊接著,中間的內匣裏就有細細的薄薄的帶子開始轉。這下子好了,四個喇叭,齊齊地飄出來總怕有幾十百樣樂器的聲音,那皮鼓,那絲弦,那大號小號,短笛長簫,洋琴古錚,銅鈸銀鈴,演奏出瑤池仙樂…… 再跟個,裏邊就有一個女子,唦著嗓門,抽著氣,如訴如怨,柔聲曼唱:
人間多少好夫妻,常在愛河裏,從戀愛到結婚,總是甜蜜蜜。說不忘綿綿情意,愛在心裏,就是在夢中,也是心相依……
人間雙雙是夫妻,活在幸福裏,從年輕到白頭,不能相別離,到如今絲絲情意,相依相戀,縱然是看一眼,也是有默契……
那聲音,能大能小,能放能停,都聽從上邊那排圓的扁的旋鈕的調擺。聲音放小時,能小到那唱歌的女子就在你耳邊講著悄悄話似的;聲音開大時,能大到把人都轟起來,把桌椅都飄起來,把整座屋子都浮起來……
神奇的樂曲,神奇的歌唱。就是西天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款待天下各路神仙道長,奏出的瑤池仙樂,也比不上這黑匣子的歌唱!更不要說本地方幾個時髦後生玩的那號小收音機了。
愛鵝灘地方轟動了,大人小孩,都趕往「夜來香」酒店。酒店裏,插筍子似地站了一屋人,大門外還站著人,窗戶外也站著人。其中,自然有村委主任蕭漢楚,村民組長蕭嬸嬸。還有那面目不善的婦女主任吳姓媳婦。桂花姐把他們都一一讓進了屋裏。
「人間多少好夫妻,常在愛河裏,從年青到白頭,相伴又相依……」
黑匣子由車桿子本人親自掌管著。桂花姐站在他旁邊,笑笑瞇瞇,那眼睛,不是在看著黑匣子,就是在看著車桿子。人群中,吳姓媳婦卻跟人咬著耳朵說:「這歌子味道不正,黃布拉基的,前些年都批判過哩……」
又是蕭主任見多識廣,有權威信。他對一個個豎尖了耳朵、睜大了眼睛聽出了神的老少村民們說:
「這叫雙聲道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上千塊錢一台哩!這裏播出的歌子,叫立體聲音樂。這唱歌的女子,叫鄧麗君,在台灣、香港、南洋一帶,早出了大名,頭號女歌星。過去,我們不准放她的歌子,講人家是靡靡之音。如今搞『四化』,時興民主,實行開放,不再明令禁止。反正這女子的歌聲是不脛而走,不脛而傳。人家就是唱的不錯,耐聽嘛。大喊大叫,扯直了嗓門嚎,是一種唱法;低聲細氣,在你身旁,在你耳邊,跟你講悄悄話樣的,也是一種唱法。毛主席早講過,要百花齊放嘛!不久前,報紙上還登了,這位鄧麗君小姐,祖上是河北大名府人氏。人家對她的祖上老家很牽掛嘛。聽講,她還想回來看看……」
古今中外,古人洋人,死的活的,蕭漢楚主任腦殼裏都有一本經,甚麼都曉得。他是天碑山下愛鵝灘地方一個難得的人物。
後來,黑匣子還放了《新鞋子、舊鞋子》,《酒干淌賣無》、《媽媽的吻》等一些歌子。那裏頭一些女子也像鄧麗君小姐一樣,唦著嗓子,抽著氣,如訴如怨,柔聲曼唱。但比起鄧小姐的聲音來,就總差著點成色,欠缺點火候。鄧麗君小姐還沒有回國,五湖四海倒先起來許多女弟子、小師妹了呢。這世事,這情勢,又是哪個料想到了的?
店外有人尖著嗓門叫走了婦女主任吳姓媳婦,說是她那當鄉黨委書記的家爺老子回來了,聽講她在「夜來香」酒店聽靡靡之音,很生氣。可其他人沒有走。吳書記也不是如來佛,還管百姓聽甚麼歌呢。
很晚了,圍著「夜來香」酒店聽歌子的人才慢慢散去。店子裏,又只剩下了車桿子和桂花姐。
車桿子是第三次來求親。可桂花姐在跟車桿子鬧別扭。當著人的面,她一口一聲「車師傅」、「車司機」,十分敬重;背了人,她對車桿子正眼都不看,愛理不理。氣得車桿子眼睛發紅,脖子都發脹。本來車桿子第二次來求親時,事情都快辦成了,但桂花姐最後仍要問:
「哪樣叫二婚?哪樣叫半路人?請你先想清白,也請你先講清白。」
車桿子答不出。這話他只跟蕭漢楚主任講過,如今怎麼到了她的嘴巴裏?車桿子一時也帶了氣:
「我又不是要賣給哪個。犯不著每句話都要交代清楚。」
「好吧。哪個也沒強著你。你是你,我是我,井水河水,各是各。」
「你、你……」
「我?對不起,若依老規矩辦,還要守三年貞節呢!」
把車桿子氣得唷,當下就衝出了店門,發動了車子,走了。留下了一路的清煙、塵土、濁氣。他發誓、賭咒,哪怕一世打光棍,再不回愛鵝灘,再不進「夜來香」酒店。
可是車桿子到底耐不住,他又回來了。而且把他唯一的貴重「家產」──日本進口的立體聲收錄機,連同鄧麗君、程琳、朱小琳的流行歌曲,都帶了來。
「今晚上,我怎樣安排?」
車桿子手扶著收錄機,眼睛也不看桂花姐,仍帶著點倔拗氣。
「你三十一歲,我三十一歲。如今男女都一樣。你自己該哪樣安排,就哪樣安排。」
桂花姐有心勁。對男人,她不能事沒開頭,先縱慣,再吃苦受氣,喝弱女子們常喝的生活酸辣湯。
「如果我這就走哪?」
「由便你。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手裏還有方向盤。」
「如果我不走了哪?」
「也由便你。樓上有現成客鋪。我給開住宿發票。你回公司可以報銷。」
「如果我還想坐下來,跟你談談哪?」
車桿子也來了心勁。大有不獲勝、不收兵的氣概。
「要看談哪樣。你還有句老話沒講清楚。」
桂花姐也是步步設防,寸土不讓。
「不,都清楚。那是老封建。」
車桿子眼睛閃了閃,吐出了心裏一股鬱積已久的濁氣。
桂花姐眼睛也閃了閃,心頭一輕鬆快,也舒出一口濁氣。
「老封建……你還要談哪樣?」
「『夜來香』酒館。」
「是小店!」
「我想把它辦成能吃能住、能洗能沖的酒館。」
「唷,你都有打算?」
「先辦『音樂酒座』,把這鋪面朝裏擴充一半;把四壁用花紙裱上;把天花板上的燈泡換成紅綠黃紫四色燈管;四牆角上裝上低頻音箱……再添上炒菜、啤酒、汽水、果汁露……不把從這門口過的人吸引進店裏來點菜、喝酒、聽音樂,就不算車桿子的手段!」
車桿子仍是臉繃繃、勁鼓鼓,但已是一副辦大事、發大業的氣度。
桂花姐臉盤上漾開了笑意,卻又蹙了蹙眉。她蹙眉的樣子,蕭主任講有點像春秋戰國時的那西施,很使人心搖神蕩。
「你方向盤不耍啦?司機不當啦?」
「我準備打報告,停薪留職。在愛鵝灘地方跟蕭主任比一比,他開卵石公司,我開酒館!」
「嘻──,沒羞,這酒館甚麼時候成了你的啦?八字還沒一撇……」
桂花姐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刮了刮鼻子。
「你……老子……你!」
車桿子眼睛像閃著火光,巴掌晃了晃。
「你……敢!任甚麼時候,你只要動一指頭,我們就算完!」
桂花姐挺著高高聳聳的胸脯,一臉瞋怒,又嬌又媚,又辣又甜。
車桿子渾身又上了火,恨得牙癢癢。狐狸精,你真要把人都逼發瘋。我車桿子要放過了你,誓不為人,也不是人:
「你算完,我沒完。我和你,沒個完。」
「好好。你剛才說到打報告,停薪留職開酒館……」
「啊啊,對不起。我的打算,酒館開業之後,再到銀行貸個四萬五萬,自己備料請工,在這店子旁邊蓋客房,三種規格,單間、雙人間、多人間……」
「到時候,哪個來住?」
「沒人住?這愛鵝灘的卵石,天碑山上的木頭,本世紀末、下世紀初都運不盡、拉不完!」
「你倒有眼光。」
「人無眼光,胸無主見。我們還要請廚師,請女服務員。女服務員冬秋穿西裝、打領帶,熱天穿紅裙子、戴玉蘭花。就像我在大口岸地方見到的一樣……」
「又是『我們』、『我們』 ,哪個跟你是『我們』……」
他們就這麼相坐著,相看著,相談著。彼此的目光不再躲閃。後院裏的公雞,和著村落裏的公雞,已經開始「喔喔」打鳴,此呼彼應。還有村巷的狗吠聲。雞啼狗吠,使得天碑山下的夜晚,更加寧靜。
「桂花……我們的事……」
車桿子再也忍不住了。他對人的稱呼,先是「小師娘」,後是「桂花姐」,如今連個「姐」都不要了,也不怕人著惱、見氣。
「我們的事,還是那句話,你先去找蕭主任。」
「你硬要我去請媒人?」
「不要媒人算哪回事?」
「你呀,還是個老腦筋。我們都是三十出頭的人。」
「你呀,算個新腦筋。可就是講究頭婚、二婚……」
「我認了封建,服了你。你是要讓村政府、鄉政府出來作證。」
「村政府、鄉政府作證,有哪點不好?」
「好好好,人民政府作月老。只是今晚上又過去了。」
「我就是要治治你這火急火燎的毛病。」
「天呀,我都要睏了,饒了吧。」
「樓上有客鋪,請。」
「你鎖不鎖樓門?」
「看我高興不高興。」
這妖精!車桿子堂堂一條漢子,在她面前乞討哩。她就像一隻雌貓,把人當耗子耍哩。他眼一橫,氣一賭,手一甩,咚咚咚地上了樓,衣服鞋襪一頓胡亂脫了,就倒在客鋪上。連燈都懶得扯亮了。只聽得樓下,稀里嘩啦的,又是洗,又是刷,忙了好一陣子,才黑了燈,清靜了。
黑地裏,車桿子起了身,只覺得店門外,不時有手電光閃動,他沒有理會。他輕手輕腳下了樓梯。樓門沒有上鎖。他雙手在前,身子在後,一路摸來。摸到一扇房門邊,一推,房門也沒有拴。他進門時,差點絆倒在門坎上。他摸到了床邊,摸著了一隻手,摸著了一個身。連蚊帳都沒有放,連被子都沒有蓋。他顧不得許多了,撲了上去,像撲向一個仇敵,要解決積壓已久的仇恨。
「慢,慢……莫粗魯……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莫粗魯……興許,我,還像個閨女……」
說話的人雙臂死死抱緊了他,嘴子也咬住了他,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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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碑山下,愛鵝灘地方,蕭吳二姓二族,無不誇獎小豹子是一條忠於職守、勇猛非凡的良犬。虧了它,剪除了儒門奸佞,護住了節婦青玉的貞操,護住了蕭家大屋的家道尊嚴、名節名份。便是「節婦街」上的十五座漢白玉牌坊,天地正氣,也顯得比先時更為聖潔、肅穆了。不用說,小豹子由此聲名大震。在蕭家大屋,它更是備受敬重。穿堂入室,丫環婢女都要為它讓路。拉屎撒尿,再沒人對它斥責喝罵,或是無理驅趕。它尊貴得就像半個主子似的。連一家之主的蕭四太爺、四奶奶兩位長輩,每天都要親伺湯飯,餵養它一回。
小豹子出了蕭家大屋,走街串巷,更是威風了得。老小群犬見了它,不再像過去似地圍著它亂吠亂咬,與它對峙,與它較量;而是搖了各自的一條條尾巴,跟了它去,擁著它遊。少不得雄犬們對它俯首貼耳,唯命是從。少不得雌犬們,自恃各自都有幾分姿色,便競先獻媚,巴望著跟它交尾,種下後代,而爭風吃醋。一時,小豹子成了愛鵝灘地方群犬之首,或稱「狗王」。
蕭姓子弟對小豹子,自無閒話可說。而且引為驕傲自豪。非但「節婦街」上的漢白玉牌坊比吳姓多著一個,便是蕭家大屋養下一條良犬,也比吳姓的癩皮小犬們英雄了得到哪裏去了哩。
至於吳姓子弟中,便有些不良之徒、不肖之輩,對小豹子頗有些微詞戲句。比如他們說,蕭家的小豹子是通了人性,有了人的七情六慾,會妒忌,會吃醋,會報復。不然,後山莊的吳
先生也不會有如此下場。講不定小豹子還真是條「人犬」了呢!
狂言浪語,不堪入耳。好在此類話語也只是在吳姓族中,一班不肖子弟私下裏講講。若還傳到蕭姓族中,傳到蕭家大屋、蕭四太爺耳裏,不定會釀成兩姓兩族之間的一場水火械鬥,鬧
得愛鵝灘上雞犬不寧,天碑山下鬼哭狼嚎來的!
小豹子威名日重,卻樂極悲生,好景不常。一天,它突然在蕭家大屋後花園裏,「汪汪」狂吠了幾聲,便倒地而亡。一雙眼睛虎視眈眈,不肯合上。直至蕭四太爺聞訊,帶了家人趕來,才給合上了雙眼。自然立時追查原因。它全身並無外傷。七孔亦沒滲血。疑是食物中毒。可小豹子是在蕭家大屋之外吃壞了東西?還是在蕭家大屋裏吃壞了東西?兩種可能性都不能排除。小豹子兇猛無敵,威風無比,不說吳姓弟子中不乏人對它下毒,就是蕭姓本族中也可能有不良之輩對它下手。可蕭四太爺心裏有數,禍起蕭牆,下毒的人十有八九,就在自家大屋。後院守節的楊青玉,自然最有嫌疑。於是蕭四太爺和四奶奶,三番五次找青玉問話,可青玉垂下頭,鐵青了臉,就是不開金口。還發現,她門邊原先專為小豹子進出而掘開的那門洞,已被一些碎磚爛瓦堵死。蕭四太爺只得忍下一口惡氣。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焉!得寬容處且寬容,任這小賤婦耍甚麼小心眼、小手段,她跳不出蕭姓的手掌心,不誤了立牌坊光宗耀祖、蔭庇子孫的大事即成!
小豹子之死,自然又成了愛鵝灘地方人人傳講、猜測、議論的話題。實在不是甚麼好話題。蕭四太爺顧及家風族望,不願把事態鬧大。再說,小豹子死了,已不能復生,且畢竟是條畜牲。這畜牲自然不同別的畜牲。天碑山地方自來就有以狗肉開盛宴的風俗。可小豹子死有餘威,這樣一條良犬,誰人忍心動手去刮毛、褪毛,去開膛剖肚,去掏五臟六腑?誰人又食得下小豹子身上的肥肉?非義不可,非禮不為。還是蕭四太爺處事慎重,重情重義,非但不能烹食,而要厚禮相加,即日著人打造一口棺木,刻下碑文,抬至天碑山中擇地安葬。
蕭族葬狗,雖無旛旌麻孝鼓樂,只由幾個年長抬了棺木,扛了鋤頭刀斧,去到天碑山中,掘穴掩埋。可也有那村中閒散之輩跟著去看熱鬧,更有眾多的大犬小犬相送相隨,竟成一支浩浩隊伍,前湧後鑽,甚為奇特、熱鬧,亦是甚為壯觀的!小豹子被葬後,村中群犬失王,也是多有悲愴。據說那時節,常有家犬不約而同,成群結隊,去到天碑山中小豹子塚前,輕咬輕狺,滿地亂轉,好不悽惶。真是「名門珍節婦,望族重狗情」,是為佳話,笑傳至今。
另說蕭家大屋後院花園裏,沒有了小豹子鎮守,日子倒也清靜了許多。節婦青玉,每日裏仍由三嫂陪著,挑花刺綉,做些女紅度日。三嫂於吳先生出事後方從娘家回來,本也提心吊膽了許多日子,擔心吳先生的事牽扯到她身上去。但青玉一天到晚,已無一句言語,也就無形中開脫了她,掩護了她。蕭四太爺、四奶奶縱是對她十分生疑,也就拿不到甚麼話柄了。
青玉活在世上最後的日子裏,三嫂為了使她開口講話,真是甚麼法兒都使上了。給青玉講「白蛇傳」啦,「樓台會」啦,「鵲橋會」啦,「鴛鴦劍」啦,等等戲文故事;還講妖魔鬼怪、仙女王子啦,天堂、地獄啦,天有九重住神仙,地獄十八層住厲鬼,層層關著些在人世上作惡殺生、傷天害理的壞人啦……可青玉任聽了甚麼,都像個沒有知覺的木頭人,眉毛都不會抬一抬,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甚至連一聲嘆息都沒有。更不用說甚麼喜怒、苦樂、愛憎、尊卑這些表情了。有時三嫂說著說著,看她毫無反應,便逕自哭了,她也毫不動容。
後來,三嫂發覺,青玉得了心氣疼,一坐到簷前,還沒拿起針線,就捂著胸口,一次又一次地作嘔。嘔出來的不是湯飯,而是苦膽水。這小蹄子怎麼了?是不是肚子裏有甚麼了?三嫂也曾經起過疑心。可她幾次拿了酸菜、辣菜來試探,青玉非但不吃,連正眼都不看一下,且是聞了酸辣味嘔吐得更厲害。這一來,三嫂倒是真的急了,也不管青玉高興不高興,連忙秉告了四太爺和四奶奶。四太爺和四奶奶也親自來看望、詢問過。可青玉形同枯槁,依舊甚麼話都沒有,不笑也不哭。四太爺和四奶奶著人請了郎中來住下,給節婦看視,卻遲遲沒給開藥。後來四太爺著人送來了一碗湯藥,青玉卻原碗原湯的擺在那裏,一滴不沾。郎中看看無法,便告辭了四太爺,指了指門外的「節婦街」和天碑山說:
「恭喜貴府,恭喜貴府,節婦功德即將圓滿,功德即將圓滿!」
倒是急壞了心地善良的三嫂,一次又一次勸解著青玉,苦苦哀求:
「你不開口,不言聲,都使得!這世上,這屋場,本沒有多少物事可戀得!可你不服藥,不就醫,又是為的哪樣?為的哪樣?」
青玉仍是一聲不響,只顧捂著胸口作嘔,嘔得滿頭虛汗,一身冰涼。
過了些日子,青玉就躺在自己守節的屋子裏,不再出到花園裏來。茶水都少進。仍由三嫂每日裏來陪伴、守望著。直到晚上,三嫂看著青玉安安靜靜地睡下,才離去。可三嫂心裏明白,睡在床上的,已是一具魂飛魄散的枯槁,一具萬念俱灰的軀殼了。可憐這女子,每日裏只要嘔吐稍止,就要強掙著坐起身子,依舊一針針、一線線,綉她的鴛鴦、蝴蝶,綉她的燕子和愛鵝。都是成雙成對,比翼飛,並鰭游。還有就是呆呆地從那高高窄窄的窗口望出去,那雄奇的天碑山,一峰如劍,刺向蒼穹。
一天晚上,三嫂正睡著,忽覺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風雨大作。那雷聲,那雷火,彷彿要把天碑山都劈開,把滿世界都燒著。三嫂幾次掙扎著想起來,要披上衣服到後院裏去,看看孤身一人的青玉,是不是被嚇醒,被嚇著。但她像被甚麼東西死死壓住了,動彈不了身子,也呼喊不出聲音……忽然間,撕天裂地的雷暴聲中,漫天飛閃的火舌光焰裏,見小豹子威風凜,力大無窮地出現在烏雲頂上,它拖著吳先生的身子,在濃雲翻滾的天上行走!吳先生的身後,是青玉急急趕來,追來,邊追邊呼喊著甚麼……可小豹子拖著吳先生越跑越歡,雷公、電母都不曾把它擋住。青玉閃跌進雲層電光裏!……就在這時,仙樂陣陣,笙鼓聲聲,一位手執塵拂的女菩薩出現在一朵蓮花似的白雲裏。但見女菩薩手裏的塵拂四下裏一掃,立時滿天空便風息雨住,烏雲盡逝,變得晴空湛湛,白雲如鶴。又見女菩薩手裏的塵拂輕輕一抬,青玉便從雲層裏冉冉上升,衣袂飄飄,水袖長舞,來到女菩薩面前,倒身拜下:「奴家拜上菩薩,救苦救難……」女菩薩面帶怒容,並不叫青玉起身,只是斥責道:「汝紅塵一周,淫念侵身,險失貞操……諒汝尚未犯下奸淫大罪,違吾天規,准回仙班,修煉去也!」但青玉並不起身謝恩,仍是磕頭秉告:「觀音大士,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女菩薩問道:「汝還有何事?」青玉淚如雨下:「奴家下界,十九歲守節,至今八載,與一書生相識,並無失節違禮。今書生被惡犬小豹子擄去,送至天庭,必罰下地獄……」女菩薩答道:「甚麼惡犬小豹子?乃玉帝愛犬,吠天神犬是也。吾亦無力相助……」
……三嫂一覺醒來,看窗外月白風清,萬賴俱寂,並無風雨大作,雷吼電擊之跡,方知是一惡夢,早嚇出一身冷汗。繼而心驚肉跳,再無睡意,眼睜睜直至天明。未及梳洗,趕到後院,叩青玉房門,半日無人理會,越發覺事有不測,趕快秉告四太爺和四奶奶。四太爺和四奶奶領了家人,也來敲門呼喚,房內亦無理會,遂著人提了門兜,強行擠入,但見青玉全身衣物整齊,直挺挺躺在床上,手腳冰冷,已去世多時。
節婦去世,蕭姓全族中人,立即各各行動,報官的報官,置櫃屋的置櫃屋,以及備辦香燭、紙錢、三牲、旌旛、酒席等等。蕭四太爺發下話來,楊氏守節八載,完成功德,實仰仗列祖列宗蔭德,故此應大開祠堂,既葬節婦,又祭祖宗,以振蕭族家風名節。把那差人到後山莊楊家,給青玉的老父報喪之類的瑣事,倒放到了後頭。
但對於是否為楊氏青玉呈報准立貞節牌坊一事,本族中人有了非議。吳姓族中,更是竭力反對。吳先生被小豹子咬死,後小豹子又死的不明不白的這些舊事,重又被人提出,做為口舌。怎奈蕭四太爺德高望重,情辭懇切,力排眾議,呈請還是層層上達了去。
可惜不久就爆發了辛亥革命,武昌革命軍成立了臨時革命政府,推出個臨時大總統黎元洪。於是各省軍閥趁機擁兵起事,一時間風起雲湧,摧枯拉朽,大清王朝的最末一位皇帝──宣統,只從三歲做到六歲,便被一股不可扼阻的時代新潮所黜廢了。中國三千年封建帝王統治,亦至此成為歷史的陳跡。嗚呼!天碑山下,愛鵝灘地方,有名的「節婦街」上,這最後一座──第十六座貞節牌坊,也就再沒建立。
後有民謠唱曰:
蕭家少婦苦守節,
蕭家太爺愛納妾,
惡犬咬得書生命,
老翁演得丹田術!
痴郎怨女千親恨,
真假牌坊為誰立?
※※※
第二十章
天剛蒙蒙亮,愛鵝灘還睡在團團滾滾的霧靄中。好深好濃喲,鋪平了河灘,鋪平了溝渠,鋪平了峽谷。都是從哪裡噴出來、湧出來?在荷荷翻滾,在冉冉蒸騰……多麼壯闊的氣勢。很快地,淹沒了村莊屋舍,淹沒了高樹矮樹、山坡石壁。連巍巍天碑山都成了一隻孤島,一顆石柱,四周皆為浩浩蕩蕩的雲瀑霧海。人,落進其間便像是被侵蝕了,收縮了,顯得細小而模糊。卻如同在乳汁中,在白絨裡,張嘴就可以喝、伸手就可以撕似的。幾步開外,變作灰色的影子晃動。那天邊無垠的乳白色深處,隱伏著神祕?溫柔?兇險?詭譎?只腳下的路,總留有三尺堅實,無論走到哪裡,走多遠,都有三尺堅實,排列得擠擠密密、花花斑斑的鵝卵石。即便是在這渾沌世界裡,愛鵝灘人也離不了花花斑斑的鵝卵石。
這早上,大霧中,有許多灰色的人影在「夜來香」酒店四周晃動,大約是截住了後牆,堵著了前門。水洩不通。
「開門!開門!快開門!」
有人把門板拍得山響,也叫喊得山響。像古老的鄉勇要捉拿欽犯。
「睡死了?快活夠了?餓老虎遇上塊大肥肉了!」
「只想賺錢發財,睡男人?」
「不開門,砸窗子。屋裡有甚麼就拿甚麼!」
「後院圍牆不高,墊幾塊石頭爬得進去!」
「上回黃土裡只埋了半截,便宜了這店子,狗男女!」
乳白色的濃霧相掩相障,誰都不用顧忌,誰都看不清誰,無所謂真假面目。只見灰濛濛一片人影,又喊又叫,又跑又跳,放開手腳,不怕現原形。聚眾鬧事,趁火打劫,再沒有比這渾沌世界更好的時機、境地。
還沒等到外邊砸窗子、爬圍牆,酒店大門就「吱──嘎」一聲打開了。一個武高武大的影子堵住大門,手裡拿著把三尺長、十來斤重的修車用的老虎鉗。這漢子以一種堅定粗重得足以壓過一切嘈雜吵鬧的聲音說:
「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你們鬧誤會了。我和桂花姐是自由戀愛,改天就去鄉政府登記!誰都沒礙著誰……」
「你們是奸夫淫婦!非法同居!」
「吳老大就是你們害死的!謀財害命!」
「臭不要臉,還沒辦手續就睡覺,跟牛馬畜牲有甚麼兩樣?」
「昨晚上來了幾手?那婆娘可有功夫?」
「你們還放黃色歌曲,反動!」
「你那黑匣子是哪裏來的?偷的?搶的?」
「走私貨!一定是走私貨!」
還有嘻哈大笑,還有(左口右瞿)(左口右瞿)唿哨。有人腳下踢著鵝卵石,有人手裏握著鵝卵石在牆上敲擊。肯於上前去跟那堵在門口、手執三尺長鐵傢伙的大漢交手相拚的,倒也沒有。畢竟烏合之眾。策劃不周,原想破門而入,床上捉奸的。但大喊大叫,凌空揮舞幾下拳腳,也是一種發洩,一種滿足,一種亢奮而原始的情欲。話說白了,吳姓族中,不乏人結記著吳老大遺下的財物,偌大一座酒鋪。
吵鬧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熱鬧稀奇的,順手牽羊能撈到點小東小西的,全然是被這嘈雜的叫嚷聲吸引過來的,「夜來香」酒店門前圍聚著半個村子的人。奔走相告的熱心觀眾,又是那些本來最愛睏早覺的細伢嫩崽們。
天的對面總是地,水的對面總是岸,無政府的對面總是有政府。霧漸漸淡散時分,村民委員會主任蕭漢楚、民兵營長吳蠻牛、婦女主任吳姓媳婦一齊來到店門口,這個總是時生事端的店門口。蕭漢楚主任大聲講出一番話來,算是把大家都平息了、鎮住了:
「現在,大家聽好了,第一,汽車司機車桿子,酒店店主桂花姐,昨晚上同居、過夜,算不算犯法;第二,車桿子帶來的那雙聲道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是不是走私物品;第三,昨晚上車桿子播放給大家聽的鄧麗君的歌曲,是不是黃色音樂!這三件事,村委會處理不下,經研究決定,早飯後,你們選出幾個代表,由民兵營長、婦女主任兩人領隊,有汽車司機車桿子、酒店店主姚桂花兩人參加,一起坐車桿子的卡車,到鄉政府民事庭去申述理由,明辨是非!現在大家各回各屋,吃過早餐準時出發!」
秋天的霧,從山腳升起,卻從山頂散起,一層一層落下,就像褪掉一件濕漉漉的衣,像個女人出浴似的……
霧散人也散。蕭漢楚主任感慨萬端。他這土地菩薩官真不好當。大鬼小鬼太刁鑽。上次的黃土封門事件沒處理,這次的霧中鬧事又只好矛盾上交。他進到酒店看了看,倒又驚訝地發現,桂花姐沒哭沒喊,沒慌沒亂,而偎依在車桿子寬大的胸脯上,甜蜜而鎮靜,安詳而堅定,彷彿剛才甚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他默默地交給桂花姐一張蓋有紅戳子的紙頭,然後放心地點了點頭,笑了笑,才走了。
說是早飯後,卻是半晌午,車桿子的「東風」牌卡車車廂上,插筍子似地扶著站著滿滿一車人。這些人中,自然是以民兵營長和婦女主任為首。不少卻是趁機到鄉政府所在地的墟場上去走親戚、會朋友、辦理各種事務的,來回二十幾里,平日想搭便車可沒有這麼方便呢。所以是一支成分複雜的奇特隊伍。卡車自然是由車桿子駕駛著。駕駛室內法定准乘三人。對不起,車桿子優待婦女,讓桂花姐中間坐了,旁邊則請婦女主任吳姓媳婦坐鎮(因為說不準算不算看守、押送)。
公路一直繞著天碑山穿行。車桿子把卡車開得慢而平穩。不知是出於習慣還是怎麼的,車桿子喜歡把喇叭按得「的的嗒嗒」響。而且每按兩下喇叭,就要轉過臉來看桂花姐一眼。桂花姐的明眸大眼則一直在盯著他。彷彿經過了昨晚上的心身交融,他們已經甚麼都不愁、不怕……
車子開出愛鵝灘,上到了黑得放亮的柏油馬路上。真趕巧,迎面來了一支紅紅綠綠的隊伍,還有鼓樂班子,吹吹打打。原來是迎親車隊,男女青年們推著十幾二十輛鋥亮的自行車,笑語喧嘩。其中一輛嶄新的「永久」車的車頭上紮朵大紅花,由一個渾身溢著喜氣、胸前也戴了朵紅花的男青年推著;車上,一把紅花尼龍傘下側坐著的,自然是穿金戴銀、閉月羞花的新娘了……車桿子不由地把車子停靠在馬路邊,給這支喜慶的隊伍讓路。他又輕輕而有節奏地按響了喇叭,表示致賀和祝福!引得那迎親隊伍的人,全都朝這卡車上的人揚起了笑臉,新郎公甚至微微弓了弓身子行禮。為了表示答謝,吹鼓手們吹奏出一支明快的樂曲,還有人趁興放響了一封炮仗。
迎親的隊伍走遠,車桿子才又起動車子上路。可他發現,桂花姐有些神色痴迷、恍惚似的,於是也沒管婦女主任就坐在一旁,輕聲問:
「桂花,桂花,你、你怎麼啦?」
桂花姐轉過臉來,飛了他一眼,嫵媚地笑了。也沒管婦女主任就坐在身旁,輕聲回答:
「桿子,桿子,我、我在想那婚禮儀式……」
「啊──,是的,是的,我也要想想那婚禮儀式……」
心有靈犀一點通。車桿子感激地看了桂花姐一眼,眼睛有些潮潤……想誰的婚禮?剛才那一對幸福新人的婚禮?是自己的婚禮?管它呢!都一樣,都要有婚禮儀式……大紅對聯找誰寫?怎麼寫?該請哪些客人,辦多少酒席?用不用鼓樂班子?那立體聲收錄機收足了音量可代替?該買多少花生、瓜子、奶糖、糕點、水果、茶葉、香烟、汽水?誰主婚?誰證婚?誰放炮仗,誰司儀?
……紅燈高掛,照映著大門上的紅紙對聯,照映著滿地板花花綠綠的煙花炮仗紙屑,照映著說說笑笑的各路賓客。停車坪上,停擺看好些輛縣運輸公司的大卡車。一派紅光喜氣。酒店裏,從屋牆四角拉出兩條十字交叉的金閃閃、銀閃閃的彩帶花飾,立體聲迪斯科樂明快樂烈。也請有一班手執嗩吶、銅鈸、板胡、簫笙的民間吹鼓手,洋曲土樂相映成趣。司儀的,是車桿子新帶下的徒弟,主婚人、證婚人都是蕭漢楚主任。負責吹炮仗、向來賓們敬菸敬糖的,是車桿子的一班愛吵鬧的師兄師弟。立體聲音樂停下來,吹鼓手們也停止了吹奏。但見那充當司儀的小徒弟清了清喉嗓,以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宣佈道:
「縣運輸公司司機車桿子同志和愛鵝灘村『夜來香』酒店姚桂花同志,結婚典禮開始──!鳴炮奏樂!新郎新就位──,主婚人、證婚人就位……」
鼓樂齊鳴,炮仗炸響,喜氣和著硝煙迷漫……車桿子和桂花姐胸前雙雙戴著大紅花,羞羞答答地品排站在一起,誰都不敢看看誰……
「請主婚人宣讀結婚證書……」司儀拖著京腔,有板有喜地唱著,「新郎新娘向領袖像、紅旗行禮──,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禮畢。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鞠躬──,向全體來賓鞠躬──!新郎新娘相互鞠躬──」
鞠躬,鞠躬,鞠躬,……車桿子和桂花姐就像兩個戲台上的人,被人導演著,指劃著,向上級領導鞠躬,向親戚朋友鞠躬,向師兄師弟鞠躬,向左鄰右舍、吳姓蕭姓的父老鄉親們鞠躬,向四面八方鞠躬……桂花姐求你們寬容、慈懷,願和你們和睦相處,尊老愛幼,買賣公平,誠實待人……
「主婚人、證婚人講話──」
蕭漢楚主任話。蕭主任也是滿面紅光,喜氣盈盈。可他卻在結婚慶典上,大講反封建,反那老掉了牙的封建,就了木、進了土的封建,那使父輩、祖輩、曾祖輩吃了兩三千年苦頭、流乾了血淚的封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要來反的封建。
「新郎新娘介紹戀愛經過──」
車桿子,從哪裏講起?怎麼好意思講起……講你怎麼認得我,我又怎麼認得你?講你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那一回,你替你師傅打假冒,騙人?可你壞是壞,終歸沒騙成,終歸成了我的人……車桿子,我不講。我哪能講?你臉皮子厚,人大方,你講、你講。
「新郎新娘表演節目──」
又是鼓樂齊鳴,又是炮仗炸響。婚禮進入高潮,歡聲四起。
「第一個節目,花生種籽──」
這些缺德鬼,真會拿人開心、逗寶、取樂,硬把桂花姐和車桿子,拉開有一丈遠,面對面地站著,然後要她桂花姐張開了嘴子等著,由桿子哥手指頭捏了花生米,一粒一粒的朝她嘴裏投,投,投……桿子哥真笨,花生米都彈在鼻上臉上頸跟上了……「好啊!好啊──」「中了!中了!」「恭喜!恭喜!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第二個節目,新郎新娘咬蘋果──」
更是個磨難人的節目。可是這慶典上,再難的,也得去學,去做。眾意難違,盛情難卻。大家都要跟著新人幸福。不能在眾人熱烘烘、喜滋滋的心頭潑涼水啊!一隻黃裏透紅的金帥蘋果,被人用一根細線高高吊著,桂花姐掂起腳尖都夠不著。來賓們更高興了,又發出一陣叫喊、笑嚷:「桿子,桿子!你替新娘子咬下一口,咬下一口!」「你餵到她嘴裏去!餵到她嘴裏去!」「桿子,桿子!把桂花姐抱起來!抱起來就夠得著……」
還有第三、第四、第五個節目。
怎麼?民兵營長吳蠻牛來了,婦女主任吳姓媳婦來了,村民組長蕭奶奶來了……你們坐!快請坐!你們是貴客,三請四請才肯來……請吃喜糖……請抽喜菸……多謝光臨,看得起桂花姐,為典禮增色,為小店增光……多個朋友多條路,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一路上,桂花姐的身子隨著車輪的滾動而輕輕晃動。她緊盯著車桿子開車的身姿,眼前卻出現了一幕幕幻象、幻景。她的手插在衣襟口袋裏,捏著今早上臨行前蕭漢主任默默地交給的那蓋有大戳子的證明信。
「桂花,桂花,你怎麼不做聲,不講話?」
車桿子又輕輕按了幾聲喇叭,轉過臉來看了看她。
「桿子哥,我還在想…」
「想婚禮?」
「嗯哪──,要辦得熱熱鬧鬧,歡天喜地!」
車桿子一聽這話,就像聽到了鼓聲、號聲,進軍的命令。他映著斜照進來的陽光,渾身一抖擻,昂首挺胸膛,神采飛揚,英俊健壯。尤其是那眼睛又黑又亮,像兩顆可愛的星星一樣。
這情況,可立即被一直坐在一邊監視著他們的婦女主任吳姓媳婦捕捉住了,吳姓媳婦老實不客氣的瞪了他們一眼,教訓說:
「你們汽車司機,不是要『腳踏油門,心想人民』?開車要上心,眼睛要看路!安全第一,車廂上還坐了好幾個村幹部!到了鄉政府,首先也要看你們的認識和態度!」
車桿子大不恭敬地撇了撇嘴。一向為人溫存、柔和的桂花姐也撇了撇嘴。這時刻他們還竟然對婦女主任撇嘴。鄉政府快要到了。對了,鄉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既不姓吳,也不姓蕭,而姓人民,對不?桂花姐又飛了開車的桿子哥一眼:興許,我們今天還能登記上?
聽聽,車廂上已經有人喊了:
「快看!那就是鄉政府的辦公院……房頂上新裝了電視機天線?電視機天線!」
一九八五年五月下旬至六月上旬初稿於廣州松林山莊,七月中下旬修改於旅順,九月卅日改畢於廣州珠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