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綠色奇蹟》史蒂芬.金</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綠色奇蹟》史蒂芬.金</h3>《二○一六年五月六日版》<br />《好讀書櫃》經典版<br /><br /><br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一<br /><br /><br />  第一章<br /><br />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當時的州立監獄還在冷山。當然了,還有電椅。<br /><br />  獄中囚犯常拿電椅開玩笑,對令人恐懼卻又擺脫不掉的東西,大家總喜歡如此地取笑一番。他們管它叫「電伙計」,或者叫「大榨汁機」。大夥談論電費單,談論那年秋天典獄長莫斯不得不自己做感恩節晚餐,因為他妻子瑪琳達病得沒法做飯了。<br /><br />  不過,對於那些真得要坐到電椅上的人,這些玩笑很快就不合時宜了。我在冷山那會兒,曾負責過七十八次電刑(這數字我從來不會弄錯,我到死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對大部分受刑的人來說,當腳踝被鉗在「電伙計」結實的橡木腿上時,他們就覺得真的完蛋了。接著,他們就意識到(你會看到,他們的眼睛裡湧上一種冰涼的惶恐),自己的大腿玩完了。<br /><br />  血液還在體內奔流,肌肉也依然強健,大腿卻完了,再也不能行走於鄉間,不能與大夥一起在建穀倉的慶典上和姑娘跳舞了。從腳踝往上,「電伙計」的主顧明白死亡在即。胡言亂語、支離破碎的臨終叨咕結束後,一隻黑色的絲綢袋子罩上他們的腦袋。這袋子說是給他們用的,可我總覺得它實際上是為我們備著的,為的是不讓我們看到他們屈著膝,知道死亡臨近時,眼神裡所湧現的畏懼。<br /><br />  在冷山,並沒有死囚區,只有一個與其他四幢房子隔開的E號樓,只有其他樓房的四分之一大,不是木結構的,是磚砌的,房頂的金屬皮裸露著,在夏日的陽光下,就像一隻神色譫妄的眼球,令人膽戰。房子裡面有六個單人房,每邊三間,中間隔著一個寬闊的走廊,每個房間幾乎都有其他四幢房子裡單人房的兩倍大。它們也是單人使用的,就監獄來說,這樣的住宿條件算是很不錯了(尤其是在三〇年代)。不過,住客寧願拿它來換其他四幢樓裡的任何房間。相信我,要真能換就好了。<br /><br />  謝天謝地,我在那裡當看守的幾年裡,從來沒有一次是六個房間都住滿的。為這樣的小小恩惠,真要感謝上帝。裡面最多時住四個人,有白人也有黑人(在冷山,死囚之間是不實行種族隔離的),那裡就像是個小型的地獄。其中一個是名叫比弗利.麥考爾的女人,她黑得像黑桃A,卻漂亮得要命。她忍受丈夫毆打六年了,可要是他在外偷雞摸狗,那她一天都受不了。有一天夜裡,她得知丈夫又在偷情,就站在樓梯口,那是通往他理髮店樓上公寓的必經之路,等著那個倒楣的萊斯特.麥考爾,他的老友們(也許還有那個他剛開始交往的情婦)都管他叫「剃刀」。<br /><br />  她一直等他把大衣脫到一半,就用「剃刀」自己的一把剃刀,把他偷情的內臟挖出來丟到鞋子上。離坐「電伙計」還有兩晚的時候,她把我叫到那個單人房,說夢見非洲的靈父來見她,讓她放棄奴隸名字,死時用自由身的名字瑪圖奧米。這就是她的遺願,即死亡執行令上要用比弗利.瑪圖奧米這個姓名。我想她的靈父並沒有給她任何名字,或是任何她可以說得出的名字。於是,我就說,可以,行,好的。當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獄卒的那幾年裡,我明白,除非我迫不得已,絕不能拒絕死刑犯的要求,比弗利.瑪圖奧米這件事也不例外。次日下午三點左右,州長來了,將她減刑為在格拉西山谷女子監獄終身監禁(我們事後常用「睡牢獄不睡老公」來形容它)。實話說,看到比弗利朝值班桌走去,豐滿的屁股朝左邊而不是右邊轉去時,我很開心。<br /><br />  大概三十五年(至少是三十五年)以後,我在報紙的訃告欄裡看到這個名字,上面的照片裡是一張黑人女性瘦削的臉,滿頭白髮,架著一副萊茵水晶石的眼鏡。正是比弗利。訃告上說,她死前的十年是自由身,還差不多單槍匹馬拯救了萊因弗爾斯小鎮上的一家圖書館。她還在主日學校裡教過書,並在這個小小的窮鄉僻壤廣受愛戴。報紙上的標題是圖書館館長死於心臟病,下面的文字更小些,算是一段補充:曾在殺人犯監獄裡服刑二十餘年。只有萊茵水晶石鏡架底下的那雙大大的、熱情的眼睛還是老樣子。這雙眼睛屬於這樣一個女人,即使到了七十歲,在萬不得已的時刻,她也會毫不遲疑地從裝消毒劑的藍色瓶子裡拔出安全剃刀的。殺人犯,哪怕他們老年時成了乏味小鎮的圖書館女館長,你還是能一眼看出。如果你像我一樣花了那麼多時間來留意殺人犯,你一定會了解的。<br /><br />  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懷疑過自己這份工作的性質。我想,正因為如此,我才寫下這些東西。<br /><br />  通往E區中心的寬闊走廊鋪著油氈,顏色就是陳舊的酸橙綠,因此這條在其他監獄裡被稱為「最後一英里」的路,在冷山就被叫成「綠里」。我估計著,那條道由南向北、從一頭到另一頭有六十步路。底層是禁閉室,一頭是個T型的路口。向左走就是活路,如果這指的是在院子裡,在太陽曝曬下操練的話,大部分人都走這條路;很多人這樣生活了好幾年,也沒有落下什麼大病。小偷、縱火犯、強姦犯們就是這麼各行其是地應付著過下去的。<br /><br />  不過,朝右走就不同了。你首先是進我的辦公室(那裡的地毯也是綠色的,我一直想換掉它,可總是沒空),接著從我的書桌前經過,桌子左邊擺著美國國旗,右邊是州旗。房間另一側是兩扇門,一扇通往一間小小的廁所,那是我和E區的看守(有時甚至是典獄長莫斯)專用的;另一扇門通向一個像儲藏室似的房間,你從那裡就走上了綠里的盡頭。<br /><br />  門很小,走過去時得低下頭,而約翰.考菲就得用坐姿鑽過去。穿過門,你會走上一個小小的樓梯平臺,接著走下三級水泥階梯,然後站上木板地。房間沒有暖氣,很不舒服,屋頂是金屬的,就像樓頂的那塊,而這塊就是那裡的一部分。冬天,那裡冷得能讓你看到自己呼出的氣,而夏天又令人覺得憋悶。沒錯,一九三〇年七八月處決埃爾默.曼弗雷德時,有九個見證人當場昏了過去。<br /><br />  儲藏間左邊是生命之路。盡是些工具(都鎖在框子裡,綁上了鏈子,好像它們不是鐵鍬、鐵鎬,而是卡賓槍)、衣物、一包包春天要在牢房花園裡種的種子,幾箱衛生紙,儲物架上疊放著監獄製板廠要用的紙板──甚至還有幾包熟石灰,是用來畫棒球和足球場地的。犯人是在被稱作「草場」的地方玩球的,在冷山,大家都喜歡秋天的下午。<br /><br />  在右邊,又是死亡之路。儲藏間的東南角上,「電伙計」安坐在厚木地板的平臺上,粗壯的橡木腿,寬闊的橡木扶手,這對扶手可把幾十個人臨死前最後幾分鐘嚇出的汗都吸收了,還有鐵罩子,它一般都得意洋洋地懸在椅背上,就像巴克.羅傑斯連環畫裡機器人小孩的無簷小帽。有一根繩索通過墊著墊片圈的小洞,從椅子後面煤渣磚牆上穿過。電椅一側是電鍍的錫皮桶,朝裡望,就會看見一捲海綿,大小正好墊進鐵罩子裡。處決前,得把它浸在鹽水裡,這樣就能讓直流電更好地通過電線,通過海綿,進入倒楣鬼的腦袋。<br /><br />  一九三二年是屬於約翰.考菲的。報紙上的報導十分詳細,對此感興趣的人(他得比那個在喬治亞療養院耗盡餘生的老頭更有精力)仍然可以找到這些報導。我記得,那是個炎熱的秋天,真的很熱。雖已十月,卻還像是八月。當時典獄長的妻子瑪琳達就暫住在印地安諾拉〔註:美國密西西比州森弗勞爾縣城市,位於該縣南部。〕醫院裡。那個秋天,我得了此生最嚴重的一次尿路感染,不過還不至於糟到要住院,但已經難受得讓我每次撒尿時都想死了。秋天時,那個半禿的小個子法國佬戴拉克洛抓了隻老鼠,那東西是夏天進來的,正在玩線軸。不過,最重要的是,約翰.考菲是那個秋天來E區的,他因姦殺了戴特瑞克雙胞胎姐妹被處以極刑。<br /><br />  每次都有四、五個看守輪崗,不過他們很多都是臨時工,有迪恩.史丹頓、哈利.特威利格,還有布魯特斯.霍韋(大夥管他叫「布特」〔註:Brutal:英文有「殘酷」之意。〕,不過這只是個玩笑,雖然他塊頭很大,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可連蒼蠅都不會害的),這些人現在都死了,波西.懷特莫也是,他可真的很殘酷……<br /><br />  更別提愚蠢了。波西在E區沒什麼工作。在E區,醜陋本性不僅沒用,有時候還很危險,不過他和州長有姻親關係,所以就留下來了。<br /><br />  正是波西.懷特莫領著考菲走進大樓的,他一邊還照例地喊著:「死鬼來了!死鬼這兒走!」<br /><br />  管它是不是十月,反正那裡還是熱得像地獄入口。通往操練場的門開著,晃眼的光線湧了進來,我見到了這個平生所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除了電視上的某些籃球運動員之外。這裡的「資料室」有電視看,就是讓這些最終像我這樣流著口水的老不死們看的。這人的胳膊和水桶般的胸膛上都捆著鐵鏈,腳上套著腳鐐,兩個腳踝間拖著鏈條,他走過牢房間灰綠色的走廊時,鏈條發出彷彿成串硬幣掉下來的聲音。波西.懷特莫走在他旁邊,瘦削的小個子哈利.特威利格走在另一側,兩人就像孩子走在被捕獲的大熊身旁。在考菲旁邊,布魯特斯.霍韋都像個小孩,而布特身高已經超過六英尺,他肩寬膀闊,曾經參加過大學橄欖球隊比賽,是阻截隊員,被球隊踢出來後回到了山裡老家。<br /><br />  約翰.考菲是個黑人,就像大多數到E區來住上一陣,最後死在「電伙計」懷裡的人,他身高六英尺八,不過,沒有電視裡的籃球運動員那麼苗條。他肩膀寬闊,厚實的胸脯上肌肉條條。他們在倉庫裡找到了最大號的工裝褲讓這人穿上,可褲腳翻邊處只到小腿的一半,小腿上遍是皺紋傷疤。襯衫敞開著,只到他胸口下面,袖管只蓋住前臂的一部分。他用一隻巨大的手拿著同樣巨大的帽子;如果把帽子套在那光禿的、紅褐色的、球一樣的腦袋上,就會和街頭手風琴師的猴子戴的帽子差不多,只不過它是藍色的,而不是紅色的。他看上去像是能把綁著他的鐵鏈拉斷,輕鬆地如同對待聖誕禮物上的帶子,但是只要你注視他的臉,就知道他是不會這麼做的。那臉神並不呆滯,雖然波西是這麼認為的,但波西不久就管那人叫「白漆(痴)」,不過他很迷惘。他不停地環顧四周,好像要弄明白自己在哪裡,也許還想知道自己是誰。我最初覺得他看上去像一個黑人力士參孫──只是大利拉〔註:參孫是《聖經》中的大力士,大利拉是迷惑大力士參孫的妖婦。〕用她那隻背信棄義的小手把他的頭髮剃光了,把他的全部力量都弄沒了。<br /><br />  「死鬼來了!」波西咆哮著,用力拉著這隻銬著手銬的熊,彷彿他真的相信,即使考菲自己不想挪動,他都能拖得動似的。哈利沒說什麼,但是他看上去很尷尬。「死鬼……」<br /><br />  「夠了,」我說。我正在考菲馬上要進的牢房裡,坐在他的床鋪上。當然,我早知道他要來了,正準備迎接他,負責看管。但直到親眼目睹,我才知道他是這樣的塊頭。波西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們都曉得你是個卑鄙小人(當然,除了這大塊頭,他只知道怎麼強姦和謀殺小姑娘),不過他什麼都沒說。<br /><br />  他們三個站在房間外,門開著,我朝哈利點了點頭,他對我說:「頭兒,你真的想和他在這裡待一會?」我以前從沒聽到過哈利.特威利格這麼緊張的聲音,六、七年前的監獄騷亂中,他一直陪我共同經歷,甚至有人謠傳暴徒們有槍時,他都從沒發抖過,可這回他聽起來很緊張。<br /><br />  「不會給我找麻煩吧,大塊頭?」我坐在床鋪上問他,盡量不表現出那麼難受(我剛才說過,尿路感染起先並沒有後來那麼糟),不過告訴你,那天可不是海灘假日。<br /><br />  考菲慢慢地搖著頭,先擺到左邊,又擺到右邊,然後回到原位。他的視線一碰到我,馬上又移開了。<br /><br />  哈利的一隻手拿著夾有考菲表格的夾板。「給他吧,」我對哈利說,「交到他手上。」<br /><br />  哈利這麼做了,那大塊頭夢遊似的接了過去。<br /><br />  「好了,把它給我,大塊頭,」我說道。考菲交了過來,鐵鏈子錚錚作響。他得低下頭才能進房間。<br /><br />  我上下打量他,主要是親眼確定他的身高,弄明白這不是視線的幻覺。是真的,他有六英尺八英寸高,體重二百八十磅,不過我覺得這只是估計,他得有三百二十,也許是三百五十磅。在登記疤痕和能辨認的身體標記一欄裡,鉤出的那個詞是「許多」,登記表上的單詞印得十分工整,用的是瑪格努森體。<br /><br />  我抬頭看,考菲已經朝一邊移了一點,我能看到哈利站在走廊那頭戴拉克洛的牢房前。考菲來時,戴拉克洛是E區僅有的另一個犯人。<br /><br />  德爾身材纖細,頭頂禿了,長著一張苦臉,就像會計師得知自己的貪汙行為即將敗露,一臉尷尬。那隻寵物老鼠蹲在他肩膀上。<br /><br />  波西.懷特莫斜靠在剛成為約翰.考菲牢房的門上,從訂製的皮套裡拿出那根山胡桃木警棍,一隻手掌敲打著棍子,就像要拿玩具出來玩似的。我突然覺得沒法讓他待在這裡了。也許是因為不合季節的炎熱,也許是尿路感染讓我的腹股溝熱辣辣的,而法蘭絨內褲又讓我癢得難以忍受,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州裡給我派了個幾乎像白痴的黑人來處決,而且波西顯然想要先用傢伙來教訓他。可能是因為所有這些情況。不管原因是什麼,我暫時沒留心他的政治背景。<br /><br />  「波西,」我說,「醫務室正在搬家。」<br /><br />  「比爾.道奇是具體負責的……」<br /><br />  「我知道,」我說,「去幫幫他吧。」<br /><br />  「那不是我的工作,」波西說,「這個蠢呆瓜才是我的工作。」波西管那些大塊頭叫「蠢呆瓜」,這個詞是「蠢」和「呆瓜」的集合。他討厭大個子的人。他和哈利.特威利格一樣,其實並不瘦,可是他個子不高,像一隻小種鬥雞,好挑起爭鬥,尤其在勝算很大時。而且,他很愛誇耀那點頭髮,經常用手在髮間梳來理去。<br /><br />  「那麼你的工作已完成了,」我說,「去醫務室吧。」<br /><br />  他噘起嘴唇。比爾.道奇和他的伙計們正在搬箱子,搬床單,甚至還有床鋪。整個醫務室要搬到新樓裡去,在監獄的西面。熱死人的工作,東西又重。波西.懷特莫可不想幹。<br /><br />  「他們人手夠了,」他說。<br /><br />  「那麼去那裡監督一下,」我說著抬高了嗓音。我看到哈利退縮著,但我沒在意。如果因為我滋事生非,州長命令典獄長莫斯炒了我,那海爾.莫斯還能讓誰來頂我的位置?波西嗎?開玩笑。「我可不管你幹什麼,波西,只要你暫時離開這裡一會兒。」<br /><br />  考菲站著不動,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口鐘。一時間,我覺得波西真的要把棍子戳上去,給我找麻煩了。還好,他還是把棍子塞回皮套(真是個蠢透了的好誇耀的玩意兒),昂首沿走廊離開了。我不記得那天是誰值班,可能是個臨時工,但波西肯定不喜歡那人的樣子,因為在走過那裡時,他皺著眉頭說,「瞧你這張蠢臉,別給我堆出傻笑,不然我就一把抹了它們。」隨著一陣鑰匙的作響,瞬間,從操練場方向湧進一股熱辣辣的太陽光,波西.懷特莫走了,至少當時是這樣的。戴拉克洛的老鼠在這個小個子法裔人的兩隻肩膀上來回跑動,細細的鬍鬚抽搐著。<br /><br />  「停下,叮噹先生,」戴拉克洛說道。那隻老鼠好像聽懂了似的,停在他左側的肩膀上。「就這樣別動,安靜點。」戴拉克洛用不太準確的路易斯安那州的法語,把「安靜」說得帶有異域和外國味道的「俺靜」。<br /><br />  「躺下,德爾,」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你休息一下。這也沒你什麼事。」<br /><br />  他照辦了。他強姦了一個年輕姑娘,並殺了她,把屍體丟在她住的公寓後面,潑上煤油,點燃了屍體,希望用這種胡亂的方式來除掉犯罪痕跡。<br /><br />  ※※※<br /><br />  第二章<br /><br />  大火蔓延到房子,吞噬了它,又有六個人喪身,其中兩個還是小孩。這是他犯過的唯一罪行。現在他可是個舉止溫和的男人,面帶愁容,光禿著腦袋,襯衫領子後面拖著長長的頭髮。他會在電伙計那裡坐上一會兒,做個了結──但不管他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此刻,他躺在床鋪上,讓那小小的同伴在手心裡吱吱地跑著。從某種程度上說,那可是最糟糕的事;電伙計沒法焚燒他們的內心,而目前注入身體的藥物又不能讓心麻痺。心跑走了,跳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們所殺死的只是個軀殼,早就沒有了生命。<br /><br />  我把注意力移到那個巨人身上。<br /><br />  「如果我讓哈利把這些鐵鏈從你身上拿掉,你會好好聽話嗎?」<br /><br />  他點點頭,這和搖頭很像:下去,上來,回到原位。他那雙奇怪的眼睛看著我,神色中有種安寧的感覺,但不是那種我確信能夠信任的眼神。我朝哈利鉤鉤手指,他走進來,解開鐵鏈。這次,他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甚至當他跪在考菲那樹幹似的雙腿之間,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時,都沒有害怕,這讓我有些放心了。波西讓哈利很緊張,我相信哈利的直覺。我相信所有在E區日常生活的人的直覺,除了波西。<br /><br />  對區裡新來的人,我都有一小段事先準備好的話,但是對考菲,我覺得很猶豫,因為他好像有些不正常,還不僅是他的個子。<br /><br />  哈利退了回來(整個解開鐵鏈的過程中,考菲像雕像似的一動未動),我抬頭看看這個新來的人,用拇指敲敲夾紙的板,說:「會說話吧,大塊頭?」<br /><br />  「會的,先生,長官,我會說,」他說道,聲音隆隆,低沉而平靜,這讓我聯想到剛剛調試好的拖拉機了。他的語調並沒有南方人那種慢吞吞的味道,他說「我」,不說「俺」,但我後來注意到,他話裡面有種南方方言結構。<br /><br />  好像他是從南部來的,而不是南方人。他聽上去並不像文盲,但也不像受過教育的人。和他其他方面一樣,他在語言上也讓人費解。最困擾我的是他的眼睛,裡面有種安靜的空洞,彷彿他漂浮在很遙遠的地方。<br /><br />  「你叫約翰.考菲。」<br /><br />  「是的,先生,長官,像飲料的名字,只是拼法不同〔註:Coffey(考菲)的發音與「咖啡」(coffee)很接近。〕。」<br /><br />  「你會拼寫,是嗎?會讀書寫字嗎?」<br /><br />  「只會名字,長官,」他平靜地說。<br /><br />  我嘆了口氣,於是就對他講那小段事先準備的話。我早就認為他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可對此,我既是正確的,又是錯誤的。<br /><br />  「我叫保羅.艾吉康,」我說,「是負責E區的,也就是這裡的頭兒。你有什麼要求的話,叫我名字就行。如果我不在,就找這個人,他叫哈利.特威利格。你也可以找史丹頓先生或霍韋先生,懂了嗎?」<br /><br />  考菲點點頭。<br /><br />  「除非我們覺得你確實需要,別指望能得到其他什麼東西,這裡可不是旅館,你在聽嗎?」<br /><br />  他又點點頭。<br /><br />  「這兒得保持安靜,大塊頭,不像監獄的其他地方。這裡只有你和那邊的戴拉克洛。你們不用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坐著。給你們一個機會想想清楚。」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時間太多了,不過我沒這麼說。「有時候,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放廣播,你喜歡聽廣播嗎?」<br /><br />  他點點頭,不過很疑惑,好像不太確定什麼是廣播似的。後來我發現,從某種程度看,這的確是真話;對再次遇見的東西,考菲能記住,若沒再見過,他就會忘掉。他知道「星期天女郎」中的人物,但是對她們上一回的最終結局,他的記憶就非常模糊了。<br /><br />  「如果你守規矩,就能按時吃飯,你就不會去那一頭的單人牢房,或是被迫穿上從背後扣扣子的粗帆布外衣。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你可以有兩個小時到院子裡放風的時間,除了星期六,那天下午,監獄裡其他犯人有足球比賽。你可以在星期天下午見客,如果有人想見你的話。有嗎,考菲?」<br /><br />  他搖搖頭,「沒有,頭兒,」他說。<br /><br />  「嗯,還有你的律師呢。」<br /><br />  「我想他不會來了,」他說,「是借來給我的,我不信他還會找到山裡來。」<br /><br />  我靠得很近地看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好像不是。我也沒這麼指望過。上訴不是為約翰.考菲這號人準備的,那時候根本不是;他們在經過法庭審判後,就被世人遺忘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看到報紙裡寫著幾行字,說有人在半夜裡給電死了。但是,如果這個犯人在星期天下午有妻子、孩子們,或是朋友等著要見的話,那他就好管理了,如果管理算是件難事的話。可這個人沒親友,這樣也好。因為他個子實在太大了。<br /><br />  我把身子在床鋪上移動了一下,然後覺得,如果站起來說話,下面那玩意兒會舒服點,於是就站起了身。他謙恭地往後一退,把手放在身前緊緊地握著。<br /><br />  「你在這裡可以很輕鬆也可以很痛苦,大塊頭,全看你的了。我要說的是,你還是讓我們大夥都好過些,因為結果都一樣。你該得什麼,我們就給你什麼,還有問題嗎?」<br /><br />  「睡覺時間到了以後,燈還亮著嗎?」他馬上問,好像就等著問這個問題。<br /><br />  我吃驚地看著他,曾有很多新來E區的人問我各種古怪問題,有一次還問到我老婆奶子的大小,但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br /><br />  考菲笑得有點不自然,好像覺得我們會認為他傻,但他沒法不問。<br /><br />  「因為有時候我怕黑,」他說,「如果是陌生地方的話。」<br /><br />  我看看他,純粹是看他的體形,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地感動。你知道,它們真的觸動了你;你沒見過它們最糟的樣子,那時,它們像熔爐裡的魔鬼一般噴發出恐怖。<br /><br />  「是的,這裡整夜都很亮,」我說,「沿著綠里,一半的燈從晚上九點到早上五點都亮著。」這時我意識到,他聽不懂我說的話,他不明白,分不清密西西比泥沼和綠里之間的區別,於是我補充道,「就是走廊裡的燈。」<br /><br />  他點點頭。放心了。我也不太肯定他理解的走廊是什麼,但是他能看見鐵絲籠裡的二百瓦電燈泡。<br /><br />  接著,我做了一件從未對犯人做過的事,我把手伸給了他。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問了關於電燈的事。這讓哈利.特威利格很是吃驚,千真萬確。考菲拉起我的手,動作溫和,讓人驚訝。我的手差點消失在他的手掌心裡,就這樣。我的獵殺瓶裡又多了另一隻蛾子。我們完事了。<br /><br />  我邁出牢房。哈利把門順軌道推回關緊,上了兩道鎖。考菲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彷彿不知道接著該幹什麼,然後就坐到床鋪上,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像一個傷心人或在做禱告的人似地垂下頭。他用那怪異的、差不多是南方腔的口音說了點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儘管在犯人償還所有的虧欠之前,你還得給他吃穿、給他修整,卻不必去了解他做了什麼。可是,雖然我不太知道他做了什麼,我依然感到一陣寒顫。<br /><br />  「我沒辦法,頭兒,」他說,「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br /><br />  「波西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們一同沿著走廊走回我辦公室的時候,哈利這樣對我說。迪恩.史丹頓(他算是我們這裡第三把手吧,我們其實不這樣論資排輩,這是波西.懷特莫突然搞出來的)正坐在我的書桌前更新文件,這工作我好像從來不習慣做。我們進屋的時候,他只是抬頭看了一眼,用拇指推了推那副小眼鏡,又埋頭於文件中了。<br /><br />  「自打那討厭的啄木鳥來這裡後,我就一直麻煩不斷,」我邊說邊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褲子從胯部拉開。「他帶著那個大個子笨蛋走過時,你聽到他在喊什麼嗎?」<br /><br />  「不可能聽不到的,」哈利說,「你知道,我當時也在。」<br /><br />  「我當時在廁所,聽得很清楚,」迪恩說。他抽出一張紙,拿到光線下,我能看見上面有一圈咖啡色的環狀物,是印上去的,接著,他就把紙扔進了廢紙簍。「『死鬼來了。』他肯定在他愛看的雜誌上讀到過這樣的話。」<br /><br />  也許是的。波西.懷特莫很喜歡看《大商船》、《男士派對》和《男人歷險》等雜誌。好像每一期都有關於監獄的故事,波西讀得十分上心,像在做研究似的。可能他想探尋該怎麼表現,覺得這些雜誌裡有這樣的信息。他來的時候,我們剛處決了斧頭殺手安東尼.雷伊,他還從沒真正參與過處刑,儘管他從配電室裡目睹過一次。<br /><br />  「他上面有人,」哈利說,「他有關係,要把他從這裡調走,你就得有解釋,就得好好解釋,因為他很可能動真格的。」<br /><br />  「我沒這麼想,」我說,我真沒這麼想──但我心裡還真懷著希望。比爾.道奇不是那種讓人乾站著袖手旁觀的人。「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那個大塊頭,他會給我們惹麻煩嗎?」<br /><br />  哈利果斷地搖搖頭。<br /><br />  「他在特拉平格縣法庭上安靜得像隻綿羊,」迪恩說道。他摘掉那副小小的無邊眼鏡,用背心擦拭起來。「當然,他們拴他用的鐵鏈更多,比斯克魯奇在瑪雷身上看見的都多〔註一〕。不過他只要願意動手,魔鬼都不是他對手。這可是雙關〔註二〕,孩子。」<br /><br />  〔註一:斯克魯奇和瑪雷都是一個廣泛流傳的故事「往昔聖誕的鬼魂」中的人物,前者十分自私貪婪,對後者十分刻薄。後者死後,鬼魂渾身捆綁著鐵鏈出現在斯克魯奇面前。〕<br /><br />  〔註二:這裡作者用dickens來表示魔鬼,該詞若用作人名,即表示英國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狄更斯(Dickens),因此為雙關。〕<br /><br />  「我懂,」我答道,其實我並不懂。我只是不願意讓迪恩.史丹頓佔了上風。<br /><br />  「他塊頭很大吧?」迪恩說。<br /><br />  「是的,」我應著,「大得嚇人。」<br /><br />  「也許得把電伙計推到最高擋來烤他的屁股。」<br /><br />  「別操電伙計的心,」我心不在焉地說,「再大的塊頭它都能把它變小哩。」<br /><br />  ※※※<br /><br />  第三章<br /><br />  迪恩捏了捏鼻子兩側,鼻梁架眼鏡的地方兩塊猩紅,然後點點頭,「沒錯,」他說,「這倒是實話,真的。」<br /><br />  我問道,「你們有人知道他在……特夫頓現身前是打哪兒來的?是特夫頓,沒錯吧?」<br /><br />  「沒錯,」迪恩說,「特夫頓,特拉平格縣往南,他在那裡犯事和出現前,好像沒人知道他。他就是到處流浪吧,我想。真感興趣的話,你可以從監獄圖書館的報紙裡找到點信息。下星期前他們大概還不會搬掉那些報紙。」他咧著嘴笑,「不過,你就得聽樓上那小傢伙抱怨嘮叨了。」<br /><br />  「不管怎麼樣,我不妨去那裡瞧瞧,」我說著。當天下午我真去了。<br /><br />  監獄圖書館在大樓後面,那裡馬上要變成監獄汽車商店了,至少計劃是這樣的。我想,有人總想往口袋裡多賺點口糧,不過大蕭條來了,我就沒說出這個想法來。同樣,對波西的事,我也本該閉嘴不說的,但有時候人總是沒法把嘴巴關緊了。大多數時候,男人的嘴巴總是要比他的鳥惹的麻煩大。反正,汽車商店沒弄成,第二年春天,監獄搬到了沿公路往南六十英里的布萊頓。我猜,那裡有更多的私下交易,更大桶的口糧吧。我也並非一點沒沾光。<br /><br />  行政部門已經搬到院子東面的新大樓裡去了,醫務室正在搬(是誰出的這麼個土點子,要先把醫務室搬到二樓,這真是另一大不解之謎)。半個圖書館裡還塞著書(倒不是說它曾有很多藏書),另一半空蕩蕩的。老樓像一個火熱的隔板箱,隔成A和B兩個區。浴室緊貼在後面,整幢大樓總有一股尿騷味,這可能是搬家唯一正當的理由。圖書館是L形的,不比我的辦公室大多少。我想找個電扇,可是都不見了。屋子裡準有一百度,坐下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腹股溝處在熱辣辣地抽動,有點像爛牙齒的感覺。我知道,這麼比喻的確很不妥當,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比喻了。過來前我剛撒了尿,撒尿時和剛撒完尿後的一段時間裡,就更難受些。<br /><br />  那裡畢竟還有另一個傢伙在,他是個瘦得皮包骨頭,值得信賴的老頭,叫吉本斯,正在角落裡打瞌睡,膝蓋上放著一本關於西部蠻荒時期的小說,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他倒沒受熱浪的干擾,也沒被樓上醫務室裡(那裡至少得高上十度,我希望波西.懷特莫會很受用)的咕噥聲、撞擊聲,以及間或的罵人聲吵醒。我也沒叫醒他,只是繞著走到了L形屋子較短的一側,報紙就放在那裡。雖然迪恩說報紙還在,我想它們也許和電扇一起都已經沒了。不過,它們還在,而且關於戴特瑞克雙胞胎的事件也很容易查找。那是頭版新聞,案子是六月犯的,審判是在八月末到九月。<br /><br />  我馬上忘記了炎熱,忘記了樓上的撞擊聲,還有老吉本斯氣喘吁吁的鼾聲。想到那兩個九歲的女孩子,想到她們滿頭蓬鬆的金髮,還有迷人的鮑勃西雙胞胎〔註〕式的微笑,一旦和考菲那笨重的黑糊糊的身體聯繫到一起,我就感到很不舒服,卻難以擺脫這種聯想。一想到他的體型,就很容易想像著他真的吃掉她們的樣子,簡直和童話書裡的巨人一樣。他的所作所為真是太殘忍了,他沒有在河邊馬上被處以私刑還真是幸運。就是說,如果你覺得等著走過綠里坐進電伙計的懷裡是幸運的話。<br /><br />  〔註:「鮑勃西雙胞胎」(Bobbsey twins)是一部系列兒童小說中的主人公,小說作者是Stratemeyer Syndicate,筆名Laure Lee Hope。小說自一九〇四年發表第一部起到一九七九年止,先後共出版了七十二卷之多。〕<br /><br />  這一切事情發生前七十年,南方的「棉花國王」〔註〕被罷黜,之後悄無聲息。但是,三〇年代以來,又出現了一點死灰復燃的現象。棉花種植園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們州的南部地區又有了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br /><br />  〔註:〕「King Cotton」為美南北戰爭之前南方政客和作家常用的名詞,用以強調棉花作為南方主要經濟作物的重要性。<br /><br />  克勞斯.戴特瑞克就是其中一家的農場主。按二十世紀五〇年代的標準,他的地位不過比赤貧高出一級,可在三〇年代,他卻被認為是小康之家,因為在大多數月底,他確實用現金付清店鋪的賬單;恰逢銀行老板從街上經過時,他也敢抬眼正視。他的農場宅屋乾淨寬敞,除了棉花,他還有兩樣東西:一群小雞和一些母牛。他和妻子養了三個孩子,霍華德十二歲上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柯拉和凱絲。<br /><br />  那年六月一個暖和的夜晚,那對女兒想要在屋邊一段圍著屏風的側廊上睡覺,大人應允了,兩個女孩開心極了。剛過九點,最後一道光線剛離開天際,母親向她們道了晚安,吻了吻她們。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兩個孩子,除去她們躺在棺材裡的那一次。那時,殯儀館的人已經把她們身上最糟的破損修復過了。<br /><br />  那些日子裡,農村家庭上床都很早,「飯桌底下變黑後不久,」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說的,而且還睡得很熟。當然,克勞斯、馬喬里,還有哈維〔註:霍華德的暱稱。〕.戴特瑞克在雙胞胎遇害的那個晚上也睡得很熟。的確,克勞斯本來差不多該讓鮑澤給叫醒的,就是家裡的那隻又大又老的雜交牧羊犬,如果牠真叫了的話,不過鮑澤沒叫,而且再也不會叫了。<br /><br />  第一縷曙光亮起,克勞斯起床去擠牛奶。走廊在房子的一側,離牲畜棚有一點路,克勞斯從沒想過去看看女兒。鮑澤沒有跟著他,這也沒引起他的警覺。母牛和小雞們在那隻狗眼裡差不多,牠都非常藐視,做完雜務後,牠還經常躲在牲畜棚後面自己的窩裡,除非有人喊牠──而且還得大聲地喊。<br /><br />  丈夫在儲藏室穿上靴子,頓著腳向牲畜棚走去,大約十五分鐘後,馬喬里下樓了。她開始煮咖啡,接著把燻肉放到油鍋裡。咖啡和肉的混合氣味把哈維從頂樓的房間裡勾了下來,不過睡在走廊上的女兒們沒過來。<br /><br />  母親邊讓哈維出去叫她們過來,邊把雞蛋打在燻肉的油脂上。早飯一吃完,克勞斯就會讓女兒們出去拿新鮮的雞蛋。除非那天早上戴特瑞克家不吃早飯。哈維從走廊上回來,面色刷白,原本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br /><br />  「她們不見了,」他說。<br /><br />  馬喬里來到走廊上,最初她很惱火,倒不太警覺。她後來說,她覺得,如果她真推測一下的話,女兒們準是決定趁曙光去散步摘花了,女孩們都差不多的愚蠢。可剛看了一眼,她就明白哈維為什麼臉色慘白了。<br /><br />  她尖聲叫喚著克勞斯,是尖叫,克勞斯從崎嶇不平的路上拼命跑著趕過來,靴子被裝得半滿的牛奶桶濺得發白。他在走廊裡發現的東西會讓最膽大的父母都雙腿打顫。女孩們本該用來在夜裡避寒裹體的毯子被扔在一個角落裡,屏風門上部的鉸鏈被拉開了,門向外朝廷院方向懸著,晃晃蕩蕩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毀壞的屏風門外的階梯上,滿是血跡。<br /><br />  馬喬里求丈夫別獨自一人去尋找女兒,如果非得去,也別帶上兒子,可是她說什麼都沒用了。克勞斯從儲藏室裡拿出短獵槍(這槍本來擱在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們拿到),又把本來留著要在哈維七月生日給他的點二十二口徑手槍交給兒子,兩人立刻出發,絲毫不理會在尖叫哭喊著的女人。那女人擔心的是,如果他們遇上一伙遊蕩的流浪漢,或是一群從拉杜克那邊的農場上逃出來的凶惡黑鬼,該如何是好。對此,你也知道,我認為男人們是對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還有些黏,還是殷紅的,並沒有黑成血乾透時的樣子。誘拐發生在不久前,克勞斯肯定認為女兒們還有生機,而他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br /><br />  他們倆誰都不會跟蹤,他們是農夫,不是獵手,他們在狩獵季節進入樹林跟蹤浣熊和鹿,是因為要得到那個預期目標,而不是出於愛好。房子四周的庭院雜亂不堪,滿是塵土,遍布著橫七豎八的腳印。他們繞著牲畜棚,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鮑澤這隻不愛咬人卻愛叫的狗沒有報警了。狗窩是用造牲畜棚餘下的木板做的(上面還有一塊標示牌,清清楚楚地寫著「鮑澤」,掛在正門彎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張報紙上看到了有關它的照片),鮑澤半個身子露在窩外,半個身子在裡面,脖子上的腦袋被人最大限度地擰折了過來。只有力量巨大無比的男人才能對如此龐大的動物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事後公訴人對約翰.考菲的陪審團說的──然後,他久久地、意味深長地看著體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辯護席後面,雙眼低垂,穿著一條州裡給買的全新的帶兜工裝褲,連人帶褲子都是一副該詛咒的樣子。在狗的身旁,克勞斯和哈維發現了一小塊環狀香腸。他們的推論(很合理,對此我毫無疑問)是,考菲先用吃的來籠絡這條狗,當鮑澤開始吃最後一點東西時,他就伸出雙手,憑巨大的腕力一擰,折斷了狗的脖子。<br /><br />  牲畜棚遠處是戴特瑞克家的北牧場,那天沒有乳牛在那裡吃草。沿牧場的對角線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路,它清晰可見,被清晨的露水浸濕了。<br /><br />  即使在幾乎要癲狂的狀態下,克勞斯.戴特瑞克最初還是猶豫著,是否要追尋下去。這倒不是怕那個或那伙帶走女兒的人,而是擔心會走上和誘拐者反向的路……生怕在這節骨眼上恰恰走錯了方向。<br /><br />  哈維從庭院外的灌木叢裡拉出一條黃色棉布,了斷了他們進退兩難的困惑。後來,克勞斯坐在證人席上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塊布,當他一認出是從女兒凱絲短睡褲上扯下的一片時,就哭了起來。二十碼開外,在杜松灌木突出的針葉上,他們看到掛著一塊褪色的綠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面料,她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和父母親吻道晚安的。<br /><br />  戴特瑞克父子把槍端在胸前,撒腿跑著出發了,就像士兵在槍林彈雨中穿越戰場的樣子。如果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情感到任何驚訝的話,那就是那個男孩,他拼命跟在父親身後,雖然常陷於完全落後的危險,卻從來沒有跌倒,也沒有把子彈誤射進克勞斯.戴特瑞克的後背。<br /><br />  他們農場宅屋的電話號碼登記在總機房。在鄰居們看來,這說明戴特瑞克的家境在艱難時期還是昌盛的,至少是處於小康。馬喬里給盡可能多的同樣是登記了號碼的鄰居打電話,告訴他們這個晴天霹靂般的大禍。她知道每個電話都會激起層層漣漪,就像鵝卵石擲入平靜水塘一般。<br /><br />  於是,她最後一次拿起話筒,說了這番話(這些話在當時,至少在南部農村,就像早期電話系統的商標語):「你好,總機,聽得到嗎?」<br /><br />  是總機,但是有那麼一會兒,沒作出回答;那個可敬的女人極度興奮,終於,她回答,「是的,夫人,戴特瑞克太太,是我。親愛的仁慈的耶穌啊,我要祈禱,願你的小女孩們平平安安的……」<br /><br />  「是呀,謝謝您,」馬喬里說,「可是請您告訴上帝再多等一會兒,先讓您幫我接通在特夫頓的治安官辦公室的電話,好嗎?」<br /><br />  特拉平格縣的治安官是個長著酒糟鼻子的老男人,一個洗衣盆似的肚子,滿頭白髮,均勻得就像菸斗通條上的絨毛。我很了解他,他來過冷山好幾趟,是來送被他稱作「孩子們」的人去遙遠的地方的。見證死刑的人坐在折疊椅上,那椅子和你在葬禮、教堂餐會,或是農莊的賓果遊戲場坐過的椅子可能是一樣的。事實上,那時候我們的椅子就是從「神祕平局」四十四號農莊俱樂部借來的。每當霍默.克里布斯治安官坐上其中的一把椅子,我就等著聽椅子被坐塌時發出的乾裂聲。我很擔心哪天這事真會發生,同時也期待它真能發生,但這一天不會到來了。不久,戴特瑞克家的女孩被誘拐後不出一個夏天的時間,他就因心臟病突發死在了辦公室,顯然,他當時正在和一個十七歲名叫達芙妮.舍特萊夫的黑人姑娘亂搞。大家對此議論紛紛,說他在競選時期總是帶著老婆和六個兒子四處炫耀,一副張揚的樣子。那時候,如果你想要競選什麼職位,通常有這麼一句很流行的話:「要麼是浸信會教徒,要麼就滾蛋。」不過,人們都愛偽君子,這你也知道。人們從自己身邊找出一個,看到那人沒穿褲子,雞巴翹起,而且那人不是自己,這時,大家都會覺得很爽。<br /><br />  他除了是個偽君子,還很無能,是那種撫摸著女士的小貓讓人拍照的傢伙,而別人,比如說副治安官羅伯.麥吉,就得真的冒著摔斷鎖骨的危險爬到樹上,把那隻小貓給請下來。<br /><br />  麥吉聽著馬喬里.戴特瑞克喋喋不休地說了大概兩分鐘,就打斷了她的話,問了她四五個問題,都很簡短,就像訓練有素的鬥士往對手臉上的快速擊打,出拳又準又狠,對手立刻會鮮血滿面。當他得到回答後,就說:「我去叫波波.馬錢特,他有狗,你待著別動,戴特瑞克夫人,如果你男人和兒子回來,讓他們也別動。不管怎樣,照我的話做。」<br /><br />  這時,她的男人和兒子正在沿著誘拐者的足跡,朝西北方向跟蹤了三英里路。不過,當足跡進入空曠地帶,進入茂盛的樹林後,他們沒法跟蹤了。我說過,他們是農夫,不是獵人,而到那時候,他們明白了,自己跟的是一頭野獸。一路上,他們發現了搭配凱絲短褲的黃色上衣,還有柯拉睡衣上的另一塊布片。兩塊面料都被血浸濕了,這時,克勞斯和哈維都不像最初那麼匆忙;他們火熱的希望裡一定滲入了一股冰涼,它就像冷水一般,往下流著,越來越重,不斷沉下去。<br /><br />  他們一頭扎進樹林裡,想尋找一些標記,卻什麼也沒發現,到另一處也是同樣的結果,然後又到了第三處。這一次,他們發現了一隻渾身是血的扇尾鴿從火炬松頂的針葉上掠過。他們順著鳥兒似乎在指引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又開始了新一輪搜索。直到上午九點,他們開始聽到身後傳來了人的喊叫聲和狗吠聲。羅伯.麥吉只用了克里布斯治安官喝完第一杯加白蘭地和糖的咖啡的這點時間,就臨時組織了一群人,九點一刻,他們趕到了克勞斯和哈維.戴特瑞克那裡,兩人還在拼命地繞著林邊跌跌撞撞地搜尋著。很快,大夥行動起來,由波波的那幾條狗引路。麥吉讓克勞斯和哈維也隨大夥一起前進,不管他們對結局懷著怎樣的恐懼,就算麥吉命令他們,他們也絕不會回去的。麥吉準是明白了這一點,不過他讓那兩人卸下了子彈,他說,別人也是這麼做的,這樣會更安全些。他沒有告訴戴特瑞克父子的是(他也沒對其他任何人說),他們是唯一被要求交出子彈的人。兩人心煩意亂,只想趕緊結束這場噩夢,快點了事,就服從了命令。羅伯.麥吉讓這對父子卸了子彈,並交給他,這也許就給約翰.考菲留出了苟延殘喘的機會。<br /><br />  幾條吠叫著、嘶咬著的狗帶著大夥在矮松林裡一直朝著西北方向走了兩英里。然後,他們走出樹林到達特拉平格河邊,河流寬闊平緩,穿過低矮而叢林茂密的小山坡向東南方向流去。克雷、羅比奈特、還有杜普利塞家族依然在這些山裡自己製作曼陀鈴琴,還常常一邊耕種,一邊把爛牙齒吐出來。那是偏僻鄉村,每到星期天,那裡的男人們總是白天逗弄蛇,到晚上,會親熱地摟著自己的女兒睡下。我知道這些家族,他們中大多數不時地給電伙計送來吃的。這群臨時組織的人站在河對岸,遠遠地看見南部鐵路支線的鐵軌上閃耀著六月的陽光。在他們右側往下游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高架橋通往威斯特格林煤田。<br /><br />  他們在那裡發現,草地和矮灌木叢中有一片寬寬的、被踩踏過的地面,上面血跡斑斑。很多人不得不迅速退回到樹林裡,把早飯都嘔了出來。他們還發現,柯拉睡衣的殘餘部分掉在這片滿是血汙的地上,而此前還很有尊嚴地支撐著的哈維,這會兒也倒在父親身上,幾乎要昏過去了。<br /><br />  ※※※<br /><br />  第四章<br /><br />  正是在這裡,波波.馬錢特的幾條狗之間出現了牠們那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分歧。當時一共有六條狗,兩條是警犬,兩條是藍斑獵犬,還有一對像小獵犬似的雜交狗(州邊境上的南方人管牠們叫浣熊獵犬)。這兩條浣熊獵犬要朝西北方向,沿著特拉平格河的上游走,餘下的卻要朝相反的西南方向去。牠們陷入了一片混亂,儘管報紙沒有報導這個部分,我也能想見波波對這些狗一頓痛罵,一邊用手(這肯定也是他身上最有教養的部分)讓牠們再次秩序井然。我認識一些養獵犬的人,據我的經驗,作為一類人,他們有著顯著的典型特性。<br /><br />  波波猛地拽住拴在狗脖子上的皮帶,把牠們拉攏起來,接著把柯拉.戴特瑞克被撕破的睡衣放在牠們鼻子下面,這是為了提醒牠們這一天要做的事。在這種日子裡,氣溫到中午就會升到華氏九十五度左右,一群群的小蚊蟲早已在大夥腦袋周圍紛飛。浣熊獵犬又用力聞了聞,決定投同意票,於是所有的狗都高聲吠著,沿著下游出發了。<br /><br />  十分鐘過後,這群人停住了,意識到他們聽到的不止是狗吠,還有不同於犬吠的嚎叫聲,這種聲音狗即使在臨死前都是發不出來的。這聲音,這些人從來沒有聽過有任何東西發出過,但是他們每個人馬上就明白,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他們。我覺得我也能分辨出來。我覺得,我聽到過有人這麼尖叫,那是在他們走向電椅的時候。這麼叫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一聲不吭,要麼安靜地走著,要麼講笑話,好像這是一次班級野餐,不過有少數人會這麼叫的。一般來說,都是那些真相信有地獄的人,並且知道地獄正在綠里的盡頭等待他們。<br /><br />  波波再次猛地拉了拉拴狗頸的皮帶,這些狗都很值錢,他不想讓牠們喪身在那個心理變態的、正在那裡嚎叫著、喋喋不休、嘰哩呱啦的人手裡。<br /><br />  其他人重新把子彈裝上膛,把槍栓咔嗒合攏。那嚎叫聲讓大夥打起寒顫,使他們腋下出汗,汗水從背後像冰水似地淌了下來。當人們如此打寒顫時,他們就需要有人指引著前進,於是副治安官麥吉擔起了這個責任。他走到前頭,輕快地走到(不過,我敢打賭,他當時可沒覺得很輕快)從樹林右邊探出在外的榿木叢旁,其他人緊張地跟在五步之後。他停了一次腳步,那是在向人群中塊頭最大的山姆.霍利斯打手勢,讓他看緊克勞斯.戴特瑞克。<br /><br />  在榿木叢的另一側,是更開闊的地面,它從右邊伸向樹林。左側是一個長長的、平緩的河岸邊的山坡。大家都停在原地,驚得呆若木雞。我想,為了避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們多少錢財都願意付出,而一旦看見過,誰也無法忘懷。這是一場噩夢,它就發生在熱辣辣的,幾乎冒煙的烈日下,在這些衣飾整齊的健康生命旁邊,在這些吃著教堂聖餐、行走在鄉間小路,幹著毫不汗顏的工作,在床上親熱接吻的人面前。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骷髏,真的,每個人都有。那一天,那群人就見到它了。這些人,他們見到了有時候在笑容後面齜牙咧嘴的那個東西。<br /><br />  一個男人坐在河岸上,穿著褪色的、帶著血汙的套頭衫,這是他們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他就是約翰.考菲。他那巨大的、腳趾張開的腳踝露著,頭上戴著一塊褪色的紅頭巾,這是農村婦女紮著方巾去教堂的打扮。蚊群像烏雲似地繞著他。蜷縮在他每一條胳膊裡的,就是赤身裸體的女孩屍體。她們往日捲曲亮澤得像馬利筋草的絨毛一般的金髮,此時糾結在腦袋上,滿是血痕。那個男人抱著她們,坐在那裡,對著天空大聲叫罵著,就像一頭瘋牛,他棕黑色的臉頰上淌著淚水。他猛力抽泣著,胸脯起伏,把套頭衫的繫帶繃得緊緊的,猛然抽上來的一大口氣,隨之在嚎叫中洩了出去。因此,你經常在報紙上讀到的「該殺人犯顯得毫無悔恨之意」,對這個人並不合適。約翰.考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撕心裂肺──可他還活著,女孩們就不能了。那兩個女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被人撕心裂肺了。<br /><br />  似乎誰都不清楚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大家看著那個嚎叫的男人,而他的視線則越過了廣闊寧靜的大河,遙望著對岸的火車,火車沿著鐵軌轟隆隆地向橫跨河兩岸的高架橋跑去。他們彷彿看了有一個鐘頭,甚至像是看了一生,但火車沒有再往前開,它好像就停在一處轟鳴,如同小孩子在發脾氣,太陽也不再藏身於雲朵,這景象從此定格在他們的眼裡。它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就像狗咬的傷口那樣。那個黑人來回搖擺著,柯拉和凱絲就像巨人臂彎裡的布娃娃一般也隨之搖擺。那人裸露而龐大的手臂肌肉上血跡斑斑,胳膊一會兒彎曲,一會兒放鬆,再彎曲、放鬆、彎曲、放鬆。<br /><br />  是克勞斯.戴特瑞克打破了僵局,他厲聲高叫著,猛撲向那個強姦並殺害了女兒的魔鬼。山姆.霍利斯意識到自己的任務,竭力想制止他,可就是做不到。那人比克勞斯高六英寸,起碼要重七十磅,但克勞斯好像差點就把那人抱著他女兒的胳膊甩開了。克勞斯躍過中間相隔的空地,飛腿向考菲的腦袋掃去。克勞斯靴子上濺到的牛奶已結成硬塊,在炎熱的氣溫下早已發餿,他一腳踢中考菲的左太陽穴,但考菲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只是坐在那裡,哀號著,搖擺著,遙望著河對岸。在我想像中,他差不多成了在松樹林裡五旬節布道上的一個畫面:基督教的虔誠信徒面朝歌珊地〔註:即出埃及前以色列人住的埃及北部肥沃的牧羊地。〕而坐──要不是那兩具屍體在,就真是了。<br /><br />  四個男人一起吼著,才把歇斯底里的克勞斯從約翰.考菲身邊拉開,我不知道他最終狠狠地揍了考菲幾次。不管怎麼樣,考菲好像沒什麼感覺。他只是繼續望著對岸,哀慟不已。當戴特瑞克被最終拖開時,他放棄了所有掙扎,彷彿黑巨人的身體裡流著某種奇怪的電流(你們得諒解,我一直傾向於用和電有關的隱喻),當戴特瑞克和那電源的接觸最終斷開後,他就像猛地從電流上彈回來一般,渾身軟綿綿的。他兩腿叉得很開,跪在河岸邊,雙手捧著臉,哭泣著。哈維走過來陪著他,他們相互擁抱,腦門對著腦門。<br /><br />  兩個男人看著其他人圍起一個圈子,站成一個環形步槍陣,圍定那個搖晃著身體、哀號不已的黑男人。那黑人似乎依然沉浸在自我之中,毫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麥吉走上前去,兩隻腳緊張地一前一後移動著,然後坐了下來。<br /><br />  「先生,」他平靜地說道,考菲頓時不出聲了。麥吉注視著那雙因為哭泣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它們還在流淚,彷彿有人在裡面放了個水龍頭。那雙眼睛哭泣著,不知怎麼的,似乎有些無動於衷──眼神遙遠而寧靜。我認為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眼神,而麥吉也頗有同感。「就像動物的眼睛,而那雙眼以前從沒見過人是什麼樣子的,」在審判之前,他就是這麼告訴一位名叫漢默史密斯的記者的。<br /><br />  「先生,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麥吉問。<br /><br />  考菲慢慢地點了點頭,他依然彎著胳膊,摟著那兩個沉默的娃娃,她們的下巴抵在胸口,臉龐不大看得清楚。上帝見了都會同情感傷的。<br /><br />  「你叫什麼名字?」麥吉問。<br /><br />  「約翰.考菲,」他的聲音渾厚,帶著哽咽,「考菲聽起來像飲料,只是拼法不一樣。」<br /><br />  麥吉點點頭,然後用拇指點著考菲套頭衫胸口的口袋,那裡鼓鼓的。<br /><br />  麥吉覺得它有可能是一把槍,像考菲這樣塊頭的男人,如果想逃走的話,倒不需要用槍來製造點大麻煩。「那裡是什麼東西,約翰.考菲?會不會是個加熱器〔註:手槍的俚語。〕?是手槍?」<br /><br />  「不是的,」考菲用渾厚的聲音回答道,而那對奇怪的眼睛則湧出了淚水,表面是極度的痛苦,眼神底下卻有種怪異的寧靜,彷彿真實的約翰.考菲正在別處,看著別的景象,而在那裡,被謀殺的女孩不會讓人們如此興師動眾,也不會讓副治安官麥吉親自出動。「那只是我的一點午餐。」<br /><br />  「噢,那麼,只是一點午餐,是吧?」麥吉問道,考菲點點頭,邊用流淚的眼睛回答「是的」,一邊淌著清亮的鼻涕。「像你這樣的人會在哪裡吃午餐呢,約翰.考菲?」麥吉強迫自己保持平靜,儘管他那時能聞到女孩子的味道,還能看到蒼蠅在那些還沒乾的部位上起起落落。據他後來說,最可怕的是她們的頭髮──關於這些,報紙上沒有報導,因為太毛骨悚然了。我是從寫報導的記者漢默史密斯先生那裡聽來的。我後來去找了他,因為後來約翰.考菲成了我的夢魘。麥吉告訴這位漢默史密斯先生,她們的金髮已經不再是金色的了,而變成了紅褐色。血從她們的臉頰淌下來,掉在頭髮上,就像是在進行拙劣的染髮。即使你不是醫生,也能看出,她們脆弱的腦袋已經被那巨大的胳膊撞在一起,破碎了。也許她們曾經哭過,也許他曾經想讓她們停下來不哭的,如果這兩個女孩幸運的話,這事發生在她們被強姦之前。<br /><br />  看到這一切,人們很難再進行思考,即使他是像副治安官麥吉這樣決心要負責這件事的人。糟糕的思考會導致錯誤,甚至會引發更多的流血事件。麥吉深深吸了口氣,想靜下心來,不管怎麼說,他努力著。<br /><br />  「唉,我記不清楚了,我可沒狗的好記性,」考菲哽咽著說,「不過是一點點午飯,真是這樣的,三明治,我想還有點甜泡菜。」<br /><br />  「我就想親眼看看,沒啥關係吧,」麥吉說,「你別動,約翰.考菲,別這樣,伙計,有好多槍對著你,你要是動一下手指,就讓你腰部以上的身子全都消失。」<br /><br />  考菲望著對岸,沒有動,麥吉慢慢地把手伸進他胸部的口袋裡,拽出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上面還繫著一圈細繩。雖然麥吉很肯定這就是考菲說的東西,是一點午飯,他還是拉斷繩子,打開紙包。是一個火腿番茄三明治,一塊折疊的果醬,還有點泡菜,單獨包裹在一頁報紙的諧趣版裡,上面的謎語什麼的,約翰.考菲自己可絕對想不出答案。沒有香腸,準是鮑澤吃掉了約翰.考菲午飯裡的香腸。<br /><br />  麥吉一反手把午飯交給另外一個人,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考菲。他這樣坐著,離考菲很近,沒法讓自己的注意力有瞬息的偏離。那頓午餐又重新被包了回去,繫得好好的,最後落到波波.馬錢特的手裡,他把它放進背包裡,那裡是他放狗糧的地方(還有一些魚餌,這我不會懷疑的)。這個細節在審判時沒人說起(世上的公正是不斷變化的,但不會像火腿番茄一樣被轉移得如此迅速),不過它的照片被人出示過。<br /><br />  「發生了什麼事情,約翰.考菲?」麥吉用低沉急切的聲音問道,「告訴我。」<br /><br />  於是考菲對麥吉和其他人講了與對我說過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這也是在審判考菲的法庭上,原告說給陪審團聽的最後一番話。「我制止不了,」約翰.考菲說道,他胳膊摟著那兩個被殺害、強暴了的裸體女孩。淚水再次從考菲的臉頰傾瀉而下,「我想克制的,可來不及了。」<br /><br />  「伙計,你犯了謀殺罪,被逮捕了,」麥吉說,接著,他就朝著約翰.考菲的臉啐了口唾沫。<br /><br />  陪審團離開了四十五分鐘,時間正好夠他們吃點簡便的午餐。我懷疑他們是否還會有胃口。<br /><br />  我想,你們應該知道,在十月的那個炎熱的下午,在馬上要關閉的監獄圖書館裡,在那兩隻畫著果樹女神的橙色柳條箱裡,在那堆舊報紙裡,我不會一下子把所有的信息都找全的。不過我讀到這些,足以讓我當夜難以入眠了。我妻子凌晨兩點起床,發現我坐在廚房裡,喝著奶油牛奶,抽著自己捲的菸捲,問我出了什麼事。我撒了個謊,自我們結婚以來相當長的時間裡,我極少撒謊。我對她說,我和波西.懷特莫又發生了口角。當然,我是和懷特莫吵過,但那不是我坐那麼晚的原因。平常我一離開辦公室就把和波西的不愉快全忘了。<br /><br />  「噢,忘了那個爛蘋果,到床上去睡吧,」她說,「我有能讓你入睡的東西,你全都拿去好了。」<br /><br />  「真不錯,不過我們最好別用,」我說,「供水系統出了點問題,我可不想給你添麻煩。」<br /><br />  她揚起一邊的眉毛,「哦,供水系統,」她說,「我看是你上次在巴頓魯治時交上了街角的壞女人吧。」我從沒去過巴頓魯治,也從沒勾搭過街頭女郎,這我們倆都知道的。<br /><br />  「只是普通的尿路感染,」我說,「我媽曾說,男孩子撒尿時被北風吹到,就會得這種病。」<br /><br />  「你媽把鹽弄撒了,還一整天都待著不出門呢,」妻子說道,「塞德勒醫生……」<br /><br />  「別說了,長官,」我說著舉起手,「他會讓我服用磺胺類藥劑,到週末,我會在辦公室吐上一地的。讓它自然發展吧,不過,這期間,我想我們最好別上遊戲場玩了。」<br /><br />  她吻了吻我左眉毛上的額頭,這總是讓我感到微微戳疼──珍妮絲也很清楚。「可憐的寶貝,好像還不止可惡的波西.懷特莫那點事,快上床睡吧。」<br /><br />  我照辦了,不過在上床前,我走到後面的走廊,去方便一下(在方便之前,我用浸濕的手指測了測風向,這是我們還小的時候父母教的,那時很少會忽視父母的話,不管這話有多愚蠢)。在戶外撒尿是鄉村生活的一大樂趣,這是詩人們從來想不到的,不過那天晚上可沒多少樂趣,尿液流出來時像燒著的煤油一樣滾燙。不過我覺得那天下午更糟些,而且兩三天前的情況還要壞。我心懷希望,覺得也許已經開始好轉了。沒有哪個希望比它更無憑無據了。沒有人告訴過我,有時候病菌鑽到那裡面,那裡又溫暖又潮濕,病菌會安歇一兩天,接著會更加來勢洶洶。要是能明白這一點,我可能會很驚訝的。十五或二十年後,我更驚訝地得知,原來可以吃藥片,迅速消除感染──這些藥片可能會讓你覺得胃裡有點噁心,或是發生腹瀉,但它們幾乎不可能像塞德勒醫生的磺胺那樣讓你嘔吐。在一九三二年,你束手無措,只能等待,並努力忘掉那種有人把煤油潑到你體內,並往上頭扔火柴的感覺。<br /><br />  我把菸抽到頭,走進臥室,終於睡著了。我夢見了那兩個女孩,她們羞澀地笑著,滿頭金髮。<br /><br />  第二天早上,我在書桌上看到一張粉紅色的便箋紙,讓我盡快去典獄長辦公室一趟。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這裡有雖不成文卻很重要的遊戲規則,而我昨天有那麼一會兒沒有照規則辦事。於是,我盡量拖著不去。我想,這事就像我不願意為泌尿毛病去看醫生。我總覺得這種「非得把事情了了」的做法有些過分。<br /><br />  不管怎麼樣,我沒有趕緊去典獄長莫斯的辦公室,而是脫下了羊毛制服,把衣服掛在椅背上,打開角落裡的電風扇(又是一樣發熱的東西)。<br /><br />  接著,我坐下來,看布魯特斯留下的夜班記錄。沒什麼值得警惕的事情,戴拉克洛睡下後哭了一會兒(他常常這樣,更多是為自己哭,而不是為被他活活燒死的人,這我很肯定),接著他從雪茄盒裡拿出了叮噹先生,就是那隻老鼠,牠就睡在盒子裡的。這讓德爾安靜了下來,餘下的夜晚他睡得像個嬰兒。叮噹先生很可能待在戴拉克洛的肚子上,尾巴捲起來蓋著爪子,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上帝認為戴拉克洛需要一個守護天使,卻又憑祂的智慧認定,只有老鼠才能守護這位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耗子似的殺人犯朋友。當然,布特的記錄中並沒全部都寫。不過,我自己值過很多夜班,足以從字裡行間裡看出額外的內容。這裡還有關於考菲的簡短記錄:「他躺在那裡沒睡著,大多時候很安靜,間或有哭泣。我試著找些話題,但聽考菲咕噥著回答了一些之後,我就放棄了。保羅和哈利可能運氣會好一些。」<br /><br />  「找些話題」其實是我們工作的核心。我當時還不清楚,但當我在德高望重這個又老又怪的歲數(我覺得對必須要承受衰老的人來說,所有很大的歲數都顯得有點古怪)開始回顧往事時,我才明白確實是這樣的,也明白了我當時為什麼會不清楚,因為這事太重大了,就像呼吸對於生命一樣關鍵。<br /><br />  臨時工能否「找些話題」倒不重要,但是我、哈利、布特,還有迪恩會不會找卻很關鍵──而這也是波西.懷特莫之所以成為災難的原因之一。犯人恨他,看守恨他──大概所有人都恨他,除了和他有政治關係的人,除了他本人,也許(也只是也許罷了)還有他母親。他就像撒到結婚蛋糕裡的一劑砒霜,我想,我當時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惹禍,他本人就是即將臨頭的事故。對我們其他人來說,我們會自嘲,說自己的職責不是看守犯人,而是當心理醫生。我們有些人到今天還會這麼自嘲,不過我們當時就明白如何「找些話題」──若沒有這些談話,要上電伙計的人遲早會瘋了的。<br /><br />  我在布特的記錄下面寫了幾句,讓他和約翰.考菲談話,至少要試著這麼做,接著,我跳過去看柯蒂斯.安德森(典獄長的首席助理)留下的話。上面說,他(即安德森)正在等待著很快會到來的關於愛德華.戴拉克洛的DOE指示(這裡安德森拼錯了,那人的名字實際上是埃艾德華.戴拉克洛)。DOE指的是處決日〔註:英文中處決日是date of execution,這裡的DOE是英文首字母縮寫。〕。照柯蒂斯的留言,據確實可靠的消息,他聽說這個小個子法國佬要在萬聖節前不久上刑場,他覺得很可能是十月二十七日,而柯蒂斯.安德森的猜測也是很有根據的。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可能要迎來一個新房客,他叫威廉.華頓。「他就是那種你會稱作『問題兒童』的人,」這段話柯蒂斯是用他那向右傾斜的字體寫的,不知怎麼的,他的筆跡總是有些拘謹,「他很狂野,也為此感到驕傲,大概是去年,他在整個州裡流竄,終於癲狂至極,在一次攔路搶劫中,殺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孕婦,又在道口殺了第四個人,是州巡警。他只放過了一個修女和一個盲人。」讀到這裡,我笑了笑。「華頓今年十九歲,右前臂上有『野小子比利』的刺青。我相信,你肯定會扇他一兩記耳光的,不過得小心點,這個人壓根兒不在乎。」他加了雙劃線,然後這樣結尾:「他也可能是常在附近出沒的人。他正在上訴,事實上他還未成年。」<br /><br />  一個瘋狂的孩子,正在上訴,就要來這裡了。哦,聽上去還真不錯。</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綠色奇蹟 線上小說閱讀

《綠色奇蹟》史蒂芬.金

《二○一六年五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一


  第一章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當時的州立監獄還在冷山。當然了,還有電椅。

  獄中囚犯常拿電椅開玩笑,對令人恐懼卻又擺脫不掉的東西,大家總喜歡如此地取笑一番。他們管它叫「電伙計」,或者叫「大榨汁機」。大夥談論電費單,談論那年秋天典獄長莫斯不得不自己做感恩節晚餐,因為他妻子瑪琳達病得沒法做飯了。

  不過,對於那些真得要坐到電椅上的人,這些玩笑很快就不合時宜了。我在冷山那會兒,曾負責過七十八次電刑(這數字我從來不會弄錯,我到死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對大部分受刑的人來說,當腳踝被鉗在「電伙計」結實的橡木腿上時,他們就覺得真的完蛋了。接著,他們就意識到(你會看到,他們的眼睛裡湧上一種冰涼的惶恐),自己的大腿玩完了。

  血液還在體內奔流,肌肉也依然強健,大腿卻完了,再也不能行走於鄉間,不能與大夥一起在建穀倉的慶典上和姑娘跳舞了。從腳踝往上,「電伙計」的主顧明白死亡在即。胡言亂語、支離破碎的臨終叨咕結束後,一隻黑色的絲綢袋子罩上他們的腦袋。這袋子說是給他們用的,可我總覺得它實際上是為我們備著的,為的是不讓我們看到他們屈著膝,知道死亡臨近時,眼神裡所湧現的畏懼。

  在冷山,並沒有死囚區,只有一個與其他四幢房子隔開的E號樓,只有其他樓房的四分之一大,不是木結構的,是磚砌的,房頂的金屬皮裸露著,在夏日的陽光下,就像一隻神色譫妄的眼球,令人膽戰。房子裡面有六個單人房,每邊三間,中間隔著一個寬闊的走廊,每個房間幾乎都有其他四幢房子裡單人房的兩倍大。它們也是單人使用的,就監獄來說,這樣的住宿條件算是很不錯了(尤其是在三〇年代)。不過,住客寧願拿它來換其他四幢樓裡的任何房間。相信我,要真能換就好了。

  謝天謝地,我在那裡當看守的幾年裡,從來沒有一次是六個房間都住滿的。為這樣的小小恩惠,真要感謝上帝。裡面最多時住四個人,有白人也有黑人(在冷山,死囚之間是不實行種族隔離的),那裡就像是個小型的地獄。其中一個是名叫比弗利.麥考爾的女人,她黑得像黑桃A,卻漂亮得要命。她忍受丈夫毆打六年了,可要是他在外偷雞摸狗,那她一天都受不了。有一天夜裡,她得知丈夫又在偷情,就站在樓梯口,那是通往他理髮店樓上公寓的必經之路,等著那個倒楣的萊斯特.麥考爾,他的老友們(也許還有那個他剛開始交往的情婦)都管他叫「剃刀」。

  她一直等他把大衣脫到一半,就用「剃刀」自己的一把剃刀,把他偷情的內臟挖出來丟到鞋子上。離坐「電伙計」還有兩晚的時候,她把我叫到那個單人房,說夢見非洲的靈父來見她,讓她放棄奴隸名字,死時用自由身的名字瑪圖奧米。這就是她的遺願,即死亡執行令上要用比弗利.瑪圖奧米這個姓名。我想她的靈父並沒有給她任何名字,或是任何她可以說得出的名字。於是,我就說,可以,行,好的。當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獄卒的那幾年裡,我明白,除非我迫不得已,絕不能拒絕死刑犯的要求,比弗利.瑪圖奧米這件事也不例外。次日下午三點左右,州長來了,將她減刑為在格拉西山谷女子監獄終身監禁(我們事後常用「睡牢獄不睡老公」來形容它)。實話說,看到比弗利朝值班桌走去,豐滿的屁股朝左邊而不是右邊轉去時,我很開心。

  大概三十五年(至少是三十五年)以後,我在報紙的訃告欄裡看到這個名字,上面的照片裡是一張黑人女性瘦削的臉,滿頭白髮,架著一副萊茵水晶石的眼鏡。正是比弗利。訃告上說,她死前的十年是自由身,還差不多單槍匹馬拯救了萊因弗爾斯小鎮上的一家圖書館。她還在主日學校裡教過書,並在這個小小的窮鄉僻壤廣受愛戴。報紙上的標題是圖書館館長死於心臟病,下面的文字更小些,算是一段補充:曾在殺人犯監獄裡服刑二十餘年。只有萊茵水晶石鏡架底下的那雙大大的、熱情的眼睛還是老樣子。這雙眼睛屬於這樣一個女人,即使到了七十歲,在萬不得已的時刻,她也會毫不遲疑地從裝消毒劑的藍色瓶子裡拔出安全剃刀的。殺人犯,哪怕他們老年時成了乏味小鎮的圖書館女館長,你還是能一眼看出。如果你像我一樣花了那麼多時間來留意殺人犯,你一定會了解的。

  我一生中只有一次懷疑過自己這份工作的性質。我想,正因為如此,我才寫下這些東西。

  通往E區中心的寬闊走廊鋪著油氈,顏色就是陳舊的酸橙綠,因此這條在其他監獄裡被稱為「最後一英里」的路,在冷山就被叫成「綠里」。我估計著,那條道由南向北、從一頭到另一頭有六十步路。底層是禁閉室,一頭是個T型的路口。向左走就是活路,如果這指的是在院子裡,在太陽曝曬下操練的話,大部分人都走這條路;很多人這樣生活了好幾年,也沒有落下什麼大病。小偷、縱火犯、強姦犯們就是這麼各行其是地應付著過下去的。

  不過,朝右走就不同了。你首先是進我的辦公室(那裡的地毯也是綠色的,我一直想換掉它,可總是沒空),接著從我的書桌前經過,桌子左邊擺著美國國旗,右邊是州旗。房間另一側是兩扇門,一扇通往一間小小的廁所,那是我和E區的看守(有時甚至是典獄長莫斯)專用的;另一扇門通向一個像儲藏室似的房間,你從那裡就走上了綠里的盡頭。

  門很小,走過去時得低下頭,而約翰.考菲就得用坐姿鑽過去。穿過門,你會走上一個小小的樓梯平臺,接著走下三級水泥階梯,然後站上木板地。房間沒有暖氣,很不舒服,屋頂是金屬的,就像樓頂的那塊,而這塊就是那裡的一部分。冬天,那裡冷得能讓你看到自己呼出的氣,而夏天又令人覺得憋悶。沒錯,一九三〇年七八月處決埃爾默.曼弗雷德時,有九個見證人當場昏了過去。

  儲藏間左邊是生命之路。盡是些工具(都鎖在框子裡,綁上了鏈子,好像它們不是鐵鍬、鐵鎬,而是卡賓槍)、衣物、一包包春天要在牢房花園裡種的種子,幾箱衛生紙,儲物架上疊放著監獄製板廠要用的紙板──甚至還有幾包熟石灰,是用來畫棒球和足球場地的。犯人是在被稱作「草場」的地方玩球的,在冷山,大家都喜歡秋天的下午。

  在右邊,又是死亡之路。儲藏間的東南角上,「電伙計」安坐在厚木地板的平臺上,粗壯的橡木腿,寬闊的橡木扶手,這對扶手可把幾十個人臨死前最後幾分鐘嚇出的汗都吸收了,還有鐵罩子,它一般都得意洋洋地懸在椅背上,就像巴克.羅傑斯連環畫裡機器人小孩的無簷小帽。有一根繩索通過墊著墊片圈的小洞,從椅子後面煤渣磚牆上穿過。電椅一側是電鍍的錫皮桶,朝裡望,就會看見一捲海綿,大小正好墊進鐵罩子裡。處決前,得把它浸在鹽水裡,這樣就能讓直流電更好地通過電線,通過海綿,進入倒楣鬼的腦袋。

  一九三二年是屬於約翰.考菲的。報紙上的報導十分詳細,對此感興趣的人(他得比那個在喬治亞療養院耗盡餘生的老頭更有精力)仍然可以找到這些報導。我記得,那是個炎熱的秋天,真的很熱。雖已十月,卻還像是八月。當時典獄長的妻子瑪琳達就暫住在印地安諾拉〔註:美國密西西比州森弗勞爾縣城市,位於該縣南部。〕醫院裡。那個秋天,我得了此生最嚴重的一次尿路感染,不過還不至於糟到要住院,但已經難受得讓我每次撒尿時都想死了。秋天時,那個半禿的小個子法國佬戴拉克洛抓了隻老鼠,那東西是夏天進來的,正在玩線軸。不過,最重要的是,約翰.考菲是那個秋天來E區的,他因姦殺了戴特瑞克雙胞胎姐妹被處以極刑。

  每次都有四、五個看守輪崗,不過他們很多都是臨時工,有迪恩.史丹頓、哈利.特威利格,還有布魯特斯.霍韋(大夥管他叫「布特」〔註:Brutal:英文有「殘酷」之意。〕,不過這只是個玩笑,雖然他塊頭很大,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可連蒼蠅都不會害的),這些人現在都死了,波西.懷特莫也是,他可真的很殘酷……

  更別提愚蠢了。波西在E區沒什麼工作。在E區,醜陋本性不僅沒用,有時候還很危險,不過他和州長有姻親關係,所以就留下來了。

  正是波西.懷特莫領著考菲走進大樓的,他一邊還照例地喊著:「死鬼來了!死鬼這兒走!」

  管它是不是十月,反正那裡還是熱得像地獄入口。通往操練場的門開著,晃眼的光線湧了進來,我見到了這個平生所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除了電視上的某些籃球運動員之外。這裡的「資料室」有電視看,就是讓這些最終像我這樣流著口水的老不死們看的。這人的胳膊和水桶般的胸膛上都捆著鐵鏈,腳上套著腳鐐,兩個腳踝間拖著鏈條,他走過牢房間灰綠色的走廊時,鏈條發出彷彿成串硬幣掉下來的聲音。波西.懷特莫走在他旁邊,瘦削的小個子哈利.特威利格走在另一側,兩人就像孩子走在被捕獲的大熊身旁。在考菲旁邊,布魯特斯.霍韋都像個小孩,而布特身高已經超過六英尺,他肩寬膀闊,曾經參加過大學橄欖球隊比賽,是阻截隊員,被球隊踢出來後回到了山裡老家。

  約翰.考菲是個黑人,就像大多數到E區來住上一陣,最後死在「電伙計」懷裡的人,他身高六英尺八,不過,沒有電視裡的籃球運動員那麼苗條。他肩膀寬闊,厚實的胸脯上肌肉條條。他們在倉庫裡找到了最大號的工裝褲讓這人穿上,可褲腳翻邊處只到小腿的一半,小腿上遍是皺紋傷疤。襯衫敞開著,只到他胸口下面,袖管只蓋住前臂的一部分。他用一隻巨大的手拿著同樣巨大的帽子;如果把帽子套在那光禿的、紅褐色的、球一樣的腦袋上,就會和街頭手風琴師的猴子戴的帽子差不多,只不過它是藍色的,而不是紅色的。他看上去像是能把綁著他的鐵鏈拉斷,輕鬆地如同對待聖誕禮物上的帶子,但是只要你注視他的臉,就知道他是不會這麼做的。那臉神並不呆滯,雖然波西是這麼認為的,但波西不久就管那人叫「白漆(痴)」,不過他很迷惘。他不停地環顧四周,好像要弄明白自己在哪裡,也許還想知道自己是誰。我最初覺得他看上去像一個黑人力士參孫──只是大利拉〔註:參孫是《聖經》中的大力士,大利拉是迷惑大力士參孫的妖婦。〕用她那隻背信棄義的小手把他的頭髮剃光了,把他的全部力量都弄沒了。

  「死鬼來了!」波西咆哮著,用力拉著這隻銬著手銬的熊,彷彿他真的相信,即使考菲自己不想挪動,他都能拖得動似的。哈利沒說什麼,但是他看上去很尷尬。「死鬼……」

  「夠了,」我說。我正在考菲馬上要進的牢房裡,坐在他的床鋪上。當然,我早知道他要來了,正準備迎接他,負責看管。但直到親眼目睹,我才知道他是這樣的塊頭。波西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們都曉得你是個卑鄙小人(當然,除了這大塊頭,他只知道怎麼強姦和謀殺小姑娘),不過他什麼都沒說。

  他們三個站在房間外,門開著,我朝哈利點了點頭,他對我說:「頭兒,你真的想和他在這裡待一會?」我以前從沒聽到過哈利.特威利格這麼緊張的聲音,六、七年前的監獄騷亂中,他一直陪我共同經歷,甚至有人謠傳暴徒們有槍時,他都從沒發抖過,可這回他聽起來很緊張。

  「不會給我找麻煩吧,大塊頭?」我坐在床鋪上問他,盡量不表現出那麼難受(我剛才說過,尿路感染起先並沒有後來那麼糟),不過告訴你,那天可不是海灘假日。

  考菲慢慢地搖著頭,先擺到左邊,又擺到右邊,然後回到原位。他的視線一碰到我,馬上又移開了。

  哈利的一隻手拿著夾有考菲表格的夾板。「給他吧,」我對哈利說,「交到他手上。」

  哈利這麼做了,那大塊頭夢遊似的接了過去。

  「好了,把它給我,大塊頭,」我說道。考菲交了過來,鐵鏈子錚錚作響。他得低下頭才能進房間。

  我上下打量他,主要是親眼確定他的身高,弄明白這不是視線的幻覺。是真的,他有六英尺八英寸高,體重二百八十磅,不過我覺得這只是估計,他得有三百二十,也許是三百五十磅。在登記疤痕和能辨認的身體標記一欄裡,鉤出的那個詞是「許多」,登記表上的單詞印得十分工整,用的是瑪格努森體。

  我抬頭看,考菲已經朝一邊移了一點,我能看到哈利站在走廊那頭戴拉克洛的牢房前。考菲來時,戴拉克洛是E區僅有的另一個犯人。

  德爾身材纖細,頭頂禿了,長著一張苦臉,就像會計師得知自己的貪汙行為即將敗露,一臉尷尬。那隻寵物老鼠蹲在他肩膀上。

  波西.懷特莫斜靠在剛成為約翰.考菲牢房的門上,從訂製的皮套裡拿出那根山胡桃木警棍,一隻手掌敲打著棍子,就像要拿玩具出來玩似的。我突然覺得沒法讓他待在這裡了。也許是因為不合季節的炎熱,也許是尿路感染讓我的腹股溝熱辣辣的,而法蘭絨內褲又讓我癢得難以忍受,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州裡給我派了個幾乎像白痴的黑人來處決,而且波西顯然想要先用傢伙來教訓他。可能是因為所有這些情況。不管原因是什麼,我暫時沒留心他的政治背景。

  「波西,」我說,「醫務室正在搬家。」

  「比爾.道奇是具體負責的……」

  「我知道,」我說,「去幫幫他吧。」

  「那不是我的工作,」波西說,「這個蠢呆瓜才是我的工作。」波西管那些大塊頭叫「蠢呆瓜」,這個詞是「蠢」和「呆瓜」的集合。他討厭大個子的人。他和哈利.特威利格一樣,其實並不瘦,可是他個子不高,像一隻小種鬥雞,好挑起爭鬥,尤其在勝算很大時。而且,他很愛誇耀那點頭髮,經常用手在髮間梳來理去。

  「那麼你的工作已完成了,」我說,「去醫務室吧。」

  他噘起嘴唇。比爾.道奇和他的伙計們正在搬箱子,搬床單,甚至還有床鋪。整個醫務室要搬到新樓裡去,在監獄的西面。熱死人的工作,東西又重。波西.懷特莫可不想幹。

  「他們人手夠了,」他說。

  「那麼去那裡監督一下,」我說著抬高了嗓音。我看到哈利退縮著,但我沒在意。如果因為我滋事生非,州長命令典獄長莫斯炒了我,那海爾.莫斯還能讓誰來頂我的位置?波西嗎?開玩笑。「我可不管你幹什麼,波西,只要你暫時離開這裡一會兒。」

  考菲站著不動,就像世界上最大的一口鐘。一時間,我覺得波西真的要把棍子戳上去,給我找麻煩了。還好,他還是把棍子塞回皮套(真是個蠢透了的好誇耀的玩意兒),昂首沿走廊離開了。我不記得那天是誰值班,可能是個臨時工,但波西肯定不喜歡那人的樣子,因為在走過那裡時,他皺著眉頭說,「瞧你這張蠢臉,別給我堆出傻笑,不然我就一把抹了它們。」隨著一陣鑰匙的作響,瞬間,從操練場方向湧進一股熱辣辣的太陽光,波西.懷特莫走了,至少當時是這樣的。戴拉克洛的老鼠在這個小個子法裔人的兩隻肩膀上來回跑動,細細的鬍鬚抽搐著。

  「停下,叮噹先生,」戴拉克洛說道。那隻老鼠好像聽懂了似的,停在他左側的肩膀上。「就這樣別動,安靜點。」戴拉克洛用不太準確的路易斯安那州的法語,把「安靜」說得帶有異域和外國味道的「俺靜」。

  「躺下,德爾,」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你休息一下。這也沒你什麼事。」

  他照辦了。他強姦了一個年輕姑娘,並殺了她,把屍體丟在她住的公寓後面,潑上煤油,點燃了屍體,希望用這種胡亂的方式來除掉犯罪痕跡。

  ※※※

  第二章

  大火蔓延到房子,吞噬了它,又有六個人喪身,其中兩個還是小孩。這是他犯過的唯一罪行。現在他可是個舉止溫和的男人,面帶愁容,光禿著腦袋,襯衫領子後面拖著長長的頭髮。他會在電伙計那裡坐上一會兒,做個了結──但不管他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此刻,他躺在床鋪上,讓那小小的同伴在手心裡吱吱地跑著。從某種程度上說,那可是最糟糕的事;電伙計沒法焚燒他們的內心,而目前注入身體的藥物又不能讓心麻痺。心跑走了,跳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們所殺死的只是個軀殼,早就沒有了生命。

  我把注意力移到那個巨人身上。

  「如果我讓哈利把這些鐵鏈從你身上拿掉,你會好好聽話嗎?」

  他點點頭,這和搖頭很像:下去,上來,回到原位。他那雙奇怪的眼睛看著我,神色中有種安寧的感覺,但不是那種我確信能夠信任的眼神。我朝哈利鉤鉤手指,他走進來,解開鐵鏈。這次,他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甚至當他跪在考菲那樹幹似的雙腿之間,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時,都沒有害怕,這讓我有些放心了。波西讓哈利很緊張,我相信哈利的直覺。我相信所有在E區日常生活的人的直覺,除了波西。

  對區裡新來的人,我都有一小段事先準備好的話,但是對考菲,我覺得很猶豫,因為他好像有些不正常,還不僅是他的個子。

  哈利退了回來(整個解開鐵鏈的過程中,考菲像雕像似的一動未動),我抬頭看看這個新來的人,用拇指敲敲夾紙的板,說:「會說話吧,大塊頭?」

  「會的,先生,長官,我會說,」他說道,聲音隆隆,低沉而平靜,這讓我聯想到剛剛調試好的拖拉機了。他的語調並沒有南方人那種慢吞吞的味道,他說「我」,不說「俺」,但我後來注意到,他話裡面有種南方方言結構。

  好像他是從南部來的,而不是南方人。他聽上去並不像文盲,但也不像受過教育的人。和他其他方面一樣,他在語言上也讓人費解。最困擾我的是他的眼睛,裡面有種安靜的空洞,彷彿他漂浮在很遙遠的地方。

  「你叫約翰.考菲。」

  「是的,先生,長官,像飲料的名字,只是拼法不同〔註:Coffey(考菲)的發音與「咖啡」(coffee)很接近。〕。」

  「你會拼寫,是嗎?會讀書寫字嗎?」

  「只會名字,長官,」他平靜地說。

  我嘆了口氣,於是就對他講那小段事先準備的話。我早就認為他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可對此,我既是正確的,又是錯誤的。

  「我叫保羅.艾吉康,」我說,「是負責E區的,也就是這裡的頭兒。你有什麼要求的話,叫我名字就行。如果我不在,就找這個人,他叫哈利.特威利格。你也可以找史丹頓先生或霍韋先生,懂了嗎?」

  考菲點點頭。

  「除非我們覺得你確實需要,別指望能得到其他什麼東西,這裡可不是旅館,你在聽嗎?」

  他又點點頭。

  「這兒得保持安靜,大塊頭,不像監獄的其他地方。這裡只有你和那邊的戴拉克洛。你們不用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坐著。給你們一個機會想想清楚。」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時間太多了,不過我沒這麼說。「有時候,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放廣播,你喜歡聽廣播嗎?」

  他點點頭,不過很疑惑,好像不太確定什麼是廣播似的。後來我發現,從某種程度看,這的確是真話;對再次遇見的東西,考菲能記住,若沒再見過,他就會忘掉。他知道「星期天女郎」中的人物,但是對她們上一回的最終結局,他的記憶就非常模糊了。

  「如果你守規矩,就能按時吃飯,你就不會去那一頭的單人牢房,或是被迫穿上從背後扣扣子的粗帆布外衣。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你可以有兩個小時到院子裡放風的時間,除了星期六,那天下午,監獄裡其他犯人有足球比賽。你可以在星期天下午見客,如果有人想見你的話。有嗎,考菲?」

  他搖搖頭,「沒有,頭兒,」他說。

  「嗯,還有你的律師呢。」

  「我想他不會來了,」他說,「是借來給我的,我不信他還會找到山裡來。」

  我靠得很近地看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好像不是。我也沒這麼指望過。上訴不是為約翰.考菲這號人準備的,那時候根本不是;他們在經過法庭審判後,就被世人遺忘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看到報紙裡寫著幾行字,說有人在半夜裡給電死了。但是,如果這個犯人在星期天下午有妻子、孩子們,或是朋友等著要見的話,那他就好管理了,如果管理算是件難事的話。可這個人沒親友,這樣也好。因為他個子實在太大了。

  我把身子在床鋪上移動了一下,然後覺得,如果站起來說話,下面那玩意兒會舒服點,於是就站起了身。他謙恭地往後一退,把手放在身前緊緊地握著。

  「你在這裡可以很輕鬆也可以很痛苦,大塊頭,全看你的了。我要說的是,你還是讓我們大夥都好過些,因為結果都一樣。你該得什麼,我們就給你什麼,還有問題嗎?」

  「睡覺時間到了以後,燈還亮著嗎?」他馬上問,好像就等著問這個問題。

  我吃驚地看著他,曾有很多新來E區的人問我各種古怪問題,有一次還問到我老婆奶子的大小,但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考菲笑得有點不自然,好像覺得我們會認為他傻,但他沒法不問。

  「因為有時候我怕黑,」他說,「如果是陌生地方的話。」

  我看看他,純粹是看他的體形,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地感動。你知道,它們真的觸動了你;你沒見過它們最糟的樣子,那時,它們像熔爐裡的魔鬼一般噴發出恐怖。

  「是的,這裡整夜都很亮,」我說,「沿著綠里,一半的燈從晚上九點到早上五點都亮著。」這時我意識到,他聽不懂我說的話,他不明白,分不清密西西比泥沼和綠里之間的區別,於是我補充道,「就是走廊裡的燈。」

  他點點頭。放心了。我也不太肯定他理解的走廊是什麼,但是他能看見鐵絲籠裡的二百瓦電燈泡。

  接著,我做了一件從未對犯人做過的事,我把手伸給了他。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問了關於電燈的事。這讓哈利.特威利格很是吃驚,千真萬確。考菲拉起我的手,動作溫和,讓人驚訝。我的手差點消失在他的手掌心裡,就這樣。我的獵殺瓶裡又多了另一隻蛾子。我們完事了。

  我邁出牢房。哈利把門順軌道推回關緊,上了兩道鎖。考菲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彷彿不知道接著該幹什麼,然後就坐到床鋪上,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像一個傷心人或在做禱告的人似地垂下頭。他用那怪異的、差不多是南方腔的口音說了點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儘管在犯人償還所有的虧欠之前,你還得給他吃穿、給他修整,卻不必去了解他做了什麼。可是,雖然我不太知道他做了什麼,我依然感到一陣寒顫。

  「我沒辦法,頭兒,」他說,「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

  「波西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們一同沿著走廊走回我辦公室的時候,哈利這樣對我說。迪恩.史丹頓(他算是我們這裡第三把手吧,我們其實不這樣論資排輩,這是波西.懷特莫突然搞出來的)正坐在我的書桌前更新文件,這工作我好像從來不習慣做。我們進屋的時候,他只是抬頭看了一眼,用拇指推了推那副小眼鏡,又埋頭於文件中了。

  「自打那討厭的啄木鳥來這裡後,我就一直麻煩不斷,」我邊說邊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褲子從胯部拉開。「他帶著那個大個子笨蛋走過時,你聽到他在喊什麼嗎?」

  「不可能聽不到的,」哈利說,「你知道,我當時也在。」

  「我當時在廁所,聽得很清楚,」迪恩說。他抽出一張紙,拿到光線下,我能看見上面有一圈咖啡色的環狀物,是印上去的,接著,他就把紙扔進了廢紙簍。「『死鬼來了。』他肯定在他愛看的雜誌上讀到過這樣的話。」

  也許是的。波西.懷特莫很喜歡看《大商船》、《男士派對》和《男人歷險》等雜誌。好像每一期都有關於監獄的故事,波西讀得十分上心,像在做研究似的。可能他想探尋該怎麼表現,覺得這些雜誌裡有這樣的信息。他來的時候,我們剛處決了斧頭殺手安東尼.雷伊,他還從沒真正參與過處刑,儘管他從配電室裡目睹過一次。

  「他上面有人,」哈利說,「他有關係,要把他從這裡調走,你就得有解釋,就得好好解釋,因為他很可能動真格的。」

  「我沒這麼想,」我說,我真沒這麼想──但我心裡還真懷著希望。比爾.道奇不是那種讓人乾站著袖手旁觀的人。「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那個大塊頭,他會給我們惹麻煩嗎?」

  哈利果斷地搖搖頭。

  「他在特拉平格縣法庭上安靜得像隻綿羊,」迪恩說道。他摘掉那副小小的無邊眼鏡,用背心擦拭起來。「當然,他們拴他用的鐵鏈更多,比斯克魯奇在瑪雷身上看見的都多〔註一〕。不過他只要願意動手,魔鬼都不是他對手。這可是雙關〔註二〕,孩子。」

  〔註一:斯克魯奇和瑪雷都是一個廣泛流傳的故事「往昔聖誕的鬼魂」中的人物,前者十分自私貪婪,對後者十分刻薄。後者死後,鬼魂渾身捆綁著鐵鏈出現在斯克魯奇面前。〕

  〔註二:這裡作者用dickens來表示魔鬼,該詞若用作人名,即表示英國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狄更斯(Dickens),因此為雙關。〕

  「我懂,」我答道,其實我並不懂。我只是不願意讓迪恩.史丹頓佔了上風。

  「他塊頭很大吧?」迪恩說。

  「是的,」我應著,「大得嚇人。」

  「也許得把電伙計推到最高擋來烤他的屁股。」

  「別操電伙計的心,」我心不在焉地說,「再大的塊頭它都能把它變小哩。」

  ※※※

  第三章

  迪恩捏了捏鼻子兩側,鼻梁架眼鏡的地方兩塊猩紅,然後點點頭,「沒錯,」他說,「這倒是實話,真的。」

  我問道,「你們有人知道他在……特夫頓現身前是打哪兒來的?是特夫頓,沒錯吧?」

  「沒錯,」迪恩說,「特夫頓,特拉平格縣往南,他在那裡犯事和出現前,好像沒人知道他。他就是到處流浪吧,我想。真感興趣的話,你可以從監獄圖書館的報紙裡找到點信息。下星期前他們大概還不會搬掉那些報紙。」他咧著嘴笑,「不過,你就得聽樓上那小傢伙抱怨嘮叨了。」

  「不管怎麼樣,我不妨去那裡瞧瞧,」我說著。當天下午我真去了。

  監獄圖書館在大樓後面,那裡馬上要變成監獄汽車商店了,至少計劃是這樣的。我想,有人總想往口袋裡多賺點口糧,不過大蕭條來了,我就沒說出這個想法來。同樣,對波西的事,我也本該閉嘴不說的,但有時候人總是沒法把嘴巴關緊了。大多數時候,男人的嘴巴總是要比他的鳥惹的麻煩大。反正,汽車商店沒弄成,第二年春天,監獄搬到了沿公路往南六十英里的布萊頓。我猜,那裡有更多的私下交易,更大桶的口糧吧。我也並非一點沒沾光。

  行政部門已經搬到院子東面的新大樓裡去了,醫務室正在搬(是誰出的這麼個土點子,要先把醫務室搬到二樓,這真是另一大不解之謎)。半個圖書館裡還塞著書(倒不是說它曾有很多藏書),另一半空蕩蕩的。老樓像一個火熱的隔板箱,隔成A和B兩個區。浴室緊貼在後面,整幢大樓總有一股尿騷味,這可能是搬家唯一正當的理由。圖書館是L形的,不比我的辦公室大多少。我想找個電扇,可是都不見了。屋子裡準有一百度,坐下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腹股溝處在熱辣辣地抽動,有點像爛牙齒的感覺。我知道,這麼比喻的確很不妥當,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比喻了。過來前我剛撒了尿,撒尿時和剛撒完尿後的一段時間裡,就更難受些。

  那裡畢竟還有另一個傢伙在,他是個瘦得皮包骨頭,值得信賴的老頭,叫吉本斯,正在角落裡打瞌睡,膝蓋上放著一本關於西部蠻荒時期的小說,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他倒沒受熱浪的干擾,也沒被樓上醫務室裡(那裡至少得高上十度,我希望波西.懷特莫會很受用)的咕噥聲、撞擊聲,以及間或的罵人聲吵醒。我也沒叫醒他,只是繞著走到了L形屋子較短的一側,報紙就放在那裡。雖然迪恩說報紙還在,我想它們也許和電扇一起都已經沒了。不過,它們還在,而且關於戴特瑞克雙胞胎的事件也很容易查找。那是頭版新聞,案子是六月犯的,審判是在八月末到九月。

  我馬上忘記了炎熱,忘記了樓上的撞擊聲,還有老吉本斯氣喘吁吁的鼾聲。想到那兩個九歲的女孩子,想到她們滿頭蓬鬆的金髮,還有迷人的鮑勃西雙胞胎〔註〕式的微笑,一旦和考菲那笨重的黑糊糊的身體聯繫到一起,我就感到很不舒服,卻難以擺脫這種聯想。一想到他的體型,就很容易想像著他真的吃掉她們的樣子,簡直和童話書裡的巨人一樣。他的所作所為真是太殘忍了,他沒有在河邊馬上被處以私刑還真是幸運。就是說,如果你覺得等著走過綠里坐進電伙計的懷裡是幸運的話。

  〔註:「鮑勃西雙胞胎」(Bobbsey twins)是一部系列兒童小說中的主人公,小說作者是Stratemeyer Syndicate,筆名Laure Lee Hope。小說自一九〇四年發表第一部起到一九七九年止,先後共出版了七十二卷之多。〕

  這一切事情發生前七十年,南方的「棉花國王」〔註〕被罷黜,之後悄無聲息。但是,三〇年代以來,又出現了一點死灰復燃的現象。棉花種植園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們州的南部地區又有了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

  〔註:〕「King Cotton」為美南北戰爭之前南方政客和作家常用的名詞,用以強調棉花作為南方主要經濟作物的重要性。

  克勞斯.戴特瑞克就是其中一家的農場主。按二十世紀五〇年代的標準,他的地位不過比赤貧高出一級,可在三〇年代,他卻被認為是小康之家,因為在大多數月底,他確實用現金付清店鋪的賬單;恰逢銀行老板從街上經過時,他也敢抬眼正視。他的農場宅屋乾淨寬敞,除了棉花,他還有兩樣東西:一群小雞和一些母牛。他和妻子養了三個孩子,霍華德十二歲上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柯拉和凱絲。

  那年六月一個暖和的夜晚,那對女兒想要在屋邊一段圍著屏風的側廊上睡覺,大人應允了,兩個女孩開心極了。剛過九點,最後一道光線剛離開天際,母親向她們道了晚安,吻了吻她們。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兩個孩子,除去她們躺在棺材裡的那一次。那時,殯儀館的人已經把她們身上最糟的破損修復過了。

  那些日子裡,農村家庭上床都很早,「飯桌底下變黑後不久,」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說的,而且還睡得很熟。當然,克勞斯、馬喬里,還有哈維〔註:霍華德的暱稱。〕.戴特瑞克在雙胞胎遇害的那個晚上也睡得很熟。的確,克勞斯本來差不多該讓鮑澤給叫醒的,就是家裡的那隻又大又老的雜交牧羊犬,如果牠真叫了的話,不過鮑澤沒叫,而且再也不會叫了。

  第一縷曙光亮起,克勞斯起床去擠牛奶。走廊在房子的一側,離牲畜棚有一點路,克勞斯從沒想過去看看女兒。鮑澤沒有跟著他,這也沒引起他的警覺。母牛和小雞們在那隻狗眼裡差不多,牠都非常藐視,做完雜務後,牠還經常躲在牲畜棚後面自己的窩裡,除非有人喊牠──而且還得大聲地喊。

  丈夫在儲藏室穿上靴子,頓著腳向牲畜棚走去,大約十五分鐘後,馬喬里下樓了。她開始煮咖啡,接著把燻肉放到油鍋裡。咖啡和肉的混合氣味把哈維從頂樓的房間裡勾了下來,不過睡在走廊上的女兒們沒過來。

  母親邊讓哈維出去叫她們過來,邊把雞蛋打在燻肉的油脂上。早飯一吃完,克勞斯就會讓女兒們出去拿新鮮的雞蛋。除非那天早上戴特瑞克家不吃早飯。哈維從走廊上回來,面色刷白,原本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

  「她們不見了,」他說。

  馬喬里來到走廊上,最初她很惱火,倒不太警覺。她後來說,她覺得,如果她真推測一下的話,女兒們準是決定趁曙光去散步摘花了,女孩們都差不多的愚蠢。可剛看了一眼,她就明白哈維為什麼臉色慘白了。

  她尖聲叫喚著克勞斯,是尖叫,克勞斯從崎嶇不平的路上拼命跑著趕過來,靴子被裝得半滿的牛奶桶濺得發白。他在走廊裡發現的東西會讓最膽大的父母都雙腿打顫。女孩們本該用來在夜裡避寒裹體的毯子被扔在一個角落裡,屏風門上部的鉸鏈被拉開了,門向外朝廷院方向懸著,晃晃蕩蕩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毀壞的屏風門外的階梯上,滿是血跡。

  馬喬里求丈夫別獨自一人去尋找女兒,如果非得去,也別帶上兒子,可是她說什麼都沒用了。克勞斯從儲藏室裡拿出短獵槍(這槍本來擱在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們拿到),又把本來留著要在哈維七月生日給他的點二十二口徑手槍交給兒子,兩人立刻出發,絲毫不理會在尖叫哭喊著的女人。那女人擔心的是,如果他們遇上一伙遊蕩的流浪漢,或是一群從拉杜克那邊的農場上逃出來的凶惡黑鬼,該如何是好。對此,你也知道,我認為男人們是對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還有些黏,還是殷紅的,並沒有黑成血乾透時的樣子。誘拐發生在不久前,克勞斯肯定認為女兒們還有生機,而他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

  他們倆誰都不會跟蹤,他們是農夫,不是獵手,他們在狩獵季節進入樹林跟蹤浣熊和鹿,是因為要得到那個預期目標,而不是出於愛好。房子四周的庭院雜亂不堪,滿是塵土,遍布著橫七豎八的腳印。他們繞著牲畜棚,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鮑澤這隻不愛咬人卻愛叫的狗沒有報警了。狗窩是用造牲畜棚餘下的木板做的(上面還有一塊標示牌,清清楚楚地寫著「鮑澤」,掛在正門彎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張報紙上看到了有關它的照片),鮑澤半個身子露在窩外,半個身子在裡面,脖子上的腦袋被人最大限度地擰折了過來。只有力量巨大無比的男人才能對如此龐大的動物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事後公訴人對約翰.考菲的陪審團說的──然後,他久久地、意味深長地看著體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辯護席後面,雙眼低垂,穿著一條州裡給買的全新的帶兜工裝褲,連人帶褲子都是一副該詛咒的樣子。在狗的身旁,克勞斯和哈維發現了一小塊環狀香腸。他們的推論(很合理,對此我毫無疑問)是,考菲先用吃的來籠絡這條狗,當鮑澤開始吃最後一點東西時,他就伸出雙手,憑巨大的腕力一擰,折斷了狗的脖子。

  牲畜棚遠處是戴特瑞克家的北牧場,那天沒有乳牛在那裡吃草。沿牧場的對角線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路,它清晰可見,被清晨的露水浸濕了。

  即使在幾乎要癲狂的狀態下,克勞斯.戴特瑞克最初還是猶豫著,是否要追尋下去。這倒不是怕那個或那伙帶走女兒的人,而是擔心會走上和誘拐者反向的路……生怕在這節骨眼上恰恰走錯了方向。

  哈維從庭院外的灌木叢裡拉出一條黃色棉布,了斷了他們進退兩難的困惑。後來,克勞斯坐在證人席上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塊布,當他一認出是從女兒凱絲短睡褲上扯下的一片時,就哭了起來。二十碼開外,在杜松灌木突出的針葉上,他們看到掛著一塊褪色的綠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面料,她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和父母親吻道晚安的。

  戴特瑞克父子把槍端在胸前,撒腿跑著出發了,就像士兵在槍林彈雨中穿越戰場的樣子。如果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情感到任何驚訝的話,那就是那個男孩,他拼命跟在父親身後,雖然常陷於完全落後的危險,卻從來沒有跌倒,也沒有把子彈誤射進克勞斯.戴特瑞克的後背。

  他們農場宅屋的電話號碼登記在總機房。在鄰居們看來,這說明戴特瑞克的家境在艱難時期還是昌盛的,至少是處於小康。馬喬里給盡可能多的同樣是登記了號碼的鄰居打電話,告訴他們這個晴天霹靂般的大禍。她知道每個電話都會激起層層漣漪,就像鵝卵石擲入平靜水塘一般。

  於是,她最後一次拿起話筒,說了這番話(這些話在當時,至少在南部農村,就像早期電話系統的商標語):「你好,總機,聽得到嗎?」

  是總機,但是有那麼一會兒,沒作出回答;那個可敬的女人極度興奮,終於,她回答,「是的,夫人,戴特瑞克太太,是我。親愛的仁慈的耶穌啊,我要祈禱,願你的小女孩們平平安安的……」

  「是呀,謝謝您,」馬喬里說,「可是請您告訴上帝再多等一會兒,先讓您幫我接通在特夫頓的治安官辦公室的電話,好嗎?」

  特拉平格縣的治安官是個長著酒糟鼻子的老男人,一個洗衣盆似的肚子,滿頭白髮,均勻得就像菸斗通條上的絨毛。我很了解他,他來過冷山好幾趟,是來送被他稱作「孩子們」的人去遙遠的地方的。見證死刑的人坐在折疊椅上,那椅子和你在葬禮、教堂餐會,或是農莊的賓果遊戲場坐過的椅子可能是一樣的。事實上,那時候我們的椅子就是從「神祕平局」四十四號農莊俱樂部借來的。每當霍默.克里布斯治安官坐上其中的一把椅子,我就等著聽椅子被坐塌時發出的乾裂聲。我很擔心哪天這事真會發生,同時也期待它真能發生,但這一天不會到來了。不久,戴特瑞克家的女孩被誘拐後不出一個夏天的時間,他就因心臟病突發死在了辦公室,顯然,他當時正在和一個十七歲名叫達芙妮.舍特萊夫的黑人姑娘亂搞。大家對此議論紛紛,說他在競選時期總是帶著老婆和六個兒子四處炫耀,一副張揚的樣子。那時候,如果你想要競選什麼職位,通常有這麼一句很流行的話:「要麼是浸信會教徒,要麼就滾蛋。」不過,人們都愛偽君子,這你也知道。人們從自己身邊找出一個,看到那人沒穿褲子,雞巴翹起,而且那人不是自己,這時,大家都會覺得很爽。

  他除了是個偽君子,還很無能,是那種撫摸著女士的小貓讓人拍照的傢伙,而別人,比如說副治安官羅伯.麥吉,就得真的冒著摔斷鎖骨的危險爬到樹上,把那隻小貓給請下來。

  麥吉聽著馬喬里.戴特瑞克喋喋不休地說了大概兩分鐘,就打斷了她的話,問了她四五個問題,都很簡短,就像訓練有素的鬥士往對手臉上的快速擊打,出拳又準又狠,對手立刻會鮮血滿面。當他得到回答後,就說:「我去叫波波.馬錢特,他有狗,你待著別動,戴特瑞克夫人,如果你男人和兒子回來,讓他們也別動。不管怎樣,照我的話做。」

  這時,她的男人和兒子正在沿著誘拐者的足跡,朝西北方向跟蹤了三英里路。不過,當足跡進入空曠地帶,進入茂盛的樹林後,他們沒法跟蹤了。我說過,他們是農夫,不是獵人,而到那時候,他們明白了,自己跟的是一頭野獸。一路上,他們發現了搭配凱絲短褲的黃色上衣,還有柯拉睡衣上的另一塊布片。兩塊面料都被血浸濕了,這時,克勞斯和哈維都不像最初那麼匆忙;他們火熱的希望裡一定滲入了一股冰涼,它就像冷水一般,往下流著,越來越重,不斷沉下去。

  他們一頭扎進樹林裡,想尋找一些標記,卻什麼也沒發現,到另一處也是同樣的結果,然後又到了第三處。這一次,他們發現了一隻渾身是血的扇尾鴿從火炬松頂的針葉上掠過。他們順著鳥兒似乎在指引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又開始了新一輪搜索。直到上午九點,他們開始聽到身後傳來了人的喊叫聲和狗吠聲。羅伯.麥吉只用了克里布斯治安官喝完第一杯加白蘭地和糖的咖啡的這點時間,就臨時組織了一群人,九點一刻,他們趕到了克勞斯和哈維.戴特瑞克那裡,兩人還在拼命地繞著林邊跌跌撞撞地搜尋著。很快,大夥行動起來,由波波的那幾條狗引路。麥吉讓克勞斯和哈維也隨大夥一起前進,不管他們對結局懷著怎樣的恐懼,就算麥吉命令他們,他們也絕不會回去的。麥吉準是明白了這一點,不過他讓那兩人卸下了子彈,他說,別人也是這麼做的,這樣會更安全些。他沒有告訴戴特瑞克父子的是(他也沒對其他任何人說),他們是唯一被要求交出子彈的人。兩人心煩意亂,只想趕緊結束這場噩夢,快點了事,就服從了命令。羅伯.麥吉讓這對父子卸了子彈,並交給他,這也許就給約翰.考菲留出了苟延殘喘的機會。

  幾條吠叫著、嘶咬著的狗帶著大夥在矮松林裡一直朝著西北方向走了兩英里。然後,他們走出樹林到達特拉平格河邊,河流寬闊平緩,穿過低矮而叢林茂密的小山坡向東南方向流去。克雷、羅比奈特、還有杜普利塞家族依然在這些山裡自己製作曼陀鈴琴,還常常一邊耕種,一邊把爛牙齒吐出來。那是偏僻鄉村,每到星期天,那裡的男人們總是白天逗弄蛇,到晚上,會親熱地摟著自己的女兒睡下。我知道這些家族,他們中大多數不時地給電伙計送來吃的。這群臨時組織的人站在河對岸,遠遠地看見南部鐵路支線的鐵軌上閃耀著六月的陽光。在他們右側往下游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高架橋通往威斯特格林煤田。

  他們在那裡發現,草地和矮灌木叢中有一片寬寬的、被踩踏過的地面,上面血跡斑斑。很多人不得不迅速退回到樹林裡,把早飯都嘔了出來。他們還發現,柯拉睡衣的殘餘部分掉在這片滿是血汙的地上,而此前還很有尊嚴地支撐著的哈維,這會兒也倒在父親身上,幾乎要昏過去了。

  ※※※

  第四章

  正是在這裡,波波.馬錢特的幾條狗之間出現了牠們那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分歧。當時一共有六條狗,兩條是警犬,兩條是藍斑獵犬,還有一對像小獵犬似的雜交狗(州邊境上的南方人管牠們叫浣熊獵犬)。這兩條浣熊獵犬要朝西北方向,沿著特拉平格河的上游走,餘下的卻要朝相反的西南方向去。牠們陷入了一片混亂,儘管報紙沒有報導這個部分,我也能想見波波對這些狗一頓痛罵,一邊用手(這肯定也是他身上最有教養的部分)讓牠們再次秩序井然。我認識一些養獵犬的人,據我的經驗,作為一類人,他們有著顯著的典型特性。

  波波猛地拽住拴在狗脖子上的皮帶,把牠們拉攏起來,接著把柯拉.戴特瑞克被撕破的睡衣放在牠們鼻子下面,這是為了提醒牠們這一天要做的事。在這種日子裡,氣溫到中午就會升到華氏九十五度左右,一群群的小蚊蟲早已在大夥腦袋周圍紛飛。浣熊獵犬又用力聞了聞,決定投同意票,於是所有的狗都高聲吠著,沿著下游出發了。

  十分鐘過後,這群人停住了,意識到他們聽到的不止是狗吠,還有不同於犬吠的嚎叫聲,這種聲音狗即使在臨死前都是發不出來的。這聲音,這些人從來沒有聽過有任何東西發出過,但是他們每個人馬上就明白,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他們。我覺得我也能分辨出來。我覺得,我聽到過有人這麼尖叫,那是在他們走向電椅的時候。這麼叫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一聲不吭,要麼安靜地走著,要麼講笑話,好像這是一次班級野餐,不過有少數人會這麼叫的。一般來說,都是那些真相信有地獄的人,並且知道地獄正在綠里的盡頭等待他們。

  波波再次猛地拉了拉拴狗頸的皮帶,這些狗都很值錢,他不想讓牠們喪身在那個心理變態的、正在那裡嚎叫著、喋喋不休、嘰哩呱啦的人手裡。

  其他人重新把子彈裝上膛,把槍栓咔嗒合攏。那嚎叫聲讓大夥打起寒顫,使他們腋下出汗,汗水從背後像冰水似地淌了下來。當人們如此打寒顫時,他們就需要有人指引著前進,於是副治安官麥吉擔起了這個責任。他走到前頭,輕快地走到(不過,我敢打賭,他當時可沒覺得很輕快)從樹林右邊探出在外的榿木叢旁,其他人緊張地跟在五步之後。他停了一次腳步,那是在向人群中塊頭最大的山姆.霍利斯打手勢,讓他看緊克勞斯.戴特瑞克。

  在榿木叢的另一側,是更開闊的地面,它從右邊伸向樹林。左側是一個長長的、平緩的河岸邊的山坡。大家都停在原地,驚得呆若木雞。我想,為了避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們多少錢財都願意付出,而一旦看見過,誰也無法忘懷。這是一場噩夢,它就發生在熱辣辣的,幾乎冒煙的烈日下,在這些衣飾整齊的健康生命旁邊,在這些吃著教堂聖餐、行走在鄉間小路,幹著毫不汗顏的工作,在床上親熱接吻的人面前。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骷髏,真的,每個人都有。那一天,那群人就見到它了。這些人,他們見到了有時候在笑容後面齜牙咧嘴的那個東西。

  一個男人坐在河岸上,穿著褪色的、帶著血汙的套頭衫,這是他們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他就是約翰.考菲。他那巨大的、腳趾張開的腳踝露著,頭上戴著一塊褪色的紅頭巾,這是農村婦女紮著方巾去教堂的打扮。蚊群像烏雲似地繞著他。蜷縮在他每一條胳膊裡的,就是赤身裸體的女孩屍體。她們往日捲曲亮澤得像馬利筋草的絨毛一般的金髮,此時糾結在腦袋上,滿是血痕。那個男人抱著她們,坐在那裡,對著天空大聲叫罵著,就像一頭瘋牛,他棕黑色的臉頰上淌著淚水。他猛力抽泣著,胸脯起伏,把套頭衫的繫帶繃得緊緊的,猛然抽上來的一大口氣,隨之在嚎叫中洩了出去。因此,你經常在報紙上讀到的「該殺人犯顯得毫無悔恨之意」,對這個人並不合適。約翰.考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撕心裂肺──可他還活著,女孩們就不能了。那兩個女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被人撕心裂肺了。

  似乎誰都不清楚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大家看著那個嚎叫的男人,而他的視線則越過了廣闊寧靜的大河,遙望著對岸的火車,火車沿著鐵軌轟隆隆地向橫跨河兩岸的高架橋跑去。他們彷彿看了有一個鐘頭,甚至像是看了一生,但火車沒有再往前開,它好像就停在一處轟鳴,如同小孩子在發脾氣,太陽也不再藏身於雲朵,這景象從此定格在他們的眼裡。它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就像狗咬的傷口那樣。那個黑人來回搖擺著,柯拉和凱絲就像巨人臂彎裡的布娃娃一般也隨之搖擺。那人裸露而龐大的手臂肌肉上血跡斑斑,胳膊一會兒彎曲,一會兒放鬆,再彎曲、放鬆、彎曲、放鬆。

  是克勞斯.戴特瑞克打破了僵局,他厲聲高叫著,猛撲向那個強姦並殺害了女兒的魔鬼。山姆.霍利斯意識到自己的任務,竭力想制止他,可就是做不到。那人比克勞斯高六英寸,起碼要重七十磅,但克勞斯好像差點就把那人抱著他女兒的胳膊甩開了。克勞斯躍過中間相隔的空地,飛腿向考菲的腦袋掃去。克勞斯靴子上濺到的牛奶已結成硬塊,在炎熱的氣溫下早已發餿,他一腳踢中考菲的左太陽穴,但考菲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只是坐在那裡,哀號著,搖擺著,遙望著河對岸。在我想像中,他差不多成了在松樹林裡五旬節布道上的一個畫面:基督教的虔誠信徒面朝歌珊地〔註:即出埃及前以色列人住的埃及北部肥沃的牧羊地。〕而坐──要不是那兩具屍體在,就真是了。

  四個男人一起吼著,才把歇斯底里的克勞斯從約翰.考菲身邊拉開,我不知道他最終狠狠地揍了考菲幾次。不管怎麼樣,考菲好像沒什麼感覺。他只是繼續望著對岸,哀慟不已。當戴特瑞克被最終拖開時,他放棄了所有掙扎,彷彿黑巨人的身體裡流著某種奇怪的電流(你們得諒解,我一直傾向於用和電有關的隱喻),當戴特瑞克和那電源的接觸最終斷開後,他就像猛地從電流上彈回來一般,渾身軟綿綿的。他兩腿叉得很開,跪在河岸邊,雙手捧著臉,哭泣著。哈維走過來陪著他,他們相互擁抱,腦門對著腦門。

  兩個男人看著其他人圍起一個圈子,站成一個環形步槍陣,圍定那個搖晃著身體、哀號不已的黑男人。那黑人似乎依然沉浸在自我之中,毫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麥吉走上前去,兩隻腳緊張地一前一後移動著,然後坐了下來。

  「先生,」他平靜地說道,考菲頓時不出聲了。麥吉注視著那雙因為哭泣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它們還在流淚,彷彿有人在裡面放了個水龍頭。那雙眼睛哭泣著,不知怎麼的,似乎有些無動於衷──眼神遙遠而寧靜。我認為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眼神,而麥吉也頗有同感。「就像動物的眼睛,而那雙眼以前從沒見過人是什麼樣子的,」在審判之前,他就是這麼告訴一位名叫漢默史密斯的記者的。

  「先生,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麥吉問。

  考菲慢慢地點了點頭,他依然彎著胳膊,摟著那兩個沉默的娃娃,她們的下巴抵在胸口,臉龐不大看得清楚。上帝見了都會同情感傷的。

  「你叫什麼名字?」麥吉問。

  「約翰.考菲,」他的聲音渾厚,帶著哽咽,「考菲聽起來像飲料,只是拼法不一樣。」

  麥吉點點頭,然後用拇指點著考菲套頭衫胸口的口袋,那裡鼓鼓的。

  麥吉覺得它有可能是一把槍,像考菲這樣塊頭的男人,如果想逃走的話,倒不需要用槍來製造點大麻煩。「那裡是什麼東西,約翰.考菲?會不會是個加熱器〔註:手槍的俚語。〕?是手槍?」

  「不是的,」考菲用渾厚的聲音回答道,而那對奇怪的眼睛則湧出了淚水,表面是極度的痛苦,眼神底下卻有種怪異的寧靜,彷彿真實的約翰.考菲正在別處,看著別的景象,而在那裡,被謀殺的女孩不會讓人們如此興師動眾,也不會讓副治安官麥吉親自出動。「那只是我的一點午餐。」

  「噢,那麼,只是一點午餐,是吧?」麥吉問道,考菲點點頭,邊用流淚的眼睛回答「是的」,一邊淌著清亮的鼻涕。「像你這樣的人會在哪裡吃午餐呢,約翰.考菲?」麥吉強迫自己保持平靜,儘管他那時能聞到女孩子的味道,還能看到蒼蠅在那些還沒乾的部位上起起落落。據他後來說,最可怕的是她們的頭髮──關於這些,報紙上沒有報導,因為太毛骨悚然了。我是從寫報導的記者漢默史密斯先生那裡聽來的。我後來去找了他,因為後來約翰.考菲成了我的夢魘。麥吉告訴這位漢默史密斯先生,她們的金髮已經不再是金色的了,而變成了紅褐色。血從她們的臉頰淌下來,掉在頭髮上,就像是在進行拙劣的染髮。即使你不是醫生,也能看出,她們脆弱的腦袋已經被那巨大的胳膊撞在一起,破碎了。也許她們曾經哭過,也許他曾經想讓她們停下來不哭的,如果這兩個女孩幸運的話,這事發生在她們被強姦之前。

  看到這一切,人們很難再進行思考,即使他是像副治安官麥吉這樣決心要負責這件事的人。糟糕的思考會導致錯誤,甚至會引發更多的流血事件。麥吉深深吸了口氣,想靜下心來,不管怎麼說,他努力著。

  「唉,我記不清楚了,我可沒狗的好記性,」考菲哽咽著說,「不過是一點點午飯,真是這樣的,三明治,我想還有點甜泡菜。」

  「我就想親眼看看,沒啥關係吧,」麥吉說,「你別動,約翰.考菲,別這樣,伙計,有好多槍對著你,你要是動一下手指,就讓你腰部以上的身子全都消失。」

  考菲望著對岸,沒有動,麥吉慢慢地把手伸進他胸部的口袋裡,拽出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上面還繫著一圈細繩。雖然麥吉很肯定這就是考菲說的東西,是一點午飯,他還是拉斷繩子,打開紙包。是一個火腿番茄三明治,一塊折疊的果醬,還有點泡菜,單獨包裹在一頁報紙的諧趣版裡,上面的謎語什麼的,約翰.考菲自己可絕對想不出答案。沒有香腸,準是鮑澤吃掉了約翰.考菲午飯裡的香腸。

  麥吉一反手把午飯交給另外一個人,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考菲。他這樣坐著,離考菲很近,沒法讓自己的注意力有瞬息的偏離。那頓午餐又重新被包了回去,繫得好好的,最後落到波波.馬錢特的手裡,他把它放進背包裡,那裡是他放狗糧的地方(還有一些魚餌,這我不會懷疑的)。這個細節在審判時沒人說起(世上的公正是不斷變化的,但不會像火腿番茄一樣被轉移得如此迅速),不過它的照片被人出示過。

  「發生了什麼事情,約翰.考菲?」麥吉用低沉急切的聲音問道,「告訴我。」

  於是考菲對麥吉和其他人講了與對我說過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這也是在審判考菲的法庭上,原告說給陪審團聽的最後一番話。「我制止不了,」約翰.考菲說道,他胳膊摟著那兩個被殺害、強暴了的裸體女孩。淚水再次從考菲的臉頰傾瀉而下,「我想克制的,可來不及了。」

  「伙計,你犯了謀殺罪,被逮捕了,」麥吉說,接著,他就朝著約翰.考菲的臉啐了口唾沫。

  陪審團離開了四十五分鐘,時間正好夠他們吃點簡便的午餐。我懷疑他們是否還會有胃口。

  我想,你們應該知道,在十月的那個炎熱的下午,在馬上要關閉的監獄圖書館裡,在那兩隻畫著果樹女神的橙色柳條箱裡,在那堆舊報紙裡,我不會一下子把所有的信息都找全的。不過我讀到這些,足以讓我當夜難以入眠了。我妻子凌晨兩點起床,發現我坐在廚房裡,喝著奶油牛奶,抽著自己捲的菸捲,問我出了什麼事。我撒了個謊,自我們結婚以來相當長的時間裡,我極少撒謊。我對她說,我和波西.懷特莫又發生了口角。當然,我是和懷特莫吵過,但那不是我坐那麼晚的原因。平常我一離開辦公室就把和波西的不愉快全忘了。

  「噢,忘了那個爛蘋果,到床上去睡吧,」她說,「我有能讓你入睡的東西,你全都拿去好了。」

  「真不錯,不過我們最好別用,」我說,「供水系統出了點問題,我可不想給你添麻煩。」

  她揚起一邊的眉毛,「哦,供水系統,」她說,「我看是你上次在巴頓魯治時交上了街角的壞女人吧。」我從沒去過巴頓魯治,也從沒勾搭過街頭女郎,這我們倆都知道的。

  「只是普通的尿路感染,」我說,「我媽曾說,男孩子撒尿時被北風吹到,就會得這種病。」

  「你媽把鹽弄撒了,還一整天都待著不出門呢,」妻子說道,「塞德勒醫生……」

  「別說了,長官,」我說著舉起手,「他會讓我服用磺胺類藥劑,到週末,我會在辦公室吐上一地的。讓它自然發展吧,不過,這期間,我想我們最好別上遊戲場玩了。」

  她吻了吻我左眉毛上的額頭,這總是讓我感到微微戳疼──珍妮絲也很清楚。「可憐的寶貝,好像還不止可惡的波西.懷特莫那點事,快上床睡吧。」

  我照辦了,不過在上床前,我走到後面的走廊,去方便一下(在方便之前,我用浸濕的手指測了測風向,這是我們還小的時候父母教的,那時很少會忽視父母的話,不管這話有多愚蠢)。在戶外撒尿是鄉村生活的一大樂趣,這是詩人們從來想不到的,不過那天晚上可沒多少樂趣,尿液流出來時像燒著的煤油一樣滾燙。不過我覺得那天下午更糟些,而且兩三天前的情況還要壞。我心懷希望,覺得也許已經開始好轉了。沒有哪個希望比它更無憑無據了。沒有人告訴過我,有時候病菌鑽到那裡面,那裡又溫暖又潮濕,病菌會安歇一兩天,接著會更加來勢洶洶。要是能明白這一點,我可能會很驚訝的。十五或二十年後,我更驚訝地得知,原來可以吃藥片,迅速消除感染──這些藥片可能會讓你覺得胃裡有點噁心,或是發生腹瀉,但它們幾乎不可能像塞德勒醫生的磺胺那樣讓你嘔吐。在一九三二年,你束手無措,只能等待,並努力忘掉那種有人把煤油潑到你體內,並往上頭扔火柴的感覺。

  我把菸抽到頭,走進臥室,終於睡著了。我夢見了那兩個女孩,她們羞澀地笑著,滿頭金髮。

  第二天早上,我在書桌上看到一張粉紅色的便箋紙,讓我盡快去典獄長辦公室一趟。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這裡有雖不成文卻很重要的遊戲規則,而我昨天有那麼一會兒沒有照規則辦事。於是,我盡量拖著不去。我想,這事就像我不願意為泌尿毛病去看醫生。我總覺得這種「非得把事情了了」的做法有些過分。

  不管怎麼樣,我沒有趕緊去典獄長莫斯的辦公室,而是脫下了羊毛制服,把衣服掛在椅背上,打開角落裡的電風扇(又是一樣發熱的東西)。

  接著,我坐下來,看布魯特斯留下的夜班記錄。沒什麼值得警惕的事情,戴拉克洛睡下後哭了一會兒(他常常這樣,更多是為自己哭,而不是為被他活活燒死的人,這我很肯定),接著他從雪茄盒裡拿出了叮噹先生,就是那隻老鼠,牠就睡在盒子裡的。這讓德爾安靜了下來,餘下的夜晚他睡得像個嬰兒。叮噹先生很可能待在戴拉克洛的肚子上,尾巴捲起來蓋著爪子,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上帝認為戴拉克洛需要一個守護天使,卻又憑祂的智慧認定,只有老鼠才能守護這位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耗子似的殺人犯朋友。當然,布特的記錄中並沒全部都寫。不過,我自己值過很多夜班,足以從字裡行間裡看出額外的內容。這裡還有關於考菲的簡短記錄:「他躺在那裡沒睡著,大多時候很安靜,間或有哭泣。我試著找些話題,但聽考菲咕噥著回答了一些之後,我就放棄了。保羅和哈利可能運氣會好一些。」

  「找些話題」其實是我們工作的核心。我當時還不清楚,但當我在德高望重這個又老又怪的歲數(我覺得對必須要承受衰老的人來說,所有很大的歲數都顯得有點古怪)開始回顧往事時,我才明白確實是這樣的,也明白了我當時為什麼會不清楚,因為這事太重大了,就像呼吸對於生命一樣關鍵。

  臨時工能否「找些話題」倒不重要,但是我、哈利、布特,還有迪恩會不會找卻很關鍵──而這也是波西.懷特莫之所以成為災難的原因之一。犯人恨他,看守恨他──大概所有人都恨他,除了和他有政治關係的人,除了他本人,也許(也只是也許罷了)還有他母親。他就像撒到結婚蛋糕裡的一劑砒霜,我想,我當時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惹禍,他本人就是即將臨頭的事故。對我們其他人來說,我們會自嘲,說自己的職責不是看守犯人,而是當心理醫生。我們有些人到今天還會這麼自嘲,不過我們當時就明白如何「找些話題」──若沒有這些談話,要上電伙計的人遲早會瘋了的。

  我在布特的記錄下面寫了幾句,讓他和約翰.考菲談話,至少要試著這麼做,接著,我跳過去看柯蒂斯.安德森(典獄長的首席助理)留下的話。上面說,他(即安德森)正在等待著很快會到來的關於愛德華.戴拉克洛的DOE指示(這裡安德森拼錯了,那人的名字實際上是埃艾德華.戴拉克洛)。DOE指的是處決日〔註:英文中處決日是date of execution,這裡的DOE是英文首字母縮寫。〕。照柯蒂斯的留言,據確實可靠的消息,他聽說這個小個子法國佬要在萬聖節前不久上刑場,他覺得很可能是十月二十七日,而柯蒂斯.安德森的猜測也是很有根據的。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可能要迎來一個新房客,他叫威廉.華頓。「他就是那種你會稱作『問題兒童』的人,」這段話柯蒂斯是用他那向右傾斜的字體寫的,不知怎麼的,他的筆跡總是有些拘謹,「他很狂野,也為此感到驕傲,大概是去年,他在整個州裡流竄,終於癲狂至極,在一次攔路搶劫中,殺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孕婦,又在道口殺了第四個人,是州巡警。他只放過了一個修女和一個盲人。」讀到這裡,我笑了笑。「華頓今年十九歲,右前臂上有『野小子比利』的刺青。我相信,你肯定會扇他一兩記耳光的,不過得小心點,這個人壓根兒不在乎。」他加了雙劃線,然後這樣結尾:「他也可能是常在附近出沒的人。他正在上訴,事實上他還未成年。」

  一個瘋狂的孩子,正在上訴,就要來這裡了。哦,聽上去還真不錯。

綠色奇蹟 -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