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1 俱樂部</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1 俱樂部</h3><br /><br />  我承認,在那颳風下雪、寒風刺骨的晚上,我穿衣服的動作比平常都快;那是一九七幾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相信俱樂部其他會員大概也跟我差不多。每逢這種風雪夜,紐約的計程車是出名的難等,因此我打電話叫了無線電計程車;我打電話的時間是五點半,請車子八點來接──我太太揚了揚眉毛,但沒說什麼。我與愛倫自一九四六年起,就住在東五十八街這棟公寓大廈裡。七點四十五分,我已經到樓下等計程車,過了原定時間五分鐘,計程車卻還不見蹤影,我忍不住心急地踱來踱去。<br /><br />  八點十分,計程車終於來了,我鑽進車子,真高興能躲開寒風的侵襲,我高興得忘了為計程車遲到發脾氣,司機原本罪有應得。昨天自加拿大長趨而下的這股冷鋒可真不是蓋的;刺骨的寒風在車窗外呼呼作響、嗚嗚哀號,偶或淹沒車裡收音機的聲音,也令車子不住晃動。許多商店都還開著,但人行道上幾乎已看不見趕在最後一刻採購的客人,仍然留在街上的行人看來很不舒服,幾乎是滿臉苦相。<br /><br />  一整天,雪都時下時歇,此刻又開始下雪了;起初是一片片薄薄的雪花,不久即越下越劇烈,前面的街道皆籠罩於疾風勁雪之下。當天晚上回家後,想到混合了風雪、計程車的紐約夜晚,我的心情會更加不安……不過當時我當然無從得知。<br /><br />  第二街與第四十街的角落,一個金光閃爍的大耶誕鈴像幽靈似的滾過交叉路口。<br /><br />  「壞天氣,」駕駛說道,「明天一定又會出現二十幾具無名屍等人認領,一個個凍成冰棒的酒鬼和街頭流浪的女遊民。」<br /><br />  「大概吧!」<br /><br />  計程車司機沉思道:「唉,這樣解脫了也好,」他說,「可以為政府省下一點福利金,是不是?」<br /><br />  「你的耶誕精神還真叫人吃驚!」<br /><br />  司機想了想又說:「你也屬於那種熱血自由派嗎?」<br /><br />  「我拒絕回答可能會陷我於不義的問題。」我說道,那位駕駛哼了一聲,彷彿心裡在想,我怎麼老是碰到這種自作聰明的傢伙……但沒有再開口。<br /><br />  他在第二街與三十五街讓我下車,我得走半條街才到得了俱樂部,我手上戴了手套,一手按著頭上的帽子,彎著腰迎著呼嘯不已的寒風向前走去。沒多久,我就覺得體內的生命力大大萎縮,只剩下有如瓦斯爐母火的藍色火苗一般微弱。高齡七十三的人對於寒冷的感覺總是更敏銳、更深刻歇;我應該待在家中爐火前……至少是電熱器前。七十三歲的人對於熱血沸騰是怎麼回事,已不復記憶,比較像是學術報告上說說罷了。<br /><br />  剛才的一陣風雪聲勢稍歇,不過乾如沙子般的雪花仍就打在我臉上。我很高興看見通往二四九號B門口的階梯鋪了沙子──這當然是史蒂芬弄的──他知道老年人的身體不像煉金術那樣從鉛變成金,而是全身骨節變成玻璃般脆弱,想到這些事時,我就覺得上帝大概很愛開玩笑。<br /><br />  不久史蒂芬來開門,於是我走進去,穿過桃花木嵌鑲的走廊,經過一道半開的雙重門,走進了圖書室兼酒吧。這是一個陰暗的房間,偶有光線閃爍──是檯燈散發的光芒;橡木鑲花的地板輝映著爐火,可以聽見巨大火爐裡燃燒的樺木條不斷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整個房間暖烘烘的──當然天底下對客人最好的歡迎莫過於溫暖的爐火了。我耳邊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冷冷的,有點不耐煩,一定是尤漢生在翻閱《華爾街日報》;十年了,竟然僅由他閱讀股市行情的方式,仍能察覺到他在場。有趣……另一方面,也令人稱奇。<br /><br />  史蒂芬幫我脫下外衣,嘴裡喃喃抱怨著壞天氣,電臺正在預報大雪將一直落至明晨。<br /><br />  我也附和著說天氣真是壞透了,又回頭望著那間又大又高的房間;風雪交加的夜晚、熊熊的爐火……與鬼故事。我是不是說過熱血沸騰對七十三歲的人已成過去式?或許真是如此,但我突然覺得胸中湧起一股暖意……而且並非因為爐火或史蒂芬一貫彬彬有禮的歡迎。<br /><br />  我想是因為輪到麥卡朗講故事了。<br /><br />  ※※※<br /><br />  十年來,我不斷來到位於東三十五街二四九B的這幢黃褐色砂石建築物報到──斷斷續續地,幾乎可以稱得上規律。我私下覺得這是一個「紳士俱樂部」,沿襲了女權運動興起之前的傳統。但即使是現在,我還不敢確定是否真是如此,以及當初俱樂部究竟是如何成立的。<br /><br />  麥卡朗講呼吸方法的故事的那天晚上──我們俱樂部總共有十三位會員,不過在那個強風怒號的雪夜,只有六個人如約前來。我記得有些幾年,俱樂部只有八位常任會員,有些年則有二十位,或許還不止。<br /><br />  我猜史蒂芬大概知道俱樂部是如何成立的──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為自從第一個會員以來,他就一直在那兒,也不知道究竟待了多久……我相信史蒂芬的年紀一定比他外表看起來大得多。他講英文帶了點布魯克林腔,然而除此之外,他辦事精準,無懈可擊,堪與訓練有素的英國管家相媲美;他的沉默與含蓄時常令人切齒,但這也是他獨特魅力的一部分,而他的淺笑更像一道上了鎖又閂住的門,難窺其中之奧妙。我從未見過俱樂部的紀錄──如果有的話,也從未接到會費的收據──因為我從來沒有繳過會費,俱樂部祕書也不曾打電話給我──俱樂都沒有祕書,東三十五街二四九B也沒有電話,還有,這俱樂部──如果真是個俱樂部的話──也一直沒有名字。<br /><br />  ※※※<br /><br />  我第一次去俱樂部(我只能這麼稱呼了),是喬治.華特豪斯先生請我去的。一九五一年以來,我就在華特豪斯先生的法律事務所工作──這是紐約三大法律事務所之一;我在事務所中的發展,雖然稱得上穩定,卻慢得不得了。我是個刻苦實幹的人,工作相當賣力……但不具備足以傲視群倫的天份;我見過一些跟我同時起步的人平步青雲,而我仍然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慢慢往上爬。而我對這一切,並不真的感到訝異。<br /><br />  華特豪斯偶爾會和我開開玩笑,每年十月,我們都會參加事務所主辨的晚餐會,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交往了。一九六幾的秋季,十一月上旬有一天,他突然造訪我的辨公室。<br /><br />  光是這樣就已經夠不尋常了,我不禁往壞處想(我被開除了?),又往好的方面想(也許我得到意外的升遷?),他的來訪真是令人困惑。華特豪斯倚在門口,別在他背心上的大學優等生榮譽會章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他嘴裡隨便東扯西扯──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我一直在等他說笑完畢,直接切入手邊正在處理的案子,例如:「關於凱西這個案子──」或「我們得研究一下市長任命索卡維茲去──」但他好像壓根兒不想這麼做。他瞥了一眼手錶,表示跟我談得很愉快,現在他得走了。<br /><br />  我仍然一頭霧水,然後他又回過頭來順口說道:「我差不多每星期四晚上都會去一個地方──俱樂部之類的地方,裡面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不過有些人倒不失為談天的好對象。如果你對品酒有興趣的話,那裡有個很不錯的酒窖,而且偶爾還會有人說好聽的故事;哪天晚上過去看看如何?算是我的客人。」<br /><br />  我結結巴巴地回答了一些話──直到現在我還不確定自己說了什麼,他的邀請完全把我弄糊塗了;他的建議乍聽之下,似乎是偶發之論,然而只要一看他兩道灰色濃眉底下一雙冷冰冰的藍眼睛,就知道這絕非偶發之論。如果說我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回答的,那也是因為我突然覺得這個建議──儘管語焉不詳又莫名其妙──就是我一直等著他說出的正題。<br /><br />  那天晚上,愛倫的反應是又好氣,又好笑。我在華特豪斯手下已工作了大約十五年,顯然我不可能升到比現在的中級職位更好的位子,她認為這是事務所安撫資深員工的新花招,可以省下買金錶的花費。<br /><br />  「一群老人家說說戰時的故事,玩玩撲克牌,」她說道。「過了這樣一晚,他們就認為你應該安於在公司裡坐冷板凳,查察資料,直到他們給你一份養老金,打發你走路,我猜……喔,我幫你冰了兩瓶啤酒。」接著她親吻著我,我想她在我臉上看出什麼了──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以後,她可以一眼看穿我的心事。<br /><br />  過了幾個星期,什麼事也沒發生;每當我想到華特豪斯奇怪的建議──當然奇怪啦,我一年見到他的次數不會超過十二次,我們在社交場合見面的機會一年頂多也只有三次,包括事務所在十月份主辦的晚宴在內──我想我大概會錯他眼神中的涵意了,或許他真的只是隨便提提,不久就忘了,或許事後還頗後悔。後來有一天傍晚,他走到我面前;雖然他已年近七十,但肩膀仍然又寬又厚,一副運動家的架子;當時我雙腿夾著公事包,正穿上大衣。他說道:「如果你還想去俱樂部喝酒,何不今晚就去?」<br /><br />  「我……我……」<br /><br />  「很好。」他塞了一張紙到我手裡。「這是地址。」<br /><br />  那天晚上他就在俱樂部的階梯底下等我,史蒂芬為我們拉開門。俱樂部的酒正如華特豪斯所說的那麼好;他一點都不打算介紹我給大家認識──我原以為是因為他很勢利,後來才不作如是想──不過有兩、三個人主動向我作自我介紹,其中之一即是麥卡朗,當時他也已經坐六望七了;他伸出手,我匆匆握了一下,他的皮膚又乾又粗,幾乎像龜皮一樣。他問我會不會玩橋牌,我說不會。<br /><br />  「他媽的好東西。」他說道。「本世紀以來,這種他媽的遊戲取代了不少賣弄知識的飯後閒聊。」說完他便走到陰暗的圖書室,裡面滿是一列列高大的書架。<br /><br />  我四下張望,想看看華特豪斯在哪兒,可是他卻不見了。我有一點不安,覺得格格不入,於是就慢慢踱到火爐旁;相信我在前面提到過,這個火爐極其巨大──尤其在紐約似乎更顯得是龐然大物,因為像我這種住在公寓裡的紐約客,實在難以想像這麼大的壁爐是打哪兒來的,一般人的壁爐可以爆米花與烤麵包,就很不錯了,而東三十五街二四九B的壁爐足以烤一整隻牛。這壁爐沒有壁爐架,只有一整塊堅固的拱形石覆於其上;石拱形的中間有一塊裂縫,其間是一塊微微凸出的拱心石,恰好與我的眼睛平行,儘管燈光昏暗,我仍然可以毫不費力地看見刻在石上的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br /><br />  「你的酒,大衛。」華特豪斯在我身邊說道,我驚跳一下;他畢竟沒有棄我而去,只是到什麼地方拿酒去了。「你喝威士忌蘇打,是嗎?」<br /><br />  「是的,謝謝你,華特豪斯先生──」<br /><br />  「叫我喬治,」他說。「在這裡叫喬治就行。」<br /><br />  「好,喬治。」我說道,雖然我還是覺得直呼其名有點瘋狂。「這些都──」<br /><br />  「乾杯。」他說道。<br /><br />  我們喝酒。<br /><br />  「史蒂芬負責調酒,他的酒調得棒極了,他總愛說調酒雖是雕蟲小技,但卻非常重要。」<br /><br />  靠著威士忌的威力,我不再覺得那麼格格不入。(我為了這個約會,在衣櫥前面整整站了半個鐘頭,不曉得該穿什麼衣服,後來終於決定穿深棕色的西褲,與一件勉強可搭配的軟呢上衣,暗自希望我要見的一群人既不會穿燕尾服,也不作短夾克、牛仔褲打扮……不過在衣著方面,我穿得還不算太離譜。)新的社交場合總會使人非常留心每一個禮儀小節;禮貌性地乾了一杯之後,我非常希望確定自己沒有疏忽任何禮節。<br /><br />  「我是不是應該在來賓冊上簽名?」我問道。<br /><br />  他看來有點詫異。「我們沒有那種東西。」他說道。「至少我不認為我們有。」他環視著陰暗安靜的房間;尤漢生把他的《華爾街日報》翻得刷刷作響,我看見史蒂芬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他穿著白色上衣,真如鬼魅一般。喬治把酒杯擱在茶几上,然後將一根木條丟進火裡,火花衝上了煙囪黑漆漆的頸部。<br /><br />  「那是什麼意思?」我指著拱心石上的文字問道。「你知道嗎?」<br /><br />  華喬治細心地讀著,彷彿他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文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br /><br />  「我大概知道。」他說。「如果你以後再來,可能就會明白;嗯,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好好享受吧,大衛。」<br /><br />  他走開了。雖然好像有點奇怪,人生地不熟的,他竟然把我我一個人丟在這裡自生自滅,但我的確好好享受了這一晚。一來我向來喜歡看書,這裡有許多有趣的書可看;我沿著書架緩緩走著,在微弱的燈光下,費勁地檢視每一本書,時而抽出一、兩本來瀏覽,其間我還停了片刻,站在狹窄的窗前,望著第二大道的十字路口。我站在那兒,從結了霜的玻璃窗望出去,注視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來回變換,先從紅到綠轉黃,然後又恢復紅色,驀地我有一種怪異至極──但卻非常可喜──的祥和感,這種感覺並不是猝然湧到,而好像是偷偷襲上心頭。喔,是的,我可以聽見各位在說:你說得太美妙了,大家只消對紅綠燈望上兩眼,就會有一股祥和感了。<br /><br />  好吧,就算我在胡說八道,我不介意你會這麼想,不過我還是照樣有這種感覺;它使我多年來第一次回想起小時候在威斯康辛州的農家度過的冬夜。冬天的晚上,我躺在二樓一個會漏風的房間裡,屋外的寒風挾著乾透沙子般的白雪呼嘯不斷,我緊緊裹著兩層被子,身上暖呼呼的。<br /><br />  書架上有一些法律書,但每一本都相當奇怪,《二十大肢解案在英國法律下之判決結果》是我記得的書名之一,《寵物案》是另外一本。我打開這本書,內容果然是針對寵物相關案件的法律論述(這本探討的是美國法律)──從繼承大筆遺產的家貓,一直到掙斷頸鍊、嚴重咬傷郵差的豹貓都有。<br /><br />  還有一套狄更斯的作品,一套狄福的作品,特洛普的作品更是數不清,還有一套小說──共十一本──作者叫施維里,書殼包著是漂亮的綠皮,燙金的字上寫著出版商為「斯德罕圖書公司」,作者與出版商的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其中第一本小說《他們都是我們的兄弟》出版於一九一一年,最後一本《暗礁》則出版於一九三五年。<br /><br />  施維里小說再下去兩排有一部對開的大書,是教建構式玩具迷如何組裝玩具的詳細指南在它旁邊,又是一本對開的書,裡面都是著名電影中的著名畫面,每張照片皆佔一整頁,旁邊那頁則是散文詩,這些詩有的是在描繪同一個跨頁中的電影畫面,有的則是受電影畫面啟發靈感而寫下的詩作。這倒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想法,不過其中有些詩的作者卻很有名,包括佛洛斯特、摩爾、史蒂文生、艾瑞卡.瓊等等;翻到一半時,我發現一首阿吉濃.威廉斯的詩,旁邊是瑪麗蓮夢露站在地下道鐵格蓋上按住裙子的那張著名照片。詩的標題是〈鐘〉:<br /><br />  ◇<br /><br />  裙子的形狀<br /><br />  ──我們會說──<br /><br />  是鐘的形狀<br /><br />  兩條腿則是鐘舌<br /><br />  ◇<br /><br />  下面還有一些類似的詩句;這首詩不算太差,不過當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之所以自覺有權這樣批評,是因為多年來我讀了不少威廉斯的作品,不過我不記得他寫過這首關於瑪麗蓮夢露的詩。此後我不斷尋找這首詩的出處,但是一直沒找到……不過這當然沒什麼重要。詩不像小說或法律論述,倒像被風吹走的樹葉,如果有人出了一本《×××全集》,那一定是滿紙謊言。詩就有辦法不翼而飛──這就是詩的魅力所在,也是詩能流傳久遠的原因之一,但是──<br /><br />  史蒂芬走過來給我第二杯威士忌(這時我已獨自坐下來,埋首閱讀龐德的作品),這杯威士忌跟第一杯一樣可口;我慢慢喝著酒,看見兩位在場的會員──葛里遜與史坦(麥卡朗講「呼吸方法」的時候,史坦已過世六年)從一扇只有一公尺高的門走出去,頗像愛麗絲跳進兔子洞的那扇門。他們把門開著,沒過多久,我就聽見打撞球的撞擊聲。<br /><br />  史蒂芬從我身邊走過,問我要不要再喝一杯,我說不了,心中卻懊悔不已。他點點頭說道:「很好,先生。」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但我卻隱約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好像讓他很高興。<br /><br />  過了一會兒,笑聲驚得我從書中抬起頭來;不知什麼人把一包化學粉末丟進火裡,火焰一時之間色彩斑駁。我又想到小時候……但我的心情絕不是渴望或是感傷、懷舊,我覺得有必要強調這一點;我想到我小時候也常常做這種事,但我的回憶是鮮明而愉快的,毫無遺憾的成分。<br /><br />  我看到幾乎所有人都拉張椅子,圍成半圓形,坐在火爐前;史蒂芬拿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香腸。史坦從兔子洞口出來,迅速但愉快地向我自我介紹;葛里遜還在打撞球──聽聲音是在練習。<br /><br />  我猶豫片刻,便加入了大家。司徒講了一個故事──聽了並不舒服,我不打算在這裡重述,要是我告訴你故事內容是描述一個人怎麼樣在電話亭裡淹死的話,你大概就明白我的意思了。<br /><br />  等司徒──他現在已經去世了──說完之後,有人說道:「你應該把故事留到耶誕節再說。」於是響起一陣笑聲,我當然不懂有什麼好笑的;至少當時還不懂。<br /><br />  隨後由喬治講故事;我就是做一千年的夢,也想不到他有這一面。他是堂堂耶魯大學的高材生,滿頭銀絲,穿著筆挺的三件頭西裝,是鼎鼎大名的法律事務所的頭號人物;而「這位」喬治.華特豪斯竟講了一個學校老師被困在廁所裡的故事。這廁所位於學校的後面,那天她去上廁所的時候,正好他們要把廁所拖走,供波士頓保德信中心舉行的新英格蘭懷舊展覽會使用。卡車把廁所吊上去的時候,女老師一聲也不敢吭,華特豪斯說,因為她覺得實在是太可怕、太尷尬了。偏偏當卡車在交通尖峰時刻開上一二八公路時,廁所門突然鬆開了──不過今晚我所要說的也不是這個故事。史蒂芬不知何時又拿出一瓶白蘭地,這酒不僅好,簡直絕妙佳釀,大家舉酒乾杯。<br /><br />  不到一會兒,大家開始一一告辭;時間並不晚,還不到半夜,不過我注意到,對即將邁入六十大關的人而言,「晚」的定義變得越來越早。我看見史蒂芬幫著華特豪斯穿外套,認為這是他要告辭的信號,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告而別,連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開溜了(他的樣子看起來真像是開溜,要不是我及時從書裡抬起頭來,就見不到他的影子了),不過比起那天晚上發生的其他事情,倒也不算太奇怪了。<br /><br />  他前腳才剛跨出門,我後腳便跟了出去;華特豪斯四下張望,見到我,彷彿很意外我跟了出來──彷彿他原本在打盹,突然被嚇醒似的。「一塊坐計程車?」他問道,口氣真好像我們只不過是在冷清的街道上不期而遇的樣子。<br /><br />  「謝謝。」我說道;我覺得我的語調應該表達得很清楚,我不僅僅是單為願意跟我坐計程車而道謝,但他卻點點頭,好像我話裡的涵義僅止於此。一輛閃著「空車」燈光的計程車緩緩開來──在這種颳風下雨的紐約夜裡,一般人就是找遍了曼哈頓島,大概也叫不到一輛計程車;而華特豪斯這傢伙似乎就是有這種運氣──他對車子招招手。<br /><br />  溫暖的車子裡響著計程車跳錶的聲音;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的故事,還說自從十八歲以來,我就不曾笑得那麼厲害、那麼舒暢,這些話都是實情,絕不是拍馬屁。<br /><br />  「哦?你太客氣了。」他的口氣禮貌而冷淡,我的心涼了半截,覺得兩頰一陣發熱;有時候不一定非得聽見「砰」的一聲,才知道門已經關上了。<br /><br />  車子開到我住的大廈前面時,我又謝了他一次,這一回他比較有人情味。「謝謝你在這麼倉促的邀請下還能如約趕來,」他說道,「如果願意的話,歡迎你隨時再來,不必等別人邀請,我們在二四九號B都不講究客套。星期四可以聽故事,不過俱樂部天天都開放。」<br /><br />  那麼我是正式會員了?<br /><br />  我很想問這個問題,問題幾乎脫口而出,好像也有必要問個清楚;我左思右想,腦子裡再三斟酌(這是律師的職業病),看看是否措詞得當──或許我的問法太唐突了一點──這時華特豪斯吩咐司機開車,於是車子便朝公園急駛而去。我在路邊站了片刻,外套的衣襬拍擊著我的小腿,心想:他知道我要問那個問題──他知道,所以故意不等我開口,就叫駕駛把車開走。然後我又告訴自己,這想法實在太荒謬了──甚至有點偏執狂,但事實的確如此;我高興怎麼嘲笑自己,就怎麼嘲笑好了,不過卻改變不了基本的事實。<br /><br />  我緩緩踱向大門,走進屋裡。<br /><br />  我坐在床上脫鞋的時候,愛倫已有六分睡意;她翻過身子,喉嚨裡發出詢問的聲音,我叫她繼續睡覺。<br /><br />  她又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音,這一次比較清楚:「怎麼樣?」<br /><br />  我猶豫了一會兒,襯衫扣已解開一半,心裡清清楚楚知道;如果我告訴她,以後就再也別想去那邊了。<br /><br />  「還好,」我說,「一群老人家,講講戰時軼事。」<br /><br />  「我就說吧?」<br /><br />  「不過還算不賴,我也許還會去,也許對我在事務所的工作有幫助」<br /><br />  「『事務所』,」她輕聲諷刺道,「你真是個老沒用的。」<br /><br />  「彼此彼此。」我說道,但她已經又睡著了。我脫了衣服,淋浴,擦乾身體,換上睡衣……然後我卻不像往常那樣上床睡覺(當時已經一點多了),反而穿上浴袍,又喝了一瓶啤酒;我就坐在廚房慢慢喝著,眼睛望著窗外兀自冥想。晚上酒喝多了──對我而言算是過量──頭有點嗡嗡作響,不過卻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也不覺得有宿醉的昏暈感。<br /><br />  剛才愛倫問我晚上過得如何時,我竟有那種想法,簡直跟華特豪斯的車子開走時我那些胡思亂想一樣荒謬,其實如果我實話實說,告訴她我在老闆的俱樂部裡過得很愉快,又有什麼不對?即使有什麼不對,誰又會知道呢?不行,我越想越荒謬,越來越偏執了,就跟剛才的胡思亂想一樣,然而內心的聲音又告訴我,每一部分都和剛才一樣千真萬確。<br /><br />  ※※※<br /><br />  第二天,我在會計室與閱覽室之間的走廊上碰到華特豪斯;碰到?擦身而過還比較正確!他向我點點頭,一句話也沒吭……就像他幾年來的一貫作風一樣。<br /><br />  我的胃疼了一天,這也是令我相信昨晚的一切並非作夢的唯一原因。<br /><br />  三個星期過去了,接著,四個星期、五個星期,華特豪斯再也沒邀請我。我一定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太格格不入了,我這麼告訴我自己。這種想法令我很失望、很沮喪,我猜想只要假以時日,或許就不會覺得這麼不舒服了,因為一切的失望終將逐漸被淡忘,消失無蹤。但我總會在最奇特的時刻裡,回想起那天晚上:圖書室一盞盞孤燈下的安靜平和及濃濃書香,華特豪斯那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窄窄的書架間散發的濃厚皮革味;不過大部分時候,我想到的都是自己站在那扇窄窄的窗前,盯著手上的酒杯由綠變黃轉紅,想到那時感覺到的一股祥和。<br /><br />  在那五星期中,我到圖書館借了四本威廉斯的詩集(我自己有另外三本,都已經仔細看過找過了),其中一本稱為《威廉斯詩集全篇》;我重新溫習了過去喜歡的幾首詩,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一首名為〈鐘〉的詩。<br /><br />  在這趟紐約公立圖書館之行中,我也沿著小說類的書目卡尋找施維里的作品,結果也是一無所獲。最接近的搜尋結果是,有個名叫露絲.施維里的女作家曾寫過一部推理小說。<br /><br />  (歡迎你隨時再來,不必等別人邀請……)<br /><br />  不過我當然還是在等待邀請,母親從小教我不要相信別人「請隨時來玩」的客套話;我並不是說希望得到一張燙金字的邀請函,放在鍍金的托盤上由僕人送來,但我確實希望有少許暗示,即使是隨隨便便一句:「大衛,哪天過來玩玩?希望我們沒有讓你覺得太無聊。」都可以。<br /><br />  可是連這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時,我開始認真考慮管他有沒有受邀,都再去一次的可能性。畢竟有時候人們說「請隨時來玩」這句話時,是很有誠意的,媽媽說的話也未必永遠都是對的。<br /><br />  (……不必等待別人邀請……)<br /><br />  無論如何,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那年的十二月十日,我發現自己又套上了軟呢上衣與深棕色西褲,找到了深赭色領帶,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心跳好像比平常明顯些。<br /><br />  「華特豪斯終於投降,又邀請你了?」愛倫問道,「再到那個豬窩,跟一群男性沙文主義的豬窩在一起?」<br /><br />  「沒錯。」我說道,心想這大概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對她撒謊……後來才記起上一次聚會之後,她問我情形怎麼樣時,我就沒有照實說,只說是老人家談談戰時軼事。<br /><br />  「嗯,也許你真要升官了。」她說道,儘管她並沒有抱什麼希望,不過她總算仁慈,話中倒沒有挖苦的意味。<br /><br />  「再奇怪的事也發生過。」我向她吻別。<br /><br />  我出門時,她笑著學了兩聲豬叫。<br /><br />  那天晚上,在計程車上彷彿坐了好久;天氣嚴寒,沒有風,滿天星斗。我覺得自己坐在計程車中,似乎變得好小,好像第一次親眼見到紐約市的孩子。車子停在黃褐色建築物前,我懷著滿心的興奮,可是這種單純的興奮之情,好像最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不見的生命特質,等到我們年近古稀再重拾這種心情時,總會感到幾分意外,就好像滿頭白髮多年後,你在梳頭時,竟然在梳子上發現一、兩根黑髮一樣驚喜。<br /><br />  我付了車錢,跨出車子,朝向門口的四級階梯走去;走上階梯的同時,我的興奮之情頓時凝結為憂慮(老年人最熟悉這種感覺),我究竟到這兒來做什麼呀?<br /><br />  大門是厚實的鑲嵌橡木,在我眼中,這扇門不啻城門一樣牢不可破。我看不見門鈴,也找不到門扣,黑濛濛的門簷下面也沒有閉路電視攝影機,當然華特豪斯也沒等在那兒帶我進去。我在門口停下來四下打量;東三十五街好像驟然變得更暗、更冷、更嚇人了,黃褐色建築物看來很神祕,好像隱藏著什麼不想為人知的祕密,每一扇窗戶都好像它的眼睛。<br /><br />  也許在其中一扇窗戶後面,有人正在密謀殺人,我想著,驀地脊背一陣發麻,密謀殺人……或是正在進行謀殺。<br /><br />  這時候,門突然開了,史蒂芬站在門口。<br /><br />  我如釋重負,我不是想像力特別豐富的人──至少平常不是──但剛才閃過腦際的念頭卻令人毛骨悚然,彷彿我能預知這件事必將發生似的,要不是我先瞥見史蒂芬的眼睛,我還真會向他喋喋不休一番呢!看來他不認得我,一點也不認得。<br /><br />  於是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發生作用了,我可以預卜這個晚上的每個細節:在安靜的酒吧裡待三個鐘頭,三、四杯威士忌下肚,沖淡了我不請自來的尷尬感;誰叫我不聽母親的忠告,如今自取其辱,活該。<br /><br />  我看見自己帶著微醺回家,腳步還不算太踉蹌;我看見自己呆坐在計程車裡,而不是孩子似興奮而滿懷期待地望著街景;我還聽見自己對愛倫說:(越來越沒意思了……華特豪斯還是講同樣的老故事……然後他們玩撿紅點,一點一塊錢,你相信嗎?……再去?……也許吧,不過我很懷疑。)於是一切到此為止,除了我覺得很丟臉以外。<br /><br />  我在史蒂芬冷冷的眼神中,竟然看見了這麼多;這時他的眼睛溫暖起來,他微微笑道:「艾德利先生!請進,把外套給我。」<br /><br />  我走進去,史蒂芬把門穩穩闔上,走進溫暖的屋內,充分感到門裡門外的差別是多麼的大啊!史蒂芬接過我的大衣走開了,我在大廳中站了一會兒,對著玻璃角柱望著自己的身影──一個六十三歲的男人,瘦削的面容很快就不像中年人了;但我看了還挺滿意的。<br /><br />  我溜進圖書室。<br /><br />  尤漢生在看《華爾街日報》,麥卡朗與安德魯面對面地坐在另一盞燈下下棋。麥卡朗總是面容憔悴,鼻子窄如刀鋒;安德魯塊頭很大,肩膀斜斜的,個性暴躁易怒,薑汁色的濃密長鬚蓋到背心上。兩人面對面望著象牙與黑檀木製的黑白兩色棋子,簡直像印第安人的圖騰:老鷹與熊。<br /><br />  華特豪斯也在,對著當天的《紐約時報》;他抬頭瞥了一眼,毫不詫異地對我點點頭,又埋首報中。<br /><br />  史蒂芬也沒問我,就為我端來一杯威士忌。<br /><br />  我拿了酒走到書架前,又看見那一套誘人又令人困惑的綠皮書,從那天晚上起,我開始讀施維里的第一本作品《他們都是我們的兄弟》;此後我讀了他的每一部作品,並且深信那十一部小說是本世紀的上乘佳作。<br /><br />  那天晚上,聚會快結束的時候,又有人講了一個故事。史蒂芬端著白蘭地走來走去,故事講完後,大家陸續站了起來,準備離開。史蒂芬站在通往走廊的門口,以低沉但愉快的聲音問道:「那麼耶誕節時由誰講故事?」<br /><br />  大家都停止手邊的動作環顧四周,有人低聲談話,還有人發出一陣爆笑。<br /><br />  笑容滿面但不失嚴肅的史蒂芬拍了兩下手掌,好像小學老師在叫一班調皮搗蛋的學生安靜下來。「快啊,各位──誰要講故事?」<br /><br />  安德魯清了清喉嚨。「我想到一個故事,但是不知道適不適合,我是說不知道──」<br /><br />  「太好了。」史蒂芬打岔道,於是又是一陣笑聲,許多人和氣地拍拍安德魯的肩膀,不久會員一一離開,大廳裡捲進陣陣冷風。<br /><br />  然後史蒂芬彷彿變魔術似地來到我身邊,手裡拿著我的大衣。「晚安,艾德利先生,隨時都歡迎你來。」<br /><br />  「你們真的要在耶誕夜聚會嗎?」我一邊問、一邊扣釦子,心中為聽不到安德魯的故事而有點失望,但我跟早已計畫好,要開車到她姊姊家過耶誕。<br /><br />  史蒂芬露出又驚愕、又好笑的神情。「當然不可能啦,」他說道,「每個人都應該跟家人一塊度過耶誕夜,不管其他晚上怎麼樣,但那天晚上應該和家人一起度過,你說是不是?」<br /><br />  「當然。」<br /><br />  「我們都是在耶誕節之前的星期四聚會,其實那天晚上也是一年中大家來得最齊的一次。」<br /><br />  他沒有用「會員」兩個字──是不經意的疏忽?抑或靈巧地避開這個字眼?<br /><br />  「客廳裡一直都有許多人講故事,艾德利先生;各種故事都有,從好笑的到可悲的,從諷刺的到感傷的都有。不過在耶誕節之前那個星期四,說的都是神祕故事,一向都是如此,至少就我記憶所及總是這樣。」<br /><br />  這至少使我瞭解第一次來時聽到的一些話,也就是為什麼大家都說司徒該把故事留到耶誕節再講。還有許多疑問一直在我腦中盤旋不去,但我看出史蒂芬審慎的眼神,倒不是警告我他不會回答問題,而是警告我最好連問都不要問。<br /><br />  「艾德利先生,還有什麼事嗎?」<br /><br />  此刻大廳中只剩下我們兩人,其他人都已離開,驀地走廊好像陰暗許多,史蒂芬的一張長臉也更加蒼白,嘴唇更紅了。壁爐中的木柴爆出一陣火花,一時之間,光可鑑人的地板映著紅光,我彷彿聽見某個我還沒去過的房間裡,傳出東西滑動的碰撞聲。我不喜歡這種聲音,一點也不喜歡。<br /><br />  「沒有,」我說道,聲音有些不穩,「我想沒事了。」<br /><br />  「那麼,晚安。」史蒂芬說道,我跨出門檻,聽見身後的門沉重地闔上,緊跟著是上鎖聲,之後我朝著第三大道的燈光走去。我沒有回頭看,有點害怕回頭看,好像唯恐這麼做,就會看到什麼怕人的魔鬼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或是目睹什麼最好不要揭開的祕密,我走到轉角,看見一輛計程車,便舉起手來。<br /><br />  ※※※<br /><br />  「又聽了幾個戰時故事?」那晚愛倫問我;她捧著一本馬盧的書躺在床上,那是她唯一心愛的作家。<br /><br />  「一、兩個,」我說著掛起外套,「多半時間裡,我都在看書。」<br /><br />  「當你沒有在大發議論的時候,是不是?」<br /><br />  「是的,沒錯。」<br /><br />  「你聽聽這個:『我第一眼看見泰瑞.藍諾士的時候,他正醉倒在一輛勞斯萊斯裡,』」愛倫讀道,「『他相貌年輕,不過頭髮卻已花白;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醉得一塌糊塗,否則乍看之下,他和一般身穿晚禮服、流連賭窟、揮霍無度的年輕人沒有兩樣。』真好,是不是?這是──」<br /><br />  「《漫長的告別》,」我說著脫下鞋子,「每過三年,你都會唸一段給我聽,這就是你的生活,周而復始,總是一再重複。」<br /><br />  她朝我皺皺鼻子,學著豬叫。<br /><br />  「謝了。」我說道。<br /><br />  她又回到書上,我走到廚房去喝我的啤酒,等我回來時,她已把《漫長的告別》癱在床上,仔細打量我。「大衛,你會不會加入這個俱樂部?」<br /><br />  「大概會……如果有人邀請的話。」我覺得不安,也許我又對她撒了謊,如果真有東三十五街二四九號B的會員資格這種東西的話,那麼我已經是會員了。<br /><br />  「我很高興,」她說道,「長久以來,你一直需要一些東西,我想連你自己都沒有察覺這點,不過我看得出來。我參加了救濟會、女權委員會,還有劇院會,你也需要一些東西,我想你需要可以跟你一起邁入老年的朋友。」<br /><br />  我走到床前在她身邊坐下,拿起《漫長的告別》,那是一本重新出版的平裝本,我還記得一九五三年愛倫生日時,我曾經送給她一本原版精裝本。「我們老了嗎?」我問她。<br /><br />  「我想是。」她說著,對我粲然一笑。<br /><br />  我把書放下,摸著她的胸部。「連這樣也不行了?」<br /><br />  她十分淑女風範地拉起被子……然後又咯咯笑著,用腳把被子踢至床下。<br /><br />  ※※※<br /><br />  耶誕節前的星期四終於來臨了。那天晚上和其他晚上沒什麼兩樣,只有一件是明顯不同。出席的人比較多,大概有十八位,而且有一股強烈而難以言喻的興奮氣氛;尤漢生只隨便瞄了一眼報紙,就加入麥卡朗、畢格曼與我的談話。我們坐在靠窗處,談談這、說說那,最後才熱烈討論一個話題:戰前的汽車。<br /><br />  如今我才想到還有第三件例外的事──史蒂芬釀了可口的蛋酒,酒並不烈,不過由於其中的甜酒與香料,喝下去喉嚨會辣得發燙;蛋酒盛在如冰雕般美麗的玻璃盆中。大家幾杯黃湯下肚後,嗓門也越來越大。<br /><br />  我望了望通往撞球檯的小門,看見華特豪斯與司徒把棒球卡堆成像海獺帽一樣,兩人大聲笑著。<br /><br />  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時間越來越晚……到了平常大家紛紛離開的時候,我看見安德魯手拿個紙袋坐在火爐前,隨即把它丟進爐內,也沒打開封口;不一會兒,七彩繽紛的火焰開始舞動,然後才恢復為原來的黃色,這時大家把椅子拉近,我可以看見安德魯背後拱心石上的字:<br /><br />  (故事本身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br /><br />  史蒂芬靜悄悄穿過我們中間,拿起空酒杯,注入白蘭地,一聲聲「耶誕快樂」響起,這時我才頭一次在這裡看到給錢的動作──這裡十塊,那裡五十,我看得很清楚,還有一張是百元大鈔。<br /><br />  「謝謝你,麥卡朗先生……尤漢生先生……畢格曼先生……」史蒂芬有禮貌地悄聲道謝。<br /><br />  我在紐約住了許久,深知耶誕節是一年一度的「小費大典」;一點小意思給肉商,一點給麵包店和燭臺店,至於門房、管理員、清潔女工就更別提了,與我同階層的人個個都覺得這是一種陋習。但那天晚上,我卻看不出任何人吝於付出,每個人都心甘情願,甚至熱心十足地掏出錢來。突然之間,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在二四九號B時似乎經常如此):在冷冽的倫敦耶誕節早晨,《小氣財神》中的小男孩對著施顧己大喊:「什麼?和我一樣大的那隻火雞嗎?」而樂翻天的施顧己咯咯笑著說:「好孩子!好孩子!」<br /><br />  我在皮夾裡摸索著,在愛倫的照片後面總是夾著一張五十塊鈔票,以備不時之需。史蒂芬替我倒白蘭地時,我手不抖、心不顫地把鈔票塞進他手裡……雖然我並不富有。<br /><br />  「耶誕快樂,史蒂芬。」我說。<br /><br />  「謝謝你,先生,你也一樣。」<br /><br />  他倒好酒拿著謝禮走開了。安德魯的故事正講到一半,我四下瞧瞧,看到一個模糊僵直的男人身影,史蒂芬安靜地站在門邊。<br /><br />  「各位大概已經知道我是律師。」安德魯啜了一口白蘭地,清清喉嚨,又喝了一口之後才說,「這二十二年來,我一直在公園大道的法律事務所執業;可是在當律師以前,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法律助理,在華盛頓特區的法律事務所工作。七月的一個晚上,公司要求我留晚一點,把法律案件的傳票索引編好再走,這部分跟故事無關;不過不久有個男人走了進來──這個人是當時最著名的參議員,後來還幾乎當上總統。他的襯衫上滿是血跡,兩隻眼睛整個凸出來。<br /><br />  「『我必須見喬瑟。』」他說道。各位知道喬瑟.伍茲就是我那個事務所的老闆,他是華盛頓最具影響力的律師之一,也是這位參議員的密友。<br /><br />  「『他好幾個小時以前就下班了。』我回答。我可以告訴你們,當時我真是害怕極了──他的樣子好像剛剛離開車禍現場似的,也可能是剛剛經過一場廝殺;不知怎麼搞的,一看他的臉──我在報紙與電視上看過他的臉孔──看見他臉上一道道凝結的血塊,半個臉頰斷斷續續抽著筋,狂亂的眼神……看到這些,使我更害怕。『我可以打電話給他──』我已經在摸索著話筒,只想盡快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別人,然後我朝他身後望去,可以看見他踩在地毯上的血腳印。<br /><br />  「『我要跟喬瑟說話。』他又說道,彷彿根本沒聽見我剛才的話。『我車裡有個東西……我用槍射它,也用刀子刺它,可是還是殺不死它,它不是人類,我怎麼殺,都殺不死它!』<br /><br />  「他開始吃吃笑著……然後變成放聲大笑……最後是聲嘶力竭的尖叫;我終於接通伍茲先生,請他盡快過來一趟時,他仍然尖叫個不停……」<br /><br />  我不打算說完安德魯的故事,老實說,我不確定自己敢不敢說這個故事,我只消告訴你,聽完故事之後的幾個星期,我不斷作夢,你就知道故事有多恐怖了。有一次我和愛倫用早餐時,她問我為什麼半夜突然喊叫:「他的頭!他的頭還在土裡頭說話!」<br /><br />  「我想大概是作噩夢吧!」我說道,「醒來就忘了。」<br /><br />  但我立刻低頭瞪著咖啡杯,我想這次愛倫知道我在扯謊了。<br /><br />  ※※※<br /><br />  第二年八月的一天,我在閱覽室工作時,接到華特豪斯的電話,問我可不可以到他辦公室走一趟。我到那兒的時候,看見兩位董事卡登與艾芬翰也在,我腦中迅速閃過不祥的念頭,我一定做了什麼蠢事了。<br /><br />  這時卡登走過來對我說:「大衛,喬治認為應該升你為資淺合夥人,我們也都同意。」<br /><br />  「你或許會覺得自己好像最老的資淺員工,」艾芬翰露齒笑道,「不過,這也是必經的過程,如果幸運的話,耶誕節以前,你就可以成為正式合夥人了。」<br /><br />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作噩夢。愛倫和我出去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也喝了許多酒,然後又去了一家好幾年都不曾去過的爵士樂酒吧,聽藍調黑人樂手吹喇叭,一直到凌晨兩點才回家。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們的頭在痛、胃在翻滾,卻依然難以置信竟會發生這等好事,我的年薪一下子提高了八千,經過這麼多年的等待,我們好像驟拾鉅款一樣意外。<br /><br />  那年秋天,事務所派我赴哥本哈根出差六週,回來後得知經常出席二四九號B聚會的韓若翰因為癌症而不幸過世,韓若翰太太驟失依靠,境況非常可憐,於是俱樂部發起捐款;大家推選我負責收集所有捐款──都是現鈔──再將其轉換為銀行支票,總數超過一萬元。我把支票交給史蒂芬,我猜他大概把支票寄給韓若翰太太了。<br /><br />  巧的是,韓若翰太太正好是愛倫劇院會的會員;一段日子之後,愛倫告訴我韓若翰太太接到一張沒有署名的一萬零四百元支票,票根上只短短寫著:令夫生前好友敬贈。<br /><br />  「這是不是你有生以來所見過最奇怪的事情?」愛倫問我。<br /><br />  「不是最奇怪的,」我說道,「不過也算名列前茅了;愛倫,還有沒有草莓?」<br /><br />  ※※※<br /><br />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我在二四九號B的樓上發現許多房間──一個寫字間、一間臥室供賓客偶爾留宿之用(不過由於我聽過的碰撞聲──也許是想像的──我個人還是寧願住好一點的旅館),一間設備完善的小健身房、以及一個三溫暖浴室,另外還有一個狹長的房間,和建築物等長,裡面有兩個保齡球道。<br /><br />  那些年裡,我重新把施維里的小說讀了一遍,還發現了一個天才橫溢、足以媲美龐德和史蒂文斯的詩人,名叫羅森。照他三本詩集的封底介紹來看,他生於一九二四年,死於義大利西岸海港安其歐;三本詩集都是由斯德罕圖書公司出版。<br /><br />  我記得我還挑了一個明媚的春天下午,專程跑到紐約公立圖書館查詢過去二十年來的《出版家名冊》,這種名冊一年出版一本,跟大城市裡的工商分類電話簿差不多大小。我猜我大概把圖書管理員煩透了,不過我仍然鍥而不捨,每一冊都仔細查過,儘管名冊中原本應該列出全美大大小小出版商的名字,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斯德罕圖書公司的名字。一年以後──也許兩年──我恰巧跟一位古書商談起來,問他有沒有聽過這個出版商,他說從來沒有。<br /><br />  我原本也想問史蒂芬,但一看見他眼中警告的神情,便又作罷。<br /><br />  ※※※<br /><br />  多年來也聽了不少故事,滑稽的、愛情的、恐怖的故事,沒錯,還有一些戰爭故事,不過沒有一個故事符合愛倫的想像。<br /><br />  杜傑曼的故事我記得最清楚──說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四個月,一個美軍作戰基地遭德軍砲火直接命中,官兵全部陣亡的經過,只有杜傑曼一個人劫後餘生。<br /><br />  美國將軍卡魯德一向視部下生命如草芥,他所負責的作戰行動已經造成一萬八千名官兵死傷,早已是大家公認的瘋子。有一回敵方砲擊時,他正站在一張作戰圖前面,向部下解釋又一次瘋狂至極的伏擊行動。這個伏擊行動註定會像卡魯德其他的作戰計畫一樣,走上相同的厄運,成功製造出新的寡婦。<br /><br />  砲擊停止之後,杜傑曼兩眼昏花,耳朵也聾了,他的鼻子、耳朵與眼角都流著血,下體也因砲擊的劇烈震盪而腫脹;隨後當他正想找路走出幾分鐘前還是作戰總部的屠場時,撞見卡魯德的屍體。他望著將軍的屍體,然後開始又叫又笑,他自己被砲彈震聾的耳朵什麼也沒聽見,卻讓醫務兵知道散落的瓦礫碎片中還有生還者。<br /><br />  卡魯德並沒有在一轟之下身首異處或斷胳臂斷腿……至少一次大戰的軍人心中想到不得全屍而亡的情況,都是沒了手、沒了腿、眼睛瞎了、肺裡吸滿毒氣等;他說卡魯德將軍的死相倒沒有那麼慘,如果他的母親看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可是那張作戰圖……<br /><br />  ……砲擊之時,卡魯德指著的那張作戰圖……<br /><br />  那張圖不知怎地竟印在他臉上,杜傑曼瞪著他臉上那張死亡面具,卡魯德的眉骨正好在布列塔尼島的岩岸上,萊茵河彷彿藍色疤痕般奔流在他的左頰上,下巴則印著世上最佳的釀酒勝地……薩爾區彷彿劊子手的套索般繞著他的喉嚨,凸出的眼球則印上了凡爾賽三字。<br /><br />  這是一九七幾年的耶誕節說的故事。<br /><br />  我還記得其他幾個故事,不過都不是我在這裡真正想說的重點,其實連杜傑曼的故事都不是重點……不過那是我在二四九號B所聽到的第二個「耶誕故事」我實在忍不住要說出來。今年感恩節過後的星期四,當史蒂芬拍掌問誰要講耶誕故事時,麥卡朗說道:「我想我有一個故事可以講,現在不說,以後就不能說了,因為過了不久,上帝就會叫我永遠開不了口。」<br /><br />  從我去二四九號B這麼多年,從沒有聽麥卡朗講過故事。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那麼早就叫好計程車的原因,也是為什麼當史蒂芬替我們六個冒著大風雪來聽故事的人端蛋酒時,我會覺得那麼激動又興奮;有這種感覺的人並非只有我一個,我看見其他人也面帶興奮。<br /><br />  又老又乾的麥卡朗坐在爐火旁的大椅子上,粗糙的手裡握著一袋粉末。他把紙袋丟進去,我們注視火焰瘋也似地變換著顏色,最後才恢復到原來的黃色火焰;史蒂芬端白蘭地酒給我們,我們給他酬謝金。在這一年一度的大典中,有一回,我曾聽見零角子鏗鏘有聲地從施者手中移至受者手裡,也有一回我目睹幾十張百元大鈔塞進史蒂芬手中,但在這兩種不同的情形下,史蒂芬悄然道謝的聲音完全一樣,毫無差別待遇。我隨華特豪斯到二四九號B已經十年了,儘管外面的世界變幻無常,這裡卻一成不變,史蒂芬好像永遠不會老,一天也不曾老去。<br /><br />  史蒂芬退回陰影中,然後即是一陣闃然寂靜,連壁爐裡水分逸出木柴的颼颼聲都清晰可聞。麥卡朗專心望著爐火,我們也都追隨他的目光;那天晚上的火焰似乎分外猛烈,我覺得爐火的景象幾乎讓我目眩神迷──我猜想我們的老祖宗山頂洞人也曾在寒風呼嘯的冬夜裡,對著洞裡的爐火心神恍惚。<br /><br />  之後,麥卡朗的身子稍稍前傾,眼睛仍望著爐火,他把兩手交叉夾在膝蓋間,開始說故事。</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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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俱樂部



  我承認,在那颳風下雪、寒風刺骨的晚上,我穿衣服的動作比平常都快;那是一九七幾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我相信俱樂部其他會員大概也跟我差不多。每逢這種風雪夜,紐約的計程車是出名的難等,因此我打電話叫了無線電計程車;我打電話的時間是五點半,請車子八點來接──我太太揚了揚眉毛,但沒說什麼。我與愛倫自一九四六年起,就住在東五十八街這棟公寓大廈裡。七點四十五分,我已經到樓下等計程車,過了原定時間五分鐘,計程車卻還不見蹤影,我忍不住心急地踱來踱去。

  八點十分,計程車終於來了,我鑽進車子,真高興能躲開寒風的侵襲,我高興得忘了為計程車遲到發脾氣,司機原本罪有應得。昨天自加拿大長趨而下的這股冷鋒可真不是蓋的;刺骨的寒風在車窗外呼呼作響、嗚嗚哀號,偶或淹沒車裡收音機的聲音,也令車子不住晃動。許多商店都還開著,但人行道上幾乎已看不見趕在最後一刻採購的客人,仍然留在街上的行人看來很不舒服,幾乎是滿臉苦相。

  一整天,雪都時下時歇,此刻又開始下雪了;起初是一片片薄薄的雪花,不久即越下越劇烈,前面的街道皆籠罩於疾風勁雪之下。當天晚上回家後,想到混合了風雪、計程車的紐約夜晚,我的心情會更加不安……不過當時我當然無從得知。

  第二街與第四十街的角落,一個金光閃爍的大耶誕鈴像幽靈似的滾過交叉路口。

  「壞天氣,」駕駛說道,「明天一定又會出現二十幾具無名屍等人認領,一個個凍成冰棒的酒鬼和街頭流浪的女遊民。」

  「大概吧!」

  計程車司機沉思道:「唉,這樣解脫了也好,」他說,「可以為政府省下一點福利金,是不是?」

  「你的耶誕精神還真叫人吃驚!」

  司機想了想又說:「你也屬於那種熱血自由派嗎?」

  「我拒絕回答可能會陷我於不義的問題。」我說道,那位駕駛哼了一聲,彷彿心裡在想,我怎麼老是碰到這種自作聰明的傢伙……但沒有再開口。

  他在第二街與三十五街讓我下車,我得走半條街才到得了俱樂部,我手上戴了手套,一手按著頭上的帽子,彎著腰迎著呼嘯不已的寒風向前走去。沒多久,我就覺得體內的生命力大大萎縮,只剩下有如瓦斯爐母火的藍色火苗一般微弱。高齡七十三的人對於寒冷的感覺總是更敏銳、更深刻歇;我應該待在家中爐火前……至少是電熱器前。七十三歲的人對於熱血沸騰是怎麼回事,已不復記憶,比較像是學術報告上說說罷了。

  剛才的一陣風雪聲勢稍歇,不過乾如沙子般的雪花仍就打在我臉上。我很高興看見通往二四九號B門口的階梯鋪了沙子──這當然是史蒂芬弄的──他知道老年人的身體不像煉金術那樣從鉛變成金,而是全身骨節變成玻璃般脆弱,想到這些事時,我就覺得上帝大概很愛開玩笑。

  不久史蒂芬來開門,於是我走進去,穿過桃花木嵌鑲的走廊,經過一道半開的雙重門,走進了圖書室兼酒吧。這是一個陰暗的房間,偶有光線閃爍──是檯燈散發的光芒;橡木鑲花的地板輝映著爐火,可以聽見巨大火爐裡燃燒的樺木條不斷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整個房間暖烘烘的──當然天底下對客人最好的歡迎莫過於溫暖的爐火了。我耳邊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冷冷的,有點不耐煩,一定是尤漢生在翻閱《華爾街日報》;十年了,竟然僅由他閱讀股市行情的方式,仍能察覺到他在場。有趣……另一方面,也令人稱奇。

  史蒂芬幫我脫下外衣,嘴裡喃喃抱怨著壞天氣,電臺正在預報大雪將一直落至明晨。

  我也附和著說天氣真是壞透了,又回頭望著那間又大又高的房間;風雪交加的夜晚、熊熊的爐火……與鬼故事。我是不是說過熱血沸騰對七十三歲的人已成過去式?或許真是如此,但我突然覺得胸中湧起一股暖意……而且並非因為爐火或史蒂芬一貫彬彬有禮的歡迎。

  我想是因為輪到麥卡朗講故事了。

  ※※※

  十年來,我不斷來到位於東三十五街二四九B的這幢黃褐色砂石建築物報到──斷斷續續地,幾乎可以稱得上規律。我私下覺得這是一個「紳士俱樂部」,沿襲了女權運動興起之前的傳統。但即使是現在,我還不敢確定是否真是如此,以及當初俱樂部究竟是如何成立的。

  麥卡朗講呼吸方法的故事的那天晚上──我們俱樂部總共有十三位會員,不過在那個強風怒號的雪夜,只有六個人如約前來。我記得有些幾年,俱樂部只有八位常任會員,有些年則有二十位,或許還不止。

  我猜史蒂芬大概知道俱樂部是如何成立的──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為自從第一個會員以來,他就一直在那兒,也不知道究竟待了多久……我相信史蒂芬的年紀一定比他外表看起來大得多。他講英文帶了點布魯克林腔,然而除此之外,他辦事精準,無懈可擊,堪與訓練有素的英國管家相媲美;他的沉默與含蓄時常令人切齒,但這也是他獨特魅力的一部分,而他的淺笑更像一道上了鎖又閂住的門,難窺其中之奧妙。我從未見過俱樂部的紀錄──如果有的話,也從未接到會費的收據──因為我從來沒有繳過會費,俱樂部祕書也不曾打電話給我──俱樂都沒有祕書,東三十五街二四九B也沒有電話,還有,這俱樂部──如果真是個俱樂部的話──也一直沒有名字。

  ※※※

  我第一次去俱樂部(我只能這麼稱呼了),是喬治.華特豪斯先生請我去的。一九五一年以來,我就在華特豪斯先生的法律事務所工作──這是紐約三大法律事務所之一;我在事務所中的發展,雖然稱得上穩定,卻慢得不得了。我是個刻苦實幹的人,工作相當賣力……但不具備足以傲視群倫的天份;我見過一些跟我同時起步的人平步青雲,而我仍然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慢慢往上爬。而我對這一切,並不真的感到訝異。

  華特豪斯偶爾會和我開開玩笑,每年十月,我們都會參加事務所主辨的晚餐會,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交往了。一九六幾的秋季,十一月上旬有一天,他突然造訪我的辨公室。

  光是這樣就已經夠不尋常了,我不禁往壞處想(我被開除了?),又往好的方面想(也許我得到意外的升遷?),他的來訪真是令人困惑。華特豪斯倚在門口,別在他背心上的大學優等生榮譽會章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他嘴裡隨便東扯西扯──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我一直在等他說笑完畢,直接切入手邊正在處理的案子,例如:「關於凱西這個案子──」或「我們得研究一下市長任命索卡維茲去──」但他好像壓根兒不想這麼做。他瞥了一眼手錶,表示跟我談得很愉快,現在他得走了。

  我仍然一頭霧水,然後他又回過頭來順口說道:「我差不多每星期四晚上都會去一個地方──俱樂部之類的地方,裡面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不過有些人倒不失為談天的好對象。如果你對品酒有興趣的話,那裡有個很不錯的酒窖,而且偶爾還會有人說好聽的故事;哪天晚上過去看看如何?算是我的客人。」

  我結結巴巴地回答了一些話──直到現在我還不確定自己說了什麼,他的邀請完全把我弄糊塗了;他的建議乍聽之下,似乎是偶發之論,然而只要一看他兩道灰色濃眉底下一雙冷冰冰的藍眼睛,就知道這絕非偶發之論。如果說我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回答的,那也是因為我突然覺得這個建議──儘管語焉不詳又莫名其妙──就是我一直等著他說出的正題。

  那天晚上,愛倫的反應是又好氣,又好笑。我在華特豪斯手下已工作了大約十五年,顯然我不可能升到比現在的中級職位更好的位子,她認為這是事務所安撫資深員工的新花招,可以省下買金錶的花費。

  「一群老人家說說戰時的故事,玩玩撲克牌,」她說道。「過了這樣一晚,他們就認為你應該安於在公司裡坐冷板凳,查察資料,直到他們給你一份養老金,打發你走路,我猜……喔,我幫你冰了兩瓶啤酒。」接著她親吻著我,我想她在我臉上看出什麼了──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以後,她可以一眼看穿我的心事。

  過了幾個星期,什麼事也沒發生;每當我想到華特豪斯奇怪的建議──當然奇怪啦,我一年見到他的次數不會超過十二次,我們在社交場合見面的機會一年頂多也只有三次,包括事務所在十月份主辦的晚宴在內──我想我大概會錯他眼神中的涵意了,或許他真的只是隨便提提,不久就忘了,或許事後還頗後悔。後來有一天傍晚,他走到我面前;雖然他已年近七十,但肩膀仍然又寬又厚,一副運動家的架子;當時我雙腿夾著公事包,正穿上大衣。他說道:「如果你還想去俱樂部喝酒,何不今晚就去?」

  「我……我……」

  「很好。」他塞了一張紙到我手裡。「這是地址。」

  那天晚上他就在俱樂部的階梯底下等我,史蒂芬為我們拉開門。俱樂部的酒正如華特豪斯所說的那麼好;他一點都不打算介紹我給大家認識──我原以為是因為他很勢利,後來才不作如是想──不過有兩、三個人主動向我作自我介紹,其中之一即是麥卡朗,當時他也已經坐六望七了;他伸出手,我匆匆握了一下,他的皮膚又乾又粗,幾乎像龜皮一樣。他問我會不會玩橋牌,我說不會。

  「他媽的好東西。」他說道。「本世紀以來,這種他媽的遊戲取代了不少賣弄知識的飯後閒聊。」說完他便走到陰暗的圖書室,裡面滿是一列列高大的書架。

  我四下張望,想看看華特豪斯在哪兒,可是他卻不見了。我有一點不安,覺得格格不入,於是就慢慢踱到火爐旁;相信我在前面提到過,這個火爐極其巨大──尤其在紐約似乎更顯得是龐然大物,因為像我這種住在公寓裡的紐約客,實在難以想像這麼大的壁爐是打哪兒來的,一般人的壁爐可以爆米花與烤麵包,就很不錯了,而東三十五街二四九B的壁爐足以烤一整隻牛。這壁爐沒有壁爐架,只有一整塊堅固的拱形石覆於其上;石拱形的中間有一塊裂縫,其間是一塊微微凸出的拱心石,恰好與我的眼睛平行,儘管燈光昏暗,我仍然可以毫不費力地看見刻在石上的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

  「你的酒,大衛。」華特豪斯在我身邊說道,我驚跳一下;他畢竟沒有棄我而去,只是到什麼地方拿酒去了。「你喝威士忌蘇打,是嗎?」

  「是的,謝謝你,華特豪斯先生──」

  「叫我喬治,」他說。「在這裡叫喬治就行。」

  「好,喬治。」我說道,雖然我還是覺得直呼其名有點瘋狂。「這些都──」

  「乾杯。」他說道。

  我們喝酒。

  「史蒂芬負責調酒,他的酒調得棒極了,他總愛說調酒雖是雕蟲小技,但卻非常重要。」

  靠著威士忌的威力,我不再覺得那麼格格不入。(我為了這個約會,在衣櫥前面整整站了半個鐘頭,不曉得該穿什麼衣服,後來終於決定穿深棕色的西褲,與一件勉強可搭配的軟呢上衣,暗自希望我要見的一群人既不會穿燕尾服,也不作短夾克、牛仔褲打扮……不過在衣著方面,我穿得還不算太離譜。)新的社交場合總會使人非常留心每一個禮儀小節;禮貌性地乾了一杯之後,我非常希望確定自己沒有疏忽任何禮節。

  「我是不是應該在來賓冊上簽名?」我問道。

  他看來有點詫異。「我們沒有那種東西。」他說道。「至少我不認為我們有。」他環視著陰暗安靜的房間;尤漢生把他的《華爾街日報》翻得刷刷作響,我看見史蒂芬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他穿著白色上衣,真如鬼魅一般。喬治把酒杯擱在茶几上,然後將一根木條丟進火裡,火花衝上了煙囪黑漆漆的頸部。

  「那是什麼意思?」我指著拱心石上的文字問道。「你知道嗎?」

  華喬治細心地讀著,彷彿他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文字。(故事本身才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

  「我大概知道。」他說。「如果你以後再來,可能就會明白;嗯,到時候你就明白了。好好享受吧,大衛。」

  他走開了。雖然好像有點奇怪,人生地不熟的,他竟然把我我一個人丟在這裡自生自滅,但我的確好好享受了這一晚。一來我向來喜歡看書,這裡有許多有趣的書可看;我沿著書架緩緩走著,在微弱的燈光下,費勁地檢視每一本書,時而抽出一、兩本來瀏覽,其間我還停了片刻,站在狹窄的窗前,望著第二大道的十字路口。我站在那兒,從結了霜的玻璃窗望出去,注視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來回變換,先從紅到綠轉黃,然後又恢復紅色,驀地我有一種怪異至極──但卻非常可喜──的祥和感,這種感覺並不是猝然湧到,而好像是偷偷襲上心頭。喔,是的,我可以聽見各位在說:你說得太美妙了,大家只消對紅綠燈望上兩眼,就會有一股祥和感了。

  好吧,就算我在胡說八道,我不介意你會這麼想,不過我還是照樣有這種感覺;它使我多年來第一次回想起小時候在威斯康辛州的農家度過的冬夜。冬天的晚上,我躺在二樓一個會漏風的房間裡,屋外的寒風挾著乾透沙子般的白雪呼嘯不斷,我緊緊裹著兩層被子,身上暖呼呼的。

  書架上有一些法律書,但每一本都相當奇怪,《二十大肢解案在英國法律下之判決結果》是我記得的書名之一,《寵物案》是另外一本。我打開這本書,內容果然是針對寵物相關案件的法律論述(這本探討的是美國法律)──從繼承大筆遺產的家貓,一直到掙斷頸鍊、嚴重咬傷郵差的豹貓都有。

  還有一套狄更斯的作品,一套狄福的作品,特洛普的作品更是數不清,還有一套小說──共十一本──作者叫施維里,書殼包著是漂亮的綠皮,燙金的字上寫著出版商為「斯德罕圖書公司」,作者與出版商的名字我都沒有聽說過,其中第一本小說《他們都是我們的兄弟》出版於一九一一年,最後一本《暗礁》則出版於一九三五年。

  施維里小說再下去兩排有一部對開的大書,是教建構式玩具迷如何組裝玩具的詳細指南在它旁邊,又是一本對開的書,裡面都是著名電影中的著名畫面,每張照片皆佔一整頁,旁邊那頁則是散文詩,這些詩有的是在描繪同一個跨頁中的電影畫面,有的則是受電影畫面啟發靈感而寫下的詩作。這倒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想法,不過其中有些詩的作者卻很有名,包括佛洛斯特、摩爾、史蒂文生、艾瑞卡.瓊等等;翻到一半時,我發現一首阿吉濃.威廉斯的詩,旁邊是瑪麗蓮夢露站在地下道鐵格蓋上按住裙子的那張著名照片。詩的標題是〈鐘〉:

  ◇

  裙子的形狀

  ──我們會說──

  是鐘的形狀

  兩條腿則是鐘舌

  ◇

  下面還有一些類似的詩句;這首詩不算太差,不過當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之所以自覺有權這樣批評,是因為多年來我讀了不少威廉斯的作品,不過我不記得他寫過這首關於瑪麗蓮夢露的詩。此後我不斷尋找這首詩的出處,但是一直沒找到……不過這當然沒什麼重要。詩不像小說或法律論述,倒像被風吹走的樹葉,如果有人出了一本《×××全集》,那一定是滿紙謊言。詩就有辦法不翼而飛──這就是詩的魅力所在,也是詩能流傳久遠的原因之一,但是──

  史蒂芬走過來給我第二杯威士忌(這時我已獨自坐下來,埋首閱讀龐德的作品),這杯威士忌跟第一杯一樣可口;我慢慢喝著酒,看見兩位在場的會員──葛里遜與史坦(麥卡朗講「呼吸方法」的時候,史坦已過世六年)從一扇只有一公尺高的門走出去,頗像愛麗絲跳進兔子洞的那扇門。他們把門開著,沒過多久,我就聽見打撞球的撞擊聲。

  史蒂芬從我身邊走過,問我要不要再喝一杯,我說不了,心中卻懊悔不已。他點點頭說道:「很好,先生。」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但我卻隱約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好像讓他很高興。

  過了一會兒,笑聲驚得我從書中抬起頭來;不知什麼人把一包化學粉末丟進火裡,火焰一時之間色彩斑駁。我又想到小時候……但我的心情絕不是渴望或是感傷、懷舊,我覺得有必要強調這一點;我想到我小時候也常常做這種事,但我的回憶是鮮明而愉快的,毫無遺憾的成分。

  我看到幾乎所有人都拉張椅子,圍成半圓形,坐在火爐前;史蒂芬拿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香腸。史坦從兔子洞口出來,迅速但愉快地向我自我介紹;葛里遜還在打撞球──聽聲音是在練習。

  我猶豫片刻,便加入了大家。司徒講了一個故事──聽了並不舒服,我不打算在這裡重述,要是我告訴你故事內容是描述一個人怎麼樣在電話亭裡淹死的話,你大概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等司徒──他現在已經去世了──說完之後,有人說道:「你應該把故事留到耶誕節再說。」於是響起一陣笑聲,我當然不懂有什麼好笑的;至少當時還不懂。

  隨後由喬治講故事;我就是做一千年的夢,也想不到他有這一面。他是堂堂耶魯大學的高材生,滿頭銀絲,穿著筆挺的三件頭西裝,是鼎鼎大名的法律事務所的頭號人物;而「這位」喬治.華特豪斯竟講了一個學校老師被困在廁所裡的故事。這廁所位於學校的後面,那天她去上廁所的時候,正好他們要把廁所拖走,供波士頓保德信中心舉行的新英格蘭懷舊展覽會使用。卡車把廁所吊上去的時候,女老師一聲也不敢吭,華特豪斯說,因為她覺得實在是太可怕、太尷尬了。偏偏當卡車在交通尖峰時刻開上一二八公路時,廁所門突然鬆開了──不過今晚我所要說的也不是這個故事。史蒂芬不知何時又拿出一瓶白蘭地,這酒不僅好,簡直絕妙佳釀,大家舉酒乾杯。

  不到一會兒,大家開始一一告辭;時間並不晚,還不到半夜,不過我注意到,對即將邁入六十大關的人而言,「晚」的定義變得越來越早。我看見史蒂芬幫著華特豪斯穿外套,認為這是他要告辭的信號,奇怪的是他竟然不告而別,連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開溜了(他的樣子看起來真像是開溜,要不是我及時從書裡抬起頭來,就見不到他的影子了),不過比起那天晚上發生的其他事情,倒也不算太奇怪了。

  他前腳才剛跨出門,我後腳便跟了出去;華特豪斯四下張望,見到我,彷彿很意外我跟了出來──彷彿他原本在打盹,突然被嚇醒似的。「一塊坐計程車?」他問道,口氣真好像我們只不過是在冷清的街道上不期而遇的樣子。

  「謝謝。」我說道;我覺得我的語調應該表達得很清楚,我不僅僅是單為願意跟我坐計程車而道謝,但他卻點點頭,好像我話裡的涵義僅止於此。一輛閃著「空車」燈光的計程車緩緩開來──在這種颳風下雨的紐約夜裡,一般人就是找遍了曼哈頓島,大概也叫不到一輛計程車;而華特豪斯這傢伙似乎就是有這種運氣──他對車子招招手。

  溫暖的車子裡響著計程車跳錶的聲音;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的故事,還說自從十八歲以來,我就不曾笑得那麼厲害、那麼舒暢,這些話都是實情,絕不是拍馬屁。

  「哦?你太客氣了。」他的口氣禮貌而冷淡,我的心涼了半截,覺得兩頰一陣發熱;有時候不一定非得聽見「砰」的一聲,才知道門已經關上了。

  車子開到我住的大廈前面時,我又謝了他一次,這一回他比較有人情味。「謝謝你在這麼倉促的邀請下還能如約趕來,」他說道,「如果願意的話,歡迎你隨時再來,不必等別人邀請,我們在二四九號B都不講究客套。星期四可以聽故事,不過俱樂部天天都開放。」

  那麼我是正式會員了?

  我很想問這個問題,問題幾乎脫口而出,好像也有必要問個清楚;我左思右想,腦子裡再三斟酌(這是律師的職業病),看看是否措詞得當──或許我的問法太唐突了一點──這時華特豪斯吩咐司機開車,於是車子便朝公園急駛而去。我在路邊站了片刻,外套的衣襬拍擊著我的小腿,心想:他知道我要問那個問題──他知道,所以故意不等我開口,就叫駕駛把車開走。然後我又告訴自己,這想法實在太荒謬了──甚至有點偏執狂,但事實的確如此;我高興怎麼嘲笑自己,就怎麼嘲笑好了,不過卻改變不了基本的事實。

  我緩緩踱向大門,走進屋裡。

  我坐在床上脫鞋的時候,愛倫已有六分睡意;她翻過身子,喉嚨裡發出詢問的聲音,我叫她繼續睡覺。

  她又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音,這一次比較清楚:「怎麼樣?」

  我猶豫了一會兒,襯衫扣已解開一半,心裡清清楚楚知道;如果我告訴她,以後就再也別想去那邊了。

  「還好,」我說,「一群老人家,講講戰時軼事。」

  「我就說吧?」

  「不過還算不賴,我也許還會去,也許對我在事務所的工作有幫助」

  「『事務所』,」她輕聲諷刺道,「你真是個老沒用的。」

  「彼此彼此。」我說道,但她已經又睡著了。我脫了衣服,淋浴,擦乾身體,換上睡衣……然後我卻不像往常那樣上床睡覺(當時已經一點多了),反而穿上浴袍,又喝了一瓶啤酒;我就坐在廚房慢慢喝著,眼睛望著窗外兀自冥想。晚上酒喝多了──對我而言算是過量──頭有點嗡嗡作響,不過卻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也不覺得有宿醉的昏暈感。

  剛才愛倫問我晚上過得如何時,我竟有那種想法,簡直跟華特豪斯的車子開走時我那些胡思亂想一樣荒謬,其實如果我實話實說,告訴她我在老闆的俱樂部裡過得很愉快,又有什麼不對?即使有什麼不對,誰又會知道呢?不行,我越想越荒謬,越來越偏執了,就跟剛才的胡思亂想一樣,然而內心的聲音又告訴我,每一部分都和剛才一樣千真萬確。

  ※※※

  第二天,我在會計室與閱覽室之間的走廊上碰到華特豪斯;碰到?擦身而過還比較正確!他向我點點頭,一句話也沒吭……就像他幾年來的一貫作風一樣。

  我的胃疼了一天,這也是令我相信昨晚的一切並非作夢的唯一原因。

  三個星期過去了,接著,四個星期、五個星期,華特豪斯再也沒邀請我。我一定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太格格不入了,我這麼告訴我自己。這種想法令我很失望、很沮喪,我猜想只要假以時日,或許就不會覺得這麼不舒服了,因為一切的失望終將逐漸被淡忘,消失無蹤。但我總會在最奇特的時刻裡,回想起那天晚上:圖書室一盞盞孤燈下的安靜平和及濃濃書香,華特豪斯那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窄窄的書架間散發的濃厚皮革味;不過大部分時候,我想到的都是自己站在那扇窄窄的窗前,盯著手上的酒杯由綠變黃轉紅,想到那時感覺到的一股祥和。

  在那五星期中,我到圖書館借了四本威廉斯的詩集(我自己有另外三本,都已經仔細看過找過了),其中一本稱為《威廉斯詩集全篇》;我重新溫習了過去喜歡的幾首詩,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一首名為〈鐘〉的詩。

  在這趟紐約公立圖書館之行中,我也沿著小說類的書目卡尋找施維里的作品,結果也是一無所獲。最接近的搜尋結果是,有個名叫露絲.施維里的女作家曾寫過一部推理小說。

  (歡迎你隨時再來,不必等別人邀請……)

  不過我當然還是在等待邀請,母親從小教我不要相信別人「請隨時來玩」的客套話;我並不是說希望得到一張燙金字的邀請函,放在鍍金的托盤上由僕人送來,但我確實希望有少許暗示,即使是隨隨便便一句:「大衛,哪天過來玩玩?希望我們沒有讓你覺得太無聊。」都可以。

  可是連這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時,我開始認真考慮管他有沒有受邀,都再去一次的可能性。畢竟有時候人們說「請隨時來玩」這句話時,是很有誠意的,媽媽說的話也未必永遠都是對的。

  (……不必等待別人邀請……)

  無論如何,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那年的十二月十日,我發現自己又套上了軟呢上衣與深棕色西褲,找到了深赭色領帶,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心跳好像比平常明顯些。

  「華特豪斯終於投降,又邀請你了?」愛倫問道,「再到那個豬窩,跟一群男性沙文主義的豬窩在一起?」

  「沒錯。」我說道,心想這大概是幾十年來第一次對她撒謊……後來才記起上一次聚會之後,她問我情形怎麼樣時,我就沒有照實說,只說是老人家談談戰時軼事。

  「嗯,也許你真要升官了。」她說道,儘管她並沒有抱什麼希望,不過她總算仁慈,話中倒沒有挖苦的意味。

  「再奇怪的事也發生過。」我向她吻別。

  我出門時,她笑著學了兩聲豬叫。

  那天晚上,在計程車上彷彿坐了好久;天氣嚴寒,沒有風,滿天星斗。我覺得自己坐在計程車中,似乎變得好小,好像第一次親眼見到紐約市的孩子。車子停在黃褐色建築物前,我懷著滿心的興奮,可是這種單純的興奮之情,好像最容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不見的生命特質,等到我們年近古稀再重拾這種心情時,總會感到幾分意外,就好像滿頭白髮多年後,你在梳頭時,竟然在梳子上發現一、兩根黑髮一樣驚喜。

  我付了車錢,跨出車子,朝向門口的四級階梯走去;走上階梯的同時,我的興奮之情頓時凝結為憂慮(老年人最熟悉這種感覺),我究竟到這兒來做什麼呀?

  大門是厚實的鑲嵌橡木,在我眼中,這扇門不啻城門一樣牢不可破。我看不見門鈴,也找不到門扣,黑濛濛的門簷下面也沒有閉路電視攝影機,當然華特豪斯也沒等在那兒帶我進去。我在門口停下來四下打量;東三十五街好像驟然變得更暗、更冷、更嚇人了,黃褐色建築物看來很神祕,好像隱藏著什麼不想為人知的祕密,每一扇窗戶都好像它的眼睛。

  也許在其中一扇窗戶後面,有人正在密謀殺人,我想著,驀地脊背一陣發麻,密謀殺人……或是正在進行謀殺。

  這時候,門突然開了,史蒂芬站在門口。

  我如釋重負,我不是想像力特別豐富的人──至少平常不是──但剛才閃過腦際的念頭卻令人毛骨悚然,彷彿我能預知這件事必將發生似的,要不是我先瞥見史蒂芬的眼睛,我還真會向他喋喋不休一番呢!看來他不認得我,一點也不認得。

  於是我那可怕的第六感又發生作用了,我可以預卜這個晚上的每個細節:在安靜的酒吧裡待三個鐘頭,三、四杯威士忌下肚,沖淡了我不請自來的尷尬感;誰叫我不聽母親的忠告,如今自取其辱,活該。

  我看見自己帶著微醺回家,腳步還不算太踉蹌;我看見自己呆坐在計程車裡,而不是孩子似興奮而滿懷期待地望著街景;我還聽見自己對愛倫說:(越來越沒意思了……華特豪斯還是講同樣的老故事……然後他們玩撿紅點,一點一塊錢,你相信嗎?……再去?……也許吧,不過我很懷疑。)於是一切到此為止,除了我覺得很丟臉以外。

  我在史蒂芬冷冷的眼神中,竟然看見了這麼多;這時他的眼睛溫暖起來,他微微笑道:「艾德利先生!請進,把外套給我。」

  我走進去,史蒂芬把門穩穩闔上,走進溫暖的屋內,充分感到門裡門外的差別是多麼的大啊!史蒂芬接過我的大衣走開了,我在大廳中站了一會兒,對著玻璃角柱望著自己的身影──一個六十三歲的男人,瘦削的面容很快就不像中年人了;但我看了還挺滿意的。

  我溜進圖書室。

  尤漢生在看《華爾街日報》,麥卡朗與安德魯面對面地坐在另一盞燈下下棋。麥卡朗總是面容憔悴,鼻子窄如刀鋒;安德魯塊頭很大,肩膀斜斜的,個性暴躁易怒,薑汁色的濃密長鬚蓋到背心上。兩人面對面望著象牙與黑檀木製的黑白兩色棋子,簡直像印第安人的圖騰:老鷹與熊。

  華特豪斯也在,對著當天的《紐約時報》;他抬頭瞥了一眼,毫不詫異地對我點點頭,又埋首報中。

  史蒂芬也沒問我,就為我端來一杯威士忌。

  我拿了酒走到書架前,又看見那一套誘人又令人困惑的綠皮書,從那天晚上起,我開始讀施維里的第一本作品《他們都是我們的兄弟》;此後我讀了他的每一部作品,並且深信那十一部小說是本世紀的上乘佳作。

  那天晚上,聚會快結束的時候,又有人講了一個故事。史蒂芬端著白蘭地走來走去,故事講完後,大家陸續站了起來,準備離開。史蒂芬站在通往走廊的門口,以低沉但愉快的聲音問道:「那麼耶誕節時由誰講故事?」

  大家都停止手邊的動作環顧四周,有人低聲談話,還有人發出一陣爆笑。

  笑容滿面但不失嚴肅的史蒂芬拍了兩下手掌,好像小學老師在叫一班調皮搗蛋的學生安靜下來。「快啊,各位──誰要講故事?」

  安德魯清了清喉嚨。「我想到一個故事,但是不知道適不適合,我是說不知道──」

  「太好了。」史蒂芬打岔道,於是又是一陣笑聲,許多人和氣地拍拍安德魯的肩膀,不久會員一一離開,大廳裡捲進陣陣冷風。

  然後史蒂芬彷彿變魔術似地來到我身邊,手裡拿著我的大衣。「晚安,艾德利先生,隨時都歡迎你來。」

  「你們真的要在耶誕夜聚會嗎?」我一邊問、一邊扣釦子,心中為聽不到安德魯的故事而有點失望,但我跟早已計畫好,要開車到她姊姊家過耶誕。

  史蒂芬露出又驚愕、又好笑的神情。「當然不可能啦,」他說道,「每個人都應該跟家人一塊度過耶誕夜,不管其他晚上怎麼樣,但那天晚上應該和家人一起度過,你說是不是?」

  「當然。」

  「我們都是在耶誕節之前的星期四聚會,其實那天晚上也是一年中大家來得最齊的一次。」

  他沒有用「會員」兩個字──是不經意的疏忽?抑或靈巧地避開這個字眼?

  「客廳裡一直都有許多人講故事,艾德利先生;各種故事都有,從好笑的到可悲的,從諷刺的到感傷的都有。不過在耶誕節之前那個星期四,說的都是神祕故事,一向都是如此,至少就我記憶所及總是這樣。」

  這至少使我瞭解第一次來時聽到的一些話,也就是為什麼大家都說司徒該把故事留到耶誕節再講。還有許多疑問一直在我腦中盤旋不去,但我看出史蒂芬審慎的眼神,倒不是警告我他不會回答問題,而是警告我最好連問都不要問。

  「艾德利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此刻大廳中只剩下我們兩人,其他人都已離開,驀地走廊好像陰暗許多,史蒂芬的一張長臉也更加蒼白,嘴唇更紅了。壁爐中的木柴爆出一陣火花,一時之間,光可鑑人的地板映著紅光,我彷彿聽見某個我還沒去過的房間裡,傳出東西滑動的碰撞聲。我不喜歡這種聲音,一點也不喜歡。

  「沒有,」我說道,聲音有些不穩,「我想沒事了。」

  「那麼,晚安。」史蒂芬說道,我跨出門檻,聽見身後的門沉重地闔上,緊跟著是上鎖聲,之後我朝著第三大道的燈光走去。我沒有回頭看,有點害怕回頭看,好像唯恐這麼做,就會看到什麼怕人的魔鬼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面,或是目睹什麼最好不要揭開的祕密,我走到轉角,看見一輛計程車,便舉起手來。

  ※※※

  「又聽了幾個戰時故事?」那晚愛倫問我;她捧著一本馬盧的書躺在床上,那是她唯一心愛的作家。

  「一、兩個,」我說著掛起外套,「多半時間裡,我都在看書。」

  「當你沒有在大發議論的時候,是不是?」

  「是的,沒錯。」

  「你聽聽這個:『我第一眼看見泰瑞.藍諾士的時候,他正醉倒在一輛勞斯萊斯裡,』」愛倫讀道,「『他相貌年輕,不過頭髮卻已花白;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醉得一塌糊塗,否則乍看之下,他和一般身穿晚禮服、流連賭窟、揮霍無度的年輕人沒有兩樣。』真好,是不是?這是──」

  「《漫長的告別》,」我說著脫下鞋子,「每過三年,你都會唸一段給我聽,這就是你的生活,周而復始,總是一再重複。」

  她朝我皺皺鼻子,學著豬叫。

  「謝了。」我說道。

  她又回到書上,我走到廚房去喝我的啤酒,等我回來時,她已把《漫長的告別》癱在床上,仔細打量我。「大衛,你會不會加入這個俱樂部?」

  「大概會……如果有人邀請的話。」我覺得不安,也許我又對她撒了謊,如果真有東三十五街二四九號B的會員資格這種東西的話,那麼我已經是會員了。

  「我很高興,」她說道,「長久以來,你一直需要一些東西,我想連你自己都沒有察覺這點,不過我看得出來。我參加了救濟會、女權委員會,還有劇院會,你也需要一些東西,我想你需要可以跟你一起邁入老年的朋友。」

  我走到床前在她身邊坐下,拿起《漫長的告別》,那是一本重新出版的平裝本,我還記得一九五三年愛倫生日時,我曾經送給她一本原版精裝本。「我們老了嗎?」我問她。

  「我想是。」她說著,對我粲然一笑。

  我把書放下,摸著她的胸部。「連這樣也不行了?」

  她十分淑女風範地拉起被子……然後又咯咯笑著,用腳把被子踢至床下。

  ※※※

  耶誕節前的星期四終於來臨了。那天晚上和其他晚上沒什麼兩樣,只有一件是明顯不同。出席的人比較多,大概有十八位,而且有一股強烈而難以言喻的興奮氣氛;尤漢生只隨便瞄了一眼報紙,就加入麥卡朗、畢格曼與我的談話。我們坐在靠窗處,談談這、說說那,最後才熱烈討論一個話題:戰前的汽車。

  如今我才想到還有第三件例外的事──史蒂芬釀了可口的蛋酒,酒並不烈,不過由於其中的甜酒與香料,喝下去喉嚨會辣得發燙;蛋酒盛在如冰雕般美麗的玻璃盆中。大家幾杯黃湯下肚後,嗓門也越來越大。

  我望了望通往撞球檯的小門,看見華特豪斯與司徒把棒球卡堆成像海獺帽一樣,兩人大聲笑著。

  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時間越來越晚……到了平常大家紛紛離開的時候,我看見安德魯手拿個紙袋坐在火爐前,隨即把它丟進爐內,也沒打開封口;不一會兒,七彩繽紛的火焰開始舞動,然後才恢復為原來的黃色,這時大家把椅子拉近,我可以看見安德魯背後拱心石上的字:

  (故事本身是主角,而不是說故事的人。)

  史蒂芬靜悄悄穿過我們中間,拿起空酒杯,注入白蘭地,一聲聲「耶誕快樂」響起,這時我才頭一次在這裡看到給錢的動作──這裡十塊,那裡五十,我看得很清楚,還有一張是百元大鈔。

  「謝謝你,麥卡朗先生……尤漢生先生……畢格曼先生……」史蒂芬有禮貌地悄聲道謝。

  我在紐約住了許久,深知耶誕節是一年一度的「小費大典」;一點小意思給肉商,一點給麵包店和燭臺店,至於門房、管理員、清潔女工就更別提了,與我同階層的人個個都覺得這是一種陋習。但那天晚上,我卻看不出任何人吝於付出,每個人都心甘情願,甚至熱心十足地掏出錢來。突然之間,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在二四九號B時似乎經常如此):在冷冽的倫敦耶誕節早晨,《小氣財神》中的小男孩對著施顧己大喊:「什麼?和我一樣大的那隻火雞嗎?」而樂翻天的施顧己咯咯笑著說:「好孩子!好孩子!」

  我在皮夾裡摸索著,在愛倫的照片後面總是夾著一張五十塊鈔票,以備不時之需。史蒂芬替我倒白蘭地時,我手不抖、心不顫地把鈔票塞進他手裡……雖然我並不富有。

  「耶誕快樂,史蒂芬。」我說。

  「謝謝你,先生,你也一樣。」

  他倒好酒拿著謝禮走開了。安德魯的故事正講到一半,我四下瞧瞧,看到一個模糊僵直的男人身影,史蒂芬安靜地站在門邊。

  「各位大概已經知道我是律師。」安德魯啜了一口白蘭地,清清喉嚨,又喝了一口之後才說,「這二十二年來,我一直在公園大道的法律事務所執業;可是在當律師以前,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法律助理,在華盛頓特區的法律事務所工作。七月的一個晚上,公司要求我留晚一點,把法律案件的傳票索引編好再走,這部分跟故事無關;不過不久有個男人走了進來──這個人是當時最著名的參議員,後來還幾乎當上總統。他的襯衫上滿是血跡,兩隻眼睛整個凸出來。

  「『我必須見喬瑟。』」他說道。各位知道喬瑟.伍茲就是我那個事務所的老闆,他是華盛頓最具影響力的律師之一,也是這位參議員的密友。

  「『他好幾個小時以前就下班了。』我回答。我可以告訴你們,當時我真是害怕極了──他的樣子好像剛剛離開車禍現場似的,也可能是剛剛經過一場廝殺;不知怎麼搞的,一看他的臉──我在報紙與電視上看過他的臉孔──看見他臉上一道道凝結的血塊,半個臉頰斷斷續續抽著筋,狂亂的眼神……看到這些,使我更害怕。『我可以打電話給他──』我已經在摸索著話筒,只想盡快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別人,然後我朝他身後望去,可以看見他踩在地毯上的血腳印。

  「『我要跟喬瑟說話。』他又說道,彷彿根本沒聽見我剛才的話。『我車裡有個東西……我用槍射它,也用刀子刺它,可是還是殺不死它,它不是人類,我怎麼殺,都殺不死它!』

  「他開始吃吃笑著……然後變成放聲大笑……最後是聲嘶力竭的尖叫;我終於接通伍茲先生,請他盡快過來一趟時,他仍然尖叫個不停……」

  我不打算說完安德魯的故事,老實說,我不確定自己敢不敢說這個故事,我只消告訴你,聽完故事之後的幾個星期,我不斷作夢,你就知道故事有多恐怖了。有一次我和愛倫用早餐時,她問我為什麼半夜突然喊叫:「他的頭!他的頭還在土裡頭說話!」

  「我想大概是作噩夢吧!」我說道,「醒來就忘了。」

  但我立刻低頭瞪著咖啡杯,我想這次愛倫知道我在扯謊了。

  ※※※

  第二年八月的一天,我在閱覽室工作時,接到華特豪斯的電話,問我可不可以到他辦公室走一趟。我到那兒的時候,看見兩位董事卡登與艾芬翰也在,我腦中迅速閃過不祥的念頭,我一定做了什麼蠢事了。

  這時卡登走過來對我說:「大衛,喬治認為應該升你為資淺合夥人,我們也都同意。」

  「你或許會覺得自己好像最老的資淺員工,」艾芬翰露齒笑道,「不過,這也是必經的過程,如果幸運的話,耶誕節以前,你就可以成為正式合夥人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作噩夢。愛倫和我出去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也喝了許多酒,然後又去了一家好幾年都不曾去過的爵士樂酒吧,聽藍調黑人樂手吹喇叭,一直到凌晨兩點才回家。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們的頭在痛、胃在翻滾,卻依然難以置信竟會發生這等好事,我的年薪一下子提高了八千,經過這麼多年的等待,我們好像驟拾鉅款一樣意外。

  那年秋天,事務所派我赴哥本哈根出差六週,回來後得知經常出席二四九號B聚會的韓若翰因為癌症而不幸過世,韓若翰太太驟失依靠,境況非常可憐,於是俱樂部發起捐款;大家推選我負責收集所有捐款──都是現鈔──再將其轉換為銀行支票,總數超過一萬元。我把支票交給史蒂芬,我猜他大概把支票寄給韓若翰太太了。

  巧的是,韓若翰太太正好是愛倫劇院會的會員;一段日子之後,愛倫告訴我韓若翰太太接到一張沒有署名的一萬零四百元支票,票根上只短短寫著:令夫生前好友敬贈。

  「這是不是你有生以來所見過最奇怪的事情?」愛倫問我。

  「不是最奇怪的,」我說道,「不過也算名列前茅了;愛倫,還有沒有草莓?」

  ※※※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我在二四九號B的樓上發現許多房間──一個寫字間、一間臥室供賓客偶爾留宿之用(不過由於我聽過的碰撞聲──也許是想像的──我個人還是寧願住好一點的旅館),一間設備完善的小健身房、以及一個三溫暖浴室,另外還有一個狹長的房間,和建築物等長,裡面有兩個保齡球道。

  那些年裡,我重新把施維里的小說讀了一遍,還發現了一個天才橫溢、足以媲美龐德和史蒂文斯的詩人,名叫羅森。照他三本詩集的封底介紹來看,他生於一九二四年,死於義大利西岸海港安其歐;三本詩集都是由斯德罕圖書公司出版。

  我記得我還挑了一個明媚的春天下午,專程跑到紐約公立圖書館查詢過去二十年來的《出版家名冊》,這種名冊一年出版一本,跟大城市裡的工商分類電話簿差不多大小。我猜我大概把圖書管理員煩透了,不過我仍然鍥而不捨,每一冊都仔細查過,儘管名冊中原本應該列出全美大大小小出版商的名字,可是我怎麼也找不到斯德罕圖書公司的名字。一年以後──也許兩年──我恰巧跟一位古書商談起來,問他有沒有聽過這個出版商,他說從來沒有。

  我原本也想問史蒂芬,但一看見他眼中警告的神情,便又作罷。

  ※※※

  多年來也聽了不少故事,滑稽的、愛情的、恐怖的故事,沒錯,還有一些戰爭故事,不過沒有一個故事符合愛倫的想像。

  杜傑曼的故事我記得最清楚──說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四個月,一個美軍作戰基地遭德軍砲火直接命中,官兵全部陣亡的經過,只有杜傑曼一個人劫後餘生。

  美國將軍卡魯德一向視部下生命如草芥,他所負責的作戰行動已經造成一萬八千名官兵死傷,早已是大家公認的瘋子。有一回敵方砲擊時,他正站在一張作戰圖前面,向部下解釋又一次瘋狂至極的伏擊行動。這個伏擊行動註定會像卡魯德其他的作戰計畫一樣,走上相同的厄運,成功製造出新的寡婦。

  砲擊停止之後,杜傑曼兩眼昏花,耳朵也聾了,他的鼻子、耳朵與眼角都流著血,下體也因砲擊的劇烈震盪而腫脹;隨後當他正想找路走出幾分鐘前還是作戰總部的屠場時,撞見卡魯德的屍體。他望著將軍的屍體,然後開始又叫又笑,他自己被砲彈震聾的耳朵什麼也沒聽見,卻讓醫務兵知道散落的瓦礫碎片中還有生還者。

  卡魯德並沒有在一轟之下身首異處或斷胳臂斷腿……至少一次大戰的軍人心中想到不得全屍而亡的情況,都是沒了手、沒了腿、眼睛瞎了、肺裡吸滿毒氣等;他說卡魯德將軍的死相倒沒有那麼慘,如果他的母親看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可是那張作戰圖……

  ……砲擊之時,卡魯德指著的那張作戰圖……

  那張圖不知怎地竟印在他臉上,杜傑曼瞪著他臉上那張死亡面具,卡魯德的眉骨正好在布列塔尼島的岩岸上,萊茵河彷彿藍色疤痕般奔流在他的左頰上,下巴則印著世上最佳的釀酒勝地……薩爾區彷彿劊子手的套索般繞著他的喉嚨,凸出的眼球則印上了凡爾賽三字。

  這是一九七幾年的耶誕節說的故事。

  我還記得其他幾個故事,不過都不是我在這裡真正想說的重點,其實連杜傑曼的故事都不是重點……不過那是我在二四九號B所聽到的第二個「耶誕故事」我實在忍不住要說出來。今年感恩節過後的星期四,當史蒂芬拍掌問誰要講耶誕故事時,麥卡朗說道:「我想我有一個故事可以講,現在不說,以後就不能說了,因為過了不久,上帝就會叫我永遠開不了口。」

  從我去二四九號B這麼多年,從沒有聽麥卡朗講過故事。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那麼早就叫好計程車的原因,也是為什麼當史蒂芬替我們六個冒著大風雪來聽故事的人端蛋酒時,我會覺得那麼激動又興奮;有這種感覺的人並非只有我一個,我看見其他人也面帶興奮。

  又老又乾的麥卡朗坐在爐火旁的大椅子上,粗糙的手裡握著一袋粉末。他把紙袋丟進去,我們注視火焰瘋也似地變換著顏色,最後才恢復到原來的黃色火焰;史蒂芬端白蘭地酒給我們,我們給他酬謝金。在這一年一度的大典中,有一回,我曾聽見零角子鏗鏘有聲地從施者手中移至受者手裡,也有一回我目睹幾十張百元大鈔塞進史蒂芬手中,但在這兩種不同的情形下,史蒂芬悄然道謝的聲音完全一樣,毫無差別待遇。我隨華特豪斯到二四九號B已經十年了,儘管外面的世界變幻無常,這裡卻一成不變,史蒂芬好像永遠不會老,一天也不曾老去。

  史蒂芬退回陰影中,然後即是一陣闃然寂靜,連壁爐裡水分逸出木柴的颼颼聲都清晰可聞。麥卡朗專心望著爐火,我們也都追隨他的目光;那天晚上的火焰似乎分外猛烈,我覺得爐火的景象幾乎讓我目眩神迷──我猜想我們的老祖宗山頂洞人也曾在寒風呼嘯的冬夜裡,對著洞裡的爐火心神恍惚。

  之後,麥卡朗的身子稍稍前傾,眼睛仍望著爐火,他把兩手交叉夾在膝蓋間,開始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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