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界山傳奇──一
在霧界山林區,有許多傳奇人物,傳奇故事,但不是古老的故事。這些年來,山裏人自身的生活,極富神祕蹊蹺的色彩;如同一條條桀驁不馴的山溪,一座座綠樹森森的峽谷,坎坷而幽深,崎嶇而兇險呢!因之他們更樂於將自己所經、所見、所聞,奇男奇女,陰差陽錯,一傳十,十傳百,眾口演繹,而成為木屋夜會、工棚聚酒的笑料談資。並相傳相襲下去。下面講的,便是幾個山裏人光怪陸離、生死攸關而又耐人尋味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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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精和小樹豹
有人說天濛峒在快樂的雲裏,
有人說天濛峒在煩惱的霧裏,
其實它是在墨綠幽深的峽谷裏,
就像阿郎是在阿姐苦苦的思念裏……
這是一支瑤家打木歌。用瑤語唱起來既粗獷、低沉,又憂鬱、傷感。可是一經翻成漢話,就沒有了長鼓、牛角那扣人心弦的節奏,也失去了木葉、竹笛那勾人魂魄的神韻了。有甚麼辦法呢?民族與民族之間,同一民族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方言之間,常常會築起一道道語言的高牆矮牆,柴籬竹笆。天濛峒這地名,也是從瑤語中來的,原意是遙遠的樹神留居之地。
老樹精和小樹豹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樹神留居之地」。多少年之後,負責落實霧界山冤假錯案的人,發現了一疊關於他們的奇特的檔案材料;人命狗命案。然而,這卻是一樁已經無須落實、也無須平反昭雪的案件。儘管在當年,它曾經那樣劇烈地震動過數百里霧界山;便是在今天,人們每每提及它,都還有一種談虎色變的嚴酷感。
說是在天濛峒進駐採伐隊之前,十幾萬畝原始老林莽莽蒼蒼,千年古樹,榮枯無常。是個獵人不至、獸蟲為伍的深山峽谷。那時,林場為護林防火,也是為著林場疆域的所有權,便派遣一個年近花甲的孤寡漢子,領了個小後生加一條黑狗,進天濛峒立起一棟木屋,又在山頂上蓋了個寮棚。於是一老一少,輪流上下,防火防盜,充當這大森林博物館的守護神。孤寡漢子姓甚名誰?何方人氏?人們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只記得當年大家稱他為「老樹精」,小後生則被叫作「小樹豹」,黑狗被喊做「滾地龍」。老樹精帶著小樹豹、滾地龍,過了許多年的安生日子。還曾被林場評為護林模範。他們居住在這幽深峽谷裏,雖說邊遠荒僻,離林場場部八、九十里,隔最近的瑤塞也有三、四十里,倒也舉家和睦,相親相敬。那些年,人們都講老樹精在天濛峒有個森林家族,跟各式各樣的樹木結為親眷。講他認黃楊木為老表,紫檀木為老庚,認金葉木蓮做妹兒,鐵杉做崽娃,香樺做兒媳,粵松做女婿;把紅豆杉、福建柏、台灣相思當孫崽、孫女……有的人則講得更玄乎,說是老樹精教山猴們做木葉,吹口笛,組成了一個森林樂隊,經常開演奏會;講他炒了小油米餵松鼠和金雞。這些逗人的小動物們在他的木屋裏出進自如,吃飽了,高興了,還會跳舞、鬥法讓老樹精和小樹豹觀賞、取樂。那條名叫「滾地龍」的大黑狗,也跟這些異類相聚無欺,和衷共濟……當然以上這些,大家都是耳聽為虛,說說笑笑,不足為據。反正那時林場的領導,對他們在大山林莽裏的工作和生活,是頗為關心愛護的。平常月份,總是按時派出精壯勞力揹來米麵菜蔬,油鹽醬醋。逢年過節,頭頭們還要親自提了魚肉白酒,登門慰問。場裏的業餘文藝宣傳隊,也來作過專場演出。聽說那些愛耍愛笑的男女演員們曾經向老樹精提出,邀請「森林樂隊」的猴兒們同台表演呢。但猴兒們畢竟膽小,害羞,躲在大樹的枝柯上搔首弄姿,探頭探腦,以它們手頭的那點原始的木葉、口笛,怎敢下樹來跟如花似玉的女演員們同台演出呢?
話說回來,在當時的天濛峒裏,真正跟老樹精稱得忠誠相伴,相依為命的,還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小樹豹,以及那條既勇猛又溫順的滾地龍。小樹豹本是個林業工人的後代。他兩歲那年,年輕的父母嘴饞,禮拜天進山撿香菇,在原始老林裏迷了路,再也沒有回來。林場領導曾經從附近的部隊哨所借來軍犬,派人找了整整半個月,才找到他父母的一堆爛肉和白骨。死因一直不明。是叫金環蛇、銀環蛇咬的?是受到了「森林褐旋風」蟻群的圍困進攻?還是撞上了當時潛伏在黑山老林裏的殘匪,被謀害了性命?莽莽原始林,既是一座資源豐富的綠色寶庫,又是個弱肉強食的綠色迷津。反正小樹豹成了孤兒,由無妻無兒的老樹精認領。一老一小以父子之禮相依為命。老樹精教他認藥認果,教他攀藤爬樹,教他裝弩放釣,教他使槍射靶,彈無虛發……十幾歲上,小樹豹便練就了一手專打飛禽走獸眼睛,不傷珍貴皮毛的好槍法。老樹精把渾身本事、家數都傳給了小樹豹,心裏喜滋滋地盤算著,等小樹豹年滿二十,就替他物色一個身體壯實、性情溫柔的瑤妹,蓋一棟新木屋,在天濛峒裏立起個人丁興旺的門戶。至於大黑狗滾地龍呢?來路就更簡單了,老樹精三年前花了三斤白酒從一個瑤家獵戶那裏換來的。滾地龍成了老樹精聰明又兇猛的衛士,叫它跑就跑,叫它停就停,叫它臥倒就臥倒,叫它出擊就出擊,彷彿通了人性,唯老樹精之命是聽。有時木屋裏來了巡山的客人沒有下酒菜,只要老樹精叫聲「地龍!去咬個兔子回來。」無須老樹精或小樹豹出馬,一頓飯久功夫,滾地龍咬回來的,就絕不會是一隻山雞。
人常說,生活在大海上的人,自有大海的情懷;生活在大森林裏的人,更有大森林的野趣。人和人,人和環境,人和大自然,總能形成一種互為依序、互為信賴的和諧秉性。只可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就在小樹豹滿二十歲的那一年,爆發了席捲全國每一個角落的「文化大革命」,霧界山林場也鬧了個底朝天,像是一下子冒出了許多綠林好漢,紛紛扯旗子,拉隊伍,立山頭,打倒老場長、老書記,揪鬥工程師……就連躲在大山深處的老樹精也沒漏過。林場辦公樓前貼出了大字報,揭發老樹精解放前當過大土匪,解放後隱姓埋名潛伏在深山老林……場裏來了一夥戴紅袖章的人,把土匪黑牌掛在他的頸脖上,五花大綁地拉到好幾個工區去遊鬥,去請罪。據說老樹精沒有分辯。解放前他是在一支桿子隊伍裏混過兩年飯吃,除了參加過次搶劫財老倌的金銀財寶外,他沒有殺過人,放過火。後來整個桿子隊伍就都被地下黨游擊隊收編了嘛,都算革命軍人了嘛!沒想到革命成功十幾、二十年之後,又翻出老案,講他當過大土匪!解放後潛逃了!不過,聽講山外邊那些大口岸地方,連開國元勳彭老總都算大軍閥、賀胡子都算大土匪進了班房呢!真是過河拆橋,人無良心卵無骨頭……天理喪盡,人心大變!人心大變給老樹精的頭一個感覺是,小樹豹在變。二十歲的小後生對他越來越不敬,越來越嫌惡。把他哺養成人的人原來是個大土匪啊,雙手沾滿了血腥氣啊。人家說他小樹豹是喝了狼奶長大的,多可怕,多可恨,這真是一道永遠洗刷不掉的黑影。不久後,從林場場部又來一夥戴紅袖章的青年人,來拉小樹豹出山去串連,去造反,去闖大世界。說天濛峒鬼地方是座囚禁青年人的綠色牢籠,森林地獄!說走資派竟然長期安排小樹豹與一個老土匪為伍,是對小樹豹的身心迫害,人格摧殘,應當堅決控訴……
倒是狗不嫌主賤。滾地龍不叫不嚷,彷彿在默默地冷眼旁觀這一切。它對老樹精也越來越忠誠。戴著紅袖章的人從不敢走近木屋,害怕遭到滾地龍的兇猛襲擊。老樹精每次被拉去遊鬥,就囑咐它「好好看屋」,它也就從不離開木屋遠去,直到老主人掛著黑牌子回來。有時老樹精回來晚了,滾地龍就會跑出十幾里山路去接,然後舔他的手,舔他的腳,小聲叫喚著,圍著他打轉轉,真比個崽娃還親疼呢。老樹精最擔心的,就是萬一有那麼一天,滾地龍不聽他的話,撒了野,跟蹤著他闖到批鬥大會場上去,看著他挨打受罪,就咬人撕人,惹出大禍來……滾地龍有個最可怕的習慣,它攻擊野物時,總是出其不意地呼呼一下子衝上去將對方撞倒,再三口兩口咬斷對方的喉嚨。
再說子樹豹跟著一夥人,開始是在林場造當權派的反,後來出了山,到州林業局造走資派的反,後來又坐火車到省城進駐林業廳,造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反。大山裏的小後生進省城,真是燈紅酒綠,眼花繚亂。倒也長了見識,見了世面。又因他的槍法好,勇武過人,還給林業系統大革聯的一位頭頭當過隨身衛士哪。但他畢竟是個山裏人,槍不亂放,拳不亂出,也就沒在大武鬥中犯下甚麼案子。大運動筆桿槍桿,文鬥武鬥地鬧騰了兩年,中央首長又有最新指示:「小兵歸營,老將歸位」,群眾組織的人馬一律「三不脫離」,回本單位鬧革命。於是小樹豹就像孫猴子翻跟頭似的,沒翻出如來佛的巴掌心,仍舊回到霧界山林場來。這時林場的運動形勢也發生了變化,原先被他們造過反的人,又大都官復原職。小樹豹和他的同伴們,一個個倒成了茅坑裏的攪屎棍,沒了好名聲。林場革委會有人出面做工作,想動員小樹豹仍回天濛峒守林子去。但小樹豹在州府省城撞蕩了兩年的,嚐到了山外大世界的甜頭,就怎麼也不肯回那個萬古寂寞的原始老林,去跟一個老土匪為伍,去做老土匪的狗崽子,接班人。他心大了,心野了,只想著要離開霧界山區,離開「綠色牢籠」呢!
在林場場部,自然也有幾個義氣哥們給他出計謀,拿主意。才二十二歲,壯實得真像頭大豹狗,又有一手好槍法,還怕沒有人看中?沒過多久,機會來了。部隊派人來招兵,而且是招的公安兵。小樹豹報了名,又填了表,檢查了體格,還跟來招兵的同志見了面。媽媽的,小樹豹的身體棒得可以當航空員!可是後來,招兵的人帶走了另外三個木頭呆腦的林場子弟,沒要小樹豹。原因是小樹豹沒有通過政審關。他又傷心又氣憤。他沒找別人說廢話,直接找到林場的最高領導、新任的黨委書記滕友林。
「子樹豹啊,嗬嗬,你就是前兩年造反造得挺歡的那個小樹豹啊……不過,根據我們手頭所掌握的材料,你參加造反派,是響應了號召啊,沒有打砸搶,沒有傷害人命,所以這方面,可以說你不存在甚麼大問題……現在林場革委會的頭頭們,不都是支持過革命造反的吆!小樹豹,你的問題嘛,恐怕是在另外一方面,情況也比較複雜。就是你跟天濛峒那個土匪養父的關係。當然,我們是搞『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嘛。這個,不說你也懂。但你那土匪養父畢竟撫養了你二十年,把你拉扯成人,而且過去一直關係融洽密切嘛!你是喊他爺爺、還是爸爸?父子手足嘛。能說你沒有受到一點反動思想的影響?能說你跟他早就劃清了界線……當然嘍,小豹子,重在表現,拿出實際行動來,跟他劃清界線,咹?你年輕,還是有遠大前途的嘛!」
林場最高領導一席話,說得小樹豹啞口無言。是的,要劃清界線。無論如何不能再回天濛峒,不能再跟那老東西為伍,同流合汙。
七十多歲的老樹精,領著那條滾地龍,到場部找他來了,想要他回去。因為老樹精老了,被折騰了幾年,像一株朽木了。他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天,大約是最後一次離開天濛峒,也是最後一次來場部這樣的地方了。小樹豹沒有動心。哼,散佈資產階級人性論。要革命就要心腸鐵硬。他甚至沒有招呼老人吃頓飯,也沒有招待招待那條他曾視為密友的黑狗。滾地龍如今也對他生分了,沒有過來舔他的手和腳,繞著他打轉轉,總是蹲坐在老樹精的腳邊,瞪著一雙戒備而疑惑的眼睛。最後,他和他們如同路人似地分了手。
過了不久,小樹豹又有了一次機會,山外一家大水泥廠的採石場來林場招工,名額頗多,據說條件比較寬鬆,只要身體好、有氣力就行。小樹豹滿懷信心地報了名。又填了表格、檢查了身體。一星期後,辦公樓前貼出了紅榜,林場職工子弟被錄取為水泥廠採石場工人的共二十名,又沒有小樹豹。小樹豹這回可是想不通了。他曉得找別的人沒有用,直接去找了林場革委會主任寧仲福。寧仲福卻不像滕友林書記那樣跟他談政策,找原因,而是劈面訓斥:
「你為甚麼還逗留在場部?為甚麼不回天濛峒去抓革命,促生產?你二十幾歲的漢子了,州裏、省裏都造過反,還不曉得自己的問題?你養父是甚麼人?你是甚麼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你不劃清界線,脫胎換骨,你不把屁股坐到革命群眾這一邊來,還想到山外邊去當工人?」
又是劃清界線,跟那個當過土匪的七十多歲的養父劃清界線。他更不能回天濛峒那黑山老林那去了。去跟老樹精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勞動在一起,更劃不清界線,更是跳到水裏洗不清,滿身長嘴說不清。他就是在場部討米討飯,凍死餓死,都不能回天濛峒去了。這個二十二歲的後生子的心情,就跟這霧界山春夏之交的天氣一樣,總是陰沉沉、霧濛濛、雨淋淋,難得放晴了……可是,在一個雲開日出的暖和日子裏,從州體委來了一個幹部,人家是摸了底、點著名來找他小豹子,去州體育集訓隊,搞射擊訓練,幾個月後好參加全省運動會!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了。州體委來的人,還找他個別談話,還領他到一處空曠的河谷裏,當場印驗了他的槍法,果然是百發百中,射擊技術非同一般。但在具體辦理有關政審方面的手續時,又碰上了林場治保主任、民兵營長熊樹貴設下的一道關卡:一是講小樹豹在「文革」初期武鬥中搶過「五四」手槍尚未交還,二是跟土匪出身的養父尚沒有徹底劃清界線。對於第一點,小樹豹倒存了個心眼,把前年他交槍時公安部門開的收據交給熊樹貴看。「那麼,你跟你的土匪養父劃清了界線?能說你已經劃清了界線?」熊樹貴有些惱火,抓住了第二條。「我們是執行黨的政策,重在表現。可是你有甚麼具體行動,向領導和革命群眾表明了,你已經劃清了界線?咹?」
小樹豹回答不出。他從小沒有讀過書,只在大山裏練就了一手好槍法。正是所謂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倒也明白現在是到了決定他能否離開霧界山、能否成為一個著名射擊運動員的關鍵時刻,生命攸關的時刻了。據說他兩天兩晚沒吃沒喝,也沒合過眼。瘦掉了一身肉。過後,他帶了把匕首,隻身回到了天濛峒。
其時,老樹精已經躺在木屋裏,重病在身,高燒不退,昏迷不醒。老人辨認不出他是小樹豹了,是小樹豹回來了。只有那條忠誠的滾地龍,發現他回來了,高興得時而飛快地搖著尾巴,像是很焦急似地,繞著他轉圈圈,時而雙腳搭在老樹精的床頭,汪汪地輕輕叫喚。小樹豹不願在這「綠色牢籠」裏耽擱時間,便先把滾地龍哄出木屋外,返身插上門,然後雙膝跪在老樹精的床前,流著眼淚說:「可憐的土匪,孤獨的老人!你病成這樣,要藥沒藥,要水沒水,要湯沒湯,只有一條狗跟你做伴……與其讓你這樣受苦受磨,還不如我成全了你,你成全了我……嗚嗚嗚……」小樹豹跪了許久,哭了許久,哭得很傷心。過後,他才以「實際行動」,結果了老人的痛苦,也徹底劃清了跟土匪養父的界線。真叫做一刀兩斷。
小樹豹丟魂失魄,神思錯亂。他一路上踉踉蹌蹌,要趕回場部去匯報,去回答……然後跟州體委來的人出山,去當射擊運動員……可是,正當他像個醉漢似的,東倒西歪地走在山路上,沒想到大黑狗滾地龍連叫都沒有叫一聲,就箭一般衝了上來,兇猛異常,呼呼一傢伙就撞倒了他,三口兩口咬斷了他的喉嚨,忠誠地替老樹精報了仇,然後遁入深山,去當了野狗。
聽說,滾地龍成了野狗後,也不肯離開天濛峒一帶山林,不時「汪汪汪」淒慘地叫喚著,大約在呼喊老樹精的陰魂……
老樹精和小豹子的慘死,當年曾經是轟動整個霧界山的案件,如今已經成了傳說。霧界山裏的人經常提到它,還編出了一副文謅謅的對聯:
當權派,派當權,當權派當權
群眾鬥,鬥群眾,群眾鬥群眾
橫聯是:兩個冤魂。算是山裏人的一點素樸的總結,或也可以稱作為一點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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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王之死
重重山,重重霧,
重重的峽谷重重的樹。
我站在崖頂打山歌,
山歌飛落雲深處。
妹呀,
哥等你等得眼枯心也枯!
重重山,重重霧,
重重的峽谷重重的樹。
我站在崖下聽歌聲,
光打響雷不見雨。
哥呀,
你何不領妹雲山霧海去……
這又是一支瑤家打木歌。阿郎阿姐都愛唱。前些年,天濛峒地方唱這瑤家打木歌最出名的,是「蛇王」皇山牯。據說他站在山坡上,一唱打木歌,滿山的金雞、子規都要來應和;更不要說那些深山寨子裏的阿姐阿妹了。她們望皇山牯把頸骨都望長了,眼睛都望穿了。只要皇山牯肯唱打木歌,哪個阿妹都願相跟相伴,隨他到雲山霧海,天南地北。皇山牯的另一手絕技就是呼蛇捉蛇。滿山的大蛇小蛇,劇毒蛇無毒蛇,就像他家裏餵著似的,隨喊隨有,手到擒來,本事何等了得!
可惜蛇王皇山牯只活了四十五歲。他死於一九七八年。起碼有上千人給他送葬。來得最多的又是瑤家阿姐和阿嫂,他的打木歌的知音們。遵從老輩人的迷信,捉蛇人不能有後代。他曾經跟好幾個天仙似的瑤姐相好,卻沒有成過親。因為他迷信。對於他的死,霧界山人至今覺得是個謎。眾說不一。他不是本地人。原是廣東地方來的一個蛇醫。「批林批孔」運動那一年,他來到霧界山裏捉蟒蛇,被林場革委會主任寧仲福留下來,給伐木工人們治傷治痛。因為霧界山裏樹多岩多溝多蛇多,伐木工人被蛇咬傷的事故很多。寧仲福主任自己就被毒蛇咬傷過,差點把一條粗壯的腿都齊胯下給鋸掉了呢!說起來,寧仲福主任和「蛇王」皇山牯,真還是不打不相識呢。
山裏人都說,皇山牯能辨蛇路,會認蛇窩,深解蛇性。曉得甚麼蛇最毒,甚麼蛇脾氣暴躁,甚麼蛇沒毒、膽子小、性子也馴順,甚麼蛇盤甚麼洞,產甚麼卵,捉甚麼鳥,忌甚麼藥草。他出門進山,兩樣東西不離身;一小袋從不給人家看的祖傳秘藥,一根黑得放亮、花花斑斑的四眼短笛,又稱魔笛。每逢他要呼蛇時,就先選下一個僻靜的、又是蛇們經常出進的荒草坪,給自己劃定一個圓圈,然後在圓圈裏蹲下身子,邊走起蟹腳路轉圈圈,邊吹響他那根奇特的四眼短笛。那四眼短笛吹奏出來的聲音又淒惶又張狂,就像有無數的蛇頭、蛇身在舞動,還伴奏出「呼!呼!呼」的啼喚節拍。不一會,他四周的草叢就開始擺動,並伴隨有嘶嘶的滑動聲。緊跟著一雙雙小綠豆珠子樣的眼睛,就隱現在草叢的邊緣。四眼短笛繼續吹奏出神怪的曲子,曲子彷彿對蛇們有著無可抗拒的吸引力。終於,各種花色斑紋,各種大大小小的長蟲,有毒的、無毒的,便都聚集到笛聲迷亂的荒坪上,扭動著各自長長、圓圓的身軀。但它們並不敢肆意攻擊吹笛人。只是把吹笛人團團圍困!吹笛人則慢慢抬高了身子,並繼續在原地轉動,讓笛聲越吹越急,越吹越烈,招引得那一條條長蟲啊,都在他的四周立起長長的脖子,「呼呼」地舞動著,要跟吹笛人比試高低呢!到後來,他完全站直了身子,轉動著吹笛,而那一條條爭強鬥勝的長蟲,已精疲力竭,只好立起半個身子來繞著他狂舞,轉動,再也無法跟他爭一高下了。吹笛人則看準了時機,手裏的短笛突然淒戾地一聲長長的撕帛裂石的尖啼,然後戛然打住,但見那一條條長蟲就像到了死期,散了骨架似地癱軟在地,再也動彈不得了……吹笛呼蛇人這才脫了險境,解除了群蛇的圍困,最後不慌不忙地將這些傢伙一條一條撿起來,通通投入一隻鎖口帆布袋袋裏。
一九七四年開春,正是滿山上樹葉新綠壓舊綠時節,革委會主任寧仲福在林場辦公樓旁一片茂密的毛竹林裏,找女知青穆蓮阿妹談話,卻不幸被一條竹葉青咬了!正好咬在左腳的當面骨上的要害地方。穆蓮阿妹嚇了個臭死,沒命地跑了。倒是另外的人去請來場裏的西醫治療。又打針又吃藥又洗傷口。可那傷口卻不服西醫,越腫越大,越痛越烈,惡化到下不得床睡不得覺。依那混帳西醫的說法,若是蛇毒繼續擴散,只好將他革委主任的這條腿鋸掉。要不,性命難保。王八羔子,你當是鋸木頭哩!弄得寧仲福主任一家老小如同奔喪一般,鎮日哭哭鬧鬧。湊巧,這時林場治保主任熊樹貴來匯報一個情況,說前兩天場部民兵小分隊查獲了一個賣蛇藥的可疑份子,自己交代是廣東地方人氏,三代祖傳蛇醫,現還關押在小分隊的禁閉室裏。是不是請他來治治?「請!請!快請。要以禮待人!」寧仲福主任也是病急亂投醫了。治保主任熊樹貴不一會就打了轉身,匯報說:他已經給那廣東蛇醫鬆了綁,可那傢伙竟拿架子,說西醫醫過的蛇傷病人,他不好插手另治。氣得疼痛中煎熬著的寧仲福,呼地一下把墊在枕頭下邊的手槍都摔了出來,命令治保主任:「他敢見死不救?你帶槍帶人去把那傢伙給老子押過來!押不來就捆過來!」治保主任熊樹貴倒是個會辦事、會周旋的人。廣東蛇醫皇山牯來給革委主任治傷時,自然也不是甚麼捆來押來的。寧主任當時便把屋裏的閒雜人員統統支使了出去,連老婆、孩子,連熊樹貴也不留下,才拉著皇山牯的回春妙手,眼淚汪汪把地欲言又止。皇山牯呢,這江湖郎中倒講點醫德醫道,仔仔細細檢查了傷口之後,說了一句話:「人口比蛇毒呀!」說得寧仲福滿臉緋紅,恨不得鑽進地縫。皇山牯嘴巴鐵緊,再沒講漏一個字。他使出了渾身解數,用祖傳秘藥醫治,又服又洗又敷,不到半月功夫,寧主任的腳傷就完好如初,行走自如了!寧主任回到辦公樓上班的頭件事,就是派人砍掉了那片茂密的藏蛇窩禍的毛竹林,二件事是他弄了個勞動指標,把江湖蛇醫皇山牯錄用為林場職工。事後他逢人便講:「皇山牯同志堪稱為『蛇王』呀,救死扶傷,手段了得!要依了那混帳西醫的話,本人就只剩下一條腿,成了殘廢人啦!媽的。」
隔了一年,皇山牯時來運轉,人了黨,提了幹。霧界山林場的人誰都曉得,寧主任是他的大靠山。他有今日,全靠寧主任一力舉薦。皇山牯也不是那號知恩不報的角色,扶不上牆的稀泥。他跟寧主任結成了至交,以兄長相待。他甚至違背了祖戒師訓,把各種捉蛇秘訣、蛇藥秘訣、蛇膽蛤蚧浸酒的種種妙用,特別是眼鏡王蛇的膽和蛤蚧浸酒對男子漢更是有奇功等等,如數授給了寧主任。寧主任作為林場一把手,革命領導幹部,當然不曾親自去呼蛇捉蛇,去採藥製藥,但蛇膽蛤蚧酒卻喝上了癮。幾年功夫下來,寧主任確實感到越活越年輕,身體的各個部位都透出股蓬勃朝氣,青春活力。甚至一天不喝蛇膽蛤蚧酒,就如同吸大烟的人,撓嘴抓心。一罈罈浸泡好的特製藥酒,自然是由「蛇王」皇山牯定期孝敬。到後來,寧仲福主任的有關上級、州裏縣裏的一同起家的兄弟,都伸手要這號王蛇鞭酒時,寧仲福主任也是不敢不孝敬的。這自然也得由皇山牯一力承擔了。到後來,便是「蛇王」皇山牯,也有些力不從心了。幾年下來,他老多了,神色憔悴,疲憊不堪。說是他自己多次在天濛峒被眼鏡王蛇咬傷過,好幾回都差點送了性命。
山裏人說,皇山牯呼蛇捉蛇,全仗了他手裏的那根四眼魔笛。眼鏡王蛇出在大山天濛峒,也就是皇山牯愛唱打木歌的地方,但這裏的眼鏡王蛇不聽皇山牯的呼喚。他那四眼魔笛吹奏出來的神怪曲子,對於眼鏡王蛇也沒有效力。一九七八年,那個乾樹椏都起火的三伏熱天,有人親眼偷看過他在深山坳裏一堵岩壁下,跟一條有茶杯口粗,一丈來長的叉兇又狂的眼鏡王蛇鬥法。皇山牯幾乎是赤手空拳啊,只拿了那條四眼短笛逗引著暴躁的王蛇,王蛇像根魔棍直立起半人高的身子,口裏「呼呼」地噴出毒氣,一次又一次地向他猛撲過來!他緊張機敏地躲閃著,跟王蛇繞著一塊大青石轉,鬥了有幾十個回合。真是以性命相搏啊!彷彿雙方都在尋找彼此的弱點,要在最有利的時機下手。終於,當那傢伙又一次猛撲過來時,皇山牯再沒有退讓躲閃,而是陡地伸上去古藤一般粗壯的右手,就勢一把死死掐住了王蛇細長的頸部!他正要使出全身力氣,將王蛇整個掄起來打在青石板上,震碎它的長椎骨格,那王蛇卻已搶先一步揚起強頸的尾巴,像繩索一般纏在了他的褲腰上,而且飛快地在他身上絞了一圈又一圈!比鐵鏈,鋼條還堅韌啊,絞得他口裏都吐出了白泡泡。他唯一及時做到的一點,就是一手死死掐住了蛇脖子,擋住了蛇頭的攻擊,一手拚力斜撐住頭頂的岩壁,護住了自己的頸脖子不被蛇身纏絞。就這樣,他跟那長蟲相持了整整一個時辰,終於將鷹爪一般的指頭,掐穿了蛇皮,掐入了蛇脖子裏……那又粗又長的傢伙,才鬆弛下來,癱在地上。就在這同時,「蛇王」皇山牯也耗盡了全身的精氣,口吐血泡泡,癱下了地。把那個偷偷看他跟眼鏡王蛇鬥法的人也嚇了個半死。等到附近山裏的伐木工人聽到呼救聲趕到時,「蛇王」已經和王蛇死在一起。
「蛇王」皇山牯的死驚動了整個霧界山林區。林場給他開了隆重的追悼會,一千多人給他上山送葬。天濛峒一帶從此沒有了他那高亢雄渾、懾人心魂的打木歌聲。大小寨子的阿姐阿妹都為他痛哭失聲。都恨自己沒有能給他延續一個後人。有的後生子曾經到那大青石下去尋找那根神怪的四眼笛,四眼笛無影無蹤,至今不知道落到了甚麼人的手中。對於皇山牯,山裏人至今時有議論,有的說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他遇上了眼鏡王蛇,是氣數已盡;有的說他半輩子以捉蛇為業,殺生太多,死於蛇身,也是個報應;有的說要怪就怪喝他的王蛇鞭膽酒的人太多了,酒量太大了,以致他捉了幾年蛇,短了三十年壽;更有一種說法陰陽怪氣,說是他鬥得過王蛇,鬥不過人。
在霧界山林區,對於「蛇王」的死,各有各的說道,至今是個謎。我們還是來學著他的音調,學著用瑤語,來唱唱他生前最喜歡的打木歌吧:
重重土,重重霧
重重的峽谷重重的樹。
我站在崖頂打山歌,
山歌飛落雲深處。
妹呀,
哥等你等得眼枯心也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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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哉!穆蓮阿妹
天濛峒工區的檢尺員穆蓮阿妹,今年滿三十歲。三十歲沒有成家,在霧界山裏是尤其少見的。三十歲上還沒有找男人,沒有成家也就罷了,她卻還養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兒。如今,這兩個姑娘已是林場中學的走讀生了呢,你道奇不奇?
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下無樹不成林。都說穆蓮阿妹是個傻傻乎乎的「二百五」,十八歲那年就失了貞節,給一個年歲比她大兩倍半的倒霉人當過「二婚」,還名不正,言不順,是非法的。她脾氣倔強。誰跟她鬧急了,她還會用嘴巴咬人,口比蛇毒,你們信不信?
工區的技術員王眼鏡說:穆蓮阿妹我熟悉。只要不帶著「文化大革命」時期扯旗造反,搞群眾組織所遺下的派性觀點談問題,穆蓮阿妹就既不是小夜叉,也不是白虎星,母大蟲。她五官端莊,明眸大眼,牙齒細白,面色紅潤,頭髮悠青,身高一米六五,像棵春筍樣的標直,樣子實在不難看。你們要是感興趣,我可以帶你們到採伐現場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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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
「呃──」
「我腳板上戳進了一根刺,你快給挑出來!」
「你的牛蹄子皮太硬,等我回工區向木匠師傅借把鑽子、銼刀來!」
「穆蓮!你不要怕,他那裏是根肉刺。哈哈哈……」
「呸啾!哪來的野貓公,他老娘也沒把它身上的尿臊氣舔乾淨,到處放臭屁!」
樹木蔥蘢的峽谷坪地上,機器轟響,哨音起落。吊材纜索橫貫兩山之巔,像神話裏的魯仙師在藍天白雲間彈出的兩根墨線。纜索正在把山腰上伐倒的整株大樹,連枝帶葉「呼呼」、「呼呼」地吊運下來。坪地上的製材工人們,一人手裏提一把油鋸,油鋸「突突突突」、「噝唦噝唦」地吼著,震動著,把剛剛吊運下來的整株大樹去枝留幹,然後截成兩米長一節的圓木,然後由搬運工們套上鉤索,「杭育、杭育」地抬到簡易公路邊上去,去堆砌、碼垛,成為一座一座的「金字塔」。最後由穆蓮阿妹來檢尺量方,做上記號,並在檢尺表上予以登記。
機器山響,你呼我喊,指頭大一滴的汗珠子,隨著粗野的笑罵聲拋灑在青山峽谷間。
「穆蓮阿妹──」
「呃──」
「你兩個女兒好大歲數了?」
「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五歲!林場中學的走讀生!」
「你好福氣哩!自己都沒費力氣,就有兩個好女娃哩!」
「你眼鼓?你眼熱?」
「我們倒不眼鼓,不眼熱!有的人又不消費力氣,就快要當丈母娘了呢!」
「哈哈哈……哈哈哈!缺德少教的!你阿姐我日後還要做外婆哪!哈哈哈……」
「沒有外公怎麼辦!」
「阿妹你不急?我還急哪!你不找緊時間找個好人,想等齊了兩個女兒,好一起辦集體婚禮呀?」
笑罵歸笑罵。笑笑罵罵,叫叫喊喊,是艱苦笨重的體力勞動的調味品。
你們一定會問:穆蓮阿妹肯定是個奇人,也辦了奇事。她到底是怎麼給人佈下了這費解的八卦陣?
王眼鏡說,穆蓮阿妹是一九六八年冬下,響應「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下到林場來的。她高中畢業,正好十七歲。她件件衣服的左袖上,都有一圈佩帶紅衛兵袖章留下的深色印跡。說是大串聯時,她都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呢。她有滿滿兩盒各色各樣、大大小小、金光閃閃的領袖像章,還有十幾二十條各地紅衛兵組織的紅袖章。當時可是珍貴的財產。有個林場老職工提出用一口紅豆杉板做的圓角衣箱換她一顆大像章,她都拒絕了。林場革委會的頭頭倒是看中了她根正苗正,沒有父母,卻有文化,語錄背得熟,嘴巴又會講,就安排她參加民兵小分隊,並分配她跟另一個基幹民兵一起,負責看守林場的「頭號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原黨委書記龍青山。可是鬼使神差,沒出三個月,她竟跟看守對象龍青山那老傢伙打得火熱,暗中替龍青山投上訴書,遞各種字條,買書買報;還明目張膽地進出龍青山家,去照顧兩個孤女的生活,因為龍青山的髮妻運動初期死於腦溢血併發症。不久林場裏議論紛紛,講她一個十七八歲的閨女太蠢太傻了,準備去當人家的後媽,而且還是「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的家屬」,二十一種人哪!這當人不只是對她個人而言,對林場新生的「紅色政權」也是個滅誰的威風,長誰的志氣的大原則問題。影響極壞,簡直是給「文化大革命」丟臉、抹黑!革委會主任寧仲福親自找她談話,讓她知罪認錯,懸崖勒馬,寫大字報發表公開聲明,檢舉揭發龍青山腐蝕、毒害革命青年的無恥陰謀,滔天罪行。可是她中毒太深,不肯認錯,也不肯發表聲明。據說寧仲福當場氣得口噴白沫,烏了眼,青了臉,出於無產階級革命義憤而掌了她兩個嘴巴!不堪教育,不堪挽救的賤貨,爛貨。民兵小分隊只好開除她,批鬥她,並把她分配到最偏遠的採伐點──天濛峒去當飼養員。這號女人,只配跟豬打交道。
王眼鏡說,不久後,原林場「一把手」龍青山就死在職工醫院裏,有謠傳說,龍青山本來患有嚴重的高血壓、糖尿病,可醫院裏的一位醫生卻天天給他注射葡萄糖,以致他死時渾身浮腫,皮膚發亮,就像在河水裏浸泡了好些日子才被撈出來的一樣。天濛峒的飼養員穆蓮阿妹倒是講義氣,有善心,趕到場部醫院最後看了一眼龍青山,還把遺下的兩個孤女領上了,帶到天濛峒去撫養。當然,林場革委會講了點政策觀念,人道主義,按月發給兩個孤女一人十塊錢做生活費,說是準備一直發放到她們十六歲成年。
王眼鏡說,穆蓮阿妹真是尷尬人行尷尬事啊,二十歲上就當上了兩個閨女的小母親。她還真讓那兩個小閨女叫她阿媽。叫阿姐她還不幹哪。這還不算,還有比這更使人尷尬的。事隔七年之後,一九七七年秋天,上級黨委給龍青山同志徹底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林場為之補開了追悼大會。林場大禮堂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圈、輓聯。大橫幅上竟寫上了「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龍青山同志永垂不朽」的最高的禮遇評價。大會由林場場長寧仲福主持,黨委書記滕友林致悼詞。不知是出於一時的疏忽還是怎麼的,竟忘了通知天濛峒採伐工區的檢尺員穆蓮阿妹參加,還有她的兩個快要長大成人的親閨女哪,死者的嫡系親屬哪。追悼大會正開到「奏哀樂,向遺像致哀三分鐘」的節骨眼上,小母親穆蓮阿妹胸佩白花,臂戴黑紗,一手拉著一個也佩了白花,黑紗的妹兒,慢慢地走進了禮堂;正當滕友林書記的悼詞列數了龍青山同志的革命經歷及其功績的時候,小母親穆蓮阿妹領著兩個女兒,面對著整個追悼大會的會場,站在了死者家屬的位置上!大會為之嘩然,引起了一陣小小的然而卻是強烈的騷動。滕友林書記不得不臨時在悼詞裏添上了一句,「向死者家屬表示深切的慰問,真摯的關心」之類的詞。致過悼詞,又放起了哀樂。就在大會主持人寧仲福要宣布大會散會,並要領著革委會的全體頭頭們上來跟死者家屬握手時,穆蓮阿妹卻做出了使整個大會驚震的行動。但見她領個兩個妹兒,搶先一步,站到了麥克風前,兩個妹兒面對整個會場低下了頭。穆蓮阿妹淒楚的聲音中帶有一股不肯善罷甘休的倔勁:
「老書記!有人講你死得不明不白……誰曉得?誰交代?我,林場職工穆蓮,當年的紅衛兵,基幹民兵,你的看守人。七八年來,我一直當著你名份上的家屬,替你撫養著兩個孤女。她們如今是林場中學的走讀生……我。一輩子不婚不嫁,也要把她們培養大,幫她們成家立業……」
追悼大會出現了甚麼場面?甚麼情景啊?人群裏,有人打起了尖銳的唿哨,有人泣不成聲……應當說,此情此景,最痛苦的還是寧仲福等人。
王眼鏡說,穆蓮阿妹曾經向他透露過,等她湊齊了一筆錢,等兩個女兒放了暑假,她要領著兩個女兒去湘西作一次自費旅行。去看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世界。湘西地方不是發現了一片舉世聞名的自然風光區?世界上的遊客都千里萬里地跑來遊覽,她為甚麼去不得?還有,當年那個替龍青山注射葡萄糖鹽水的林場醫生,早已申請調回湘西工作,她要領著兩個女兒去見見面,去講講人情人性,也去打消人家的顧慮,去撥開那又重又厚的陰雲……
王眼鏡說,他對穆蓮阿妹充滿了信心。她會做到的!當今中國的婦女,很有些了不得的人物,她們在許多領域裏都賽過了男子漢。她們起碼在三個方面強過了男人:一是她們辦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窮認真精神;二是她們有膽有識;三是她們有驚人的柔韌性,不計風雨阻撓,不畏道路泥濘,不懼歲月艱深……她們會做到的!你們信不信?到時候,我寫信通知你們!你們還想看看穆蓮阿妹嗎?她仍在峽谷坪地,製材,集材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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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蓮阿妹──」
「呃──」
「你快來,我這裏有兩筒上好的等外材!」
「等外材關我甚麼事?人家檢尺都檢不贏,偏不來!」
話雖這樣講,不論哪個油鋸手呼喊,穆蓮阿妹總是要答應。且等她用黑炭做下記號,總要忙裏抽閒地去光顧一下那個喊話的人。原來是好幾個油鋸手坐在兩筒粗大的圓木上抽菸、歇氣、講笑。
「阿哥沒有哄起你吧?兩筒直徑五十公分的紅豆杉,可惜每筒都少了三公分,做不得正材!你趕快去扯結婚證吧,這材料留把你正好打嫁妝,做龍鳳高柱雙人床!」
「老天爺保你爛舌爛嘴巴!哄我過來看紅豆杉,就是為了這句缺德少教的話?」
「嘿嘿,穆蓮阿妹,莫發氣,大家都喜歡你,疼愛你,才講這個笑話嘛……」
「阿妹,你信不信?只要你結婚,全體霧界山人都會出動,會為你舉辦山裏人最盛大,最隆重的婚禮!」
「也是呀,抓緊點,性急點,莫等兩個女兒長大也要成親了,你才趁熱鬧,娘女仨個辦甚麼集體婚禮!還是先當妻子,後當丈母娘算啦!」
「講笑不講真,我們工區的王眼鏡,又是大學生,又是技術員,倒是蠻相配的對象!」
穆蓮阿妹沉下了臉,再沒有答聲。她仍然回去檢她的尺,量她的方。她任這些幹累了活的油鋸手們去貧嘴寡舌。貧嘴寡舌,是這些每天在深山老林裏,以油鋸製材,以手工搬運的苦力漢子們的一項娛樂消遣,緊張勞動的生活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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