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二</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二</h3><br /><br />  第五章<br /><br />  第二天,跌跌撞撞執行完戴拉克洛的死刑後在我家廚房裡吃午飯的一撥人,又在同一地方一起吃午飯。這一次,我們這個戰爭委員會有了第五位成員:我妻子。是詹恩說服了我把真相告訴其他人,而我最初的反應是守口如瓶。我問她,大家都知道了,不是更糟糕嗎?<br /><br />  「你沒把問題想清楚,」當時她這麼回答道,「可能是因為你情緒還沒恢復過來。最糟糕的情況他們都知道了,就是約翰出現在他並未犯罪的現場。如果還有什麼,那就是,這事實會使情況稍微好一點。」<br /><br />  我不太肯定,不過我聽了她的。我把實情(我無法證實,但我知道那是事實)告訴布特、迪恩和哈利時,原以為他們會一陣驚叫,但聽完話他們都陷入沉思,默默無語。過了一會兒,迪恩又拿了一塊珍妮絲端來的餅乾,往上面塗了很多很多的奶油,然後問道:「你覺得約翰看見他了嗎?他看見華頓扔下那兩姑娘,甚至看見他在強姦她們?」<br /><br />  「我覺得,如果他看見了,肯定會試圖阻止,」我說,「至於是否看見華頓,也許是在他逃走的時候,我想他也許看見了。即使看見了,他後來也忘記了。」<br /><br />  「那是,」迪恩說,「他很特別,但並不怎麼聰明。華頓從牢房欄杆後伸手抓住他時,他才認出華頓。」<br /><br />  布特不住點頭,「難怪約翰看上去十分驚訝……大吃一驚。還記得他睜圓了眼睛的樣子嗎?」<br /><br />  t<br /><br />  我點點頭。「他把波西當槍使,殺了華頓,珍妮絲就是這麼說的,我也一直這麼想。約翰.考菲幹嘛要殺野小子比利呢?殺波西,也許有原因,因為是波西一腳踩在戴拉克洛的老鼠身上,是波西把戴拉克洛活活燒死,約翰都知道,但華頓呢?華頓和我們每個人都過不去,可是在我看來,他從沒惹過約翰,兩人住在綠里上,從頭到尾沒說上四五十個字的話,而且有一半是在最後一天說的。他為什麼要那樣做?他是普東縣的,就那裡的白人小孩而言,他們根本看不見黑人,除非黑人碰巧出現在路上。他幹嘛要這麼幹?華頓抓住他胳膊的時候,他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竟然會如此憎惡,甚至於要把從瑪莉身上吸出的毒留下來對付他?」<br /><br />  「而且自己還差點送了半條命,」布特說。<br /><br />  「差不多送了七成命。我想,能解釋他殺華頓的原因的,只有戴特瑞克姑娘的事了。最初我覺得這想法很荒唐,太巧合了,根本不可能。後來我想起柯蒂斯.安德森在我看到的關於華頓的第一份報告裡寫的東西,說華頓十分狂野,說他在最後的攔路搶劫殺了那些人之前,在該州到處遊蕩。在該州到處遊蕩。這引起了我的注意,還有他剛來時差點勒死迪恩的事情。這讓我想起了……」<br /><br />  「那條狗,」迪恩邊說邊揉著脖子,當時華頓的鏈條就是卡在那裡的。我覺得迪恩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狗的脖子就是這樣給擰斷的。」<br /><br />  「反正,我去了趟普東縣,查看華頓的審判記錄,我們這裡的全是關於讓他進綠里的殺人案報導。換句話說,就是有關他人生的最後一程,可我要的是開始。」<br /><br />  「惹過很多麻煩?」布特問道。<br /><br />  「是啊,毀壞公物,小偷小摸,放火燒草垛,甚至還偷了顆炸彈:他和一個同伙偷了根雷管,在一條小河邊引爆了。他犯事很早,十來歲吧。正看到這裡,縣治安官來了,問我是什麼人,問我要幹什麼,我可真走運了。我扯了個小謊,說查牢房時在華頓床墊下翻出一疊照片,都是沒穿衣服的小姑娘。我說我要查一下,看看華頓從前是否犯過雞姦,因為我聽說在田納西還有幾個案子沒破。我小心翼翼地對戴特瑞克雙胞胎姑娘一案隻字不提。我覺得他也沒想到那一點。」<br /><br />  「當然不會啦,」哈利說,「他們怎麼會想得到呢?畢竟那案子都結了。」<br /><br />  「我說我覺得再追下去沒什麼意思,反正華頓的檔案裡也沒什麼東西。我是說,檔案裡東西很多,但沒有一份和那事有關。那治安官,他叫卡特利特,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華頓這樣的壞小子幹的事情,不見得每一件都會存在法庭文檔裡。再說了,那又怎樣?他不是死了嗎,是吧?<br /><br />  「我說我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沒別的意思,這句話使他放鬆了許多。他帶我回到他辦公室,讓我坐下,給了我一杯咖啡和一個炸麵圈,並告訴我,十六個月前,當時華頓才十八歲上下,他在縣裡西邊的一個穀倉裡搞人家的女兒,被主人發現了。說不上是強姦,那人對卡特利特的描述是『差不多就是用手指捅捅』。對不起,親愛的。」<br /><br />  「沒事,」珍妮絲說道,但她臉色慘白。<br /><br />  「那女孩多大?」布特問。<br /><br />  「九歲,」我答道。<br /><br />  布特一驚。<br /><br />  「當時要有其他人在一旁,什麼老大哥或堂表兄弟之類的,那人就追上去了,但沒有。所以他向卡特利特報了案,但說得很明白,他只想警告華頓一下。這樣丟臉的事情,誰都不想張揚出去。反正,治安官卡特利特處理華頓的舊事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華頓十五歲時還被他送去教養所蹲了八個月左右。後來他覺得實在不行了,便帶上三個人,一起去了華頓家,把哭著喊著的華頓太太往邊上一推,警告威廉.「野小子比利」.華頓說,別學那些一臉爛瘡的蠢貨,盡在乾草棚裡亂搞小姑娘,那些姑娘們連月經都沒聽說過,更別說來過了。卡特利特對我說,『我們狠狠地警告了那小子一番,聽得他腦袋開花,肩膀脫臼,屁眼爆裂。』」<br /><br />  布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聽來正像普東縣的套路,」他說,「太像了。」<br /><br />  「大約三個月後,華頓逃了出去,開始到處亂來,直到發生了那件搶劫案,」我說,「搶劫和殺人,把他送到了我們這裡。」<br /><br />  「這麼說,他曾經搞過小姑娘,」哈利說著摘下眼鏡,朝鏡片呵了口氣,擦拭起來,「很小的女孩。不過幹一次不能算習慣,是嗎?」<br /><br />  「幹這樣事情的人,絕不會只幹一次,」我妻子說道,說完,便緊緊抿起嘴巴,嘴唇都幾乎消失了。<br /><br />  隨後,我又把去特拉平格縣的事告訴了他們。我對羅伯.麥吉要坦率得多,說實話,我也只能如此了。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他對戴特瑞克先生編了套什麼話,但在餐廳裡我身旁坐下的那個麥吉,看上去像是老了七歲。<br /><br />  五月中旬,就是結束華頓逃竄犯生涯的搶劫案發前一個月,克勞斯.戴特瑞克油漆了自家的穀倉,而鮑澤家的狗屋碰巧就在穀倉邊。戴特瑞克不想讓兒子爬到高高的鷹架上,再說了,孩子那時正上學,所以就雇了個幫工。很不錯的傢伙,話也不多。就三天的工作。噢不,那傢伙沒睡在他家,戴特瑞克還沒傻到把不錯和沉默等同於安全,特別是那時候,路上經常會有一群群窮鄉僻壤來的小混混,有家室的人總會十分謹慎。不過這人不需要住的地方,他告訴戴特瑞克,說自己在鎮上有地方住,在伊瓦.普萊斯家。特夫頓裡的確有位叫伊瓦.普萊斯的女士,她也的確有房間出租,不過那年五月,她的房客全穿格子花呢外衣,戴禮帽,拉著一箱箱樣品,也就是說,都是旅行推銷員,沒有一個符合戴特瑞克家雇用的那人的長相。麥吉能告訴我這些,是因為他在從戴特瑞克農場回來的路上,去普萊斯太太家查過,這就是他感到十分不安的原因。<br /><br />  「即使這樣,」他說道,「法律也不禁止人在樹林裡過夜,艾吉康先生。我自己就在林子裡睡過一兩夜。」<br /><br />  雇來的幫工沒在戴特瑞克家過夜,但他和全家人一起吃過兩頓晚飯。<br /><br />  他有可能見過豪伊,也可能見過柯拉和凱絲兩姐妹。他可能聽見了她倆的聊天,其中可能談到她們多麼盼望即將到來的夏天,因為如果她們乖,如果天氣好,媽媽有時候會允許她們睡在門廊上,她們可以想像自己是拓荒者的妻子,坐著大篷馬車穿越大平原。<br /><br />  我能想像他坐在飯桌邊,吃著烤雞和戴特瑞克太太做的黑麥麵包,聽著,把惡狼的凶光掩飾得好好的,點點頭,微微一笑,把一切全裝在心裡。<br /><br />  「保羅,這聽起來不像你說的剛走上綠里的那個傢伙,」珍妮絲滿懷疑慮地說道,「一點也不像。」<br /><br />  「夫人,你沒見他在印地安諾拉醫院時的樣子,」哈利說道,「就這麼站著,張著嘴巴,光屁股戳在病號服下襬外面,要我們給他穿褲子。當時我們覺得他不是嗑了藥就是個蠢蛋,是這樣吧,迪恩?」<br /><br />  迪恩點點頭。<br /><br />  「他漆完穀倉走後第二天,一個用大手帕蒙面的傢伙打劫了賈維斯鎮上漢佩貨運公司,」我告訴他們,「搶了七十美元後逃走了,他還拿走了貨運員當吉祥物帶在身邊的一枚一八九二年的一美元銀圓。那枚銀圓華頓被捕時在身上被發現了。賈維斯離特夫頓只有三十英里。」<br /><br />  「所以這起搶劫……這個流竄犯……你認為他停了三天,幫克勞斯.戴特瑞克家漆穀倉嘍,」我妻子說,「和他們一起吃晚飯,像正常人一樣說著請把青豆遞給我。」<br /><br />  「他這種人,最讓人害怕的就是你無法預料他的行動,」布特說道,「他也許計劃殺了戴特瑞克全家,再行洗劫,然後,不知是因為飄來一團烏雲擋住了太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就改變主意了。也許他只想先冷靜一下,但最有可能的是他早就盯上了戴特瑞克家的雙胞胎姑娘,打算好了要折回去的。你看呢,保羅?」<br /><br />  我點點頭。我當然想到了這一點,「還有他對戴特瑞克說的名字。」<br /><br />  「什麼名字?」詹恩問道。<br /><br />  「威爾.邦尼。」<br /><br />  「邦尼?我不……」<br /><br />  「那是野小子比利的真名。」<br /><br />  「嗄。」詹恩瞪圓了眼睛,「噢!這麼說你們可以為約翰解脫干繫了!感謝上帝!你們只要把威廉.華頓的照片給戴特瑞克一看……他的正面照就行……」<br /><br />  布特和我不安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迪恩看上去還抱有希望,但哈利只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像突然之間他對自己的指甲大感興趣起來。<br /><br />  「怎麼啦?」珍妮絲問道,「你們幹嘛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麥吉這人肯定得……」<br /><br />  「羅伯.麥吉給我的印象是個好人,而且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執法官,」我說道,「可是他在特拉平格縣無權左右局勢。真正有權的是治安官克里布斯,要他根據我所能發現的事實重審戴特瑞克的案子,那地獄裡都得下雪。」<br /><br />  「但是……如果華頓在那裡……如果戴特瑞克能辨認出他的照片,他們就能明白他在那裡……」<br /><br />  「他五月在那裡並不等於他六月回去殺了那兩個姑娘,」布特說道。他說話聲音很低,很溫和,就像在對什麼人傳達其家庭成員的死訊,「一方面,這傢伙幫克勞斯.戴特瑞克漆了穀倉,然後就走了。事實證明他的確四處犯事,但五月份他在特夫頓時沒有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另一方面,這大黑個子,這巨大的黑個子,被人發現時就在河邊,抱著兩個死掉的姑娘,兩個女孩都赤身裸體的。」<br /><br />  他搖搖頭。<br /><br />  「詹恩,保羅說得對,麥吉也許自有懷疑,但他無足輕重。克里布斯是唯一一個能重審這案子的人,可他絕不願意攪了自己心目中皆大歡喜的結局。他會這麼想,『是個黑鬼,反正不是我們這類的。太好了,我要去冷山,在大媽飯店來一份牛排,來一聽啤酒,然後看他上電椅,一切就這麼了結了。』」<br /><br />  這一切,珍妮絲越聽臉上的恐懼表情越嚴重,她朝我看看,「但麥吉是相信這一點的,是嗎,保羅?我從你臉上能看出來。麥吉明白自己抓錯了人,難道他不能當治安官的面挺身而出嗎?」<br /><br />  「他挺身而出的唯一結果,就是丟自己的飯碗,」我說,「是的,我想他心裡明白殺人的是華頓,但他這麼對自己說,如果他保持沉默,把遊戲一直玩下去,直到克里布斯退休或吃得撐死了自己,那位子就是他的。那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想,他就是這麼想著入睡的。而且在一點上,也許他和霍默並沒有大的不同。他會這麼想,『反正那是個黑鬼,他們又不是要電死一個白人。』」<br /><br />  「那你就得去見他們,」珍妮絲說。她的語氣毅然決然,我聽著心裡一涼。「把你發現的情況告訴他們。」<br /><br />  「詹恩,我們該怎麼把發現的情況對他們說?」布特問道,聲音還是低低的,「要不要告訴他們,我們把約翰從監獄裡弄出去為典獄長妻子施奇蹟時,華頓伸手抓住過他?」<br /><br />  「不,當然不啦,不過……」她意識到此處腳下的冰層很薄,便轉了個方向,「那就說假話,」她說著用挑釁的目光看看布特,然後眼神落到我身上。她的目光灼熱,簡直能在報紙上燒出一個洞來。<br /><br />  「假話,」我重複道,「什麼樣的假話?」<br /><br />  「就是你去查探的原因,你先去了普東縣,後去了特拉平格,就對那胖子治安官克里布斯說,華頓親口告訴你是他強姦並殺害了戴特瑞克家的姑娘,說他招了。」她灼熱的目光又轉向布特,「布魯特斯,你可以支持他。你可以說,他在招供時你在場,你也聽見了。咳,也許波西都聽見了,也許這就是讓他發瘋的原因。他殺了華頓,就因為他無法忍受華頓對那倆孩子犯下的罪孽,他實在承受不了了。只要……怎麼啦?又怎麼啦?天吶,說呀!」<br /><br />  不僅是我和布特,這時連哈利和迪恩都用驚恐的眼神看著她。<br /><br />  「夫人,我們從來沒報告過這樣的情況,」哈利像對一個小孩子說話那樣說道,「別人首先就會問,我們為什麼不報告。關在牢房裡的傢伙,無論說了什麼以往犯罪的情況,我們都必須報告。無論是他們自己的還是別人的。」<br /><br />  「不是我們願不願相信他的事,」布特插話道,「像野小子比利這種人,什麼謊都會說的,詹恩。自己犯下的罪,認識的什麼大人物,睡過的女人,高中時贏過的全壘打,甚至他媽的天氣。」<br /><br />  「但是……但是……」她顯出極度痛苦的神情。我走過去伸出胳膊摟住她,她猛地把我的胳膊甩開了,「但是他的確在那裡!他刷了他們家那該死的穀倉!他和他們一起吃了晚飯!」<br /><br />  「那他就更有理由為這樁殺人案自吹了,」布特說,「反正沒什麼大不了的,幹嘛不拿來吹噓一下?反正人不能死兩回。」<br /><br />  「讓我把情況想想清楚了。我們坐在這桌邊,大家都明白約翰.考菲不僅沒殺那兩姑娘,反而試圖把她們救活。當然,副治安官麥吉並不了解全部真相,但他肯定很明白,被控殺人而被判了死刑的這個人,其實並不是殺人犯。但是……但是……你們還是不能重審這個案子?甚至提出重審都不行?」<br /><br />  「沒錯,」迪恩邊說邊更用力地擦拭著鏡片,「情況大概就是這樣。」<br /><br />  她低頭坐在那裡,思考著。布特想說些什麼,我一舉手,讓他別開口。我不相信珍妮絲能想出什麼法子,把約翰從這個殺人盒裡救出去,但我也不相信完全沒可能。我妻子,她是個聰明得讓人害怕的女人,決心之堅定也讓人害怕。這兩者一結合,有時候真可以排山倒海。<br /><br />  「那好,」她終於開口了,「那你們得自己把他弄出來。」<br /><br />  「夫人?」哈利大驚失色,給嚇住了。<br /><br />  「你們能辦到的,你們不是幹過一次嗎?那就能來第二次。只不過這一次不必把他弄回去了。」<br /><br />  「艾吉康夫人,你難道要我向孩子們解釋,他們的父親為什麼進的監獄嗎?」迪恩問道,「被控協助殺人犯越獄?」<br /><br />  「迪恩,不會發生這種情況的。我們能想出個辦法,使它看上去就像真的越獄。」<br /><br />  「這傢伙連怎麼繫鞋帶都記不住,你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哈利說,「還指望誰能相信啊。」<br /><br />  她有些遲疑地看看他。<br /><br />  「逃走也沒用的,」布特說,「即使我們能想法子讓他逃了,也沒用處的。」<br /><br />  「為什麼?」她說話的語調聽起來像要哭出來了,「為什麼他媽的沒用?」<br /><br />  「因為他是個六英尺八的禿頂黑人,笨到連自己都餵不飽,」我說,「你覺得他能躲多久才會被人重新抓住?兩小時?六小時?」<br /><br />  「他從前四處走動,不也沒引起人注意嘛,」她說道,一顆淚珠滾下了面頰,她一甩手掌,把它抹掉了。<br /><br />  此話不假。我曾經給南邊的一些親朋好友寫過信,向他們打聽是否在報紙上看到過任何關於符合約翰.考菲特徵的人物的報導。什麼都行。珍妮絲也寫信問過。迄今為止,我們只得到一起可能的目擊報告,那是在阿拉巴馬州的穆斯爾肖爾。一場龍捲風襲擊了一座教堂,裡面的人正在排練合唱,那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一個大個子黑人從瓦礫中拉出兩個人。<br /><br />  起初在旁觀者看來,這兩人都已死了,可後來,他倆居然連毛髮都沒怎麼損傷。有個目擊者說,那簡直像是個奇蹟。那個黑人是教堂牧師臨時雇來打一天雜工的,大夥喧鬧之際,他消失了。<br /><br />  「你說得對,他是在四處周遊,」布特說,「但你別忘了,他的周游大都是被控強姦並殺害了那兩個女孩之前的事。」<br /><br />  她坐著沒有回答,這樣坐了足足一分鐘,然後做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情,其嚴重程度幾乎和我突然流淚讓她大吃一驚一樣。她一伸胳膊,把桌上所有的東西一下全橫掃在地:盤子、杯子、銀器、那碗甘藍葉、那碗南瓜、那碟雕刻過的燻火腿、牛奶、那壺冰茶,全給掃下桌子,砸在地板上,乒乒乓乓碎了一地。<br /><br />  「天吶!」迪恩驚叫著身子往後猛地一仰,差一點仰面朝天跌下去。<br /><br />  珍妮絲沒理睬他。她眼睛瞪著布特和我,主要是我,「膽小鬼,你的意思是要殺了他?」她問道,「你是要殺了這個救了瑪琳達.莫斯的命、還試圖救那兩個女孩的命的人?好吧,至少這世界上少了一個黑人,是嗎?你可以這樣來安慰自己,少了一個黑鬼。」<br /><br />  她站起身,看了看那把椅子,飛起一腳把它朝牆上踢去。椅子反彈回來,掉在灑了一地的杯盤狼藉中間。我抓起她的手腕,她猛一甩掙脫開去。<br /><br />  「別碰我,」她說道,「下星期的這個時候你就是一個殺人犯,和那個華頓沒什麼兩樣,別碰我。」<br /><br />  她走出門,站在門口平臺上,用圍裙捂著臉,開始抽泣起來。我們四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我站起身,動手收拾起來。布特首先過來幫忙,然後哈利和迪恩也加入了。等這地方看上去多少恢復了原樣,他們就走了。整個過程中誰都沒說一句話。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br /><br />  ※※※<br /><br />  第六章<br /><br />  那晚我休息。我坐在自家小屋的起居室裡,抽著菸,聽著收音機,看著那片黑暗從地面升起,漸漸吞噬了整個天空。電視沒問題,我對它沒什麼意見,可我就是不喜歡它把人的注意力從周圍的世界吸引開,只盯著它那層玻璃表面,而收音機至少在那一點上比它強。<br /><br />  珍妮絲走了進來,在我扶手椅邊跪下,拉起我的手。有那麼一會兒,我倆誰都沒說話,就這麼待著,聽著凱依.凱瑟音樂知識節目,看著星星一顆顆地出現。我覺得這樣很好。<br /><br />  「對不起,我不該罵你是膽小鬼,」她說道,「自打結婚到現在,我從來沒對你說過這樣的話,自己感覺糟透了。」<br /><br />  「那次我們去野營你叫我臭山姆就不算了?」我問她,隨後,我倆都笑了起來,相互吻了一兩下,又和好如初了。我的珍妮絲,她那麼美麗,我依然在夢裡見到她。儘管我現在老了,也活膩了,我還是希望在夢裡見她走進這個孤零零被人遺忘的地方,這個走廊裡彌漫著尿臭和爛菜幫子氣味的地方,我夢見她依然年輕美麗,蔚藍的眼睛,高聳的乳房,簡直讓我的手不願拿開。希望她說,咳,心愛的,我沒遭遇那次車禍呀。你弄錯了,真的。直到今天,我還做著這樣的夢,有時候我醒來,明白那是場夢,就哭了,而我年輕時候從來不哭的。<br /><br />  「海爾知道嗎?」她終於問道。<br /><br />  「知道約翰是無辜的?我不明白他怎麼會知道。」<br /><br />  「他能幫一把嗎?他能對克里布斯施加影響嗎?」<br /><br />  「一點都不能,心愛的。」<br /><br />  她點點頭,好像她早已預料到似的,「那就別告訴他,如果他幫不上忙,那千萬別告訴他,看在上帝分上。」<br /><br />  「不會的。」<br /><br />  她仰起臉,看看我,目光堅定,「那天晚上你不會請病假,你們誰都不會,你們不能請假?」<br /><br />  「是的,不能請假。如果我們在場,至少能弄得快一點。最多這樣了。不會像戴拉克洛那樣。」一瞬間(還好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德爾臉上那張絲綢面罩被燒得千瘡百孔,露出了兩顆煮熟的膠凍狀物體,那是他的眼球。<br /><br />  「你們別無他路了,是嗎?」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天鵝絨般絲滑的臉上擦著,「可憐的保羅,可憐的傢伙。」<br /><br />  我一言不發。我一生中從未如此地希望躲開某件事情,只帶著珍妮絲,就我們兩人,再帶上一隻旅行袋,隨便去什麼地方。<br /><br />  「可憐的傢伙,」她重複著,然後說,「和他談談。」<br /><br />  「誰?約翰?」<br /><br />  「是的,和他談談,問問他有什麼願望。」<br /><br />  我想了想,點點頭。她說得對,她一向是對的。<br /><br />  ※※※<br /><br />  第七章<br /><br />  兩天後,十八號,比爾.道奇、漢克.比特曼,還有一個──我不記得是誰了,反正是個臨時的,他們一起把約翰.考菲帶到D區洗澡,趁他不在,我們演習了一遍行刑過程。我們沒讓嘟嘟來扮約翰,我們提都沒提,人人都明白,用他簡直就是褻瀆。<br /><br />  我來扮。<br /><br />  我坐上電伙計,扣上夾鉗。布特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道:「約翰.考菲,你被判電椅死刑,本判決由和你一樣的民眾組成的陪審團通過……」<br /><br />  和約翰.考菲一樣的民眾?開什麼玩笑?就我所知,這星球上沒有一個人像他。然後,我想起了約翰站在通往我辦公室的那幾級階梯下,看著電伙計時說的話:它們還在那裡,我聽見它們在喊叫。<br /><br />  「把我弄出去,」我嘶啞著嗓子喊道,「解開這些扣子,讓我站起來。」<br /><br />  他們解開了扣子,可我一時間卻覺得自己被凝固在那裡了,好像電伙計不讓我起來。<br /><br />  我們轉身往E區走的時候,布特對我說:「我這輩子做過幾件自己都覺得沒臉的事情,但這可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有可能掉進地獄去。」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低,以免讓在身後收拾椅子的迪恩和哈利聽見。<br /><br />  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是否在開玩笑。我意識到他是認真的,「你這是什麼意思?」<br /><br />  「我意思是,我們在準備殺一件上帝的禮物,」他說道,「他從來沒傷害過我們,也沒傷害過其他任何人。當我最終站在萬能之父上帝的面前,他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幹,我怎麼說?說我就是幹這個的?就幹這個?」<br /><br />  ※※※<br /><br />  第八章<br /><br />  約翰洗完澡回來,臨時幫手都走了,我打開他的牢房,走進去,坐到床上,坐在他身邊。布特正坐在值班桌旁。他抬起頭,發現我單獨進了牢房,但什麼都沒說,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什麼文件去了,邊看邊舔著鉛筆尖。<br /><br />  約翰看著我,眼神十分奇怪:眼睛裡滿是血絲,有一些冷漠,淚水隱約可見,但依然十分平靜,似乎哭泣也不是什麼不好的生活方式,習慣了就沒什麼不好。他甚至還笑了笑。我記得,他身上散發著象牙牌肥皂的味道,像晚上剛沐浴過的嬰兒,渾身清香。<br /><br />  「你好,頭兒,」他說著伸出雙手拉住我的雙手。他的這一舉動極其自然,沒有任何的做作。<br /><br />  「你好,約翰。」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堵著,我試圖把它嚥下去。「我想你明白時候到了。兩三天之後吧。」<br /><br />  他一言不發,只是拉著我的手坐在那裡。現在想起來,當時我身上就開始發生什麼情況了,但我思想上和情感上都太專注於自己要做的事情,沒能夠體會到。<br /><br />  「約翰,那天晚飯你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要吃嗎?你要吃什麼,我們總能辦到。如果你想要,還能給你弄杯啤酒,只是得倒在咖啡杯裡,就這樣。」<br /><br />  「我不挑剔的,」他說。<br /><br />  「那有什麼特別想吃的?」<br /><br />  他眉毛高高揚起,一直抬到刮得乾乾淨淨的棕色顱頂之下。接著,皺紋消失,他笑了起來,「夾肉麵包就行。」<br /><br />  「那就夾肉麵包,塗上肉汁和肉泥。」我心裡一緊,就像側身睡覺時把手臂壓著了一樣,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擠壓感傳遍全身,傳到體內,「還要加點什麼?」<br /><br />  「不知道,頭兒。我想,有什麼加什麼吧。也許可以來點豆莢,不過我不挑揀的。」<br /><br />  「好吧,」我說著想到,也許可以讓珍妮絲.艾吉康太太給他做點桃子餡餅當甜點,「牧師的事怎樣?找個後天晚上可以對你唸幾句禱告的人?唸禱告可以給人安定心情,我見過許多次的。我可以去連繫舒斯特牧師,他就是那天給德爾……」<br /><br />  「什麼牧師都不要,」約翰說,「頭兒,你對我一直很好。你願意的話,你來唸禱告吧。這樣就可以了。我想,我可以跪下來的。」<br /><br />  「我!約翰,我不能……」<br /><br />  他略微使勁壓了壓我的手,體內的感覺又明顯了一些,「你能的,」他說,「對嗎,頭兒?」<br /><br />  「我想是吧,」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道。我的聲音似乎有了回音,「要真是那樣,我想我可以的。」<br /><br />  體內的感覺非常強烈,就像上次他治我的尿路問題一樣,但又有點不同。倒不是因為這一次我身上一點毛病也沒有,而是因為,這一次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突然,我感到十分害怕,幾乎想趕緊離開那地方。我從未有過亮光的內心突然亮起了燈,不僅在我頭腦裡,而且亮遍全身。<br /><br />  「你和霍韋先生還有其他頭兒一直對我很好,」約翰.考菲說道,「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擔心,但現在不要再擔心了,因為我自己想走了,頭兒。」<br /><br />  我試圖說話,但就是開不了口。但是他能。他接下來講的那段話,是我聽過他講的最長的一段話了。<br /><br />  「頭兒,我真的厭倦了我聽到和感到的痛苦了。我厭倦了整天在大路上流浪,孤獨得像雨天的小鳥。沒有朋友和我在一起,告訴我我們來自哪裡,要到哪裡去,又為了什麼。我厭倦了人們你恨我我恨你。我感覺就像腦袋裡扎滿了玻璃碎片。每次我都想幫人一把,可總是幫不上,對這我也厭倦了。我不想再待在黑暗中。大部分時間我都很痛苦。太多痛苦了。如果我能了結這一切,我願意。可是我做不到。」<br /><br />  「別說了,」我試圖這麼說。「別說了,把我的手放開,你再不放手我要淹死了,不淹死也得爆炸了。」<br /><br />  「你不會爆炸的,」他說著微微一笑……但還是放開了我的手。<br /><br />  我身體前傾,大口喘氣。通過雙膝間的縫隙,我看得見水泥地面上的每一條縫隙,每一條凹槽,每一片雲母的閃光。我抬頭看看牆壁,看見了一九二四、一九二十、一九三一年寫在那裡的名字。那些名字實際上早已被清洗掉了,說起來,寫這些名字的人也早不存在了,但我想,任何東西都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清除,不可能從這黑暗的世界上徹底消失,而現在,我就重新看見了他們,一大堆相互重疊著的名字,我看著它們,就像在聽死者說話、唱歌、呼喊著乞求憐憫。我覺得眼珠在眼眶裡搏動,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狂跳,感覺到血液在我體內條條通渠中呼嘯著湧向各處,就像信件被投遞到四方。<br /><br />  我聽見遠處響起了火車汽笛,我想,是三點五十分到普萊斯福德的那趟車,不過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因為我以前從來沒聽見過。自到冷山來後就沒有,因為離州監獄最近的火車站也在東邊十五英里外。人人都會說,我不可能從州監獄這裡聽見火車聲,而且直到一九三二年的十一月,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那天我的確聽見了。<br /><br />  不知什麼地方,一個燈泡炸裂了,聲音大得像一次爆炸。<br /><br />  「你對我幹了什麼?」我悄聲問道,「約翰,你對我幹了什麼?」<br /><br />  「對不起,頭兒,」他用平靜的口吻說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沒想太多,你很快就會感覺正常的。」<br /><br />  我站起身,走到牢房門口,像是在夢遊。等我走到那裡,他說:「你想不出她們沒有喊叫的原因,這就是你還在想的唯一事情,是嗎?那兩個姑娘還在門廊上的時候,她們為什麼不喊呢?」<br /><br />  我轉身看著他。我能看清他眼睛裡每一根血絲,我能看清他臉上每一個毛孔……我能感覺到他受到的傷害,還有他像海綿吸水那樣從別人體內吸出的痛苦。我也能看見他剛才提到的那種黑暗。黑暗在他眼中的世界裡充斥著全部的空間,想到這裡,我既對他感到同情,又為他感到寬慰。是的,我們要做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無論怎樣,這一點是無法改變了……但同時我們也在幫助他實現心願。<br /><br />  「那壞蛋抓住我胳膊的時候,我就明白了,」約翰說,「我就是那時候明白是他幹的。那天我看見他的,我躲在樹叢裡,我看見他扔下女孩逃走的,但是……」<br /><br />  「你忘了,」我說。<br /><br />  「沒錯,頭兒,直到他抓我的時候才想起來。」<br /><br />  「約翰,她們幹嘛不喊呢?他差點把她們弄出血來,她們的父母就在樓上,她們幹嘛不叫呢?」<br /><br />  約翰看看我,眼睛裡一片惶惑,「他對其中一個說,『你要喊,我不殺你,我殺你妹妹。』他對另一個也說了同樣的話,明白嗎?」<br /><br />  「明白了,」我幾乎耳語道。我看見了,我看見黑暗中戴特瑞克家的門廊。華頓像個偷屍體的人那樣俯身下去。其中一個女孩也許哭了,華頓一拳上去,她鼻血直流。門廊上的血,大部分就是它了。<br /><br />  「他利用她們的愛殺了她們,」約翰說道,「她們相互的愛。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br /><br />  我點點頭,但說不出話來。<br /><br />  他笑了,眼淚又流淌起來,但他在微笑,「這樣的事情天天發生,」他說,「世界上到處在發生。」說完,他躺下來,臉轉向牆壁。<br /><br />  我踏上綠里,鎖上牢房,走到值班桌前。我還是感覺自己像在夢遊。<br /><br />  我意識到自己能聽見布特在想什麼,一個非常輕微的聲音在問,問某個單詞該怎麼拼寫,是receive,我覺得是這個詞。他在想,i總在e之前,除非i在c後面,這亂七八糟的東西是這樣的嗎?他仰起臉,笑了,看到我站在他面前,笑容又消失了,「保羅,」他問道,「你沒事吧?」<br /><br />  「沒事。」然後我把約翰告訴我的事告訴了他,沒全說,當然也沒說他的觸摸對我產生的影響(我從來沒把這件事說出來,對珍妮絲都沒說;如果伊蓮.康乃利讀完全稿的其他部分後還想讀最後幾頁,她就是第一個知道此事的人),但是我重複了約翰想去了的願望。這句話似乎讓布特稍感寬慰,反正多少有點寬慰,但我感覺到(還是聽到?)他在想,我是不是故意編出來讓他安心的。然後我感覺到他決定打定主意相信我的話,因為這麼做可以使他到時候心裡好受些。<br /><br />  「保羅,你那個感染又復發了嗎?」他問道,「你臉上一片潮紅啊。」<br /><br />  「沒有,我沒事的,」我說。事實並非如此,但我已肯定約翰沒說錯,我會沒事的。我覺得那陣感覺正開始消退。<br /><br />  「不管怎樣,你去自己辦公室躺一會總沒壞處。」<br /><br />  躺一會是我當時最不願做的事情,這建議太滑稽,我差點沒笑出來。<br /><br />  我真想做的事情也許是為自己造一幢小屋,鋪上木瓦,在屋後開上一個小花園,種上花草。一切在晚飯前完成。<br /><br />  就這麼回事,我想道。天天如此。全世界如此。一片黑暗。遍及全世界。<br /><br />  「我到管理大樓去一趟,查點東西。」<br /><br />  「你去吧。」<br /><br />  我走到門口,打開門,然後扭頭看看,「你對了,」我說,「r─e─c─e─i─v─e,i在e之前,i只在c後面,反正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不過,我想,凡是規則總有例外。」<br /><br />  那晚當班剩下的時間裡,我來回走動,坐不到五分鐘又站起身來。我去了趟管理大樓,在那裡空無一人的操練場上走來走去,直到塔樓裡的衛兵覺得我發了瘋。但到下班時,我開始平靜下來,腦子裡像樹葉沙沙般的紛亂思緒也大半安靜了下來。<br /><br />  那天凌晨,在回家的半路上,那感覺又回來了,攪得厲害,就像我的尿路感染。我不得不把車停到路邊,跳下車,快跑了半英里路,我低著頭,胳膊上下晃動,一喘一喘的,滾燙的呼吸就像胳膊下夾著什麼東西。跑到最後,我終於感覺恢復了正常。我往回小跑了半程,走了半程,回到了停車的地方,呼吸在寒冷的夜間化成團團霧氣。回到家中,我告訴珍妮絲,約翰.考菲說他準備好了,說他想去。她點點頭,看上去鬆了口氣。真是這樣嗎?我說不準。六小時之前,甚至三小時前,我會知道,但到了那時候,我說不上了。這樣也不錯。約翰一直說他累了,現在我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他所過的生活,任何人都會累垮的,任何人都會盼望休息,盼望平靜。<br /><br />  珍妮絲問我為什麼臉紅紅的,一身臭汗,我告訴她我回家路上停了車,跑了一會步,跑得很猛。我只告訴了她這些,但沒說原因,正如我也許說過的(寫到這裡已經有好多頁了,我不想再翻回去查證了),自結婚以來,謊我是不說的。<br /><br />  她也沒問原因。<br /><br />  ※※※<br /><br />  第九章<br /><br />  輪到約翰.考菲走綠里的那天晚上沒有下雷雨,倒是當地那段時間(我想,那是三〇年代)相當涼爽宜人的一夜,千萬顆星星劃過天際,農田耗盡了地力,莊稼收割完畢,籬笆樁頂蒙上了一層白霜,亮閃閃的,像套在七月玉米乾枯枝頭上的鑽石。<br /><br />  這一次是布魯特斯來主持,由他來套頭罩,時間一到就命令范哈伊合開關。十一月二十日當晚十一點二十左右,迪恩、哈利和我一起走進牢房,約翰.考菲坐在床頭,雙手抱膝,藍色囚服衣領上沾著一小塊夾肉麵包的油漬。他透過鐵欄看著我們,看上去,他神情比我們想像的要平靜得多。我雙手冰冷,太陽穴直跳。知道他願意去死是一回事,這至少使我們有可能去完成任務,但我們還明白,是別人犯了殺人罪,我們卻要把他送上電椅,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br /><br />  當晚七點左右我最後一次見到海爾.莫斯。他在自己的辦公室,正扣著外衣紐扣。他臉色蒼白,手索索直抖,怎麼都扣不好。我差點想一把推開他的手指,親自上去幫他扣一下,就像大人對小孩所做的那樣。諷刺的是,上週末詹恩和我去看瑪琳達時,瑪琳達的氣色,都要比執行約翰.考菲死刑那晚早些時候的海爾好一些。<br /><br />  「我不看這次的執行了,」他說,「柯蒂斯會在場,而且我知道,有你和布魯特斯在,考菲不用擔心了。」<br /><br />  「是,長官,我們盡力而為,」我說,「波西有什麼消息嗎?」他還會回來嗎?當然,這才是我想問的。他現在是不是坐在什麼地方的一處房間裡,告訴什麼人──很可能是醫生──說我們給他綁上了約束衣,把他像問題兒童(用波西的話來說就是白痴)一樣扔進禁閉室?如果是這樣,人們會相信他嗎?<br /><br />  但據海爾說,波西還那樣,一言不發的,而且大家都覺得,他似乎已不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他還在印地安諾拉,「接受檢查,」海爾就這麼說的,說這句話時神祕兮兮的,但如果情況不見任何好轉,很快會讓他轉院。<br /><br />  「考菲情緒怎樣?」海爾當時問道。他終於扣上了大衣上最後一顆紐扣。<br /><br />  我點點頭,「典獄長,他好的很。」<br /><br />  他也點點頭,走到門邊,顯得蒼老、痛苦,「如此的善良和如此的凶惡怎麼能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呢?治好了我妻子的人怎麼可能去殺那兩個小姑娘呢?你弄明白了嗎?」<br /><br />  我告訴他我也不明白,上帝的行動向來神祕而不可知,該發生什麼,不該發生什麼,不是我們可以去探究的。我對他說的主要內容,都是我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聽來的,海爾一直在點頭,看上去有些激昂。<br /><br />  點頭他還是能做到的,不是嗎?而且,還情緒高昂。可他臉上卻顯露出深深的悲傷,他受到了震動,肯定是這樣,但此時沒有眼淚,因為他回到家裡還有妻子,還有伴侶,他妻子安然無恙了。由於約翰.考菲,她病好了,康復了,在約翰死刑執行令上簽了字的這個人可以下班回家見她了。他不必觀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可以在妻子溫暖的懷抱裡度過今晚,而約翰.考菲則得躺在縣醫院地下室的石板地面上,身體漸漸冷去,沒有朋友,無話可說,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走向黎明。就因為這些,我恨海爾。<br /><br />  有那麼一點恨,但已經過去了,可那真的是恨,千真萬確的恨。<br /><br />  這時,我走進牢房,迪恩和哈利跟在後面,兩人都臉色蒼白,垂頭喪氣。「準備好了嗎,約翰?」我問道。<br /><br />  他點點頭,「是的,頭兒,我想是的。」<br /><br />  「那好,出去之前我還有話說。」<br /><br />  「你該說什麼說什麼,頭兒。」<br /><br />  「約翰.考菲,作為法庭官員……」<br /><br />  我一口氣說到頭,說完,哈利.特威利格向前一步,站到我身邊,伸出手。約翰一開始有點吃驚,然後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迪恩的臉色更加蒼白,隨後也伸出了手,「你不該受這個的,」他嗓音嘶啞,「真對不起。」<br /><br />  「我沒事的,」約翰說,「現在是最難受的時候,一會兒就好了。」他站起身,瑪莉給他的聖克里斯多福銀飾從襯衫裡晃了出來。<br /><br />  「約翰,那東西得給我,」我說,「我可以再放回到你脖子上,如果你願意,但得等到……,現在得讓我拿著。」掛飾是銀的,如果傑克.范哈伊推上開關後它還貼在皮膚上,就可能把它融化滲進皮膚裡,而且即使不融化,它也會放電,在約翰的胸口留下一處焦黑的烙印。我在綠里上的那些年,差不多什麼都見過。見得太多,害了自己。現在我明白了。<br /><br />  他從脖子上取下鏈子,放在我手心。我把它放進衣袋,讓他走出牢房。沒必要檢查他的頭顱以確保接觸良好,導電順暢,他的腦袋和我的掌心一樣光滑。<br /><br />  「知道嗎,今天下午我睡著時做了個夢,頭兒,」他說,「我夢見了德爾的老鼠。」<br /><br />  「真的,約翰?」我站在他左邊,哈利站在右邊,迪恩在身後,我們就這樣走上了綠里。對我來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押著犯人走在綠里上。<br /><br />  「對,」他說,「我夢見牠去了霍韋頭兒說的那個地方,那個老鼠莊園。我夢見那裡有孩子,看牠玩把戲開心得直笑!天哪!」說到這裡他自己都笑了起來,然後又變得認真了,「我夢見那兩個金髮小姑娘也在那裡,她們也在笑呢。我抱住她們,她們的頭髮裡沒有流血,她們很好。我們都看叮噹先生推線軸,我們笑得真開心,肚子都要笑破了,頭兒。」<br /><br />  「真的?」我覺得我聽不下去了,真不行了,沒法聽下去。我快要哭出來、喊出來,不然我難過得心要碎了,一切都完結。<br /><br />  我們一起走到我辦公室。約翰四下張望一下,沒等命令就跪了下來。<br /><br />  他身後的哈利眼神淒慘地看著我,迪恩面如紙灰。<br /><br />  我在約翰身邊跪下,覺得此時出現的轉變真有點可笑:我這輩子幫過多少囚犯,使他們有勇氣走完這段路程,這一次我自己倒需要人幫助了。<br /><br />  反正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br /><br />  「頭兒,我們要祈禱什麼?」約翰問道。<br /><br />  「勇氣,」我想都沒想就答道。我閉上眼睛說:「我主上帝,請幫助我們完成已經開始的事情吧,約翰.考菲,他的名字聽起來像那種飲料但拼寫不同,請歡迎此人進入天堂並賜他安寧。請幫助我們用他應得的方式送他上路,不要出任何差錯。阿門。」我睜開眼睛,看看迪恩和哈利,兩人看上去好了一些。也許是因為有時間喘口氣了,但我覺得是因為我的禱告。<br /><br />  我想要站起來,約翰拉住我的胳膊。他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怯意和希望,「我想起了小時候別人教我的一段禱告,」他說。「至少我覺得我想起來了。能讓我唸一下嗎?」<br /><br />  「你就放心唸吧,」迪恩說,「有得是時間,約翰。」<br /><br />  約翰閉起眼睛,專注地皺起眉頭。我以為會聽到諸如「現在我躺下睡覺」,或其他什麼胡編的主禱文,但卻不是。他唸出來的禱告,我以前從未聽見,後來也再沒聽見過,這倒不是說那情感,那措辭,有什麼獨特之處。<br /><br />  約翰.考菲閉上眼,雙手伸向前方,唸道:「聖嬰耶穌,溫順又溫柔,請為我這個孤兒祈禱。請給我力量,請做我的朋友,請陪我直到最後。阿門。」他睜開眼睛,準備站起身,卻仔細端詳起我來。<br /><br />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睛,邊聽他唸禱告,邊想起了德爾。德爾死前也希望再說一段禱告。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在我們將死之時,請為我們這些罪人祈禱。「對不起,約翰。」<br /><br />  「別這樣,」他說道。他掐著我的胳膊,笑了。接著,正如我所預料的,他拉我站了起來。<br /><br />  ※※※<br /><br />  第十章<br /><br />  現場見證人不多,大概共有十四個吧,其中一半曾經在處決戴拉克洛時來過這儲藏室的。霍默.克里布斯來了,他胖大的身軀像往常一樣墩坐在椅子上,不過我沒看見麥吉副治安官,顯然,他和莫斯典獄長一樣,決定缺席這一次了。<br /><br />  坐在前排的是一對人過中年的夫妻,一開始我沒認出來,儘管到十一月第三週的那天為止,我在好多報紙上見過他們的照片。後來,等我們走近放著電伙計的平臺時,那女的吐了口唾沫罵道,「你這狗娘養的,就慢慢地死去吧!」我這才意識到,那是戴特瑞克夫婦,克勞斯和馬喬里。我沒認出他們,是因為四十歲未到就老成這樣還真是很少見。<br /><br />  約翰聽見那女人的聲音,也聽見了治安官克里布斯表示同意的一聲咕噥,便向前縮了縮肩膀。漢克.比特曼擔任警戒,他站在為數不多的幾個目擊證人前,眼睛不離克勞斯.戴特瑞克一步。那是我的指示,不過當晚戴特瑞克沒朝約翰的方向動過半步,他似乎身在另一星球。<br /><br />  布特站在電伙計一邊,我們走上平臺時他悄悄對我擺了擺手指。<br /><br />  他把手槍插進槍套,拉住約翰的手腕,攙著他漫步朝電伙計走去,就像男孩子挽著戀人第一次以情侶的身分走進舞池跳舞。<br /><br />  「約翰,一切都好嗎?」他問話的聲音很低。<br /><br />  「好的,頭兒,可是……」他的眼珠在眼眶裡來回轉動,第一次聽到他語調裡有害怕的意思。「可是,這裡有好多人都恨我,好多呢。我能感覺到的,感覺到痛,就像給蜜蜂蜇了,很痛。」<br /><br />  「那就感覺一下我們的感受吧,」布特用同樣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們一點不恨你,你能感覺到嗎?」<br /><br />  「能的,頭兒。」但他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眼睛裡也開始慢慢滲出淚水。<br /><br />  「小伙子們,讓他死兩回!」馬喬里.戴特瑞克突然尖叫起來,這尖利刺耳的聲音就像一記巴掌。約翰身子一縮靠在我身上,呻吟起來。「就這麼幹,讓這強姦殺人犯死上兩回!」克勞斯依然像個在做白日夢的人,他一把把妻子拉到自己身邊,她則抽泣了起來。<br /><br />  我很沮喪地發現,哈利.特威利格居然也在流淚。還好,觀眾中沒人知道他在哭,因為他背對著他們,但他的確是在哭。我們還能怎麼辦?我的意思是,除了趕緊辦完事,還能怎樣?<br /><br />  布特和我讓約翰轉過身來。布特往大塊頭一邊肩膀上一按,他坐下去,抓住電伙計的胡桃木把手,眼睛來回轉動,伸出舌頭,先舔舔一邊嘴角,再舔舔另一邊嘴角。<br /><br />  哈利和我跪下身。約翰.考菲的腳踝差不多有普通人的腓骨那麼粗大,所以一天前,我們讓一家模範店〔註:專為監獄提供各種服務的比較可靠的店鋪。〕來給電椅的腳扣焊上一節臨時加長環。有那麼一會兒,我認為可能還不夠長,十分的擔心,因為那樣一來,我們就得把他送回牢房,再去找當時的店主山姆.布羅德里克,讓他再加焊一截。我用手掌狠勁一推,我這邊的搭扣扣上了。約翰的腿一陣痙攣,他倒吸了口氣。我夾痛他了。<br /><br />  「對不起,約翰,」我喃喃道,朝哈利瞥了一眼。他倒沒太費事就把搭扣扣上了(或許是他那邊的扣絆長一些,也許是約翰的右腳踝略細一些),但他看著鎖上的搭扣的神情卻疑慮重重。我想我知道其中原委:加焊過的搭扣看上去猙獰可怖,張大的鉗口就像鱷魚的嘴巴一般。<br /><br />  「會沒事的,」我說道,希望自己的話能說服他,希望他能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哈利,擦擦臉。」<br /><br />  他用胳膊一抹,抹去面頰上的汗水和前額上的粒粒汗珠。我倆轉過身去。霍默.克里布斯剛才還一直在高聲和坐在身邊的男子(從他細細的領帶和暗黑的外衣來看,他就是公訴人)談得起勁,一下就住了口。時間快到了。<br /><br />  布特夾上了約翰的一個手腕,迪恩夾上了另一個。我越過迪恩的肩膀看去,看見醫生靠著牆,一如既往地縮在一邊,黑口袋放在他兩腿之間。我想,現在的醫生差不多都會急趕著把自己的事做完,特別是打靜脈點滴的。但我那時候,要醫生到前面來時得大聲喊。也許那時候他們心裡很清楚,醫生該怎麼做,而什麼樣的行為是違背諾言的,即他們絕不害人的誓言。<br /><br />  迪恩朝布特點點頭。布特扭過頭去,似乎想瞥一眼那臺根本不可能為約翰這樣的人響起來的電話機,他對傑克.范哈伊喊道:「開一檔!」<br /><br />  那陣嗡嗡聲又來了,就像舊冰箱在啟動,燈光更明亮了些。我們的身影也顯得更加清晰,暗黑的陰影爬在牆上,似乎像禿鷹在電椅的影子周邊盤旋。約翰猛吸了口氣,指關節發白。<br /><br />  「已經讓他難受了嗎?」戴特瑞克太太嘶啞的尖叫聲從她丈夫肩頭處響起。「但願是的!我要他生不如死啊!」她丈夫使勁掐了她一下。我看見,他的一個鼻孔在流血,一縷細細的紅色淌下來,消失在那一抹稀疏的鬍子裡。次年三月,我從報紙上讀到他死於心臟病的消息,我差不多是這世界上最不感到驚訝的人了。<br /><br />  布特走到約翰眼前。他邊輕拍著約翰的肩膀,邊說起話來。這舉動是違反常規的,但在見證人席上,只有柯蒂斯.安德森明白這一點,而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只想著趕緊把眼下的差事做完的人。不顧一切地幹完它。珍珠港事件後他參了軍,但沒能去成海外,他死於福特布拉格跟卡車相撞的一次車禍。<br /><br />  這時候,約翰在布特手指的輕叩下情緒開始放鬆。我覺得,布特在對他講的話,他能聽懂的並不多,但布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著實讓他感到些許寬慰。布特在二十五年後離世(他妹妹說,他是邊吃魚排三明治邊看電視轉播的摔跤比賽時死的),他是個好人,也許是我們幾個中最好的。他完全能理解,一個希望離開世界的人,仍然會對這趟旅行恐懼萬分。<br /><br />  「約翰.考菲,你被判電椅死刑,本判決由和你一樣的民眾組成的陪審團通過,經本州有威望的法官批准執行。上帝保佑本州人民。你在判決執行之前還有話要說嗎?」<br /><br />  約翰再次舔舔嘴唇,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了六個字:「我為自己難受。」<br /><br />  「你活該難受!」兩個死去的小姑娘的母親叫喊著,「你這個惡魔,你就該難受!你他媽的活該難受!」<br /><br />  約翰的目光轉向我。我在這目光中看不見順從的神情,看不見對天堂的希望,看不見安寧在降臨。我多麼想告訴你我看見了這一切,我多麼想這樣告訴我自己。我看見的是害怕、悲慘、破碎和迷惘。這是身落陷阱滿懷恐懼的野獸的眼神。我想起他講到華頓把柯拉和凱絲姐妹弄下門廊而沒把屋內大人吵醒的原因:他利用她倆的愛殺了她們。每天的情況都這樣。到處一樣。<br /><br />  布特從椅背的掛鉤上取下新面罩,但約翰一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兩眼因恐懼而睜得老大。他朝我看看,此時,我看見他光溜溜的腦殼上滲出了巨大的汗珠,看上去有知更鳥蛋那麼大。<br /><br />  「頭兒,請不要把那東西放在我臉上,」他呻吟著悄悄說,「請不要把我放在黑處,別讓我到暗處去,我害怕黑暗。」<br /><br />  布特看看我,眉毛揚起,停滯了,手裡拿著面罩。他眼神的意思是該我發話了,他反正怎麼都行。我思緒飛快地轉著,而且盡可能別出差錯,可我腦袋裡砰砰直響,要不出差錯還真不容易。戴面罩是這裡的傳統,並非法律規定。事實上是為見證人考慮。突然間,我覺得這次不需要為他們考慮。反正約翰一生沒做過任何該戴面罩去死的事情。見證人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我決定同意他最後這次請求。至於馬喬里.戴特瑞克,她也許還會因此而給我寄張感謝卡呢。<br /><br />  「好吧,約翰,」我喃喃道。<br /><br />  布特把面罩放了回去。從我們身後傳來了霍默.克里布斯憤懣而嘶啞的聲音:「嘿,伙計!給他戴上面罩!想要我們看他的眼珠子爆出來啊?」<br /><br />  「別吵,先生,」我頭都沒回地說道,「這是在執行死刑,不由你負責。」<br /><br />  「你連抓他都沒負責,你這腦滿腸肥的傢伙,」哈利悄聲說道。哈利是一九八二年死的,死時快八十了,年事還算高。當然和我不能比,不過能和我比的幾乎沒有。他死於某種腸癌。<br /><br />  布特彎下腰,把海綿塊從桶裡拽了出來。他用一根手指壓進去,舔舔指尖,不過他其實不必這麼做的,我早看見那噁心的棕色液體在往下滴。他把海綿塞進頭罩,把頭罩套到約翰頭上。這時候我第一次看見布特的臉色也變得慘白,麵糊似的白,人幾乎要暈過去了。我想起他說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要下地獄了,因為我們是在殺死上帝送來的禮物。我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要嘔吐的感覺。我忍住了,但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海綿裡的水正順著約翰兩邊臉頰往下滴。<br /><br />  迪恩.史丹頓把皮帶放到了最長的限度,綁住約翰的胸部,把另一端交給我。那天晚上,我們竭力想保護迪恩,因為他有小孩,可我們並不知道他只有四個月好活。約翰.考菲的事情完結後,他申請調動離開電伙計,並獲得了批准,去了C區,那裡的一個囚犯用釘子刺穿了他的喉嚨,一腔鮮血灑在骯髒的地板上。我一直不知道其中原委,我覺得誰都不會知道。回想起那些日子,電伙計真像一件乖戾的玩意,要人命的東西。而我們,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像玻璃器皿一般脆弱。我們難道不是在憑著冷血心腸,用電和毒氣相互殘殺?真愚蠢啊,太可怕了。<br /><br />  布特檢查了一下皮帶是否扣好,退後一步。我等他開口,可他就是不說。他雙手交叉放在背後,以隊列操稍息的姿勢站著,我明白他是不會開口了,也許是無法開口。我覺得我也開不了口,但我看見約翰充滿恐懼和淚水的眼睛,我明白不開口也得開口了。哪怕要永久下地獄,我也得開口。<br /><br />  「打開二檔,」我的嗓音嘶啞粗糙,幾乎聽不出是自己的聲音。<br /><br />  頭罩嗡嗡地轟鳴起來。八根長長的手指和兩根拇指從電椅的胡桃木扶手末端伸展開來,緊繃著朝不同方向伸去,指尖顫抖。兩個膝蓋雖然被綁住了,仍然看得出在掙扎的樣子,不過腳踝上的搭扣沒鬆開。頭頂上的三個燈泡「啪!啪!啪!」地炸裂了。馬喬里.戴特瑞克一聲尖叫,暈倒在丈夫的懷裡。十八年後,她在孟菲斯去世。哈利把訃告寄給了我。她死於電車交通事故。<br /><br />  約翰上身向前一衝,撞擊著緊繃的胸帶。那一瞬間,他的目光與我的相遇了。那目光還有意識,在我們把他推下世界邊緣的時候,我是他看見的最後一樣東西。隨後,他身子往後一仰,頭上的罩子稍稍歪了一點,一股像點著了木炭般的青煙從罩子下冒了出來。不過總的來說,進行得很快。我不知道他死時是否真的沒有痛苦,就像支持使用電椅的人們一向聲稱的那樣(甚至他們當中最激烈支持的人似乎也從未想過要去調查一下是否真的無痛苦),不過過程很快。那雙手再次癱了下去,指甲底部先前呈藍白色的月牙形部分,現在已是一片茄紫,兩邊面頰上升起細細的煙霧,臉上依然流淌著從海綿上滴下的鹽水……還有他的眼淚。<br /><br />  約翰.考菲最後的眼淚。<br /><br />  ※※※<br /><br />  第十一章<br /><br />  直到回家之前,我還算一切正常。到家已是天亮時分,鳥兒也開始鳴唱了。我停好那輛破車,鑽出車子,走上後門的臺階,這時候,有生以來的第二次巨大悲哀湧了上來。那是因為我想起了他曾經那麼懼怕黑暗,記得第一次和他見面時,他問我是否可以在晚上留盞燈亮著。我兩腿一軟,癱坐在臺階上,頭枕著膝蓋,哭了起來。這哭泣似乎不僅為約翰,也是為我們所有人。<br /><br />  珍妮絲出來坐在我身邊,一隻胳膊摟住了我。<br /><br />  「你們盡量沒讓他受罪,是嗎?」<br /><br />  我點點頭。<br /><br />  「他的確願意去了。」<br /><br />  我點點頭。<br /><br />  「進屋去吧,」她說著把我扶了起來。這使我想起和約翰一起禱告後他扶我起來的情形。「進屋喝杯咖啡吧。」<br /><br />  我進去了。過了第一天上午,過了第一天下午,接著是第一個輪班。<br /><br />  時間掌控著一切,不管你是否願意。時間掌控一切,時間消磨一切,到頭來,只有黑暗。有時候,我們在那片黑暗中發現了什麼人,有時候,我們又在黑暗中失去他們。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另外就是:這一切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當時州立監獄還在冷山。<br /><br />  當然啦,還有電椅。<br /><br />  ※※※<br /><br />  第十二章<br /><br />  下午兩點一刻左右,我的朋友伊蓮.康乃利來日光室看我,把我給她的那疊稿紙理得整整齊齊,放在我面前。她臉色非常蒼白,眼睛下方有一些閃亮的痕跡。我想她是哭過了。<br /><br />  至於我,我一直在眺望。就這樣,眺望著窗外東邊的山坡,右手手腕突突跳個不停。不過,不知為何,這跳動很安詳。我覺得空虛,覺得被剝去了虛飾。這種感覺,既可怕又奇妙。<br /><br />  很難正視伊蓮的目光,我害怕從中看到憤恨和蔑視,不過還好。她的眼神悲哀而迷惘,沒有憤恨,沒有蔑視,沒有懷疑。<br /><br />  「你要把故事看完嗎?」我邊問邊用隱隱作痛的手輕拍著那一小疊稿紙,「在這兒,不過我能理解,如果你不……」<br /><br />  「這不是我要不要的事,」她說,「我要知道到底怎麼了,儘管我想,你們無疑是處死了他。我看,在普通人生命中,說什麼帶大寫字母P的『Providence』〔註:指「上帝的旨意」。〕會時時顯現,這顯然是言過其實了。但是,保羅,在我拿起這幾頁稿紙前……」<br /><br />  她沒往下說,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要說什麼。我等著。有時候,你是無法給別人幫助的。有時候,甚至最好連試都別試。<br /><br />  「保羅,你這裡好像說你在一九三二年就有了兩個成年的孩子,不是一個,是兩個。如果你不是在十二歲時和你的年方十一歲的珍妮絲結婚的話,這樣的事情……」<br /><br />  我微微笑了,「我們結婚時還年輕,許多山裡人都這樣,我自己的母親就是,不過沒那麼年輕。」<br /><br />  「那你現在多大歲數了?我一直以為你剛八十出頭,和我差不多,說不定還小一點呢,可是這樣算起來……」<br /><br />  「約翰走綠里那年我四十歲,」我說,「我一八九二年出生。現在是一百零四歲了,除非我算錯了。」<br /><br />  她看著我,目瞪口呆。<br /><br />  我把剩下的手稿遞給她,又一次想起約翰觸摸我的情形,就在他牢房裡。當時他說,你不會完蛋的,說著還笑了,我的確沒完蛋……可我身上還是發生了一些情況,它們伴隨了我一生。<br /><br />  「把剩下的讀完吧,」我說,「我的答案全在那裡。」<br /><br />  「好吧,」她幾乎在耳語,「我是有點害怕,這我不能撒謊,但是……好吧。你會在哪裡?」<br /><br />  我站起身,伸展一下,聽見背上的脊椎嘎嘎直響。現在我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我已經煩透了日光室。「在槌球場,我還有樣東西要給你看,就在那個方向。」<br /><br />  「那東西……很嚇人嗎?」從她怯怯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還是小姑娘時候的她,那時候,男人夏天戴著硬草帽,冬天穿著鱷魚皮外套。<br /><br />  「不,」我笑著說,「一點不嚇人。」<br /><br />  「那好。」她拿起那疊稿紙,「我把這些帶回自己房間去。到時候我去槌球場找你,大概在……」她翻翻稿紙,估計了一下,「四點?行嗎?」<br /><br />  「很好,」我說著想起了那個好奇心極重的布拉德.多蘭,那時候他已經下班走了。<br /><br />  她伸出手,輕輕捏了下我的胳膊,離開了屋子。我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看著桌面,意識到,我那些亂七八糟的稿紙一走,桌子又空了,除了早晨時伊蓮送來的早餐盤。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我沒有把東西全寫完……你看,所有這些都是我在處決約翰.考菲之後記錄下的,而且最後一疊稿紙也給了伊蓮,但我沒寫完。即使在當時,我內心隱隱知道其中的原因──阿拉巴馬。<br /><br />  我把盤子上最後一片冷吐司拿在手裡,下樓來到槌球場。我坐在陽光下,腦子裡轉著老人的思緒,聽任陽光溫暖著一身老骨頭,看著六七對打球人和一隊步履緩慢但興高采烈的四人組揮著球棒從我面前走過。<br /><br />  兩點四十五分,三點到十一點班的工作人員開始接二連三從停車場過來,三點時,白天班的人們離開了。大部分人都成群結隊,但我發現,布拉德.多蘭是獨自一人。這倒挺讓人開心的,也許,這世界畢竟還沒有全變成地獄。一本笑話書從他屁股後面的褲袋裡露出了一角。通往停車場的小路經過槌球場,所以他看見了我,但他既沒有朝我揮手,也沒有衝我板臉。我對此毫不在意。他鑽進那輛防撞桿上貼著「我見過上帝,他名叫NEWT」的舊雪佛蘭車,接著就去了他不在這裡時去的地方,車後留下一道細細的廉價汽油痕跡。<br /><br />  四點左右,伊蓮如約來了。從她眼神裡,我看出她又哭過了。她緊緊抱住我,「可憐的約翰.考菲,」她說道,「同樣可憐的保羅.艾吉康。」<br /><br />  可憐的保羅,我聽見詹恩在說,可憐的老頭。<br /><br />  伊蓮又開始哭了。我扶著她,在下午的陽光中坐在槌球場邊。我們的身影似乎在跳舞,也許是在那時候經常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想像舞廳裡。<br /><br />  最後,她控制住情緒,推開了我,從外衣口袋裡找出一片紙巾,擦了擦淚水漣漣的眼睛,「典獄長的妻子後來怎樣了,保羅?瑪莉怎樣了?」<br /><br />  「大家都認為她是時代的奇蹟,至少印地安諾拉醫院的醫生們是這麼說的,」我說著挽起她的胳膊,開始朝那條從工作人員停車場通往樹林的小徑走去,朝隔開喬治亞松林和年輕人世界的那堵牆邊的那個小屋走去。<br /><br />  「十一二年後她死了,不是死於腦瘤,而是心臟病。我想,是七十三歲吧。海爾在珍珠港偷襲日〔註: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天。〕前後死於中風,就我記得,也許正是珍珠港偷襲日,所以她比他多活了兩年。真有點諷刺。」<br /><br />  「那珍妮絲呢?」<br /><br />  「今天我沒心理準備要談到她,」我說,「下次再告訴你吧。」<br /><br />  「這可是你答應的?」<br /><br />  「我答應的。」可是這個承諾未能實現。我們一起(要不是我擔心會弄痛她腫痛的手指,我一定會拉住她的手)走進樹林的三個月後,伊蓮.康乃利安詳地死在床上。就像瑪琳達.莫斯,死因是心肌梗塞。發現她的護理員說她神色安詳,似乎病起得很快,沒有引起什麼痛苦。我希望他沒說錯。我愛伊蓮,我很想念她,想念她、珍妮絲、布特和他們所有人。<br /><br />  我們走到小徑上的第二座小屋,牆邊的那個。屋子矗立在一叢矮松旁,下陷的屋頂和釘著木板的窗戶上布滿條條陰影。我朝它走去。伊蓮遲疑地沒有抬腳,一臉害怕的神色。<br /><br />  「沒事的,」我說,「真的,來吧。」<br /><br />  門上沒有栓,曾經有過,但已被扭掉了,我是用一片折疊的硬紙板把它插牢的。現在,我拉開門,走進屋子。我盡量讓門開大點,因為裡面很暗。<br /><br />  「保羅,什麼?……啊,啊!」這第二聲「啊」幾乎是在尖叫。<br /><br />  裡面有張桌子,被推到了一邊。桌上有一盞燈,一隻牛皮紙袋。骯髒的地板上有一隻「抽一口」菸的菸盒,那是我向專門裝填家用軟飲料機和售糖機的人要的。我特地向他要了這牌子的,既然他的公司也賣菸草產品,他很容易就弄了一個來。也許我該告訴你,我是要付錢給他的,因為我在冷山工作時,這些東西都很貴,但是他對此一笑了之。<br /><br />  菸盒上露出了一對油亮的小眼睛。<br /><br />  「叮噹先生,」我悄聲喊道,「過來,過來呀,老伙計,來見見這位女士。」<br /><br />  我蹲下身去,有點疼,不過我挺住了。我伸出手去。開始,我覺得這一次他不大可能爬出盒子了,可是他最後一衝,還是爬了出來。他先是肚子貼地,然後站直了腿,朝我走來。他的一條後腿有點一跛一拐的,叮噹先生老了,波西給他造成的傷害又回來了。他老了,上年紀了。除了頭頂和尾梢,渾身的毛都全變灰了。<br /><br />  他跳上我的手掌,我把他舉在半空,他的頭伸出我的掌握,用力嗅吸著我的呼吸,兩耳後貼,小小的黑眼睛裡露出渴望的神情。我朝伊蓮伸出手去,她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半開,盯著小老鼠。<br /><br />  「不可能,」她說著抬起目光看看我,「保羅,這不是……這絕不可能!」<br /><br />  「你好好看著,」我說,「然後再下結論。」<br /><br />  我從桌上的一隻袋子裡掏出一個線軸,上面的彩色是我自己塗上去的,但用的不是蠟筆,而是一九三二年時做夢都想不到的發明「神奇記號筆」,儘管效果還是一樣的。鮮豔的色彩和當年德爾塗的一樣,也許更鮮豔些。<br /><br />  我心裡默默念道: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前來老鼠馬戲團〔註:原文是法文。〕!我再次蹲下身,叮噹先生跑下我的手掌。他是老了,但神情亢奮依然。自我把線軸從袋子裡拿出來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沒往別處瞧過。<br /><br />  我把線軸一扔,讓他在棚內高低不平、滿是裂縫的地板上滾去,他立刻就跟了上去。速度不及從前了,而且一跛一跛的,讓人看得心疼,不過,為什麼要指望他跑得還是那樣快,那樣穩呢?我已經說了,他年歲已高,簡直是老鼠中的壽星〔註:原文是Methuselah(瑪士撒拉),《聖經.舊約》中人物,據說話了九百六十五歲。〕,至少六十四歲了。<br /><br />  線軸撞到遠端的牆,反彈回來,他趕到線軸邊,繞了一圈,在邊上躺下。伊蓮要走過去,我把她拉住了。過了一會,叮噹先生又站了起來,慢慢地、慢慢地,用鼻尖推著線軸回到我面前。他第一次出現,是我發現他以同樣的姿勢躺在通往廚房的臺階上,看上去好像經歷了長途跋涉,筋疲力盡的樣子。當時他還能用前爪推線軸,就像在綠里時一樣。現在他做不到了,他的後腿已經無法支撐身體,不過鼻子還是訓練有素,只是他得在線軸兩端來回走動,以此來保持方向。等他走到我面前,我一手托起他,一手拿起線軸;他已輕如羽毛,但黑亮的眼睛一直盯著線軸不放。<br /><br />  「別扔了,保羅,」伊蓮顫抖著聲音說道,「我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br /><br />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覺得她這麼要求其實錯了。叮噹先生就愛追線軸,抓線軸,這麼多年來,他這份熱愛始終沒有消退。我們若能這樣保持熱情,那真是很幸運的。<br /><br />  「袋子裡還有薄荷糖,」我告訴她,「加拿大薄荷,我覺得他還是很喜歡的,如果我拿一塊給他,他就不停地嗅著,不過他的消化能力不行了,吃不了。我給他另帶了吐司。」<br /><br />  我又蹲下,從日光室帶來的那片吐司上掰了一小塊,放在地板上。叮噹先生嗅嗅,用前爪抓起麵包碎片,吃了起來,尾巴整齊地彎曲在身體邊上。吃完後,牠抬起渴望的眼睛看著我。<br /><br />  「有時候,我們老傢伙的胃口真讓人吃驚呢,」我說著把吐司遞給伊蓮,「你試試。」<br /><br />  她也撕下一塊,扔到地上。叮噹先生走上前去,嗅了嗅,看看伊蓮,然後抓著吃了起來。<br /><br />  「看見了吧?」我說,「他知道你不是臨時工。」<br /><br />  「保羅,他是從哪裡出來的?」<br /><br />  「不知道。一天早晨我正要出去散步,就看見他在那裡,躺在廚房臺階上。我立刻就知道他是誰,但我還是從洗衣房的臨時衣筐裡拿了個線軸,想確認一下。我還給他弄了個菸盒,墊上最軟的東西。艾莉,我想,他就像我們,大部分日子都過得很痛苦,但他依然沒有失去生活的熱情,依舊喜歡線軸,喜歡老房友去看他。六十年來,我一直把約翰.考菲的故事藏在心裡,六十多年,而現在,我全說出來了。我想這大概是他終於回來的原因。這讓我明白,應該趁還有時間趕緊說出來,因為我也像他一樣,在往那裡去了。」<br /><br />  「去哪裡?」<br /><br />  「噢,你知道的,」說著我們默默地觀察著叮噹先生。接著,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再次把線軸拋了出去,儘管伊蓮讓我別這樣做。也許這完全是因為,他去追線軸,有一點像老人緩慢而小心的性生活,有人也許不願意看,那些年輕人,他們相信等自己老了,情況肯定會有例外,但老人們依然喜歡這樣做。<br /><br />  叮噹先生再次撒腿去追線軸了,看得出,他跑得很痛苦,但同樣明顯的是,雖然上了年紀,他專注的熱情絲毫未減。<br /><br />  「常春藤圖案的玻璃窗,」她邊注視著他邊悄聲說道。<br /><br />  「常春藤圖案的玻璃窗,」我附和著,笑了。<br /><br />  「約翰.考菲觸摸這隻老鼠,就像觸摸你的時候一樣。他不僅讓你擺脫了當時的病痛,他還使你……怎麼說來著……產生了抗力。」<br /><br />  「我看這詞用得特別好。」<br /><br />  「抵抗那些最終讓我們倒下的東西,以免自己就像被白蟻蛀空的大樹般倒下,你……還有他,叮噹先生,當約翰把叮噹先生捧在手中的時候。」<br /><br />  「沒錯,當時通過約翰所產生的力量,不管那是什麼,現在終於開始消退了,我就是這麼想的。白蟻已經蛀穿了樹皮,這比通常花的時間要多一些,但牠們還是咬穿了。我也許還能再活上幾年,我想,人總比老鼠活得久一點,但叮噹先生的時候快到了。」<br /><br />  他走到線軸前,跛著腳繞到另一面,腹部貼地倒在地上,急促地呼吸著(我們能看見汗珠在灰色的絨毛間閃亮),然後站起來,堅強地用鼻子推著線軸往回走。他全身絨毛發灰,步履蹣跚,但油亮的小眼睛和從前一樣熠熠閃光。<br /><br />  「你覺得是他讓你寫這些東西的,」她問道,「保羅,是這樣嗎?」<br /><br />  「不是叮噹先生,」我說,「不是他,而是那股力量……」<br /><br />  「咳,保利!伊蓮.康乃利也在!」敞開的門口響起了一聲呼喊,諷刺的語氣裡帶著恐懼,「怎麼會有這種事情!你們兩個在這裡幹什麼?」<br /><br />  我轉過身,看見布拉德.多蘭站在門邊,卻一點也不覺得詫異。他那齜牙咧嘴的笑容,是有些人把別人狠狠捉弄了一番後就會有的樣子。他下班後先開車走了多遠?也許只走到牧馬人酒吧,喝上一兩杯啤酒,來上一段大腿舞,然後再回到這裡。<br /><br />  「滾出去,」伊蓮冷冷地說,「馬上滾出去。」<br /><br />  「你這個一臉皺紋的老女人,竟敢讓我滾出去,」他還在笑著,「在上面的時候你也許能讓我滾,可你現在不在上面啊。你到了不該到的地方,出界了。保利,是愛的小窩吧?你是為這來的吧?倒真是老東西的花花公子場所啊……」突然他瞪圓了眼睛,因為他看見了棚子裡的住客,「這他媽的是什麼?」<br /><br />  我沒扭頭去看。一來我知道他在那裡,二來因為突然之間,過去的事情重疊到了現在的上面,顯現出一個可怕的形象,像真實生活中的一樣,是三維的。站在門口的不是布拉德.多蘭,而是波西.懷特莫。<br /><br />  他立刻就會衝進小屋,用穿皮鞋的腳一腳把叮噹先生踩死(他現在已經不可能跑過他了)。而這一次,已沒有能把他從死亡邊緣帶回來的約翰.考菲。就像那個阿拉巴馬的雨天,我需要有個約翰.考菲,卻沒有了。<br /><br />  我站起來,這一次,無論是肌肉還是關節都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我衝向布拉德.多蘭,「別碰他!」我大聲喊道,「你別碰他,波西,不然的話我向上帝發誓……」<br /><br />  「你叫誰波西?」他邊問邊用力把我往後一推,我差點仰面摔倒,幸虧伊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扶住了我。但這一動作一定也讓她吃了不少痛苦。「你不是第一次這麼喊我了,別嚇得要尿褲子,我才不會碰他呢。沒必要,不就是隻死老鼠嘛。」<br /><br />  我扭過頭去,以為叮噹先生只是肚子貼地躺著喘氣,有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沒錯,他的確是躺著,但毛髮間不再有汗珠滲出。我試圖使自己相信的確看見了汗珠,可伊蓮緊接著嗚咽起來。她忍著疼痛彎下腰去,撿起了這隻老鼠,這隻我第一次在綠里上看見的、當時毫無畏懼地朝值班桌跑去、就像朝同類……朝朋友跑去的老鼠。他軟軟地躺在她手心裡,眼睛呆滯不動。他死了。<br /><br />  多蘭令人厭惡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很少得到齒科醫生照料的牙齒,「喔,可憐啊!」他說道,「死了的是不是家庭寵物啊?要不要辦個葬禮,送個紙花什麼的……」<br /><br />  「閉嘴!」伊蓮朝他嚷道,聲調很高,語氣很重,多蘭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給我滾出去!滾,不然你別想在這裡多幹一天!連一小時都別想!我發誓!」<br /><br />  「等你排隊領麵包時連一片都拿不到,」我說道,但我的聲音太低,他倆誰都沒聽見。我無法把視線從叮噹先生身上移開,他躺在伊蓮的掌心裡,像世界上最小的熊皮毯。<br /><br />  布拉德打算回敬她幾句,說她竟敢如此放肆。他沒錯,按規定,喬治亞松林裡的人是不能到這裡來的,就連我都知道。但他沒有說下去。從內心說,他是個孬種,就像波西一樣。他也許真的查核過她說的話,她的孫子的確是某位大人物。也許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再想知道什麼的欲望也消退了。他好奇了這麼好長一陣子,最後的結果並沒什麼大不了。看來,就是一個老頭的寵物鼠一直生活在這屋子裡,現在翹辮子了,在推線軸時發了心臟病什麼的。<br /><br />  「真不明白你們發什麼火,」他說,「兩個都一樣,看你們的樣子好像那是條狗什麼的。」<br /><br />  「滾開,」她吐了口唾沫,「滾出去,你這白痴。你那醜陋的小腦袋,只會胡思亂想。」<br /><br />  他立刻漲紅了臉,上高中時長痘痘的地方早已變成一粒粒的暗紅。一眼看上去,紅斑還不少。「我走了,」他說,「但你明天再來這裡的時候,保利,會發現這門上多了把新鎖。這地方療養院的人是不准來的,不管這壞脾氣的臭老太婆說我些什麼。看看地板上!木板全開裂了,爛了!你要是來這裡走走,你那兩條老瘦腿肯定會像火柴那樣裂成幾段的。因此,拿上你那死老鼠走吧,愛的小屋正式關閉。」<br /><br />  他轉身大步離開了,臉上的神色像是相信自己終於和對方打了個平手。我等他走遠,輕輕地把叮噹先生從伊蓮手裡拿過來。我的目光碰巧落在裝著薄荷糖的袋子上,最後一根弦繃斷了,眼淚湧了出來。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天,我很容易哭。<br /><br />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把老朋友葬了嗎?」我等布拉德.多蘭沉重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問伊蓮。<br /><br />  「願意,保羅。」她伸出胳膊抱在我腰間,頭靠在我肩膀上。她抬起蒼老扭曲的手指,撫摸著叮噹先生一動不動的腹部,「我很樂意這麼做。」<br /><br />  於是,我們從園丁棚裡拿了把泥鏟子,把德爾的寵物埋葬了。林間,午後的陰影越拉越長,我們步行回去吃了晚飯,繼續苟延殘喘。我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德爾,想著他跪在我辦公室綠色地毯上,合著雙手,光禿禿的腦袋在燈光下閃亮,想著他求我們照看好叮噹先生,別讓壞蛋再來傷害他。只是到頭來,壞蛋把我們都害了,不是嗎?<br /><br />  「保羅?」她叫了一聲,語氣既溫和又疲憊。我想,哪怕用泥鏟子挖個坑讓老鼠安息,也夠讓我們這樣的老年伴侶情緒激盪一陣的了。「你沒事吧?」<br /><br />  我正摟著她的腰,用力摟著,「很好,」我說。<br /><br />  「看,」她說,「落日肯定很美麗,我們就留在室外看夕陽怎麼樣?」<br /><br />  「好的,」我說。我們在草地上逗留了好大一會,相互摟著腰,看著明亮的色彩慢慢升上天空,再看著它們漸漸消退,留下一片灰暗。<br /><br />  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請為我們祈禱,我們現在是可憐的罪人,很快就將死去。<br /><br />  阿門。<br /><br />  ※※※<br /><br />  第十三章<br /><br />  一九五六年。<br /><br />  雨中的阿拉巴馬。<br /><br />  我們的第三個孫女要從佛羅里達大學畢業了,她是位美麗的姑娘。<br /><br />  我們是坐「大灰狗」〔註:美國一家長途客運公司名字。〕去的。當時我六十四歲,看上去還像個年輕人,詹恩五十九歲,美貌依舊,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一路上我們都坐在後排,她不停地嘮叨,責怪我沒給她買個新相機,好把這幸福時刻拍下來。我開口告訴她,到那裡後我們有一天時間可以去逛商店,如果她想要照相機的話就可以去買一臺,預算沒問題的,另外我還在想,她嘮叨是因為她厭煩了旅途,而且不喜歡她買的那本書,是梅森探案的。就從這時候起,我記憶中的一切瞬間都變成了空白,就像照相底片暴露在日光之下。<br /><br />  你們還記得那次車禍嗎?我想,少數讀者可能還記得,但大部分人都忘記了。但當時,這場車禍成了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全國報紙的頭條新聞。<br /><br />  我們進了伯明翰市郊,天下著大雨,珍妮絲正抱怨著舊照相機,汽車的一個輪胎爆裂了。車搖搖晃晃地撞上路邊人行道,攔腰被一輛運肥料的卡車撞上。卡車以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把汽車撞向一處橋墩,汽車在水泥橋墩上撞得斷成兩截,兩截閃亮的、雨水淋漓的車身朝兩個方向騰空而起,有油箱的那截在半空中爆炸,一團紅黑色的火球在灰色的雨天升騰而起。剛才珍妮絲還在抱怨她那臺舊柯達相機,轉眼間我就發現自己躺在雨中橋下公路的遠端,盯著眼前一條從什麼人的手提箱裡飛出來的藍尼龍褲,那上面還用黑線繡著「星期三」的字樣。到處是碎裂的箱包,還有屍體,以及屍體碎片。車上共有七十三人,只有四人活了下來。我就是其中之一,唯一一個沒有嚴重受傷的。<br /><br />  我站起來,蹣跚地穿行在敞開的箱包和碎裂的屍體之間,哭喊著妻子的名字。我記得我踢開了一隻鐘,記得自己看見一個大約三十歲的死人躺在一堆玻璃碎片中,腳上還套著慢跑鞋,半邊臉沒了。我感到雨水擊打著自己的臉,就鑽進橋洞,雨水暫時沒有了,等我從另一頭鑽出來時,它又猛烈地砸在我前額和面頰上。我看見詹恩躺在四腳朝天的肥料車邊,我是從她的紅外套上認出來的,那是她第二件最好的衣服,當然,是她特地留在畢業典禮上穿的。<br /><br />  她還有一絲氣息。我一直認為,如果她立刻就死了,即使不是對她,至少對我也會稍好一些。我也許能讓她走得早一點,走得更自然一點。也許我這只是在給自己開玩笑。我能肯定的只是,我從來就沒放棄她,沒真正放棄過。<br /><br />  她渾身在顫抖,一隻鞋不見了。我看見她的腳在抽搐,眼睛是睜著的,但毫無表情,左眼滿是鮮血。我在她身邊跪下,雨中彌漫著煙霧焦糊的氣味,我腦子裡想的只是,她的腳在抽搐,說明她身上通電了。她觸電了,而我必須趕緊拉開開關。<br /><br />  「救命!」我喊叫著,「救命!快來人救命!」<br /><br />  沒人響應,沒人來。大雨滂沱,如注的雨水使我尚且烏黑的頭髮緊緊貼在腦殼上,我把她抱在懷裡,可沒有人來。她空洞的眼睛看著我,一副驚訝迷惘的樣子,鮮血從她碎裂的後腦勺汩汩流出。在一條顫抖著、痙攣著的胳膊旁,有一塊鍍著克羅米的牌子,上面有一個「灰」字,再旁邊,大概是曾經穿著棕色羊毛大衣的商人的四分之一軀體。<br /><br />  「救命!」我再次嘶喊著,朝橋下看去,看見站在陰影裡的約翰.考菲,他本人也只是個影子,大塊頭,長長的胳膊耷拉在身體兩邊,光光的腦袋。<br /><br />  「約翰!」我叫喊道,「約翰,來救我!來救救珍妮絲!」<br /><br />  雨水淋進我的眼睛,我眨眨眼,把水擠出去,約翰不見了。我還能看見剛才誤以為是約翰的那個影子……但那絕不僅僅是幻影,這我十分肯定。他就在那裡,也許只是個幽靈,但他在那裡,臉上的雨水與永不間斷的淚水交織匯流。<br /><br />  她死在我懷抱裡,死在雨中,死在那輛肥料車邊,燃燒的汽油味塞滿了我的鼻孔。她始終沒有清醒過來:眼神清澈起來,嘴唇翕動著,似乎在做最後一次愛的宣示。我懷抱中的肉體僵硬地微微抽搐,她去了。這時,我多年來第一次想到瑪琳達.莫斯,想到印地安諾拉總醫院所有的醫生都認為她必死無疑,可她坐在床上,神清氣爽,精力充沛,用明亮、驚羨的眼神看著約翰.考菲。瑪琳達說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我們相互碰上了。<br /><br />  我把妻子可憐的、被撞碎的頭放到濕漉漉的州際公路地面上,站起身來(這並不困難,我只是左手側面割了一個口子,其他什麼傷都沒有),衝著交流道下的陰影喊著他的名字。<br /><br />  「約翰!約翰.考菲!你在哪裡,大塊頭?」<br /><br />  我朝那些陰影走去,踢開了一隻沾著鮮血的玩具熊,踢開了一副金屬眼鏡框,鏡片已經打得粉碎,還踢開了一隻斷開的手,淡紅色的手指上套著染成深紅的戒指。「你救了海爾的妻子,為什麼不來救我妻子?為什麼不救珍妮絲?為什麼不救我的珍妮絲?」<br /><br />  沒有回答,只有燃燒的汽油和燃燒的屍體味,只有雨水不間斷地從灰色的天空傾注而下,敲打著水泥地面,而我的妻子死在了我身後的地上。<br /><br />  沒有回答,當時沒有,現在也沒有。當然,一九三二年時,約翰救下的不僅是瑪莉.莫斯,不僅是德爾的老鼠,那只能借助線軸玩把戲的老鼠,牠似乎在德爾出現前很久就在尋找德爾了……甚至在約翰.考菲出現前很久。<br /><br />  約翰也救了我,但多年以後,當我站在阿拉巴馬的滂沱大雨中尋找並不存在於交流道下的陰影中的那個人時,當我站在四處散落的行李和身首異處的屍體中時,我明白了一個可怕的道理:有時候,拯救和詛咒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差別。<br /><br />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八日那天,我們一起坐在他床上時,我感覺到了這種力量湧入我體內,也許是拯救,也許是詛咒。那力量從他體內湧出,湧入我的體內,不管是他體內的什麼奇異力量,通過我們的手傳遞了過來,而我們通常的愛、希望和善意都無法做到這一點,這種感覺,一開始只是一種麻刺,隨之它像潮水洶湧,變成一種超越了我此前此後所體驗的一切力量。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得過關節炎,沒得過流感,甚至連咽喉炎都沒得過。我再沒得過尿路感染,連傷口感染都沒有。我有過感冒,但很少,隔上六七年才有一次,儘管不常感冒的人感起冒來通常都很厲害,我卻從來不是這樣。那可怕的一九五六年上半年,我得過一次腎結石。儘管我覺得,有一些讀者可能依然會為此感到奇怪,但當腎結石消失時,我內心真有點喜歡那種疼痛。那是我二十四年前尿路出問題以來唯一一次真正的疼痛。我的朋友和我愛著的同代人一個個走了,死於中風、癌症、心臟病、肝病、血液病等等,可這些病我一樣都沒患上,它們都繞開了我,就像人們開車拐著彎躲開路上的鹿或浣熊似的。在那次嚴重車禍中,我卻毫髮未損,除了劃破了手。一九三二年,約翰為我注入了生命抗體,也許可以說,他用電擊為我注射了生命。最後我終將死去,我當然會死,叮噹先生一死,任何永垂不朽的幻象都消失了,但事實上,沒等死神來找我,我早就在找祂了。<br /><br />  說真話,自從伊蓮.康乃利死後,我已經在找祂了。還用我解釋嗎?<br /><br />  我把這些稿紙重新看了一遍,我那滿是斑點的手顫抖著一頁一頁地翻去,不明白在那些表達崇高和高尚思想的書裡是否真存在什麼意義。<br /><br />  我回想著童年時代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聽過的布道,那些確定無疑的斷言,我想起牧師常說上帝的眼睛就在麻雀頭上,能注意到祂創造的最不起眼最渺小的東西。當我想起叮噹先生,想到我們在房梁上那個洞裡發現的碎木屑,我覺得牧師的話沒錯。可同一個上帝卻把約翰.考菲拿來當祭品,就像《舊約》裡的先知野蠻地拿羊做犧牲,就像如果上帝真對亞伯拉罕下命令,亞伯拉罕就會把自己的兒子當獻祭一樣,而這個約翰雖一生懵懂,卻只想做好事。我想到約翰說華頓是借戴特瑞克姐妹相互的愛殺了她們,說這樣的事情每天都發生,世界各地都發生。如果真發生了,是上帝讓它發生的,當我們說「我不明白」時,上帝回答道,「我不在乎。」<br /><br />  我想到叮噹先生死的時候我正轉過身去,注意力被一個心地很不善良的人奪過去了,若要說這傢伙還有點不是惡意的東西,就是那似乎帶著報復心態的好奇。我想到珍妮絲,我在雨中跪在她身邊,看著她抽搐著死去。<br /><br />  停下,那天在他牢房裡時我試圖這麼對他說,把我的手放開,你不放手我就要淹死了,不是淹死就是爆炸。<br /><br />  「你不會爆炸的,」他聽到了我的思想,微笑著回答道。可怕的是:我真的沒有爆炸,一直都沒有。<br /><br />  我至少還是患了一種老年病:我失眠了。每天深夜我躺在床上,聽著孱弱的男女老人無望的咳嗽聲,聽他們咳著咳著,漸入老境。有時候,我聽見一聲呼叫鈴,或走廊裡傳來的嘰哩嘎啦的皮鞋聲,或賈維茲太太把小小的電視調到晚間新聞的聲音。我躺在這兒,如果月亮就在窗外,我就看月亮。我躺在這裡,想到布特,想到迪恩,想到有時威廉.華頓說黑鬼,算你說對了,就等著瞧吧。我想到戴拉克洛說,艾吉康頭兒,看這個,我教會了叮噹先生一個新把戲。我想到伊蓮站在日光室命令布拉德.多蘭別來煩我。有時候,我在瞌睡中看見雨中那座交流道,約翰.考菲站在橋下的陰影裡。在這樣片段式的夢境裡,我絕沒有看花眼,肯定是他,是我的大塊頭,他就站在那裡看著。我躺著,我等著。我想到珍妮絲,想到我失去了她,她在雨中渾身鮮紅,從我手指縫裡消失了,我等著。我們都得死,沒有例外,這我知道,但上帝啊,有時候,這條綠里真的太長了。<br /><br />  (全書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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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二



  第五章

  第二天,跌跌撞撞執行完戴拉克洛的死刑後在我家廚房裡吃午飯的一撥人,又在同一地方一起吃午飯。這一次,我們這個戰爭委員會有了第五位成員:我妻子。是詹恩說服了我把真相告訴其他人,而我最初的反應是守口如瓶。我問她,大家都知道了,不是更糟糕嗎?

  「你沒把問題想清楚,」當時她這麼回答道,「可能是因為你情緒還沒恢復過來。最糟糕的情況他們都知道了,就是約翰出現在他並未犯罪的現場。如果還有什麼,那就是,這事實會使情況稍微好一點。」

  我不太肯定,不過我聽了她的。我把實情(我無法證實,但我知道那是事實)告訴布特、迪恩和哈利時,原以為他們會一陣驚叫,但聽完話他們都陷入沉思,默默無語。過了一會兒,迪恩又拿了一塊珍妮絲端來的餅乾,往上面塗了很多很多的奶油,然後問道:「你覺得約翰看見他了嗎?他看見華頓扔下那兩姑娘,甚至看見他在強姦她們?」

  「我覺得,如果他看見了,肯定會試圖阻止,」我說,「至於是否看見華頓,也許是在他逃走的時候,我想他也許看見了。即使看見了,他後來也忘記了。」

  「那是,」迪恩說,「他很特別,但並不怎麼聰明。華頓從牢房欄杆後伸手抓住他時,他才認出華頓。」

  布特不住點頭,「難怪約翰看上去十分驚訝……大吃一驚。還記得他睜圓了眼睛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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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點點頭。「他把波西當槍使,殺了華頓,珍妮絲就是這麼說的,我也一直這麼想。約翰.考菲幹嘛要殺野小子比利呢?殺波西,也許有原因,因為是波西一腳踩在戴拉克洛的老鼠身上,是波西把戴拉克洛活活燒死,約翰都知道,但華頓呢?華頓和我們每個人都過不去,可是在我看來,他從沒惹過約翰,兩人住在綠里上,從頭到尾沒說上四五十個字的話,而且有一半是在最後一天說的。他為什麼要那樣做?他是普東縣的,就那裡的白人小孩而言,他們根本看不見黑人,除非黑人碰巧出現在路上。他幹嘛要這麼幹?華頓抓住他胳膊的時候,他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竟然會如此憎惡,甚至於要把從瑪莉身上吸出的毒留下來對付他?」

  「而且自己還差點送了半條命,」布特說。

  「差不多送了七成命。我想,能解釋他殺華頓的原因的,只有戴特瑞克姑娘的事了。最初我覺得這想法很荒唐,太巧合了,根本不可能。後來我想起柯蒂斯.安德森在我看到的關於華頓的第一份報告裡寫的東西,說華頓十分狂野,說他在最後的攔路搶劫殺了那些人之前,在該州到處遊蕩。在該州到處遊蕩。這引起了我的注意,還有他剛來時差點勒死迪恩的事情。這讓我想起了……」

  「那條狗,」迪恩邊說邊揉著脖子,當時華頓的鏈條就是卡在那裡的。我覺得迪恩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狗的脖子就是這樣給擰斷的。」

  「反正,我去了趟普東縣,查看華頓的審判記錄,我們這裡的全是關於讓他進綠里的殺人案報導。換句話說,就是有關他人生的最後一程,可我要的是開始。」

  「惹過很多麻煩?」布特問道。

  「是啊,毀壞公物,小偷小摸,放火燒草垛,甚至還偷了顆炸彈:他和一個同伙偷了根雷管,在一條小河邊引爆了。他犯事很早,十來歲吧。正看到這裡,縣治安官來了,問我是什麼人,問我要幹什麼,我可真走運了。我扯了個小謊,說查牢房時在華頓床墊下翻出一疊照片,都是沒穿衣服的小姑娘。我說我要查一下,看看華頓從前是否犯過雞姦,因為我聽說在田納西還有幾個案子沒破。我小心翼翼地對戴特瑞克雙胞胎姑娘一案隻字不提。我覺得他也沒想到那一點。」

  「當然不會啦,」哈利說,「他們怎麼會想得到呢?畢竟那案子都結了。」

  「我說我覺得再追下去沒什麼意思,反正華頓的檔案裡也沒什麼東西。我是說,檔案裡東西很多,但沒有一份和那事有關。那治安官,他叫卡特利特,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華頓這樣的壞小子幹的事情,不見得每一件都會存在法庭文檔裡。再說了,那又怎樣?他不是死了嗎,是吧?

  「我說我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沒別的意思,這句話使他放鬆了許多。他帶我回到他辦公室,讓我坐下,給了我一杯咖啡和一個炸麵圈,並告訴我,十六個月前,當時華頓才十八歲上下,他在縣裡西邊的一個穀倉裡搞人家的女兒,被主人發現了。說不上是強姦,那人對卡特利特的描述是『差不多就是用手指捅捅』。對不起,親愛的。」

  「沒事,」珍妮絲說道,但她臉色慘白。

  「那女孩多大?」布特問。

  「九歲,」我答道。

  布特一驚。

  「當時要有其他人在一旁,什麼老大哥或堂表兄弟之類的,那人就追上去了,但沒有。所以他向卡特利特報了案,但說得很明白,他只想警告華頓一下。這樣丟臉的事情,誰都不想張揚出去。反正,治安官卡特利特處理華頓的舊事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華頓十五歲時還被他送去教養所蹲了八個月左右。後來他覺得實在不行了,便帶上三個人,一起去了華頓家,把哭著喊著的華頓太太往邊上一推,警告威廉.「野小子比利」.華頓說,別學那些一臉爛瘡的蠢貨,盡在乾草棚裡亂搞小姑娘,那些姑娘們連月經都沒聽說過,更別說來過了。卡特利特對我說,『我們狠狠地警告了那小子一番,聽得他腦袋開花,肩膀脫臼,屁眼爆裂。』」

  布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聽來正像普東縣的套路,」他說,「太像了。」

  「大約三個月後,華頓逃了出去,開始到處亂來,直到發生了那件搶劫案,」我說,「搶劫和殺人,把他送到了我們這裡。」

  「這麼說,他曾經搞過小姑娘,」哈利說著摘下眼鏡,朝鏡片呵了口氣,擦拭起來,「很小的女孩。不過幹一次不能算習慣,是嗎?」

  「幹這樣事情的人,絕不會只幹一次,」我妻子說道,說完,便緊緊抿起嘴巴,嘴唇都幾乎消失了。

  隨後,我又把去特拉平格縣的事告訴了他們。我對羅伯.麥吉要坦率得多,說實話,我也只能如此了。直到今天,我還是不知道他對戴特瑞克先生編了套什麼話,但在餐廳裡我身旁坐下的那個麥吉,看上去像是老了七歲。

  五月中旬,就是結束華頓逃竄犯生涯的搶劫案發前一個月,克勞斯.戴特瑞克油漆了自家的穀倉,而鮑澤家的狗屋碰巧就在穀倉邊。戴特瑞克不想讓兒子爬到高高的鷹架上,再說了,孩子那時正上學,所以就雇了個幫工。很不錯的傢伙,話也不多。就三天的工作。噢不,那傢伙沒睡在他家,戴特瑞克還沒傻到把不錯和沉默等同於安全,特別是那時候,路上經常會有一群群窮鄉僻壤來的小混混,有家室的人總會十分謹慎。不過這人不需要住的地方,他告訴戴特瑞克,說自己在鎮上有地方住,在伊瓦.普萊斯家。特夫頓裡的確有位叫伊瓦.普萊斯的女士,她也的確有房間出租,不過那年五月,她的房客全穿格子花呢外衣,戴禮帽,拉著一箱箱樣品,也就是說,都是旅行推銷員,沒有一個符合戴特瑞克家雇用的那人的長相。麥吉能告訴我這些,是因為他在從戴特瑞克農場回來的路上,去普萊斯太太家查過,這就是他感到十分不安的原因。

  「即使這樣,」他說道,「法律也不禁止人在樹林裡過夜,艾吉康先生。我自己就在林子裡睡過一兩夜。」

  雇來的幫工沒在戴特瑞克家過夜,但他和全家人一起吃過兩頓晚飯。

  他有可能見過豪伊,也可能見過柯拉和凱絲兩姐妹。他可能聽見了她倆的聊天,其中可能談到她們多麼盼望即將到來的夏天,因為如果她們乖,如果天氣好,媽媽有時候會允許她們睡在門廊上,她們可以想像自己是拓荒者的妻子,坐著大篷馬車穿越大平原。

  我能想像他坐在飯桌邊,吃著烤雞和戴特瑞克太太做的黑麥麵包,聽著,把惡狼的凶光掩飾得好好的,點點頭,微微一笑,把一切全裝在心裡。

  「保羅,這聽起來不像你說的剛走上綠里的那個傢伙,」珍妮絲滿懷疑慮地說道,「一點也不像。」

  「夫人,你沒見他在印地安諾拉醫院時的樣子,」哈利說道,「就這麼站著,張著嘴巴,光屁股戳在病號服下襬外面,要我們給他穿褲子。當時我們覺得他不是嗑了藥就是個蠢蛋,是這樣吧,迪恩?」

  迪恩點點頭。

  「他漆完穀倉走後第二天,一個用大手帕蒙面的傢伙打劫了賈維斯鎮上漢佩貨運公司,」我告訴他們,「搶了七十美元後逃走了,他還拿走了貨運員當吉祥物帶在身邊的一枚一八九二年的一美元銀圓。那枚銀圓華頓被捕時在身上被發現了。賈維斯離特夫頓只有三十英里。」

  「所以這起搶劫……這個流竄犯……你認為他停了三天,幫克勞斯.戴特瑞克家漆穀倉嘍,」我妻子說,「和他們一起吃晚飯,像正常人一樣說著請把青豆遞給我。」

  「他這種人,最讓人害怕的就是你無法預料他的行動,」布特說道,「他也許計劃殺了戴特瑞克全家,再行洗劫,然後,不知是因為飄來一團烏雲擋住了太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就改變主意了。也許他只想先冷靜一下,但最有可能的是他早就盯上了戴特瑞克家的雙胞胎姑娘,打算好了要折回去的。你看呢,保羅?」

  我點點頭。我當然想到了這一點,「還有他對戴特瑞克說的名字。」

  「什麼名字?」詹恩問道。

  「威爾.邦尼。」

  「邦尼?我不……」

  「那是野小子比利的真名。」

  「嗄。」詹恩瞪圓了眼睛,「噢!這麼說你們可以為約翰解脫干繫了!感謝上帝!你們只要把威廉.華頓的照片給戴特瑞克一看……他的正面照就行……」

  布特和我不安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迪恩看上去還抱有希望,但哈利只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像突然之間他對自己的指甲大感興趣起來。

  「怎麼啦?」珍妮絲問道,「你們幹嘛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麥吉這人肯定得……」

  「羅伯.麥吉給我的印象是個好人,而且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執法官,」我說道,「可是他在特拉平格縣無權左右局勢。真正有權的是治安官克里布斯,要他根據我所能發現的事實重審戴特瑞克的案子,那地獄裡都得下雪。」

  「但是……如果華頓在那裡……如果戴特瑞克能辨認出他的照片,他們就能明白他在那裡……」

  「他五月在那裡並不等於他六月回去殺了那兩個姑娘,」布特說道。他說話聲音很低,很溫和,就像在對什麼人傳達其家庭成員的死訊,「一方面,這傢伙幫克勞斯.戴特瑞克漆了穀倉,然後就走了。事實證明他的確四處犯事,但五月份他在特夫頓時沒有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另一方面,這大黑個子,這巨大的黑個子,被人發現時就在河邊,抱著兩個死掉的姑娘,兩個女孩都赤身裸體的。」

  他搖搖頭。

  「詹恩,保羅說得對,麥吉也許自有懷疑,但他無足輕重。克里布斯是唯一一個能重審這案子的人,可他絕不願意攪了自己心目中皆大歡喜的結局。他會這麼想,『是個黑鬼,反正不是我們這類的。太好了,我要去冷山,在大媽飯店來一份牛排,來一聽啤酒,然後看他上電椅,一切就這麼了結了。』」

  這一切,珍妮絲越聽臉上的恐懼表情越嚴重,她朝我看看,「但麥吉是相信這一點的,是嗎,保羅?我從你臉上能看出來。麥吉明白自己抓錯了人,難道他不能當治安官的面挺身而出嗎?」

  「他挺身而出的唯一結果,就是丟自己的飯碗,」我說,「是的,我想他心裡明白殺人的是華頓,但他這麼對自己說,如果他保持沉默,把遊戲一直玩下去,直到克里布斯退休或吃得撐死了自己,那位子就是他的。那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我想,他就是這麼想著入睡的。而且在一點上,也許他和霍默並沒有大的不同。他會這麼想,『反正那是個黑鬼,他們又不是要電死一個白人。』」

  「那你就得去見他們,」珍妮絲說。她的語氣毅然決然,我聽著心裡一涼。「把你發現的情況告訴他們。」

  「詹恩,我們該怎麼把發現的情況對他們說?」布特問道,聲音還是低低的,「要不要告訴他們,我們把約翰從監獄裡弄出去為典獄長妻子施奇蹟時,華頓伸手抓住過他?」

  「不,當然不啦,不過……」她意識到此處腳下的冰層很薄,便轉了個方向,「那就說假話,」她說著用挑釁的目光看看布特,然後眼神落到我身上。她的目光灼熱,簡直能在報紙上燒出一個洞來。

  「假話,」我重複道,「什麼樣的假話?」

  「就是你去查探的原因,你先去了普東縣,後去了特拉平格,就對那胖子治安官克里布斯說,華頓親口告訴你是他強姦並殺害了戴特瑞克家的姑娘,說他招了。」她灼熱的目光又轉向布特,「布魯特斯,你可以支持他。你可以說,他在招供時你在場,你也聽見了。咳,也許波西都聽見了,也許這就是讓他發瘋的原因。他殺了華頓,就因為他無法忍受華頓對那倆孩子犯下的罪孽,他實在承受不了了。只要……怎麼啦?又怎麼啦?天吶,說呀!」

  不僅是我和布特,這時連哈利和迪恩都用驚恐的眼神看著她。

  「夫人,我們從來沒報告過這樣的情況,」哈利像對一個小孩子說話那樣說道,「別人首先就會問,我們為什麼不報告。關在牢房裡的傢伙,無論說了什麼以往犯罪的情況,我們都必須報告。無論是他們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不是我們願不願相信他的事,」布特插話道,「像野小子比利這種人,什麼謊都會說的,詹恩。自己犯下的罪,認識的什麼大人物,睡過的女人,高中時贏過的全壘打,甚至他媽的天氣。」

  「但是……但是……」她顯出極度痛苦的神情。我走過去伸出胳膊摟住她,她猛地把我的胳膊甩開了,「但是他的確在那裡!他刷了他們家那該死的穀倉!他和他們一起吃了晚飯!」

  「那他就更有理由為這樁殺人案自吹了,」布特說,「反正沒什麼大不了的,幹嘛不拿來吹噓一下?反正人不能死兩回。」

  「讓我把情況想想清楚了。我們坐在這桌邊,大家都明白約翰.考菲不僅沒殺那兩姑娘,反而試圖把她們救活。當然,副治安官麥吉並不了解全部真相,但他肯定很明白,被控殺人而被判了死刑的這個人,其實並不是殺人犯。但是……但是……你們還是不能重審這個案子?甚至提出重審都不行?」

  「沒錯,」迪恩邊說邊更用力地擦拭著鏡片,「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她低頭坐在那裡,思考著。布特想說些什麼,我一舉手,讓他別開口。我不相信珍妮絲能想出什麼法子,把約翰從這個殺人盒裡救出去,但我也不相信完全沒可能。我妻子,她是個聰明得讓人害怕的女人,決心之堅定也讓人害怕。這兩者一結合,有時候真可以排山倒海。

  「那好,」她終於開口了,「那你們得自己把他弄出來。」

  「夫人?」哈利大驚失色,給嚇住了。

  「你們能辦到的,你們不是幹過一次嗎?那就能來第二次。只不過這一次不必把他弄回去了。」

  「艾吉康夫人,你難道要我向孩子們解釋,他們的父親為什麼進的監獄嗎?」迪恩問道,「被控協助殺人犯越獄?」

  「迪恩,不會發生這種情況的。我們能想出個辦法,使它看上去就像真的越獄。」

  「這傢伙連怎麼繫鞋帶都記不住,你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哈利說,「還指望誰能相信啊。」

  她有些遲疑地看看他。

  「逃走也沒用的,」布特說,「即使我們能想法子讓他逃了,也沒用處的。」

  「為什麼?」她說話的語調聽起來像要哭出來了,「為什麼他媽的沒用?」

  「因為他是個六英尺八的禿頂黑人,笨到連自己都餵不飽,」我說,「你覺得他能躲多久才會被人重新抓住?兩小時?六小時?」

  「他從前四處走動,不也沒引起人注意嘛,」她說道,一顆淚珠滾下了面頰,她一甩手掌,把它抹掉了。

  此話不假。我曾經給南邊的一些親朋好友寫過信,向他們打聽是否在報紙上看到過任何關於符合約翰.考菲特徵的人物的報導。什麼都行。珍妮絲也寫信問過。迄今為止,我們只得到一起可能的目擊報告,那是在阿拉巴馬州的穆斯爾肖爾。一場龍捲風襲擊了一座教堂,裡面的人正在排練合唱,那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一個大個子黑人從瓦礫中拉出兩個人。

  起初在旁觀者看來,這兩人都已死了,可後來,他倆居然連毛髮都沒怎麼損傷。有個目擊者說,那簡直像是個奇蹟。那個黑人是教堂牧師臨時雇來打一天雜工的,大夥喧鬧之際,他消失了。

  「你說得對,他是在四處周遊,」布特說,「但你別忘了,他的周游大都是被控強姦並殺害了那兩個女孩之前的事。」

  她坐著沒有回答,這樣坐了足足一分鐘,然後做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情,其嚴重程度幾乎和我突然流淚讓她大吃一驚一樣。她一伸胳膊,把桌上所有的東西一下全橫掃在地:盤子、杯子、銀器、那碗甘藍葉、那碗南瓜、那碟雕刻過的燻火腿、牛奶、那壺冰茶,全給掃下桌子,砸在地板上,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天吶!」迪恩驚叫著身子往後猛地一仰,差一點仰面朝天跌下去。

  珍妮絲沒理睬他。她眼睛瞪著布特和我,主要是我,「膽小鬼,你的意思是要殺了他?」她問道,「你是要殺了這個救了瑪琳達.莫斯的命、還試圖救那兩個女孩的命的人?好吧,至少這世界上少了一個黑人,是嗎?你可以這樣來安慰自己,少了一個黑鬼。」

  她站起身,看了看那把椅子,飛起一腳把它朝牆上踢去。椅子反彈回來,掉在灑了一地的杯盤狼藉中間。我抓起她的手腕,她猛一甩掙脫開去。

  「別碰我,」她說道,「下星期的這個時候你就是一個殺人犯,和那個華頓沒什麼兩樣,別碰我。」

  她走出門,站在門口平臺上,用圍裙捂著臉,開始抽泣起來。我們四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我站起身,動手收拾起來。布特首先過來幫忙,然後哈利和迪恩也加入了。等這地方看上去多少恢復了原樣,他們就走了。整個過程中誰都沒說一句話。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

  ※※※

  第六章

  那晚我休息。我坐在自家小屋的起居室裡,抽著菸,聽著收音機,看著那片黑暗從地面升起,漸漸吞噬了整個天空。電視沒問題,我對它沒什麼意見,可我就是不喜歡它把人的注意力從周圍的世界吸引開,只盯著它那層玻璃表面,而收音機至少在那一點上比它強。

  珍妮絲走了進來,在我扶手椅邊跪下,拉起我的手。有那麼一會兒,我倆誰都沒說話,就這麼待著,聽著凱依.凱瑟音樂知識節目,看著星星一顆顆地出現。我覺得這樣很好。

  「對不起,我不該罵你是膽小鬼,」她說道,「自打結婚到現在,我從來沒對你說過這樣的話,自己感覺糟透了。」

  「那次我們去野營你叫我臭山姆就不算了?」我問她,隨後,我倆都笑了起來,相互吻了一兩下,又和好如初了。我的珍妮絲,她那麼美麗,我依然在夢裡見到她。儘管我現在老了,也活膩了,我還是希望在夢裡見她走進這個孤零零被人遺忘的地方,這個走廊裡彌漫著尿臭和爛菜幫子氣味的地方,我夢見她依然年輕美麗,蔚藍的眼睛,高聳的乳房,簡直讓我的手不願拿開。希望她說,咳,心愛的,我沒遭遇那次車禍呀。你弄錯了,真的。直到今天,我還做著這樣的夢,有時候我醒來,明白那是場夢,就哭了,而我年輕時候從來不哭的。

  「海爾知道嗎?」她終於問道。

  「知道約翰是無辜的?我不明白他怎麼會知道。」

  「他能幫一把嗎?他能對克里布斯施加影響嗎?」

  「一點都不能,心愛的。」

  她點點頭,好像她早已預料到似的,「那就別告訴他,如果他幫不上忙,那千萬別告訴他,看在上帝分上。」

  「不會的。」

  她仰起臉,看看我,目光堅定,「那天晚上你不會請病假,你們誰都不會,你們不能請假?」

  「是的,不能請假。如果我們在場,至少能弄得快一點。最多這樣了。不會像戴拉克洛那樣。」一瞬間(還好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德爾臉上那張絲綢面罩被燒得千瘡百孔,露出了兩顆煮熟的膠凍狀物體,那是他的眼球。

  「你們別無他路了,是嗎?」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天鵝絨般絲滑的臉上擦著,「可憐的保羅,可憐的傢伙。」

  我一言不發。我一生中從未如此地希望躲開某件事情,只帶著珍妮絲,就我們兩人,再帶上一隻旅行袋,隨便去什麼地方。

  「可憐的傢伙,」她重複著,然後說,「和他談談。」

  「誰?約翰?」

  「是的,和他談談,問問他有什麼願望。」

  我想了想,點點頭。她說得對,她一向是對的。

  ※※※

  第七章

  兩天後,十八號,比爾.道奇、漢克.比特曼,還有一個──我不記得是誰了,反正是個臨時的,他們一起把約翰.考菲帶到D區洗澡,趁他不在,我們演習了一遍行刑過程。我們沒讓嘟嘟來扮約翰,我們提都沒提,人人都明白,用他簡直就是褻瀆。

  我來扮。

  我坐上電伙計,扣上夾鉗。布特用顫巍巍的聲音說道:「約翰.考菲,你被判電椅死刑,本判決由和你一樣的民眾組成的陪審團通過……」

  和約翰.考菲一樣的民眾?開什麼玩笑?就我所知,這星球上沒有一個人像他。然後,我想起了約翰站在通往我辦公室的那幾級階梯下,看著電伙計時說的話:它們還在那裡,我聽見它們在喊叫。

  「把我弄出去,」我嘶啞著嗓子喊道,「解開這些扣子,讓我站起來。」

  他們解開了扣子,可我一時間卻覺得自己被凝固在那裡了,好像電伙計不讓我起來。

  我們轉身往E區走的時候,布特對我說:「我這輩子做過幾件自己都覺得沒臉的事情,但這可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有可能掉進地獄去。」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低,以免讓在身後收拾椅子的迪恩和哈利聽見。

  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是否在開玩笑。我意識到他是認真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我們在準備殺一件上帝的禮物,」他說道,「他從來沒傷害過我們,也沒傷害過其他任何人。當我最終站在萬能之父上帝的面前,他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幹,我怎麼說?說我就是幹這個的?就幹這個?」

  ※※※

  第八章

  約翰洗完澡回來,臨時幫手都走了,我打開他的牢房,走進去,坐到床上,坐在他身邊。布特正坐在值班桌旁。他抬起頭,發現我單獨進了牢房,但什麼都沒說,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什麼文件去了,邊看邊舔著鉛筆尖。

  約翰看著我,眼神十分奇怪:眼睛裡滿是血絲,有一些冷漠,淚水隱約可見,但依然十分平靜,似乎哭泣也不是什麼不好的生活方式,習慣了就沒什麼不好。他甚至還笑了笑。我記得,他身上散發著象牙牌肥皂的味道,像晚上剛沐浴過的嬰兒,渾身清香。

  「你好,頭兒,」他說著伸出雙手拉住我的雙手。他的這一舉動極其自然,沒有任何的做作。

  「你好,約翰。」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堵著,我試圖把它嚥下去。「我想你明白時候到了。兩三天之後吧。」

  他一言不發,只是拉著我的手坐在那裡。現在想起來,當時我身上就開始發生什麼情況了,但我思想上和情感上都太專注於自己要做的事情,沒能夠體會到。

  「約翰,那天晚飯你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要吃嗎?你要吃什麼,我們總能辦到。如果你想要,還能給你弄杯啤酒,只是得倒在咖啡杯裡,就這樣。」

  「我不挑剔的,」他說。

  「那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他眉毛高高揚起,一直抬到刮得乾乾淨淨的棕色顱頂之下。接著,皺紋消失,他笑了起來,「夾肉麵包就行。」

  「那就夾肉麵包,塗上肉汁和肉泥。」我心裡一緊,就像側身睡覺時把手臂壓著了一樣,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擠壓感傳遍全身,傳到體內,「還要加點什麼?」

  「不知道,頭兒。我想,有什麼加什麼吧。也許可以來點豆莢,不過我不挑揀的。」

  「好吧,」我說著想到,也許可以讓珍妮絲.艾吉康太太給他做點桃子餡餅當甜點,「牧師的事怎樣?找個後天晚上可以對你唸幾句禱告的人?唸禱告可以給人安定心情,我見過許多次的。我可以去連繫舒斯特牧師,他就是那天給德爾……」

  「什麼牧師都不要,」約翰說,「頭兒,你對我一直很好。你願意的話,你來唸禱告吧。這樣就可以了。我想,我可以跪下來的。」

  「我!約翰,我不能……」

  他略微使勁壓了壓我的手,體內的感覺又明顯了一些,「你能的,」他說,「對嗎,頭兒?」

  「我想是吧,」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道。我的聲音似乎有了回音,「要真是那樣,我想我可以的。」

  體內的感覺非常強烈,就像上次他治我的尿路問題一樣,但又有點不同。倒不是因為這一次我身上一點毛病也沒有,而是因為,這一次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突然,我感到十分害怕,幾乎想趕緊離開那地方。我從未有過亮光的內心突然亮起了燈,不僅在我頭腦裡,而且亮遍全身。

  「你和霍韋先生還有其他頭兒一直對我很好,」約翰.考菲說道,「我知道你們一直在擔心,但現在不要再擔心了,因為我自己想走了,頭兒。」

  我試圖說話,但就是開不了口。但是他能。他接下來講的那段話,是我聽過他講的最長的一段話了。

  「頭兒,我真的厭倦了我聽到和感到的痛苦了。我厭倦了整天在大路上流浪,孤獨得像雨天的小鳥。沒有朋友和我在一起,告訴我我們來自哪裡,要到哪裡去,又為了什麼。我厭倦了人們你恨我我恨你。我感覺就像腦袋裡扎滿了玻璃碎片。每次我都想幫人一把,可總是幫不上,對這我也厭倦了。我不想再待在黑暗中。大部分時間我都很痛苦。太多痛苦了。如果我能了結這一切,我願意。可是我做不到。」

  「別說了,」我試圖這麼說。「別說了,把我的手放開,你再不放手我要淹死了,不淹死也得爆炸了。」

  「你不會爆炸的,」他說著微微一笑……但還是放開了我的手。

  我身體前傾,大口喘氣。通過雙膝間的縫隙,我看得見水泥地面上的每一條縫隙,每一條凹槽,每一片雲母的閃光。我抬頭看看牆壁,看見了一九二四、一九二十、一九三一年寫在那裡的名字。那些名字實際上早已被清洗掉了,說起來,寫這些名字的人也早不存在了,但我想,任何東西都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清除,不可能從這黑暗的世界上徹底消失,而現在,我就重新看見了他們,一大堆相互重疊著的名字,我看著它們,就像在聽死者說話、唱歌、呼喊著乞求憐憫。我覺得眼珠在眼眶裡搏動,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狂跳,感覺到血液在我體內條條通渠中呼嘯著湧向各處,就像信件被投遞到四方。

  我聽見遠處響起了火車汽笛,我想,是三點五十分到普萊斯福德的那趟車,不過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因為我以前從來沒聽見過。自到冷山來後就沒有,因為離州監獄最近的火車站也在東邊十五英里外。人人都會說,我不可能從州監獄這裡聽見火車聲,而且直到一九三二年的十一月,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那天我的確聽見了。

  不知什麼地方,一個燈泡炸裂了,聲音大得像一次爆炸。

  「你對我幹了什麼?」我悄聲問道,「約翰,你對我幹了什麼?」

  「對不起,頭兒,」他用平靜的口吻說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沒想太多,你很快就會感覺正常的。」

  我站起身,走到牢房門口,像是在夢遊。等我走到那裡,他說:「你想不出她們沒有喊叫的原因,這就是你還在想的唯一事情,是嗎?那兩個姑娘還在門廊上的時候,她們為什麼不喊呢?」

  我轉身看著他。我能看清他眼睛裡每一根血絲,我能看清他臉上每一個毛孔……我能感覺到他受到的傷害,還有他像海綿吸水那樣從別人體內吸出的痛苦。我也能看見他剛才提到的那種黑暗。黑暗在他眼中的世界裡充斥著全部的空間,想到這裡,我既對他感到同情,又為他感到寬慰。是的,我們要做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無論怎樣,這一點是無法改變了……但同時我們也在幫助他實現心願。

  「那壞蛋抓住我胳膊的時候,我就明白了,」約翰說,「我就是那時候明白是他幹的。那天我看見他的,我躲在樹叢裡,我看見他扔下女孩逃走的,但是……」

  「你忘了,」我說。

  「沒錯,頭兒,直到他抓我的時候才想起來。」

  「約翰,她們幹嘛不喊呢?他差點把她們弄出血來,她們的父母就在樓上,她們幹嘛不叫呢?」

  約翰看看我,眼睛裡一片惶惑,「他對其中一個說,『你要喊,我不殺你,我殺你妹妹。』他對另一個也說了同樣的話,明白嗎?」

  「明白了,」我幾乎耳語道。我看見了,我看見黑暗中戴特瑞克家的門廊。華頓像個偷屍體的人那樣俯身下去。其中一個女孩也許哭了,華頓一拳上去,她鼻血直流。門廊上的血,大部分就是它了。

  「他利用她們的愛殺了她們,」約翰說道,「她們相互的愛。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嗎?」

  我點點頭,但說不出話來。

  他笑了,眼淚又流淌起來,但他在微笑,「這樣的事情天天發生,」他說,「世界上到處在發生。」說完,他躺下來,臉轉向牆壁。

  我踏上綠里,鎖上牢房,走到值班桌前。我還是感覺自己像在夢遊。

  我意識到自己能聽見布特在想什麼,一個非常輕微的聲音在問,問某個單詞該怎麼拼寫,是receive,我覺得是這個詞。他在想,i總在e之前,除非i在c後面,這亂七八糟的東西是這樣的嗎?他仰起臉,笑了,看到我站在他面前,笑容又消失了,「保羅,」他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然後我把約翰告訴我的事告訴了他,沒全說,當然也沒說他的觸摸對我產生的影響(我從來沒把這件事說出來,對珍妮絲都沒說;如果伊蓮.康乃利讀完全稿的其他部分後還想讀最後幾頁,她就是第一個知道此事的人),但是我重複了約翰想去了的願望。這句話似乎讓布特稍感寬慰,反正多少有點寬慰,但我感覺到(還是聽到?)他在想,我是不是故意編出來讓他安心的。然後我感覺到他決定打定主意相信我的話,因為這麼做可以使他到時候心裡好受些。

  「保羅,你那個感染又復發了嗎?」他問道,「你臉上一片潮紅啊。」

  「沒有,我沒事的,」我說。事實並非如此,但我已肯定約翰沒說錯,我會沒事的。我覺得那陣感覺正開始消退。

  「不管怎樣,你去自己辦公室躺一會總沒壞處。」

  躺一會是我當時最不願做的事情,這建議太滑稽,我差點沒笑出來。

  我真想做的事情也許是為自己造一幢小屋,鋪上木瓦,在屋後開上一個小花園,種上花草。一切在晚飯前完成。

  就這麼回事,我想道。天天如此。全世界如此。一片黑暗。遍及全世界。

  「我到管理大樓去一趟,查點東西。」

  「你去吧。」

  我走到門口,打開門,然後扭頭看看,「你對了,」我說,「r─e─c─e─i─v─e,i在e之前,i只在c後面,反正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不過,我想,凡是規則總有例外。」

  那晚當班剩下的時間裡,我來回走動,坐不到五分鐘又站起身來。我去了趟管理大樓,在那裡空無一人的操練場上走來走去,直到塔樓裡的衛兵覺得我發了瘋。但到下班時,我開始平靜下來,腦子裡像樹葉沙沙般的紛亂思緒也大半安靜了下來。

  那天凌晨,在回家的半路上,那感覺又回來了,攪得厲害,就像我的尿路感染。我不得不把車停到路邊,跳下車,快跑了半英里路,我低著頭,胳膊上下晃動,一喘一喘的,滾燙的呼吸就像胳膊下夾著什麼東西。跑到最後,我終於感覺恢復了正常。我往回小跑了半程,走了半程,回到了停車的地方,呼吸在寒冷的夜間化成團團霧氣。回到家中,我告訴珍妮絲,約翰.考菲說他準備好了,說他想去。她點點頭,看上去鬆了口氣。真是這樣嗎?我說不準。六小時之前,甚至三小時前,我會知道,但到了那時候,我說不上了。這樣也不錯。約翰一直說他累了,現在我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他所過的生活,任何人都會累垮的,任何人都會盼望休息,盼望平靜。

  珍妮絲問我為什麼臉紅紅的,一身臭汗,我告訴她我回家路上停了車,跑了一會步,跑得很猛。我只告訴了她這些,但沒說原因,正如我也許說過的(寫到這裡已經有好多頁了,我不想再翻回去查證了),自結婚以來,謊我是不說的。

  她也沒問原因。

  ※※※

  第九章

  輪到約翰.考菲走綠里的那天晚上沒有下雷雨,倒是當地那段時間(我想,那是三〇年代)相當涼爽宜人的一夜,千萬顆星星劃過天際,農田耗盡了地力,莊稼收割完畢,籬笆樁頂蒙上了一層白霜,亮閃閃的,像套在七月玉米乾枯枝頭上的鑽石。

  這一次是布魯特斯來主持,由他來套頭罩,時間一到就命令范哈伊合開關。十一月二十日當晚十一點二十左右,迪恩、哈利和我一起走進牢房,約翰.考菲坐在床頭,雙手抱膝,藍色囚服衣領上沾著一小塊夾肉麵包的油漬。他透過鐵欄看著我們,看上去,他神情比我們想像的要平靜得多。我雙手冰冷,太陽穴直跳。知道他願意去死是一回事,這至少使我們有可能去完成任務,但我們還明白,是別人犯了殺人罪,我們卻要把他送上電椅,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當晚七點左右我最後一次見到海爾.莫斯。他在自己的辦公室,正扣著外衣紐扣。他臉色蒼白,手索索直抖,怎麼都扣不好。我差點想一把推開他的手指,親自上去幫他扣一下,就像大人對小孩所做的那樣。諷刺的是,上週末詹恩和我去看瑪琳達時,瑪琳達的氣色,都要比執行約翰.考菲死刑那晚早些時候的海爾好一些。

  「我不看這次的執行了,」他說,「柯蒂斯會在場,而且我知道,有你和布魯特斯在,考菲不用擔心了。」

  「是,長官,我們盡力而為,」我說,「波西有什麼消息嗎?」他還會回來嗎?當然,這才是我想問的。他現在是不是坐在什麼地方的一處房間裡,告訴什麼人──很可能是醫生──說我們給他綁上了約束衣,把他像問題兒童(用波西的話來說就是白痴)一樣扔進禁閉室?如果是這樣,人們會相信他嗎?

  但據海爾說,波西還那樣,一言不發的,而且大家都覺得,他似乎已不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他還在印地安諾拉,「接受檢查,」海爾就這麼說的,說這句話時神祕兮兮的,但如果情況不見任何好轉,很快會讓他轉院。

  「考菲情緒怎樣?」海爾當時問道。他終於扣上了大衣上最後一顆紐扣。

  我點點頭,「典獄長,他好的很。」

  他也點點頭,走到門邊,顯得蒼老、痛苦,「如此的善良和如此的凶惡怎麼能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呢?治好了我妻子的人怎麼可能去殺那兩個小姑娘呢?你弄明白了嗎?」

  我告訴他我也不明白,上帝的行動向來神祕而不可知,該發生什麼,不該發生什麼,不是我們可以去探究的。我對他說的主要內容,都是我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聽來的,海爾一直在點頭,看上去有些激昂。

  點頭他還是能做到的,不是嗎?而且,還情緒高昂。可他臉上卻顯露出深深的悲傷,他受到了震動,肯定是這樣,但此時沒有眼淚,因為他回到家裡還有妻子,還有伴侶,他妻子安然無恙了。由於約翰.考菲,她病好了,康復了,在約翰死刑執行令上簽了字的這個人可以下班回家見她了。他不必觀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可以在妻子溫暖的懷抱裡度過今晚,而約翰.考菲則得躺在縣醫院地下室的石板地面上,身體漸漸冷去,沒有朋友,無話可說,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走向黎明。就因為這些,我恨海爾。

  有那麼一點恨,但已經過去了,可那真的是恨,千真萬確的恨。

  這時,我走進牢房,迪恩和哈利跟在後面,兩人都臉色蒼白,垂頭喪氣。「準備好了嗎,約翰?」我問道。

  他點點頭,「是的,頭兒,我想是的。」

  「那好,出去之前我還有話說。」

  「你該說什麼說什麼,頭兒。」

  「約翰.考菲,作為法庭官員……」

  我一口氣說到頭,說完,哈利.特威利格向前一步,站到我身邊,伸出手。約翰一開始有點吃驚,然後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迪恩的臉色更加蒼白,隨後也伸出了手,「你不該受這個的,」他嗓音嘶啞,「真對不起。」

  「我沒事的,」約翰說,「現在是最難受的時候,一會兒就好了。」他站起身,瑪莉給他的聖克里斯多福銀飾從襯衫裡晃了出來。

  「約翰,那東西得給我,」我說,「我可以再放回到你脖子上,如果你願意,但得等到……,現在得讓我拿著。」掛飾是銀的,如果傑克.范哈伊推上開關後它還貼在皮膚上,就可能把它融化滲進皮膚裡,而且即使不融化,它也會放電,在約翰的胸口留下一處焦黑的烙印。我在綠里上的那些年,差不多什麼都見過。見得太多,害了自己。現在我明白了。

  他從脖子上取下鏈子,放在我手心。我把它放進衣袋,讓他走出牢房。沒必要檢查他的頭顱以確保接觸良好,導電順暢,他的腦袋和我的掌心一樣光滑。

  「知道嗎,今天下午我睡著時做了個夢,頭兒,」他說,「我夢見了德爾的老鼠。」

  「真的,約翰?」我站在他左邊,哈利站在右邊,迪恩在身後,我們就這樣走上了綠里。對我來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押著犯人走在綠里上。

  「對,」他說,「我夢見牠去了霍韋頭兒說的那個地方,那個老鼠莊園。我夢見那裡有孩子,看牠玩把戲開心得直笑!天哪!」說到這裡他自己都笑了起來,然後又變得認真了,「我夢見那兩個金髮小姑娘也在那裡,她們也在笑呢。我抱住她們,她們的頭髮裡沒有流血,她們很好。我們都看叮噹先生推線軸,我們笑得真開心,肚子都要笑破了,頭兒。」

  「真的?」我覺得我聽不下去了,真不行了,沒法聽下去。我快要哭出來、喊出來,不然我難過得心要碎了,一切都完結。

  我們一起走到我辦公室。約翰四下張望一下,沒等命令就跪了下來。

  他身後的哈利眼神淒慘地看著我,迪恩面如紙灰。

  我在約翰身邊跪下,覺得此時出現的轉變真有點可笑:我這輩子幫過多少囚犯,使他們有勇氣走完這段路程,這一次我自己倒需要人幫助了。

  反正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

  「頭兒,我們要祈禱什麼?」約翰問道。

  「勇氣,」我想都沒想就答道。我閉上眼睛說:「我主上帝,請幫助我們完成已經開始的事情吧,約翰.考菲,他的名字聽起來像那種飲料但拼寫不同,請歡迎此人進入天堂並賜他安寧。請幫助我們用他應得的方式送他上路,不要出任何差錯。阿門。」我睜開眼睛,看看迪恩和哈利,兩人看上去好了一些。也許是因為有時間喘口氣了,但我覺得是因為我的禱告。

  我想要站起來,約翰拉住我的胳膊。他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怯意和希望,「我想起了小時候別人教我的一段禱告,」他說。「至少我覺得我想起來了。能讓我唸一下嗎?」

  「你就放心唸吧,」迪恩說,「有得是時間,約翰。」

  約翰閉起眼睛,專注地皺起眉頭。我以為會聽到諸如「現在我躺下睡覺」,或其他什麼胡編的主禱文,但卻不是。他唸出來的禱告,我以前從未聽見,後來也再沒聽見過,這倒不是說那情感,那措辭,有什麼獨特之處。

  約翰.考菲閉上眼,雙手伸向前方,唸道:「聖嬰耶穌,溫順又溫柔,請為我這個孤兒祈禱。請給我力量,請做我的朋友,請陪我直到最後。阿門。」他睜開眼睛,準備站起身,卻仔細端詳起我來。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睛,邊聽他唸禱告,邊想起了德爾。德爾死前也希望再說一段禱告。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在我們將死之時,請為我們這些罪人祈禱。「對不起,約翰。」

  「別這樣,」他說道。他掐著我的胳膊,笑了。接著,正如我所預料的,他拉我站了起來。

  ※※※

  第十章

  現場見證人不多,大概共有十四個吧,其中一半曾經在處決戴拉克洛時來過這儲藏室的。霍默.克里布斯來了,他胖大的身軀像往常一樣墩坐在椅子上,不過我沒看見麥吉副治安官,顯然,他和莫斯典獄長一樣,決定缺席這一次了。

  坐在前排的是一對人過中年的夫妻,一開始我沒認出來,儘管到十一月第三週的那天為止,我在好多報紙上見過他們的照片。後來,等我們走近放著電伙計的平臺時,那女的吐了口唾沫罵道,「你這狗娘養的,就慢慢地死去吧!」我這才意識到,那是戴特瑞克夫婦,克勞斯和馬喬里。我沒認出他們,是因為四十歲未到就老成這樣還真是很少見。

  約翰聽見那女人的聲音,也聽見了治安官克里布斯表示同意的一聲咕噥,便向前縮了縮肩膀。漢克.比特曼擔任警戒,他站在為數不多的幾個目擊證人前,眼睛不離克勞斯.戴特瑞克一步。那是我的指示,不過當晚戴特瑞克沒朝約翰的方向動過半步,他似乎身在另一星球。

  布特站在電伙計一邊,我們走上平臺時他悄悄對我擺了擺手指。

  他把手槍插進槍套,拉住約翰的手腕,攙著他漫步朝電伙計走去,就像男孩子挽著戀人第一次以情侶的身分走進舞池跳舞。

  「約翰,一切都好嗎?」他問話的聲音很低。

  「好的,頭兒,可是……」他的眼珠在眼眶裡來回轉動,第一次聽到他語調裡有害怕的意思。「可是,這裡有好多人都恨我,好多呢。我能感覺到的,感覺到痛,就像給蜜蜂蜇了,很痛。」

  「那就感覺一下我們的感受吧,」布特用同樣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們一點不恨你,你能感覺到嗎?」

  「能的,頭兒。」但他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眼睛裡也開始慢慢滲出淚水。

  「小伙子們,讓他死兩回!」馬喬里.戴特瑞克突然尖叫起來,這尖利刺耳的聲音就像一記巴掌。約翰身子一縮靠在我身上,呻吟起來。「就這麼幹,讓這強姦殺人犯死上兩回!」克勞斯依然像個在做白日夢的人,他一把把妻子拉到自己身邊,她則抽泣了起來。

  我很沮喪地發現,哈利.特威利格居然也在流淚。還好,觀眾中沒人知道他在哭,因為他背對著他們,但他的確是在哭。我們還能怎麼辦?我的意思是,除了趕緊辦完事,還能怎樣?

  布特和我讓約翰轉過身來。布特往大塊頭一邊肩膀上一按,他坐下去,抓住電伙計的胡桃木把手,眼睛來回轉動,伸出舌頭,先舔舔一邊嘴角,再舔舔另一邊嘴角。

  哈利和我跪下身。約翰.考菲的腳踝差不多有普通人的腓骨那麼粗大,所以一天前,我們讓一家模範店〔註:專為監獄提供各種服務的比較可靠的店鋪。〕來給電椅的腳扣焊上一節臨時加長環。有那麼一會兒,我認為可能還不夠長,十分的擔心,因為那樣一來,我們就得把他送回牢房,再去找當時的店主山姆.布羅德里克,讓他再加焊一截。我用手掌狠勁一推,我這邊的搭扣扣上了。約翰的腿一陣痙攣,他倒吸了口氣。我夾痛他了。

  「對不起,約翰,」我喃喃道,朝哈利瞥了一眼。他倒沒太費事就把搭扣扣上了(或許是他那邊的扣絆長一些,也許是約翰的右腳踝略細一些),但他看著鎖上的搭扣的神情卻疑慮重重。我想我知道其中原委:加焊過的搭扣看上去猙獰可怖,張大的鉗口就像鱷魚的嘴巴一般。

  「會沒事的,」我說道,希望自己的話能說服他,希望他能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哈利,擦擦臉。」

  他用胳膊一抹,抹去面頰上的汗水和前額上的粒粒汗珠。我倆轉過身去。霍默.克里布斯剛才還一直在高聲和坐在身邊的男子(從他細細的領帶和暗黑的外衣來看,他就是公訴人)談得起勁,一下就住了口。時間快到了。

  布特夾上了約翰的一個手腕,迪恩夾上了另一個。我越過迪恩的肩膀看去,看見醫生靠著牆,一如既往地縮在一邊,黑口袋放在他兩腿之間。我想,現在的醫生差不多都會急趕著把自己的事做完,特別是打靜脈點滴的。但我那時候,要醫生到前面來時得大聲喊。也許那時候他們心裡很清楚,醫生該怎麼做,而什麼樣的行為是違背諾言的,即他們絕不害人的誓言。

  迪恩朝布特點點頭。布特扭過頭去,似乎想瞥一眼那臺根本不可能為約翰這樣的人響起來的電話機,他對傑克.范哈伊喊道:「開一檔!」

  那陣嗡嗡聲又來了,就像舊冰箱在啟動,燈光更明亮了些。我們的身影也顯得更加清晰,暗黑的陰影爬在牆上,似乎像禿鷹在電椅的影子周邊盤旋。約翰猛吸了口氣,指關節發白。

  「已經讓他難受了嗎?」戴特瑞克太太嘶啞的尖叫聲從她丈夫肩頭處響起。「但願是的!我要他生不如死啊!」她丈夫使勁掐了她一下。我看見,他的一個鼻孔在流血,一縷細細的紅色淌下來,消失在那一抹稀疏的鬍子裡。次年三月,我從報紙上讀到他死於心臟病的消息,我差不多是這世界上最不感到驚訝的人了。

  布特走到約翰眼前。他邊輕拍著約翰的肩膀,邊說起話來。這舉動是違反常規的,但在見證人席上,只有柯蒂斯.安德森明白這一點,而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只想著趕緊把眼下的差事做完的人。不顧一切地幹完它。珍珠港事件後他參了軍,但沒能去成海外,他死於福特布拉格跟卡車相撞的一次車禍。

  這時候,約翰在布特手指的輕叩下情緒開始放鬆。我覺得,布特在對他講的話,他能聽懂的並不多,但布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著實讓他感到些許寬慰。布特在二十五年後離世(他妹妹說,他是邊吃魚排三明治邊看電視轉播的摔跤比賽時死的),他是個好人,也許是我們幾個中最好的。他完全能理解,一個希望離開世界的人,仍然會對這趟旅行恐懼萬分。

  「約翰.考菲,你被判電椅死刑,本判決由和你一樣的民眾組成的陪審團通過,經本州有威望的法官批准執行。上帝保佑本州人民。你在判決執行之前還有話要說嗎?」

  約翰再次舔舔嘴唇,然後一字一句地說了六個字:「我為自己難受。」

  「你活該難受!」兩個死去的小姑娘的母親叫喊著,「你這個惡魔,你就該難受!你他媽的活該難受!」

  約翰的目光轉向我。我在這目光中看不見順從的神情,看不見對天堂的希望,看不見安寧在降臨。我多麼想告訴你我看見了這一切,我多麼想這樣告訴我自己。我看見的是害怕、悲慘、破碎和迷惘。這是身落陷阱滿懷恐懼的野獸的眼神。我想起他講到華頓把柯拉和凱絲姐妹弄下門廊而沒把屋內大人吵醒的原因:他利用她倆的愛殺了她們。每天的情況都這樣。到處一樣。

  布特從椅背的掛鉤上取下新面罩,但約翰一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兩眼因恐懼而睜得老大。他朝我看看,此時,我看見他光溜溜的腦殼上滲出了巨大的汗珠,看上去有知更鳥蛋那麼大。

  「頭兒,請不要把那東西放在我臉上,」他呻吟著悄悄說,「請不要把我放在黑處,別讓我到暗處去,我害怕黑暗。」

  布特看看我,眉毛揚起,停滯了,手裡拿著面罩。他眼神的意思是該我發話了,他反正怎麼都行。我思緒飛快地轉著,而且盡可能別出差錯,可我腦袋裡砰砰直響,要不出差錯還真不容易。戴面罩是這裡的傳統,並非法律規定。事實上是為見證人考慮。突然間,我覺得這次不需要為他們考慮。反正約翰一生沒做過任何該戴面罩去死的事情。見證人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我決定同意他最後這次請求。至於馬喬里.戴特瑞克,她也許還會因此而給我寄張感謝卡呢。

  「好吧,約翰,」我喃喃道。

  布特把面罩放了回去。從我們身後傳來了霍默.克里布斯憤懣而嘶啞的聲音:「嘿,伙計!給他戴上面罩!想要我們看他的眼珠子爆出來啊?」

  「別吵,先生,」我頭都沒回地說道,「這是在執行死刑,不由你負責。」

  「你連抓他都沒負責,你這腦滿腸肥的傢伙,」哈利悄聲說道。哈利是一九八二年死的,死時快八十了,年事還算高。當然和我不能比,不過能和我比的幾乎沒有。他死於某種腸癌。

  布特彎下腰,把海綿塊從桶裡拽了出來。他用一根手指壓進去,舔舔指尖,不過他其實不必這麼做的,我早看見那噁心的棕色液體在往下滴。他把海綿塞進頭罩,把頭罩套到約翰頭上。這時候我第一次看見布特的臉色也變得慘白,麵糊似的白,人幾乎要暈過去了。我想起他說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要下地獄了,因為我們是在殺死上帝送來的禮物。我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要嘔吐的感覺。我忍住了,但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海綿裡的水正順著約翰兩邊臉頰往下滴。

  迪恩.史丹頓把皮帶放到了最長的限度,綁住約翰的胸部,把另一端交給我。那天晚上,我們竭力想保護迪恩,因為他有小孩,可我們並不知道他只有四個月好活。約翰.考菲的事情完結後,他申請調動離開電伙計,並獲得了批准,去了C區,那裡的一個囚犯用釘子刺穿了他的喉嚨,一腔鮮血灑在骯髒的地板上。我一直不知道其中原委,我覺得誰都不會知道。回想起那些日子,電伙計真像一件乖戾的玩意,要人命的東西。而我們,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像玻璃器皿一般脆弱。我們難道不是在憑著冷血心腸,用電和毒氣相互殘殺?真愚蠢啊,太可怕了。

  布特檢查了一下皮帶是否扣好,退後一步。我等他開口,可他就是不說。他雙手交叉放在背後,以隊列操稍息的姿勢站著,我明白他是不會開口了,也許是無法開口。我覺得我也開不了口,但我看見約翰充滿恐懼和淚水的眼睛,我明白不開口也得開口了。哪怕要永久下地獄,我也得開口。

  「打開二檔,」我的嗓音嘶啞粗糙,幾乎聽不出是自己的聲音。

  頭罩嗡嗡地轟鳴起來。八根長長的手指和兩根拇指從電椅的胡桃木扶手末端伸展開來,緊繃著朝不同方向伸去,指尖顫抖。兩個膝蓋雖然被綁住了,仍然看得出在掙扎的樣子,不過腳踝上的搭扣沒鬆開。頭頂上的三個燈泡「啪!啪!啪!」地炸裂了。馬喬里.戴特瑞克一聲尖叫,暈倒在丈夫的懷裡。十八年後,她在孟菲斯去世。哈利把訃告寄給了我。她死於電車交通事故。

  約翰上身向前一衝,撞擊著緊繃的胸帶。那一瞬間,他的目光與我的相遇了。那目光還有意識,在我們把他推下世界邊緣的時候,我是他看見的最後一樣東西。隨後,他身子往後一仰,頭上的罩子稍稍歪了一點,一股像點著了木炭般的青煙從罩子下冒了出來。不過總的來說,進行得很快。我不知道他死時是否真的沒有痛苦,就像支持使用電椅的人們一向聲稱的那樣(甚至他們當中最激烈支持的人似乎也從未想過要去調查一下是否真的無痛苦),不過過程很快。那雙手再次癱了下去,指甲底部先前呈藍白色的月牙形部分,現在已是一片茄紫,兩邊面頰上升起細細的煙霧,臉上依然流淌著從海綿上滴下的鹽水……還有他的眼淚。

  約翰.考菲最後的眼淚。

  ※※※

  第十一章

  直到回家之前,我還算一切正常。到家已是天亮時分,鳥兒也開始鳴唱了。我停好那輛破車,鑽出車子,走上後門的臺階,這時候,有生以來的第二次巨大悲哀湧了上來。那是因為我想起了他曾經那麼懼怕黑暗,記得第一次和他見面時,他問我是否可以在晚上留盞燈亮著。我兩腿一軟,癱坐在臺階上,頭枕著膝蓋,哭了起來。這哭泣似乎不僅為約翰,也是為我們所有人。

  珍妮絲出來坐在我身邊,一隻胳膊摟住了我。

  「你們盡量沒讓他受罪,是嗎?」

  我點點頭。

  「他的確願意去了。」

  我點點頭。

  「進屋去吧,」她說著把我扶了起來。這使我想起和約翰一起禱告後他扶我起來的情形。「進屋喝杯咖啡吧。」

  我進去了。過了第一天上午,過了第一天下午,接著是第一個輪班。

  時間掌控著一切,不管你是否願意。時間掌控一切,時間消磨一切,到頭來,只有黑暗。有時候,我們在那片黑暗中發現了什麼人,有時候,我們又在黑暗中失去他們。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另外就是:這一切發生在一九三二年,當時州立監獄還在冷山。

  當然啦,還有電椅。

  ※※※

  第十二章

  下午兩點一刻左右,我的朋友伊蓮.康乃利來日光室看我,把我給她的那疊稿紙理得整整齊齊,放在我面前。她臉色非常蒼白,眼睛下方有一些閃亮的痕跡。我想她是哭過了。

  至於我,我一直在眺望。就這樣,眺望著窗外東邊的山坡,右手手腕突突跳個不停。不過,不知為何,這跳動很安詳。我覺得空虛,覺得被剝去了虛飾。這種感覺,既可怕又奇妙。

  很難正視伊蓮的目光,我害怕從中看到憤恨和蔑視,不過還好。她的眼神悲哀而迷惘,沒有憤恨,沒有蔑視,沒有懷疑。

  「你要把故事看完嗎?」我邊問邊用隱隱作痛的手輕拍著那一小疊稿紙,「在這兒,不過我能理解,如果你不……」

  「這不是我要不要的事,」她說,「我要知道到底怎麼了,儘管我想,你們無疑是處死了他。我看,在普通人生命中,說什麼帶大寫字母P的『Providence』〔註:指「上帝的旨意」。〕會時時顯現,這顯然是言過其實了。但是,保羅,在我拿起這幾頁稿紙前……」

  她沒往下說,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要說什麼。我等著。有時候,你是無法給別人幫助的。有時候,甚至最好連試都別試。

  「保羅,你這裡好像說你在一九三二年就有了兩個成年的孩子,不是一個,是兩個。如果你不是在十二歲時和你的年方十一歲的珍妮絲結婚的話,這樣的事情……」

  我微微笑了,「我們結婚時還年輕,許多山裡人都這樣,我自己的母親就是,不過沒那麼年輕。」

  「那你現在多大歲數了?我一直以為你剛八十出頭,和我差不多,說不定還小一點呢,可是這樣算起來……」

  「約翰走綠里那年我四十歲,」我說,「我一八九二年出生。現在是一百零四歲了,除非我算錯了。」

  她看著我,目瞪口呆。

  我把剩下的手稿遞給她,又一次想起約翰觸摸我的情形,就在他牢房裡。當時他說,你不會完蛋的,說著還笑了,我的確沒完蛋……可我身上還是發生了一些情況,它們伴隨了我一生。

  「把剩下的讀完吧,」我說,「我的答案全在那裡。」

  「好吧,」她幾乎在耳語,「我是有點害怕,這我不能撒謊,但是……好吧。你會在哪裡?」

  我站起身,伸展一下,聽見背上的脊椎嘎嘎直響。現在我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我已經煩透了日光室。「在槌球場,我還有樣東西要給你看,就在那個方向。」

  「那東西……很嚇人嗎?」從她怯怯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還是小姑娘時候的她,那時候,男人夏天戴著硬草帽,冬天穿著鱷魚皮外套。

  「不,」我笑著說,「一點不嚇人。」

  「那好。」她拿起那疊稿紙,「我把這些帶回自己房間去。到時候我去槌球場找你,大概在……」她翻翻稿紙,估計了一下,「四點?行嗎?」

  「很好,」我說著想起了那個好奇心極重的布拉德.多蘭,那時候他已經下班走了。

  她伸出手,輕輕捏了下我的胳膊,離開了屋子。我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看著桌面,意識到,我那些亂七八糟的稿紙一走,桌子又空了,除了早晨時伊蓮送來的早餐盤。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我沒有把東西全寫完……你看,所有這些都是我在處決約翰.考菲之後記錄下的,而且最後一疊稿紙也給了伊蓮,但我沒寫完。即使在當時,我內心隱隱知道其中的原因──阿拉巴馬。

  我把盤子上最後一片冷吐司拿在手裡,下樓來到槌球場。我坐在陽光下,腦子裡轉著老人的思緒,聽任陽光溫暖著一身老骨頭,看著六七對打球人和一隊步履緩慢但興高采烈的四人組揮著球棒從我面前走過。

  兩點四十五分,三點到十一點班的工作人員開始接二連三從停車場過來,三點時,白天班的人們離開了。大部分人都成群結隊,但我發現,布拉德.多蘭是獨自一人。這倒挺讓人開心的,也許,這世界畢竟還沒有全變成地獄。一本笑話書從他屁股後面的褲袋裡露出了一角。通往停車場的小路經過槌球場,所以他看見了我,但他既沒有朝我揮手,也沒有衝我板臉。我對此毫不在意。他鑽進那輛防撞桿上貼著「我見過上帝,他名叫NEWT」的舊雪佛蘭車,接著就去了他不在這裡時去的地方,車後留下一道細細的廉價汽油痕跡。

  四點左右,伊蓮如約來了。從她眼神裡,我看出她又哭過了。她緊緊抱住我,「可憐的約翰.考菲,」她說道,「同樣可憐的保羅.艾吉康。」

  可憐的保羅,我聽見詹恩在說,可憐的老頭。

  伊蓮又開始哭了。我扶著她,在下午的陽光中坐在槌球場邊。我們的身影似乎在跳舞,也許是在那時候經常從收音機裡聽到的想像舞廳裡。

  最後,她控制住情緒,推開了我,從外衣口袋裡找出一片紙巾,擦了擦淚水漣漣的眼睛,「典獄長的妻子後來怎樣了,保羅?瑪莉怎樣了?」

  「大家都認為她是時代的奇蹟,至少印地安諾拉醫院的醫生們是這麼說的,」我說著挽起她的胳膊,開始朝那條從工作人員停車場通往樹林的小徑走去,朝隔開喬治亞松林和年輕人世界的那堵牆邊的那個小屋走去。

  「十一二年後她死了,不是死於腦瘤,而是心臟病。我想,是七十三歲吧。海爾在珍珠港偷襲日〔註: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天。〕前後死於中風,就我記得,也許正是珍珠港偷襲日,所以她比他多活了兩年。真有點諷刺。」

  「那珍妮絲呢?」

  「今天我沒心理準備要談到她,」我說,「下次再告訴你吧。」

  「這可是你答應的?」

  「我答應的。」可是這個承諾未能實現。我們一起(要不是我擔心會弄痛她腫痛的手指,我一定會拉住她的手)走進樹林的三個月後,伊蓮.康乃利安詳地死在床上。就像瑪琳達.莫斯,死因是心肌梗塞。發現她的護理員說她神色安詳,似乎病起得很快,沒有引起什麼痛苦。我希望他沒說錯。我愛伊蓮,我很想念她,想念她、珍妮絲、布特和他們所有人。

  我們走到小徑上的第二座小屋,牆邊的那個。屋子矗立在一叢矮松旁,下陷的屋頂和釘著木板的窗戶上布滿條條陰影。我朝它走去。伊蓮遲疑地沒有抬腳,一臉害怕的神色。

  「沒事的,」我說,「真的,來吧。」

  門上沒有栓,曾經有過,但已被扭掉了,我是用一片折疊的硬紙板把它插牢的。現在,我拉開門,走進屋子。我盡量讓門開大點,因為裡面很暗。

  「保羅,什麼?……啊,啊!」這第二聲「啊」幾乎是在尖叫。

  裡面有張桌子,被推到了一邊。桌上有一盞燈,一隻牛皮紙袋。骯髒的地板上有一隻「抽一口」菸的菸盒,那是我向專門裝填家用軟飲料機和售糖機的人要的。我特地向他要了這牌子的,既然他的公司也賣菸草產品,他很容易就弄了一個來。也許我該告訴你,我是要付錢給他的,因為我在冷山工作時,這些東西都很貴,但是他對此一笑了之。

  菸盒上露出了一對油亮的小眼睛。

  「叮噹先生,」我悄聲喊道,「過來,過來呀,老伙計,來見見這位女士。」

  我蹲下身去,有點疼,不過我挺住了。我伸出手去。開始,我覺得這一次他不大可能爬出盒子了,可是他最後一衝,還是爬了出來。他先是肚子貼地,然後站直了腿,朝我走來。他的一條後腿有點一跛一拐的,叮噹先生老了,波西給他造成的傷害又回來了。他老了,上年紀了。除了頭頂和尾梢,渾身的毛都全變灰了。

  他跳上我的手掌,我把他舉在半空,他的頭伸出我的掌握,用力嗅吸著我的呼吸,兩耳後貼,小小的黑眼睛裡露出渴望的神情。我朝伊蓮伸出手去,她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半開,盯著小老鼠。

  「不可能,」她說著抬起目光看看我,「保羅,這不是……這絕不可能!」

  「你好好看著,」我說,「然後再下結論。」

  我從桌上的一隻袋子裡掏出一個線軸,上面的彩色是我自己塗上去的,但用的不是蠟筆,而是一九三二年時做夢都想不到的發明「神奇記號筆」,儘管效果還是一樣的。鮮豔的色彩和當年德爾塗的一樣,也許更鮮豔些。

  我心裡默默念道: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前來老鼠馬戲團〔註:原文是法文。〕!我再次蹲下身,叮噹先生跑下我的手掌。他是老了,但神情亢奮依然。自我把線軸從袋子裡拿出來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沒往別處瞧過。

  我把線軸一扔,讓他在棚內高低不平、滿是裂縫的地板上滾去,他立刻就跟了上去。速度不及從前了,而且一跛一跛的,讓人看得心疼,不過,為什麼要指望他跑得還是那樣快,那樣穩呢?我已經說了,他年歲已高,簡直是老鼠中的壽星〔註:原文是Methuselah(瑪士撒拉),《聖經.舊約》中人物,據說話了九百六十五歲。〕,至少六十四歲了。

  線軸撞到遠端的牆,反彈回來,他趕到線軸邊,繞了一圈,在邊上躺下。伊蓮要走過去,我把她拉住了。過了一會,叮噹先生又站了起來,慢慢地、慢慢地,用鼻尖推著線軸回到我面前。他第一次出現,是我發現他以同樣的姿勢躺在通往廚房的臺階上,看上去好像經歷了長途跋涉,筋疲力盡的樣子。當時他還能用前爪推線軸,就像在綠里時一樣。現在他做不到了,他的後腿已經無法支撐身體,不過鼻子還是訓練有素,只是他得在線軸兩端來回走動,以此來保持方向。等他走到我面前,我一手托起他,一手拿起線軸;他已輕如羽毛,但黑亮的眼睛一直盯著線軸不放。

  「別扔了,保羅,」伊蓮顫抖著聲音說道,「我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覺得她這麼要求其實錯了。叮噹先生就愛追線軸,抓線軸,這麼多年來,他這份熱愛始終沒有消退。我們若能這樣保持熱情,那真是很幸運的。

  「袋子裡還有薄荷糖,」我告訴她,「加拿大薄荷,我覺得他還是很喜歡的,如果我拿一塊給他,他就不停地嗅著,不過他的消化能力不行了,吃不了。我給他另帶了吐司。」

  我又蹲下,從日光室帶來的那片吐司上掰了一小塊,放在地板上。叮噹先生嗅嗅,用前爪抓起麵包碎片,吃了起來,尾巴整齊地彎曲在身體邊上。吃完後,牠抬起渴望的眼睛看著我。

  「有時候,我們老傢伙的胃口真讓人吃驚呢,」我說著把吐司遞給伊蓮,「你試試。」

  她也撕下一塊,扔到地上。叮噹先生走上前去,嗅了嗅,看看伊蓮,然後抓著吃了起來。

  「看見了吧?」我說,「他知道你不是臨時工。」

  「保羅,他是從哪裡出來的?」

  「不知道。一天早晨我正要出去散步,就看見他在那裡,躺在廚房臺階上。我立刻就知道他是誰,但我還是從洗衣房的臨時衣筐裡拿了個線軸,想確認一下。我還給他弄了個菸盒,墊上最軟的東西。艾莉,我想,他就像我們,大部分日子都過得很痛苦,但他依然沒有失去生活的熱情,依舊喜歡線軸,喜歡老房友去看他。六十年來,我一直把約翰.考菲的故事藏在心裡,六十多年,而現在,我全說出來了。我想這大概是他終於回來的原因。這讓我明白,應該趁還有時間趕緊說出來,因為我也像他一樣,在往那裡去了。」

  「去哪裡?」

  「噢,你知道的,」說著我們默默地觀察著叮噹先生。接著,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再次把線軸拋了出去,儘管伊蓮讓我別這樣做。也許這完全是因為,他去追線軸,有一點像老人緩慢而小心的性生活,有人也許不願意看,那些年輕人,他們相信等自己老了,情況肯定會有例外,但老人們依然喜歡這樣做。

  叮噹先生再次撒腿去追線軸了,看得出,他跑得很痛苦,但同樣明顯的是,雖然上了年紀,他專注的熱情絲毫未減。

  「常春藤圖案的玻璃窗,」她邊注視著他邊悄聲說道。

  「常春藤圖案的玻璃窗,」我附和著,笑了。

  「約翰.考菲觸摸這隻老鼠,就像觸摸你的時候一樣。他不僅讓你擺脫了當時的病痛,他還使你……怎麼說來著……產生了抗力。」

  「我看這詞用得特別好。」

  「抵抗那些最終讓我們倒下的東西,以免自己就像被白蟻蛀空的大樹般倒下,你……還有他,叮噹先生,當約翰把叮噹先生捧在手中的時候。」

  「沒錯,當時通過約翰所產生的力量,不管那是什麼,現在終於開始消退了,我就是這麼想的。白蟻已經蛀穿了樹皮,這比通常花的時間要多一些,但牠們還是咬穿了。我也許還能再活上幾年,我想,人總比老鼠活得久一點,但叮噹先生的時候快到了。」

  他走到線軸前,跛著腳繞到另一面,腹部貼地倒在地上,急促地呼吸著(我們能看見汗珠在灰色的絨毛間閃亮),然後站起來,堅強地用鼻子推著線軸往回走。他全身絨毛發灰,步履蹣跚,但油亮的小眼睛和從前一樣熠熠閃光。

  「你覺得是他讓你寫這些東西的,」她問道,「保羅,是這樣嗎?」

  「不是叮噹先生,」我說,「不是他,而是那股力量……」

  「咳,保利!伊蓮.康乃利也在!」敞開的門口響起了一聲呼喊,諷刺的語氣裡帶著恐懼,「怎麼會有這種事情!你們兩個在這裡幹什麼?」

  我轉過身,看見布拉德.多蘭站在門邊,卻一點也不覺得詫異。他那齜牙咧嘴的笑容,是有些人把別人狠狠捉弄了一番後就會有的樣子。他下班後先開車走了多遠?也許只走到牧馬人酒吧,喝上一兩杯啤酒,來上一段大腿舞,然後再回到這裡。

  「滾出去,」伊蓮冷冷地說,「馬上滾出去。」

  「你這個一臉皺紋的老女人,竟敢讓我滾出去,」他還在笑著,「在上面的時候你也許能讓我滾,可你現在不在上面啊。你到了不該到的地方,出界了。保利,是愛的小窩吧?你是為這來的吧?倒真是老東西的花花公子場所啊……」突然他瞪圓了眼睛,因為他看見了棚子裡的住客,「這他媽的是什麼?」

  我沒扭頭去看。一來我知道他在那裡,二來因為突然之間,過去的事情重疊到了現在的上面,顯現出一個可怕的形象,像真實生活中的一樣,是三維的。站在門口的不是布拉德.多蘭,而是波西.懷特莫。

  他立刻就會衝進小屋,用穿皮鞋的腳一腳把叮噹先生踩死(他現在已經不可能跑過他了)。而這一次,已沒有能把他從死亡邊緣帶回來的約翰.考菲。就像那個阿拉巴馬的雨天,我需要有個約翰.考菲,卻沒有了。

  我站起來,這一次,無論是肌肉還是關節都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我衝向布拉德.多蘭,「別碰他!」我大聲喊道,「你別碰他,波西,不然的話我向上帝發誓……」

  「你叫誰波西?」他邊問邊用力把我往後一推,我差點仰面摔倒,幸虧伊蓮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扶住了我。但這一動作一定也讓她吃了不少痛苦。「你不是第一次這麼喊我了,別嚇得要尿褲子,我才不會碰他呢。沒必要,不就是隻死老鼠嘛。」

  我扭過頭去,以為叮噹先生只是肚子貼地躺著喘氣,有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沒錯,他的確是躺著,但毛髮間不再有汗珠滲出。我試圖使自己相信的確看見了汗珠,可伊蓮緊接著嗚咽起來。她忍著疼痛彎下腰去,撿起了這隻老鼠,這隻我第一次在綠里上看見的、當時毫無畏懼地朝值班桌跑去、就像朝同類……朝朋友跑去的老鼠。他軟軟地躺在她手心裡,眼睛呆滯不動。他死了。

  多蘭令人厭惡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很少得到齒科醫生照料的牙齒,「喔,可憐啊!」他說道,「死了的是不是家庭寵物啊?要不要辦個葬禮,送個紙花什麼的……」

  「閉嘴!」伊蓮朝他嚷道,聲調很高,語氣很重,多蘭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給我滾出去!滾,不然你別想在這裡多幹一天!連一小時都別想!我發誓!」

  「等你排隊領麵包時連一片都拿不到,」我說道,但我的聲音太低,他倆誰都沒聽見。我無法把視線從叮噹先生身上移開,他躺在伊蓮的掌心裡,像世界上最小的熊皮毯。

  布拉德打算回敬她幾句,說她竟敢如此放肆。他沒錯,按規定,喬治亞松林裡的人是不能到這裡來的,就連我都知道。但他沒有說下去。從內心說,他是個孬種,就像波西一樣。他也許真的查核過她說的話,她的孫子的確是某位大人物。也許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再想知道什麼的欲望也消退了。他好奇了這麼好長一陣子,最後的結果並沒什麼大不了。看來,就是一個老頭的寵物鼠一直生活在這屋子裡,現在翹辮子了,在推線軸時發了心臟病什麼的。

  「真不明白你們發什麼火,」他說,「兩個都一樣,看你們的樣子好像那是條狗什麼的。」

  「滾開,」她吐了口唾沫,「滾出去,你這白痴。你那醜陋的小腦袋,只會胡思亂想。」

  他立刻漲紅了臉,上高中時長痘痘的地方早已變成一粒粒的暗紅。一眼看上去,紅斑還不少。「我走了,」他說,「但你明天再來這裡的時候,保利,會發現這門上多了把新鎖。這地方療養院的人是不准來的,不管這壞脾氣的臭老太婆說我些什麼。看看地板上!木板全開裂了,爛了!你要是來這裡走走,你那兩條老瘦腿肯定會像火柴那樣裂成幾段的。因此,拿上你那死老鼠走吧,愛的小屋正式關閉。」

  他轉身大步離開了,臉上的神色像是相信自己終於和對方打了個平手。我等他走遠,輕輕地把叮噹先生從伊蓮手裡拿過來。我的目光碰巧落在裝著薄荷糖的袋子上,最後一根弦繃斷了,眼淚湧了出來。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天,我很容易哭。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把老朋友葬了嗎?」我等布拉德.多蘭沉重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問伊蓮。

  「願意,保羅。」她伸出胳膊抱在我腰間,頭靠在我肩膀上。她抬起蒼老扭曲的手指,撫摸著叮噹先生一動不動的腹部,「我很樂意這麼做。」

  於是,我們從園丁棚裡拿了把泥鏟子,把德爾的寵物埋葬了。林間,午後的陰影越拉越長,我們步行回去吃了晚飯,繼續苟延殘喘。我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德爾,想著他跪在我辦公室綠色地毯上,合著雙手,光禿禿的腦袋在燈光下閃亮,想著他求我們照看好叮噹先生,別讓壞蛋再來傷害他。只是到頭來,壞蛋把我們都害了,不是嗎?

  「保羅?」她叫了一聲,語氣既溫和又疲憊。我想,哪怕用泥鏟子挖個坑讓老鼠安息,也夠讓我們這樣的老年伴侶情緒激盪一陣的了。「你沒事吧?」

  我正摟著她的腰,用力摟著,「很好,」我說。

  「看,」她說,「落日肯定很美麗,我們就留在室外看夕陽怎麼樣?」

  「好的,」我說。我們在草地上逗留了好大一會,相互摟著腰,看著明亮的色彩慢慢升上天空,再看著它們漸漸消退,留下一片灰暗。

  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請為我們祈禱,我們現在是可憐的罪人,很快就將死去。

  阿門。

  ※※※

  第十三章

  一九五六年。

  雨中的阿拉巴馬。

  我們的第三個孫女要從佛羅里達大學畢業了,她是位美麗的姑娘。

  我們是坐「大灰狗」〔註:美國一家長途客運公司名字。〕去的。當時我六十四歲,看上去還像個年輕人,詹恩五十九歲,美貌依舊,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一路上我們都坐在後排,她不停地嘮叨,責怪我沒給她買個新相機,好把這幸福時刻拍下來。我開口告訴她,到那裡後我們有一天時間可以去逛商店,如果她想要照相機的話就可以去買一臺,預算沒問題的,另外我還在想,她嘮叨是因為她厭煩了旅途,而且不喜歡她買的那本書,是梅森探案的。就從這時候起,我記憶中的一切瞬間都變成了空白,就像照相底片暴露在日光之下。

  你們還記得那次車禍嗎?我想,少數讀者可能還記得,但大部分人都忘記了。但當時,這場車禍成了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全國報紙的頭條新聞。

  我們進了伯明翰市郊,天下著大雨,珍妮絲正抱怨著舊照相機,汽車的一個輪胎爆裂了。車搖搖晃晃地撞上路邊人行道,攔腰被一輛運肥料的卡車撞上。卡車以每小時六十英里的速度把汽車撞向一處橋墩,汽車在水泥橋墩上撞得斷成兩截,兩截閃亮的、雨水淋漓的車身朝兩個方向騰空而起,有油箱的那截在半空中爆炸,一團紅黑色的火球在灰色的雨天升騰而起。剛才珍妮絲還在抱怨她那臺舊柯達相機,轉眼間我就發現自己躺在雨中橋下公路的遠端,盯著眼前一條從什麼人的手提箱裡飛出來的藍尼龍褲,那上面還用黑線繡著「星期三」的字樣。到處是碎裂的箱包,還有屍體,以及屍體碎片。車上共有七十三人,只有四人活了下來。我就是其中之一,唯一一個沒有嚴重受傷的。

  我站起來,蹣跚地穿行在敞開的箱包和碎裂的屍體之間,哭喊著妻子的名字。我記得我踢開了一隻鐘,記得自己看見一個大約三十歲的死人躺在一堆玻璃碎片中,腳上還套著慢跑鞋,半邊臉沒了。我感到雨水擊打著自己的臉,就鑽進橋洞,雨水暫時沒有了,等我從另一頭鑽出來時,它又猛烈地砸在我前額和面頰上。我看見詹恩躺在四腳朝天的肥料車邊,我是從她的紅外套上認出來的,那是她第二件最好的衣服,當然,是她特地留在畢業典禮上穿的。

  她還有一絲氣息。我一直認為,如果她立刻就死了,即使不是對她,至少對我也會稍好一些。我也許能讓她走得早一點,走得更自然一點。也許我這只是在給自己開玩笑。我能肯定的只是,我從來就沒放棄她,沒真正放棄過。

  她渾身在顫抖,一隻鞋不見了。我看見她的腳在抽搐,眼睛是睜著的,但毫無表情,左眼滿是鮮血。我在她身邊跪下,雨中彌漫著煙霧焦糊的氣味,我腦子裡想的只是,她的腳在抽搐,說明她身上通電了。她觸電了,而我必須趕緊拉開開關。

  「救命!」我喊叫著,「救命!快來人救命!」

  沒人響應,沒人來。大雨滂沱,如注的雨水使我尚且烏黑的頭髮緊緊貼在腦殼上,我把她抱在懷裡,可沒有人來。她空洞的眼睛看著我,一副驚訝迷惘的樣子,鮮血從她碎裂的後腦勺汩汩流出。在一條顫抖著、痙攣著的胳膊旁,有一塊鍍著克羅米的牌子,上面有一個「灰」字,再旁邊,大概是曾經穿著棕色羊毛大衣的商人的四分之一軀體。

  「救命!」我再次嘶喊著,朝橋下看去,看見站在陰影裡的約翰.考菲,他本人也只是個影子,大塊頭,長長的胳膊耷拉在身體兩邊,光光的腦袋。

  「約翰!」我叫喊道,「約翰,來救我!來救救珍妮絲!」

  雨水淋進我的眼睛,我眨眨眼,把水擠出去,約翰不見了。我還能看見剛才誤以為是約翰的那個影子……但那絕不僅僅是幻影,這我十分肯定。他就在那裡,也許只是個幽靈,但他在那裡,臉上的雨水與永不間斷的淚水交織匯流。

  她死在我懷抱裡,死在雨中,死在那輛肥料車邊,燃燒的汽油味塞滿了我的鼻孔。她始終沒有清醒過來:眼神清澈起來,嘴唇翕動著,似乎在做最後一次愛的宣示。我懷抱中的肉體僵硬地微微抽搐,她去了。這時,我多年來第一次想到瑪琳達.莫斯,想到印地安諾拉總醫院所有的醫生都認為她必死無疑,可她坐在床上,神清氣爽,精力充沛,用明亮、驚羨的眼神看著約翰.考菲。瑪琳達說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我們相互碰上了。

  我把妻子可憐的、被撞碎的頭放到濕漉漉的州際公路地面上,站起身來(這並不困難,我只是左手側面割了一個口子,其他什麼傷都沒有),衝著交流道下的陰影喊著他的名字。

  「約翰!約翰.考菲!你在哪裡,大塊頭?」

  我朝那些陰影走去,踢開了一隻沾著鮮血的玩具熊,踢開了一副金屬眼鏡框,鏡片已經打得粉碎,還踢開了一隻斷開的手,淡紅色的手指上套著染成深紅的戒指。「你救了海爾的妻子,為什麼不來救我妻子?為什麼不救珍妮絲?為什麼不救我的珍妮絲?」

  沒有回答,只有燃燒的汽油和燃燒的屍體味,只有雨水不間斷地從灰色的天空傾注而下,敲打著水泥地面,而我的妻子死在了我身後的地上。

  沒有回答,當時沒有,現在也沒有。當然,一九三二年時,約翰救下的不僅是瑪莉.莫斯,不僅是德爾的老鼠,那只能借助線軸玩把戲的老鼠,牠似乎在德爾出現前很久就在尋找德爾了……甚至在約翰.考菲出現前很久。

  約翰也救了我,但多年以後,當我站在阿拉巴馬的滂沱大雨中尋找並不存在於交流道下的陰影中的那個人時,當我站在四處散落的行李和身首異處的屍體中時,我明白了一個可怕的道理:有時候,拯救和詛咒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差別。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八日那天,我們一起坐在他床上時,我感覺到了這種力量湧入我體內,也許是拯救,也許是詛咒。那力量從他體內湧出,湧入我的體內,不管是他體內的什麼奇異力量,通過我們的手傳遞了過來,而我們通常的愛、希望和善意都無法做到這一點,這種感覺,一開始只是一種麻刺,隨之它像潮水洶湧,變成一種超越了我此前此後所體驗的一切力量。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得過關節炎,沒得過流感,甚至連咽喉炎都沒得過。我再沒得過尿路感染,連傷口感染都沒有。我有過感冒,但很少,隔上六七年才有一次,儘管不常感冒的人感起冒來通常都很厲害,我卻從來不是這樣。那可怕的一九五六年上半年,我得過一次腎結石。儘管我覺得,有一些讀者可能依然會為此感到奇怪,但當腎結石消失時,我內心真有點喜歡那種疼痛。那是我二十四年前尿路出問題以來唯一一次真正的疼痛。我的朋友和我愛著的同代人一個個走了,死於中風、癌症、心臟病、肝病、血液病等等,可這些病我一樣都沒患上,它們都繞開了我,就像人們開車拐著彎躲開路上的鹿或浣熊似的。在那次嚴重車禍中,我卻毫髮未損,除了劃破了手。一九三二年,約翰為我注入了生命抗體,也許可以說,他用電擊為我注射了生命。最後我終將死去,我當然會死,叮噹先生一死,任何永垂不朽的幻象都消失了,但事實上,沒等死神來找我,我早就在找祂了。

  說真話,自從伊蓮.康乃利死後,我已經在找祂了。還用我解釋嗎?

  我把這些稿紙重新看了一遍,我那滿是斑點的手顫抖著一頁一頁地翻去,不明白在那些表達崇高和高尚思想的書裡是否真存在什麼意義。

  我回想著童年時代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聽過的布道,那些確定無疑的斷言,我想起牧師常說上帝的眼睛就在麻雀頭上,能注意到祂創造的最不起眼最渺小的東西。當我想起叮噹先生,想到我們在房梁上那個洞裡發現的碎木屑,我覺得牧師的話沒錯。可同一個上帝卻把約翰.考菲拿來當祭品,就像《舊約》裡的先知野蠻地拿羊做犧牲,就像如果上帝真對亞伯拉罕下命令,亞伯拉罕就會把自己的兒子當獻祭一樣,而這個約翰雖一生懵懂,卻只想做好事。我想到約翰說華頓是借戴特瑞克姐妹相互的愛殺了她們,說這樣的事情每天都發生,世界各地都發生。如果真發生了,是上帝讓它發生的,當我們說「我不明白」時,上帝回答道,「我不在乎。」

  我想到叮噹先生死的時候我正轉過身去,注意力被一個心地很不善良的人奪過去了,若要說這傢伙還有點不是惡意的東西,就是那似乎帶著報復心態的好奇。我想到珍妮絲,我在雨中跪在她身邊,看著她抽搐著死去。

  停下,那天在他牢房裡時我試圖這麼對他說,把我的手放開,你不放手我就要淹死了,不是淹死就是爆炸。

  「你不會爆炸的,」他聽到了我的思想,微笑著回答道。可怕的是:我真的沒有爆炸,一直都沒有。

  我至少還是患了一種老年病:我失眠了。每天深夜我躺在床上,聽著孱弱的男女老人無望的咳嗽聲,聽他們咳著咳著,漸入老境。有時候,我聽見一聲呼叫鈴,或走廊裡傳來的嘰哩嘎啦的皮鞋聲,或賈維茲太太把小小的電視調到晚間新聞的聲音。我躺在這兒,如果月亮就在窗外,我就看月亮。我躺在這裡,想到布特,想到迪恩,想到有時威廉.華頓說黑鬼,算你說對了,就等著瞧吧。我想到戴拉克洛說,艾吉康頭兒,看這個,我教會了叮噹先生一個新把戲。我想到伊蓮站在日光室命令布拉德.多蘭別來煩我。有時候,我在瞌睡中看見雨中那座交流道,約翰.考菲站在橋下的陰影裡。在這樣片段式的夢境裡,我絕沒有看花眼,肯定是他,是我的大塊頭,他就站在那裡看著。我躺著,我等著。我想到珍妮絲,想到我失去了她,她在雨中渾身鮮紅,從我手指縫裡消失了,我等著。我們都得死,沒有例外,這我知道,但上帝啊,有時候,這條綠里真的太長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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